很快, 陈令安率部前往潮白河固堤堵决口的消息就传到了金陵城。
一听他们拿自己的身体去对抗洪水,老百姓心里那个热辣劲,嘿, 甭提多感动了!
都说江南富庶,是鱼米之乡,可江南也没少遭灾, 梅雨季节内涝, 沿海的台风,还有河道淤堵洪灾,哪一桩不让老百姓犯愁?哪个地方没有因水患流离失所的人?
别看一南一北,因为相似的境遇,这边的老百姓对那边的老百姓有着一种天然而朴素的同情心理。
由此, 坊间对三千营的官兵不乏赞誉之声, 陈令安的风评也出现逆转。
毕竟“奸贼”一没卖国, 二没贪墨, 也没干过欺男霸女的事,更没逮着平头百姓往死里欺负。
他更多的是针对朝中大员, 说具体点就是他二叔陈绍及其追随者, 甚至时不时还能拔出个贪官污吏什么的。
钦佩称赞陈令安的百姓越来越多。
但在朝堂上,风向就和民间不大一样了。
不止一个言官弹劾陈令安, 他无职无权,擅自调用三千营骑兵,是为“谋反大逆”, 罪该万死。虽事出有因,却不能据此为脱罪的理由。
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还有人置疑陈令安的动机不纯——三千营是朝廷养来打仗杀敌的兵, 不是陈令安沽名钓誉的工具,就这样平白死在洪水中,太浪费、太不值了!
燕地武将大为忿忿,上书替陈令安说情,又给他请功,文臣中也有诸如郑峳采等为陈令安抱不平的。
但大多数的朝臣,包括首辅刘方,还是作壁上观,既不支持惩戒,也不主张嘉奖。
弘德帝便冷眼瞧着各方反应,不做任何表态。
直到当地老百姓送给三千营的万民伞出现在朝堂上。
随万民伞一同到京的还有密云知县刘瑾书的奏章,没有任何美化,也没有一点的偏颇,他用极为冷静客观的笔调述说了堤坝瞬时溃决的情形。
“……若无法遏制,微臣唯有一死谢罪,三千营将士挽狂澜于既倒,救生灵于涂炭,是微臣之恩人,百姓之恩人!有此将士,实乃万民之幸,皇上之幸,天下之幸也!”
一句没提陈令安,可字里行间都在替陈令安鸣冤。
这下有意思了,因反对禁毁书院,刘瑾书俨然已成为清流的中坚力量,连他都承认陈令安的功劳,甚至以“恩人”相称,那么……
弘德帝饶有兴趣看着大殿里形色各异的大臣们,“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殿外熏风掠过,檐铃丁当作响,殿内一片静寂。
只有万民伞下数不清的、绣着百姓姓名的丝带,带着他们由衷的感激,在风中潇洒飞扬-
八月的金陵还有丝丝暑气,北平的寒意已很重了。
今日天光正好,陈令安膝上搭着条薄毯子,闭目躺在临床的软榻上晒太阳,手里拿着金陵来的旨意。
小满断药进门,见状打趣道:“别人接旨后,都是恭恭敬敬供奉起来,你倒好,翻来覆去看多少遍了。三千营指挥使正三品,比你原来的指挥同知高一等,却不如锦衣卫威风,还这么稀罕!”
陈令安把圣旨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皇上打算扩充三千营,还要组建神机营,我在想报多少饷银合适。”
小满瞪他,“还没怎么着呢,就琢磨着怎么发财啦?”
陈令安叹气,“谁让我娶了个败家媳妇,把我的棺材本儿都散光了。”
三千营在密云县固堤救灾,没了几十个,伤了几十个,朝廷给的抚恤银子实在算不上多。小满自作主张,把他留下的银子几乎全分给三千营的兄弟。
小满脸一红,不甘示弱道:“不是还剩下几万两?足够咱们用了!银子没了可以再挣,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气。”
陈令安无奈一笑,“好好,天大地大,老婆的话最大。”
“呸,谁是你老婆,人家还没嫁给你呢。”小满把药碗往他手里一塞,“快喝药,我可不想嫁个虚弱不堪的病秧子。”
陈令安笑笑,接过药碗喝了。
小满刚要接过药碗,不妨陈令安抓住她的手,猛地一拽。
猝不及防间,她被他压住。
“虚弱不堪的病秧子?”陈令安声音显得低沉沙哑,蕴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
小满的心砰砰跳,下意识推他。
他反而贴得更近了。
呼吸交错着呼吸,肌肤传递着对方的温度。
扑通,扑通,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微苦的药香从唇边传来,一点一点,从舌尖漫延到整个口腔。
僵硬如木雕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微凉的肌肤很快被他炽得发热,烫得像个火炉。
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在小满心中荡漾着,身体在膨胀,又似乎空出来好大一块,空荡荡的,让她觉得好难受。
陈令安松了手。
小满蜷缩着身体,窝在他怀里微微喘气,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转,似嗔似喜。
陈令安勉强抑制下去的念头忽一下又燃起来了。
不过他再荒唐,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可以。
风动树摇,浓郁扑鼻的桂花香透窗浸入屋子。
“小满,你看,桂花开了。”
小满想笑,她天天进来出去的,眼又不瞎,还能看不见桂花开了?
笑声还没出口,突然想到什么,她急忙咬住声音,轻轻拥抱了下自己最爱的人。
庭院中的桂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小花朵一层层一簇簇缀满枝头。一阵风拂过,花瓣如细雨般轻轻洒落,温柔地铺满院子中间的青砖路。
“金玉满堂……”
小满从床头箱子里拿出一个小锦盒,轻轻打开,暗红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片早已枯萎发黄的花瓣。
陈令安有点惊讶,“是我给你的那片玉兰花瓣?”
小满点点头,“我没舍得埋在书院里。”
南翠书院拆得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半点以前的痕迹,这片花瓣,算是书院存在过的证明吧。
陈令安拈起那片花瓣,打开窗,手伸出去,轻轻一捻。
“哎呀!”小满禁不住叫了声。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陈令安轻声道,“我困在过去太久,是时候和过去彻底道别了。”
他张开手,细碎的花屑宛若尘土一样,被风卷起,又随风消散,再也看不到。
小满痴痴地看着窗外,不知不觉间,竟是满脸泪痕了。
陈令安抹去她脸上的泪珠,“二十岁之前,我想报完仇死掉就好了,二十岁之后,我想好好活着。”
他紧紧拥着她,“被水冲走那刻,我怕极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过死亡。”
小满眼泪流得更凶,“谁能不害怕死亡呢,可你终究挺过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你必定事事顺遂,再无烦忧!”
陈令安喃喃:“往后,我完完全全只属于你一个人,只为你一个人笑,只为你一个人哭。”
小满破涕为笑,“哭?快拉倒吧,你还会流眼泪?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陈令安略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院外,传来蒋夫人的声音。
“娘回来了。”小满下了地,“听这畅快的笑声,准有好事。”
“小满!”蒋夫人高声招呼着,“快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嫁妆!”
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满了庭院、厢房、游廊,蒋夫人拉着小满,兴致勃勃一样一样地看,一样一样地说。锦绣和方妈妈比画着家具怎么摆,东西怎么放……
陈令安站在廊下看着她们,笑意从嘴角漾到眼底。
“盐津梅子!”小满一蹦一跳走来,把梅子举到他嘴边,“张嘴。”
陈令安没有如以前那样皱着眉头说“我不爱吃”。
他听话地张开嘴,含住小青梅。
恰到好处的咸鲜,刺激到心底最深处的酸,延绵不绝的甜,已彻底融入他的灵魂,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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