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故障, 应该下楼离开的人和不应该进电梯的人都被困在里面。
在他们意识到时间并没有暂停,而是电梯下降故障,空间不动, 停止运行的状态已经维持好几分钟了。
从急切掠夺到缱绻纠缠,上一秒还陷在浓稠的情网中, 被热意裹挟, 肾上腺素飙升,下一秒就因突发状况分开, 凭着本能寻求救援,按照曾经看过的“黄金自救三步曲”逐步实施。
叶之一背靠在侧面, 大脑一片空白, 她用艰难残存的那一丝理性,摸到按钮, 机械地按下所有楼层, 恍惚听着蒋煜打救援电话。
他声音沙哑,但条理清晰。
衣服领口歪斜, 胸前布满凌乱的褶皱, 唇边有一处明显被咬伤的痕迹, 在跟维保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时,他无意识地摸了下唇角, 指腹沾上一抹水渍,属于他的,或者她的。
叶之一慌然移开视线。
电梯内的金属面板可以充当整理仪容的镜子,镜面反射灯光, 亮度足够仓促时检查头发和衣着是否得体。
长发很乱,还看得出被手指穿进的蓬松轮廓。
衣服扣子倒是一颗没散,只是和他一样, 布料上全是七横八竖的褶子。
乱。
什么都很乱。
外部和内心全都乱了,狼狈中又掺杂着无法忽视的情潮。
救援通话挂断后,被困在里面的人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慢慢消退,嘴唇也渐渐恢复感知能力,但依旧滚烫,发麻,轻颤,湿润,肿胀,泛着潋滟的红。
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延迟效应都十分绵长,反复提醒她发生过什么。
纠缠时,她有主动回应,抚摸过他的脸庞,扯拽过他的衣服,亲吻过他的下巴,赖不掉。
世界骤然缩小,只剩彼此。
呼吸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分秒之间的微小间隔变得粘稠。
原本他们在房间里就已经结束,成年人的默契在于体面,更何况她已经说得那般直白,他下楼,她回家,最多只允许自己最后再陷在泥潭里一夜,耿耿于怀也好,解脱释怀也罢,天亮后各自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互不打扰,界线分明,然而短短十分钟之后局面就发生转变,峰回路转。
于蒋煜而言是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的转机,对叶之一来说却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的困境。
怎么收场?
如何是好?
远离电梯门后,“黄金自救三步曲”还差一步:保持冷静。
狭小的空间里,前后左右都是高度抛光的金属板,目光焦点放在哪个位置都避不开对方。
她后背紧贴冰凉的电梯壁,借此给那股无形的灼烧感降温。
“维保人员三十分钟之内应该能到,”蒋煜先开口打破沉默。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温度和触感,从她唇边滑过。
夜里太安静了,还未平缓下来的喘息声就在耳边,轻敲着耳膜,乱人心神。
叶之一自我厌弃般用双手捂住脸,“之前也坏过两次,我没事。”
她擅长自愈,只要外界因素不干扰她,被瓦解的防线很快就会再次竖起高墙。
电梯没有坠落,救援电话也顺利拨通了,工作人员在赶来的路上,情况不算糟糕。
轿厢不是密闭的,空气充足流通。
比起意外倒霉,蒋煜更愿意相信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他放松身体,背靠金属壁,声音还有些微沙哑:“毕业前我们吵了那么久,吵到最后都没什么能吵的了,只能重复翻旧账,每通电话结束前你都在哭,你以为我没有察觉,其实我听见了,把恋爱期间你流过的所有眼泪全部积攒进罐子里,都没那段时间多。”
叶之一闭上眼睛,“面临分别,人总是会想哭一哭的。”
“舍不得才会忍不住流泪。”
“当然舍不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几年。”
“也包括我?”
“……你很好。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其实是讨厌你的。如果你不够好,我对你的感觉怎么会从讨厌到喜欢,我又不爱捡垃圾。”
“听着像是一张好人卡,”蒋煜的笑声极轻,抬手整理衣服时,手背上扯开了一道伤口,暗红血珠从损伤处渗出。
他突然问:“我们必须分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叶之一沉默了许久。
拥抱接吻时,人体像个生物工厂,会疯狂分泌令人渴求上瘾的兴奋激素,她在等那些激素安静地回落到正常水平。
时间越来越慢,半小时无比漫长。
叶之一看向他,平静地陈述:“我绩点不够,拿不到全额奖学金,我们家没有供我留学的经济条件,我接受不了长期异国恋,更承担不起你为我牺牲自己的未来和前途,你有你的人生规划,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感情到了倦怠期,勉强拖着没意思,分开对你我都好。”
和当年一样,每一条理由都非常合情合理。
“对你好?”他偏头苦笑,“对我好吗?”
“世界上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我家庭幸福,你事业有成,已经很好了。人习惯美化没有走过的路,但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有家,有妈妈,有孩子,有朋友,有存款,工作上也有了新方向,所以哪怕当时的决心是错的,再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坚持分开。”
“那就不谈过去,谈现在。”
再次沉默。
维修人员大概快到了吧,四肢有些僵硬,叶之一小幅度地动了动,“如果我现在有恋爱的打算,前男友是最差选择。”
蒋煜看了眼手表,“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十七分钟之前,你热吻过你的前男友。”
唇角的伤还有细微的刺痛,他抬手摸了一下,指给她看,“你咬的。”
“……我单身挺久的了。”
“单身再久,你也没有随便抓个人接吻,解决生理情感需求。”
叶之一头皮发麻,大脑运转短暂失常,她含糊搪塞:“你也知道,我看脸,丑的实在亲不下去。”
“国内外那么多帅得各有特色的男明星,也没见你想吻哪一个。”
“给你台阶不下是吧!蒋煜,莫名其妙发疯的人是你。我为什么咬你?因为我被你摁在角落里那一刻第一反应是想扇你的,算你反应快,把我的手反折到身后。我不止咬了你,还踩过你,踹过你,掐过你,你是不是要把衣服裤子鞋袜都脱掉,全部给我看一遍?”
从重逢那天到今晚,蒋煜此时此刻才罕见地在叶之一身上看到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他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她盼着救援人员提前赶到,快点脱困,他却恶劣地希望这条路长一点,时间慢一点。
蒋煜无奈摊手,“我承认,我不想跟你到此为止,除了耍无赖,没别的办法。”
叶之一蹙眉,“你那是耍流氓。”
问题是她回应了。
蒋煜目光紧锁着她,“否认没用,你对我还有感觉。”
局面僵持不下,叶之一胸口闷闷的,有种心慌的不适感,她认真地问他:“蒋煜,你是不是缺爱?”
蒋煜父母双方都是感情淡薄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分居了,逢年过节或者有重要的事要商讨才会聚在一起,维持表面的家庭关系。
他是婚姻的产物,不是爱情的结晶。
言语利剑伤人于无形,只要一方退一步,剑拔弩张气氛就能有所缓和。
“你是对我念念不忘?还是留恋我的身体?”叶之一不给自己留心软的余地,她含笑看着他,眼波流转,“我处于空窗期,你也单身,再多做点别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道德问题。”
蒋煜眼里结了一层霜,不见半分笑意,“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想结束吗?”
“我缺爱,我迷恋你的身体,我下半身思考,我饥渴难耐,然后呢?”
“周末见,地点我选,时间我定。”
“不谈,只做,穿上衣服就走人,出门就当不认识,叶之一,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微笑默认。
蒋煜语气冰冷:“我要是愿意呢?”
叶之一低眸想了想,“那就抽时间体检,安全保障还是要有的。”
空气凝滞,一片死寂。
凌晨路况通畅,物业带着维保人员爬楼梯到达被困楼层,告诉里面的人不要慌,不要急,正常呼吸,他们立刻开始检修电梯。
专业技术人员检查后确定是主控制一体机故障,维修需要时间。
电梯卡在八楼和九楼之间,从外面把门打开后,确定电梯目前是稳定状态,物业先拉上叶之一去。
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踩着我。”
叶之一毫不犹豫,一只脚踏上蒋煜的腿,同时抓住物业的手,借力爬了上去。
她站稳后,下意识转身蹲下,朝电梯里伸手。
蒋煜不看她,双手撑着地面,靠自己的身体力量脱困。
叶之一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蒋煜就已经道完谢,从安全通道走楼梯离开。
*
“咦?”米棠摸到自己丢失的星星发夹,一脸疑惑,“从哪儿跑出来的?”
叶之一坐在后面给她梳头发,“没丢,回家那天落在医生叔叔车里了。”
心爱的饰品失而复得,米棠开心地摇头晃脑,拿着发夹亲了又亲,“这是笑笑姐姐送我的,我最喜欢戴这个。”
小孩儿长得像叶之一,有些习惯也像她,比如恋旧,她一双拖鞋能穿五六年都不换。
用久的东西,她能一直用到坏了,废了,除非停产再也买不到,才会重新适应新的。
终于把打结的头发梳开了,叶之一摸摸她的脸颊肉,“好,一会儿就给你戴上。”
“医生叔叔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没听到呀。”
“你睡觉了。”
孩子的手腕太细,手表只能戴在胳膊上,米棠想给蒋煜发语音,“小一,我应该谢谢医生叔叔,对不对?”
“等他下班吧,他工作很忙。”
“可是他说,我任何时候想他都可以跟他说话,等到吃饭时间,他就会回复我。裴叔叔总在飞机上,飞机上不能看手机,医生叔叔不一样,他喜欢我和他分享。”
叶之一给她扎了两个丸子头,用星星发夹固定住那些容易扎眼睛的碎发。
做好早饭,米梅又开始纠正孩子的称呼:“糖糖,要叫小姨。”
米棠乖乖地点头,“小姨。”
叶之一夹起一个热包子,不甚在意地对米梅说:“她还小,怎么叫都行。”
“年纪小才好改,”米梅坐下来,“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不强求,但也不能抵触,顺其自然。”
小区里又有两家邻居的子女定下春节后结婚。
老太太也不是在催婚,她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叶之一单独带着米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叶之一埋头喝粥,米梅知道她不爱听这个,嫌唠叨。
米棠悄悄在旁边给蒋煜发语音。
当妈就是有操不完的心,米梅说:“从年初开始,起严买东西都买两份,一份给他爸妈,另一份送到咱们家,从吃的到用的,齐全得很。两家认识三十年了,彼此知根知底。起严品行端正,工作稳定,就是忙点儿,不太顾家,他对你好,对糖糖也好,但我喜欢没用,得你喜欢,你如果没那个想法,还是把他当邻居哥哥看,下次他再送东西来,我就不收了。你们有没有缘分不影响长辈之间的情谊,两家还是照常相处。”
单凭裴起严连夜坐高铁去找叶之一这一件事,就已经很明显了。
叶之一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米梅喝了口水,“他都没有跟你表态,肯定不能跟我说什么,现在又不兴包办婚姻。”
叶之一继续埋头吃饭。
小孩退烧了,只是还有点咳嗽,一大早就很活泼,叶之一傍晚可以安心出门,她约了一位今年刚毕业的视障硕士喝下午茶。
她不搭腔,米梅就懒得再多啰嗦,“糖糖说,她发烧那晚,是蒋医生和你一起带她去的医院,义诊期间他一直很照顾你们,请人家来家里吃顿饭?”
“人家没空,”叶之一转移话题,“妈,我都已经准备去拔剩下的两颗智齿,你什么时候去把白内障手术做了?我找医生问过,手术过程很快的,正好这段时间我在家。”
“等等吧。”
“别等等了,我给你挂号,下周去做检查。”
*
下雨天,市区繁华路段堵车严重,叶之一提前半小时出门,免得迟到。
电梯已经修好了。
昨晚凌晨发生过的事如同电影片段,在脑海中一帧一幕接连闪过。
叶之一闭眼摇头,甩掉那些不应该有的贪念,在电梯门打开时,从容地走进去。
电梯在7楼停下,叶之一往后站,门打开,她低着头想事情,没发现站在外面的人是裴起严,等他进来之后跟她说话,她才回过神。
“物业凌晨一点多在业主群里发消息说电梯坏了,有住户在九楼被困半个多小时才获救,挺危险的,你和阿姨带糖糖出门要多注意。”
“嗯。”
她捂嘴打哈欠,歪着脑袋的样子和糖糖犯困时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裴起严忍不住笑,“没睡好?”
“失眠了,天亮都没睡着。我约了个朋友,聊学校的事,”叶之一随口问,“你呢?”
6楼上来一对夫妻,妻子孕晚期,挺着大肚子,行走缓慢。
裴起严抬手扶着叶之一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边带,和她并排站在角落,到一楼,出了电梯再回答:“我去4S店补车漆。”
“清单留着,索赔。”
“不用了,我问过,花不了多少钱。”
叶之一化了淡妆,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耳旁落下几缕碎发,显得气质温柔。
细雨绵绵,风极其寒冷。
裴起严从她手里拿过雨伞撑开,举过头顶后偏向她那边,尽量护着她不多淋一滴雨,“我不是视金钱如粪土,是不想给他机会联系你。”
叶之一脚步顿了片刻。
裴起严放慢步伐,神色如常,“和朋友约在哪里?我去4S店前先送你。”
叶之一心里瞬间了然,“我妈给你通风报信了吧。”
即便同住一栋楼,碰巧在电梯口遇到的概率也不会很高。
“阿姨是看我笨嘴拙舌,替我着急,”裴起严温声笑道,“车估计要在店里放2到3天,我把车送过去就没事了,在你附近找家店待着,等你和朋友聊完事情,我们一起回来。”
“那多无聊,你难得休息,去打打球,喝喝酒,放松一下。”
“等别人无聊,等你,我有耐心。”
……
叶之一约见的网友名叫丘新竹,十六岁意外烧伤,导致双目失明,只有光感,但全盲。
她失明后依然在普通学校读书,参加高考,把耳朵当眼睛来用,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六月份顺利毕业,是南川市教育系统今年引进的优秀青年人才,也是南川市第一位盲人教师。
丘新竹没有进入普通中学任教,而是要办盲校,叶之一通过朋友联系到她,两人通了几次电话,一拍即合。
见面聊,更能准确表达出各自的想法。
叶之一找过政府、妇联和残联,也线上联系过一些社会爱心组织,丘新竹今天是带着好消息来赴约的。
光华区的景宜村,距离南川市区有35公里,村里的一所小学几乎搬空了,所有学生都转入新建的学校读书。
学校用地征用的是当地农民百姓的地,租金免不了,政府承诺每年支持四十万,剩下的就得她们自己想办法,好消息是马上就能开始动工装修。
老房子的拆迁赔偿款,叶之一存着一分没动,当时她和米梅商量过,那笔钱留给米棠,她取出来用,米梅也同意,但这些钱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她甚至动过卖房的念头,只是很快就打消了,家得完完整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房。
好在她的视频账号做起来了,现在每个月都有收入。
*
米梅眼睛的模糊程度已经有点影响日常生活,过完周末,叶之一就给她在第一医院的眼科挂了号。
裴起严还在休假中,叶之一请他帮忙带米棠,早起陪着米梅到医院。
不巧赶上眼科西区装修,和东区的号源合并,她从第20号变为40号,一直等到11点多才面诊。
做完验光,按医嘱滴眼药水,十分钟后再去做裂隙灯检查。
等待过程中,叶之一遇见了徐薏歆。
“带孩子复查?”
“不,今天是陪我妈做检查。”
“阿姨眼睛不舒服啊。”
“白内障,还不确定能不能做手术。”
徐薏歆手里拎着保温饭盒,“我来找蒋煜,他高烧两天了,不请假,也不按时吃饭,让人很担心。”
他病了。
叶之一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蒋煜,”徐薏歆越过她,走向不远处那位穿着白大褂的清俊医生,“我来陪你吃午饭,你胃口不好,保姆做的菜都很清淡。”
上午的病人他都看完了,时间也过了十二点,蒋煜说:“去食堂吧。”
他回办公室,脱掉白大褂,换自己的外套。
食堂吵闹,空气里也总有股油腻的饭菜味,其实家属送餐来,大部分医生都是在办公室里吃。
电梯口没什么人,徐薏歆挽住他,“叶之一在那边,你不打个招呼?”
蒋煜抽出手臂,声音淡漠:“没必要。”
第17章
上午没有手术, 蒋煜换下白大褂后,就是日常穿着。
他打了领带,深色衬衣领口端正, 西装外套遮住痕迹,只要他不把脖颈弯得太低, 不太容易看出来衣领底下也有伤。
手背创伤处已经轻微结痂, 几道暗红色的伤痕,显得触目惊心。
徐薏歆养猫, 偶尔不小心被猫挠一下,她都觉得疼。
他明显没擦药, 完全不干预, 任由皮肤的自愈机制缓慢修复,毫不在意, 看诊时戴手套大概也只是不想被患者关注私人问题。
等他摘掉口罩, 徐薏歆才发现他唇上也有伤,看着像是被咬破的, 但不可能, 他上周是和一个男酒鬼发生冲突。
徐薏歆低声喃喃:“怎么弄得这么惨?”
蒋煜语气疏离:“我自找的。”
刚过十二点, 电梯几乎每层楼都要停,到这一层人就满了, 得再等一轮。
“你请的律师可靠吗?要不,我跟舅舅说一声。”
“找刑事司法学教授接酒后打架纠纷案,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
“案件无大小,舅舅是自己人, 又不麻烦。”
“他是你的舅舅。”
徐薏歆撇撇嘴,“我们之间还要分你我啊。”
蒋煜说:“沈千苓都得跟我分你我。”
徐薏歆和蒋煜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两家人也一直有来往, 她对沈千苓当然是熟悉的,但两人年龄差距大,很少单独相处,性格也不同。
沈千苓娇纵刁蛮,说话没大没小,经常在坐满长辈的饭桌上语出惊人,让人下不来台,而徐薏歆从小到大一直是那种各方面都很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同人生阶段的每一步都走在轨道上,也有点脾气,但不出格,所以两人不太喜欢对方。
徐薏歆有所体会,蒋煜虽然嘴上不饶人,其实很惯着那位大小姐,工作再忙,心情再糟糕,他还带着伤都能抽时间去学校给她处理烂摊子。
电梯在楼下停得有点久,饭盒重,徐薏歆另一只手还拎着包,蒋煜顺手把饭盒接了过去。
徐薏歆不经意地回头,看向叶家母女刚才坐的位置,椅子已经空了。
医院电梯有语音提示,电梯到达本楼层。
徐薏歆抬脚往前走,却发现身旁的人站着没动。
他眼眸低垂,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病中厌倦,周围气息冷淡,排外感很浓。
“蒋煜?”徐薏歆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进去吧,”蒋煜回过神,“我下午有手术,要提前做准备,你吃完饭早点回去,我不送你了。”
徐薏歆点头,她自己开了车。
他很反感别人擅作主张打乱他的工作时间安排,她出门忘了提前跟他说,到停车场才告诉他,他接电话时就有点烦躁,她不是无理取闹任性妄为的人,就算她再不懂体贴,也不会在他生病的时候要求他送她。
“你的声音好哑。”
“所以不太想说话。”
……
叶之一没吭声。
折腾一上午,她跑东跑西累得够呛,米梅又问第二遍,“几点了?”
叶之一醒过神,低头看手机屏幕,“十分钟到了。”
她扶着米梅起身,往检查室的方向走。
“糖糖今天起得早,得睡午觉,我们中午回不去,你跟起严说一声。”
“放心吧,他给我发了照片,小家伙正在大口吃面条,估计饭后玩一会儿就困了。”
米梅刚滴完眼药水,视线模糊,走得慢,“刚才那位是你之前的同事?”
她说的是徐薏歆,叶之一应付道:“高中同学,同班过一年。”
米梅做完检查,下午医生正常上班后,再次面诊。
医生让她明天早上八点半之前入院,当日安排手术。
*
周二裴起严要上班,米梅不放心米棠单独在家,叶之一就把孩子带到医院病房。
十点左右,护士来查血糖,测心率血压。
米梅有些紧张,再加上昨天检查很累,晚上又没睡好,心率有点高,问题不大,护士让她躺着休息,少走动,午饭还是正常吃。
米棠坐在病床边,牵着米梅的手,“外婆,别害怕。”
小孩儿不吵不闹,时不时趴下去用脸贴着外婆的手掌,亲一下,摸一下,隔壁病床的老爷子看着心都化了,对叶之一说:“你女儿好乖。”
“是小姨,”米棠语气认真,“这是我的小姨。”
老爷子温声附和:“哦,是小姨啊。”
叶之一本想着去食堂买盒饭凑合一顿,宋佳岚说她家里给她送的午饭够好几个人吃,让叶之一等她从口腔医院过来。
高明昨晚值夜班,今天休息,宋佳岚的午饭是他做的,看饭菜的分量就知道是宋佳岚让他多做了。
宋佳岚双眼都是5.0视力,眼明心亮。
她已经从转角拐过去了,又退回几步,用余光抓住蒋煜。
“学长,现在查房?”宋佳岚笑着打招呼,“这个病区不是你们组的吧。”
蒋煜停下脚步,“有个患者病情特殊,找我过来会诊。”
“会诊啊,我还以为你是来关照米阿姨的,她下午手术,叶子和糖糖都在,一家三口,一个完全看不见,另一个视线模糊,叶子累得够呛。”
“手术是陈主任亲自做,他经验丰富,不用太担心。”
关注过了解过询问过,才会知道主治医生是谁,宋佳岚心想,学长看似毫不关心,其实也不是真冷漠。
但她能感觉到,今天和不久前义诊那次有区别。
那次她去接高明,碰上蒋煜,他的眼神黏在叶之一身上,明显有旧情复燃重修于好的意思,今天却有些薄情,提都不愿多提。
“那你忙,我去病房看看。”宋佳岚提起饭盒,朝他示意,说罢就走开了。
她没在病房待太久,吃完饭还得回去上班。
米梅下午四点多进手术室,手术效率极高,一个病人结束,另一个病人接着就躺上手术床,和叶之一在口腔医院拔智齿差不多,护士一个接一个叫名字,就是手术时间长一些,将近四十分钟。
五点钟,米梅从手术室出来。
护士给她贴上纱布,戴上眼盾,观察半小时,无异常就没什么问题了,明天医生再复诊。
“外婆好勇敢,”米棠竖起大拇指。
叶之一拿起杯子,“我去开水房接杯热水,你陪外婆休息。”
“嗯!我不乱跑,”米棠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悬空,交叉着前后晃荡。
等叶之一走出病房后,她用手表给蒋煜发语音:“医生叔叔,你下班了吗?我在医院哦。我带了很好吃的糖果,是小姨给我的奖励,又甜又香,我想给你尝尝,谢谢你帮我找回星星发夹。”
蒋煜已经在这个病区,还是回复了她。
病房门开着,蒋煜看见她一个人乖乖坐着,便推门进去,同行的还有一位白内障科的主治医生,过来问病人情况。
蒋煜先跟躺在病床上的米梅打招呼:“阿姨,手术很顺利,您心情放轻松。”
米梅点点头。
她现在看不见,只听着有什么东西被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动静很轻。
米棠刚抬起胳膊,蒋煜就把手伸过去,她抓着他的小拇指,轻轻摇晃,“叔叔。”
蒋煜走近半步,手背蹭了一下她的脸蛋,“还咳嗽吗?”
“咳嗽,我每天都喝药,小姨还给我煮梨吃呢,”她先塞给他一颗牛奶糖,然后又从兜里摸出一颗,再一颗……
像只传递食物的小松鼠。
心中郁结的那团乌云里短暂漏出一缕阳光,蒋煜不禁失笑,“全给我?”
“我家里还有,”米棠仰起头,纳闷地问,“叔叔,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因为我也在咳嗽。”
“你的妈妈有没有煮梨给你吃?”
“我的妈妈不知道我在生病。”
“好可怜。小姨买了很多梨,我让她多煮一个给你吃。”
“她听你的?”
“小姨喜欢亲亲,喜欢抱抱,我每次想多吃一颗糖,多亲亲小姨,她就会答应。”
米梅刚做完手术,在明天出院之前,家属得在身边陪护。
叶之一没进去,坐在病房外。
她听不清里面在聊些什么内容,一个28岁成年人,另一个才5岁,到底哪来的共同话题,能让他们每次待在一起都说个不停?
孩子思维天马行空,脑袋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她有时候都接不上茬,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却能句句回应。
“小姨,”米棠爬到叶之一身上,捧着她的脸亲她。
叶之一靠着墙,懒懒地应了一声,“干嘛?”
米棠凑到她耳边,嘀咕一会儿才说明白。
叶之一听懂了,蒋煜要帮忙照顾米棠一晚。
“不方便吧。”她是不想麻烦他。
蒋煜语气平淡:“病房里没有空床位可以睡,我明天休息,地址晚点发给你,你忙完阿姨的事再过去接糖糖。”
停顿几秒后,他补充道:“虽然我只是不忍心让孩子睡凉椅,但归根结底帮的还是你,我跟你非亲非故,没道理白帮忙,你按时薪付钱给我。”
叶之一疲惫地闭上眼睛,“蒋医生太贵了,我请不起。”
蒋煜抱起米棠,留下一句:“给你打折,一天200。”
叶之一说了声“谢谢”,拿着水杯起身往病房里走。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多看过对方一眼。
这也算是一种默契,就如同蒋煜自嘲他的时间打完折还值200块钱,叶之一也很快回想起,当初她拿“千字两百”买断过他的真心。
……
次日复查,检查完视力和眼压,结果都很好,医生又叮嘱了一些术后护理注意事项,就让家属去办理出院手续。
到家后,楼下邻居拎着牛奶来看米梅,叶之一简单做了几道菜,让这俩老闺蜜慢慢吃着,她去接米棠。
昨晚她趴在病床边睡,一整夜都是半醒半梦的状态,浑身上下十分僵硬难受。
叶之一打车到蒋煜发给她的地址,高档小区门禁严格,一定要访客给业主打电话确认登记,门卫再放人进去。
他住6幢,提前给她开了门,电梯也通畅。
叶之一拎着一兜梨进屋。
不是她假模假样客气,昨天米棠在耳边嘀咕半天,说蒋煜咳嗽喉咙痛。
昨天的晚饭是他送的,等他把米棠带走,她进病房后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那些大大小小叠在一起精致的饭盒,有汤有菜有主食,米梅反应过来,说他来的时候确实在柜子上放了东西,她以为是药,没多问。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蒋煜指了一下侧卧,“十分钟前刚睡着。”
米棠中午最少要睡一个小时,叶之一相当无语,“我出门前就告诉过你。”
“她困得坐不住,我总不能不让她睡。”
“……”
叶之一深呼吸,平心静气,低头换上摆在面前的女士拖鞋。
侧卧门开着,米棠窝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叶之一退出来,带上卧室门,虚掩着。
蒋煜倒了杯热水放到桌上。
他穿得居家休闲,卫衣和运动裤都比衬衣西装更舒适,从她进屋开始,他已经咳嗽五次了,说话声音也哑哑的,不知道是撞到了还是用力拧过什么瓶瓶罐罐,右手骨节处的皮肤微微透着红,伤痕也还在。
恻隐之心蠢蠢欲动,叶之一移开视线。
客厅太安静了,气氛介于尴尬和冰冷之间。
暖气倒是足,她揉了揉肩膀,轻声开口:“梨汤是哄小孩儿吃药的,其实用处不大。”
蒋煜背对着她,抬手指了个方向,“厨房在那边。”
叶之一:“……”
就知道人情债最难还,她昨天还不如厚着脸皮,两眼一闭,把孩子塞进宋佳岚和高明那对新婚夫妻的被窝里。
“让做饭阿姨给你煮,或者找徐薏歆……”叶之一怔住,仿佛被钉在原地。
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好端端的提人家徐薏歆做什么?
男人低哑的、似有若无的笑声飘到耳边时,叶之一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一定是连续几天失眠缺觉导致脑袋坏掉了。
继续呆立在距离他五米之内的位置很危险,她拎起那袋梨,头也不回地走向厨房。
叶之一挽起袖子,随便拿出两个梨,用盐搓洗干净,切块备用。
他饮食偏甜,阿姨做菜肯定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冰糖应该是有的。
她宁愿自己多花点时间找,也不开口问。
脚步声从身后靠近,她停住没动,一只手伸过来,打开头顶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罐□□糖。
他拿完东西不走,叶之一心中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半分钟后,她听到他幽幽慢慢地问:“要不要醋?”
第18章
一步错, 步步错。
叶之一不常复盘,人生的船本就不会朝着反方向回转。
遗憾常在,新的痛会延续旧的痛, 但又做不到全然麻木,如果在某个节点突然醒悟过来, 意识到很久之前的一个决定也许错了, 后悔了,想要挽回就必须得消耗更多精力和时间, 可时间永远不停止,即使竭尽全力勉强回到原点, 也是刻舟求剑。
船还是那条的船, 河里流淌的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水。
哪怕是用金玉来补破掉的镜子,痕迹也不会消失。
所以每当叶之一回忆过去, 被困在泥泞沼泽里寸步难行, 开始不切实际地设想假如她选择另一条路能结成什么样的果,酸的, 甜的, 苦的, 或者烂的,心里就会出现一个声音提醒她:往前看, 不回头。
然而此时此刻的情形不同,她百分百确定是错,大错特错。
她在毫无防备时失口提起的一个名字打破了她和蒋煜之间的僵局,却让她陷入无法掌控的境地。
就在三五分钟之前, 就在这个空间里,尚不足以被称为“过去”。
她见过他那么多朋友,为什么偏偏脱口而出的是徐薏歆?
大脑短暂宕机后, 重新恢复正常运作,叶之一打定主意装聋。
她眉眼低垂,神色清冷,碎发遮住了耳根因懊恼心烦而悄然升温的热意,取冰糖的动作平静从容,表面看着挺唬人的,但蒋煜明显是不打算轻易让她糊弄过去。
修长手指轻轻拨弄那些调味料,漫不经心地从不同种类的瓶子表面滑过,找出一瓶醋。
明明标签上的“香醋”两个大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却非要打开盖子,晃一晃里面的液体,再低头闻闻味道。
不止如此,他还把醋递到她手边,目光也随之落在她脸上,看似不经意,其实坏透了。
“要吗?”他问得轻松自然。
叶之一深呼吸,把端在手里的这碗水倒进锅中,没有泼向他,“你想怎么调味都可以,加点生抽也没问题。”
反正是他自己喝。
蒋煜把醋瓶放回原位,一本正经地道:“已经有天然的酸味,确实不必再多加东西。”
“我没吃醋,”叶之一忍无可忍,“前两天刚好在医院碰到她,记忆是随时更新的,我刚才才会提到她。别说你们只是一起吃顿午饭,就是领证结婚住在一起,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和彼此在一起,这也跟我无关,我凭什么吃醋?我吃什么醋?你是我的谁?”
她面对他的时候太容易生气了,她讨厌这种情绪被对方牵动的感觉。
叶之一别开眼,放缓语气:“我真的是无心的,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
“你发个誓。”
“我叶之一对天发誓,如果我因为蒋煜而对徐薏歆有一丝嫉妒心,就让我……”她剩下的话被他温热的手掌及时捂在嘴里。
他吃过药,手心留有淡淡的药味。
半分钟后,叶之一拨开他的手,往旁边挪动半步,开火烧水。
“能不能请你出去?”她嫌他碍事,明明厨房很宽敞。
蒋煜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擦手,“你对待病人的态度,值得一次差评投诉。”
“我和你到底谁是医生?”
“医者不自医。谁不正常,谁就是病人。”
她也不正常,叶之一心想。
水开了,叶之一把梨块和冰糖一起放进去煮十分钟,柜子上有枸杞,大概是平时炖汤用的,她加了几颗,继续煮三分钟,然后盛出来。
梨汤升腾出朦胧的热气,清香味在空气里扩散。
蒋煜坐下后,又伸手拉开了一把椅子,他动作轻,叶之一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餐桌上的饭菜。
他说:“中午吃剩的,保姆做多了,倒掉浪费。”
小碗鸡汤里藏着一个鸡腿,炒时蔬颜色鲜绿,盛着糖醋排骨的白盘里面没有多余的酱汁。
剩饭剩菜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明显是在动筷子之前,把每道菜先单独留出一份。
他和糖糖都吃不了太辣的菜,所以香辣虾是满满一盘。
叶之一摸到米饭的碗边还是热的,应该是他在她上楼前重新加热过。
她给米梅做好午饭,自己来不及吃一口,连厨房都没收拾就急急忙忙从家里赶过来。
蒋煜捏着勺子搅动梨汤,头都不抬,“吃吧,没下毒,也没下药。”
抗拒本能并非不知好歹,叶之一没再跟他拉扯。
义诊期间,他们虽然经常坐在一张饭桌上,但每次身边都有其它人,这是重逢后第一次单独吃饭。
她夹起一只香辣虾放到碗里,轻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刚出锅的汤水热气不断,白雾氤氲在他的脸庞周围,显得遥远疏离。
蒋煜轻笑一声,“这就是你那晚故意气我的目的?”
“我不是气你。”
“不是气我,那就是被荷尔蒙和多巴胺裹挟,有生理需求,但不想负责。”
叶之一的脸又往碗里埋了点。
她声音很低,“……大脑缺氧,糊涂了。”
梨汤太烫,得放着凉一凉再喝。
蒋煜单手支肘,慵懒歪头,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电梯上方有通风口,空气充分流通,如果当时你缺氧到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地步,应该倒地昏迷。”
叶之一:“……”
刚扑灭的火焰又开始燃烧,和平状态是表面的,是虚假的,是暂时的,他三言两语就能再次惹恼她,且效果显著。
两人相邻而坐,叶之一抬起手,指尖碰到他唇角浅淡的咬痕。
一触即离,但不言而喻。
蒋煜故作恍然大悟,语调拉得悠长,“哦,是接吻导致的缺氧。”
叶之一:!
她又上当了。
虚与委蛇的人常常是口蜜腹剑,他是口恶心善。
在她卸下防备时,他轻飘飘地往平静的湖面丢进一颗石子,激起涟漪,水痕一圈一圈往外扩散,于是,他唇角那抹颇具兴味的笑意便一点一点上翘。
叶之一恼羞成怒:“再提一次我就翻脸。”
“不提了,”蒋煜喝了口梨汤,唇角往下压,“午饭时间早过了,你赶紧吃。”
两人各自沉默地吃着自己面前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比起你无视我,你对我有点情绪波动,哪怕是负面情绪,我都更自在,你也更像……”
“像一点就炸的炮仗?”
“像个生动的活人。”
叶之一夹菜的动作顿住,有些恍惚,原来死气沉沉的生活已经过了五年。
这些年,她被命运推搡着往前走,一刻都不敢停下。
某天早上穿起冬衣时觉得闷热异常,她如大梦初醒:啊,夏天快到了。
某天加班晚归,下了地铁,感觉到冷风砭骨,她疲惫地拢起外套:哦,又是一年冬天。
如此周而复始。
外表坚韧绿意盎然的藤蔓,内里很早之前就开始干枯,无人察觉。
……
饭后,叶之一在客厅等米棠睡醒。
家里安静,几乎听不到什么杂音,薄纱窗帘铺满落地窗,客厅光线柔和。
刚开始,她只是走神,视线失焦虚浮,碳水摄入过量,再加上她近期连续失眠,眼皮逐渐沉重,直到困倦彻底压倒意志力,她终于放任脑袋枕着沙发上的抱枕。
蒋煜先去侧卧看米棠。
上午他带她在小区儿童乐园里玩了两个多小时,中午吃饭不用喂,漱完口,他陪她在床上躺着,手掌轻拍她的后背,哄了不到三分钟就睡着了。
这孩子睡觉不太老实,会在床上三百六十度旋转,蒋煜没动她,只在床边放了个枕头,防止她掉下床。
这里的环境对米棠来说很陌生,她看不见,自己摸着走路容易碰碰撞撞。
蒋煜昨晚就是睡在客厅的。
房门留了点缝隙,如果孩子醒了,他在外面能听到声音。
蒋煜从卫生间出来才发现沙发上的叶之一睡着了,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扔回卧室,慢慢走近,在沙发旁边蹲下。
头发被一个鲨鱼夹固定在脑后,她侧躺着,必然会不舒服。
蒋煜稍微站起来,弯着腰,伸手小心地捏住鲨鱼夹,不想拉扯到头皮把她惊醒,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取发夹这么简单的事,平常一秒钟就能完成,他不仅慢,呼吸也屏住,小心取下来之后,确定她依然睡得安稳,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蒋煜回房间拿出一条毯子给她盖上,然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安静地蹲在旁边看她睡觉。
眉形自然,很漂亮。
眼睛闭着,也很漂亮。
山根适中,鼻尖微翘,很好看。
嘴巴也好看,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一旦开口就变了样,这张嘴专挑他的痛处戳。
时间流逝缓慢,这短暂稀有的岁月静好时刻让蒋煜心里逐渐平静,在他蹲得腿僵脚麻之前,叶之一就醒了。
蒋煜来不及走开,还维持着“痴汉”姿势。
四目相对,气氛尴尬。
“又饥渴了?”叶之一还没有完全清醒,神思浑浊,身体酸软无力,未能及时推开他,攻击性却不弱。
她一句话就彻底搅散了蒋煜眼底的温情,他叹着气,指腹按了按眉骨,“你一动不动地睡觉,都能让我起反应,你是仙女?还是我是变态?”
“那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你说梦话,我想听听你是不是在骂我。”
“神经病……我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你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叫了好几次。”
“……谁?”
突然响起的震动声截停了两人的对话。
声音来自于叶之一的手机。
在极其安静的环境下,来电震动提示音有些刺耳。
蒋煜侧首看向茶几,手机屏幕上闪动着的备注名字不是“裴起严”,是“起严哥”。
第19章
裴起严, 正常。
起严哥,亲密。
蒋煜想起自己最开始在叶之一通讯录里的备注:医学院蒋煜。
考完试会认识很多新朋友,稍微细心一点的人都会备注对方的学校、院系、专业和年级, 他的微信账号和手机号码混在那些她新添加的同学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特别之处, 不用搜索功能, 很难快速找到他。
在她大一开学报道之前,他才从“医学院蒋煜”变成“蒋煜1119”。
后来, 虽然她在被欺负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耐不住他一遍遍在她耳边威逼利诱, 也改过一些情侣之间的黏糊昵称, 但全都在她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他比她大一岁,她嘴上都不肯叫一声哥哥, 更别说保存在手机里。
“刚才听到我说你在梦里叫了一个人名字的那一秒, 你脑海中最先出现的那个人,是谁?”
蒋煜的目光回到她脸上, 牢牢锁住她。
震动声加快了她眼里困倦褪去的过程, 蒋煜看着她逐渐从似梦似真的状态抽离, 慢慢清醒。
他继续问:“或者说,你希望是谁?”
叶之一只睡了二十多分钟, 确实做了个梦,梦里光怪陆离,场景接连变换,但无论暴雨天还是大雪夜, 她追逐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蒋煜淡淡地笑了一下,站起身, “其实我是骗你的,你根本没有说梦话。”
在裴起严打来的这通电话被系统自动挂断前几秒,叶之一坐起来,拿起手机接通。
过站期间,乘务组开完会,裴起严才有一点时间询问米梅手术复诊情况,“阿姨状态怎么样?”
“手术前很紧张,做完就好多了,她说没感觉到疼,早上拆了纱布,挺好的,”叶之一头晕反应慢,听着那边的动静,随口问,“你现在才吃午饭?”
“嗯,上飞机前对付着吃两口。我爸妈晚上六点钟左右就到家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或者临时有事要出门的时候,别跟他们客气,让我妈上楼去照顾米阿姨,或者把米棠送下楼。”
“放心吧。你连吃饭都要赶时间,就别一直操心我的事了。”
“帮不上忙,只能口头关心,”裴起严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早出晚归,连续几天见不到人,“你这会儿在家吗?”
叶之一捏了捏僵硬的肩颈,“……我在外面。”
米棠醒了,在喊“医生叔叔”。
蒋煜应了一声,放下水杯就大步往侧卧走,叶之一慢了几步。
小孩刚睡醒是很爱撒娇的,她搂住蒋煜的脖子,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说还想去儿童乐园玩。
房门开着,叶之一站在客厅望进卧室,看着蒋煜耐心且享受地任由米棠笑着把他扑倒,一边听她甜腻哼唧,一边轻抚她炸毛的头发。
他单独带孩子并非叶之一想象中的兵荒马乱,反而十分和谐。
如果昨天之前,这一大一小的亲近程度只有80%,那么现在就有99%。
孩子的感情世界干净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口是心非说成讨厌。
蒋煜嗓音低沉温和,传不到电话那端,但米棠顽皮吵闹,她睡醒后叫的第一声“医生叔叔”,裴起严就听见了。
米棠只传递给裴起严一条信息,就是此刻叶之一和蒋煜在一起。
是在对方家里,还是别的地方?
是约会,还是偶然碰面?
裴起严承认,他有了危机感。
男女之间结婚都不是终点,更何况只是重逢。
裴起严不自傲,但也不过分放低自己,他不认为他比蒋煜差劲。
感情世界一日千里,昨天抗拒,今天就很可能因为某件事改变了心境。
裴起严反思,他差的是行动力,渴望在叶之一心里抢占一席之地,想要为自己争取到光明正大吃醋的身份,就不能再瞻前顾后。
通话断了,休息时间也只剩两分钟。
已经被训练成肌肉记忆的职业素养让裴起严迅速整理好情绪,做好决定后就不再胡思乱想。
“小姨!”米棠发现了叶之一的存在,立刻从蒋煜怀里爬出来,“我好想你。”
叶之一给她穿好衣服,“跟叔叔说谢谢,我们要回家啦。”
米棠乖巧地转向蒋煜,“谢谢叔叔让我睡在你的家里,这里好香,枕头和被子都好软。我可以喝点水再走吗?我渴。”
“等一会儿,”蒋煜走出卧室,去了厨房。
他不方便,昨晚虽然没给米棠洗澡,但脸蛋和手脚都用毛巾擦过,叶之一也看得出来,衣服和裤子是洗干净后烘干的。
他各方面都照顾得很好,但不会给小女孩梳头发。
米棠在床上放肆地翻滚过,头发乱糟糟的,叶之一坐在客厅给她扎辫子,余光注意到蒋煜在洗水果准备榨汁。
鲜果榨汁多麻烦,于是她说:“白开水就行。”
蒋煜把苹果丢进榨汁机,“又不是给你喝。”
好好好,她闭嘴。
门口忽然传来输密码开锁的动静,叶之一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过去,米棠也好奇地歪着头,想知道是谁。
嘀的一声,门打开了,一个校服少女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是沈千苓。
她如同被点了穴,呆愣地站在玄关,倒不是觉得陌生认不出叶之一,而是太意外了,小鱼嫂子怎么会在她哥家里?
她错过了什么?
上周五蒋煜去学校见班主任和学生家长的时候,战斗力强得可怕,走到哪里都顶着一团电闪雷鸣暴雨交加的黑云,脸是臭的,语言是尖锐的,态度是冷漠的,无差别对待所有人,明显是正在气头上,但肯定不是气她和她惹出来的破事。
他在医院工作,遇到再不讲理的患者,情绪也相当稳定。
就算有同事造谣他,这种条件的男人单身多年,多半是有隐疾,或者是高级玩咖,表面洁身自好,其实对外保持单身的身份是为了方便背地里男女通吃,他不仅不生气,还能波澜不惊地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
近两年,家里的关系已经缓和多了,如果他现在还轻易和父母置气,那他早就应该气死升天重新投胎了。
跟朋友发生矛盾,那就更不至于。
所以沈千苓猜测,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在小鱼嫂子那里受了气,把自己气到高烧不退。
这才过去几天,病好了就不气了?
沈千苓心想,她哥也是挺双标的,且能屈能伸。
“小鱼……”沈千苓意识到这个称呼不合适,连忙改口,“叶姐姐,我是千苓啊,你不记得了吗?”
叶之一惊讶地看着她,“千苓,你都长这么大了。”
算起来,都六年多没见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哈哈,你和我哥一起去学校陪我参加运动会那年,我小学还没毕业呢,”沈千苓坐着换鞋,抬手跟叶之一怀里的小女孩打招呼,“当时我比这个妹妹大不了几岁。”
辈分有点混乱。
“这是我的外甥女,叫糖糖,她看不见,”叶之一低头对米棠说,“是小姨的朋友,你可以叫小小姨。”
米棠挥手问好:“小小姨好。”
米棠的眼睛状态保持得很健康,社交距离看不出有视力缺陷,短暂诧异之后,沈千苓僵住的笑意恢复如常,把米棠当成正常孩子,走过去,弯腰跟她握手,“糖糖宝宝你好漂亮呀,来,亲一口。”
发梢扫过脖颈,痒痒的,米棠笑着往叶之一身后躲。
沈千苓正逗小孩玩,莫名感到后背一阵凉飕飕的阴风,她回头,终于看到皱着眉靠在洗手池旁的蒋煜。
兄妹两人开启一问一答模式。
“这个时间,你是不是应该在学校?”
“作业落家里了,老师让我午休的时候回来取。”
“你写了吗就回来取。”
“嘻嘻,没写。但俞杨在楼下等我,他会教我。”
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让蒋煜十分头疼,“气走无数个保姆和家教,没人忍受得了你的大小姐脾气,你再无聊也不能一直把俞杨当仆人使唤。”
“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属于我,除非哪天我不要他了,在那之前,他都得随叫随到。”沈千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当回事,“果汁给我一杯。”
蒋煜挡住她。
“那不是有两杯吗?”
“就算有200杯也不是给你的。”
“小气鬼,”沈千苓转身从冰箱拿了瓶鲜牛奶。
一码归一码,她没忘答应过蒋煜的事,先拿出手机和叶之一互加好友,说好假期约饭,再去她的房间找试卷。
白天家里不需要电灯泡,沈千苓很上道。
她回来得突然,离开得也快,把卷子往书包里一塞就走,“叶姐姐,下次见。糖糖宝宝,拜拜。”
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地飞进来,游荡一圈,不多停留。
耳边清净了,蒋煜把苹果汁拿给米棠。
她再渴也只喝得下一杯。
蒋煜换好衣服从主卧出来,手指勾着车钥匙,看叶之一把另一杯果汁喝了才开口:“我正好要出门。”
她牵着孩子走到玄关,“我付车费。”
“行,算一起凑个整。”
“200块够吗?”
蒋煜神色不变,“差不多吧。”
车开到小区外,米棠遇见去上学的笑笑,两个小孩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蒋煜本来已经走了,车没有行驶出多远,又倒回到叶之一身边。
他降下车窗,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叶之一感觉到他有话要说,从她的视角,稍稍低眸,就毫不费力地看见他下颌线以下的部位,喉结动了动,领口被扯松了些,露出一点锁骨,修长手指把玩着那支烟,他并不打算抽,只是在缓解心烦意乱的暗流。
他情绪不明,声调没什么起伏:“你提的那件事,还算不算数?”
“什么?”叶之一没反应过来。
蒋煜自甘堕落地闭了下眼。
他探出车窗,慵懒感似有若无,透着点坏劲儿。
“你空窗,我单身,周末见,地点你选,时间你定。”
第20章
成年男女, 速食欲望。
不谈感情,不负责任,只有今晚, 没有明天,只图一时欢愉, 互不干涉, 关上门深深浅浅地纠缠,穿上衣服就回到陌生人的身份。
那晚他气得转身就走, 叶之一默认他们之间到此为止,把那个双方都失去理智的吻当成意外。
不知道是他的下限变低了, 还是她只是自以为了解他的脾气。
人是会变的, 这样想着,叶之一隐隐躁动的心就平和了。
“不好意思, 过时不候。”她拒绝。
手腕被攥住。
强行留住她的这股力道没有持续太久, 最多十秒钟就放轻了,不足以留下痕迹, 但没有利落地撤离, 温热的手掌和她肌肤相贴, 泄露出几分缱绻的眷恋。
阵阵凉风迎面吹来,叶之一更确切地感受着他的体温。
指腹无意识地在她腕间摩挲, 顺着手背慢慢退到指尖,若即若离地牵引着她的神经,让她所有注意力都汇集到那一处。
蒋煜低沉的嗓音不紧不慢:“就算是即时性的,多少总得给我留几天考虑的时间, 我只正经谈过恋爱,没有过这种快餐关系。”
叶之一甩开他的手,“没心情了, 你找别人。”
“找谁?”
“随你的心意,爱找谁就找谁。”
蒋煜没有夹枪带棒说她是个土匪,也没有被气走,神色无波无澜,“可我鬼迷心窍了,只想找你,怎么办?”
每一个字都是轻佻的,可偏偏他语气端方正派,仿佛他已经因此苦恼许久,确实没了办法。
小区外人来人往,叶之一不想在熟人面前和他牵扯不清。
她急于打发他,脱口而出:“等下次我大脑缺氧神志不清犯糊涂的时候再说。”
上次她陷入头昏脑涨眩晕迷乱的状态,是因为接吻。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
叶之心中懊恼,下意识要赖掉这句话时,意外对上男人带了一丝笑意的目光。
得逞小狗。
她的薄情拒绝和敷衍应付并未伤到他的自尊心,反而让他心情转好,“好,下次。”
叶之一彻底笑不出来了。
“走了,”蒋煜升起车窗,驱车离开。
笑笑上学要迟到了,老太太催着她快点走,米棠即使看不见也目送她走远,再慢慢回到叶之一身边。
叶之一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尾消失的方向,米棠抓住她的衣角,嘀咕了好一会儿,她一句都没听清。
晚上睡觉之前,米棠问:“小姨,如果你结婚,有了自己的宝宝,还是我的小姨吗?”
叶之一愣住。
米棠不调皮安安静静待着的时候,又乖又孤独,虽然声音童真,但听着很失落。
叶之一放下电脑,暂停工作,把米棠抱到怀里,“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姨。”
“笑笑姐姐的小姨和一个叔叔结婚之后,搬去很远的地方住了,笑笑姐姐想她,要坐好久的飞机才能见面。”
笑笑的小姨嫁了一个法国人,办完婚礼就出国了。
“虽然等你大一些,学会更多生活技能,也可以自己坐飞机,但是小姨不会走远,”叶之一揉了揉米棠软乎乎的脸蛋,“咱们就在这个小家里平平安安地长大。”
米棠怕痒,咯咯笑着往被子里钻。
明年她就能上学了,认识新朋友,学习读书认字,世界就变得广阔。
*
叶之一和丘新竹都是行动派,手续办齐全当天就一起出发去景宜村。
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村长是个爽快的人,早早在村口等候,见面简单表达完感谢,直接带他们去看学校。
到现场亲眼看一看,心境和看照片视频不同,教学楼其实没那么破,只是有些旧,缺少盲道系统和安全防护,比如带有盲文标识且连续不间断的楼梯扶手,这方面不能省钱。
“感觉如何?”丘新竹牵着导盲犬,不需要搀扶。
叶之一从教室里出来,站在走廊,往操场周围望,笑着说:“比想象中好太多,人少清净,空气清新,大部分桌椅都还能正常使用。”
丘新竹就是在这个村里出生的,她走了很远的路才考进首都的高校,有了学历和名气,又回到这里,反哺贫困视障孩童。
“那就找人算个日子,正式开工?”
“花那个钱干嘛,自己翻翻日历得了。”
丘新竹扶着护栏大笑,“有点过于抠门了啊,这可才刚开始。”
“开工后就花钱如流水了,能省则省吧,”叶之一闭上眼睛,仰着脸,沐浴在柔暖的阳光里,“贫穷太可怕了。”
“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
“在父母离婚前挺好的。他们分开后,我爸把我带走了,他其实不想要我,也不怎么管我。虽然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但他有一副被上天偏爱的好皮囊,到哪儿都招女人喜欢,没多久就再婚了,又生了个儿子。”
丘新竹虽然遭遇不幸失去光明,但是从小到大都被爱包围着,这一点她又是极其幸运的,“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很不容易吧。”
叶之一说:“别的勉强可以忍受,反正他又不敢真的打死我,但饥饿和贫穷无解,他们经常假装忘记给我生活费,初一下学期有个月我每天都啃馒头,钱还是不够用,同学问我为什么不吃早饭,我撒谎说是在减肥,其实是不敢多花一块钱,怕晚上没得吃。”
十几岁是自尊心最强的年纪。
丘新竹顿了片刻,犹豫地问:“有没有可能,你不是他亲生的?”
“很遗憾,是亲爸,”叶之一笑笑,“后来他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钱,连夜偷偷跑了,那一刻我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丘新竹的家庭观念再次被刷新,“债主找不到他,肯定会上门要钱。”
那段动荡不安的过去是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叶之一却平静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是啊,花臂壮汉守在门外,总是半夜把门敲得震天响,我躲在家里不敢睡觉,更不敢哭。那年我的生日愿望是变成一只蝴蝶,轻飘飘地从窗户缝隙飞出去。”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们撬开门要抓我去赚钱抵债的时候,我的救世主出现了。”
丘新竹好奇地猜测:“男朋友?”
“我姐。”叶之一说,“为我奔波千里的人,拎着菜刀要跟那群壮汉拼命的人,把我从噩梦中叫醒的人,把我带回南川的人,是我姐。我的救世主,是从小就嫌我烦不爱陪我玩的姐姐。”
亲情远大于爱情,丘新竹心想,是她狭隘了,“就是糖糖的妈妈?”
叶之一睁开眼睛,眼底的思念和哀伤转瞬即逝,神色释然,“没错,一个生命极其短暂但相当精彩的女人。”
“难怪你把糖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人生不过三万天,才过完三分之一,盲校一旦开始招生,可就甩不掉也放不下了。”
“放心,我绝不会半路撇下你去过悠闲日子。”
丘新竹做出大松一口气的模样,“行。我希望朋友好,但不能太好。”
天气晴朗,视野开阔,叶之一笑得心口都在震动。
*
元旦跨年,学校有半天假期。
沈千苓提前约叶之一吃饭,时间定在晚上六点,刷蒋煜的卡,她当然是选她中意的餐厅。
她想着,总不能一来就谈正事,那多刻意啊,毕竟某人做好事不留名,不希望叶之一知道是他帮的忙。
所以沈千苓约叶之一的时间要早半小时,她们俩提前见面,先轻松地聊聊天。
“千苓,”叶之一推门进来。
沈千苓小跑过去,亲切地挽着叶之一,把她带到座位上,和她开玩笑:“叶姐姐,我没有耽误你约会吧,跨年这么特别的日子,跟一个高中生一起过,是不是有点无聊?”
裴起严确实约过叶之一,想一起跨年,但被沈千苓抢了先。
“不出来见你,我大概就是在家看晚会,平淡地迎接新的一年,”叶之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盒递过去,“新年快乐。”
沈千苓双手接过,“哇,有漂亮姐姐陪着吃饭,还有礼物。”
盒子里是一枚发夹,叶之一在蒋煜家碰见沈千苓那天,她戴的就是这个品牌另一个系列的饰品,“你喜欢就好。”
“超级喜欢!我不跟你客气,你也别把我当外人,今天不许抢着买单,”沈千苓直接戴上发夹,她用手机当镜子整理头发,顺便自拍一张照片发给蒋煜,炫耀一下。
这位哥下午还在医院兢兢业业地值班呢。
手机倒扣在桌上,沈千苓双手托着脸,纯真地看着对面的叶之一,“叶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叶之一笑了一下,“目前还没有。你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
“当然不是,情情爱爱最没意思了,”沈千苓只是想试探一下她哥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目前没有男朋友,也就是说,未来可能会有,至少叶姐姐现在不抗拒恋爱。
有戏有戏。
蒋煜在中间牵线的那家公益助学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姓李,这人非常守时,一分钟不早,一分钟不晚,六点三十分的时候,他被服务生带进包厢,长得慈眉善目,年纪也还不到四十岁。
叶之一走近,礼貌打招呼:“您好,我姓叶。”
“李琮,”李棕同她握手,“我在网上刷到了你和你朋友的采访视频,感触很深。没有事先冒昧联系你,是怕被你误当成骗子,所以请朋友的朋友帮忙,找了个中间人。”
“中间人就是本大小姐啦,”沈千苓一开口,气氛就变得活跃起来,“坐下聊吧。”
李棕和叶之一有说有笑地点菜,沈千苓悄悄给蒋煜发消息报信,告诉他已经顺利对接。
但她不知道,蒋煜就在隔壁包厢。
……
蒋煜六点钟下班,六点零五分接到母亲董玥的电话。
电话里只说是自己家里人节日小聚,他来餐厅之前没有想到还有别人。
服务生推开门,包厢里几道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身上,他按灭手机屏幕,抬起头,视线从圆桌上扫过。
不仅有徐薏歆,还有她的父母。
无论是家教修养,还是两家长久以来的关系,都不允许他立刻转身走人。
徐薏歆放下茶杯,起身迎他,“我们也是刚到。”
蒋煜依次问好:“徐伯父,张伯母,爸,妈。”
他亲疏得当,懂分寸,在长辈面前谦逊有礼,徐父对他是很满意的,“都是自己人,不用讲究虚礼,坐下歇歇,喝杯热茶。”
私下不谈公事,聊聊养生,聊聊儿女。
徐薏歆虽然是标准的好学生,其实也不爱听长辈说教,她把椅子往蒋煜身边挪,压着嗓子低声道:“我爸太久没见你,话题转到你身上,肯定要唠叨个没完,这顿饭不一定能在九点前吃完,只能让左桉他们多等等。”
几个发小约着一起跨年,卡座都开好了。
蒋煜本来就没打算把今晚浪费在那几个朋友身边,他人坐在包厢,心思却不在这里。
他表面应对从容,心里挺烦的,食不知味,时间过得也慢。车停在地下车库里,他滴酒未沾,想着待会儿结束后去烦叶之一,在等沈千苓大发慈悲给他地址。
“说什么悄悄话呢?”徐父一句话就把注意力引向两个晚辈,他笑着打趣,“早知道就在隔壁多叫一桌菜,让你们俩单独吃,免得我们几个碍事的老古董在旁边影响你们。”
徐薏歆脸颊轻微泛红,嗔怪地看着父亲,“爸!”
“我去抽根烟。”蒋煜起身。
他没有烟瘾,故意在徐家父母面前展露抽烟恶习,董玥面露不悦。
等蒋煜打开门,董玥不经意瞥到一个身影,她起初没认出对方,是注意到蒋煜毫不避嫌地抓住对方的手,才多看了几眼,舒展地眉头轻微蹙起。
“先生,抱歉,我上道菜。”服务生说。
蒋煜关门的意图被打断。
叶之一的视线跟着服务生望进包厢,猝不及防地和里面那位如寒梅清冷的董女士四目相对。
任谁看,这场面都是见家长。
叶之一的第一反应不是往这方面想,她甚至没有看到徐薏歆。
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淋得狼狈。
好似历尽千辛终于修炼成人形的小妖,被金光一照,轻而易举现出原形。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