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师兄的质问,纪楚心里首先冒出来的却是很早之前,她刚开始修炼时曾在入门心法上看到的一句话。
“心魔者,心中之爱欲、仇恨、贪念、妄念……凡不可忘、不可得、不可舍之执念,日夜受其所困,而成心魔。”
往日她总记不住这些东西,还是后来师兄每日提问,才叫她艰难地背了几遍。
如今这句话倏忽从她的记忆里冒出来,反倒让她生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怅惘。
饶是她再迟钝,也不会再误以为,前世的师兄对她是“毁他清白和道心”的“仇恨”了。
只是前尘往事虽历历在目,却到底还是因重生而覆盖上了另一层影子。
她本来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兄的。
师兄前世从未伤害过她,只是因为最后那一剑,她便一直记恨着他。
如今知晓了那一剑的真相,她也渐渐能理解师兄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失望和绝望。
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欠师兄一个道歉。
她甚至想过,倘若早知道师兄有心结,早知道师兄会入魔,前世,她还会不会走的那样干脆?
应该是不会的。
人若知晓世间还有人念着、牵挂着自己,总不会绝情到一句话都不留就去送死的。
纪楚抬眼,认真去看近在咫尺的师兄。
他身上带了魔气,却仍疏冷清寒,似难折之竹、淬冰之剑,于原有的淡漠之间更添几分冷戾。
她于是很轻易就想起了前世的时候。
“其实……”
纪楚忽然开口:
“我也有点后悔。”
孟喻辞神情微顿。
“师兄还记得吗?”
纪楚却道:
“你第一次发现我会千丝傀影的时候,曾经质问我为何要练此邪术。”
“那时我说,因为我本就是一个恶毒卑劣、心术不正的人。”
孟喻辞垂眸,松开箍着她后颈的手,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与纪楚的每一次接触,他都已在脑海中回忆了千遍万遍。
这件事,他又怎会不记得?
他那时十分担心纪楚,怕她从此一蹶不振,更怕她心绪有损,走了歪路。
或许是越怕什么越容易来什么,竟叫他看见纪楚用千丝傀影伤人一幕。
对方是个邪修,纪楚修为不足,又不知宗门之外多的是腌臜手段,虽然用千丝傀影占了上风,却不知对方就在等她暴露神魂,好一并毁去。
他出手了结了那邪修,怒斥纪楚不该修此邪术,却被回怼一句:
“经脉已损,为何不能另寻自保之法?难道要我白白等死?”
此事到底因他而起,他没有立场指责,只能劝阻:
“那你也不该以此邪术自保,你可以……”
然而他话未说完,
便被纪楚打断:
“况且宗门上下人尽皆知,我本就是一个恶毒卑劣、心术不正的人,修炼邪术,再正常不过。”
她素日不愿与他多言,每每相见,多是沉默逃避,任由流言在沈恪的有意推动下攻讦于她。
他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形容自己。
恍惚间,忆起多年之前,族人惨死,神魔质问之下,他也曾怀疑过:自己虽握诛恶之剑,却实实在在是个众恶之首,并无坚持下去的缘由。
可纪楚不该这样!
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日,她砸开结界,于一线天光之间展露锋芒,分明灼灼风华、熠熠生光,又怎会有如此这般自暴自弃的想法?
一时气动,失了冷静之心,忍不住质问于她:
“你究竟是谁,自己还不清楚吗?需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彼时纪楚神色诧异,又听见他冷声道:
“你是什么人,也当由你亲口告诉我、亲自展示给我看。”
……
之后纪楚鲜少再用邪术,更是处处避着他不肯碰面,这番对话便被压在了与她有关的记忆的最底下,轻易不会翻找出来。
像片偶然捡起的叶子,多年以后捧在手中,才发现原来早已窥见当日彼此的心事。
她曾困苦自囚,拷问内心,他又何尝不是?
而如今,时隔难以跨越的两世时光,纪楚却旧事重提,再一次将那当时无法回答的问题拿出来,正式回应:
“师兄,我撒谎了。”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回答赌气多过认真,颓唐多过坚定,全是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
她要重新回答:
“我才不是恶毒卑劣、心术不正的人。”
“我不会以自保之名害人,我更不会见死不救、推卸责任。”
孟喻辞想要起身后退,却忽的被她伸手攥住衣襟。
他一愣,不知她何时挣脱了魔气。
纪楚已经站了起来,仰着头看他,却好像在居高临下俯视他一样,双目灼灼似韶华,里面的明亮的热烈的火焰几乎要烫伤他。
“我不要任何人替我去死,更不要师兄为我入魔。”
“我既然能活着站在这里,我就敢去面对我的命运,不需要师兄替我安排!”
她话音落,原本困在她周身的魔气猝然消失。
师兄本就心软,没有下重手,这么一点魔气,她分分钟就吞干净了。
她才不怕魔气影响自己的经脉或者是修行,因为她要去干一件比吞噬魔气更疯狂的事情。
——她要把上面那些神族残念全吞了。
在此之前,面前的师兄,就是她必须要解决的人。
寻真剑与魔气相撞。
“师兄,你为什么不用少微剑?你分明用不惯魔气。”
孟喻辞不语,像是头一次认识她似的,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没有回答,只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这不是她第一次对他动手。
他忽然意识到。
纪楚其实一直都是那个敢拿琴砸禁地结界的人。
她只是偶尔失落,偶尔蛰伏,最终还是会变回原本的样子,不可阻挡,不可退缩。
他拦不住她。
从头到尾,只是他在不甘心。
纪楚用剑气绞住魔气。
师兄虽然入魔,但他的魔气并不像薛羡尘那样充满攻击性,反倒更像一个装饰品。
起码在纪楚看来,师兄除了造型有点阴郁以外,别的地方和魔完全不沾边。
他还是那个更擅剑道的师兄。
一剑气一魔气互相碰撞,一人要走一人要拦,这场景反倒有点像前世重现。
只不过,前世纪楚用的魔气,师兄用的剑气,如今却是颠倒过来了。
纪楚想到这里,忽然有点想笑。
她没有躲开魔气,而是挥剑朝着天穹而去,长剑银光飒飒,斩向头顶的寒冰。
冰裂如山石崩塌,一条长而弯曲的缝隙自剑刃处蜿蜒而下,雷声哄鸣,自裂痕外钻了进来,得以窥见外面的危机重重。
金仙雷劫,还是成魔雷劫?
纪楚本该直接冲出去,但鬼使神差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师兄。
他衣摆下牵着黑气漫漫,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让他整个人都好像一重映在冰上的影子。
黑气的另一头,连着他自己。
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放弃他自己的。
孟喻辞在纪楚撞上魔气的前一刻蓦地收手。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会伤她。
所以老天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惩罚他,要他次次看着她的背影而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一模一样。
他长身玉立,五官被半明半暗的魔气挡住,神色在阴影中看不清晰。
雷声轰鸣,从头顶的缝隙传来,近的像是冲着他来的。
“那些人,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当然不是。”
纪楚回身看向他。
她自是没把握打赢师兄,更何况是入魔后更加莫测难辨的师兄。
之所以拔剑,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师兄主动收手。
但现在师兄收了手,她却没有像前世一样立即离开。
“我只是觉得我该去做,而不是在衡量人命贵贱。”
纪楚说着笑了一下,眼里多了几分亮晶晶的光,像星星:
“更何况,师兄也在那里。”
孟喻辞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看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但他又舍不得移开视线,于是只能看着她,任由她眼里的光将自己的瞳孔刺得生疼。
那一片明媚漂亮的光里,没有他的影子。
他望着她,眼里全是痛苦:
“他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你为什么不愿意?”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是无助的质问,像是喘不上气的挣扎:
“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会选择抛弃我?”
纪楚看着他一点点消散的身影,拧眉。
下一刻,她收起剑,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她跑来的速度太快,带起了一阵风,将绕在孟喻辞周围的魔气都冲散开来。
然后她趴在他耳边,开口,呼吸带着温暖的热意,每一个字都砸在他心上。
“师兄,我没有抛弃你,我是要去找你。”
“这一次,就让我们一起吧。”
*
水里,钟离白抱着罗盘不说话。
许盈只好看向蒋成旭。
蒋成旭摇头:
“成魔雷劫加金仙雷劫,孟师兄能不能渡过还未可知,但我们肯定撑不住。”
“你是说我们死定了?”
蒋成旭点头,又摇头:
“孟师兄这么做,应该是想把秘境和神族残念一起劈了。我们现在被困在神族残念里出不去,你身上的法器能撑得过一时,却未必能一直安然无恙。钟离白刚刚说,末神背后是出口,所以我觉得……”
“你想说你们死定了,让我赶紧走?”
许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放屁!我不走!”
她抬头看向头顶的雷云:
“姑奶奶又不是没被天雷劈过,我会怕这个?”
她话音刚落,一道闪电猝然划过天际,将已经变得昏暗无比的天穹照得透亮。
许盈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雷声炸响,如万钧重担猝然坠落,直直压向劫云中央的那道身影,杀气腾腾。
电闪雷鸣的中心,孟喻辞漠然静坐,面如冠玉,气度若雪。
魔气在他眉眼间萦绕不散,甚至还在不断扩大,朝着雷云盘旋而上,似在挑衅。
少微剑剑气化形,在他周身列出剑阵,挡下这来势汹汹的第一道天雷。
雷声落,硝烟起,整个天璇秘境如遭重击,猛得一颤。
末神硕大的眼珠子盯着孟喻辞的方向——这还是它从岑平身上抢来的。
神族不为天道所容,只能在这处由神界碎片化成的秘境中存活。
要想离开秘境,就得拥有身体。
原本它想附身孟喻辞,奈何无果,神骨又被纪楚吞噬,它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这个连神力都没有的所谓“化蛇血脉”。
但岑平到底还是个废物,蛇身人身具被毁坏,只剩这一只眼珠子还能使用。
天雷之下,寸草不留,万物倾覆。
金仙雷劫已是重中之重,再加上成魔雷劫,没有生灵可以从中逃脱。
末神虽恼怒,但更多却是嘲弄:
“雷劫虽凶,亦难断吾神脉,不过徒劳!”
神族残念延续至今,又岂是几道天雷可以劈毁的?
无知之人,自以为杀尽秘境生灵,便可阻止夺舍。
简直天真!
不过一躯壳尔!
半空中的金色眼珠子身后打开一道口子,试图送已经夺舍成功的修士出去。
孟喻辞面无表情地看着半空中的末神,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少微剑收阵合影,剑刃森冷,直指末神方向。
如此,他便直接暴露在天雷之下。
身下寒冰却忽而一颤,裂开一道极小的口子。
有黑影自下蔓延而上,却并不寒冷,反倒被一股平和宁静的气息包裹着。
两道气息在他身上重叠,最终合二为一。
第二道天雷已高悬半空,电闪雷鸣之中,他感觉到纪楚抱着他的脖子,呼吸浅浅,附在他耳畔轻语:
“师兄,我们一起。”——
作者有话说:前世师兄视角应该会补充到番外([鸽子]の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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