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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感皇恩令 吾心所眷,仍是故人


    昏厥的赵清存被快马加鞭送回了郡王府邸。


    眼看着宫门闭阖时辰将至, 赵昚不想因自己而坏了规矩,遂交待诸人好生照顾郡王,又命人去翰林医官局唤吴神医诊治, 之后他便摆驾回宫去了。


    銮驾驶过和宁门, 赵昚听到身后传来宫门闭阖的声音。那声音很重,仿佛一下子就压在他的肩上。


    入了宫门便换作步辇,众人披着夜色向选德殿行去。


    岁暮冬凛,赵昚端坐步辇之上,只觉冷风吹透辇盖,吹得人骨头缝都是疼的。


    他刚想与辇边侍官抱怨一句“天甚寒”,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自古高处不胜寒, 多说无益——这道理他明白。


    天家孤凉,昔年的潜邸旧臣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有人陌路, 有人歧路, 有人死路, 惟余幺弟赵清存还站在身边。


    可是现在,赵昚想,因着北伐的惨败, 也许他连幺弟都要失去了。


    今晨的常朝结束之后,赵清存匆匆入宫, 说有急事要觐见官家。赵昚命人将他引至选德殿。


    便是在选德殿的那幅“半壁江山图”前, 兄弟二人再次面对面。


    赵昚身前摆着一张棋案, 其上铺设残局, 见赵清存来了, 他抬手示意对方落座执棋。


    赵清存默不作声,盘膝坐在棋案对面,见眼前这棋局十分熟悉, 略微思忖便想起来,御街的荣六郎书籍铺刊印过一本名叫《忘忧清乐集》的棋谱,那本书赵清存曾拜读,此局于内中被唤作“破单拆二局面”。


    赵昚执起一子,敲落棋枰之上,道:“我打算过了年节就改元……隆兴这年号,不好。”


    赵清存没有执棋,也没有表态。


    隆兴这年号只用了短短两年,想当初他们同饮西子湖畔,同望洁雪湖山的时候,谁又能料到,人生居然这么快就从意气风发走向碌碌寻常。


    “我以为,你会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愿见我。”赵昚又说。


    空洞的选德殿内回荡着皇帝空洞的音声,只有一人言语,另一人则始终沉默。


    “你的伤,可好些了?”


    良久之后,赵清存终于开口:“臣今日来,是有事求陛下。”


    赵昚执棋的手蓦然顿在半空——他们兄弟私下相处时,从来都是无拘无束地以“你、我”相称,可自从翠寒堂二人大吵一架之后,赵清存便改了口,不再唤“兄长”,只称呼“陛下”,自称为“臣”。


    ——他甚至连稍显亲昵的“官家”都不叫,偏要恭恭敬敬唤“陛下”。


    这分明是刻意疏离,是心有怨气难消,是硬犟。


    “何事?但说无妨。”


    赵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被对方听出内中悲颤,可那颤动的尾音却仍是在空阔大殿内铺开一片凄凉。


    赵清存起身揖礼,肃声禀道:“安荣坊酒商齐耀祖,于新街、御街等处开设脚店多间。其通赇朝廷官员,参豫私酒贩卖。臣曾派人暗中察访,目下已知此事牵涉官员足有十数人之多。”


    赵昚闻言叹息:“我朝榷t?酤之制甚严,自太祖建隆二年便已列入刑律,可这么多年来,因厚利所诱,私酤之事屡禁不止。”


    话至此处,赵昚抬眸凝视赵清存,忖言:“此事你上个劄子便可,我自会命酒务稽查,却又为何说是有求于我?”


    “臣有求于陛下的并非此事,而是与一女子有关。臣恳请陛下出手相救。”


    赵昚面露惊诧之色:“何人?”


    “臣的心上人。”


    “你的心上人……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赵清存勾起唇角,浅浅一笑:“陛下曾在臣那儿见过她,便是那位从海宁来的书会先生。”


    赵昚霎时了然:“我对此人颇有印象。你在淮西征战时,阿嫣告诉我,此人将你的行踪泄露给了秦家,之后又以妙计化解危机。我当时便想,这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三郎最是念旧,如今能以新人代旧人……也好,过去的终究要让她过去。”


    “陛下误会了,臣并未以新代旧。——吾心所眷,仍是故人。”


    “此话怎讲?”


    赵清存择其要点,三言两语便向赵昚解释了晏怀微投江之后假扮成书会先生回到临安一事。


    “原来她便是晏家娘子……”赵昚眉头轻蹙,“若是我没记错,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


    “她早已仳离,可如今那齐耀祖却撕毁休书,逼她复合。今晨她留书一封,言已归去齐家。臣恐有不测,遂匆促来此。——求陛下出面令他二人彻底了断。”


    “你想让我帮你抢女人?!”


    “她是无辜的。”


    “齐耀祖既已犯下私酤重罪,必然无可饶恕。你想在那之前将晏娘子带走,使其免受牵累。我可有猜错?”赵昚思忖着问道。


    “陛下所言无错。”


    赵昚忍不住一声哂笑:“三郎真是好算计。让我去措置此事,之后就算那齐家要满门抄斩,谅也动她不得。是不是?”


    赵清存坦然答道:“陛下圣谕,字字万钧,如此才能保她万全。”


    这是已经演都不演了,就差明摆着说“我要利用你”。


    赵昚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并非怒意,只是憋得难受。他紧紧攥着手中棋子,思忖再三,终于做下决定。


    “此事我答应你,但我也有条件。”


    “臣请陛下明示。”


    赵昚抬眼看着幽深空寂的大殿,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不许提北伐之事,再不许与太上皇起龃龉,只安稳做你的闲散郡王便罢。”


    赵清存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


    赵昚从棋案后站起身,拂袖道:“你跟我来。”


    选德殿除正殿外还有东西二配殿,其中,西配殿也用作官家日常处理政事之所。


    赵清存跟着赵昚,一前一后走入西配殿。赵昚从御书案上拿起一轴文卷递给幺弟。


    “打开看看。”


    此乃帝王所用澄心堂纸,纸面坚洁光滑,细润至落笔成书。可当赵清存凝眸看向其上所书文字时,却只觉心底涌起阵阵悲凉。


    ——这竟是一纸《罪己诏》!


    “诸帅已死……”


    开篇四字便是触目惊心的惨痛,赵清存的手抖得险些捏不住这薄薄一笺澄心堂纸。


    昔年渡江之初,虽然兵燹战火不休,可彼时诸大帅皆威风赫赫。然如今,大宋的武备竟是无才可用,无人堪用?!


    努力咽下喉中苦涩,赵清存继续看下去:


    “贤者惜平生之进止,苟求无过……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注1)


    “前生之梦”四个字,似麦芒扎入眼中,让赵清存疼得打了个哆嗦。


    赵昚回头,看着弟弟眼中深不见底的失望,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一种背叛,不仅背叛了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自己,也背叛了昔年兄弟二人立下的誓言。


    彼时他们信誓旦旦,说要完成岳元帅的遗志,要收复河山、北定中原。


    可如今,他却已然无可奈何。


    赵昚再次转身走向御书案,从案上拿起一沓劄子,“砰”地一声摔在赵清存面前,沉声道:“你再看看这些。”


    劄子乃是由地方上的路、府、州等各处呈来,赵清存随意捡起几本翻开一看,愕然惊至无言:


    隆兴元年,两浙路洪水滔天,洪水退去之后又闹蝗灾,官家悯恤生民之苦,特令免除田租。


    二年正月,广西盗匪如蜂蛇涌动,拥趸已达数万,地方毫无平患之心。无奈之下,官家只能派出虞允文调兵讨伐。


    二月,秀州贫民饥寒交困之下闹起事端,官家特旨赈济灾民,免去田租。


    五月,官家诏令将内外贪赃枉法官吏皆置籍验查,严惩不贷。


    八月,地方各处灾情反复,官家节衣缩食以祷天地。(注2)


    ……


    劄上所书,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令人痛心的现实。


    自古以来,战争从不是喊几句冲杀就能取得胜利。一旦开战就需要大量的军费支撑,每一位冲锋陷阵的重骑兵,需要至少七名民夫的供给,其中消耗不可计数。


    如此数额庞大的军费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百姓身上来。


    每一笔银钱都来自苍生淌不尽的泪,以及,快要流干的血和汗。


    赵昚闭上眼,在黑暗中望向自己的内心——他不是不敢再次北伐,他只是不愿拿百姓的血泪去让那些弱兵庸将们再赌一回!


    朝廷内部的痼疾和弊端,那些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那些贪赃枉法和徇私舞弊,他作为大宋官家,他比谁都清楚!


    他要一点点收拾那些人,要一点点让他的家国富裕、百姓安康……急不得,此事着实急不得。


    赵昚负手走向窗前,望着窗外发出一声长叹: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十万贯年俸,两万贯公使钱,食邑一万五千户,食实封八千户。除此之外,每年尚有盐、酒、帛等诸物,林林总总算下来,可谓堆金叠玉。三郎,你有这么多赀财,足可一辈子富贵无忧。你将那位晏娘子娶作夫人,今后就过你们富贵安稳的日子,这样不好吗?”


    话毕回头看向赵清存,又补充道:


    “倘若这些还不够,就再给你赏赐。对了,前些日子朝廷已将韩世忠的梅岗园收回,我记得你说过,梅岗园于你而言十分特别。我将那园子也赏给你,如何?你带着夫人,每到春来便去那里赏花设宴。梅园春景,红袖添香,这是多少风流雅士梦寐以求的日子。昔日谢安携妓出东山,想来亦不过如此。”


    耳闻赵昚的谆谆言辞,赵清存却许久没说话。


    其实他能理解兄长,他们兄弟二人一起长大,他怎会不知兄长抱负。


    兄长让他放弃北伐执念,从今往后做个闲散郡王,就像咸安郡王韩世忠那样,赏花垂钓,饮酒作乐,再挑上一群年轻貌美的娘子陪伴身侧,真是神仙般日子。


    这样的日子,世俗中人哪有不羡慕的。


    但这样的日子……别人过得,他赵清存却过不得。


    赵清存一掀衣摆,再次跪在了赵昚面前。


    “活我命者,岳元帅也;立我身者,乃陛下也。”


    他长跪于地,字字句句皆郑重。


    “陛下知晓臣的身世,臣根本不姓赵。臣自少时赴临安与陛下相伴,这么多年,自认为无失无过。”


    “陛下是唐尧虞舜再世,臣是反贼恶徒。非但不能辅弼,反而阻了陛下大道,臣羞愧难安。今日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倘若臣不愿做那纨绔郡王,陛下当如何?”


    赵昚听闻此语,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世有黄钟毁弃之悲,亦有骥服盐车之憾。于臣而言,英雄无用武之地,才是世间最为痛伤之事。臣这辈子其实并无太大抱负,臣只想——材得以用,志得以抒。臣恳请陛下降旨,将臣外放潮州。”


    虽然赵清存言辞悲切,可赵昚却还是拒绝了他:


    “三郎,你和其他宗室子不同,你的身份实在殊异,不能离开行在。况且,将你外放地方,太上皇断然不会允许……他一直觉得你有悖逆之心。”


    皇帝的话语消散于殿内,流烟一般没了踪迹,留下的只有沉默——长久的、令人浑身发冷的沉默。


    赵昚立着,赵清存跪着,选德殿的气氛已冷如冰窟。


    西配殿内摆着一座计时用的莲花漏台。这滴漏是仁宗时期龙图阁侍制设计的,仁宗皇帝十分喜欢,后来便将这种莲花漏台一直沿用至今。


    此刻殿内阒寂无言,惟闻莲花漏台内水声汩汩——那是光阴流逝的声音。


    二十年的光阴啊,足以让一个丱角小童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也足t?以让一对亲如手足的兄弟从此形同陌路。


    聚散离合终有尽,也许,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在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赵清存再次开口:“我是不是再也不能驰骋疆场,再也不能杀贼报国。”


    他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自己对自己的陈述。


    他没有问赵昚,但赵昚仍旧回答了他。


    “除非你死了。”


    赵昚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作者有话说:【注释】


    1、隆兴北伐惨败之后赵昚确实下了一份《罪己诏》,但目前似乎已经没有存文。本书所引用“贤者惜平生之进止,苟求无过,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等句子出自清代王夫之《宋论》,并非赵昚的《罪己诏》原文。


    2、劄子上的内容全部出自《宋史》,不是作者编的。


    第72章 洞庭春色 人生路长,走错了就重头再来……


    翌日恰逢十二月初八。


    这一天本是伽蓝腊祭之日。至李唐时, 种种习俗逐渐由寺院传至民间;再到我宋,则彻底变成世俗庆贺的节日,唤作“腊八”。


    今日不开常朝。朝廷赉下米果杂熬之腊八粥, 派人送往临安各处臣僚宅邸。


    泸川郡王和崇国夫人自然也是各有一份官家赏赐的节粥。


    午时未至, 厨司便已将腊八粥送至郡王府,而与腊八粥同时抵达的,还有官家本人。


    赵昚今日特意微服出宫,就是为了来看看赵清存的伤势如何。昨儿傍晚众人离开齐家的时候,赵清存因背疮发作而晕倒在地。


    彼时赵昚倒是平心定气,一面将弟弟送回王府, 一面派人去唤吴神医来诊治, 而他自己则打道回宫去了——只是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里一整晚都在惦记。


    可惜今日他来得不巧, 赵清存晨起服了药, 不过片刻工夫就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晏怀微轻手轻脚向官家比划着, 意思是她现在就去唤醒赵清存。


    赵昚却示意不必。


    因着赵清存大冬天的褫衣受杖,吴劼来瞧伤的时候特意叮咛万万不可再受凉,故而自他挨打那天起, 晏怀微便让人在卧榻不远处支起一圈屏风,恰好可将床铺围在里面。


    赵昚绕过屏风, 隔着床幔看了弟弟两眼, 之后便转身去往外间。


    外间置茶案一张, 赵昚落座其后, 见晏怀微侍立在旁, 便对她示意,让她也坐下说话。


    晏怀微倒也没跟官家客气,上前两步, 落座于茶案侧旁。


    “三郎眼下情状如何?”赵昚低声问道。


    “禀官家,恩王昨日四处奔波,致使背部伤处渗血。昨夜吴神医来给恩王扎针,疏通经络,又留下一副方子。恩王服了两回药,目下倒是安稳。”


    听得赵清存情况安稳,赵昚舒了口气:“吴卿医术甚好,有他在,应无大碍。”


    话毕,他凝目瞧着面前这位清秀柔婉的女子,半晌忽道:“我竟是昨日才知,原来你便是晏家娘子。”


    晏怀微赶忙低头,复向赵昚施礼。


    “绍兴二十五年的时候,秦桧为铲除异己,开列一张诛戮名单,三郎的名字亦赫然在列。那时候他为了保护你不受牵连,故意做了些伤人之事,说了些伤心之语。但这么多年,他心里始终对你念念不忘。”


    此刻的赵昚仿佛不再是大宋官家,而是一位温和的大哥哥,对着面前这位也许很快就会成为弟妇的女子,随意聊一聊他们当初的步履维艰。


    晏怀微听赵昚突然说起赵清存的心意,霎时便明晓——她昨天利用了赵清存,相信赵昚也看出来了。但她现在并不想对官家解释这件事,她和赵清存之间纠葛太深,深至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昚见晏怀微不说话,遂轻声叹息着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顾念兄弟之情,埋怨朕打伤了他。”


    “官家言重。”晏怀微仍低着头,轻言细语。


    赵昚将目光转向卧榻,看着躺在屏风后面的赵清存,道:


    “其实那日……朕是在等他告饶。朕当时想,哪怕他只说一句话,说一句别打了或者唤一声兄长,再或者,哪怕他只说一个字,说一个疼,朕都会立刻喊停。……可他没有……由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


    赵清存是狼崽子,不仅没说一句疼,甚至还要拿眼神向他抗议,真是牙齿咬碎也要撑起那股子傲气。


    赵昚苦笑一声,偏过头去,见茶案上摆着一本《白香山集》,于是随手翻看。


    翻着翻着,似不经意之间,赵昚忽然启唇道:“其实三郎根本不姓赵。”


    晏怀微正垂首胡乱捏着自己的手指,听闻此言,瞬间抬起头,神情惊愕。


    “不姓赵?!”


    “他本姓杨,乃洞庭水寨杨幺之子。”


    晏怀微被彻底惊呆。


    “你可知晓他的身世?”赵昚问她。


    晏怀微摇头。


    她虽然早就看出赵清存一身谜团,但那人却一直对自己的身世保持缄默,此前也只约略提过几句,从未详说。


    赵昚淡然笑道:“今日无事,权作闲言吧。”


    景明院的寝卧内天光明亮,可被屏风隔开的卧榻上却是昏暗的,沉甸甸暗影流动,像一片没有尽头的幽夜。


    赵清存俯趴于榻,头脑瞢眩,隐约听得屏风外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语声压得很低,可那二人的声音却都很熟悉,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已然能分辨出说话的是何人。


    赵清存眼眸半阖,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唇边便浮起一丝无声的凄笑。


    *


    确如赵昚所言,赵清存根本不姓赵。


    他出生于洞庭湖水寨,本姓杨,其父便是昔年的叛军首领、大圣天王杨幺。


    赵清存也是在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杨幺并不是父亲的本名。


    他的父亲英姿非凡,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绿林头把交椅。十里八乡的父老们不便直呼其名,恰好他是所有好汉当中年纪最轻的,遂唤作“杨幺”。


    父亲原是武陵起义军首领钟相的部下,钟相死后,父亲继其遗志,带领手下十万志士反抗朝廷。他们扎根洞庭水域,有仗则打仗,无仗便耕作。


    在赵清存模糊的记忆中,洞庭湖总是浩阔无边,抬眼望去,满目悲壮与苍茫。


    那时候,若是没有战事,父亲便划着小舟,舟上载着母亲和他,悠悠荡荡地穿行于洞庭芦花之中。


    母亲坐在船头,折下苇子编花篮;父亲立于船尾,摇着橹、唱着歌。


    而彼时尚是黄口孺子的赵清存,只会把着船舷左看右瞧,既不会打仗也不会耕作,更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叛乱,什么是起义,什么是死亡。


    洞庭千顷,芦花飞雪,斜阳美梦。


    赵清存隐约记得父亲最爱唱的一支歌,彼时他完全听不懂,直到许多年后才知晓,原来那是元稹写洞庭湖的。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父亲醇厚的嗓音响起,歌声回荡在青山秀水之间。


    “唯有君山下,狂风万古多。”


    小孩子难免顽皮,坐着坐着就不肯安稳。赵清存翻了个身,扶着船舷,将手放进湖水里撩拨。


    “哗啦”一声,撩起的水花飞溅于芦苇叶上,又是“哗啦”一声,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鸭子“嘎嘎嘎”地骂,骂得挺脏。


    赵清存却很是得意,“咯咯咯”地笑。


    母亲说他淘气,将手中编好的芦苇篮子递给他,让他拿着玩。


    赵清存一直记得那芦苇花篮的手感——新采的苇子毛茸茸的,拿在手中绵绵软软,不像干苇子编的籧篨,又冷又扎手。


    但他实在是太顽皮,拿着篮子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想玩水,遂趴在船边将花篮放入水里,打算捞上一篮湖水,可惜水全从篮子的缝隙里流走了。


    那时节,他还不知道有一句俗谚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当他知晓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便想,父亲和洞庭义军的反叛,其实恰如这水中芦篮——终究是,一场空。


    父亲的歌声唱着唱着便消散于芦苇荡中。


    赵清存记得,朝廷平叛的军队大举攻向洞庭,但父亲却丝毫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某次抵御官军时,父亲带着他一起。他们站在船头,望见前方那些不堪一击的宋军,手忙脚乱地划着船在湖中打转转。


    父亲亲自擂鼓呐喊,义军的车船冲入湖波,顷刻便将宋军的小舟全部撞沉。


    赵清存看得高兴,和父亲的部下们一起拍手大喊着:“天王威武!”


    但这样意气风发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洞庭湖依旧波光粼粼,可驻扎于此处的人却很快就从胜利者变成了败逃之人。


    小孩子的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惟有一件事,赵清存直到t?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亲眼看见父亲死在自己面前。


    懵懂之中,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叛乱,什么是死亡。


    父亲拒不接受朝廷招安,宁愿孤身赴死。但却在死前叮嘱他,要保护好母亲,要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在朦胧错杂的光影里,他看到一个容姿英武的男人向他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蹲下与他平视,问他愿不愿意去鄂州。


    赵清存攥紧手中小竹棍,提防地问:“你是谁?”


    “我姓岳。”那人回答他。


    彼时的他并不清楚这个姓岳的究竟是何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愿不愿意去鄂州,但他想,去就去,我才不怕你!


    父亲死后,洞庭十八寨愿意归附朝廷之人,皆被编入岳家军,而赵清存和母亲也被接去了鄂州。


    他们在鄂州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田舍,还养了鸡鸭,日子虽清贫,但却是快乐的。


    鄂州也有许多湖泊水泽,赵清存与他的小伙伴们——是一群狗见了都嫌的愣小子,时常一起去湖上打野鸭。


    船只飘飖水面时,他总会忍不住四下张望,只可惜看来看去,皆不是洞庭模样。


    大约长到六七岁年纪,赵清存被噩梦捉住,在漫长的黑夜里,噩梦逼迫他一次次回到父亲死去那天。


    他被痛苦和黑夜纠缠着,想不出办法,于是便想自杀。可笑那时候他连究竟该怎么死都不弄不清,死了半天,怎么还活着?!


    彼时是云哥递给他一把朴刀,并对他说,想死就手提长刀去战死沙场,自尽算什么男子汉!


    自那以后,赵清存开始跟着军营里的叔伯哥哥们习武。每每瞧见背嵬军铁衣寒光,身骑烈马,手提钩镰,便会忍不住口水直流。


    母亲在鄂州改嫁于岳家军的一位准将,怀赵嫣的时候,那位准将在颍昌府对战金人的战役中殉国,赵嫣成为遗腹女——是的,眼下已经没几个人知晓,赵清存和赵嫣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生赵嫣的时候母亲难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灯,再没了精气神儿。


    赵嫣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兄妹俩的母亲便因产褥热而离世。


    那是赵清存第一次知晓,原来不只战场会死人,生孩子也会死人。


    ——都是拿命去搏。


    他亲眼看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死于产床。死于战场倒是痛快的、英雄的死法,而死于产床,那是一种缓慢的、无法言说的折磨,直到把一个女人的生命彻底熬干。


    自那以后,赵清存的噩梦又添了一笔。


    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儿,无父无母,日夜啼哭。若非岳元帅之妻李娘子果断出手相助,赵嫣断然是活不成了。


    至绍兴十一年四月,张俊、韩世忠、岳飞等人皆被明升暗降,夺去兵权。


    是年八月,岳飞被免去枢密副使之职,回庐山赋闲。


    ——奸佞的獠牙已然亮出,陷害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


    便是在那段忐忑难安的日子里,为保护赵清存不被斩草除根,他们兄妹二人被送往秀州赵子偁处。再之后,又是几经波折,最终被送到了繁华富贵的临安。


    彼时赵昚刚刚出閤开府,在浑浊而险恶的朝堂形势之中,活得如履薄冰。


    兄妹三个可怜人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聚于一处。


    从那天起,他们相互撑持,相互保护,在临安府这片肮脏的泥淖中,他们努力为了对方而活下去。


    不过说实话,刚到临安的时候,赵清存其实是有些讨厌赵昚的。


    因为赵昚与云哥、雷哥都不一样,他没有那种横刀立马的沙场锐气,平日里说话总是彬彬有礼,特别不痛快。


    赵清存想,这样的人就算将来当上皇帝,定然也是个任人摆布的窝囊废。


    但在兄弟二人相处的过程中,赵清存逐渐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假如前方有一把拦路利剑,年少的赵清存必会拎着竹棍杀过去。可竹棍如何打得过利剑?他自然会失败,会被刺至遍体鳞伤,甚至丢了性命。


    赵昚却不做这种莽撞事——他会选择绕路,从别的地方兜个圈子溜过去。


    “还能绕路?!”弟弟惊诧。


    “有何不可?”哥哥十分镇定。


    年轻气盛的赵清存想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现在,他终于想明白:是啊,有何不可。


    重要的不是走左边还是走右边,也不是走阡陌还是走街衢,而是——向前行去。


    只要能抵达终点就行了,纵使中间走了些弯路又如何。


    人生的路那么长,走岔了又能怎样,大不了重头再来。


    赵清存睁开眼睛,耳闻屏风外赵昚和晏怀微仍在慢条斯理地说着过去,他却不禁想起了自己最初从兄长身上悟出的关于人生的道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也许他早该知道,他的人生要抵达之处根本不是临安。


    ——这世间有比临安更苍莽的旷野——


    作者有话说:本书已进入完结倒计时,请大家跟我一起倒数吧,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完结!(bushi)


    【预告】


    怀微和赵哥之间还剩最后一个误会没解开。


    接下来还有一个高潮和一段比较大的感情波折,全部解决之后就完结撒花。[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第73章 点绛唇 张口就往晏怀微侧颈咬去


    自官家谕旨审办私酤一事后, 齐家脚店已全部被查封。


    赵清存所料不错,从齐家入手彻查,确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齐家在临安府经营着十几间脚店, 若想敛财聚富, 就必然贩出数量极大的酒水。赡军酒库和酒楼因着泸川郡王的脸面,眼下已不给齐耀祖售酒。那么他的酒水来源则无非两处:要么自酿,要么舞弊。


    但齐耀祖不大可能在家中自行酿酒,因为酿酒需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曲糵。


    本朝榷酤制度细分有二:其一乃榷曲,其二才是榷酒。


    曲便是指“曲糵”,此乃酿酒必备引子, 惟有酒曲发酵之后才能酿出甘美酒液。但酒曲于我朝市井间严格管控, 亦不得随意交易。


    没有曲糵,齐耀祖就无法大量私酿, 那么他就必然要走第二条路——勾结更为有权有势之人。


    酒水买卖从来都是一本万利, 单说绍兴三十二年, 当年一年的酒课(税)便已逾千万贯,足可见其中厚如金山的利润。


    便是在这种暴利的引诱下,许多人铤而走险, 纵使搭上仕途和性命,也要蹚一蹚这浑水。昔年东京开封府, 因私酒牟利而受到严惩的官员已经不在少数, 自建炎南渡, 朝廷也一直在查处市井间的私酤行为, 但却屡禁不止。


    赵清存手中原本就已掌握了一部分与齐耀祖勾结之人的名姓, 原想着再钓几条大鱼出来,但因晏怀微的突然行动,他亦无法再忍耐, 遂果断出手。


    此次由皇帝亲自下旨,责令诸部彻查此事。


    府衙顺藤摸瓜,不过短短数日便揪出了好些牵涉此案的朝廷官员。


    这其中,户部侍郎李安国纵容自家亲戚于赡军酒库低价买酒,之后再加价倒卖;吏部郎中崔磐勾结公使库,巧立名目,违律倒卖公使库中所贮酒酿;甚至还有翰林侍读侯勐等人,擅取官库曲糵造酒,而后又私自鬻至临安诸多脚店。(注1)


    圣上震怒,责令严惩。


    与那些饕餮之徒比起来,齐耀祖只能算是个打下手的小螳螂。但他因见私酤之事有巨利可图,便屁颠颠地参与其中,细论下来,亦是“功劳”不小。


    半月之后,临安府衙判下齐耀祖受笞五十,循配隶法,刺配琼州编管,所有家私抄扎入官。


    “你满意吗?”赵清存忽然问晏怀微。


    说这话时,他正将她按在怀里,带着她在欲海的白浪之上颠沛流离。


    房内燥热,二人潮湿的肌肤紧紧贴着,呼吸不畅,心动至地坼天崩。


    晏怀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赵清存问的是什么,但却被对方冰冷的语调弄得不知所措。


    她以为赵清存是在说他们此刻的缠媾,遂将檀唇贴在他肩上,正想咬他一口,却听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


    “齐耀祖被刺配琼州编管,你满意吗?”


    晏怀微呼吸一滞,没咬下去,唇齿从裸/露的肩头滑过,仿佛一道温热幻影。


    她并未回答他,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句问话是有怨意的——他怨她利用了自己,但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晏怀微闭上眼,忽而忆起张先写过一首小词,其中一句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现在想来,心有千千结也不过如此。她和赵清存t?之间,注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难。万亿劫火烧灼,此生不能平宁。


    说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谁输谁赢,反正你来我往打了八十一个回合,到最终都淹没于一场缱绻快意。


    没有道理可讲,她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再讲任何道理。


    他们是彼此的无题诗,只因相思太过炽烈,遂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那便不说。


    赵清存俯身吻向晏怀微,花瓣噙着花瓣,舌尖相抵,忽然尝到一味芳心苦,微涩,微甘,微微暖。


    明明后背伤处未愈,本不该做如此荒唐之事,可他却忍不住偏要荒唐。


    晏怀微抚摸着赵清存从胸部一直缠至腰腹的裹帘,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思绪变得缥缈空茫。


    赵清存察觉到她在走神,猛一用力,晏怀微瞬间扬起脖颈。


    挣扎的喉音像极了冬夜里因北风吹过而簌簌作响的竹叶。竹叶虽寒不凋,叶上覆雪,青青白白。


    只是今夜这雪下得太大,将竹枝都揉碎。


    二人共枕之前,他曾特意为她点绛唇,而现在,那些口脂又被他尽数吻去——凌乱的艳红绽放于唇角,像夭夭灼灼的桃花。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唇瓣上的触感,他是温柔的,但依旧不容抗拒。


    案上明烛忽地爆了个灯花,便是在那一刹那,映出床幔内幽幽虚影,相拥相贴,几乎完全揉作一处。


    似是经历了无数个阿僧祇劫,众生在须弥芥子之中聚散离合,而这鸳鸯帐里,揉于一处的影子也终于分开。


    赵清存今夜的举止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晏怀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眉宇之间隐有悲戚,心底似乎压着沉甸甸的心事。


    就好像……囚锁于某个进退两难的困境,让此刻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怀微以为他是还在闹脾气,遂决定好好哄他开心,让他莫生气——人人都说玉骨兰郎宽容大度,既然如此,那就别和她计较了嘛。


    思至此,她故意捏着自己的耳垂,撒娇一般问对方:“又过了这么久,现在还能看出伤处吗?”


    赵清存凑过来看,淡淡地笑着:“想不到我的针法居然这么好,师父若是见了,定要夸我。”


    哎哟,还让他得意上了。


    晏怀微佯作气恼,一扭头,张口就咬在了赵清存的手腕上。


    赵清存“嘶”地抽了口凉气,道:“怎得咬人?快松口。”


    “我的耳朵变成这样,全都怪你。”晏怀微咬着赵清存的腕子,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松口,我也要咬你了。”


    哟,还敢威胁她,给你咬给你咬,怕你哩。


    晏怀微没答腔,却自己抬起手腕送至赵清存唇边,那意思是,有本事你就咬啊。


    孰料赵清存这坏东西真是满肚子馊水儿,但见他突然埋头,张口就往晏怀微侧颈咬去。


    那里殊为敏感。


    晏怀微发出一声惊叫,霎时浑身僵硬,再不敢乱动一下。


    赵清存松了口,顺势将头埋在她颈窝,低声笑着,直笑得双肩抖个不住。


    他在笑,她却在心底暗自舒了口气——他笑了,笑了就好。


    晏怀微将手放在赵清存的束发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忽听颈窝处传来赵清存低沉的嗓音:“……我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现在的模样?”


    赵清存抬头,十分心虚地说:“你初入王府时,每次跟我说话都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很紧张。”


    晏怀微憋着笑意,反问道:“所以你就冷着脸,玉面罗刹似的盯着我看?”


    “我没法子。你如此聪慧,我生怕被你看穿了我的窘迫。”


    赵清存说得委屈巴巴,晏怀微却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


    想她那时候最害怕的就是被赵清存盯着看,总觉得他会看穿自己的内心。谁知赵清存最怕的居然也是如此?!


    ——他竟也怕被她看穿。


    彼时她对他又恨又心动,还填了不少词句给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撒娇。


    想到词句,忽又忆及引起二人之间深切误会的另一件事——赵清存剽窃她,将她的词作据为己有。


    虽然她早已想明白,这事肯定并非表面所见那样简单,倘若现在还能相信“赵清存剽窃”这话,纯属脑袋被门板夹了。但她又确实很想知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


    想知道,她就问了。


    岂料赵清存却忽然沉默。


    晏怀微被这沉默吓一跳,生怕自己是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赵清存不会真剽窃了吧?!


    片刻后,却听赵清存蓦地换了个话题:“郑老都管说齐耀祖来王府找你的那天,你母亲也跟着他一起来了。”


    “嗯……”晏怀微闷闷地应道。


    “你也许久没回家了,过些日子回去看看吧。词稿之事,可以问你父亲。”赵清存抬眸望着榻顶承尘,语气平静。


    “我阿爹知道这事?!”


    “对,他知晓所有。”


    晏怀微彻底懵住,心头倏然一阵忐忑。于是她不再追问,也如赵清存一样,抬眸望着榻顶承尘。


    房内安静下来,赵清存仍是心事沉沉模样。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扭头看向晏怀微,语气诚挚地说:


    “樨儿,西湖那夜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从前是我偏颇狭隘,不懂你的处境,但今后不会了……我已想好,我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晏怀微抿唇笑问:“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赵清存却卖起关子,不肯解释,只笑着回望她。


    四目相视,情如碧海。这海唤作北冥,无人知晓其深几万丈。


    片刻后,赵清存抬手在晏怀微颊边捏了捏:“……累了,睡吧。”


    晏怀微答了句“那我睡了”,之后便不再说话。


    她今夜确实累坏,赵清存这个混账把她折腾得浑身绵软无力,身与心都迟迟不能平复。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晏怀微把头抵在赵清存胸前,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赵清存垂下眼帘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凌乱发丝和发丝下面若隐若现的小巧耳垂。


    赵清存忽觉心痒,又想摩挲她耳垂,谁知手才刚碰到,却又收了回去。


    ——罢了,罢了。


    他低头在她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其实晏怀微为了逼他出手而跑回齐家的前一天夜里,她在榻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清了七七八八。


    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昏沉朦胧的状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但听到心上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努力拨开梦境。


    他听见她说:“你欠我的,你该不该还?”


    又说:“我现在就想借你之力除掉齐耀祖,你愿不愿意?”


    朦胧中,他想,她可真是个小傻瓜,哪有人就这么直截了当把自己的谋划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压低声音,语带哭腔对他说:“殿下,对不起。”


    便是这声“殿下”,让他心疼得险些在梦中落下泪来。


    他在心底着急忙慌地想,别道歉,樨儿,你不用向我道歉。


    而今夜,他们二人的情形却蓦然对换了——他醒着,她睡去;他有话要对她说,她却只能向梦中寻觅。


    晏怀微睡着的时候,把一只手搭在了赵清存的胸膛上。此刻,赵清存将这只素手握在眼前,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纤细柔软的手,白玉般润净,水葱般细嫩。这样的手只适合搦管弹琴、填词作画,不适合砍柴、织布、干粗活。


    倘若他让这样一双手去做烧火打杂、洒扫洗衣的苦活计,赵清存想,他一定会恨死自己。


    终究没忍住,他又去抚摸她熟睡的身子,感受着手掌下的光洁、细腻,像在抚摸一场好梦。


    这样的身子,就该卧于海棠深处,衣锦绣,披罗绮,蝉衫麟带幽香。不该躺在漏风的草堂里,被粗糙的籧篨弄得不能安寝。


    他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着柔情似水的脾性,离经叛道的勇气,以及敢爱敢恨的心魂。


    这样好的女子,就该活在富贵里,一辈子不愁吃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脑海中跌宕着这些没头没脑的事,赵清存又将晏怀微抱紧了些。


    他承认自己不如她坦率,不敢像她那样,大胆地将心底话全说出来。所以他只能抱紧她,将下颌贴在她头顶,把想告诉她的话,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樨儿,你要好好的。要好好活着,欢欢喜喜过完下半生。”


    “诗句说,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你要加餐饭,但不必长相忆。”


    “赵清存,别连累她。你与她并非夫妻,你的事你自己去解决,别让她受委屈,也别让她跟着你活受罪。”t?


    念着念着,赵清存忽觉口中泛苦,五内如焚。


    他微蜷起腿,深吸几口气想将这无形的疼痛压住,孰料越想压抑反而疼得越厉害。


    赵清存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者,痛苦灭顶而来,可他甚至不敢挣扎,他怕自己的挣扎会吵醒怀中女子,怕她睁开清亮的眸子,眸中尽是温柔。


    紧咬下唇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良久之后,赵清存终于抬手擦去眼角清泪。


    至此,他心意已决——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朝廷官员弄权舞弊,参与私酤之事详见《宋会要》等史籍。因为知道大家不喜欢看政治权斗,也不想再看见齐耀祖,所以这段就一笔带过了。


    ps.刺配并不是齐耀祖的最终结局,最终结局后面还会再提一笔。


    第74章 半死桐 赵清存慢慢地闭上眼睛


    隆兴二年的冬天, 实在是太冷了。


    晏怀微活了二十几岁,从未遇到过像今岁这么冷的冬天。


    临安府地处江南,气候潮湿, 与北地的干冷不同, 江南的冷带有一种潮黏感,仿佛无数条冰蛇正从骨头的缝隙里缓缓爬过。


    但对于晏怀微来说,严寒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赵清存的病情。


    冬日本就易病,而外伤在这凛寒时节亦是难以痊愈。


    此前暖炉日日烧着,赵清存躺在温暖的房内将养, 眼看伤口已开始愈合, 孰料随着一场挦绵扯絮般大雪的降临,他的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


    造化惯爱捉弄人, 生命的无常往往就显露在人生最无防备之时。


    ——以为要出大事, 其实通常无事;以为已经没事了, 变故就会发生。


    年关将近,街市上已经开始摆卖年货,府里也开始给众人准备新衣裳和年节吃食。整座府邸从外表看是一片欣然荣华, 可关起门来才知道,内里飘荡着无孔不入的冷寂与悲凉。


    樊茗如已经离开王府, 自她离去后, 周夫人重又担起了持家之责。


    好在老夫人的身子骨颇为硬朗, 带着文竹、栀子等几位姑娘并一众婆子院公, 倒也不算操劳。


    而照管泸川郡王病情的重任, 则落在了晏怀微身上。


    这些日子,晏怀微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料着赵清存,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日比一日消瘦——就像掌心捧着一滴快要干涸的泪珠, 破碎的清润,稍不留神就会消失无踪。


    赵清存后背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浑身冒冷汗,畏寒,额头也烫得吓人;发病时神志不清,又哭又笑,满口胡话。


    可一旦他清醒过来,就会立刻变得沉默而冰冷,不肯与人多言,周身死气弥漫。甚至连周夫人和晏怀微,他也渐渐不愿搭理。


    这期间,翰林医官使吴劼数次来府上为赵清存瞧病,可次次皆是哀叹。


    晏怀微也曾焦急地询问吴劼,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快要好转,为何病情又突然变得每况愈下。


    “妾愚钝,还望医官明示。”


    吴劼捋着面上髭须,喟叹道:“唉,殿下乃因心焦气郁致使背疮反复。”


    “神医可有破解之法?”


    “只能先以药物调养,但能否撑得过这个冬天,终究要看他自己。”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吴劼补充道:


    “殿下先时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使得元气受损。丽正门前挨的那通脊杖,加重了他的伤痛。在那之后,他又强撑着病体去救你。如今殿下这是新伤叠旧伤,身伤叠心伤。唉……老夫留下这济药方给他,这是最后的法子,再之后,便只能看他造化了。”


    吴劼说着就将写好的方子递给晏怀微。晏怀微虽不懂医术,但仍认出这是一方虎狼之剂。


    她心里忽地一沉,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个冬日……委实太冷,太冷……”吴劼放下笔,背着手走出房门,边走边哀叹着。


    许是因为身体不适,赵清存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这段日子,从不打骂下人的泸川郡王一改往昔宽容,不仅摔了妙儿送来的羹汤,还让向来叽叽喳喳的小福“滚出去跪着”。


    天寒地冻的,小福跪在回廊上,浑身打哆嗦,连哭都不敢哭。


    跪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晏怀微来伺候汤药的时候,趁机唤了珠儿将小丫头带走。


    至此,郡王寝院已彻底淹没于寂静之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晏怀微前几日已经从景明院搬回了晴光斋,是赵清存赶她走的。赵清存眼下变得喜怒无常,说是不想看见任何人,让她也走远点。


    虽则搬走,但晏怀微仍旧如应卯一般,晨起便来照顾赵清存,直到夜里他睡下之后,她又向景明院值夜的女使挨个叮嘱一番,之后才会离去。


    腊月廿八这天,晏怀微早上起来将自己随意收拾了一下,便去灶房给赵清存煎药。


    管灶的小翠阿娘见到晏怀微就开始唉声叹气:“唉……娘子操劳……”


    晏怀微抿唇一笑,熟练地将药包拆开,取出须得先煎的代赭石,将之小心翼翼放入药吊子内。


    “娘子……”小翠阿娘立在一旁,嗫喏着,“若是恩王不在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晏怀微的手一下被药吊子烫到,“嘶”地抽了口凉气。


    小翠阿娘瞬间慌神:“哎呀,烫着了,呸呸呸,我不该瞎说,不该瞎问!”


    晏怀微低头看了看手指,只是泛红,并无大碍,遂道:“没事。在灶上做活儿的人,谁还没被烫过几回。”


    小翠阿娘讪讪地笑着。


    “恩王若是不在了,府内众人自然是作鸟兽散。”


    还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谁知晏怀微却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地说着:


    “恩王既无妻妾,亦无子嗣,府邸是朝廷赏赐的,届时必然会收回。外院那些都监、翊善、侍讲、记室参军等官吏,自然也会由朝廷重新厝顿,至于咱们……”


    话至此处,她语声顿住,没再继续。


    等到药煎好了,晏怀微这便带着小吉,将汤药并几碟甜口的果子一起送去景明院。


    晏怀微端着汤药进屋的时候,看到赵清存披衣倚坐榻边。


    一缕发丝从他额角垂落,清白容颜衬着乌黑的发,本该是绝美的,但此刻却美得支离破碎。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憋闷的死气。


    “怎么起身了?”晏怀微将汤药放在案几上,快步上前想扶着赵清存躺下。


    赵清存推开晏怀微搀扶的手,冷冰冰地问:“做什么来?”


    “殿下该喝药了。”


    “不喝。”


    晏怀微被这宛如小孩闹脾气般的话语堵了一下,但她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去案几上端了药碗过来,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将之送至赵清存口边。


    谁知赵清存却突然发怒,用力挥开晏怀微手中药碗,但听“啪”地一声脆响,煎了许久的汤药就这样摔落在地。


    药汁于地面东流西淌,房内除了死气,又漾起一股浓稠的苦涩。


    赵清存抬手指向书案:“去看看那是什么。”


    晏怀微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碎瓷,依言,先向书案走去。


    案上放着一纸文书,远远瞧着便觉眼熟。她上前拿起一看,霎时惊愕难言——这竟是她入府之时亲手签押的献状!


    “原想给你婚书,你却不稀罕。你不是想要这东西吗?拿走,还给你。”赵清存的面容凛若冰霜。


    晏怀微捏着献状的手在微微发抖,似有寒风从四面八方向她吹来。


    她回头看向赵清存,强作镇定,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看不出来?——拿着你的献状,滚!”


    赵清存的话语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倒像是来自一场深不可测的梦魇。话音是梦魇的回声,从他体内挣脱而出。


    晏怀微感觉自己的耳朵里也跟着产生了“嗡嗡嗡”的回声,那声音一遍遍重复着——“滚”,“拿着你的献状”,“滚”。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赵清存轻抬下颌,道:“出去。”


    “赵珝,你……”晏怀微有些怒了。


    “出去!!!”赵清存却突然拔高声音呵斥。


    晏怀微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知道赵清存不好受,除了身上的伤病,更难受的是他心里的疼——身世拖累着他,壮志磋磨着他。


    美玉蒙尘,明珠失辉。


    那些疼就像拴在他身上的条条铁索,他逃不出去,所以只能用这种堪称幼稚的发脾气,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悲哀。


    晏怀微决定不与病人计较。病人最大,病人想怎样就怎样。


    她将献状收入怀中,走出寝卧,带着小吉再次去了灶房——汤药摔了没关系,再煎一碗就好。


    第二碗汤药煎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冬日的午后大概是一天t?当中最舒服的时刻,它不像凌晨那样阴冷,亦不似傍晚那般昏昧。


    午后的冬阳温柔地照在身上,舒舒服服的。


    晏怀微端着药碗再次走入景明院的卧房内,却见赵清存俯在榻上,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她将药碗随手丢于案几,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探——万幸,他只是睡去。


    赵清存的面色犹如数九寒天一轮冰月,无须触碰,只一眼看去,便会被那冰凉的颜色冻僵。


    晏怀微搬了个绣墩坐在床榻边,望着面前这抹凛冽月光,忽地拉起他的手腕,放在唇边用力咬了一口。


    赵清存被她一咬,缓缓睁开眼,浅笑道:“你来了。”


    “把药吃了再睡吧。”


    “好。”


    赵清存的脾气又变回从前那样温柔,整个人也如从前那般清雅大度。


    晏怀微将汤药一勺勺喂给他,他十分听话地张嘴,甚至可以说是乖巧的。


    喝完药,晏怀微收拾起药碗和汤匙,拿了帕子刚要给赵清存擦拭唇边药渍,他却忽然拦腰抱住她,将头抵在她胸前。


    “马上就要过新年了,趁着年节,你也回家去看看吧。”赵清存声音闷闷地说。


    “你想让我回去?”


    “我这病,许是不能好了……只能说天意如此,人意又能奈何?我不想旁人皆热热闹闹过新年,你还要在这儿陪我受罪。我知道你想见你阿娘,你回去看看二老,若是高兴就多住些时日,住够了再回来。”


    晏怀微扶着赵清存,让他躺好,她也并未急着离开,而是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好,过两日我就带小吉回家去看看。睡吧。”


    可赵清存却像个不听话的大孩子,偏不肯睡,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晏怀微,像是要将她烙在眼睛里,拼命记住她的样子。


    黄泉路上,将她的温柔模样揣进怀里,暖暖的,就不会孤独。


    晏怀微突然抬手将对方眼睛捂住——不是怕被他看,而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快要落泪。


    赵清存忽然问她:“你会唱陈与义的《临江仙》吗?”


    “忆昔午桥桥上饮?”晏怀微浅笑,“会唱。”


    “我想听你唱这首词。”


    晏怀微没有拒绝,因为今时今日,唱这首《临江仙》真是再合适不过。


    她在心里找了一下调子,而后柔声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她想起昔年聚景园的冬日宴饮,坐中亦皆豪英。彼时他们唱着意气高昂的曲词,天光照肝胆。


    怎料一转眼便是——


    “长沟流月去无声。”赵清存忽地也加入唱和,声音喑哑,气息微弱。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晏怀微极力忍着肺腑之中的悲情,用破碎的嗓音,继续与他一同唱下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看不清他,只看到他淡淡地笑着,边笑边哭。


    “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一曲唱罢,赵清存慢慢地闭上眼睛。


    晏怀微为对方掖了掖被子,起身行至窗边。


    她凝眸向窗外看去。


    窗外已是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拖着它疲倦的身体,将一抹黯淡斜晖留在人间大地之上——


    作者有话说:【注释】


    1、晏怀微和赵清存合唱的是陈与义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全词附录如下: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第75章 青衫湿遍 从骂到夸,只有一个性别之差


    电斩雨处, 火烧风时。


    “隆兴”这个年号,在其二年岁末戛然而止,新的一年乃乙酉, 朝廷改元“乾道”。


    乾道元年正月初三, 晏怀微回到了位于积善坊的晏家。


    隐姓埋名住进王府的那段时日里,她曾无数次梦见此地。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有她的宝帘、书卷、画案,亦有她“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


    从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至乾道元年正月初三,她离开此地整整三年。


    一天都不多, 也一天都不少。


    府里昨日就遣了府干来告知晏家, 说泸川郡王府的娘子将于次日蹈足宝地。


    “郡王府的娘子?”晏裕脸色隐隐发白,“究竟何人?”


    “是府中一位极受恩王宠爱的娘子, 许是与贵地颇有渊源, 遂打算来向晏正字恭贺新禧。”那府干谦敬地说。


    听了这话, 晏裕也不知为何,忽觉心头惊慌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女婿突然来家中将张五娘接走。不巧那会儿他在公署, 待他回到家中,便听张五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女儿还活着”、“女儿没死”诸如此类的疯话。


    自女儿落江失踪之后, 他这浑家就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整日念叨些“孩子只有十六岁”、“不要嫁去齐家”的言语, 这会子又颠三倒四说人没死, 晏裕以为她是痰疾又犯了, 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晏怀微再次站在他面前。


    晏裕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娴雅的王府娘子,嘴巴张开又合上, 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晏怀微,平静地行至父亲面前,礼道:“阿爹,过新年了,女儿向您拜贺——愿保兹善,百福具臻。”


    神情语气皆自若,仿佛她并非“死了”三年,而是嫁去泸川郡王府,今日大年初三,她归宁省亲罢了。


    晏裕的脸色忽红忽白,蓦地出了一脊背冷汗。


    父女二人相对沉默的这幅诡谲画面,最终是被张五娘的哭声搅扰。


    “樨儿……樨儿回来了,是不是樨儿回来了?”


    张五娘跌跌撞撞从房内奔出,一把就将晏怀微抱进怀里。


    晏怀微被张五娘紧紧抱着,便是在这时,她陡然惊觉——母亲竟然比她矮!


    犹记幼时,母亲比她高出许多,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母亲样貌;


    少女时候,她已长得与母亲差不多一般高,不用仰头就能看清母亲样貌;


    而现在,她看向母亲的时候,是微微垂下眼眸的——母亲变矮了。


    人的年纪越大或者身体越来越差时,都会慢慢变矮,这是无法抗拒的事实。


    晏怀微看着母亲鬓边一缕叠着一缕的葳蕤银丝,只觉一阵刺目的疼。


    “樨儿终于肯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张五娘在嚎啕大哭,浑身发颤,一双手臂抱得太紧,弄得晏怀微也跟着她颤抖。


    良久,晏怀微终于抬手将母亲抱住,轻声说:“阿娘,我回来看看。”


    *


    说是回来看看,可这一看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再回首,一切都不是旧日模样。


    如姊妹一般的女使玲珑已于去年秋天离开晏家,说是回原籍嫁人去了。如今家里换了两个年纪不大的女使,估摸着是因为雇钱便宜且好使唤。


    而自己从前那间宝帘闲挂的闺房,如今亦不再属于她——眼下住在那屋里的是个小男孩,瞧模样似已到志学之年。


    晏怀微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赵清存跟她说过这事。


    彼时她和赵清存吵架,哭着闹着要回家。赵清存就故意拿话刺她,说她爹娘已经从海宁晏氏过继了一个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螟蛉之子。


    那男孩见了她倒是不认生,开口便唤了声:“阿姐。”


    晏怀微四下打量,见房内原本放置画案和绣架的地方,如今摆满了书卷册页。


    缓步走入房中,晏怀微随手拿起一本书瞧了瞧,乃朱熹编撰《论语精义》,且是荣六郎书籍铺刻印的,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想考科举?”晏怀微问他。


    “诚如阿姐所见,我日日苦读,将来必如阿爹一般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男孩字正腔圆地答道。


    说到“光宗耀祖”四个字,他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得意神色,晏怀微却只觉肠胃一阵紧缩——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大概是,弟弟可以光宗耀祖,而姐姐……就只能生孩子嫁人。


    片刻后,晏怀微礼节性颔首,道:“蟾宫折桂,是好事。”


    将手中书卷放下,晏怀微从这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房里出来,一抬头就见晏裕站在门外,讪讪地看着她。


    “怀微,你也晓得,临安府寸土寸金,咱家地方窄,也没其他合适的屋子给你阿弟住,所以就……”


    晏怀微学着赵清存不露声色的模样,淡然道:“我晓得。我带着小吉去住耳房便好,反正也待不了几日。”


    夜里用罢飧食,晏怀微留下小吉在房内收拾铺盖,她则去书房找晏裕。


    书房里燃着一支便宜的桦t?烛,有淡淡的木香萦绕鼻尖。


    晏裕呆坐于书案后,不知在想什么,忽见女儿来了,赶忙起身,亲自引着晏怀微在房内一把官帽椅上落座。


    此刻房内只这父女二人,晏怀微有事要问晏裕,晏裕也有话要对晏怀微说,可二人却谁都不肯先迈出那一步。


    沉默良久,还是做父亲的率先开口:“阿爹知你心里有怨,昔年是爹娘不该逼你。齐家因私酤而被查抄之事,阿爹已经知晓,唉……那齐耀祖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晏裕一句三叹息,可惜说来说去,皆马后炮罢了。


    晏怀微并未因父亲的叹息而心软,只听她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仙林寺外焚稿之事究竟为何?真的是佛法荼毗?”


    她今日便是带着这疑惑回来的,赵清存说过,她父亲知道有关词稿的所有事。


    晏裕一愣,脸色突然变得黑一片红一片,吭哧了半天终于说道:


    “那时节,坊间尽是流言蜚语,说你……惯爱作淫词艳曲,写男欢女爱……你是不知道,旁人嚼起舌来有多难听。爹娘被说得实在抬不起头,便想着干脆一把火都烧了,烧了干净。”


    晏怀微安静地听晏裕说着,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底已是鲜血淋漓。


    “我的词句为何会到泸川郡王名下?他剽窃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继续追问。


    晏裕容色讪然,沉默良久,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赵清存……他没有剽窃。”


    晏怀微抬起眼眸看向父亲,眼角湿润,恰如平静的湖面泛起一朵清漪。她没有穷追不舍地问,而是等着,等着父亲自己往下说。


    “过往诸事,且容为父一桩桩告知于你。”


    过往诸事细论起来,便要从晏怀微不声不响去跳江开始说起。


    她跳江之后,尸身遍寻不见,有人说已经被捞起来了,又有人说早就被江水冲走了……七嘴八舌,反正究竟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


    但众人思来想去,只觉冬日落水究竟难活,晏家才女大抵已不在人间。


    世人对待诗人往往是这样的——活着的诗人最是低贱,分文不值;惟有死去的诗人,才能有幸得到世俗片刻青睐。


    晏家才女死了,她的诗词突然就有了价值。


    彼时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都说是仰慕才华,想要一睹才女诗词。


    晏裕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将诗词手稿尽皆拿出,让他们誊抄了去。


    诗词是极好的诗词,但坏就坏在,晏怀微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写情、写欲望?!


    简直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不贞不洁!


    不知由谁起的头,赞赏逐渐变成了唾弃。


    “流言蜚语不堪入耳,爹娘要脸面,便说要在北桥仙林寺焚稿。此事被那赵清存知晓,焚稿前一日,他来家中劝阻……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做爹娘的难堪!这事自然不能由他来定夺!……后来他便说,你的词稿中有很多其实是他写的,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为父知晓他是在骗人,但既然他愿意为你担负骂名……那就让他担着……”


    晏裕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敢直视晏怀微,只半垂着头,眼睛盯着鞋面。


    秦炀口中所说的被赵清存“剽窃”的那些词稿,其实都是晏裕刻意挑出来给对方的——晏裕专将词稿中最“淫艳”的部分挑给了赵清存,让他去受着那些唾沫星子。


    赵清存明白晏裕的意思,晏裕也知道赵清存可以利用,在这件事上,两个男人几乎心照不宣。


    谁知赵清存拿走词稿没多久,世俗的褒贬居然又变了。


    御街上的酒楼歌馆都开始争相唱起那些淫艳之词,花蕊楼新来的劝酒歌妓怀抱琵琶,音声清越地唱着:


    “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痴痴邀入梦,伴向月宫逃。”


    “春不见,只见伊。”


    酒楼歌馆整日熙来攘往,这一唱可不得了,人人都说弄错啦弄错啦,那些淫词艳曲并非晏家才女所写,而是赵家三郎写的!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这么好的词句,怎能说是淫词?!”


    “咱们前先都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唉。”


    “你别说,赵官人风流倜傥,这词句填得顶好的嘞!”


    “从前没怎么见过赵官人的词,如今一见,真是妙哉!”


    “可不是嘛,昔有白衣卿相柳三变,今有玉骨兰郎赵清存。”


    ——从骂到夸,只有一个性别之差。


    听晏裕说完事情经过,晏怀微明白了,赵清存将她的词句“据为己有”,其实是在保护她。


    女子写春心思情,世俗认为是“淫”,是“贱”,是“不堪”。


    男子写春心思情,世俗非但不会贬其分毫,反而会夸赞他风流潇洒,倜傥不群。


    一切都是这般荒诞。


    晏裕不再说话,晏怀微也不说话,周身裹着厚厚一层沉默。


    片刻后,晏裕嘴唇微动,但却没发出声音,脸色变得越来越红,神情也越来越不自然。


    晏怀微看出来了,父亲这是想向她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只能用这种奇怪的扭捏替他表达说不出口的歉意。


    可惜……没说出口,那就不做数。


    晏怀微突然很想问晏裕,是不是在你眼里,那些金石清玩比我重要?


    话到嘴边却又蓦地收住。问这话,傻不傻?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她忽然想起从前自己在李宅小住的时候,有一次大妈妈与她聊起当年,说夫君赵明诚特别喜爱金石清玩。


    建炎三年,赵明诚擢为湖州知州,彼时需要朝见御前,在与李清照分别时曾再三叮嘱她,让她一定要照看好家中金石。


    他交待李清照,倘若遭遇敌军攻城,就先丢掉包裹,再丢掉衣物,再丢掉书册和画卷,唯独那些金石祭礼之物,哪怕是抱着背着也一定要看顾好,哪怕死了也不能将那些东西丢下。


    回忆起这桩旧事,大妈妈并未细说当年夫君自行离去,但却交待她金石清玩必须“与身俱存亡”的时候,她心里作何感受。但聊着聊着,大妈妈却不再看晏怀微,而是举目望向虚空,眼神悲凉。


    晏怀微想,大妈妈不说她也能懂,大妈妈心里不舒服。


    现在她看着晏裕,发觉自己突然明白过来,他们这类男人就是这样的——没意思透了。


    晏怀微善解人意,她感觉自己能理解父亲,但理解归理解,原谅是原谅,两码事。


    *


    晏怀微这次回来,并不打算在晏家久留。她不想再听见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话,况且如今的晏家,对她来说,早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和赵清存已经说好,过了上元佳节她就回府。


    年节这些日子,张五娘因着女儿的归来,病情好转不少。但母女二人却都不愿意出门去凑热闹,遂一起躲在房里,聊聊天,喝喝茶,拾捡着昔年旧物。


    至上元当日,朝天门外依旧搭起大鳌山,晏裕带着儿子出门去看,晏怀微却仍在家中陪着张五娘绣花。


    屋子里很暖和,母女二人闲拈针线。


    此间既没有晏裕,也没有赵清存和齐耀祖,她们绝口不提任何一个男人,只聊些幼时趣事,温馨而自在。


    次日乃正月十六,晏怀微早上起来和小吉一起收拾了衣衫包裹,谁知原本说好要来接的王府马车却迟迟未至。


    一直等到快晌午都不见车来,晏怀微心内隐有不好的预感,便让小吉出门雇了顶轿子,打算自己回王府。


    轿子慢悠悠沿着街巷向西行去。过了井亭桥,在距离王府还有十数丈远的时候,小吉在轿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随着这声尖叫,轿子也停了下来。


    晏怀微的心倏然一紧:“怎么了?”


    “娘子……娘子……你看……”小吉连话都已经说不囫囵。


    晏怀微心道不妙,掀开轿帘走了出来——入眼便是飘飘荡荡的丧幡,阴森冷冽迎头劈来。


    凄冷的,枯白的,丧幡晃悠悠地飘荡在王府大门外。


    晏怀微面容僵硬地看着前方,丧幡白底黑字,其上五个大字令人肝肠寸断。


    那上面写着——“泸川郡王,薨”——


    作者有话说:赵清存把晏怀微的词“据为己有”的时间是1162年3月左右,前文已述,那时候他的官职是节度观察留后,还不是郡王。1162年6月之后他才受封泸川郡王,并遥领怀安军节度使。


    第76章 悼玉溪 许了三次诺,失了三次约……


    灵堂就设在王府东边的妙果寺外, 堂内停灵,堂外吊唁。


    泸川郡王于乾道元年正月十五日恶疾暴毙。鉴于其身份特殊,且府内人丁稀薄, 朝廷遣下宗t?正寺丞吕烨并宗正寺胥长、胥佐等数人至妙果寺协助王府治丧。


    毕竟是少时便陪伴官家左右的幺弟, 无论二人如何阋墙,斯人已逝,生前的争执皆一笔勾销。官家哀伤不已,为其罢朝三日,追赠“岐王”封号,谥忠毅。


    赵清存的棺椁停放于灵堂内, 灵座右侧悬挂铭旌, 上书“忠毅虔顺敦睦睿敏赵岐王珝之柩”等诸般字样。


    灵堂外,白幡飘扬, 冷至肝胆俱碎。


    超度亡人的僧侣虔诚地诵着唵嘛呢呗, 而术士们则挥舞着招魂幡, 扬声长呼:“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停灵这几日,每日都是阴天。黑色的云流荡在半空,浓重的戾气压得人抬不起头。


    但这丝毫也不妨碍丧仪的进行——停灵数日, 前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临安府的达官贵胄们几乎接踵而至。


    在宗正寺丞吕烨的措置之下, 诸人焚香敬拜, 跪酹茶酒, 行赙襚礼, 诸多事宜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生前与泸川郡王并无丝毫交集的贵人们聚集灵堂内赙襚, 而真正与赵清存耳鬓厮磨过的晏怀微,却只能沉默地站在灵堂外。


    赵清存曾说要给她名分,但她没要。所以她现在依然只是府内一名书会先生, 无法像那些高官贵胄一般在岐王灵前吊唁,守灵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


    此刻,晏怀微一身素净粗布衣裳,与妙儿、珠儿等府内女使一并立于丧幡下。


    身旁尽是嘲哳纷扰,而她却只凝眸望着灵堂内那具被遮在魂帛后的棺椁,望得太出神,连眼睛都忘了眨一眨。


    她感觉自己仿佛透过魂帛和棺椁,看到了躺在里面的赵清存。


    他睡在黑黢黢的棺材里,面色僵白,唯有眉心那朵兰花,艳至凄凉。


    晏怀微在心里描画着他的模样,但却并没觉得特别悲伤,什么痛苦欲绝、肝肠寸断之类的感受,她现在都没有。


    因为从赵清存第一次情绪失控,摔了药碗,让所有人都滚出景明院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那时候,她在赵清存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像腐烂草叶一样的味道,很淡,却不容忽视。


    眼下唯一让她感到难过的事情是,他与她,他们之间的诺言又没兑现——他壮志未酬,终究死在了临安这个膏梁锦绣之所,没来得及带着她,并辔去往天大地大。


    他们这辈子,许了三次诺,失了三次约。


    ——想想都觉得好笑。


    因着泸川郡王并未婚娶,身后亦无子嗣,遂由其妹乐平县主赵嫣作丧主,服大功,为兄守灵。原本是该从赵家宗室里过继一个儿子,但赵清存早有钧旨,哪个他都不要。


    赵嫣并非一人来守灵,她还带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


    母女二人皆着丧服,跪坐于灵堂内。


    白日里吊唁赙襚者熙来攘往,晏怀微一直没寻到机会。直等到天色已暗,诸人陆陆续续散去,这才让她得了空子,可以走入灵堂与赵清存挨得近些。


    虽然生着火盆,可灵堂内还是森然阴冷,晏怀微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缓步走向赵嫣,跪坐于对方身边的蒲团上。


    原本垂着头的赵嫣感觉到身边有人,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晏怀微,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娘,舅舅呢?”偎在赵嫣身边的小女孩突然仰头问她,“舅舅怎么一直不在?”


    “舅舅走了。”赵嫣回答。


    她的嗓音很难听,似是哭了许久,已经把嗓音哭得似破锣般难听。


    “舅舅去哪儿了?”小女孩又问。


    赵嫣双唇颤抖,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哽咽,便哭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母亲的泪水滴在女儿的小脸上,明明一人哭,却似二人皆落泪。


    小女孩抬起手,用她柔软的小手在赵嫣脸上擦了擦,认真说道:“阿娘,你别哭。舅舅许是出去玩耍了,玩够就会回来。”


    话音甫落,赵嫣却哭得愈发凶狠,双手捂脸,身体抖得厉害。


    ——孩子在安慰她。


    这样小的孩子,已经懂得安慰母亲,稚嫩的嗓音说着稚嫩的话语,却是一心一意只想让阿娘别哭。


    晏怀微的眼眶也变得湿润,她牵住小女孩的手,将之牵到自己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行春。”小姑娘大方回答,“是舅舅给我取的。”


    姜行春,将行春,这名字真好。


    “你喜欢舅舅吗?”晏怀微又问她。


    “喜欢!舅舅特别好!”


    原本已打定主意不再为赵清存落泪,可在听到小女孩如此真挚的话语时,晏怀微还是没忍住,刹那间便是泪如泉涌。


    “是啊,你舅舅他,特别好。”


    晏怀微低着头,感受着泪水沿面颊淌落,像是要带走什么,也许是爱意,也许是回忆。


    过几日便要出殡,故而宗正寺的胥长、胥佐等人正在灵堂外忙碌地吩咐着打醮、扛幡等事宜,不时便有吆喝声远远传来。


    而灵堂内则是安静的,惟闻偶尔响起的女子啜泣声。这悲泣非但不吵,反而衬得周遭愈发冷寂。


    长明灯摇曳,仿佛照见五蕴皆空,此间有未散的魂灵在虚无之中垂眸浅笑。


    晏怀微拭去颊边泪水,对赵嫣道:“快入夜了,县主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赵嫣明明已经疲累至极,但仍是烦躁地摆了摆手,没答应。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赵嫣身上讨嫌的脾性,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全然接受。


    于是她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县主身怀六甲,夜里凉,纵使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


    赵嫣惊愕:“你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晏怀微没说话。赵嫣虽未显怀,但白日里她立于丧幡下的时候,曾看见对方偷偷捂嘴干呕,再加上无意识护着肚子的模样,遂推测出这是又怀了孩子。


    赵嫣头胎是女儿,可姜家到底想要个儿子,且最好是嫡子——所以赵嫣还得生。


    眼下这位脾性娇纵的县主领着一个怀着一个,眉宇间俱是疲态,纵使是官家疼爱的妹妹又如何,嫁了人,就身不由己。


    思量片刻,赵嫣终究同意了留晏怀微在灵堂,而她则拖着滞重的身子、牵着女儿去往客堂休息。


    赵嫣离去后,灵堂里便只剩晏怀微一人。


    跪坐蒲团之上,晏怀微用了整整一夜,将她和赵清存的相遇、相爱、怨恨与痴缠全部回想了一遍。


    想着想着就想到赵清存病重时,曾三番五次催促她赶紧回娘家。


    他懂医术,恐怕那会儿就已经料到自己时日无多,而像他那样雅致清俊之人,当然是不愿意自己垂死的模样被心上人看到。


    死亡太过丑陋,一点儿也不适合临安的“玉骨兰郎”。


    想了一整夜,晏怀微不仅忆了旧事,也为自己的将来做好打算。


    她不会再回晏家,也不会再嫁作他人妇,最好的归处也许是去找樊茗如。两个人可以做一对儿小尼姑,看山看水,诵经礼佛。


    可惜,赵清存并没给晏怀微留下诵经礼佛的机会。


    次晨天刚蒙蒙亮,吊唁的、做法的、招魂的才刚开始摆活儿,晏怀微撑着守了一夜的疲惫身体,缓步走出灵堂。


    孰料刚至堂外,就见宗正寺胥佐引着数人向她这边快步行来。


    当先一位身着明绿公服,头戴展脚幞头,瞧便知是府衙中人——绿色公服,其职应不低于七品。


    此官身后还跟着三名身着皂衣者,约略是他的贴书小吏。


    这人行至晏怀微身旁,低声说了句“烦请张娘子稍待”,而后入得灵堂,先是依礼向着灵座叩首祭奠,末了又回到晏怀微身边。


    晏怀微被这些人的阵仗弄得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们是来寻乐平县主的,刚想说县主身子不适,却见那穿着明绿公服之人做了个手势,道:“张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纵然心内疑虑重重,但晏怀微还是跟着那几人向僻静处走去。


    行至远处专为路祭而搭起的祭棚内,没了那些吹法螺、敲法鼓的嘈杂声,那人这才向晏怀微自我介绍:“鄙人乃户部房地窠左曹员外郎欧阳珉,与岐王殿下颇有些交情。如今殿下共那王子乔乘白鹤而登青云,羽化飞仙,终是可哀可叹。”


    听闻此言,晏怀微赶忙向那人拜了个万福,心头却是讶然,户部的人找她做什么?


    欧阳珉从身后小吏手中接过一只木匣,递给晏怀微,道:“岐王殿下病重时特意交待,倘若他不在了,便将此物交给张梨枝娘子。娘子且打开看看吧。”


    晏怀微迟疑着打开木匣,见内中放着六张文书,仔细一瞧,竟然全是红契!


    她震惊地抬头看向t?欧阳珉,难以置信地问:“这些是……如何说?”


    “诚如张娘子所见,这些原本皆为岐王名下赀财。殿下离世前曾再三叮嘱,要将这些全部改做娘子之名。”


    欧阳珉耐心地向晏怀微解释着:“此匣内有三份地契,一份扑买契,还有一间铺子和一座民宅。殿下吩咐鄙人,定要将这些物什亲手交与娘子。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税银已缴,房地契也俱凭牙保,娘子尽管放心收着便好。”


    听闻此言,跟在欧阳珉身旁的一名贴书忍不住讶然:“有了这些岂不是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欧阳珉叹道:“何止吃穿不愁。临安府寸土寸金,有了这些,张娘子便成了咱们临安数得上的富贵人了。”


    说话间,欧阳珉从木匣中抽出一份契纸,向晏怀微详细述说:“譬如这份丰稔楼的扑买契,此契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内丰稔楼的营收皆归娘子所有。娘子应该知晓,临安府的酒楼最是赚钱的买卖,此乃活水,娘子渴了便取一瓢饮,纵使渴饮三千瓢,也不过分毫而已。”


    仿佛散财童子拦路塞钱,晏怀微已被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


    可欧阳珉的话却还没说完,只见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晏怀微,继续言道:“另外,殿下还留了一笔现银,目下暂存于官巷前街许三郎金银铺内。此乃凭证,娘子可持此文帖自去取来。”


    待一切说完,欧阳珉完成了自己“散财童子”的使命,这便带着贴书小吏告辞离去,唯余晏怀微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懵懵懂懂抱着木匣回到灵堂外的时候,晏怀微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座沉甸甸的大金山。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何感受,只觉心和身体都是木愣的——人在巨大的震撼面前,头脑往往会变作一片空白。


    晏怀微原想着逃离红尘,可现在,她却得到了这样一只宝匣。


    她明白,这里面不仅装着钱财,亦装着牵绊和深情。


    她当然可以千金散尽之后自去出家,可赵清存特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不就是想让她能够尽情做自己想做的,既享荣华、亦行好事吗?


    晏怀微思来想去,决定暂时先不削发,暂且留在红尘中再看看情况。


    数日后,岐王出殡,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绵延数里,丧仪奢侈。晏怀微身份卑微,只能随王府仆从一起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


    出殡之后的第三日,晏怀微正在房内陪着周夫人一起收拾赵清存遗物的时候,又有一人登门拜访。


    ——来者是一位故人。


    直到见了此人,晏怀微才知晓,原来一切都还没完呢——


    作者有话说:【预告】


    之前有透露过,赵清存留给怀微的东西是女孩子们都会喜欢的,具体是什么,下一章揭晓。


    第77章 飞雪满群山 人间天上,终会重逢


    时隔两年半, 当司户参军张略再次见到那位被他送入王府的女先生时,神色里是抑制不住的惊愕。


    “原来她并非丑八怪,还真是如西子湖一般清丽脱俗的美人儿。”张略于心中暗想。


    晏怀微与张略见礼, 又吩咐小女使看茶看座, 举止之间愈发有当家人的姿采。但因赵清存刚出殡不久,她心头哀伤还未全然褪去,故而眉眼间仍铺着一层淡淡的倦色。


    “某还以为娘子姓梨,却原来是张娘子。”张略笑着与晏怀微客套。


    晏怀微柔声言道:“张大官人说笑了。梨枝这名字是昔年做书会先生时使的艺名,瓦子里的规矩自来便是如此。偏我偷懒,去了姓氏用着。大官人难道以为那些女艺之中, 演杂剧的慢星子姓慢?唱京词的蒋郎妇姓蒋?”


    张略讪讪一笑:“张娘子所言极是。……那会儿某曾向殿下打包票, 说娘子才高八斗。眼下看来,某着实没瞧错, 娘子果然是秀外慧中之人。”


    晏怀微其实有点没弄明白, 张略今日东拉西扯这些话究竟有何深意, 遂面露疑惑。


    张略倒是颇为喜悦,又道:“娘子哄得殿下倾心不已,遂平白得着此物, 某先要恭喜娘子。”


    说话间,他从随身筭袋内取出一纸文书, 递给坐在对面的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文书, 打开一看, 霎时又是大惊。


    张略给她的乃户部所签执凭文帖, 而那文帖所言竟然是——女户!


    “张梨枝, 盐官籍,夫殁,自谋生计, 卜居近民坊宁昌巷,张梨枝乃户主。立此女户,以此为凭。”


    张略将晏怀微的惊愕收入眼底,面上愈发得意,道:


    “娘子应当知晓,本朝为无夫无子的寡居之女设立女户。朝廷对女户有诸多宽待,故而这户籍设立十分严苛,绝非随意立下。殿下先前特意将此事交托于某,某必然亲自为娘子办妥。且请娘子细看这文帖,瞧瞧可有讹误之处。”


    晏怀微低头,将那张执凭文帖细细地看着。


    趁着晏怀微看文帖的间隙,张略在一旁又补充道:


    “渡江之后,朝廷对女户愈发厚待。太上皇曾下诏,自绍兴十九年起,将女户缴纳赋税减免一半,且无须承担丁役。从前只说是家中无男丁才可立女户,眼下景况不同,倘若娘子觉得一人寂寞,想找个接脚夫,这也是可以的,户主仍是娘子本人。”


    “有劳张大官人,多谢。”看完了执凭文帖,晏怀微心内百味杂陈。


    张略却笑道:“娘子不必谢某,此乃岐王殿下钧旨,某不过是领命办差罢了。”


    话毕,他这便告辞离去。


    治丧已矣,依例,朝廷不日便会将位于清风坊的这座郡王府邸收回,而包括王府侍读、王友、记室参军在内的诸多官吏,亦皆会由朝廷重新安置去处。


    崇国夫人做主将府内女使、仆从、院公诸人的献状全部归还本人,随其各自离去。而她自己则带着文竹、栀子、珠儿、妙儿四个姑娘回到了嘉新坊。


    嘉新坊的宅子本就是朝廷给老夫人的赐宅,彼时因她搬去郡王府邸,这宅院便只留了一对老夫妇并其子女看管,至如今,此地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老夫人离开王府的时候曾问晏怀微,要不要与她同去嘉新坊。


    晏怀微思忖半晌,终是谢绝。她既已有女户文帖,便想试着过一过自己的日子——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日子。


    “老身年纪大了,已是时日无多,若有空闲便常来看看大媪。”周夫人抚着晏怀微的头发,慈爱地交待着。


    “大媪放心,我一定常去看您。”晏怀微说着说着又想落泪。


    府内遣散女使仆役的时候,小吉也拿到了自己的献状。可她原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孤女,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除了再去旁家给人做女使,着实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


    “娘子……你能留下我吗……”小吉将两只手绞在身前,怯生生地对晏怀微说。


    “你不想去别处看看?”晏怀微问道。


    小吉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想,我只想跟着娘子,娘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也好,我们俩正好做个伴儿。”


    前些日子张略送来了女户的执凭文帖,那上面写着,张梨枝所居之处乃近民坊宁昌巷。初时晏怀微只以为是随意写下,后来越想越不对,她并未去过近民坊,但却总觉得那户址特别眼熟。


    “啊!”


    晏怀微一拍脑袋,快步走向书奁,将守灵那日欧阳珉送来的木匣打开,取出内中房地契一张张仔细看去……果然,近民坊宁昌巷这地方,就是赵清存留给她的宅子!


    赵清存这个混账,分明已不在人间,却又总感觉他无处不在。


    他竟稳妥至此,不仅怕她悲伤、怕她哀怨,更怕她没有居处、过得不好,所以他便在死前将所有能想到的,都为她预先安排好。


    无须她操心半分,他已将一切都考虑周全。


    数日后,晏怀微和小吉开始收拾行李,她们要赶在朝廷将府邸收回之前搬去近民坊。


    主仆二人正在房内卷铺盖,忽听晴光斋外有婆子唤人,晏怀微赶忙将自己衣衫理好,出门一看,就见竹亭内站着一人——胡诌,胡都管。


    胡诌今日是特意来请晏怀微去寻诗园的。按他的说法,寻诗园内藏着赵清存留给她的重要物什,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竟然还有东西?!


    赵清存又给她留了什么?!


    揣着满腹疑窦,晏怀微跟着胡诌去往城外寻诗园。


    这是晏怀微第一次在如此金贵的寻诗园行逛,她在前面走,应知月和胡诌这对儿夫妇陪在她身后。


    寻诗园早在赵清存去北伐之前就已经给她了,红契一直在t?她手中,如今她才是这园子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三人沿着园中花/径向前,晏怀微步步细看,但见园内花木葱茏,亭台水榭错落,真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但修葺打理这样一处地方,实在耗费不少。眼下赵清存已经不在,这园子究竟是留是卖,全凭晏怀微做主。


    “不知梨娘子意下如何?”


    “留下吧……毕竟,这是他喜欢的地方。”晏怀微想了很久,终于答道。


    “好,其实鄙人也正有此意。这园子面湖临田,后面的几十亩空田可以种些药材,前面湖畔多植莲藕,还有这些花木,皆可获益。留着这园子,还能为梨娘子赚些头面。”


    胡诌不愧是都管,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将这园子利用起来。


    晏怀微颔首,道:“就依胡都管。”


    三人行至园内一座小楼旁,胡诌找了个借口将应知月打发走,他则打开楼下生锈的铁锁,领着晏怀微进了小楼。


    门一关,楼内昏黑一片。


    晏怀微心头一紧,忙问:“胡都管这是作何?”


    胡诌赶紧解释:“梨娘子莫惊,殿下留给娘子之物便藏于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说着话,胡诌走向楼内一角,蹲下摸索着弄了半晌,忽地便将一块地板拉开——原来这楼内竟有个地窨,还是藏在如此隐蔽的角落。


    晏怀微跟着胡诌沿木梯下至地窨,便见靠墙处放着几口大箱子。


    胡诌上前,将箱盖逐一掀开。霎时间,晏怀微简直已经闹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了——但见箱内装得满满当当,竟然全是银钱!


    “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殿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受殿下恩赉已久,斯人虽已乘鹤而去,但我仍会为娘子照管园子和钱帛,娘子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取。”胡诌肃然言道。


    晏怀微看着这么多钱,忽然便有些哭笑不得——赵清存,他可真是不遗余力要把她变成全临安府最富有的寡妇。


    也罢,也罢,那就当个富埒王侯的寡妇,如他所愿吧。


    二人沿着木梯离开地窨,晏怀微说想独自在园内走走,让胡诌自去忙碌。


    胡诌离开后,她沿着花/径徐徐向西行去,没走多远便到西子湖畔。


    湖边有个凉亭,晏怀微站在亭子里往北看,一眼就看到了保俶塔。


    落木净烟,宝塔静立,但见山云悠悠来,湖光粼粼动,人心也便跟着粼粼波起。


    晏怀微呆怔地眺望着肃穆庄严的保俶塔,望着望着,忽然就哭了。


    昔年西湖月下,赵清存曾问她想要什么。她十分稚气地说,她想要花不完的银钱和用不完的自由。


    后来再临西湖月,赵清存想娶她。她又对赵清存说,她不想被婚约锁住,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


    赵清存听懂了她的意思,甚至他更进一步,想清楚了比她的所思所想更为大胆的事。


    赵清存说,要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她问他,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彼时他笑而不语。


    而现在,他给出了他的回答。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进门,亦不是夫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八抬大轿是一生操劳的开始,而举案齐眉……那是只能孟光跪下给梁鸿举案,而梁鸿,他是绝不会向孟光举案的。


    梁鸿不许孟光穿绫衣锦,孟光就只能抛去绫罗,只穿一身粗布衫;梁鸿不许孟光施粉黛,孟光便只能素面朝天。


    孟光嫁给梁鸿,日日夜夜为其操持,世人却只夸赞梁鸿如何高洁,绝口不提孟光半句辛苦。


    哈!


    二人同行,若是一件事只约束其中一人,另一人则尽享其福,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公不义,就是桎梏、锁链和囚笼。


    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其实并非男女之间虚无缥缈的情分,而是一个女人拥有“不爱”和“不嫁”的自由,以及支撑着她,让她能够底气十足地说出“不爱”、“不嫁”的财富。


    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拥有取之无禁的自由和用之不竭的财富的女人!


    俗世偏爱男人,以为男人无所不能。可男人终究只是二道贩子罢了,他们先将天地间的权、钱、义据为己有,再以之吸引并困锁女人。


    男人本身并不能造就最幸福的女人——惟财富和自由可以。


    *


    天很冷,西子湖畔寒风阵阵,整个临安都是冷的,手脚都能被冻皴。


    晏怀微独自一人坐在西子湖畔的凉亭里,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发现亭外有洁白细蕊飘飘洒洒,竟是又下雪了。


    她走出亭外,抬手,想接住一片飞雪。可雪花太过顽皮,簌簌然从她指尖逃走。


    晏怀微想,赵清存走了,走得好。他定然已化作飞雪,飞往他的群山。


    他得到了从十岁起就梦寐以求的快意洒脱,终于可以张开双臂,浩荡地飞旋,再无人能够阻拦他、压抑他。


    大雪会落在山尖,落在枝头,落在西子湖光之中,也会于不经意间,落在晏怀微的眉眼唇边。


    她和他,有亲密亦有别离,有相爱亦有尊重,其实这样就很好。


    不难过,晏怀微摸了摸心窝,她真的不难过。


    从今往后,她晏樨就做一个豪放不羁的小寡妇,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憧憬的自由,只不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但没关系,反正……人间天上,终会重逢。


    第78章 鹧鸪天 他为此集取名《含情集》……


    离开王府之后, 晏怀微带着小吉搬去了近民坊宁昌巷。


    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发觉,赵清存留给她的这间宅院,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新宅位置特别好, 夹在临安府衙和府学之间, 南边是府判厅,北边是涌金池,东边是后市街,向西就到清波门——若是闲暇时想去西湖写诗作画,雇个轿子三五步便至。


    宅院往北不远便是临安府学。


    晏怀微只要打开院门向外眺望,就能看到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三三两两行于路旁, 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


    除了位置极佳, 新宅的布局也完全是晏怀微的心头好。


    此处与郡王府的雕梁画栋完全不同,也与她从小住到大的保康巷晏家颇为迥异, 但也不知为何, 晏怀微总感觉这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温暖的书卷气。


    进得大门便是一方小院, 院内搭着花藤,沿花藤继续往里走就是房屋。


    正屋三间上房,很大也很敞亮, 屋外左右各两间厢房,每间房内皆摆置书箧、书奁等物, 再往里走便是后院, 灶房、柴房、溷厕皆在此处。


    将行李诸物安置好, 晏怀微抽空去拜访了左邻右舍。


    这一拜访才知, 原来近民坊这间宅子本是一位府学教授的居所。恰巧其父于去岁冬日身染恶疾, 教授忧心父病,遂辞官归乡照料父亲。离开临安之前,为筹措盘缠, 他便将这宅子卖了。


    “不知那位教授姓甚名谁?”晏怀微有些好奇。


    “姓杨,名万里。”


    天菩萨啊,此处居然是杨万里的旧宅?!


    晏怀微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近来第几次被惊得目瞪口呆。


    盖因从前她曾读过杨万里的诗作,只觉清丽可爱、独树一帜,故而对其才学仰慕不已。却不知原来那人于去岁鬻宅时,买下他宅院的人竟然是赵清存!


    赵清存的眼光怎么这么好啊!


    于是乎,在这个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的宅子里,晏怀微和小吉用了整整三日,依照她们的心意,把房屋从里到外重新布置了一番。


    待一切收拾妥当,这宅子愈发令人满意。


    院子里的花架上紫藤萦绕,花架下则遍植山茶。眼下恰逢春初,紫藤并无花蕊,惟有细润枝叶低垂;而山茶花却开得正艳,红灿灿地烧眼睛。


    晏怀微将房内茶案搬出来摆在花架下,又唤了小吉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惬意地就着山茶饮茶。


    手中捧着青瓷盏,晏怀微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林伊伊。想到那位花蕊楼的前歌妓在郡王府小住的时候,聊及自己在长沙当店东的事,直说得眉飞色舞,也勾得晏怀微心里又馋又痒。


    她也很想试试,想试着做个小买卖。


    “娘子想做什么买卖?”小吉一听晏怀微想开铺子做店东,登时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你猜猜。”晏怀微故意卖关子。


    “绒线铺?”


    “不是。”


    “胭脂铺?”


    “也不是。”


    “扇子铺?果子铺?香药铺?”小吉抓耳挠腮,开始乱猜。


    晏怀微却仍是摇头:“都不是。”


    “都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呀?”


    小丫头绞t?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其他可以做的了——难不成是要开个烧鸭铺?!


    晏怀微掩口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谁承想,铺子还没开起来,同行倒先来了。


    但此人并非来阻挠晏怀微与自己抢生意,而是来送一份校雠样稿。


    荣六郎书籍铺的店掌柜留着齐整髭须,穿着素净衣裳,瞧年纪应该不大,可话语举止却是十足老成。


    “鄙人姓荣,今日来此只为将这誊清样稿拿给娘子过目,若无讹错,便可付梓。”


    荣掌柜说着就将手中纸稿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满脸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只一眼,心底便是轰然地动山摇。


    ——那竟然是一沓词稿!


    词稿尚未锁线,扉页写着七个字,左上角三个大字乃“含情集”,其下四小字是“临安晏樨”。


    浑身如过电,晏怀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唰唰唰”地快速翻阅着手中词稿……没错,果然没错,内中每一首诗词都是她写的。也就是说,这本校样是她的集子,还被取名为“含情”。


    “这是……哪儿来的?”晏怀微的话音抖得厉害。


    荣掌柜被对方这奇怪的反应弄得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才说:


    “此乃昔年被誉为‘大宋第二才女’的晏樨娘子之作。郡王殿下将词稿交给鄙人,集名亦是殿下所取。殿下曾特意叮嘱,勘误之后将样稿送至张梨枝娘子处,请娘子过目。”


    听完荣掌柜的解释,晏怀微的手抖得已经连薄薄一沓稿纸都握不住。


    赵清存将她的词稿交给了临安府最好的书籍铺,让他们为她付梓……如此说来,这“含情”二字,应是赵清存看到了她随手写下的句子,便以此为她的集子取名。


    彼时她写的是——“梨乃枝头含情魄,兰是泥淖君子心”。


    晏怀微紧咬下唇,一页页翻看词稿,想借此掩盖自己心头的酸楚与纷乱。


    不承想翻着翻着,她惊愕地发现,昔年被赵清存“剽窃”走的那些诗词亦赫然在列——也就是说,只要这本《含情集》付梓,那些词句就又会回到“临安晏樨”名下。


    至于这本集子究竟要不要付梓,那些惹世人唾弃的“淫词艳曲”要不要收回,赵清存并没有替她做决定,而是将决定权交到了她自己手中。


    一切都由她自己来定,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可以不要。


    晏怀微翻动稿纸的手渐渐停住,呆站原地,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荣掌柜正想开口询问,却见稿纸上忽地洇开一滴水珠。


    荣掌柜惊愕看去,这才发现面前女子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哭作泪人儿。


    “娘子这是……这是……”荣掌柜被晏怀微哭得手足无措。


    晏怀微抬袖拭泪,复又向对方略施一礼,道:“掌柜有所不知,这晏娘子其实是我的故友。如今故人已去,我睹物思人,一时间心绪难平。”


    “娘子节哀,”荣掌柜赶忙安慰道,“想当年,这晏娘子乃是咱们临安府小有名气之人,只可惜年纪轻轻便不在人世。唉,生死无常,世事难料啊。”


    二人又客套了两句,晏怀微将词稿留下,打算慢慢看,再慢慢地想一想。


    荣掌柜留下校样,又说了几句“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宽慰话,这便告辞离去。


    当日午后大约申时过半,晏怀微正在书房里翻看那沓诗词样稿,忽见小吉快步跑入房内,道:“娘子,门外有人找。”


    “何人?”


    “不识得,是位年轻娘子,她说她姓郑。”


    “姓郑?!”


    晏怀微心内又是一惊,她已大略猜到来者何人。


    *


    郑淑花牵着九岁的儿子走进晏怀微这间宅院的时候,脚步有些蹒跚。


    晏怀微引她入座,问她这是怎么了。


    郑淑花赧然笑着,犹豫半晌才说自己刚从羁管处出来不久,身子还没完全养好。


    晏怀微蓦地想起,齐家抄家待审的时候,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受到牵连,彼时有人下狱、有人羁管。那会儿正值隆冬,像郑淑花这样的弱女子,许是落下了病根。


    小吉奉茶毕,见二位娘子有正事要说,便乖觉地领着孩子去花架下玩耍,只留这两个与齐耀祖有关的女人在房内,闲坐品茗。


    “我今日来此,是想向大娘子道声谢。”郑淑花低声说。


    她还是改不了口,哪怕晏怀微已经提醒过她,可她却仍是习惯性地把晏怀微唤作“大娘子”。


    因为在她看来,“大娘子”就意味着“正房”、“大婆”、“当家主母”——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对于女人来说,最尊贵、最令人向往的称呼。


    “为何要谢我?”


    “大郎犯了这么大的事,我本该没为官妓。多亏大娘子向官家求情,我才得以幸免。”


    忆及彼时景况,晏怀微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也并非她特意向官家求情,而是当时赵清存说朝廷要严惩齐耀祖以及他所勾结的那些贪官污吏,她便随口向他提了一句,说自己被齐耀祖关入柴房的时候,郑淑花帮过她。此人虽是齐耀祖之妾,却是个无辜女子,能不能斟酌忖量,对其从轻发落。


    这件事与她而言,不过是说了句话;于赵清存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于郑淑花而言,则是半辈子的生与死。


    晏怀微忍不住又是一声欷歔。


    却听郑淑花继续说道:“此前我一直羁管听候,等待官府明降。如今有了结断,我心里终于宽松了。我已不打算继续留在临安,明日便要归返原籍。我打听到大娘子搬于此处,便想着走之前来看看。”


    话说至此处,郑淑花忽然扭捏起来,嗫喏半晌方道:“其实我还想……问大娘子讨些盘缠。求大娘子可怜我们母子……”


    “你稍等,我去拿给你。”


    晏怀微转身去往里间,不多会儿便拿了个小包袱出来,内中装着几块银铤子并几吊钱,除此之外还有一支金钗。


    “家中并无太多银两,这支钗子是值钱的,你拿去兑坊,换些钱来路上用。”


    郑淑花捧着小包袱,眼圈通红:“多谢大娘子。”


    晏怀微正想安慰她几句,孰料郑淑花却突然哽咽着开口:“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大娘子……大郎没了。”


    听闻此语,晏怀微却并没太吃惊,只淡淡问道:“怎么没的?”


    “病发,殁在了去往琼州的路上。”


    晏怀微没有细询,而是抬眸向窗外看去。窗外便是她的院子,此刻小吉正带着那小男孩在花架下玩耍,看样子似是在斗草。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没问过齐耀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没问就没问吧,她并不想假装关心。


    但万幸的是,那孩子除了一双微微向外凸出的眼睛外,其他地方都长得更像郑淑花,就连性格也像,是个很腼腆的孩子——虽不知是真腼腆还是如他父亲一样装出来的假象,但这些都与晏怀微不再相干。


    赵清存已经不在人世,齐耀祖也已经不在人世,晏怀微心头忽地浮出一片尘埃落定的悲伤。


    她想起两三年前,齐耀祖要把她手指掰断的时候,赵清存一脚将齐耀祖踹得满脸鼻血。那会儿她心里想的是,你们两个最好就这样狗咬狗咬下去,直到把对方咬死。


    而现在,他们居然真的都死了。


    ……一语成谶。


    两个女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黄昏将至,郑淑花便打算带孩子离开。


    晏怀微去送她们母子,三人沿着近民坊的巷子往后市街的方向走。


    行至街市,恰逢夕阳西下,万里人间一片昏黄。


    “大娘子,多保重。”郑淑花与晏怀微挥别。


    她们心里都很清楚,也许这辈子,她们再不会相见。


    “保重。”


    晏怀微站在路边,温柔地笑着,目送着郑淑花母子离去。


    惊惊荡荡一番来去,跌跌撞撞人生至此,身边的人无论是爱的还是恨的,皆是来了又走。到最后只剩晏怀微,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晏怀微,独自站在落日熔金之中。


    忽然,她听到街边歌楼内传出婉转歌声,唱的是贺梅子的《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头白鸳鸯失伴飞。”


    晏怀微诧然怔愣,心道歌楼舞馆怎会唱如此不吉利的词歌?!


    凝神细听,却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


    ——哦,原来是幻听。


    第79章 清平乐 她不贞,她不讨好,她不畏惧……


    近民坊的这间宅院确实是个好住处, 里里外外都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可搬入此处不过三五日,晏怀微就有了一种不大好的感觉——她总觉得墙外有人。


    白日里墙外有人很t?正常,毕竟这里是坊巷, 总归是熙来攘往。


    可到了夜里, 晏怀微却仍觉得院墙外不时便会响起些细微动静。


    她不曾习武,也没练过耳力,能察觉这些,全凭自己过人的敏感和聪颖。


    难道是被图谋不轨的歹人盯上了?


    可稍作思忖便觉不可能,近民坊紧挨临安府衙,府判厅就在旁边, 哪有人胆敢在官府门前闹事, 太岁头上动土?


    况且近年来官家励精图治,为了让百姓们安居乐业, 对盗匪贼寇等人皆严加惩处, 厢公事所和巡检司更是日夜巡查。


    至于民坊内, 每隔三五百步便设军巡铺屋一所,内有兵卒五六人,着重监察夜间火情及盗贼。


    既然不是歹人, 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此刻,小吉正和晏怀微一起吃着从后市街叫来的索唤点心, 边吃边听娘子描述, 夜里墙外可能有人。


    小丫头拧着眉头想半天:“不是坏人的话……难道是恩王回门?!”


    “噗——!”


    晏怀微刚喝了口茶水, 差点儿没把自己呛死。


    “那不叫回门, 那叫回魂。”她赶紧纠正小吉。


    不过话说回来, 不管是回门还是回魂,都挺吓人的……不行不行,哪怕是赵清存也不行。


    晏怀微放下碗筷回到房内, 将赵清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天水碧衫抱在怀里,对着衣服认真嘟哝道:“殿下,你要是想我了,可以给我托梦。但你不能满大街乱跑,否则会吓到别人。”


    就这样思来想去好几日,晏怀微打算养条狗来看家护院。


    可转念想到赵清存曾告诉她,周夫人的孩子被狗咬了之后染上瘛咬病的事,又想到那回在御街,自己也被狗咬过,还真是挺疼的,遂又打消了养狗的念头。


    既然养狗不成,那就养个人吧!


    家中只有两名年轻女子,确实不够稳妥,干脆弄个厉害的男人回来镇宅!


    拿定主意之后,晏怀微先去寻诗园,从胡诌那儿取了满满一匣钱,之后便雇了顶轿子直奔吴山坊。


    吴山坊有一家武馆,教的是少林功夫,由号称打遍临安无敌手的武学世家所建。


    本朝市井繁荣,街面上足有三百六十行,武行乃其中之一。


    晏怀微早就知道这家武馆,可她并不喜欢舞刀弄棒,所以从未踏足此地。今日是第一次来,打算挑个武艺精湛的孩子跟着自己。


    武馆里的孩子一大半都是孤儿,习武便是想着将来能给高门大户做武师或者护院,僦钱比做仆役要高得多。


    武馆掌事依照晏怀微的需求,唤来十个孩子给她挑。


    挑来挑去,晏怀微最终挑中了一个年龄与小吉相仿的男孩。


    那孩子长得圆头圆脑,不爱说话,单看外表并不聪颖,甚至还有些憨,但武艺着实是好,一套少林罗汉拳打得那叫虎虎生风。


    晏怀微问他除了拳法还会什么,孩子二话不说又来了一套刚柔相济的五虎枪——看得出来,他很想跟晏怀微走。


    晏怀微想,小吉聪明伶俐,这孩子憨头憨脑,两个人正好凑一凑。


    孩子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平日里在武馆以齿序为名,被唤作“十五”。


    武馆掌事是个正直的老师父,并未因为晏怀微完全不懂武学而坐地起价。待双方谈好僦钱,写契,画押,之后晏怀微便将十五领走了。


    回到家中安置下,晏怀微就想着给十五换个名字——既然是跟小吉作伴,那就叫“小庆”吧。


    当然了,什么小吉小庆也都不是正经名字,等到孩子长大要娶媳妇或者嫁汉子,双方下婚书的时候,自然是要重新取个正正经经的名字。


    小庆这孩子,确实是有些傻乎乎的。娘子让他留意院墙外的动静,他就一声不吭、支棱着耳朵听动静,听了足足一整日,叫他吃饭他都不动。


    晏怀微无奈,将一碗糖豆粥和一只烧鸭腿放在他面前,道:“那人白天不来,每次都是夜里才来。你晚上睡觉的时候稍微留点儿心就行。”


    小庆憨憨点头。


    晏怀微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晚上你真抓到那人……倘若他不是人,你也别怕,你来叫我,我去跟他说。你可千万别对他动手。”


    小庆眨巴着眼睛——不是人?!


    “哎呀,说不清,总之你可别打他。”


    小庆再次憨憨点头。


    晏怀微也是担心,万一真像小吉说的,赵清存阴魂不散来找自己,结果却被小庆这憨孩子打坏了不能投胎,那可如何是好。


    她想,如果赵清存的鬼魂真的来了,她就出去见一见他,问问他在下面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去投胎,打算投去何处?


    或者干脆跟他说,黄泉路上先别急着走,等一等她,等她一起。


    脑袋里混沌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晏怀微独自沉入睡梦中。


    说来也怪,自小庆来了之后,院墙外的响动果然就没了。


    甚至有天夜里,晏怀微故意躲在房中装睡,其实整夜都竖着耳朵,听了一夜毫无动静,终于长舒一口气。


    气是舒了,心却莫名空落落的——赵清存也许再不会来,想跟他说话也说不上了。罢罢,日后烧纸的时候再与他言说吧。


    次晨,晏怀微留下小庆在家看门,又叫了两名帮闲与小吉一道去菜市采买,而她则独自出城去拜访一位故人。


    故人已遁入空门,住在远离尘嚣的西子湖对岸。


    从钱塘门上船亭搭船,至耿家埠下船之后雇个驴车,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一片连绵群山。


    山中有两座高峰遥遥相对,杭人将南边那座唤作“南高峰”,北边这个自然便是“北高峰”了。


    北高峰下是殿前司步军校场,过了校场往山上走,一路皆僧寺尼庵。大寺有灵隐,小庵有观音——樊茗如所在之处,便是一个名唤“观音庵”的地方。


    观音庵是个很小的尼姑庵,藏在北高峰半山腰的苍林翠树之中,确实是清修福地。


    入了山门便是观音殿,其后是法堂和藏经阁,其侧乃众尼寮房。寮房后面是尼庵的田产,众尼日常于此劳作。


    晏怀微来的时候,不巧樊茗如正在田里“出坡”。


    “施主请随我来。”


    庵内小尼姑为晏怀微引路,二人行至田间地头,抬眼就瞧见樊茗如手握水瓢在浇地。


    她穿着一身素净麻布直裰,头戴僧帽,看上去似乎瘦了,但也更为精干。


    樊茗如抬头看到晏怀微来了,冲她微微一笑。


    山中春日好,正是芳菲烂漫时节,田里的菜苗一畦一畦,清清淡淡的绿色,赏心悦目。


    晏怀微沿着田垄走过去,看到桶里还有一只水瓢,便想给樊茗如帮忙。


    谁知樊茗如却嫌弃她:“快放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别弄坏我的菜苗。”


    晏怀微颇为无奈:“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你去歇着,等我浇完。”樊茗如说着话,抬手向菜田旁指了指。


    菜田旁有一间小竹屋,屋后不远便是竹林。竹叶翠绿,春风拂过林间,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既然不让帮忙,晏怀微便只好自己在屋外的竹阶上坐了,以手支颐,安静地看着樊茗如劳作。


    两名女子,一个在那边忙活儿,一个在这边撑着下巴闲看。


    春阳暖在她们的眼角鬓边,便是在这一刻,岁月亦止足不前,万事万物都慢了下来。


    人在慢慢的春光里漫漫地飘荡着,心事柔软温存。


    待樊茗如浇完地,又将木桶水瓢诸物收好,便说要带晏怀微去山间走走。


    竹径通幽处,这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缓缓前行。


    不远处便是观音庵的主殿,快到主殿时,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向着她们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对樊茗如合十礼道:“贞净尼师,因讲法堂修葺,明日的朝时课诵改在东配殿。”


    樊茗如亦双手合十,向那人躬身回礼,以示明晓。之后二人继续沿着山路往竹林间行去。


    适才那位比丘尼将樊茗如唤作“贞净”,这“贞净”二字便是樊茗如的法名。


    临安百姓们交口称赞观音庵的贞净尼师,说她原是泸川郡王未过门之妻,因郡王薨逝,她打定主意要为夫守贞,遂削发为尼,真乃妇人之楷模。


    与之相反,昔年那位小有名气的晏家才女晏樨,则是个不贞之妇。不仅写了许多男欢女爱之作,甚至在齐家做媳妇时,她心里还一直惦念着别的男人,简直不守妇道,令人不齿!


    好事之人还曾专程上山拜访贞净尼师,对其表达崇敬与褒扬。


    樊茗如听了这些话却只想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就是单纯想笑。


    世t?人惯爱对别人评头论足,尤其喜欢臆测和比较,一天到晚比来比去,樊茗如想,可叹真相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不禁忆起,从前自己被逼为娼的时候,曾伺候过很多男人;而被骂为不贞不洁的晏怀微,却从头到尾、从身到心皆只赵清存一人。


    往事已矣,樊茗如原本不想谈论那些流言——主要是怕晏怀微难过,毕竟眼下挨唾沫星子的人是晏怀微。


    倒是晏怀微自己,讲笑话一样讲起市井间对她的□□羞辱,神情云淡风轻。


    “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樊茗如问她。


    晏怀微笑着摇头,笑容清亮,皎洁似梨花。


    什么贞操名节,还不都是顺着男人的心意说话。而她,本就不需要用男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随他们如何说去。


    “你别只顾着傻笑,你还占过我便宜呢。”樊茗如突然话锋一转。


    “何时有过?!”晏怀微惊愕。


    “在文思阁,你喝醉了的时候。”


    经她这一提醒,晏怀微蓦地想起来了,便是她假扮赵清存的那次,她和樊茗如贴身跳艳舞,她为了把戏做真,确实是摸了不该摸的地方。


    但是别说,手感真挺好的,又软又弹,有机会的话还想再摸一摸。


    哎呀,瞎想什么呢!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临出山门的时候,晏怀微在路旁摘了两朵花,一朵留给自己,一朵递给樊茗如。


    那是一种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她们开在自己的荒山野岭,虽是寒烟蔓草,但却自得其乐。


    她们深深地扎根于大地,虽柔弱却蓬勃,望山川流云,随日月绚烂。


    她们不讨好任何人。


    *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晏怀微也越来越忙。


    她相中了后市街的一间铺子。那铺子是现成的,且恰好与她想做的买卖一样,可惜掌柜经营不善,日日都是门可罗雀。


    晏怀微想着,若是能将这铺面盘下来,之后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店东见盘铺子的是个女子,便坐地起价,当着牙郎的面就敢将价格翻一倍。


    晏怀微原想着翻就翻,反正我有得是钱。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倘若太容易便应承,一则显得自己好欺负,二则暴露了自己有钱这事,日后保不齐会有麻烦。


    于是她立刻使出自己说哭就哭的绝招,摸出帕子,对着那牙郎边哭边诉苦,一会儿说自己只是个可怜的穷寡妇,一会儿又说家中尚有一儿一女要养活。


    牙郎被她哭得没辙,转而劝那掌柜莫欺妇人。


    于是乎,三人一起去往牙房,顺利过户转交。


    经过一段时日的收拾,铺子马上就要开起来了,晏怀微最近真是忙得脚不点地。


    在这样繁忙充盈的日子里,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赵清存了。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赵清存会到她的梦中小坐片刻。


    他仍是一身天水碧,头戴青玉莲花冠。梦中云雾吹起,他便像一片杨花飞絮,不着痕迹地来了又走。


    每次他都会问她:“你还好吗?”


    每次她都会对他说:“我很好,你放心。”


    梦醒之后,晏怀微迟迟不愿睁眼——不睁开眼睛,他就能在心里多待一会儿。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晏怀微思忖着,她现在唯一的遗憾是,终归到死都没见过赵清存策马扬鞭的英姿。


    从前他偷偷离开临安府这块膏粱之地的时候,她就曾在脑海中想象过,褪去纨绔装扮,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他曾在当涂采石矶,守住了大宋的半壁江山;亦曾在淮西,骋马溯江北上。


    那时候的他该是如何意气风发,没了身世的负累和身份的桎梏,他就只是他。


    世间千万里春风都追在银鞍白马之后,长锋冷冽,明月高悬,风追得再快也追不上他的勇毅与洒脱。


    可惜这样的他,她却一眼都没见过……可惜,可惜——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起一件事——其实按照史料的记载,崇国夫人死于绍兴三十二年的冬天。也就是说,两年前的冬天,大媪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我不管我不管,咱们是小说可以瞎编,大媪长命百岁!


    第80章 月照梨花 别人有的赵清存也必须有!


    折腾了足有三个月, 晏怀微的铺子终于开起来了!


    但这铺子却既不卖胭脂水粉,也不售糕点茶果——它是一间书肆。


    书肆本没什么稀罕。


    本朝崇尚读书治学,尤其是在临安府这样的三吴都会之地, 从御街到新街再到后市街, 从府学到太学再到国子监,书肆四处可见,无甚稀奇。


    可晏怀微的这间铺子却与旁人的完全不同。


    此铺名为“梨枝书肆”,内中所售非是男子风流文采,而是历朝历代的女子诗文。


    走入铺子,当先便是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之后便是上官婉儿的“叶下洞庭初, 思君万里馀”。


    再往里走,但见——卓文君、班婕妤、徐淑、蔡琰、左芬、钟琰、谢道韫、韩兰英、杜秋娘、冯媛、李冶、薛涛、晁采……


    每个人都如同天穹上的一枚星子, 其辉虽弱, 其存永恒。


    铺内所有女子诗文集皆由晏怀微亲自校雠, 这段日子,她没日没夜地扑在这些诗文校稿上,可谓焚膏继晷、呕心沥血。


    不仅如此, 晏怀微还给每位女子都绘出一幅小像,又从花娘那儿买了许多通草花, 将画像装饰得漂漂亮亮。


    整间铺子都充溢着店东晏怀微的灵思妙想, 凡进入者皆被惊得合不拢嘴。


    市井诸人惊愕于, 原来从古至今竟有这么多才貌出众、胸怀天地的女子。


    亦惊愕于, 原来许多女子都是敢爱敢恨的豪杰, 只不过她们被或有意、或无意地埋没于岁月尘埃。


    除了缥缃买卖,“梨枝书肆”还有一个绝妙之处便是,它可以为喜好作诗写文的娘子刊印她们的文字。


    李清照曾因那句“才藻非女子事”而心有悲戚, 许久不曾开怀。至于晏怀微自己,她也曾因亲手写下的明艳词句而遭世人唾弃。


    但她们却都没有认命。


    不仅她们,其实世间还有许多想要抒写心怀的女子,但却苦于无人认同,以及世俗的不允许,于是她们不得不收束自身,原是聪慧人,却只能装作笨蛋模样。


    这天下以十分卑劣的手段堵住了她们前行的路,还要洋洋得意地嘲讽她们。


    女人怎么能抒写?


    女人怎么能写情与欲?


    女人就该恪守妇道,无欲无求,乖顺听话,缄口沉默。


    ——放屁。


    ——倘若一个人失去了幻想和抒情,其人生就只剩下庸碌的世态炎凉。


    晏怀微想略尽绵薄之力,为那些被困在世态炎凉里的女子们开一扇小小的窗。


    便是她这般前无古人的“壮举”,让“梨枝书肆”在开张第一天便走红临安府,整间铺子被来往客官挤得水泄不通。


    虽则如此,但却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不过这也没关系,这事晏怀微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在书肆开张之前她便盘算过,也和吴宝、胡诌商议好了,打算用别处的银钱来支撑书肆。


    钱不重要,“梨枝书肆”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


    晏怀微开这间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鼓励那些读过书的女子能勇敢地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只要愿意,提起笔,你就是天下。


    她们可以家国大义,也可以风花雪月。


    伤春悲秋不是软弱无用,那是天下大义的通感;而风花雪月也并非浪荡不贞,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与世间美好惺惺相惜。


    诚如晏怀微所料,书籍铺开张不久,就有许多仕女偷偷拜访她,将自己私下所撰文字请她过目。若是可以,她们也想将之刊印出来放在铺子里。


    她们不求卖钱,也不敢署名,只是卑微地祈盼着能将自己心头的缱绻情思化作书卷——她们只想亲手摸一摸,那些印着自己思绪的纸页。


    晏怀微将仕女们送来的诗文全部收好,打算一本一本细细校订。


    校订倒不是大事,更难的其实是付梓。


    “梨枝书肆”没有自己的刻坊,若想刻印付梓,就只能与其他刻书坊合作。为着这事,晏怀微几乎跑遍了临安府所有刻书作坊,直到最后才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


    本朝刻书业十分发达,大抵分官刻、院刻、坊刻三种。官刻和院刻质量虽好,但基本不会为私人刻书,要想自己刻书,只能找私人刻坊。


    但私人刻坊大部分都是家族传承的手工作坊,刻书质量参t?差不齐,刻版好坏全靠刻工和书手的德行水平,与官刻、院刻自然是比不得。


    晏怀微自幼喜好读书,十分清楚这些书坊粗枝大叶、敷衍了事的毛病,挑选时也便极其留意。


    走进书坊大门,随意拿起刻样看上几眼,倘若其上戍戌不分、采釆不分、己已不分,晏怀微转身就走。


    除了刻印之外,因梨枝书肆出售的全是经过编纂校雠后的全新刊本,所以便要向府衙提交“申禁”文书,待府衙允准之后,便可张贴告示严禁翻印。(注1)


    故而铺子里的每一本女子诗词集,其后都印有“临安府梨枝书肆刊行,已申上司,不可覆板”等字样——就为着这十几个字,晏怀微尝够了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打交道的苦。


    最近铺子里新招了好几位敢于自食其力的仕女,她们帮着晏怀微一同校雠,以此赚得真正属于自己的银钱。


    这其中便有曾于梁夫人的“春日宴”上公然嘲笑过晏怀微的周凤娘。


    十几年过去,昔日骄纵伶俐的女伴,眼下也已变成发福妇人。


    这些年,周凤娘的脾气变了不少,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众女齐心合力,倒是将这间小小的书肆打理得像模像样。


    虽则一切都步入正轨,可晏怀微却半点没闲着。


    这不,稍一得空她就跑去位于御街中瓦子的荣六郎书籍铺偷师,想看看人家的铺子里都卖些什么书,哪些畅销,哪些滞销,近来又有什么新货。


    “倒是有一卷新上的话本子卖得很好。鄙人听说张娘子也会写话本,不如就照着这个写个相类的。”


    荣掌柜说话间从架上抽出一本书册,递给晏怀微。


    晏怀微低头一看,书名叫《碾玉观音》。(注2)


    “讲了什么故事?”她问道。


    荣掌柜清了清嗓子,道:“说是咸安郡王府中有一位名唤秀秀的养娘,情窦初开,与一位姓崔的待诏私奔。后来这二人私情败露,皆被抓回府中。秀秀养娘被杖毙,不料却阴魂不散,化作活人模样,再次回到崔待诏身边。最后,秀秀的阴魂将那崔待诏带走,二人终是做成了一对儿鬼鸳鸯。”


    故事颇为离奇,晏怀微听罢,也十分喜欢这位敢爱敢恨的秀秀养娘。


    但是……等等!


    咸安郡王?那不就是韩世忠嘛?!


    韩世忠居然都被人写进话本子了?!


    “泸川郡王呢?泸川郡王的本子有吗?”晏怀微立刻问荣掌柜。


    掌柜讪讪道:“刚死,就还没有。”


    晏怀微一听这话急了,那可不行,咸安郡王有的,我们泸川郡王也必须有!


    自那天之后,这事儿便在她心里落了根,之后无论做什么,总是惦记着。


    大约旬日之后,梨枝书肆便挂出了“泸川郡王辞文征募”的招子。


    据其上所书,书籍铺斥重金筹募与泸川郡王赵珝有关的诗文,话本也行,诗词也行,文赋也行,什么都行,只要交稿就能得到三百文润笔,其中写得好的更有机会刻版付梓。


    此事传出,整个临安府的书会、瓦子、府学、宗学皆大受震撼。


    没过几日,关于泸川郡王的诗词文稿便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地飞入梨枝书肆。


    夜里回到近民坊的宅子,晏怀微让小吉在院子里生了个火盆,她将手中厚厚一沓稿纸递给小吉:“将这些烧给咱们恩王看看。”


    小吉大吃一惊:“娘子要烧了?!”


    “莫慌,已经誊抄过了。这些都是废稿,你读给他听。”


    二人围着火盆坐下,晏怀微捧着酒盏一口口浅呷,小吉拿着一块烧饼,边吃边大声读出文稿上的内容。


    “泸川郡王食量大,每饭要吃五只鸭,另有八只鸡、十二只鹅、三十五只爬爬虾……呃?”


    才读几句小吉便觉自己已经开始额头冒泡——感情这写的是个饭桶啊!


    “恩王吃不了那么多吧?”小丫头疑惑地问自家娘子。


    晏怀微将文稿拿来丢进火中,道:“烧给他,让他自己看。”


    再念下一张,小吉念得磕磕绊绊,五个字里三个不认识。


    晏怀微接过纸稿,但见其上写着:“……悠阳廛闬,鲲鹏潎潎,苍穹弗寤,崪山高峻,霜雪云澜……”


    写了满满当当一页纸,但却从头到尾让人弄不懂究竟是在写些什么。


    晏怀微抽了抽嘴角,问小吉:“你知道这种写法叫什么吗?”


    “叫什么?”


    “叫做——山川花草,凑砌成篇。”


    “这是什么意思?”


    晏怀微两手一拍,道:“你下次若要写诗作词却又不知如何写,你就可以把什么“山川”、“荒漠”、“云水”、“雪原”、“烟雨”、“飞鸟”、“花草”这些词给它一股脑儿全堆上去,最后再用几处大词收尾,譬如什么“千秋”、“万法”、“悲喜”、“红尘”、“世间”、“苍穹”……诸如此类,这就成了。”


    小吉疑惑道:“可是这样写……别人能看懂吗?”


    “就是因为看不懂,他们才觉得高明。”


    小吉听得目瞪口呆。


    晏怀微豪气地摆摆手,道:“把这些都烧给恩王,这些都是为他写的,让他自己看。”


    很快,一沓纸稿全部烧完,晏怀微和小吉却仍围着火盆安静地坐着。


    火光将夜色照亮,也照得人暖融融的,出了一身薄汗。


    小庆正在后院收拾柴垛,不时听得木头被摞起来的声响,叮铃咣当,甚是卖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晏怀微突然问小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冷心冷情?”


    小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头——泸川郡王生前那般宠爱娘子,娘子看起来也很喜欢郡王,可郡王死后,娘子非但没有为他悲痛欲绝,反而没过多久就高高兴兴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小吉想不明白。


    “你相信知觉吗?”晏怀微又问这丫头。


    很明显,这个问题超出了小吉的认知。她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反问道:“渴了和饿了,算吗?”


    晏怀微被小丫头逗笑,道:“是比渴了饿了更玄妙的知觉。”


    “娘子察觉到什么?难道与恩王有关?”


    “我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我有种感觉……我感觉,他就在这六合八荒的某一处,凭借他的本心,做着他愿意做的事——无拘无束,一往无前。所以我没办法为他恸哭,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吉睁着一双大眼睛,歪着头看向晏怀微,很明显,完全没听懂。


    晏怀微将酒盏举起,举杯邀明月……赵清存,你要是看见了,就与我同饮这一杯吧——


    作者有话说:【注释】


    1、宋朝时期,造纸和刻书业十分发达,故而那时候的人就已经有了版权意识,官府会协助著作权人打击盗版,譬如本书提到的“申禁”制度,同时朝廷也根据这一制度控制私版书的刻印。


    2、《碾玉观音》是流传至今的、地地道道的宋朝话本,以早期白话文写成,原文不长,感兴趣可自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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