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俞白,不要自欺欺人。”
温予柠毫不留情推开眼前的手,面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眼底还带着些笑。
“这些场景对于我来说,从来都算不上害怕。”
“甚至,”淡淡扫过那些痛不欲生的人,温予柠话里带着些愉悦,“我很喜欢。”
这一推用的力气并不大。
可简俞白却清楚,这是对方在明晃晃的推开自己,也在诫告自己她从不是什么柔弱善良之人。
原先抬起的手垂落,停了两息,似是轻叹。
简俞白想张口说什么,那人却已经几步走到了血液堆积的中央。
呼吸一停。
“还记得吗?”
“我说过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温予柠只身一人走到了田卫面前,然后弯腰蹲下。
清冷灼灼的眼眸盈盈动人,那双眼里盛满了笑意。
下一秒,笑意被打碎,女人冷着脸,毫不留情从袖中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匕首。
她快、准、狠的将那把匕首插进了男人的胸口。
伴随着田卫惨叫,温予柠却笑出了声。
“我常常感觉可惜,”
女人慢条斯理,一下下转动着手中的匕首,眉眼弯弯欣赏着男人痛不欲生的模样。
“可惜不能亲手解决了那位逝去的故人。”
握在胸前匕首上的手慢慢松开,就在田卫松了口气时——
胸前的匕首骤然被人生硬的拔出,血液瞬间四处飞溅。
“不过好在,这个遗憾终于由你帮我实现。”
猩红而温热的液体飞溅到女孩姣好的面容上,她轻轻眨了下眼。
红色的液体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坠落。
温予柠却是丝毫不在意,笑得从所谓有的满足。
血液不可控制的喷涌而出,生命的流逝尽在咫尺。
莫说田卫被吓的全身颤抖,面色泛白发不出声了。
就连在场的所有暗卫,包括慕凡一堆人,都被温予柠这幅模样吓得一时忘了呼吸。
究竟是谁说王妃温婉柔顺的???
面前这一脸血色的人哪和平日里弱不禁风,和善柔弱的女人挂钩?
作为一名医者,温予柠最是清楚身体部分的弱点。
见鲜红的液体流的差不多,她再次狠狠地将匕首又一次插了进去。
这次不等其他人看清,便被一道身影快速遮挡了去。
身前再次被一道阴翳遮下。
一只带着些冷意的手稳稳握住了那双匕首之上,白嫩纤细、细腻漂亮的手腕。
他看都没看仅仅被吊着一口气的人。
第一次用了些许力道,带着温予柠隔开那奄奄一息的人。
“柠柠,”似是轻轻叹息,简俞白低缓附身,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发泄够了么?”
“发泄”二字,重重垂落。
温予柠知道自己这一举动太过冒险,可是她忍不了,也不能忍。
只要不触及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温予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如果一旦触及,温予柠从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一点她自己也一直都清楚。
心底烦躁愈演愈烈,温予柠清楚自己此时最应该做的就是见好就收。
可她试了一遍又一遍,没有用。
那些情绪和记忆就像鬼魅一般紧紧追随着自己。
她永远也逃不掉,躲不开。
“简俞白,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温予柠掀开眼帘,扯唇一笑,是再也不遮掩的冷意,“你以为这只是发泄么?”
明明全身都竖起了刺,哪哪都是不可触碰的冷意。
可简俞白却还是看见了,看见了女孩身侧捏紧的手在微微发颤,看见了女孩寒色眸低下的薄红。
简俞白知道,从看见温予柠在门口对田卫的态度,和对田卫说的那些话时。
他就知道。
近乎挫败又狼狈的垂下头。
下一瞬,漆眸带着自嘲般挑起,凝着身前浑身抗意的人。
清瘦倔强的身影倒映在如墨的眼底,过往种种终于有了解释。
他舍不得温予柠难受,舍不得温予柠受一丁点委屈。
这都是因为,他喜欢上了面前这个人。
“……”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原本还奄奄一息的人已然倒了下去。
迅速又了无声息。
温予柠没料到简俞白竟然会亲自动手,她心头重重一跳,张了张嘴,“你……”
那人依旧站在原地帮她挡住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却独独不看她。
简俞白侧过头,漆黑如墨的眸子冷冷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三王妃心思单纯,因田卫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一时为维护众妇孺动了怒,还望各位海涵。”
看着咽了气的田卫,再回想起方才温予柠下手的模样。
十里镇的其他男人咽了咽口水不敢应声。
在场的暗卫和慕凡终于醒过神来,他们就说方才自家王妃的模样有点熟悉。
这明明就和自家主子一样的狠厉。
唯独在场女人纷纷跪了下去,朝着温予柠
的方向跪下,然后重重磕了个头,“谢王妃为我们做主。”
简俞白三言两语便替温予柠洗净了原先的举动,甚至还顺带揽下了功劳,随后又让暗卫将这些十里镇的女人送回了家。
至于那些男丁……
原本的计划里,简俞白并没有打算立刻要了他们的命。
不过既然看见了不该看的了东西,那自然也是留不得了。
一行人被暗卫悄无声息带了出去,整栋宅子顿时只剩下简俞白和温予柠两人。
简俞白拿出一块手帕,温柔细心的一点点擦拭着女孩脸上的血迹,随后又蹲下身,牵起那只占满了新鲜血液的手。
他低下头,从手背再到指缝,一点点轻柔的擦干净。
温予柠深吸一口气,胸腔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叫人难易呼吸。
眼睫止不住的颤,她盯着身下那颗低着头黝黑的脑袋,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为什么?”
女孩的手白皙干净,修长的指骨之上,是清晰却又柔弱的血管。
这样一双手应该永远干干净净。
“之前那样说并不是觉得姐姐在无理取闹。”简俞白并没有直起身,他就这样在昏暗的月光下抬起脸,细细看着眼前的人,“而是因为那些人不值得。”
“他们不值得让你亲自动手。”
男人的隔着手帕握住她的手,珍重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双手不应该沾上那些污秽之物,它应该永远干干净净。”
“至于那些东西,如果姐姐看不惯,我可以帮姐姐处理。”
“……”
他甚至没有说这双手是用来救人,他只是单纯的希望——
温予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永远不要沾上这些不入眼的脏东西。
心下重重一跳。
温予柠生硬的别开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简俞白没错过温予柠避开的视线,他缓缓直起身,再次正正对上女孩的双眸。
没有给温予柠逃避的机会,他眉眼弯下,薄唇轻勾。
“方才我才发现,不过所幸也不太晚。”
男人弯下腰,认真望着眼前的人。
“一直没来得及说出口,”
简俞白声音低哑却又带着缱绻,“温予柠,我喜欢你,很喜欢的那种。”
温予柠近乎一惊,她猛的抬起眼,“你说什么?”
简俞白却是又笑了,漆黑如墨的眼底尽是柔意。
他不避不让,再次开口。
“因为喜欢,所以也想让世人都喜欢你。”
“因为喜欢,所以不想让你沾上那些罪孽深重之人的血。”
“因为喜欢,想让你永远无忧无虑,永远不要委屈自己。”
“…………”
温予柠没想到这人真的会开口解释,她以为,以简俞白的性格不可能会说这些。
心口颤动的厉害。
她知道自己此时最应该做的就是答应,然后顺理成章继续利用对方。
可温予柠却突然说不出口。
“简俞白,”温予柠眼尾不自觉染上了些绯色,却是固执道,“我……”
“嘘——”
不等她把话说完,男人便似是有所感,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缓缓抬袖,隔着一层浅浅的距离,克制而隐忍的抱住身前人。
在温予柠看不见的地方,男人修长泛白的指骨穿过女孩披在身后的发梢。
一遍遍执着的细细摩挲着,末了微微发颤,仿若将什么世间珍宝抱入怀中。
低下头紧紧埋在女人的脖颈,声音带着简俞白平日截然相反的沉闷与卑微。
他说——
“姐姐,你不能这么自私就给我判了死刑。”
“就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求你。”
温予柠喉间莫名带着些难以言说的酸涩,明明只是一个拒绝,她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口。
轻轻闭了下眼,就在她要强迫自己开口时,一道惊栗的猫叫声突地打断。
“喵——”
是之前在十里镇街道看见的那只黑猫。
小猫还带着伤,浑身是血。
可它此时却浑然不顾,只是不断的对抱着温予柠的男人发出细微的嘶吼。
甚至几步上前,咬住简俞白带血的衣摆,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拉。
可小猫明明也就那么一点,再怎么用力又怎么可能拉得动人。
简俞白垂眸,扫过脚边的猫,一眼辨认了出来是之前一直躲在宅子里的猫。
眸光微暗,等再抬眼时却是一片潋滟。
他没有松开温予柠,只是又换了一种委屈可怜的语气,“姐姐,小猫也欺负我。”
预想中的安慰没有到来,怀中的人毫不留情推开了他。
甚至满脸防备似的看着他。
“你想要对它做什么?”
第62章
所有事近乎被堆在一起,又因为昨夜一事,温予柠几乎是一夜未眠。
温芩瞧着在梦境里都连连打瞌睡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若实在太累,我们就到此为止。”
写完方案最后一个字温予柠才抬起头,习惯性转了圈手中的笔,“西西的病情不能再拖了,今日已是第四日,若是还不苏醒那就可能真的只能手术了。”
轻嗤一声,温芩难得脸上摇曳出别样的神情。
她往后一靠,斜眼看着对面不停翻阅着书籍,末了又写下几个字的人。
“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温芩站起身,自顾自走去一边,“况且还有温婉在,她的医术从不在我之下。”
温予柠当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她将手中的笔放下,抬起眼,“可是为何西西迟迟不肯醒来呢?”
“你觉得现下十里镇那些女人的精神状态如何?”
透过女人透明的身形足以看清她面前的景物。
落地窗之下霓虹灯熠熠生辉,交错盘旋的公路和墨色的深空被染成色彩斑斓的风景线。
那只手抬起,隔着透明玻璃。
一点点细细描绘着映照在透明玻璃上近在咫尺,却又远隔万里的高楼大厦。
独一无二古老的建筑矗立在城市中央,围绕在四周的是属于现代化华丽的摩天大楼。
历史与现代在这一幕成功交织在一起。
不等身后人开口,温芩便已放下了手,重新转回身。
“百年后的世界,女子是自由的,是任何她们想成为的样子。”
“可在这之前,并非如此。”
“我们自小便被教育听从父母安排,要忠于夫君,遵从子嗣。”
“更要恪守本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了贞洁。”
“这便是三从四德。”
虽然大胤朝律法已经更改开放了许多,但因为女子的地位依旧处于下风,所以一大部分人依旧将之视为——
这是一个女子分内之事。
温予柠皱眉,“你的意思是……”
温芩淡淡“嗯”了一声,“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忍受自己经历那些非人的对待,而那些恶意同样也只会如潮水般涌向受害者。”
没有人会去探究背后真正犯错之人,他们只会将之一切归咎于女子的错。
国亡便是红颜祸水,国兴便是国色天香。
古往今来,女性一直处于舆论的漩涡。
她们似乎总是容易被人冠上某一种标签。
合格的女子应该是品行端庄、体贴夫君、教养子女、勤奋劳动掌管各种家务……
一句母爱无私,一句女子本应柔软善良,困住了千千万万个女性。
他们试图定义女性,并试图掌控她们的一生。
每一件事情都是朝朝夕夕,一朝一夕形成的。
长此以往,便被认为成了本来就应如此。
看似简简单单的流言蜚语与成见,便足矣杀死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
可十里镇的众人依旧选择活着,有的不止是对丈夫的恨,还有对孩子的牵挂,以及心中的不忿。
她们不明白为什么不是自己的错,却要让自己来承担错误。
而那群真凶却依旧可以逍遥法外。
西西呢?
她完成了自己所认为的“使命”,她成功将那些孩子送出了那个不见天光的地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她自己不愿意醒来。”
西西这一生太过颠簸,她认为自己身上早已是洗不清的污秽。
之前是因为有叶子一行人在,她必须坚持。
如今,她们已经逃了出来,自然也就了无牵挂。
当一个绝望了的人了无牵挂,那便是撒手人寰之时。
如今的
西西,是她自己选择了不愿醒来。
是了,这才是治疗这么多天依旧无济于事的原因。
温予柠捏了捏眉心,当一个病患没了求生意识,这才是最可怕的。
“别急,总会有办法。”
温芩勾唇,俯身撑在桌延,“说不定十里镇的那群人会带来惊喜呢?”
乍一听这话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群人当初可同样也是推动苏琼死因的罪魁祸首之一。
她们能带来什么惊喜?
听见温予柠说出这话,温芩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又重复了遍之前的话。
“我们不能用绝对的眼光去看待所有事。”
没得到对方的回答温芩也没有说什么,反而凑了过去。
“说点其他的。”半透明的脸就这样直直怼到了眼前,“现在走到这个地步,你觉得简清悠能得到该有的惩罚吗?”
言下之意就是在问温予柠要如何对付简清悠?
男主光环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他的地位与权势都是常人无法披靡的。
简清悠是天子的大儿子,是当今大王爷,亦是未来的太子。
这样位居高位的人,又能如何治他的罪?
起初看温芩给自己的剧情时,关于简清悠参与这场实验的部分近乎是一笔带过。
而那些真正经历过非人对待的人呢?
被一笔带过的,是她们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甚至无法痊愈的“伤口”。
在原著剧情里,这位男主到最后都风风光光,美其名曰且都只是为了抓住幕后之人。
甚至扬言自己什么都没做。
可他真的没做吗?
是他的参与,也是他的推波助澜才让那些人愈发张狂,让无数婴儿、少女、妇女失去生命。
简清悠这人不止对温芩一人实施过虐文里的剧情,甚至整个大胤的女人,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命。
于他而言,女子只是用来争权的工具,微不足道,也不值一提。
“不是说过吗?”温予柠眸色平静,“我会亲手,彻底废了简清悠这个男主。”
温芩扫过她手中皱起的书角。
明明方才书角还崭新如初。
如若放在初见时的那个温予柠是万万不会有这种反应的。
就连刚开始温芩都是利用自己的处境才让对方答应。
她将这一变化收进眼底,心下了然一笑。
收起俯身的动作,慢慢坐回原位,也不戳穿对面人,“那你打算如何废了他呢?”
“第一步,让这件事的真相公之于众。”
温芩的声音依旧轻柔,没有嘲讽或是其他表情,那双眼睛温暖而宁静,只留下了三个字,“这很难。”
“简俞白就是那个切入点。”
耳垂上似乎还保留着那晚的余温,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鲜红滚烫的液体被那人一点点颤抖着擦去。
明明那一刻就能察觉到不同的异样,可那人却依旧选择视若无睹。
温予柠清楚,简俞白所言的喜欢确是做不得假。
不过也恰恰是这一点,让人可笑。
充满了欺骗与算计的喜欢,算得上什么喜欢?
温予柠承认,自己的确是有一瞬心软。
但也只是一瞬。
“简俞白既然选择相信我。”
“那就应该知道后果。”
她从不在乎这些情爱,也不会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情爱之上。
可好笑的是,简俞白那种处心积虑的人竟然选择了情爱。
选择了温予柠。
温芩皱眉,“就算简俞白帮你,你觉得皇帝会吗?”
“谁说我要利用简俞白帮我这个了?”
清冷艳丽的眼尾微微上扬,她慢慢抬起眸。
“兄弟相争,才是我要的结果。”
“至于简俞白的另外一个用处。”
“自然是要他不留余力的站在我身边,亲手将我送到某个位置。”
温予柠是美的,但从前的她从来都不会展现出如此有攻击性的美。
大多时候的她都是那个看起来游刃有余,谦逊却又无害的。
可此刻她的美又变成了,恍若五光十色的玻璃碎片。
诱人却也锋利。
“我要简俞白亲手将我送到朝廷之上,文武百官之中。”
既然都觉得女子不可能,那她就做那个先例。
“我要让天下女子入朝为官。”
“女子亦可自己有一番作为,亦可自救报仇。”
“————!!”
心口一栗,温芩背靠着椅子的后背僵住。
她骤然抬眼。
-
“所以,其实是西西自己不愿醒过来。”
西西的手背上许许多多的针眼,叶子眼眶有些酸涩,她蹲下身,小心翼翼避开那些伤口,然后握住。
“西娘,你不能丢下我们,你明明答应了会一直陪着我们的,你不能食言……”
听完温予柠分析的结果,温婉抓药的动作一停。
怪不得自己费力和温予柠研究了那么多药下去没一丁点儿起色,她转过身,盯着床上的人皱眉。
“若她自己都放弃了,那就算我们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治好她。”
“西西姐,这不是你的错,这不关你的事。”
宿木眼圈泛红,泪珠一颗颗往下坠,她含泪跪在床边小心翼翼看着上面的人,甚至都不敢伸手,“西西姐,你醒来看看大家,大家都需要你……”
宿样也有些不忍别开眼,上前拉住妹妹:“木木,西西姐需要静养,你不要这样。”
“那我应该怎样?!”
原本乖巧的人突然朝身后人吼了一声,随后将那双扶着自己的手甩开。
“哥哥,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没有任何防备的宿样就这样被宿木推的连退了几步,他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宿木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哥哥,我们救救西西姐吧,算我求你。”
她这句话是带着些绝望的,又似是不止在说西西。
可宿样依旧沉默不语,只看着妹妹道:“我们又能怎么救西西姐呢?宿木你别乱说话。”
宿木扯唇看着他,可最后竟然真的没再开口。
空气有些凝重,温予柠并没有错过这两兄妹的对话。
宿木话里的救救西西是什么意思呢?
视线扫过一眼沉闷的宿样,她有意无视这一气氛,将手中打完的针剂丢到一边的铁桶里。
“红鲜疣已经在慢慢好转,我这边的治疗可以渐渐停下了,这一针打完后往后就不用再打了。”
“至少,这是一个好消息。”
瑰血症虽然不好医治,但怎么说自己也是重生了一遍的人,这对温婉来说也只是有点困难而已。
于是她将手中的药材放入罐中,不服输似回了句,“我这边虽然还有些时间,但现在看西西身上那些扩散了的玫瑰状红疹已经得到了控制。”
瑰血症的医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同,有些人或许痊愈时红疹便能消退,可有些人或许痊愈了也无法消退。
西西的毒素已经保留了半年,这半年里虽然叶子没有研究出解药,却也因为她的药,这才拖住了瑰血症的病发。
温予柠和温芩研究过瑰血症,所以她清楚温婉说的控制住了,那便是真的控制住了。
可至于到底能不能彻底痊愈
,谁也不能保证。
她挑眉,将桌上的其中一味药材拿了起来,“林子草,你放进去过吗?”
上一世,京城中也有人爆发瑰血症,那会儿是温婉和温芩一起合作才得以治好。
虽然两人是合作,但属于温芩负责的那部分细节,温婉当时并没有认真听对方的讲解,以至于现在很少一部分药材她只能重新试着搭配。
见温予柠问起,温婉实诚的摇了下头,“这些药,每一个都需要谨慎,如选错了极有可能反道而行,催发瑰血症。”
温芩在梦境里和自己说过,若不是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在没有任何理论条件基础下,便给出方案。
温婉生性多疑,再加之重生这一因素,若让她看出马脚,温予柠可能就有麻烦了。
可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不开口显然是不可能了。
温予柠将曾经温芩给自己讲解的用途原封不动搬了出来,“试试林子草,或许就差它了。”
原本以为温婉会过问缘由,甚至觉得这一决定太过冒险,可她却是看着温予柠手中的药草,张口问道:“你说什么?”
“什么?”
医典上关于林子草的用途微乎其微,以至于温婉下意识便忽略了它。
可现在,与记忆中那人相同的描述再次被人说出口,那道被她遗忘了的药材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
温婉拿过温予柠手中的药材,紧紧捏在手中,“你是如何知晓林子草用处的?”
想起医典上寥寥无几的林子草介绍,温予柠同样也有些头大。
硬编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要怎么样说才能遮掩过去呢?
不等温予柠开口,转过身处理罐子里药材的温婉声线似乎哑了几分。
她头也没回的说,“还是你的那位师姐吗?”
温予柠一愣,这才想起曾经把温芩说成过自己的师姐。
既然对方提了,温予柠自然也没有傻到去不打自招,更何况这也的确是温芩教给自己的。
她点了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温婉停顿一息,盖上罐子,转身想要再说什么,便被屋外的声音打断。
“夫人,外面有人找您和主子。”
温予柠朝外面应了一声。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留下几句话让温青替她守着,便快速走了出去。
那抹雪白的身影远去,温婉却始终远远的望着,深如潮水。
似是信口又似是执着,她低声道:“是,温,芩,吗?”
当真的把这两个字说出口,温婉才发现,原来也不是这么难。
原来,她还是能说出口的。
她这一声近乎低喃,可旁边的叶子还是注意到了。
难得见温婉也会有失神的模样,她走到来人身边,“温芩是谁?”
“温芩吗?”温婉蓦地移开视线,侧身开始烧药,“我也不知道。”
温婉甚至不敢说故人二字。
因为她也不知道“温芩”应该算是自己的谁。
涨起的药香熏着眼底,寥寥薄雾避无可避织拢起记忆。
千变万化的雾气慢慢上升、消逝,最后只剩下熟悉却又模糊的身影。
-
与此同时,正房内。
铜镜内,束发冠玉的人额前碎发不经意垂落几分,淡淡扫过乌睫,本就清隽浅淡的容貌莫名多了几分勾人。
他坐在梳妆台前抬起手,朝另一只手心的胭脂水粉沾了一点,然后递到鼻息下嗅了嗅,又皱着眉移开。
似是看出自家主子的嫌弃,慕凡尽职补充道:“主子,这已经是碧玉阁最好的胭脂水粉了。”
碧玉阁如其名,是上京城内最有名的胭脂铺。
这里面每一件物品用的都是最上乘的配料,且碧玉阁的东西限时限量,每日的胭脂水粉都不同,限量供应且仅此一件。
简俞白将手中那点胭脂水粉往手上摸了一点,艳丽的淡红色在冷白的手背上格外刺眼。
眉间闪过嫌弃,他淡淡道:“不是叫你买粉一点的色吗?”
慕凡有些委屈,“主子,这已经是碧玉阁最淡的色了。”
轻“啧”一声,修长的指节悠悠盖起手中的胭脂水粉,“那就继续去找,找到适合的为止。”
慕凡:……他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这些胭脂水粉的颜色?
下一秒,简俞白舒缓清润的声音便在屋内想了起来。
“你平日里作为曲蓝璎的夫君,都不研究这些胭脂水粉么?”
“主子,蓝璎平日里并不用这些东西啊。”
“那你不更应该帮她留意这些吗?”
“???”
“就你这样的,”男人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些嫌弃,“到底是如何娶到夫人的?”
慕凡:?他怎么就娶不到夫人了?
似是有些不服气,他张了张口,“可属下不但娶到了,还有了孩子。”
话音刚落,慕凡便心下一颤,他刚刚竟然顶撞了自家主子。
忙不慌跪了下去,“是属下失言,请主子责罚。”
“这很值得炫耀吗?”
男人眼都没眨一下,也没过多计较,直接让地上的人站了起来。
“你或许是开心了,可真正受痛的只有产子的人能体会。”
简俞白从不是什么未经人事之人,他见过这世间太多生死别离,其中一个就是女子生产。
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见到曲蓝璎难产之时,与他而言不过都是一次在人世间需要走过的经历。
可若将自己之前以为需要走过的经历放到温予柠身上,他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他不想要温予柠因为自己受这样一份苦。
母亲一词光听着就多么高大尚。
每一个孩子的降临都是母亲用自己的命换来的,能不高尚吗?
不过很可惜,简俞白并不是什么合格的父亲,更没打算当一名父亲。
他不会让温予柠冒着生命危险,去当这样一个被人称作伟大的母亲。
他只希望温予柠平安顺遂,一世无虞。
慕凡沉默一瞬,其实自己曾经确实是向曲蓝璎提过想要孩子,曲蓝璎才准备备孕的。
他好像……确实是从来没有问过对方想不想。
慕凡试探着开口:“主子,那你买这个胭脂是要做什么用啊?”
“怎么?”
收到那人视线,慕凡讪讪挠了下头。
他其实是想问主子是不是要给王妃买来着,但若不是给王妃买,那他这个问题不就得罪主子了吗?
话锋一转,他道:“就主子你得告诉我用处,我更好方便找颜色。”
不知男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淡淡撩起眼,语气懒散:“本王自己用。”
慕凡:“——?!”
慕凡表情微妙,瞳孔不自觉放大,一时都忘了君臣有别,就这样直直看了过去。
记忆里温予柠让自己叫她“姐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是因为喜欢年轻的么?
年轻的人有什么特点?
年龄小,天真单纯、风华正茂、热情黏人……
如若按照现在温予柠的岁数来看,自己却是长了对方一岁。
除去前方第一样,第二样他可以装出来,其余第三样第四样他也都可以。
所以四舍五入,自己也是温予柠喜欢的样子。
不过到底也是长了一岁的人。
所以简俞白吩咐慕凡去找些胭脂水粉和护肤品。
之所以买胭脂水粉是因为那个碧玉阁的店主说,这些胭脂画在眼尾可以呈现出一副潸然落泪、柔弱可人的模样。
那些年轻的男人,可不就是这幅样子么?
于是简俞白一合计,干脆就买了一部分回来,结果这些颜色一个比一个丑。
也就那些护肤品还可以凑合用一用。
他们这趟出行本就有些远,再加上温予柠平日也不是很喜欢用这些胭脂水粉的缘故,简俞白只让人送了些少许过来。
而其他的,在自己觉得不错后,又早各个世家贵女口中口碑最好的护肤品和胭脂水粉
中,简俞白命人全都买了回来,放去王府内给温予柠到时候自己去用。
不过这些自然没必要对外人倒,于是简俞白无所谓开口,“怎么?你有意见?”
“属下绝无此意。”慕凡连连摇头,似是为了表忠心,他又再次做了个闭嘴的动作,“属下定会守口如瓶。”
知道这人误会了什么,简俞白也懒得解释,只视若无睹点头,“你最好如此。”
话落的瞬间,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入了房。
“主子,您出事前让我们盯着的人,找到了。”
男人单膝跪地在简俞白身侧,将手中的物件递了出去,“这是在黄楠屋内搜到的药品和信件。”
随手拿过其中一封信件,展开赫然是与简清悠来往的内容。
信上事不多,笔记也有些模糊,但却近乎将自己这一两年来所有事都事无巨细告诉了对方。
黄楠作为简清悠身边的人,却能在皇帝身边潜伏这么久,定然是心思缜密的。
简俞白当初之所以没有拒绝简雍将人搜来,就是因为怀疑。
所以他就计将自己府上表面所有事物交给对方做管理,为的不止是减轻提防,更是为了引蛇出洞。
果不其然,在再一次发现对方和外面之人有书信来往后,简俞白便派人彻查。
黄楠做事谨慎,他们的书信并不是一手传达,而是经由他人之手,再次送达。
暗卫追查到的书信最终都演变成了菜谱或是不值一提的零碎小事不说,那些传达之人也是莫名包庇。
简俞白心下有些猜测,但奈何自己意识不受控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他不能亲自动手,亦不能有一丁点明显针对对方的举动。
所以,他干脆直接应了对方的招,洋装中了淮安侯埋伏。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王府中还有一个同黄楠一样的眼线。
他意外被那人下了毒。
慕凡一惊:“竟真是黄楠!这人简直狼子野心,主子平日如何待他,他竟这般恩将仇报?!”
将暗卫拿到的药放在指腹摩挲,简俞白皱了下眉。
没管在场人的阻拦,他放到鼻下闻了闻。
温予柠曾经告诉过自己,他身上的毒有两种,一种是让人变得痴傻最后暴毙而亡,另一种则是在痴傻的过程中让对方遗忘一切过往。
他问过温予柠这些毒素的药材有哪些,根据对方回答简俞白便派人收购了那些所需要的材料。
可现在暗卫搜集到黄楠用的毒素里,显然只是前者。
且神奇的是,温予柠说过,简俞白身体里的这个毒素本是致命的量,可最后却变成了只是痴傻。
所以,究竟是谁调换了黄楠的药?
又究竟是谁,给他下了失忆的药?
简俞白站起身,眼神略沉,似是随意扫了一眼慕凡。
他将桌上的东西丢给那人,声线清缓,“把这些处理干净了。”
应了一声,慕凡便退出了屋内。
待外面人脚步声远去,简俞白才慢慢开口:“红霜楼的主子可查到是何人?”
红霜楼,正是上京最大规模的一所青楼之一。
也是曲蓝璎先前被卖入的青楼。
当初简俞白之所以允许慕凡将曲蓝璎带回府,便是因为查到对方身世清白,这才默许。
可在失忆期间的种种,不禁让简俞白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恰恰在简俞白想要铲除云池时,曲蓝璎和慕凡相遇的意外,刚好成为了他借刀杀人的理由。
恰恰在自己同温予柠大婚圆房时,曲蓝璎难产了……
恰恰在温予柠提出要春游且一行人低调外出时,简晞还出现了……
如果说后两件只是巧合,那么最后的结果毫无疑问印证了简俞白的猜测。
一开始曲蓝璎同慕凡的相遇,为的就是尽快推动他铲除云池。
而所谓难产,为的也是阻止温予柠同那时候的自己圆房。
至于简晞……
从一开始所谓的巧合偶遇,再到一早准备好的黜州疫情说辞,与不经意间让温予柠改变了原先袖手旁观的态度。
这怎么看都是有备而来啊。
只是让简俞白更好奇的是,简晞到底是哪句话让温予柠突然改变了主意呢?
想起温予柠前几次的态度,以及让自己当上太子的话。
……是因为简清悠吗?
前几次温予柠待对方的态度还历历在目,简俞白看得出来,温予柠是真的厌恶对方。
可为什么厌恶呢?
那时的温予柠还并不知晓简清悠的所作所为,甚至与对方都没有接触。
难道…………
简俞白近乎听见了脑海中什么断裂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清浅的眸色骤然墨色如渊,连带着那些原本藏在眼底的情绪也如潮水般上涌。
似是自己的情绪太过明显,先前那不可控的意志也开始跃跃欲试。
视线内,原先温润无害,一举一动皆挑不出半点诟病的人,突然面色泛白。
眼眶也泛着薄红,唯独眉眼清寒死死盯着某处。
暗卫心下一跳,忙不慌单膝跪地,拱手道:“请主子责罚,属下多番打探却还是只依旧只查到了红霜楼的主子是那老鸨。”
“上京,还真是千变万化。”
那人眼睫垂下,重新遮住眼底的阴翳,他才淡淡出声,又恢复了往常的声线。
“也罢。”
连他都没能查到,那必然是有人在幕后做了些什么。
想到唯一能越过幕后之人查到的对象,简俞白几步走到实木桌前,提笔在纸张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又交到暗卫手中。
“若顾砚清都不能查到——”
停顿了下,那张泛白的脸挂起笑,长睫弯弯,声线愈发淡雅温柔:“那曲蓝璎也不用再留。”
背后之人费心费力隐瞒曲蓝璎背景,随后又刻意安插进三王府。
这么大的手笔,若是这可棋子陨落,背后之人定然也会有所动作。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暗卫背后却已经泛起凉意,这才是主子真正的性子,绝不拖泥带水。
跪着的腰不自觉再弯。
“本王记得,之前云意有提过大皇兄想要彻查简晞。”
“作为兄长,我等自然也要为其排忧解难。”
面上状似无意提起,可长袍之下,那双凌厉修长的指骨曲起,正是烈阳时他却觉得自己手心泛冷,犹如掉进了冰窖。
一切的一切,犹如一张编织许久,精致又充满诱惑的蜘蛛网。
无声无息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不留丁点儿缝隙。
只是到底是蛛网笼起的,入眼皆是网孔。
只稍不留意便能入了风,功亏一篑。
第63章
因着陈冰做局的缘故,那些人所做之事被全部披露,昨夜送出去的孩童也被全部安全送回。
温予柠有料过这群人会找上门来,毕竟他们一行人的身份在昨日暴露时,就一定会被那些人盯上。
只是没想到这群人动作会如此之快,明明才第二日就找上了门。
似是看出身旁人的情绪,简俞白垂眸看着她,脚下步子满了下来,“姐姐若是不想去,我一个人前去也是可以的。”
昨日简俞白近乎将所有恩
惠都推到了自己身上,若是现在自己不出面那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
况且,她也很好奇,那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拜见他们。
是想要为自己申冤?
还是狠狠告发那些男人呢?
想到这儿,温予柠不由侧目:“十里镇那些男子……”
后半段该怎么处罚的话还没说出口,简俞白便已经淡淡道:“死了。”
“死了?”
“嗯。”那人声线依旧清缓,面上也一如既往的无害温润,“失血过多。”
温予柠看过那些男人的伤口,顶多就是下|体被废,怎么也不可能是失血而亡。
这人的借口甚至连敷衍都不够。
这样蹩脚的理由,明显也没打算瞒着自己。
想起昨夜简俞白替自己动手做出的解释,温予柠不用想也知道对方为什么对那些人动手。
“当时却是我冲动了。”她皱了下眉,下意识问,“那群人不在会不会影响后面的事。”
“不会。”
简俞白轻叹了下,侧过身,在温予柠身侧停下。
与自己身着相同色系衣裳的人挡在身前,鼻息间是熟悉的雪松味,光线被遮挡住,眼前投下一片阴翳。
那人缓缓折下身,“那群人本就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姐姐不过是在为外面那群人平反罢了。”眼前的光线重新恢复明亮,简俞白重新直起身,眉眼含笑,“所以,不必为此自责。”
温予柠一哑。
身前人明明知道她当时并非如此,之前那样说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那现在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难道就仅仅是不想要自己自责吗?
不等温予柠再开口,身侧的手便已经又一次被男人牵了起来,他开口道:“走吧,莫要让外面人久等了。”
简俞白的手一直都有些温凉,此时在仲夏被牵住,正是最舒服的体温。
温予柠却是皱了下眉。
这人手的温度比之前还凉了些。
之前是因为中毒导致血液循环问题,可现在明显已经有好转,为何还更凉了?
简俞白身体本不算差,但因为中毒时间过长的原因,导致身体上养出了些不起眼的小毛病。
比如手凉。
如果保持良好的情绪,不大起大落,定然是没事的。
可现在却是又凉了几分。
印象里,简俞白不论什么事情绪一直都能保持稳定。
可现在这样的人情绪却发生了变化,是发生了什么吗?
温予柠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总归两人现在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自己又该用什么立场说这些呢?
……
院内大门打开,见着熟悉的身影,众人纷纷跪了下去,连带着那些刚巡回不久的孩子。
“求王爷、王妃定罪。”
简俞白在开门前便已经松开了温予柠,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十里镇男丁目无尊法,上至妇女,下至婴童,非法略买非奴者。”
“他们逃不掉,畏罪自尽也逃不脱。”
“这些罪业都会被公布于世,还所有人一个真相,亦还你们一个清白。”
“不。”
地上的人并没有跪地道谢,她们流着泪,额头贴在青石地板上。
“我们有罪,我们从不清白。”
“是我们这些妇人见识短浅,听风便是雨。”
“是我们的愚昧无知,听信那些男人的话,活生生逼死了苏娘,也活生生害死了镇上其他个女娘。”
穿着布衣的人,和那些先前受了刑,受着伤的人都流着泪。
滚烫的泪水留下,灼烧着脸上还未痊愈的伤口。
可她们却是恍然未觉,一个一个磕头的动作砸下。
是在认罪,亦是在向那些死了的亡灵忏悔。
“舌尖低下压死人,我们是凶手。”
“是我们的长舌,害死了她们……”
长舌妇人,长舌妇人。
可是这两字真的是她们本来就这样吗?
答案是不的。
十里镇的男丁利用妇人的传话,借势造谣那些无辜之人。
而这些无知的夫人,无意中也成了推动其中的一环。
“不要——”
“不要杀死董大娘她们!”
不远处,两个孩子匆匆跑了过来。
他们挡在一群跪地的妇孺身前。
温予柠挑眉,她知道这两个孩子,才刚进村时,田卫抱着的孩子。
也就是逝去的苏琼的孩子。
简俞白皱眉,不着痕迹的拉着温予柠朝后退。
唯恐那两个孩子碰到身边人。
见过太多尔屡我诈,他并不认为这两个孩子的出现时意外,淡淡瞥过那群人,“这……是何意?”
几岁大的孩童并不知晓这句话的含义。
但在场的大人却都能听出不悦。
原先跪在地上的人抬起脸,近乎惨白,她们拉扯着就要让孩子走。
“你们怎么来了?”
“大娘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今日乖乖待在家?!”
“不,你们分明是要去死!”
两个孩子声音稚嫩,没去管流下的泪,“我们不能让你们去死。”
“傻孩子。”
“哭什么呢?你应该高兴啊。”
“是我们害死了你的娘亲啊。”
“…………”
按照律法来看,这群妇女本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但若根据事实来看,她们确实从不无辜。
温予柠视线从两个孩子的脸越过,毫无波澜看着地上那群女人。
“你们可知,认下罪行意味着什么?”
“恳求王爷王妃将这两个孩子先行带走!”似是下定了决心,几个妇女直接了当推走了面前的孩子,咬牙恳请道。
眼睫低敛,温予柠无声望向旁边的人。
正正对上那人如墨的眸子。
像是知晓她的意图,简俞白微不可察轻笑,然后瞥过视线示意一边的侍卫上前。
没去管两个孩子的吵闹,侍卫直接毫不客气的将两人搬离现场。
“现在他们没在。”温予柠走近几步,放低声道,“你们想说什么?”
“如今酿成如此大祸,我等早已难逃其纠。”
一行人齐刷刷磕着响头,直到最后才慢慢抬起头。
脸上是还未流干的泪,她们却浑然未觉,止住泪水,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我们这一生愚昧、无知。”
“只知搬弄口舌,听信谗言,害人亦害己。”
“如今我们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无论如何也洗不净这身腌臜,倒也算是应了那句报应。”
她们说这话时不见任何凄惨之意,有的仿佛只是一个平静阐述事实的旁观者。
“只是就算如此我们也难赎这桩罪过。”
停了一息,温予柠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下:“所以?”
“恳请王妃治罪!”
话落下的瞬间,众人齐齐磕下了头,末了又再次开口。
“只是可否再恳求王妃、王爷一事。”
听见这话,温予柠嘴角嘲讽的勾了勾。
看吧,这就是人性。
擅于伪装,却又难逃骨子里的自私、贪婪。
上一秒还冠冕堂皇的说自己有罪,说要认罪;下一秒便变成了可否再恳求手下留情。
简俞白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温予柠知道,他这是明晃晃让自己来决定。
她重新退回原来的位置,与那些人拉开距离,“说说看。”
“因着我们的问题,曾今让这些孩子也跟着一齐犯错。”
曾经因为苏娘的传言,她们让自家孩子离苏琼家一儿一女远些,她们说苏娘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生的孩子也一定不是什么东西。
于是大部分孩子开始说他们是“脏孩子”、是“混账东西”、“小杂种”……
直到后来苏琼被那群人说是投井自杀,她们才慢慢改变了态度。
“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给孩子灌输了错误的理念。”
几个孩子泪流满面跪在自己母亲身旁,不停磕头说是自己的错,却被女人们回了过去。
“他们现在已经知晓错误,恳请王妃也一同归于我等犯下的罪孽。”
没想到会是这种要求,温予柠一愣:“你们……”
“只是在此之前,”温予柠的声音太小,地上的人并没有听见,她们继续道,“可否允许我们先将苏娘和那些因为我们死去的娘子的孩子抚养成人,也算是为之赎罪了。”
“之后就算是死,我们也甘愿受罚。”
“…………”
这个要求乍听就很不合理,地上的人也像是怕被
拒绝一样,又快速补充道。
“若是不行,那可否宽限我们一两日。”
“这两日我们会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家,然后将这些孩子送过去。”
温予柠一时有些茫然,她一直觉得那些所谓的无私不过是极其少数,这个世界近乎大部分都没有这样的人。
可现在,眼前这群人却突然让她觉得有些茫然了。
她们毫无疑问是害死苏琼的另一个“真凶”。
因为她们的话语,因为她们的理所当然,让这样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鲜活的生命逝去。
因为真正动手的人不是她们,所以就连大胤的律法都无法治她们的罪。
可现在她们却自觉站了出来。
她们为所有人,为自己的孩子,为苏娘乃至其他人的孩子都做好了退路。
唯独没有为自己做好退路的打算。
许是许久没能得到温予柠的回答,气氛格外变得凝重。
可那些妇女也只是静静弯腰磕头的姿势跪在原地,就连原本哭着的孩子,也都懂事的随着一齐跪地。
不等简俞白示意,侍卫便忙不慌上前朝两人禀报道:“主子、夫人,那两个孩子说苏娘在死前留下了话给十里镇的所有人。”
换做以往,温予柠会毫不犹豫的,直接肯定的定下面前人的罪。
可现在她犹豫了。
“放他们过来。”
听到这话,侍卫又望了眼默不作身的人。若是在从前,简俞白并不会去管那两个孩子会说什么,都是直接了当解决。
明白他这是默许的举动,侍卫应下便直接将人送了过来。
“你们不能死!”
两个小孩首当其冲,异口同声道。
“阿娘曾经在生前说过,大娘你们本心并非如此,只是听信了谗言,她从不怪你们。”
“甚至在最后,阿娘也是想要将阿爹做的交易告诉你们,希望你们莫要陷入危险。”
说到这儿,两个孩子眼眶也红了起来,“可是阿娘终究还是没能将这个消息送出去。”
“这是前不久我们在爹爹和阿娘房间砖缝里发现的,应该是阿娘生前想要送出去,却没能送出去的信件。”
他们将手中的信纸递给温予柠,随后跪在地上,朝面前一男一女磕了个头。
“十里镇自古便是男子为外,女子为内。长此以往就形成了男为主,妻只能听夫话。”
“此朝意外,是田卫精心策划许久,所有男子故意利用身边的妻子做局,大娘她们都是被利用的。”
温予柠动作有些迟缓地将手上的信纸展开。
可能因苏琼没有读过书的缘故,纸上几个字不多,甚至有些别扭生疏,不过好在都是些熟悉的字。
【田卫为人老实,在外干活养家糊口,就算被我骂了也从不还口。可有一日田卫突然跪在我面前说他被人骗了钱,欠了一屁股债。
我将所有积蓄都拿给了他,可还是不够。半生夫妻,我没法看着他死,于是我答应了他,亲自把自己送到了那群男人床上。
钱还完了,可这件事却被镇上的其他人撞破了。大家都以为我背叛了田卫,可是我没有,我甚至没法把真相说出来。
不久之后我有孕了,孩子是谁的?越来越多的人说那是野种,为了自证清白,我找到最近镇上来的医士进行了流产,可就算这样还是没人相信我。
后来,我发现这个男人总是早出晚归,甚者到了第二日夜晚才归家。我怕是田卫还欠了钱,所以就悄悄尾随他到镇上,却没想到见到了我一辈子难以忘记的事。
……
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镇上男人的预谋,他们想要用镇上所有女子换钱,甚至还有孩子。
而我,就是第一个目标。
田卫欠债是真,利用我换钱也是真。
可笑我那时竟然以为是还钱。
不知道这封信送出去时,我是否还能活着。
很大几率是死了吧。
我不怪镇上的大娘们,这么多年过来,如果没有她们的照拂,我也不可能过的这么顺利。
也希望大娘们千万不要自责。
我的死是那些男人算计的,就连大娘们说出口的话也是他们算计的。
只是可惜,可惜我不能亲口说出来。
可惜我错信了一个魔鬼。】
原来苏琼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了,所以写了这样一封信。
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在童谣里就有了答案。
“墙缝深处红血引苏娘”正是苏琼藏在墙缝里,未能送出去的手信。
“若真要说有罪,我和哥哥才是最应认罪的人。”
在看见阿娘那封信时,两个孩子便明白过来了一切,也知晓了当初田卫话中让他们去朋友家玩几天,实则是变卖他们罢了。
哥哥接过话,“田卫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们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所谓血缘,父债子偿,便是这个道理。
凡事只要沾上“血缘”二字,那就是割肉刮骨也无法斩断的纽带。
此话一出,就算是不知学识的一种妇女也知晓这句话的意思。
她们忙不慌双膝跪地上前,挡在两个孩子前面:“王妃莫要听信这两个孩子的胡言乱语,这田卫做的事是万万不关这两个孩子的啊,他们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能做什么?”
温芩曾经告诉过自己的话,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不论是谁,都不能用绝对的眼光去看待所有事。
是非对错,哪有这么绝对呢?
看着地上的人,温予柠轻垂着的眼微颤,“你们为何最后一定要求死呢?”
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
可温予柠却是执着的看着她们开口询问。
地上的人一怔,她们不可置信抬头。
她们之前说的话里没有提其中另一个原因,可温予柠听出来了。
并且还要得到她们的回答。
“一个原因是我们想要为那些无辜的人偿命。”其中一个女人咬唇,终于开口说了实话,“另一个原因,我们现在一身腌臜,实在蒙羞,只能以死谢罪。”
“你们——”温予柠从那些煞白着脸,无助蒙羞低着头的人身上扫过,终于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话说了出来,“没有罪。”
“害死苏娘以及其他人的,是那些男子。”
“你们是被那些人侵|犯的受害者,真正有罪的,是侵|犯之人。”
看着这些人,温予柠突然就想明白了,明白了西西为何会如此抗拒醒过来。
这里面不止因为那些人的侵|犯,最主要的,是她不能接受自己。
西西不能接受,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自己。
“你们犯了错,会有律法惩戒,而不是将之视为报应。”
“难道就因为做错了某件事,就活该受到侵|犯吗?”
“这里面有太多清白无辜之人,她们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可却还是被那群
人盯上。”
“你们才是受害者,真正有罪的是那群施|暴者。”
她并没有放低声,只是在静静的阐述事实。
“你们是幸运的幸存者。”
“你们活了下来,那就更要好好的活着,要活得光鲜亮丽。”
“正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无时无刻都宣誓着那群施|暴者与加害者的罪行。”
“是你们让他们无处遁形,是你们揭露了他们的罪行。”
“亦是你们,让这世上的其余女子规避了这种非人的对待。””是你们用自己,照亮了她们前行的路。”
温予柠自始至终都没有安慰,甚至也没有说那些光鲜亮丽的话,而是将真正的、血淋淋的现实摆了出来。
那些伤口从不是丑陋肮脏的存在,它们是无数希望与新生。
正是因为她们的存在,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因为她们的存在,让千千万万个女性幸免于难。
受害者或许并不完美无瑕,但作恶者一定劣迹昭著。
我们要学会接受受害者的瑕疵,同时也要去反抗作恶者的罪行。
所有人的关注点总是会因为受害者的性别、身份,从而纠结。
他们总说因为受害者是地位低下的女性,所以不值一提;而另一部分人总是纠结受害者是因为某种原因才会失了清白,甚至有时总是钻牛角尖为何受害。
那作恶者呢?
没有人会说作恶者,因为作恶者是权势。
因为封建王权的意识,让所有人深入骨髓。
权利二字让所有人都下意识选择了屈从,甚至将他们的所作所为视为了理所当然。
那那些想要反抗的呢?没有,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
因为能反抗、不赞同的人早已被他们早早按在了膝下;而那群同流合污的人,只需要轻轻点头便能自己判断对错。
“一个人活着,不是只有清白二字。”
“人生是我们自己赋予的,你想让它成为安静平淡的、热烈肆意,都取决于你。”
“不必追逐完美的答案,因为你存在的每一刻都是意义的回声。”
女性的裙摆之下从不肮脏。
肮脏的是人心,是人性。
“…………”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下,床上了无声气的人眼角泪水毫无征兆滚落而下,垂着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一行人为此近乎累了两日,一夜未睡不说,最累的当属叶子和温婉、温予柠三人。
宿木是最先发现异样的,她慌张开口:“姐姐、姐姐,你们快看!西西姐她动了!”
叶子一行人几步冲上前,在被人威胁时都不曾红眼的人,就这样落下了泪。
少女几人小心翼翼凑在周围,一点点将她眼角的泪擦干净,“西娘莫哭……”
西西身上红色玫瑰花瓣状的红藓已经退了一部分,可脸上的却依旧没有消退的征兆。
随着玫瑰花瓣动了动,她缓缓睁开了眼,可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没有,都是因为我们……”
“……”
一群人摇着头,你一句我一句,似是要讲憋着的所有话一口气说完。
温予柠和温婉自觉退后几步,对视一眼便准备走出房门,却又突地停住。
人群中叶子让其他人退至床头床位,独独留出一片宽敞的视线。
她站了起来,率先介绍道:“西娘,救下我们的是三王妃,”顿了下,“和婉小姐温婉。”
随着她话落,床脚的一行人也齐齐跪了下去,连带着宿家两兄妹也不例外。
“谢三王妃,婉小姐救命之恩。”
温婉一愣,她原本以为不会提到自己,她以为温予柠会把两人做的交易告诉叶子。
可现在看来对方明显是没说。
在温婉愣神的期间,温予柠已经先一步上前扶住了想要起身行礼的人,“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用行如此大礼。”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温予柠,毕竟是她说的要救你们,我只是顺手而已。”
温婉走过去同温予柠一起扶起床上的人,她没有将功劳揽下,而是三言两语又推到身边人头上。
温予柠挑眉,知道温婉话里的意思。
“倒也不用如此谦虚。”温予洋装听不懂,“西娘身上的瑰血症能这么快好转,你的功劳最大。”
一个是名满京城,唯二可以在一众男医里行医的温婉;一个是传言流落在外,随后找回被嫁给三皇子的温家真千金。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身份尊贵之人。
可就是这样的人救下她们不说,甚至忙前忙后费心为她医治。
在她无心求生之时两人也没放弃,一个不停的试药换药,一个在自己床头说了那么多的话告诉自己。
西西的性子一直都是胆小的,在被人关起来作试验品,后来带着那些孩子终于逃了出来,她自认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人。
可是她听见了温予柠在自己床头说的话,她看见了在她之外还有更多人,仍在承受折磨。
是啊,她们明明什么都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清白”二字而自省羞愧呢?
有罪的自始至终都是那群背后的恶魔,从不是她们。
“臣女谢过三王妃、婉小姐。”
“臣女何德何能。”西西没去管流出的泪水,而是认真保证道,“救命之恩难以为报,但臣女保证再也不会随意因别人之罪过产生轻生念头,这几日让二位费心了。”
知道西西说得话是真,温予柠微微点点头,将手中制好的药递给她,“这药用于你下|身的伤口,虽然这几日差不多痊愈了,但还是需要药物巩固。”
“每日三次,间隔六个时辰服用。”
西西刚接过手道谢,温婉便在一旁挑眉,意味深长看着那被独立包装起来的药物。
“为何我在整个大胤都从未见过这类药?”
“嗯。”
似是早就想过对方会问,温予柠也没敷衍,指向一边的叶子,“这是我让叶子做的药,配方和做法都是独一无二,自然整个大胤都独有这一例药。”
“现在用没事。”温婉弯唇,凑到她耳边,“可今后用,姐姐还是要小心为妙啊。”
-
十里镇之内,除了简清悠在的晋城,整个黜州参与了的男丁被全部抓获。
这些人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对所有家庭来说,都少了一份开支。
简俞白说朝廷过段时间朝廷也会分派些人下来为此解决,直到经济恢复如常。
这几日温予柠在为镇上受伤女子治病时听她们说过,十里镇乃至黜州大部分城镇都和这里大差不差。
除去较为昌盛的晋城,其余大部分皆是如此,只能靠庄家为生。
黜州虽然落后,各类建筑远没有京城多,可民生却算不得苦。
这里早晚有些温差,但好在四季温度并不多变,甚至秋暖夏凉,气候格外适合闲暇时休养。
被温予柠包扎好伤口的人挥了挥手,叹了口气:“要这气候有啥用呢?难道会有人因为气候来我们这儿?”
“以前那些畜牲不如的东西在时,还能指望指望他们打猎和我们自己养的牲口,和鸡蛋、鸭蛋、鹅蛋……去集市换几个钱。”
现在提到那些男丁时,大娘脸上只有愤怒,随后又叹了口气。
“可现在,唉,难喽。”
说话时,家中的三个小孩已经各个抬了一小碗说过来。
将水放到温予柠和简俞白桌前,他们道:“哥哥姐姐,喝水。”
几日相处这些孩子也已经熟悉了两人,温予柠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今日阳阳和哥哥来任姨家啦?”
阳阳和话里的哥哥,正是苏琼留下的孩子。
“是任姨让我们过来的。”阳阳乖乖仰头,双眼亮亮的回答。
苏琼如今死了,还有一些镇上无辜死了的女子,但幸运的是她们的孩子并没有死。
但因为没了大人,于是镇上这些大娘一合计,便干脆轮流着照顾这些孩子,所谓吃百家饭嘛,大家都是一家人。
“害,”
陈姨朝两个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挥了挥手,让他们自己出去玩才又叹了口气道。
“那老邓家肉都没有多少了,自从她被那男人关进井底后,那些牲口便愈来愈日渐消瘦。我就寻思着,还不如先让她把那些牲口养肥了再说,所以就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了。”
温予柠沉默片刻,突然想起来,整个黜州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能源和手工业的匮乏。
农业虽然不算很发达,可是自给自足也是够了。
气候完好,一切又都是原生态古建筑的模样。
甚至就连临近的小国也是安于现状,躺平享乐的性子。
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在脑中显现。
温予柠转头,看向简俞白:“大胤可开放了黜州对临近小国开边互市,内迁安置。”
“是同贡互市,归化内附吗?”
临近的国家太零散,也太小,甚至都叫不上名字。
当初也是这些国家二话不说就表示了投降,甚至还有都没起兵时就投来降服书,表明每年都会向大胤上贡,甚至任
何条件都可以提,就是千万不要攻打他们。
这样的小国简雍只当怪不得是小国,毫无精神可言,只知投降。
过后那些小国也没有表示想要进行贸易,所以简雍自然而然也就只设置了临时的边境开放关卡,丝毫不指望这些人能带来什么经济交易。
见温予柠突然问起,简俞白也没有扫了她的兴,只是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想法?”
“那些小国之所以这么快投降,除去实力弱的因素,更多的是他们喜欢安静享受。”
“嗯?”
“黜州这种环境就很适合打造农家乐。”温予柠手指站了点碗里的水,然后在桌上画起了图解释何为农家乐。
解释完,她手上动作一停,没有看简俞白,而是问身边的妇女,“任姨,如果让你们来开这种农家乐,你们觉得可以吗?”
“可以啊,没问题。”任姨眼睛一亮,可是又快速暗了下去,“就是这也没人愿意来我们黜州啊。”
“所以要通贡互市、归化内附啊。”
小国安静喜乐,而黜州如果打造起农家乐,那毫无疑问就是不二之选。
黜州需要吸引的第一波客,就是打开国门后新奇前来的小国人。
简俞白一直都知道温予柠的很多想法都不同于常人,却没想到她会直接提出这种方案。
打开过门不是小事,他却微不可察轻笑,然后点头应下,“这个方案却是我们从未想过的,回去后,我会亲自去同父皇谈。”
……
既然提出了方案那就不能只是嘴上功夫,和在幻境里的温芩一齐去看遍了各个地方的农家乐后,两人开始画图纸写规模。
有了温芩这个土著人的见解,两人很快统一意见,将古融进今,又将今融入古。
“小乞丐”的人数太多,温予柠不可能全部将她们收到自己手下。
先不说人数,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所以自然也不可能盲目带到上京。
于是温予柠干脆将农家乐的营业观念全部告诉了她们,并将图纸交给了任姨一行人。
清楚知晓农家乐的一切的一行人,自然也就被留在了十里镇,负责一齐开发。
从刚落脚十里镇整整五日,近乎整个黜州的点与参与的人都被全部抓获,只独独留下了晋城。
因为晋城还有简清悠在的缘故,所以简俞白打算自己亲自动手。
至于这几天之所以还呆在十里镇。
一个原因是黜州的疫病被众太医控制住了;另一个则是,简清悠那边一定也收到了消息,依照那些人的性子,估计现在比任何人都急不可耐。
所以,只用等。
等他们自露马脚。
原计划是第六日离开,可温予柠突然在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提出想要去那晚的石像宅子里看一眼。
或许是出于想念,也或许是出于侥幸心理。
她就是想要看一眼,看看能不能再遇见那只小猫。
在接触那些镇上人的时候,温予柠便问过她们知不知道那只黑猫。
毫无疑问,得到的回答都是,那只黑猫并不是镇上任何一家的猫。
有人说,不止那只猫,还有好多猫。
它们都是那些男人捡到的,也有人说是他们买的。但不论是哪一种,那些猫最后都被他们虐待致死。
至于温予柠见到的那只,也只有可能是幸运逃了出来。
回想间,再次进入与之前记忆里熟悉的建筑,已然是不同以往的心境。
不需要下定决心,也不需要刻意克服,她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走了进去。
男人腰间坠着的小熊玉佩安然无恙的待在他身上,再也不是记忆里被摔的粉碎的那只小熊。
记忆里那人狰狞着的面孔也没再向自己扑来,取而代之的是那日耳垂上温热潮湿的水渍声,和踏着月色清沉的身影。
……
宅子已经被人打扫干净,连带着那些石像也已经被安置入土。
温予柠扫视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简俞白想起那日因为一只猫,自己就被温予柠防备推开。
而那只猫见他被推开后,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想到这儿,他明显也清楚了温予柠当时的情绪变化,洋装询问:“姐姐可是在找什么?”
温予柠翻遍了所有房间,甚至连记忆里猫儿喜欢躲藏的角落都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
沉默一瞬,她摇头:“没什么,走吧。”
随着这一声落下,两人转身走出宅子。
却在后脚刚要跨出房门时,身后蓦地传来了熟悉的猫叫声。
“喵~”
牵着温予柠手的简俞白衣摆再次被那只黑猫咬住,然后被它咬牙往回拉。
第64章
“喵呜——”
小猫黑色的皮毛秃一块缺一块,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粘在还尚完好的皮毛上,融为一体。
因为用力咬住衣摆的原因,嘴角还未得到治疗了的伤口又一次裂开,慢慢地,鲜红的血丝流出,渗透嘴里那处崭新洁白的衣角。
小小的血丝沿着衣摆处的丝线延展出来,最后沁开。
黑猫的小嘴有些微颤,唯独咬着的力道依旧没有丝毫松动。
它执着却又害怕地拉着衣摆往后退。
小猫向来敏感胆小怕生,更何况这还是一只被人虐待过的小猫。
可就是这样,它还是站了出来。
第一次它站了出来,是因为那时候简俞白抱住了自己。
第二次,也就是现在它又出来了,是因为……
温予柠垂眼,映入视线的,赫然是两人牵着的手。
蓦地,从不主动的人突然紧紧握住了旁边人的手,近乎带着颤抖,却又用尽了力。
简俞白眼睫一栗,他凝着身边人泛白的脸,皱起眉。
温予柠像是察觉不到旁边的视线,也或许是不想管。
将脖颈间的哑然咽下,她声音带着嘶哑和颤抖:“简俞白,将我压下去。”
似是怕那人听不懂,她抬起眼,又重复了一遍:“你捏着我脖颈,让我蹲下身,就同审讯人时一样。”
这只猫曾经待在那群人手下,只一瞬简俞白就明白了温予柠话中的意思。
第一次,这只猫之所以上前阻拦,就是因为那些男人也对井里的女人做过类似的动作。
后来,当温予柠推开自己后,黑猫立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现在,黑猫再一次出现了。
因为自己牵着温予柠。
因为它将自己认成了同井底下那些男人一样。
前一次,这只猫浑身是伤,看见简俞白松手后便立马就跑了。
所以,温予柠现在就要让简俞白彻底做实了猫猫眼中那些男人的身份。
她要亲自抓住那只猫。
这只猫有太多不确定性,它身上有没有毒不说,并且极大可能有应激的反应。
可现在温予柠却是再次不顾自己的安危,只想着抓住它。
男人羽睫微垂,眼眸深处的晦色一闪而过。
欲要挣开那只温热紧握着自己的手,可那人却是早有预料一般,他不开口她就不松手,反而愈发收紧了力道。
“……简俞白,好不好?”
像是知道对方会拒绝,女人再抬眼,眼尾泛着薄红,乌眸更是潮湿潋滟,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雨水。
温予柠的性子从不会求人,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是带着从所谓有的无助和恳求。
“简俞白,我已经错过一次了……”
她说,“至少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
拒绝的话在对上女子仿若散落着零碎星河,强忍着不准它溢出的眸子,就这样被卡住。
眼底微颤,近乎是逃也一样避开视线,他哑声说“好”。
明
明知晓不应该答应,明明应该拒绝……
可当看见温予柠,他才发现自己自以为的正确的、或错误的,都会被推翻。
不论对错,他只是不想看到她再露出那副、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
濒临绝望的表情。
简俞白低阖下眼,那只被放开的、冷白修长的手抬起。
轻轻撩开女人身后乌黑垂落着的青丝,轻而易举就覆拢在青丝之后,柔弱纤细的后颈。
在视线未能触及的地方,指骨温柔的覆在后颈,他甚至不敢做出其他动作,更不用谈温予柠提出的捏住了。
哪想手心的后颈又动了动,肌肤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原本还有些距离的脖颈紧紧贴在了一起。
指节无意识轻颤。
停顿了下,简俞白似是叹了口气,然后终于捏住了脉搏之上不断跳动的脖颈。
原本见两人分开的手,小猫已经松开了口准备逃离。
哪想到,视线里那只手又捏住了女人的后颈。
准备松口的动作一滞,近乎是恶狠狠的抬头望了一眼站着的男子,随后狠狠咬着衣摆的动作一停。
改为恶狠狠地朝着衣摆之下咬去。
“喵呜——”
黑猫刚咬住,准备加大力道咬下去的时候,突然就被一只手抓住。
然后腾空抱起。
抱着它的人明显异常熟练,能保证抱住它,又能保证不被它给抓伤。
看着四只爪子不停在空中蹬单车,身子也在努力挣扎的小瘦猫,温予柠终于漏出了笑。
“抓到你啦。”
“喵——”
小猫的脑袋低下,试图去咬这个反过来抓自己的人,可结果就是都做了无用功。
看见温予柠没有被咬到抓伤,简俞白将之前的情绪一点点收敛进眼底,然后垂眸。
他没有立马松开覆在女人脖颈处的手,反而是不经意捏了捏,白皙的皮肤瞬间沾染上粉红的痕迹。
察觉那弯下的脖颈僵住,一侧的脉搏也随之重重跳动,简俞白才缓缓移开了视线,然后松手。
凌厉的指骨合起。
似是想要保留住手心和指腹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纤细脆弱的脖颈、脉搏间剧烈或迟缓的触感还在手心回荡。
半晌,简俞白终于扫过那只不停扑腾的猫,然后视线停在在女子毫无防备蹲下身,漏出脖颈的背影。
“姐姐可知,人的脖颈是最柔弱的地方?”
不等温予柠回答,他又叹息一声。
“下次,可莫要再随意将任何一个脆弱的地方给别人碰了。”
想起那些一幕幕的“巧合”,对待简清悠时的态度,简俞白眸色沉了几分。
“就算是我,也不行。”
他也害怕,害怕真相是自己所料想的那样,害怕自己到时候忍不住。
…………
明白自己是被面前的两个人耍了,小猫近乎是恶狠狠的对抱着自己的手“喵呜”了一声。
随后又转过头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张脸,发出“喵呜”一声。
-
一直待在那个石像的宅子定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温予柠就这样抱着小黑猫回了住处。
中途简俞白提出要不要他帮忙抱着,都被温予柠言辞拒绝了。
她说小猫又应激,如果方式不对,一定会被它无差别抓伤咬伤。
虽然这样说,可简俞白还是看了出来,温予柠分明就是不想将之假手于人,也害怕自己伤害了那只猫。
虽然不清楚为何温予柠会如此在意这只猫,不过到底也只是一只猫,他还不至于吝啬到令人唏嘘的地步。
既然温予柠喜欢,那必然是要准备收养的。
于是简俞白在回去的路上便吩咐了人准备好牲口的吃食,和清洗身上的热水,再叫温予柠身边那个小丫鬟准备好牲口受伤需要用到的药物。
……
简俞白做的这些准备,包括收养黑猫的话都没有说。
但当回到院子看到准备好的东西,温予柠也仅仅只是一瞬便明白了过来是他提前吩咐了下去。
因着小猫还应激的情况,定然是需要些时间适应的,不可能立马就给它上药洗澡。
十里镇并没有兽医,现在去请晋城的兽医过来更不可能,所以只能温予柠自己解决。
给小猫洗澡的水是温青几人准备的,因为考虑过上述的因素,所以几人刻意准备了烫一些的水温。
等适合的水温刚好需要时间,于是温予柠挑了一件空间最小的房间便准备带着小猫进去。
关门的动作被一只冷白凌冽的手握住,一直跟在温予柠身后的人皱眉:“姐姐还会给小猫医治了吗?”
简俞白能问出这话,明显也是知道答案的。
想起自己先前的失态,温予柠摇头:“小猫应激虽然不好治,但只要有耐心就……”
“怎么才算耐心?”没去管面前人没说完的话,他淡声打断,“据我所知,应激了的猫、狗,甚至更多牲口都是无法再亲人的,甚至下意识便有了攻击意识。”
温予柠看着手中不停嘶吼、挣扎着的猫,笑了笑,“是,可我就是想试试。”
“姐姐口中的试试,就是用自己试试吗?”
心下一愣,知道他是猜到自己要怎么做了,温予柠低眸:“可是简俞白,是我亲手将它捡了回来,我就不能随意丢下它。”
“那我呢?”简俞白弯下腰,低低望着她,固执却又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救下我,就是为了今后丢下我吗?”
他这一声太小,风一吹便能轻易叫人听不见。
可这么近的距离,温予柠却是听清了。
她眨眼,装作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
不知是猜到了对方在逃避,还是没有,再抬眼,他眼中的情绪已然不见。
简俞白直起身,搭在门框处的手也随之收回,似是自己不想听到答案,也似是不敢。
“我说,”
简俞白避开眼,却是低声道,“我想要进去看看姐姐是怎么给黑猫治疗的,可以么?”
手上的猫还在挣扎,让简俞白进来保不齐会适得其反。
但温予柠方才的回答已经算是避重就轻了,如果现在再拒绝那也一定不合适。
像是看出面前女子的犹豫,男人直接朝门框内进了一步,“姐姐放心,我只是旁观,绝不会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简俞白一直都是进退有度的,现在做出这样逾矩的动作,显然是不容她随口拒绝了。
虽然是个与印象里截然不同的举动,可温予柠却并没有生出一丝恼怒,亦或者不悦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随你。”
-
应激了的小猫从来都不好治疗,更何况还是长期被虐待了的猫。
温予柠准备的房间并不大,一眼望去望去只有四、五平的面积,什么遮掩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此时黑猫整个身子紧紧贴着一侧的墙角,猫耳朝后紧绷,一双豆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小黑猫近乎炸着毛,嘴里也还发出些嘶吼。
尽管是被自己以为的“受害者”反抱回来,它也没有朝温予柠低吼。
而是戒备的看着她身边一语不发的男人。
小猫对于人类的情绪感知是异常敏感的,不论是好还是坏,它都会感觉到。
而此时的简俞白从说自己要进屋,情绪就算不上多好。
意识到这点,温予柠侧头看向身边人,皱着眉对旁边人又说了一遍。
“竟是因为我吗?”
温予柠的话里是带着些许责备的,可简俞白却是抬眼,漆眸含笑,温声的样子似是怕惊扰了小猫:“是我的错,我定会注意的,姐姐。”
他这幅样子实在是不像知错的模样,反而更像是……
被什么愉悦到了的样子。
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因着目前的状况,温予柠也没心思研究这人的心思。
于是只得半信半疑道:“我等会儿可能得
亲自过去安抚它的情绪,无论发生什么……”
顿了下,她沉声,“你都不准上前打扰。”
随着声音落下,温予柠才终于抬起眼,和那道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视线相交。
她什么都没说,但简俞白却听明白了。
应激的猫儿是有攻击性的,而温予柠是要用自己去进行所谓的“治疗”。发生了什么都不准打扰,自然也是怕自己会在这途中做出什么举动。
还真是,毫无保留的维护啊……
停了一息,简俞白收回视线,沉声应了“好”。
…………
温予柠不是兽医,却也知晓应激下小猫会做出些什么举动。
原本应该等小猫适应,长则一两月,短则几日,可她没那个时间等了。
深吸一口气,温予柠慢慢地挪步朝角落走去。
走进了才发现,墙根里的小猫全身紧绷,一双圆圆的眼睛戒备的看向来人,甚至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就算如此,它也没有做出攻击的姿势。
眼眶有些热,温予柠蹲下身。
刚准备下一步,角落里的黑猫便龇着牙,发出低低的嘶吼。
没有犹豫和停顿,她模糊的视线里便向前伸出了手。
“喵——”
伸出去的纤细的手腕猛地被那个黑色的小爪爪抓出三道鲜红的血痕。
指骨轻颤着蜷起,抵在一片冰凉的手心。
简俞白早在黑猫叫声前便预料到了它想做什么,可看着温予柠蹲下时的背影,他又生生止住了向前的脚步。
视线里,女人并没有收回手,她甚至又向前挪了几步,然后再次伸出手。
声线里是从所谓有的温柔与小心翼翼,她说:“别怕,没事了,我在。”
这句话就像是在对面前的黑猫说,又像是隔着黑猫在对什么说。
“喵——”
伴随着一声猫叫,那只被划伤了三道猫爪的手腕再次被划上了,崭新的、血淋淋的伤口。
简俞白骤然蹙眉,温予柠这是在试图用自己的伤去交换。
去交换黑猫的信任,同时也达到安抚黑猫。
素来平静淡然的眸色此刻涌起了汹涌的情绪,却又叫他垂下了眼睑。
像是要死死压制住这陌生的情愫,也像是不叫它逃脱掌控。
他没有撇开视线,而是就这样凝视着墙角那一猫一人。
温润无害的眼尾不自知地染上了淡淡的冷意。
温予柠的性子一直都是如此,她嫉恶如仇,却也可以为了某种东西儿不顾一切,包括她自己。
现在她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那自己就更不能,让她功亏一篑。
所以简俞白没有做出其他动作,他只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看着温予柠一次又一次伸出手,一次又一次被对方拒绝。
白嫩纤细的手腕留下鲜红的鲜血,沿着伤口,重重滴落在实木地板上。
“啪嗒——”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板,再从四周溅起、开花。
简俞白都能将这些细微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一只猫。
终于,在温予柠第五次伸手时。
黑猫的猫爪抬起,却是怎么都没有落下。
它像是在迟疑,又像是不敢置信。
“啪嗒——”
这此重重滴落在地板上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晶莹透明的泪珠。
眼尾的冷意褪去,叫慌乱取而代之。
简俞白上前的脚步没再犹豫,只是等再次走到女生身边时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毫无征兆的,顺着女子通红的眼尾滑落,顺着脸庞滑到白皙的下颚,最终一颗接一颗重重垂落。
像是短了线的珠子般,不受一点控制滚落。
“喵呜~”
似是想不到面前人的情绪变化为何如此,原本还踌躇不前的黑猫就这样耸拉着耳朵走出了那个墙角。
它还是有些颤抖,可却是一步步走到了温予柠面前,然后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了那只伸着的手心下。
轻轻地、蹭了蹭。
那一刹那,温予柠心下近乎骤停。
从前的一幕幕再次追了上来。它们锲而不舍地,一遍又一遍的重演。
被所谓的父亲,恶狠狠揪着脖领,从三楼的楼梯,活生生丢下去的小猫。
那是三层楼的高度啊,那时的小猫只是一直小奶猫,它怎么可能受得了那种程度。
一滩血水。
温予柠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下的楼了,或许是磕磕畔畔地下了楼,也或许是滚了几跤才下得楼。
总之等她下楼时,入眼的只剩下一滩血水和奄奄一息的小猫。
那时的她才十几岁,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无助的哭泣,只能绝望又害怕的想伸手却不敢伸手。
她怕,她怕自己只要一伸手,小小的小奶猫就随时咽了气。
似是看出了她的害怕,奄奄一息被摔倒在地的小猫吃力地扭过头望着主人。
它想站起身,却发现怎么都站不起来。
无奈,最后只能努力地动了动小脑袋,在主人颤抖的手心蹭了又蹭,最后闭上了眼。
……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重叠。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因为当初她喜欢,小猫就不会到她这样的家庭来;如果不是因为她,小猫就不会被那人不停的打骂;如果不是因为她,小猫又怎么会死……
温予柠无措却又害怕的瘫倒在地。
她小心翼翼抱住在自己手心轻蹭的小猫,嘴里一遍又一遍、毫无逻辑道,“那人死了,再也没人会欺负你了。”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温予柠突然又顿住。
是啊,她哪里还有家。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对不起,我好像还是那么没用。”
“我没有家了,早就没有了。”
在浓重的哭腔里,怀里的小猫又喵呜了几声,鲜红的小舌头伸出,小心地将点缀在下巴的泪水舔去。
似是在安慰,又似是在说“才不是”。
“…………”
考虑到小猫的应激才刚好转一点,温予柠并没有任由自己沉浸在那些情绪里。
她无视那些不停追赶上来、想将自己拉进无数个深渊的回忆,将怀中的小猫重新放回地面,模糊着视线的视线里摸着它的脑袋。
“真好,你还好好的活着。”
跨过漫长的时空,无视那些狰狞着的回忆。
只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庆幸又开心。
温予柠蹲着身,就这样盯着那只乖乖仰头看着她,在自己掌心轻蹭的小猫。
“叫你岁岁好不好?”
“岁岁、岁岁,长命百岁。”
小黑猫总是一如既往的乖巧,就算是从前那般受了伤,也会担心自己努力的抬起头。
而现在,明明自己都还在应激害怕、犹豫,可当看见她哭那一刻,又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面前,然后抬头。
它总是这样。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受伤最深的,可却还是会担心别人。
嘴角弯了弯,温予柠将小猫的毛抚平,声音平静却又透着某种保证。
“我们岁岁要长命百岁。”
“喵~”
不知听没听懂,小黑猫黑黑的圆眼亮晶晶的,它摇着尾巴,熟练乖巧的又蹭了蹭。
谁看见这幅场景定然都会觉得很傻,一人一猫就这样互相蹲在对面,你一句喵一句。
迟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温予柠本以为简俞白已经走了,可刚这样想,她的鼻息间就涌来一股熟悉的雪松气息。
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那人终于慢慢走上前,然后停住、屈膝。
简俞白就这样蹲下了身。
长睫轻颤,模糊了的视线瞬间归于清晰,未能抑制的眼泪一瞬溢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温予柠就这样挂着泪直直撞进了那双深晦的眸子里。
那人抬手,指腹及时的抹去了她未来得及落下的泪水。
温予柠慌了下,近乎本能的收回视线,低头便要躲开。
只是不等她做出动作,就被那人先一步料到一样,他伸手钳制住了自己。
那人的动作很小心翼翼,近乎不算钳制,更像是某种后怕。
他轻轻抵着自己的下巴,声音不复从前的温和,沉沉望着自己,平静开口:“阿柠从不是什么无用之人。”
这是简俞白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漏出了与自己身上无害的气息截然相反的凌冽。
温予柠眼尾的薄红还未散去,配上此时的表情难得像是只懵懂的小兽,“……什么?”
原本蜷伏在温予柠脚边的黑猫站了起来,眼神紧紧的盯着他,警惕又带着某种攻击性。
简俞白视若无睹,指腹一点点擦净她脸颊处的眼泪,声线沉哑,“阿柠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女娘。”
“在我眼里,更是无所不能。”
他抬起眼,对上温予柠雾气潮湿的乌眸。
在那双像是蓄满了雨雾,潮湿透过潮湿却又清冷的雨幕,简俞白看见了此时、亦或者更早时候的自己。
他这一生向来顺遂,独独后来为了摆脱控制,他筹谋了许久,甚至不惜赌上一切,包括自己。
可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
他不敢赌上这一切了。
比起被控制,他更害怕失去身边之人。
不论是她精心设计的婚姻,还是他筹谋多年的陷阱。
这场“驯养”游戏从一开始他就输了,输得彻底,却又甘之如饴。
温润清雅的眉眼低俯下来,原先抵着自己下巴的手改为扣住后脑勺,然后压近。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温予柠一滞,近乎不可置信,“简——”
剩下的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那人一片冰凉的气息堵住,没给她任何余地的闯入、掠夺。
舌根被勾起、吮吸,连同呼吸也被吞入腹中。
清晰的水渍声在狭小的房间格外醒目,夹杂着女人被挤出的、细碎凌乱的呜咽。
不明所以的小猫喵了一声,然后慌乱中跑出温予柠的怀中,往旁边那人血管清晰的手上便是狠狠咬了一口。
小猫的牙齿锋利,更何况还是用足了力气的一咬。
白玉的手背霎时被咬破,鲜红的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指节流到指尖。
简俞白恍若未觉,动作依旧。
只是在察觉怀里人呼吸时,又渐渐慢了下来,愈发轻柔。
如果说简俞白覆上来那一瞬是近乎茫然,那当听见身边小猫的声音和举动,可以说已经回过了神。
简俞白不知道疼,不要脸,她还没有到那个厚脸皮的地步。
终于得了空隙,白皙的脸上染上热意,近乎恼怒出声:“……简俞白!”
本应是生气羞恼的声音,却在发出声时变得柔软微颤。
倒像是某种娇嗔。
“嗯。”
那人温声轻应,停住,然后微微拉开一段距离,却依旧紧贴着额头。
一根透明细如云丝的银线随着他的动作,从两人唇息拉出同样的距离。
然后简俞白扯了下嘴角,就这样自然地、又舔吻了下对面被自己咬得艳红的唇。
温予柠第一次见这幅模样的简俞白,从脖颈处传来热温,她近乎忍无可忍。
就在要抬手将人推开时,那人突然就着单膝跪地的动作埋进她的脖颈。
简俞白原本以为,真迈出那一步时,会被毫不留情的被推出去,可温予柠没有。
那这就代表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我的就是你的。”
简俞白低头,终于将一早准备说的话说出了口,低沉缱绻的似是呢喃。
独独不敢去看那人的视线。
“我就是你的家。”
他说:“好不好?”
第65章
莫长林和季然的相遇可以说完全是个意外。
季然并不是独生子女,在她前面还有一个哥哥。
季家不算富裕,但也算过得去,只是季家父母到底是老一辈思想的老人,骨子里便是重男轻女的观念。
虽然偏心,但也不会少了季然的吃穿用度。
再加上对比哥哥,季然自小便不让人操心,懂事又听话,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这让季家父母甚是满意。
后来,季然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反观成绩不太好的哥哥高中毕业后也去当了兵。
就在两人都要奔赴美好前程之时,季家父母离婚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季然正好毕业。
季父性格要强,而季母性格温吞,这样的两人注定不可能走到底。
所以季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因为家庭的缘故,季然性格也染上了几分倔强和要强。
毕业后她找了一份较为满足的工作,打了几年工,之后她便开始盘算自己出来单干创业。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季然和哥哥便一直有去看望他,但对比起哥哥,父亲总是一如既往的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长大后的季然必然也不可能再冷脸去贴冷屁股,于是两人自然而然便没了联系。
至于季母那边,一沾到钱财,季母向来谨慎。
所以当听到她要创业时,季母毫不犹豫表示了拒绝,甚至怕她因此欠债,当即划分清了关系。
没有人能帮自己,那季然便靠自己。
她将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全部投资进去,利用这几年积累的客户给自己拉生意。
为了省钱,她就租一个几平的房子,下班回家就去菜市场买把一块钱的韭菜,一日三餐都用韭菜解决。
季然就是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候遇见了莫长林。
莫长林的家境远比不上季家,但作为独生子,莫家父母总是格外宠溺这个唯一的儿子。
在得知莫长林想要拉货送货时,莫父莫母毫不犹豫就立即给他买了车。
莫长林长相老实,为人也憨厚。
在知道季然的情况下,他当即就表示可以用低于市价的价钱为其拉货。
两人便是在这过程中渐渐熟练了起来。
莫长林无微不至,热情粘人,总是将季然放在第一位,每天早上为她带早点不说,还会贴心的为公司其他职员也一起带上。
季然不是傻子,这么大招旗鼓的举动,明眼人都能看出对方的心思。
于是没多久,两人便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后来,在两年的相处里,季然突然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他们两个就是这样,在未婚的情况下,有了温予柠。
那时候,温予柠还不叫温予柠。
那时候她还是莫晗知。
在得知这一消息时,季然和莫长林心中就一个念头。
——结婚。
在季然将这一决定告诉季母时,季母想都没想就是不同意。
莫长林没有自己的事业,甚至莫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这样的家境季母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可那时早已陷入爱河的季然怎么会听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她想要给孩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
……
在季然的坚持下,两人结婚了。
因为经济条件的不允许,
就算已经有五六个月身子,季然也依旧挺着肚子去上班。
那时地铁还没有普及,莫长林又要跑车,于是她只能每日一大早便去车站等着,挤公交上班。
日子虽然艰辛,却也还算过得去。
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
温予柠顺利降生到这个世上。
那会儿莫长林因为工作原因并没有及时到医院,而是到了后半场才匆匆赶到。
他玩笑似的笑着对刚刚生完孩子季然说,“我到的时候,整个医院都是你生孩子时的哭喊声。”
季然生孩子已经消耗了全部体力,但她还是瞪了那人一眼,“你来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
“…………”
从医院回家后,婴儿时期的温予柠并不安分。
除了每日需要喂奶,到了半夜饿了她会哭,想要上厕所她也会哭,甚至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哭。
这个时候就只能坐月子的季然起床照顾。
而莫长林刚开始还能跟着季然一起,后来干脆直接闷头大睡,还对着季然说:“让她哭,哭够了她就不哭了。”
可季然怎么可能不管,作为母亲,她每时每刻都自己亲力亲为照顾孩子。
因为还在坐月子,再加上温予柠的缘故,这期间公司的所有事务她都没来得及去管。
没过几天,莫长林应该是被吵够了。
他说自己明天还要赚钱,家中所有开销都靠着他,他如果睡眠不够,还怎么赚钱?于是他便直接搬去了客厅睡。
因为力不从心,又因为丈夫的漠不关心,季然那时候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每日都在抹泪。
本就性格敏感的人,那会儿丝毫没有意识到,而是到后来才知晓,
——她那时是产后抑郁了。
……
不论有没有莫长林,日子总是要过的,那段日子季然就这样靠着自己、和身边的孩子硬抗了过来。
因为季母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带孩子,无奈,温予柠只能交给莫父莫母照顾。
而季然出月子后,则马不停蹄又埋头到了事业当中。
创业从不是易事,更何况季然又因为生孩子耽搁了些时日。
但好在公司雏形已经慢慢开始发展了起来。
也恰是在这时。
季然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哥哥在电话里说莫长林借了他四位数的钱,说要给温予柠买婴儿床。
他开玩笑似的说,那个婴儿床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用,以后他结婚了也要给自己孩子买一个。
可事实就是,季然从没看到什么婴儿床。
后来,莫长林打工处的老板也打了电话给季然。
他问季然,“季然啊,你公公好点没啊?我听长林说你公公脑溢血住院了。”
如果说前一件还是怀疑,那么后一件就是肯定。
在季然的逼问下,刚开始莫长林还不肯回答,直到他后来知道自己瞒不住了,才如实交代。
莫长林在外面赌/博,赌输了。又因为自己上交了近乎全部工资给季然,没钱,那就只能去借。
于是,莫长林去借了高利贷。
他以为自己还的起,可哪知道高利贷利息那么高,他根本还不起。
莫长林想着,自己只要赢几把,只要赢几把他就能赔钱了。
可结果就是他又输了,输得彻底。
莫长林清楚知道那时候的高利贷欠债不还是什么结果。
于是他开始将手伸到自己身边的人。
他用自己的父亲为借口,又用自己的女儿为借口。
成功捞到了一笔又一笔钱。
但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
莫长林痛哭流涕的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赌了,他磕破了脑袋,不停的下跪。
季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遇到的是一个赌徒。
她以为的、老实的男人,是个赌徒。
但没办法,他们已经成婚了。
他现在不单单是丈夫的角色,更是自己女儿的父亲。
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她不能让她的女儿没了父亲。
更不能让女儿将来被人嘲笑,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为了还债,季然将自己所有钱,包括刚刚有成色的公司都抵押了进去。
终于,将钱还完。
可一个赌徒的话怎么能信?
他口中的不会,只会换来变本加厉。
再一次赌博欠债的数目可以说是一串零。
这一次莫长林没再隐瞒,他直截了当的找到了季然。
可季然又能有什么办法,她的钱早在上一次为他赔完了。
于是,莫长林的求助对象变成了莫家两位老人。
他对着老爷子、老太太说,他欠了钱,差那些人好多好多钱。
如果不还钱,那些人会杀了他的。
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一听这消息,两个老人立刻毫不犹豫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垫付了上去。
钱是赔完了,可他们也欠了周围人许多钱。
……
于是全家上下,都为了那所谓的债务到处打工、还钱。
或许是穷怕了,莫长林竟然真的戒了赌,开始本本分分的打工。
后来钱终于赔完了,他也赚到了点小钱。
因为常常要应酬的缘故,莫长林每次都需要喝酒,每次都醉醺醺的回家。
刚开始只是喝醉的胡言乱语,后来他喝醉后开始了打人。
季然早已不复以往,公司没了,自己多年来的积蓄没了,又因为年龄处处受限。
季家父母的默不作声与装聋作哑,使得每次莫长林都对着季然一顿拳打脚踢,他说季然没用,他说自己在外累死累活给那群人当孙子……
可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自己吗?
那时候小小的温予柠什么都不懂,她扑上前想要保护妈妈,实话实说想要拉开两人。
可换来的却是男人朝着自己狠狠的一个耳光,和对母亲变本加厉的打骂。
那个男人说如果不是你妈没用,我会需要这样吗?
他说他只是赌了一点而已,现在不是在努力偿还了吗?
许是男人动静太大,客厅的小黑猫也跑进了卧室。
看见这幅场景时,小黑猫立刻咬住了男主人的裤脚,试图将他拉开。
砰!
黑猫被那人重重一脚踢到了墙角。
男人满嘴酒气,指向地上的猫:“一只畜牲,也敢和老子来叫板了?”
“老子还有哪里对不起你,啊?!”
“整天就说老子以前那点事,我是亏待过你半分吗?”
温予柠哪见过这幅模样的男人,她吓得哭出了声,害怕地将颤抖着的小猫抱进怀里。
母亲将她推出了那个房间,上前哄着她说,只要去上床睡觉,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当天晚上,房间之外传出了两个人互相声嘶力竭的声音。
季然说她真后悔,后悔当初选择了这样的男人,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温予柠,她是绝不可能还留在这个家。
季然要强,性格也同样强势,可唯独在温予柠的事上犹犹豫豫。
平日里莫长林可以对着季然各种抱怨,可如果季然真的认真起来,莫长林也是万万不敢的。
但随着男人的事业上升,现在他会对着季然争执,会说现在这个家自己的功劳最大。
仿佛在一遍遍强调自己就是这个家最委屈的人,自己就是这个家
付出最多的人。
自那晚争执过后,两人都撕破了脸面,但又碍于所谓的孩子,他们又继续着这样的日子。
日复一日。
终于,在温予柠小学五年级放学回家那一晚。
昏暗的夜灯一闪一明,老旧的居民楼灯光熠熠。
“咯吱——”单元楼的门被拉开,熟悉的脸庞直直怼了上来。
温予柠不留痕迹侧身拉开距离,然后低垂下眼喊了声“爸爸”。
“今天放学这么早?”穿着一身休闲装的男人显然也有些诧异。
五年级时的温予柠还不及男人的肩头,女孩低着脸,看不清表情。
空气凝滞一瞬,紧接着乖巧解释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爸爸,我平常都是这个时间放学。”
“这样吗?”莫长林闻言笑了笑,习以为常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爸爸今天有事,今天你和妈妈乖乖吃饭,好不好?”
这个男人总是在外能伪装出一副截然相反的模样,温予柠早已习以为常。
细细算来,自从他职业渐渐有了起色后,要么带着一身酒气回家,要么就从未回过家。
哪有现在谈话里,仿佛陪着她们吃了无数顿饭的模样。
但温予柠还是点头:“嗯,好的。”
男人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转身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女孩的声音。
“爸爸。”
视线里女低着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就像是沾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莫长林看着她的动作,近乎一瞬就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刚刚摸了这个女儿的头。
而现在温予柠当着他的面做出这个举动,毫不例外就是在告诉他,她嫌脏。
莫长林脸色一瞬便沉了下来,他几步想走上前,习以为常举起手。
却又蓦地停住。
温予柠带着责怪和几分小孩的嗔怪抬头:“爸爸,你下次可不能再摸我的头了,摸头是长不高的。”
记忆里这个女儿一直都是乖巧听话,说一不二的性格,又怎么敢做出那种举动呢?
想通一切,男人慢慢收起手,扯唇,“都是瞎说的,也就你们小孩信。”
……
看着男人渐渐消失,直到转弯走出小区,温予柠脸上乖巧的神色一变。
她轻笑,对着男人原先远去身影的方向道:“骗你的,我就是嫌你脏呢。”
-
再次回到家,季然已经做好了饭菜,脸上扬着熟悉的笑。
她对着卫生间的方向开口:“阿柠,洗好手就来吃饭啦。”
温予柠应了声,走到饭桌上。
饭桌上近乎都是自己爱吃的,可季然从前从不是什么会做饭的人,以前的她顶多就只会一两个菜。
是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的呢?
好像是从莫长林戒了赌博,开始上班开始。
但也是从那开始两人感情就出了问题,季然不肯再拿出钱给他,莫长林也开始常常不归家,一个月可能都见不到他的身影。
将嘴里的饭咽下,温予柠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糖年糕。
白生生的年糕上是莹润的红糖,红糖已经化成了汤汁,将白色的年糕裹上了一层糖衣,晶莹剔透。
季然当初特意学这道菜就是因为温予柠。
温予柠喜欢甜食,可外面那些甜食糖份又实在太高,添加剂又太多。
于是季然干脆就自己学了做给温予柠吃。
甜甜糯糯的香味沁满整个味蕾,依旧是熟悉的微甜而不腻,可温予柠这一刻却觉得腻得难受。
但她还是笑着看着季然:“妈妈,你是不是又悄悄减糖了?”
女人抬头,不经意间黑发里已经参杂了几缕白丝。
她语气透着无奈和宠溺:“少吃点糖,妈下次给你多加点。”
“哼。”桌对面女孩瘪了瘪嘴,杏眼亮起,撒着娇,“那说好了,下次可要多加点。”
“好。”季然点头,“妈妈什么时候失言过?”
……
饭过半旬,女人刚喝完碗里的汤,一抬眼便对上对面女儿直直的眼神。
这个眼神太过熟悉,季然将吃好了碗筷放到一旁,耐心看着对面人:“又怎么了?”
温予柠脸上仰着得意的笑,然后对着那人说:“妈,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季然脸上的表情僵持瞬,又很快牵起笑,“什么秘密?”
温予柠从口袋里拿出一管口红,然后拔开,那是一个极为显眼的深红色。
“这个。”她拿在手心晃了晃,然后将那东西顺着平滑的桌面推过去,有些嫌弃,“你什么时候眼光这么差了,这种颜色都看得上。”
“你……”季然将口红握在手心,也跟着笑了笑,“你在哪发现的?”
“啊对。”女孩眨了下眼,然后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对着手机捣鼓了几下。
季然旁边的手机顺势响了起来。
她皱着眉拿起手机划开,点进社交软件。
男人副驾驶座位后,放着一管黑色包装的口红的图片赫然映入眼帘。
而不经意处,座位旁的安全带插扣上缠绕着一根头发,那是一根染成了咖色的头发。
而季然已经很久没有染发了。
温予柠脸上显然没有发现这一异样的表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笑意。
“我可是拍照取证了,妈妈你可别想辩解。”说着,她又“啧”了下,“这么丑的颜色,你这口味怎么这么重?”
女儿乖巧,虽然有时心细,但大多时候性格总是大咧咧的。
“好了。”季然将手心的口红收下,然后催促道,“我饭都吃完了,你还没吃吃完,赶紧吃。”
“哦。”女孩单纯的撇了下嘴,然后看着季然起身疑惑道,“妈,你要去哪,不陪我吃饭了吗?”
“多大的人了,还陪你吃饭。”季然揉了下女孩的头,然后直接走了出去,“我去卧室收收东西,等会儿就来陪你。”
“等你回来我都吃完了。”
女孩低垂着眼看不清情绪,喃喃道。
“什么?”
季然已经走出了几步,并没有听清。
温予柠抬起眼,将盘中的红糖年糕吃完,依旧是一股腻得难受的感觉。
再也没了从前喜欢的、甜糯的味道,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将它们都咽下口。
将它们全部打扫完,温予柠才重新开口:“我说,这口红又难看、又劣质,你赶紧换一个吧!”
……
后来一段时间,温予柠被送到了奶奶爷爷家。
只有每逢节假日,莫长林和季然才会又将她接回身边。
刚开始一切还很正常,可后来温予柠便能听见个隔壁房间熟悉的争吵声和碰撞声。
大夏天的季节,季然每次都只穿着长袖衬衫,从不见她露胳膊露腿。
后来,因为成绩的下降。
从不管教自己的莫长林开始朝着温予柠大吼大叫,甚至开始出手。
第一次是因为成绩一个巴掌,第二次是因为顶嘴换来了接二连三的巴掌……
当然,这些事只有莫长林和温予柠两个人知晓,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人。
-
再后来,是数不清第几个月以后的夜晚。
温予柠的房间门被打开,季然悄无身息的坐在了床头。
女人在床头说了很多,最后她说:“阿柠,如果妈妈离开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季然话音里带着少有的哽咽,她隔空摸着熟睡人额头的碎发,然后将它们埋进耳后。
“妈妈坚持不下去了,对不起阿柠。”
“阿柠,如果有选择,你想跟妈妈还是爸爸?”
“…………”
长久的沉默,没有人说话。
“对不起。”
随着女人一遍遍的道歉声,最后她转身,打开那扇卧室的门。
直到关合的声音落下,原本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的女孩突然转过身。
鲜少流泪的人眼角无声留下一行行泪水,呼吸轻了几分,她听见自己说,“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我都知道的。”
季然从不是寄人篱下、逆来顺受的脾气,但却因为温予柠,她活生生改变了自己。
从前从不忍让的人,开始学会忍让接受;从来都不会做饭的人,开始学着油盐柴米;从来都勇敢的人,开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频频流泪…………
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过程和结局又怎么可能正确。
再次传来消息。
季然和莫长林离婚了。
季然净身出户,而温予柠被归给莫长林。
这个结果从一开始温予柠就料到了。
那个夜晚之所以不开口,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不想母亲因为自己再被困住。
另一个原因是,她也害怕。
她害怕母亲拒绝带走她。
她害怕母亲再也走不出这段婚姻。
而结果也果然如此。
明明那么多人证物证,可季然还是选择净身出户。
她到最后都在为温予柠考虑。
可离开的,也亦如那晚的背影一样决绝。
人啊,果然是贪心的生物。
可有些东西注定不是自己该肖想的。
-
离婚后的第二天,莫长林找来了温予柠。
他对温予柠说妈妈走了,总要有个人照顾他们父女,所以爸爸找到了一个阿姨,我们把她接过来,好吗?
是询问,可语气却是通知。
温予柠洋装听不懂,她看着面前的大海,留下几滴眼泪。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那时究竟是真哭,还是假哭,“可我只想要妈妈。”
像是一早就猜到这个单纯的女儿的反应,莫长林长叹一声。
“小柠,你妈妈已经不要我们了。”
“而且,你也知道爸爸和妈妈的情况,我们在一起谁也不开心。你看着那样的我们,也会不开心的,对吗?”
小小的女孩脸上全是泪水,却是固执的摇头:“只要爸爸妈妈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一向乖巧的女儿展现出了这样一幕,莫长林皱起眉,压着不悦的声音道:“柠柠说什么?”
“我开玩笑的。”
温予柠随意擦干脸上的泪,露出浑然不在意的笑,“只要爸爸幸福就好,我没关系的。”
莫长林眉间舒展,将女儿抱在怀中,轻叹:“还是我们柠柠懂事。”
……
隔日,莫长林便将外面那个女人带回了家。
女人名刘永萍,长了莫长林六岁,情绪和性格都恨稳定,更是会照顾人。
却也最是善察人心。
刚到莫家时,刘永萍各种讨好莫家老两口,包括温予柠她也各种亲昵。
莫家两位老人本就宠溺儿子,所以自然也就点头答应了这番婚事。
温予柠只是个孩子,更只是小辈,就算开口她也不可能阻止的了这一切。
于是,在对儿子的宠溺,和刘永萍的所谓保证下,两个老人将所有所有积蓄交于了莫长林。
但两个老人对温予柠的爱也不假,所以他们同时为她做了另一个保障。
其中百分之八十的财产只是暂时由莫长林保管,待温予柠成年,这些钱财将转到她名下。
……
相当于钱到手,却不是自己的。
刘永萍和莫长林本就是一路人,两人怎么可能会甘心。
于是他们做出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们提出将温予柠接到他们自己手下照料。
两个老人本就年迈,随着温予柠上学的地方愈来愈远,他们可能都不能再接送她上下学,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刚开始一切还很正常。
可随着时间长了以后,刘永萍也发现了那份所谓父女情,和莫长林与两位老人的感情之下,埋藏着更多的是莫长林自私的本质。
和莫家两位老人感情之下,更多的是觊觎。
觊觎他们的积蓄,而现在这份积蓄已经有了归所。
至于父女,更多的也只是利用。
没有什么爱,只有等价交换。现在的金钱培养,换来以后的报答。
于是,在温予柠小升初成绩骤降,落榜之时。
莫长林原先对这个女儿的态度也迎来了转变。
温予柠自从上了初中成绩一直跌到了谷底。
而在生活上,原本懂事的人也开始对刘永萍爱搭不理,甚至就连原先的家务也从不管。
饭桌上,刘永萍将盘中晶莹剔透、裹满了糖汁的年糕夹到女孩碗中。
她笑得温和,“听你爸爸说你喜欢红糖年糕,所以今天阿姨特地做了一点,柠柠尝尝怎么样?”
一样的地点,一样的菜。
答应下一次再做这盘菜的人,却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那个说决不食言的人终是失了言。
年糕入口,是比记忆里腻了不止一个度的甜。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动作比意识更快一步,温予柠就这样呕了出来。
饭桌上的两个人面色都不好看,尤其是莫长林。
重重放下碗筷,他看着对面的女孩:“温予柠,你想要做什么?”
“你不是最喜欢甜的了么?你阿姨还因此特意多加了糖。”
虽然刘永萍一直说没事,但莫长林怎么会让她受这个委屈。
他指着温予柠就是一顿谩骂。
腥甜的味道,夹杂着恶心的声音。
温予柠近乎把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终于,伴随着男人的声音说完,她抬起头擦干净嘴角,淡淡扯唇:“爸爸忘了吗,我早就不吃甜食了。”
说着,她站起身,“阿姨。”
温予柠看向一脸无措的老女人,语气平淡,“你不是一直都知道么?平日里,你做的饭菜里只要摄糖,我都不吃啊。”
刘永萍被这样问也没有难堪,她似是恍然大悟,一脸歉意:“啊对!我想起来了,抱歉啊柠柠,是阿姨的错。”
说着她指责的看向旁边的男人:“都是你爸爸说你喜欢吃这道菜,我就想着之前是不是我做的那些菜不合你口味,就……”
“这不关你的事!”
刘永萍的话还没说完,莫长林就拍桌而起。
毫无征兆的巴掌落下,温予柠被打的头一偏。
“温予柠。”莫长林指着她,严声开口,“你阿姨天天累死累活,你不知感恩,做出这一副模样给谁看?”
“我做什么样了?”
女孩将被打落的头发勾到耳后,边看着男人。
“您不是知道了吗,我现在吃不得一点甜。”
啪——
又一个巴掌落下。
“吃一点你都吃不了吗?人要学会感恩你知道吗?”
莫长林指着坐在座位上的女人道,“你要搞清楚,你第一次来例假是你阿姨给你买的那些东西,包括你身上穿的小衣、小裤。”
“爸爸,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样东西。”
视线有些模糊,心尖也泛着酸意。
明明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哭,因为本来就不应该对这个男人抱有所谓的希望。
可还是好难过啊。
季然从前的身影在眼前浮现,很久之前还没有变的莫长林在眼前浮现。
那时候的季然凭自己一人单打独斗,见过了太多尔屡我诈。
而恰好,当时的莫长林什么都没有,他有的,只是一颗全心全意真诚的心。
年轻时的季然缺钱吗,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原生家庭的经历,比起钱,她更缺的是爱,是一颗真心又毫无保留的爱。
在整个周围尔屡我诈的环境中,单纯无害的莫长林就显得格外少有。
所以季然瞬间被打动,很快陷入爱河。
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变得视钱如命,变得唯利是图。
也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个底层阶级的男人,再怎么伪装,骨子里也都是卑劣。再让他稍微看到了点高一层的东西,立马就会让他觉得自己开始高高在上。
这时候温予柠最应该做得就是,像往常一样服软认错。
可这时温予柠却发现根本说不出来,恶心,太恶心。
眼角的泪水无声划过,她轻笑一声,好似讽刺。
“爸爸,我真正来例假那会儿是升六年级时,您和我妈妈还没有离婚呢。”
“至于小衣小裤,除了阿姨刚进家那会儿,其他的不都是我自己买的吗。”
一阵│风吹过,耳边是一阵阵的嗡鸣。
记不清,也数不清挨了个巴掌,只记得最后一个巴掌落下时,男人手腕上粗长的檀木手串打得断裂。
一颗颗硕大的珠子散落,跳动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男人颐指气使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失望与责怪。
他说,“温予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说,“你现在竟然来和你亲爹算账。”
他说温予柠不知感恩,他说温予柠狼心狗肺,他说…………
各式各样辱骂的词汇从他口中蹦出。
不是关于钱财,就是关于温予柠辜负了他的话。
可温予柠觉得好笑,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他自小交给她的吗?
每每买一本练习册,一点学费,一点吃穿用度的费用……
不都是他莫长林在告诉她的吗。
刚开始温予柠也曾天真的以为,这些钱只是父亲在抱怨自己辛苦。
可后来温予柠明白了,他不是抱怨,而是在告诉自己。
告诉自己,自己从小到大花费了他多少钱。
今后,就要以成百加倍的偿还、报答给他。
可笑的是,他这样计较得失的人,又怎么没想到他的女儿,流着同一条血脉的骨肉,怎么就不同样计较得失了呢?
最后的最后,是一直坐在座位上的刘永萍站了出来。
她责怪的隔开莫长林,开口道:“你干嘛呢?和一个孩子斤斤计较什么?”
说着她又推着温予柠离开道:“你这孩子也是,和你爸爸计较什么?不就是一盘菜么,不喜欢阿姨下次不做就是了
,这次是我擅自主张了。”
女人不说还好,一说,莫长林立马指着两人的背影道:“温予柠,也就你阿姨会这样,你换一个人试试!”
-
之后的几年,温予柠的成绩依然在一路下滑,而莫长林也开始愈发对她失望。
于是,男人开始把主意打在了刘永萍身上。
他提出,和刘永萍再生一个孩子。
可刘永萍怎么会愿意?
温予柠现在这副模样,先不说今后能不能把持得住莫家两位老人留下的东西,就未来都可能只是个废人。
而刘永萍自己整整长了莫长林六岁,快接近六十的年纪,她只需要牢牢握住男人的心即可,怎么可能费着生命危险生孩子?
于是,一向懂事听话、任劳任怨的女就这样提出了拒绝。
毫无例外,两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虽然说不上富,可加上莫家两位老人留下的,和先前季然净生出户的部分,再如今莫长林稳坐地方小官的职位。
在普通人面前,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可就算如此,他也只是一个普通阶级中较为优越的人。
想要再去找一个更好,更听话,又能任劳任怨的女人,近乎不可能。
所以,两人只能就这样耗着。
事情的爆发点,是温予柠的生日。
在那之前的时间,正是中考。而温予柠毫无例外,离最低录取线恰恰差了那么几分。
录取线不到,如果想要再继续上学,那么只能去私立。
得知这一消息时,莫长林想要诉苦,他想向所有人说这个女儿无能。
他想出力,都不知从何出力。
这样一来,根本就不是他的过错。
不是他不愿意管教这个女儿,而是温予柠自己放弃了自己。
可出乎意料的,所有人责怪的对象都是他自己。
他们说是因为莫长林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是莫长林自己毁了一个家才造成这样的局面……
最主要的是,莫家两位老人也站了出来。
莫长林怎么也没想到,温予柠竟然背着自己还有一个手机。
之前每次他对温予柠的打骂过后,莫家老两口总是神奇般的出现,然后发现之前的争执,再为了维护孙女大吵一架。
之前万般,他都以为只是意外巧合。
却没想到竟然是哪个看似乖巧的女儿的算计。
很久之前,莫长林说过千万遍,“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温予柠读书”。
原本只是用来表演的话,此时却遭到了反噬。
莫长林推脱不了,也不能推脱。
于是,他只能当着众人的面保证,会让温予柠继续上学。
在算好需要交私立学校的手续和费用的当晚,莫长林喝了个烂醉。
也或许根本没有醉。
他浑身的酒气,指挥着刘永萍开车,载着温予柠和自己,包括温予柠的所有东西都被丢去了那个荒废的老家。
所谓老家不过是将近五六十年前荒废的宅子。
在那些岁月之前,国家的法律并没有完善。
因为临近海边,地基最是不稳,于是就有人特意用孩童的身体从天灵盖刺入钢针。
这一步便是所谓的封印灵魂,然后再将没有死透的尸体埋与地下。
这样既能起到祈祷的作用,也能确保工程安全和稳固。
原先没有人相信有人真的敢这样做,直到某一户人家拆房全部重新装修,真的挖出来了骸骨。
那户人家立马报了警,可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根本找不到一丁点线索。
因为这件事,近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搬离此地。
夜晚的风总是格外森冷,夹杂着周边的海风,莫名闻到了一股又咸又腥的味道。
常年不住人的原因,当莫长林打开老宅大门时,一股发霉潮湿的味道瞬间涌了上来。
温予柠试过挣扎,可没有用。
一个小女孩,哪能动得过一个成年男子呢?
所有行李和人,都被莫长林活生生拖拉进屋。
后面,发了酒疯的男人又将她拉到了三楼。
他指着一房间怒吼:“我曾经就是住在这样一个破烂的地方,身上穿的就是几块钱的破衣裳。”
“你呢?”男人拖拉着女孩身上的一副,动作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老子供你吃供你住,就这样报答老子?!”
“老子以前真是瞎了眼,竟然想着今后指望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男人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手机。
其中一个被他狠狠砸到了地面。
“小小年纪,跟你老子玩心眼。”
“你不是爱告状吗?告啊!”
他几步走到女孩身前,强迫的拉扯起地上的人,“把这个手机给老子打开!”
温予柠身上大大小小都是拉扯的痛,肉眼可见的地方却依旧没有任何殴打痕迹,她却是笑了。
眼里的泪水流出,她想,原来妈妈以前就是被这样对待的啊。
不,不止是被这样对待。
季然遭受的不止的身体上的折磨,更多的,还有心里上的长期煎熬。
双眼看着男人,温予柠扯唇,“我不。”
男人嘴上骂了无数个脏话,原本想要抬起的巴掌突然在空中停住。
“嘶——”
腿上的疼痛阻止了莫长林的动作,他不得不回头。
赫然在目的,是很久之前温予柠生日,季然送给她的黑猫。
男人骂了一句,便毫不犹豫一脚踢远。
“喵……”
重重垂落的声音响起。
黑猫被重重踢到了不远处的墙根,它挣扎着又站起身,然后跑到泪流满面的女孩前。
转过身,它呲着牙恶狠狠看着莫长林。
这么小的猫,怎么可能是莫长林的对手。
温予柠瞳孔一缩,咬牙忍着痛站起身,将黑猫遮挡至身后。
“你把手机拿来,我给你看。”
莫长林这一遭本来也就只不过是为了手机,他还不至于对一个猫下死手。
男人说了什么,温予柠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乖乖的把手机解锁,然后递给了对方。
手机上面没什么,唯独社交软件上的数目,和所谓的日记让莫长林又一次对着女孩下了狠手。
十几岁的孩子,手机上并没有什么大数目,可却也是笔足够她消遣游玩的账目了。
“这就是你上次同老子说的和同学出去玩没钱?”
酒精的作用在这一刻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男
人原本还有所收敛的动作再也没了顾忌。
看着手机屏幕上所谓日记上的记录,男人动作也愈发狠辣。
温予柠的日记很特殊,这些日记里都标明了时间,却唯独没有标明任何人名。
那是一些道不明的话语,可对起时间来又都吻合了起来。
日记里的第一篇是这样一句话:
“臭味相同,一拍即合,当然会在一起。尤其是乌龟专找王八,自然天长地久。”
没有表明是谁,可时间却是莫长林和刘永萍领证的那日。
“有些人生来就是天生的演员,真就应该搭个台,然后搬上大屏幕给大家看一看。”
依旧没有名字,时间却是那日刘永萍给温予柠做红糖糍粑的时间线。
…………
愈来愈多道不明,时间线却清晰对得上的文本。
再一看,就连她平日应用的昵称都叫做雨过天晴。
雨过什么?天晴什么?
听遍了男人的责问,温予柠不着痕迹将身后的黑猫支开,然后无所谓笑道:
“爸爸,您是不是过于敏感了?这些都只不过是和同学产生争执时写的罢了。”
“至于昵称,就随意取的一个词而已。”
“还是……您难道觉得这上面的字和词都对应您哪里了?”
女孩天真的询问里,仿佛又带着刻意。
莫长林怒火中烧就要对着温予柠动手,却突然被冲上来的小猫咬住。
随着莫长林甩开的动作,温予柠眼疾手快用自己的身子去接住。
用力的冲击下,温予柠抱住小猫,自己却被狠狠甩到了地上。
与之同时,一个类似于挂坠的东西也跟着她的动作掉了出来。
莫长林眯眼看着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和温予柠现在用归玉做出来的,一样的挂饰。
只是对比此时地上的就略有些不精致了。
地上是个透明水晶状,穿着连衣裙,傻傻挥着小胖手的小熊。
小时候的温予柠总是很喜欢各式各样的、亮晶晶、又可可爱爱的小饰品。
于是季然便会给她买一些。
面前这个小熊,就是在温予柠生日时,和黑猫一起送的。
也是温予柠最喜欢的一个饰品。
原本应是漂亮可爱的饰品,可现在在莫长林的眼里却是扎眼的紧。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想着你那个妈?”男人弯腰,将地上的水晶吊坠捡了起来,“还想着你妈呢?”
慢慢地,那张老实和蔼的脸笑了起来,满脸狰狞。
“砰——”
小熊在地上四分五裂,破碎的玻璃碎片划过地上女孩的面孔和手臂、小腿,鲜红的血液混杂着泪水滚落。
温予柠没说话,可莫长林就是看懂了那表情的意思。
“我就说你成绩怎么下降如此之快。”男人笑得开心,“原来是因为还想着那个贱人。”
莫长林还没有做出其他举动,但温予柠知道,今天这一切注定要脱离自己的预料了。
她抱紧了怀里的黑猫,努力的往后退,可身后已经抵着冰凉潮湿的墙壁,又能退到哪里呢?
她想让小猫跑,可它只是一只小奶猫,怎么可能跑得出莫长林的眼。
“咚————”
伴随着一声闷响,女孩重重双膝跪了下来。
那是这么多年来,温予柠第一次朝着这个父亲低头认错。
她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她说:“我没有想着季然,我只是恨季然离我和爸爸你而去。”
她说和季然送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她说她不会再忤逆莫长林这个父亲,她说她下次一定会重新考回高分…………
她说了好多遍“我错了”,说了好多保证。
可是那个男人却笑着说,“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自己弥补。”
莫长林说玩物丧志,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只黑猫。
只有黑猫死了,温予柠才能再变回从前。
他要让温予柠自己动手,可温予柠怎么可能做得到。
于是男人就自己动手。
莫长林丝毫不听女孩下跪哀求的声音,他一把抢过女孩怀中的黑猫,拎着它的脖颈。
轻而易举地,丢了下去。
那是整整三层楼的高度。
当看着底层那一滩血水,莫长林笑了。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温予柠,如果温予柠成绩不下降,他也不会对小猫动手。
他说他都是为了温予柠好,他说,这一切要怪,也只能怪温予柠自己。
耳边是一阵嗡鸣,什么也听不见,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的背景音。
温予柠却什么也顾不得。
潮湿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分不清是海水的味道,还是小黑猫的血。
老宅的楼梯年久未修,保持着原始楼梯那种又陡又高的高度。
许是踏空了那一两个阶梯,踉跄了下,又可能踏空了摔倒了,只是又立马爬了起来,拼命地朝楼下跑去。
温予柠来不及去记,也来不及去想。
她只能拼命向前跑。
只是就算再拼命的跑,也终究晚了一步。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无法改变。
一滩血水中,是奄奄一息的小黑猫。
是温予柠的自作聪明害死了它。
可是她只有十多岁,她如果不这么做,又该这么做呢?
她预想过了无数种可能,她甚至想过莫长林将自己打的奄奄一息,但至少还会留有一条命在。
因为莫长林职业原因,因为他还要保持慈父人设,所以温予柠赌他不敢杀死自己。
可预料之外的之外。
小黑猫成了那个例外。
因为是牲口,所以无所谓。
因为只是一只猫,不值一提。
十多岁的少女只能无助的哭泣,可明明她最讨厌哭了。
哭是最无能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少女一遍遍唤着“短短”,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她想要伸手却又不敢伸手,她怕啊,怕自己一伸手小猫便离自己而去。
原先玩闹陪伴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重现,因为小黑猫手短脚短,每次上沙发、上床、爬楼梯都是又笨拙,又艰难地爬上去,所以才给它取名“短短”。
可现在,原本胡蹦乱跳的小猫却奄奄一息。
与它的名字对称的,就连性命也早早断送。
看出主人的害怕与更多它无法理解的情愫,奄奄一息被摔在地上的“短短”吃力地扭过头看着温予柠。
它想站起身,可是浑身都没力,哪里都疼,它根本站不起来。
无奈,“短短”最后只能努力地动了动小脑袋,在主人的掌心蹭了又蹭。
似是在说它不怪温予柠,不关温予柠的事。
努力地睁眼记住温予柠最后一眼后。
“短短”终于闭上了眼。
小猫什么都不懂,她不明白莫长林与温予柠之间的算计,它只关心温予柠。
它只希望主人开开心心的。
以前温予柠不懂,可现在温予柠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短短”以前想要说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简俞白搂紧了身边的人,他一直都知道,温予柠如今这幅脾性之下的过往不会简单,但他从来没想到,这些过往会如此发疼。
因为温予柠察觉到了自己不想让黑猫这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在身边,所以她不惜刨开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血淋淋的捧到自己面前。
心脏处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人眼前发暗,他不敢想,当初温予柠是怎么一个人走过来的。
“够了,阿柠。”
他当初想要了解温予柠的过往,但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也绝不是让她将血淋淋的伤疤再次划开,流脓。
“不要再说了。”
未完全治愈的病情,因为剧烈的情绪再次压迫着脑神经,简俞白却仿佛混不在意,声音低涩。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在。”
“我不会干涉的你任何决定。”
“在我这儿,你做什么都对。”
温予柠怔了下,然后笑着抬手,一点点擦干净男人眼角微不可察的泪光。
“哭什么?
傻不傻?”
“这只是个故事,又不是真的。”
温予柠说的混不在意,但简俞白知道不是这样的,明明她很难过,很难过。
但因为多年的习惯使然,所以温予柠总是将这些情绪埋下,然后装作混不在意,一点也不在乎。
但既然她不想说,那简俞白也不会强求。
男人摇头,“我知道这个故事了,这就够了。”
“怎么这就知道了呢?”
温予柠眼皮轻抬,眼底没有平日的笑意,只有无尽的冷。
“这个故事的最后。”
“那个男人,可是被小女孩亲手算计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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