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染缓缓松开按着山根的手,定定看着她,薄唇紧抿,没有多言。
见状,祝凌云便知自己猜对了,不说有九分真,七八成应当是有的。
江栖肯定跟江不染透露过什么。
但他似乎不方便说。
空气沉静片刻,江不染没来由道:“腊月初,映雪苏家要为长公子接过回魂九针设承启宴,广邀各界名士。”
这回魂九针祝凌云在藏书阁看到过,是苏家的传家秘宝,听说只要尸身不凉透,回魂九针皆可把人救回来。
而回魂九针对于控针者的要求极高,苏家祖训有言,得到回魂九针认可的人,才是下一任家主。
难怪苏家这么急着遣人来让苏粹回去。
而随心宗没有收到邀请,大概率是被苏粹给推了回去。
祝凌云琢磨琢磨江不染这话的意味,接话道:“那苏家现任家主的医道,想是必修得极好。”
江不染点头:“守一真君曾在万华宗修习过一段时间,算是我的师伯。”
他说得缓慢,脸色也不好看,骨节突出的手指紧紧扣着茶杯。
“你怎么了?”祝凌云注意到。
江不染垂头,眉心紧拧,杯子被他攥得咯咯响,肩膀随着呼吸都带了颤。
祝凌云先他一步开口:“别说没事。”
江不染顿了半晌,再抬眼时瞳孔已经涣散:“无碍,歇会儿……就……”
话没说完,他额头便直直磕到了桌上,盘子磕碰的动静引来掌柜,他惊恐万分:“小店的点心都是一日一换,绝对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这边掌柜的忙着解释,另一边江不染的玉简又亮起来,是林乐乐发的传讯。
祝凌云朝掌柜点点头,拿起玉简。
刚一联通,林乐乐的声音就爆破出来:“大师兄!快回来,江宗主在找你!我要顶不住了,速回!”
可能他的声音太有穿透力,连昏迷过去的江不染都动了动眉头。
祝凌云让掌柜的扶起江不染,走到角落低声回林乐乐话:“他晕倒了,怎么回事?”
对面明显愣住,好一会儿才结巴回复:“万、万年?大师兄是去找你的?”
原来江不染是擅自离宗,祝凌云回头看了眼,确认其他人听不到后才开口:“这不重要,你先告诉我他发生什么事了,我才好找人给他治。”
另一头又支支吾吾不出声了,祝凌云催促:“快点。”
“哎呀!”林乐乐叫唤一声,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那个该死的寒潭,本来江宗主罚的那份已经跪完了的,谁知大师兄在宗门会晤结束后又自己去跪了。”
他如同破了口的米袋,要把所有东西吐露完:“你不在万华宗可能不知道,寒潭那个鬼地方又冷又阴,跪下去后潭底尖石就会立马刺进血肉,彻骨潭水一波接一波拍在身上,跪不稳就会被石头刮破新的皮肤。”
祝凌云了解了,江不染大概是赶路虚弱后,身体扛不住疼痛导致的昏迷。
加之他出宗一事江栖并不知晓,就更不能随便将他塞到某个医修那里。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了。
“万年!万年?你人呢?”
祝凌云快速回道:“你尽量再拖一会儿,我这边不会透露你大师兄行踪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她收起玉简,转身摸出灵石票,走向掌柜和店小二,塞给两人:“今日之事,还请两位莫要外传。”
临津客栈位置偏,客人本就少,她这一下子给了快一个月的赚头,两位脸色瞬间由白转红,乐不可支:“姑娘放心,我们就当您二位没来过。”
祝凌云颔首:“请问,这里可
有帷帽和披风?”
掌柜和小二听了,立马十分热切地跑到柜台底下翻找:“姑娘稍等,马上就给您拿出来咧。”
祝凌云没出声,袖口飞出两只蝴蝶,悄无声息落到即将转身的两人耳廓。
那两位当即软了身子,轻轻睡在了柜台旁边,胸膛起伏均匀。
祝凌云走过去,拿起他们捏在手里的帷帽披风,迅速且笼统地套在了江不染身上。
当那匹纯白灵驹再次从林子里飞驰而过时,坐上人影已换了副模样。
光影绰绰,玄衣女子身上的银绣蛟纹被照得亮堂,在马蹄卷起的枯叶尘灰之间折射出耀眼辉芒。
灵驹跑得越来越快,把喧闹的人声抛在脑后,祝凌云将马正正停在风满楼大门口。
门口两个黑面人见状,当即上前把马背上的江不染抬了下来,跟在祝凌云身后。
祝凌云跨步进门,走得飞快:“跟我去后院,把他带到药师那里。”
风满楼鱼龙混杂,难免出现大打出手的情况,她便在后院雇了一个药师,出价高其余地方好几倍,唯一的要求就是守口如瓶。
黑面人应下,随即禀报道:“楼主,有人要见你。”
“说我没空。”
她是真的没空。
“他……他的身份不一样。”
黑面人声音为难,停顿片刻才道,“是您上次,亲自带上楼的那位。”
祝凌云瞬间止住脚步,下意识抬头往楼上看去。
漫长明亮的楼梯拐角,身形高挑的男子双手散漫地搭在红木扶手上,帽檐垂下的黑色在他面前轻轻来回飘荡。
而他腰间坠着的浅紫色萤石,是最好的身份证明——
整个风满楼,只他一人拥有。
祝凌云的心猛跳一下。
明明隔了层面具和黑纱,明明两人的距离那么远。
彼此的目光却仍然透过重重阻隔,在空中精准交汇,不差一毫一厘。
祝凌云收回视线,平视前方,冷静道:“先去后院。”
黑面人颔首应是,快步往一楼背后的暗门走。
盛自垂眸,安静盯着她。
风满楼烛火燃得足,中间被架走的人披风底下露出一截雪色剑鞘,晃了他的眼。
盛自横微微弓身,撩开一半纱帘,眯起眼睛,视线紧随鞘上的花纹,一直到他们走出视野范围。
那是江不染的无尘剑,不会错。
他骨节轻敲着栏杆漆面,暗暗皱眉。
如果说上次她手腕处的红痕是巧合,那么这一次,遇上本该跟祝凌云待在一起的江不染,未免太巧。
盛自横压下帽檐,单手撑住栏杆纵身一跃,轻松落到一楼的暗门前方。
在此把守的黑面人听见动静,齐齐出动,在见到盛自横腰际萤石时,瞬间敛了气势,松开握住刀柄的手。
盛自横双手环胸,懒懒散散靠在墙面,长腿交叠,低头瞧着地下影子。
黑面人们旋即各自散去,悄无声息隐匿于黑暗之中。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暗门背后没有丝毫动静,盛自横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咔”,墙里嵌着的暗门响动一声。
祝凌云从里面走出来,抬眼就看见倚在墙上的他。
盛自横活动脖子似的偏了偏头,顺势轻轻一抬,再次跟她对上视线。
“上次不是说了我叫你再来吗?”祝凌云提步向前,语气平稳。
那人慢悠悠将头回正,从墙上站起来,环手走向她。
“为什么只能楼主找我?”盛自横继续靠近,“我想找你就不行么?”
两人已经很近,帽檐和面具的距离不到三寸。
“我今天没空。”祝凌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直视他。
盛自横不依不饶,亦未后退分毫:“看来楼主今日带回来的那人,比我更有价值。”
说着,他头部偏移,看向她背后的暗门。
祝凌云蹙眉,跟着看去。
他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又冷又湿,像紧紧附在滑石间的雨后青苔:“他是谁啊?”
祝凌云战栗一下,猛地回头。
难道……
他已经发现她的身份了?
她无知无觉地退后半步,眼睫颤动。
不对,依照盛自横的性子,应该会直接挑明,现在顶多就是怀疑她。
祝凌云掐住食指指节,强装镇定抬眸看回去。
盛自横轻笑一声,还在问:“你没空,是因为要把本该给我的时间,留给他吗?”
一语双关,祝凌云分不清他是在说现在,还是在说今天上午玩心玦时,她因为收到江不染的传文而丢下他的事。
她的思绪越来越乱。
他步步紧逼,踏入她方才退后半步留出来的空隙。
祝凌云建设的防线轰然倒塌。
他真的,全然知晓吗?她有露馅么?在什么时候?
心跳越来越剧烈,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快、还要用力,祝凌云手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隐约看见他薄纱后的荧亮红瞳。
祝凌云这时才恍然明白。
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他。
他们之间,一直都隔着层纱。
盛自横还在逼近。
别过来,别再过来了。
混乱无序的事情桩桩件件压过来,祝凌云彻底无法思考,更没办法回答他越来越多的问题。
说多错多,贸然开口,必定会更惹他怀疑。
“你说的,我不明白。”祝凌云垂下眼帘,避免跟他对视,以掩盖飘忽的目光。
不行,必须得先把盛自横支走,她还要在江不染醒来之前把人带出风满楼,不然又要多费脑筋了。
祝凌云继续退后,悄悄向暗门靠近。
只要她进去,他就没办法继续逼问了,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圆谎就是。
这般想着,祝凌云又后移一步,手指慢慢摸上打开暗门的机关。
还没等她施加灵力,背后突然“咔哒”一声。
很明显,是从里面开的。
祝凌云的背就靠在那里,此刻门被打开,她只能靠近面前少年。
盛自横循声朝她身后看去,墙壁间的缝隙渐渐扩大,慢慢往右侧移去,露出更多里面的景致。
祝凌云低头,在看清身后那人披风下的雪白剑鞘时,她就知道——
大事不妙。
第62章
祝凌云咽了咽嗓子,咬牙低眉向后看去。
来人亦戴了帷帽穿了披风,除了那小截露在外面的无尘剑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果真是江不染。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醒来……
醒了也就罢了,居然还恰好现在出来,好巧不巧跟盛自横撞上。
祝凌云以尴尬的姿势夹在中间,不得进退,前后两人高挑的身形把光挡了许多,她的视野一片晦暗。
风从敞开的暗门涌进来,与连通的前堂对吹,把三人的衣物拂得哗啦啦搅在一块,惹得人心乱如麻。
她知道,必须选一个脱马甲了。
祝凌云皱紧眉头,深深吸了口气,暗里伸出手,在江不染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拽了拽盛自横腰际的浅紫色萤石。
一下,两下。
她给他神识传音:“帮我。”
未经面具处理的声音直达盛自横脑海深处的神府,是她最本真的声音,不掺杂一丝外界干扰。
这种情况下,就算只有几息的时间也变得漫长难熬起来,见盛自横还没反应,祝凌云掀起眼帘,又晃了他两下。
“师兄,帮帮我。”顿了顿,她忍不住又道,“盛自横。”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见,少年面前的黑纱帘内,隐隐约约透出两点红光。
那是他荧亮的瞳仁。
身后的江不染有了动静,衣料摩挲出声响,他似乎正欲说话。
完蛋。
正当祝凌云以为盛自横不会帮她时,面前人悄然弯转手指,术法落到她后腰,不轻不重地一推,将她往前带去。
盛自横抬手,用力握住她的小臂,一个跨步上前,顺势将人送到自己身后。
祝凌云双眼微微放大,站稳瞬间,他的手很快从她臂上松开,紧接着,身后传来盛自横的声音。
“江道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问得不疾不徐,姿态放松自然,仿佛已经清楚所有经过。
祝凌云平复呼吸,抿了抿干涩的唇,低头快步离场。
她两三步走出去,匆匆握住扶手往楼上走
,转角时余光瞥见江不染似乎正在看她。
但那也只有一会儿。
随即,盛自横不动声色移过来,截断江不染视线,手挑起一边帘幕,挂在斗笠檐,用真容见他。
…………
祝凌云独自坐在第十层,心里又焦又燥,还有点喘不上气。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有点想跳。
但是很显然,目前这个高度,早就摔不死她了。
祝凌云仰头叹气,扑通一声平趴在桌子上,手抓着头顶的兜帽拽啊拽,脑子里全都是刚才的画面。
天啊……
她都做了些什么……
大概不久前的祝凌云自己也没想到,她学会神识传音后对盛自横传的第一句话,是“帮我”。
从古至今,有人掉马是以这么尴尬的形式吗?还不如她早点主动坦白呢。
太丢脸了。
外头楼梯传来动静,祝凌云瞬间从桌子上弹起来,坐得端端正正。
这个位置,恰好能完整看见不远处禁制。
正因如此,她也看清了盛自横进来的全过程。
他款步踏入内室,揭掉纱笠握在手中,散下的长发垂在背后,随步伐轻轻摇晃,一下一下拍在劲瘦的腰侧。
祝凌云觉得更喘不上气了。
好想闭眼不看他。
但是如果闭眼的话,就更丢人了。
幸好有面具,这样他就不会看出她皱紧的眉心,和快要咬破的唇角。
没了纱帘遮挡,盛自横的每寸表情都落在祝凌云眼中,上挑的眉,轻扬的唇,以及那双垂眸锁定她的眸子,统统展露无遗。
他走得不疾,但步伐跨度大,三两下就来到祝凌云面前。
盛自横也不主动坐下,就站在原地,红润的嘴唇淡淡勾着,低眸看她。
祝凌云败下阵来,把脑袋偏到一侧,抬手挡住唯一露出来的眼睛:“你怎么认出我的?就凭带回来的人是江不染?”
盛自横没有回答,坐下来,撑着下巴:“好歹把面具取下来吧,不闷吗?”
不用看,祝凌云光听声音都知道,他肯定是笑着说的。
祝凌云把脸捂得更紧,重重摇头。
她又问:“江不染那边……没怀疑我吧?”
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祝凌云分开一点指缝,左右看看,没看到他人。
她将视野放低,这才看见盛自横已经伏到了桌子上,两只眼睛弯成月牙。
又中计了。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盛自横究竟是不是狐狸变的?
在某些方面,她真的甘拜下风。
盛自横直起身,揶揄道:“楼主放心,江不染已经走了,你和他的身份,谁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细心补充:“除我以外。”
祝凌云手指从面具上滑落,略带幽怨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她开口:“你会不会怪我?”
盛自横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怪你?”
祝凌云摘下面具,头顶只留兜帽,双手放在在桌上交握:“因为……”
盛自横仔细看着她,认真倾听。
“因为你本不想告诉我那些事情,”祝凌云抠紧了手,一口气说完,“但是我却靠着风满楼楼主这一层身份,知道了你的秘密。”
她低垂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盛自横眨了眨眼,嘴唇微张。
他有什么秘密?不过是喜欢她罢了。
虽然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但毕竟说都说了,她肯定能猜出来,他说的那个修无情道的姑娘就是她。
“不过,我会保守这个秘密的。”祝凌云突然抬头,语气坚定。
“?”盛自横蹙眉。
见他一脸不解,祝凌云也愣了,两人大眼瞪大眼。
盛自横眉毛拧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不就是他的秘密吗?
盛自横缓了口气,斟酌许久,还是问了出去:“你保守的,是我想的那个秘密么?”
祝凌云蓦然放松了手,被掐了半天的食指骨节总算得救,她目光微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吧?”
盛自横还盯着她,眼里几分期待,几分疑惑。
看他这表情,不会是要她把话说全吧?
他这人真奇怪,哪有人要别人复述他的深情暗恋故事的?
罢了,盛自横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祝凌云试探开口:“你喜欢的姑娘,要修无情道。”
盛自横定定看着她,点头。
祝凌云因为疑惑压着的眉毛抬起一根,继续道:“但是你想跟她在一起,又不忍让她受道心动摇的反噬之苦,于是来风满楼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移魂术。”
说到最后三个字,祝凌云立马收声。
糟糕,她把术法名字说出来了,如此一来,盛自横不就更好做傻事了?
但盛自横的重心似乎没在这里,他依旧直勾勾看着她。
祝凌云越来越迷惑了。
终于,盛自横发出了他的疑问:“你为什么,一直用‘她’呢?”
都这个程度了,她怎么也该推断出这个人就是她了吧。
这回祝凌云回答得很快,且理所当然:“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啊,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同辈女修要择无情道。”
盛自横怔住了。
什么?
她不修无情道?
那她那晚在云栖花境跟岿吟说的,都是假的?
他愣神的几息,祝凌云开始了大胆脑补:“师兄,你不会喜欢……”差辈分的吧?
虽然以前看小说,里面和师祖之类的差个几百岁恋爱也并无不妥,但是话又说回来。
“打住,”盛自横无力垂头,食指骨节顶着眉骨,摁了又摁,从指节后抬头看她,“小师姐,小师祖?”
怎么还会读心术……但是,别叫她祖宗啊!
祝凌云心里发慌。
“对了,你可别想着去偷学移魂术。”她想起来刚刚说漏嘴,叮嘱道。
本以为盛自横要倔着不肯,没想到他却神色恹恹,眼里无光地沉沉叹了口气:
“不学了。”
祝凌云都打好了劝说的腹稿,听他这样回答,反倒不知所措,把话憋了回去。
盛自横无奈地看着她。
祝凌云更蒙圈了。
也罢也罢,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她抬手招来茶壶杯盏,给自己和盛自横各倒了杯水。
喝了一口,祝凌云和盛自横同时摸出玉简,旋即抬头相视一眼,眉目皆是一凛:“出事了。”
祝凌云撩下兜帽,和盛自横同时起身:“走。”
随心宗,议事殿。
两人赶到之时,岑惊和南昭正在殿外候着,见祝凌云到了,不安地朝她看了眼,快步迎上来。
“怎么就你们在外面,三师兄呢?”祝凌云问。
岑惊沉声道:“他在里面,宗主传令,不让我们进去。”
“刚才时间太赶,没来得及告诉你”南昭不爽道,“苏家老头亲自来了,也在里面坐着呢。”
“守一真君?”祝凌云惊道。
看来他是狠了心要把苏粹带回去的。
“是啊,也不知道里面情况怎么样了,”南昭又道,对了,你得小心点,我刚刚闯进去听了一嘴,那个彭姓管家提了你的名字。”
盛自横转头望向祝凌云,眸色一深。
祝凌云回想起今早在随心所求门口那一出,盯着议事殿内里,缓慢摇头:“肯定不是好事。”
岑惊挑眉,对她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有预感。”祝凌云凝神,张口说道。
被叫进去训话的预感。
三人齐齐看着她。
不出片刻,一张传令符从大门口窜出来,直直飞向祝凌云。
祝凌云伸出双指一夹,传令符顷刻在她指间化为齑粉,乘风消散在空中,接着响起秦欢的声音:“传,亲传弟子祝凌云进殿。”
抬眼,殿门庄严肃穆,透出幽深光线。
第63章
祝凌云思忖片刻,捻了指尖灰烬,大步
走进议事殿。
大殿内里灯火辉煌,两侧雕花柱上刻有各式盘旋着的灵兽,栩栩如生。
殿堂之上,南神高坐其间,底下坐着的便是秦欢和一众峰主长老,以及一位她未曾见过的男子。
那人驻颜在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气质出尘,举止温雅,尤其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丝毫不见岁月痕迹。
应该就是苏家家主,守一真君了。
直到看见垂首立在他身后的彭顺,祝凌云确认了她的猜想。
祝凌云站到苏粹旁,朝一众长辈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
南神还未开口,秦欢先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得体笑意,艳红指甲朝祝凌云一招:“快起来,好生跟守一真君道个歉,这事儿呀,就过去了。”
祝凌云起身,眸光往守一那边眺去,彭顺在背后站得低眉顺眼,恭恭敬敬。
她收回视线,转头望向秦欢:“请问秦峰主,弟子犯了何错?”
秦欢依旧笑着,抬起下巴一扬:“彭管家,再同我宗那不懂事的弟子说说吧。”
彭顺打量了下家主的神色,见他只垂眸静静押了口茶,便放心地跨步出来,拱手道:
“南宗主,秦峰主,在下奉守一真君之命迎二公子归家,却被贵宗亲传当街下脸子,这丢鄙人脸面事小,可要知道,当时鄙人代表的是映雪苏家呀。”
是了,谁会在意一个管家的脸面,但当那个管家,代表的是千年名望世家时,就大不同了。
秦欢安抚彭管家几句,抬头仰视金座之上。
南神面色如常,比起平日模样,此刻多了宗主威严,他看向祝凌云:“可确有此事?”
“弟子确实在山下街市与彭管家斗过几句嘴。”
彭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承认,心里快活不少。
“但是,”祝凌云又道,“彭管家当时并未拿出任何东西自证身份,不能与苏家扯上关系,所以,弟子顶多只能对彭管家失礼,若说对整个苏家不敬,弟子不认。”
苏粹俯首:“弟子可以作证,师妹所言句句属实,况且,她也是为了护着我,若秦峰主要罚,还请罚我。”
守一放下茶盏,抬眸睨了眼苏粹。
彭顺瞄到家主神色,立马上前:“二公子,她怎么能叫护着您?我看着您长大的,还会还您不成?”
秦欢接话:“好了,彭管家,你要拿证据,才能服众呀。”
“是。”得了提醒,彭顺拿出一面水镜,往空中一抛,施术放大,将其安置在正中,以保证所有人都能看见。
见彭顺如此气壮,祝凌云便知他有备而来,抬眼往空中水镜望去。
水镜没有声音,只显现出画面。
偌大镜子里,有祝凌云,有苏粹,亦有彭顺和他带来的许多侍卫,时间推移,明显看出两拨人起了争执。
再往下看去,本该什么都拿不出来证明自己身份的彭顺,手中竟神奇地出现苏家的名帖,而水镜里的祝凌云,没看见名帖似的,依旧对彭顺面色不善,作势要将人撵走。
画面至此结束,没有出现后来围观路人上来打抱不平。
苏粹张唇,刚要开口为祝凌云辩驳,守一就封了他的嘴。
祝凌云没有说话,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彭顺,又看了看置身事外的守一,最后目光落到秦欢身上。
仅凭彭顺一个灵力低微的管家,不可能做成这样浩大工程的虚影。
而他能闹到议事殿里,明显是得了守一真君默许。
秦欢抬手消了水镜,对南神道:“师兄,您看这事儿,该当如何?”
南神没有看她,直直看着站在层层阶梯之下,脊背挺直的祝凌云:“水镜画面,可属实?”
“师兄,都知道你爱徒心切,可也不能纵然她对守一真君不敬呐。”秦欢起身。
“闭嘴,”南神冷声道,“听她自己说。”
空旷大殿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祝凌云移动眼珠,殿内各怀心事的目光齐聚于她身上。
苏粹在旁边皱眉看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祝凌云最后看了眼南神,朝他安抚地轻轻扬唇,很快垂下眼帘,俯身行礼:“弟子知错。”
她盯着软绒华贵的地毯,眼无波澜。
大殿内安静下来,祝凌云弓了不知多久的背,终于听见南神低而沉的声音:“你当真认了?”
祝凌云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说话。
“谅你初犯,就罚轻点,也好给守一真君一个交代。”秦欢想了想,对南神道,“师兄觉得,罚祝凌云去静室思过两月,抄宗规百遍,如何?”
南神还未开口,祝凌云便抢先应下:“弟子领罚。”
守一起身,负手道:“不打扰诸位了,我先携犬子告辞,待腊月初一,再与宗主会面。”
彭顺适时呈上被苏粹私下推拒了的请柬。
南神挥手止退他,道:“谢守一真君相邀,只是我打算闭关一段时日,怕是没时间,不若让秦峰主代我参加。”
得了话,彭顺调转方向,弓身把请柬递到秦欢面前。
秦欢收了帖子,守一离坐,从台阶上慢步走下来,路过祝凌云。
苏粹被他的灵力驱使着踉跄两步跟上,彭顺走在最后,紧随着两人离开。
“来人,”南神道,“带祝凌云去销声窟。”
随心宗有三处静室,分别位于平心湖,颂风隅,销声窟。
其中最熬人的,便是销声窟。
那里人迹罕至,灵气稀薄,连植株都长得低矮稀疏。
殿内随侍很快把祝凌云包围,架住她的胳膊,将人带了出去。
焦急等在门口的三人才见苏粹被守一带走,这会儿又见祝凌云被押出来,更是急得不得了。
盛自横走上前,被两旁随侍的长枪压回来:“阻挠议事殿执事者,罚百杖!”
岑惊立即拉住他,摇头。
趁着随侍呵斥的功夫,祝凌云转过来,侧向三人道:“放心,只是换个地方住两月,多抄几遍书,没什么的。”
反正也不耽误她修炼,销声窟灵力稀薄就稀薄吧,无非是进度慢点、一个人在那里寂寞点。
在进入销声窟前,祝凌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随侍收了她的佩剑和玉简,连芥子袋都不给她留。
好啊,那她未来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岂不是都要白搭进去?
紧接着,入口石门关闭上锁,沉闷一声响,窟内陷入黑暗,只留墙面空洞透出微弱月光。
祝凌云站了一会儿,施术擦净积灰地方,叹口气,枯坐在又黑又硬的石头上,打了个响指燃起蜡烛,开始抄写宗规。
来到这里半年了,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看随心宗宗规,写得都还挺正经的。
第一条,心向正道,凡心生旁门邪念者,杖五百,逐出宗。
应该是不让走虚渊的邪修路子,嗯,这个她肯定没犯。祝凌云抄好,侧目看下一句。
第二条,尊师爱友,不忠不义者,杖三百,逐出宗;迫害同门者,杖五百……
祝凌云写字的速度不算慢,无奈随心宗宗规一长串,不知誊抄多久,她终于抄到了长卷末尾处分门别类的细则。
若以她抄宗规的速度来估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卯时左右,如此说来,她已经在销声窟通宵一晚了。
时间过得这么慢吗?
祝凌云停笔,突然觉得未来一个月零三十天好难熬。
丧气过后,她还是重新拿起笔,开始抄下一条。
篇目十,第六十三条,第五小则,不得擅自探望禁足弟子,违者……
“祝凌云!”
寂静已久的室内蓦地响起一道气音,明显是从销声窟外传来的。祝凌云顿笔,扭头瞧去。
石墙孔洞露出三只不同的眼睛,一看便知它们主人身份。
最左边暗红色眼珠的是盛自横,中间雾一般迷蒙神秘的是岑惊,而最右边,那个笑得弯成月牙的眯眯眼,肯定是南昭了。
祝凌云忙搁下笔,走过去蹲在墙角,低声问:“你们怎么进来了?没有守卫吗?”
最右边那只眼睛先缩了回去,“啊哦”一声:“太久没被关静室,把这茬忘了,等着,哥把他们拖住,你们先聊。”
接着,另外两只眼睛也消失,销声窟内风声一呼,祝凌云回头,盛自横和岑惊已然站定在她面前。
有岑惊这个阵道魁首在,祝凌云也就不纠结他俩怎么进来的了。
盛自横转头,四周全是光秃秃的黑墙,除了硌人的石桌石凳什么都没有,就比家徒四壁好个一星半点。
他从芥子袋里摸出两个软皮护腕护膝,递给祝凌云:“销声窟夜里寒凉,还没有灵气温养,你戴着它们会舒服一点。”
祝凌云一一接过,刚要道谢,盛自横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个软垫。
他走到旁边,把垫子铺到祝凌云方才坐过的硬石头上,软垫顷刻隐形,丝毫看不出痕迹。
另一边,岑惊也没闲着,抛给祝凌云一个暖手绣球,转头把墙上孔洞凿大了些。
“闷死了。”她环手道。
祝凌云原地靠墙站着,看着两人身影走遍销声窟每个角落,时不时塞点这个,拆点那个,竟有点幻视施工队。
“你们打算把我这儿翻新一下?”祝凌云喝了口盛自横带来的热乎银耳汤。
盛自横和岑惊停下脚步,齐齐朝她望来:“你看还缺点什么?”
祝凌云:“我记得……我好像是来受罚的吧?”
怎么越搞越像度假了?
再这样下去,销声窟就不是最难熬的静室了,而是最舒坦的客栈。
“对了,三师兄那边有消息没?”祝凌云摊手,“我所有东西都被缴了,连现在什么时辰都不知道。”
“那我稍的这样东西,绝对是你现在最需要的!”南昭突然在窟内现身,拍拍手,掏出玉简丢给祝凌云,“拿去,刚刚才从守卫胸口薅出来的。”
祝凌云左右翻看,确认这是自己的玉简无疑。
“万一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我能想不到?”南昭一撇鼻子,哼声道,“当然已经提前放了个假的在他们衣裳里。”
祝凌云佩服点头。
“老二,”她恳切道,“你可千万别误入歧途啊。”
有时候,她真觉得南昭除了干正事,别的什么都还挺靠谱的。
南昭摸了颗梨子出来,张嘴一咬,百无聊赖地拈起祝凌云桌上抄了大半的宗规,没耐心地往最后一行看去——
“不得擅自探望禁足弟子,违者……”读着读着,南昭笑破音,咳嗽一声,嘴里梨汁差点喷出来。
他擦擦嘴角,对着岑惊和盛自横转了圈,然后停在祝凌云面前,很是欠揍地耸耸肩:“就是探望了,咋的,打死我们?”
第64章
祝凌云对南昭深感无奈,取回他手里自己辛苦几个时辰的心血,在桌子上用镇纸压住放好。
她注入灵力启动玉简,果然弹出来一连串苏粹传来的文字,道歉道谢夹杂在一起,密密麻麻铺了整页。
三人纷纷走过来看。
南昭默读半晌,叉腰气道:“今天我可算明白了,那守一真君就是吃饱了撑的,给他心心念念的长子设宴,还专门要让受他冷落的二儿子回去看着,什么狗屁心理!”
岑惊抬眸盯他一眼,南昭立刻缩小音量,手动闭嘴。
“苏粹已经把前因后果都与我们讲了,但我有一事不明,你为何要认水镜中捏造的画面?”岑惊看向祝凌云。
祝凌云停下手里动作,从玉简上抬头:“我若是不认,今日该如何收场?”
无非是南神当众驳了守一真君的面子,得罪映雪苏家,落得个管教徒弟无方的名头。
而她这次能免受惩罚,那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想关住她的人,总会想尽办法困住她。
只是祝凌云暂时也没想通,她不过是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对他人完全构不成威胁,现在收拾她,未免太急。
在站的都是聪明人,祝凌云话说到此,三人也就明白了。
默然过后,便是一阵冷清。
盛自横唇线紧紧抿着,长睫垂下,遮了大半瞳色。
他作为秦欢唯一的徒弟,而祝凌云又刚被秦欢惩罚,如此看来,盛自横此刻的身份是有些尴尬。
祝凌云意识到这一点,道:“外面好像有动静,你们听到了吗?”
此话不假,窟外三层结界确有波动,似是有人到来。
销声窟构造独特,目前四人的神识还透不过外壁,无法辨别来人身份。
岑惊上前一步,掏出无影鞭把另外三人护在身后。
南昭赶紧把她拉回来,语速极快地小声劝道:“这时候就别上了,咱是偷摸进来的,得跑!”
祝凌云点头,亦上手拉住岑惊往回拽。
空间中灵力的波动愈发明显,来者已然离他们很近了。
盛自横看了祝凌云一眼,慢慢侧过身,后撤两步,与岑惊南昭一起隐于黑暗之中,转身消失。
他走在最后,祝凌云目送三人离开,直到销声窟最深处夹角的阴翳吞没少年淡紫色的衣角,才将她的视线斩断。
以后还是少在盛自横面前提及此事吧。
毕竟他走投无路来到随心宗时,是秦欢力排众议收他为徒,这么多年的教习,感情不深也厚。
眼下局势不明,祝凌云轻叹口气,兀自坐回石头,竟出乎意料的柔软。
她蓦地一愣,伸手捏了捏,才想起来这是盛自横来时做的第二件事。
至于第一件事……祝凌云摸出护腕护膝,顺手戴上,大小正正好。
穿戴几个小物件的功夫,外头异响猝然消失不见,她趴在桌上仔细听了听,确实没动静了。
奇怪。
借着这个姿势,祝凌云下巴贴在石桌面上,翻转手腕看了半天,一个疑惑从脑门冒出来,她猛地撑起脑袋,眉头微蹙:
他怎么知道我缺这些?
“不知道,”盛自横躲开不依不饶逼问他无果后试图上手的南昭,如实回答,“闯一次静室不容易,今夜运气好碰上长老们开例会,我不准备周全些,下次再为她添置又是何时?”
南昭恍然大悟,搡他一下子,弹了个响舌:“可以啊,周全这方面,我是得向你学习。”
岑惊听着,淡淡白南昭一眼,环手冷嗤一声,没理他半句。
整宿没合眼,岑惊和南昭是熬不住了,一前一后各自回房,盛自横路过水池撒了两把饲料喂鱼,垂眸静静看着它们张开大嘴吃掉,拍拍手中残渣,也关上房门。
满庭冷寂,枯影摇曳,晚秋的天亮得迟,外头是一层深似一层的昏暗,盛自横独坐窗前,面前烛火被吹得一明一灭,火光在纸页上反复跃动,晃得他眼睛疼。
盛自横搁下笔,起身合上窗户,手刚碰到叉竿,还没握住,腕骨猛然被一只冰凉死白的手攥紧。
那只手大而修长,关节处的白骨凸得可怕,拼命挣扎着往外钻,似要突破皮肉,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艳红数笔。
盛自横的手被他攥得青筋暴起,在寒凉夜色里亦是骇人。
厮缠瞬间解散窜出,顷刻之间长出根根尖刺,在烛光映照下迅速绞紧那不速之客的手腕,皮肉破开,滴滴粘腻艳红没入窗外花圃。
转眼,那只手没了踪迹,厮缠收回盛自横腕间,一阵风吹过,盛自横回头,层层黑雾在他身后显形,幻化出苍岚的模样。
支撑窗户的叉竿落地,窗板“砰”地拍下,发出突兀一响。
苍岚盯着盛自横,舔掉手腕血珠,对他笑了笑。
盛自横眉心一拧,张开手
,厮缠随之伸长一截,他掐诀念咒,厮缠得令,直直朝苍岚咽喉而去。
“长进不小。”苍岚闪身躲过,幽幽落到他身后,毒蛇般冰冷的声线在盛自横耳畔滑过,“不过,父亲可没功夫陪你玩。”
盛自横转身,苍岚又出现在房梁,厮缠在他方才落脚处打出一道裂痕。
末了,苍岚含笑看着盛自横,偏头思考自己方才话语用词:“是不是用‘为父’二字更为妥当?”
“我没说认你这个父亲。”盛自横飞身上梁,紧紧扼住苍岚脖颈,双眼猩红,“你最好一直来找我……”
他手上力道加重,死死盯着苍岚,寒声道:“我终有一天,会亲自杀了你。”
苍岚已被他掐得血管凸起,微仰起头,一双暗红狭长的凤眸与盛自横对视,不禁笑出声来:“杀我?你会不会幻视是在杀自己呢?”
言罢,他抬手震开盛自横,一声重物坠地声响后,苍岚从空中飘下,走到盛自横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跟我回虚渊。”
“你死了这条心,”盛自横从地上撑起身,摁住胸口,“我不会去,永远不会。”
苍岚拨开长发,屈膝蹲下:“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
盛自横别开脸。
苍岚冷哼一声,笑道:“其实你记得,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他俯身,凑盛自横更近,低声复述曾在巫霞山对他说过的话:“你尊敬的师父对你只是利用,在乎的朋友……”
“住口!”盛自横打断他,声音嘶哑,“那也与你无关!”
空气沉寂片刻,重新响起苍岚的声音:“与我无关?”
他干呛出一声哼笑,放冷了音色,看着盛自横,接下来每个字都咬了重音:“你以为赤狐族血脉为何越来越少?你以为单凭逝水一战就能让我族灭得干干净净?你以为你师父收你,就全是她的善心?!”
盛自横紧握的拳头松开,他缓缓移正视线,看见苍岚的瞳仁里,泡着一张跟他极为相似的脸。
七日过去,祝凌云已经习惯了销声窟里的生活。
并且,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销声窟最熬人了,倒不是因为它条件恶劣,而是因为,太!安!静!
已经不能说是安静了,是死寂,仿佛万事万物都归于尘土,她独自站在一片荒芜之中,感知不到任何存在,包括她自己。
简直就是心理折磨。
于是祝凌云只能通过写字时笔尖与糙纸的摩擦声来试探自己有没有聋,现在看来,她真得感谢南昭了,从守卫那里顺来的玉简竟成了她消遣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开始各种刷,漫无目的地刷,从剑剑剑剑剑剑到诗词歌赋风情月意——
说到风情月意……
这就不得不提祝凌云最近常看的一个专栏了,名字叫“对方不会是喜欢我吧”。
原因无他,只因里面帖子大多有个固定格式,那就是在一段话的末尾加上“对方不会是喜欢我吧”,标点符号根据语气强烈程度各有不同。
比如:师妹说要约我去秘境寻宝,那么多师兄她偏偏选了我,她不会是喜欢我吧!!
再比如:死对头最近居然不找我茬了?等等等等,那笨蛋不会是喜欢我吧……
还比如:半路捡的师弟长大了,昨晚听见他说梦话一直念我的名字,小闷葫芦不会是喜欢我吧?
而且,它支持匿名发帖和评论,全方位保护众修士隐私,让大家畅所欲言。
祝凌云默写完今日份宗规,静心打了会儿坐,愉快地打开玉简,熟门熟路找到“对方不会是喜欢我吧”。
【匿名】:师兄已经连续给我送半个月早餐了,这是什么情况?
祝凌云顿住,盛自横也一直给她带早餐来着……还不止半个月。
她掐了掐指关节。
四下无人,看看又何妨?祝凌云扫视周围两眼,一鼓作气点了进去。
【回复者甲】:他肯定对你有意思,半个月够久了,跟你讲,我宗餐食实在难抢,上回坚持给喜欢的师姐带了十天就受不了了。
【回复者乙】:这有什么,先观察观察,若他能一直坚持,那才尚可。
祝凌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这个帖子退了出来,抬眼就看到下一条。
【匿名】:怎么办怎么办,跟师兄待在一起就好开心,他练剑的样子好帅,跟我说话的样子也好帅,保护我的时候更帅了,我不会喜欢他吧?
【回复者甲】:第一次见到这个后缀的,嗯,你就是喜欢他,的脸。
看到师兄这个字眼,祝凌云脑海中就自动匹配好盛自横的脸。
停停停!想什么啊!
祝凌云猛地关上玉简,敲了敲额头,对自己道:“果然人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乱想。”
师兄师兄,那么多师兄,比自己入门早的男修都叫师兄,怎么偏偏想到盛自横呢?
祝凌云皱眉,后脑勺顶在石壁上,脑海中却是挥之不去的他的身影。抱着证明两人关系清白的心思,她再次打开玉简。
结果越刷心越乱,感觉每一条怀疑对方喜欢自己的行为都能跟盛自横对她做的事情对上。
天啊……
祝凌云握着玉简的手无力垂在腿上,她缓缓抬头:“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第65章
不对不对,这也太不对了!
祝凌云深吸两口气,匆匆在专栏里发了一帖,寻求广大对感情之事有心得修士的帮助。
【匿名】:说来有点复杂,总而言之,我觉得师兄可能喜欢我,求指点。
这条没头没尾,格式也与其他帖子不同的文字很快招来坛友们的回复,祝凌云有点被大家的热情震惊,她细细一条一条翻去。
【回复者甲】:咋的?他也给你送早餐挡雷劫做灯笼,陪你逛市集看月亮闯秘境了?
没想到第一条回复就让她如此震撼,祝凌云敲下两个字:全中。
【回复者甲】:??
我把其他帖子的给你总结过来,你告诉我全中?那这还有啥怀疑的,他不喜欢你来砍我。
【回复者乙】:姑娘,他喜不喜欢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他呀!
一句话点醒祝凌云,她抿了抿唇,发觉自己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分清过对盛自横的情感。
喜欢吗?应该喜欢吧?
但是不同于对外婆的那种暖绒绒的亲近,也不同于对小动物心软软的抚摸。
所以,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认真作答:请问,怎么判断我喜不喜欢他呢?
对面明显急了,从字符里都能看出恨铁不成钢:喜欢都不明白?就是想靠近他,想每天见到他,想对他好,如果他和别的女子走近了,你的心就会酸溜溜的,像在陈醋里泡着,哎呀怎么跟你解释呢?
祝凌云牙齿轻轻磨着下唇,一知半解地看向下一条。
【回复者丙】:有个很通俗的解释,你看你爹娘怎么恩爱的,不就知道了?
“……”超出认知范畴了,她只见过爸妈吵架。
别说爱情这种高深的东西了,她连递剪刀时锋利端朝自己都是跟互联网学的。
出于礼貌,祝凌云还是回了个“谢谢”。
【回复者丁】:别纠结啦,我合欢宗的,你就是喜欢他,不过嘛——
祝凌云追问:不过什么?
【回复者丁】:让你这么摇摆不定的,很可能是情场高手钓人鼻祖花花公子,要留个心眼!
祝凌云不带犹豫地就给人发过去几个字:他不会。
【回复者丁】:……这就维护了?
成,那你帖子标题可以换一下了,把“师兄”和“我”俩字调换。
祝凌云眨眨眼,反复思考着坛友们的话。
想靠近他?一般都是盛自横来靠近她。
想每天都见到他?天天都能见到,没有太大感觉。
想对他好?如果给他灵晶也算的话。
至于最后,吃醋这一点……
她忽然明白之前得知盛自横有喜欢的人时是什么心情了。
闷闷的,心房像堵了一团刺挠的棉絮,柔软却又存在感明显,每每骗自己不在意时,那丝丝缕缕就会钻出来挠你一下,越是转移注意力,棉絮拉得越长,直到把整颗心都紧紧缠绕住。
回帖的人越来越多,祝凌云眼睁睁看着玉简界面刷得飞起,莫名有些晕。
等等!
她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越来越快,几乎和接下来戊己庚辛壬癸等匿名代号出现的频率一致。
祝凌云盯着玉简,怔怔然开口:“好像是我……喜欢他。”
思量再三,她觉得合欢宗弟子丁说得在理,当即把帖子标题改成了“我喜欢师兄,求指点”。
嗯,严谨多了。
底下评论瞬间演变成:
帖主这么直接?不行啊!要迂回、迂回!万一把你师兄吓跑怎么办?
同意,咱们姑娘家要矜持,要让他来挑明,你懂我意思吗?
反驳,姑娘怎么就不能强扭瓜了?不甜也解渴!
【回复者戊】:我告诉你怎么确定他喜不喜欢你,玉简有吧,拿出来给他发传文,若是他回得很快,就有戏!
祝凌云垂头,看着七天前发的文字,陷入沉思,南昭岑惊苏粹都回了她,就盛自横没回。
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还是说,单纯不想回……
第二个念头钻出来的瞬间,祝凌云面前突然出现一摞纸,正午的光线从大大小小的孔洞里投进来,照得捏住纸张的手都在发光。
顺着光的痕迹抬头,盛自横就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
“师兄。”
此刻再叫出这个称呼,竟有些变了味道。
如烟光柱打在盛自横身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很久没戴抹额了,眉心纹印隐在发丝底下的阴翳之中,添一笔艳色。
他没应声,神色淡然,把举在祝凌云面前的一摞整齐纸页轻轻放到石桌上。
祝凌云垂下眼帘,目光扫过去,发现他带来的这堆纸和她抄宗规所用的糙纸是同一种,表面泛黄,手感粗糙。
“这是……”祝凌云定睛一看,上面工工整整一字不落地写着随心宗宗规,她惊讶道,“你抄的?”
“嗯,”盛自横道,“数过了,刚好五十份。”
祝凌云听愣了,五十份?她平均一天才抄四份,他七天抄了五十份?
在她惊诧之余,他只是自然道:“闲来无事,顺便抄了点。”
祝凌云挑眉:“字迹也是顺便仿的我的?”
盛自横没作声,揉了揉眼,走到她身旁,安静坐了下来,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就在他自己卧房一般。
销声窟太静了,他的每一寸呼吸都均匀落在她耳畔,清晰而明了。
祝凌云眉头一跳,没敢立马转过头看他。
她暗自抓紧了裙摆,止不住地想他坐过来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接下来会做什么?
脑海中荒唐的想法跳跳糖似的一个个不间断蹦出来,哗哗炸开。
时间缓缓流去,盛自横都没有发出除呼吸以外的声音。
祝凌云忍不住侧头,从悄悄移动眸子,到整张脸都转过去。
令她没想到的是——
他居然……
睡、着、了。
“……”所以,她刚刚是对着这个睡熟了的人,纠结了半天,对吗?
而且这是静室诶,是能随便睡觉的地方吗!他究竟是困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快就睡着?
祝凌云重重把头偏回来,轻呵一声。
不知是不是这记带有情绪的气音在沉静中乍然出现,身侧人有了动静,衣料与石壁短短摩擦一声。
祝凌云浑身一僵,蓦地转头。
少年偏头靠在墙上,白皙的脸庞微微朝向她的方向,额前碎发刚好遮住眉眼,只留下挺直的鼻梁和浅淡的唇瓣。
祝凌云看入了神,神色柔和下来,眼神游移而下,直直盯着他的下巴。
很早之前,她就发觉盛自横的下巴生得极好看,比平常男子的都要俊秀,尖尖俏俏,让人忍不住捏一把。
她现在就想捏一捏。
特别想。
但是又怕将人惹醒,祝凌云匆忙止住这个想法,一路向下瞄去。
纵使睡着,他的手也紧紧环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微敞的领口锁骨若隐若现,天光射在上面,线条优美而明亮。
祝凌云自觉不对,无声咽了咽嗓,镇定转过来垂下视线,盯着地面快速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心跳变快了。
她闭目打坐。
坚持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便放弃了。
祝凌云摸出玉简,翻到自己刚才发出去的帖子,里面坛友除了热情给予她建议,还开始问进展了。
比如——
好心坛友:帖主怎么消失了,该不会表明心意去了吧!不要急啊!
祝凌云安抚她/他:没有,他在我旁边……睡着了。
八卦坛友:睡着?你们难道在……??
祝凌云:关禁闭。
传教坛友:好机会啊!快试探他!
祝凌云:请指教。
传教坛友:咱修士不都有本命法器吗?你就随便扯个幌子问他要他最常佩戴的法器,他能给,那就稳了五成。
祝凌云思索着点点头,看了看盛自横腕间的厮缠,又把目光放到玉简上:另外五成呢?
传教坛友:?你也太贪了。
祝凌云压压眉毛,兀自收起玉简,食指敲着大腿思考以什么缘由向盛自横提这个很是无理的要求。
想着想着,她趴到石桌上,手压在白纸黑字上,头枕着臂弯,幽幽墨香萦绕在鼻尖,清和淡雅。
不是她故意看盛自横,而是这个姿势,刚好能完美看全他的睡颜,连方才看不着的眼睛都能照顾到。
她细细看去,刚留意到他眼下浅淡乌青,盛自横眉心倏然紧皱,薄薄眼皮下眼珠动了动,瞬间睁开眼,呼吸急促。
他眼里浸了层水光,眼尾发红,与祝凌云对上视线时,眼神方才聚焦,气息慢慢平稳下来。
祝凌云飞快从桌上起来,拨了拨后颈头发,坐直身子:“你做噩梦了?”
盛自横眉毛还微微蹙着,瞳孔跟随她转动,湿漉漉的睫毛欲垂未垂,显得十分脆弱。
相视半晌,盛自横缓慢摇头,轻声道:“不算。”
祝凌云:“睡这么熟,不怕守卫进来?”
盛自横摁了摁眉心,语气还是有点疲惫,自然答道:“隐身进来的。”
说着,他手指划过眉骨,落到颈间,按着方才偏向祝凌云的一侧,道:“这里只有你能看见我。”
咒律课上学过的,遁形之术,只对修为比自己低的人有效,除此之外,施术者可自主选择让谁看见他。
因为静室里关的是祝凌云这个筑基大圆满修士,所以派遣来轮番看守她的是步入金丹的弟子。
“你破境了?”祝凌云微讶,又觉得凭他的努力,现在破境才是应当的,“恭喜。”
“前天的雷劫,师姐和江不染是五天前迈入金丹的。”盛自横说。
祝凌云扬唇:“那师姐就是我们这辈最早步入金丹修士了,哦对,还有江不染,真厉害。”
盛自横听着,垂眸默了默,抬眼看她:“我十七。”
“我知道啊,”祝凌云不假思索,同样望着他,弯了弯眸,“我也快了。”
盛自横被她一句话沉默。
难道她说错话了?祝凌云抿唇。
他又道:“江不染十八。”
祝凌云更是一头雾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对,我记得他跟师姐一样年龄。”
盛自横的脸本就没什么血色,听她这么一说,唇色更是白了几分。
他竟有点气笑,侧头撑着膝盖盯她,眸底幽深:“十八比十七大一岁。”
都提示到这份上了,她总该懂了吧?
祝凌云接住他投来的眼神,眉毛一上一下,有点不敢随意答话了。
盛自横张了张唇,轻轻上闭眼,咬牙仰头。
祝凌云把他的话反复咀嚼,终于悟到一点,期待地戳戳盛自横肩膀,想快点说给他听。
少年睁眼,视线落下来,映出她含着碎星的澄澈双眸。
“你比他还厉害!”
祝凌云笑出来,伸直手臂,在他脸侧比了个大拇指。
怎么样怎么样,这回,会是正确答案吗?
第66章
盛自横转眸,视线从她的脸移到眼前拇指,只看了一瞬,他便侧过头,轻轻刮了下鼻尖。
祝凌云笑眼看着他。
这个反应,看来她总算及格了。
祝凌云对自己的成绩还算满意,她放下手,想起某位坛友的话,没有一点弯弯绕绕,也没有技术含量地直接问道:
“我能借你的厮缠用几天吗?”
尽管这个转折很生硬……但他应该会答应的吧?祝凌云另一手抓握紧了玉简,双眼期待地看着他。
盛自横蜷了蜷手指,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出方才梦里的画
面,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仿佛从里面钻出来,冷浸浸攀上他的脖子,用力扼住。
他喉咙发紧,呼吸渐渐沉重。
祝凌云察觉不对,神色一凛,缓声唤他:“师兄?”
盛自横没听到一般,垂着头,双瞳晦暗。
她又喊了一遍:“盛自横?”
盛自横总算回神,抬头朝她望来,脸色比方才还要差。
祝凌云还没问什么,他便躲闪开目光,很快站起身,嗓音低哑:“抱歉,我得走了。”
他走得急,衣角带风。
祝凌云看着他匆匆消失,不禁疑惑,这几日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南神闭关,秦欢代他去映雪城恭贺苏长公子当上少家主;
苏粹被守一软禁在院中,每日受人监视;
岑惊、江不染和盛自横先后迈入金丹期。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祝凌云打坐感受了下自身灵力,已经在破境边缘,若有剑在身边,倒有能力在两月内金丹。
这样一来,御剑之术亦可速成,她或许能在苏家办承启宴时悄悄去一趟。
明面上,她在关禁闭,暗地里,她已经到了映雪城,如此,岿吟就没办法在她之前动手脚。
这也是祝凌云直接认下水镜里莫须有之事的原因之一。
但她现在空有一双手,加上销声窟内灵力稀薄,修炼进度实在缓慢,她要怎么去、以什么身份去承启宴,还得打问号。
祝凌云拿起玉简,给盛自横发去传文。
盛自横刚跨步进屋,“砰”地紧闭房门,缓缓倒退一步,仰头整个后背贴在门上喘气。
他失神地看着房间,从头顶横梁,再到脚下地板。
深棕色檀木在眼前扭曲融化,慢慢揉成一滩腥臭烂泥,高处的如粘液,丝丝缕缕牵连坠下,吊住盛自横的脖子;低处的似泥潭,温良地生出滑腻触手,将他往地底拽……
盛自横浑身快要被冷汗浸湿,眼里所有东西都沾染了可怖的赤红。
他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双眼猩红,脖颈青筋暴起,一路延伸没入衣领。
“啪嗒”一声,玉简从他衣襟里掉了出来。
光屏闪烁,跳跃着祝凌云的名字。
一下,两下。
咚、咚——
清凉幽静的青蓝色光晕破开满目虚妄,涤荡干净整个房间,盛自横灰暗的眸子里渐渐能映出这缕光芒。
血红色褪去,祝凌云的名字近在咫尺。
盛自横拾起玉简,颤抖着从地上起身,指尖隔空将灵力注入其中,却怎么都组不成相应的文字。
尝试了十几遍,玉简显示出来的都是不成序的句子。
他现在心绪太乱了,周身灵力对冲失衡,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
他好想回应她。
可是他做不到。
盛自横眼里爬满血丝,不死心地再次把手放上去,字序更乱了,密密麻麻铺在上面,如森森黑骨,残缺而丑陋。
为数不多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了。
他竭力调整呼吸,摘下厮缠。
低头,他自己的手从指尖开始,变成了死灰的白色,厮缠伸出根根尖刺,发疯似的扎向盛自横,快速绞紧。
“啧。”盛自横眯眼,眉眼下压得厉害,在眼尾聚起阴翳。
他伸出手,朝厮缠的尖刺用力握了上去。
皮肉破裂,汩汩鲜血顷刻涌出,顺着指根流了满地。
盛自横却感受不到疼。
片刻,尖刺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指骨,盛自横依旧没有松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它。
很快,尖刺回收,他手掌上密布的淋漓血洞开始合拢。
眨眼,上面一点血迹都没有。
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盛自横呼出一口浊气,打来一盆热水,沾湿软帕,一遍一遍仔细擦洗厮缠,每一寸链条都擦拭得干干净净,黑莹透亮,红光缠绕。
他用帕子包着厮缠,对着光认真翻看检查,确认没有丝毫脏污。
阳光透过锁链缝隙,晃得人眼里只剩一片白。
祝凌云撑头守着玉简,看着空荡荡的白,从某个界面退出又点进去,反反复复多次,从天亮到天黑,都没有等来想要的消息。
许是切了太多次,她手都切酸了,一不小心点到了别的弹来的东西。
是她在“对方不会是喜欢我吧”专栏里那条帖子的一条条回复。
这回里面的内容意思非常一致,十个有七个都在关心祝凌云借到师兄的本命法器没。
提起这茬祝凌云就想叹气。
她在帖子里幽幽回了三个字:没借到。
大家蹲守了好半天,都不见祝凌云踪影,此刻她终于出现,帖子里瞬间炸了锅,一片唏嘘叹惋:
啊……不应该呀,我把帖主发的都看完了,照他以往行事风格来说,没理由不给你啊。
我也觉得,难道你师兄在欲擒故纵?
上面两位好天真,我的经验之谈告诉你们,这男的绝对就是花花公子,要不得!
帖主,你要不要好好想想,万一他只是把你当师妹,仅此而已呢?
祝凌云手指机械地一条条翻去,心浮浮沉沉沉沉沉……
好吧,如今看来,都是她在这里待久了,把脑子关坏了,才闲得没事幻想出盛自横喜欢她这回事。
其实他们就只是师兄妹,仅此而已。
“……”
这句话,她以前好像说过来着?
可为什么,这一次再说出来,她已经换了一番心境?
她自己掷出的飞镖,终是回旋了过来。
祝凌云丢掉玉简,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并非接受盛自横不喜欢她这件事。
而是面对,她真的喜欢上了他这个事实。
他再也不是芸芸普通师兄中的一个,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在心里纠结良久,只能在论坛专栏里用“师兄”替代姓名的——
师兄。
…………
后来的时间里,岑惊和南昭常常来看她,给她带各类书籍来打发时间,秘法典籍或是话本闲书都有。
就是不见盛自横。
岑惊南昭都未曾提起他,祝凌云也按捺着情绪,没有主动询问,日子一天一天慢慢捱过去。
宗规已经抄完,祝凌云把心思放到学习御剑上,十多日前心里那股滋味被她强行遏下,已经淡去许多。
她对此很满意,修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直到半月后的一个雨夜,销声窟闯进一位不速之客。
彼时祝凌云已经摸到了御剑之术的窍门,忽闻一声清响,烛光摇曳一瞬,抬眼,盛自横已经发丝湿润地站定在她面前。
祝凌云手中剑谱颤了颤,大敞的书页被风吹得作响。
“哗、哗啦——”
雨下大了,大颗水珠强有力地叩开土地的大门,浅埋的种子饥渴地汲取水分,迅速热切地破土而出。
他就像一只诱人的钩子,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
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她费力埋藏,装作已经消失不见的东西。
更何况,他现在还淋了雨。
发顶、眉稍、睫翼、眼瞳、鼻尖、下巴……连带着她共振的心跳,都是湿漉漉的。
她就更没办法了。
“师兄。”祝凌云放下书,唤他道。
盛自横抬眸,裹了层水雾看向她,伸手递出厮缠。
祝凌云有些诧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她犹疑片刻,还是接过,“冒着这么大雨,就为了过来给我这个?”
上次说完他就直接走了,祝凌云还以为那是拒绝。
厮缠握在手里冰凉顺滑,每一处锁链
都光洁黝亮,显示出它作为天品法器的威芒,足以见得,盛自横把它照顾得很好。
此类级别的法器都有灵识,特别是认主之后,非主人差遣不从,若他人执意操纵,法器还会做出伤人的事来。
祝凌云小心拿着厮缠,不敢轻易将其戴上。
早就听苏粹讲过,厮缠乃天地万物执念所化,脾气尤为不好,只有缔契者能将其降服。
她借厮缠也只是抱着专栏里不成熟的玩笑态度,并不打算真的拿它做些什么,如今真的搞到手,反而忧心。
祝凌云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厮缠,它就长出倒刺,给她手腕刮得面目全非。
要不还是别要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厮缠就探出一截,试探般轻轻碰了碰她的腕骨,祝凌云低头,它已经上道地缠了上去。
她竟然在法器身上,看出了讨好的意思。
喂,你主人还在这里呢!
祝凌云举目望向盛自横,略微尴尬地对他眨眨眼。
盛自横脸色比上次来好很多,但嘴唇还是不比之前红润,如今受了寒,就更像失血过多了。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如一汪泉水凝在她眼里,只有残留雨水沿着墨发滑下,结成圆润水珠颗颗坠落。
祝凌云走近一步,抬起手,接住了从他发丝滴落的水珠。
低低的一声“啪嗒”,水花在她手中溅开,沁出一片冰凉,随即很快变得温热,在掌心脉搏中跃动。
水珠不断滴下,又被她的体温加热,冷暖交替。
祝凌云手里涌出灵力,她抬头,定定看着盛自横,伸手慢慢靠近他的头顶,温和道:“要我帮你擦吗?”
第67章
盛自横垂眸,前几日的灵力失衡让他的经脉暂时闭塞,方才进来时用的一个隐身术便已耗费所有灵力。
他点点头,唇线紧抿,虚虚握了握拳,撑着膝盖慢慢弯下腰,顺从地低头埋在祝凌云面前。
这个高度正正好,不高不低,祝凌云都不用踮脚,只需要稍稍抬手,就能轻易摸到少年头顶柔顺的发丝。
纤长手指携着光晕在他发顶抚过,轻缓而温柔,仿佛只是春风梳过青柳,一切都十分自然。
他的头发软硬适中,不似祝凌云刻板印象中男子头发那般糙硬的样子。
相反,盛自横的头发光泽漂亮,一点也不扎手,高束起的马尾常常能在风中轻易被吹出好看的弧度,配上发尾尖翘起来的一小撮,总能勾得人多看两眼。
祝凌云私心摸了一下,很轻很轻。
是那种在小狗睡着后,怕把它吵醒,又忍不住想抚摸的摸法。
但盛自横显然更为警觉,祝凌云才碰了一下,他就抬起头,跟她对上视线。
祝凌云手一蜷,无名指不小心勾住了那缕显眼的红发。
她立马抽出手,带着歉意给他压了压。
这个动作太像坏人类吵醒小狗之后,还要趁机揉两下小狗毛茸茸的脑袋。
盛自横蔫蔫的,不说话也不反抗,就从下面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盯着祝凌云,规律地慢慢眨。
头顶是给他弄干了,但马尾部分还是湿的。
祝凌云低眸,温声道:“我帮你把发带解开,好吗?”
盛自横依旧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仿佛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
祝凌云站在他身前,捏住缁色丝绦的一端,将其挑开。
被长久缚住的青丝骤然如瀑散下,大部分披在盛自横背后,有两缕垂落到肩上,弯出一段曲线,摇摇晃晃。
她踏出一步,站定到他侧后方,双手拢住他微凉的长发,耐心用灵力烘干,感受着软凉如绸缎的发丝在手心渐渐变暖。
祝凌云轻轻拨弄着他的发尾,悄悄弯折成不同形状。
她可不是在玩,她在给他烘头发。
这样想着,祝凌云低头看他一眼,盛自横依旧一动不动。
太好了,没被发……
突然,有个圆圆的东西贴到她腰腹上方,祝凌云一愣,是盛自横的脑袋。
她抬起眉头,手上动作顿住,发丝从她指尖静静滑落。
又睡着了?
祝凌云不敢大幅度动作,轻轻扶住他的头,另一手垫在他的后脑勺,小心将人靠在墙上。
但墙面不稳,盛自横的头固定不住,一直往下倒。
祝凌云没辙,只好先托住他的脸,在他身侧坐下,随后再轻轻移开手,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有点沉。
她无可奈何,侧目盯他。
看着他的睡颜,祝凌云有意逗弄,忍不住用气音在他发顶唤他:“盛自横。”
那人果然动了动,不听话的发丝在她颈间轻蹭。
祝凌云收敛了动作
片刻,盛自横的呼吸渐渐均匀,祝凌云弯唇,没再出声,只在心里控诉:
你专门跑我这里睡觉来了?
在自己房里睡不着吗?
你倒是睡熟了,我还要给你当支架。
祝凌云目光一转,计上心头。
她手指一弹,光点飞出指尖,盛自横的头发立刻被分成三股,自动编起麻花辫来。
祝凌云忍笑,盼望他慢点醒来。
藤蔓一样慢慢旋转的麻花辫股股相交,祝凌云竟看得有了倦意,头轻点两下,靠在墙上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
祝凌云视角和闭眼之前有了变化,她扭了扭头,耳朵蹭到一个皮质的物件。
首先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墙。
“醒了?”
清晰中带点沙的嗓音从头顶透下,祝凌云猛然从盛自横的肩膀起来,视角复位,她看见他的脸。
和一长条搭在肩侧的麻花辫。
他神色淡淡地扫过来,配上这么一条草原公主似的辫子,有种互补的美感。
祝凌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连忙捂嘴,十分不好意思地冲他连连摆手。
盛自横双手放在腿上,坐姿端正:“你还笑。”
看起来乖,语气却一点都不乖。
祝凌云赶紧给他顺顺毛:“你都靠我身上了,让我玩一下怎么了?”
收点好处,不过分吧?
盛自横装作不知:“什么时候?”
祝凌云即答:“就刚刚。”
“刚刚?”盛自横牵唇一笑,手指点点自己的左肩,轻嘶一声,暧昧不明道,“啊,好像是有人靠在我身上了。”
“你又这样!”
祝凌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次被他套路。
“是啊,”盛自横顺着她,一只手捏住辫子尾,一只手拽了拽她腕上的厮缠,语调缓而起伏,波浪似的,直勾勾看着她:“我都这样了。”
一副被她骗光的可怜样。
祝凌云磨了磨牙,故意恶狠狠道:“不准拆,就这样回去。”
盛自横配合地扮出怯生生模样:“现在就要撵我走吗?”
祝凌云:“?”
重点应该是这个吗!
她压住嘴角,保持严肃:“嗯。”
盛自横看了看她,又垂首捏了捏麻花辫,起身道:“照顾好厮缠,它的心情,依你而定。”
祝凌云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手攥紧了桌角:“那你什么时候来验收?”
盛自横当真扎着单侧麻花辫走了出去,闻声,回头扬唇,发式衬托下,带了两分妖冶气质:“它找我告状的时候。”
话落,他消失在暗色之中,销声窟重归寂静。
祝凌云算了算时间,快要十二月了。
她垂头,指尖摩挲几下厮缠冰冰凉凉的链身,黑红色的锁链闪烁两下,似是回应。
御剑学得差不多了,但只有理论,还没有实操过。
祝凌云并不打算告知师姐师兄们她的计划,他们知道的多了,容易受到牵连,不如她一个人去闯。
经过这几日没日没夜的修炼,她已经摸到了金丹境的边缘,只要她想,不出三日便可破境。
到时候,就能从禁制中闯出去了。
一旦破境,必会招来雷劫,祝凌云不想引起各方注意,只能一边压着境界,一边提升灵力,如此往复下去,居然比一味进阶还难。
冬月廿九,是夜狂风。
一个紫色身影从夜色中踏出,悄无声息潜入值守房,抽出上缴的玄铁剑,挂了一根枯树枝上去,用替身术幻形成玄铁剑样貌。
风卷残叶,冷飕飕的寒风迎面刮来,祝凌云有两月没摸剑,边走边挽了个剑花,扬手一甩,玄铁剑划空而出。
剑刃将要落地之时,祝凌云飞身一踩,稳稳落到其上,逆风窜出,化作一点星子,融在了黑空之中。
落地映雪城之时,她已经换了
身装束。
朦胧月色下,玄袍蛟纹轻轻扫过万华宗亲传居的门楣。
露水从枝叶坠下,尚未落地,便被一记寒光斩半,在跌落的半空瞬间结成冰块,掉在地上裂成碎末。
祝凌云侧身避开,脚尖点地跃上屋檐,高立于琉璃瓦上,双眼在面具下看着握剑的白衣少年。
江不染凌空追来,持剑站定在她面前,冷声道:“何人胆敢夜闯万华宗。”
他不多废话,携着冷冽月光,一剑直刺祝凌云而来。
“不记得我了?”祝凌云仍未出剑相击,轻巧转身躲开他的攻势,还有心思说话,“我们见过的。”
浓云飘动,半掩半遮月光,江不染神色如常,剑招不断变幻着朝她挥来。
意思很明显,管你是谁,万华宗都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
祝凌云御剑两个时辰赶过来,此刻已然寅时,待到天亮之后,便是承启宴。
不能再跟他耗了。
眼看江不染的剑尖挑到她面前,祝凌云负手仰颌,旋身一转,双指夹住了雪亮剑刃。
江不染神色微顿,凝眉收剑。
祝凌云捻了捻指尖,看着他,低沉磁性的声音从面具里传出:“我想请你帮个忙。”
见他没反应,祝凌云继续道:“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会代江宗主出席,届时可否让我跟在你身后,穿过禁制?”
江不染严词道:“你走吧。”
祝凌云嗤笑一声:“两个月前才来我风满楼扎了针喝了药,转头就不认人了?”
“若我不认,你现在就该被抓走了。”
祝凌云:“……”
她轻叹一声,抬手捏住下颌面具,缓缓从脸上移开,五官自上而下露出,祝凌云眼尾一挑,静静看向江不染。
天地之间倏而降下一粒冰晶,星星点点,飘满夜空。
映雪城的初雪来了。
窗外飘进几星雪沫,落到盛自横手上,清清凉凉,转瞬化为水渍,他闭目感应了一下厮缠,眉头紧皱。
房中黑影一闪,盛自横瞬移至销声窟。
果然,此处已经没了祝凌云的踪迹,只留下厮缠在石桌上发出微弱光芒。
盛自横大步走过去,厮缠立即从桌面窜出,缠到他的腕上,快速裹了几圈。
又去映雪城了啊……
他安静听着厮缠呜咽,敛了眸光,转身离开。
天际方才推出一丝光线,苏府门口便已人头攒动,昨夜江不染和祝凌云商讨过,掐准此时守一真君和苏长公子都不在外迎客,才速速赶来。
她一身风满楼楼主打扮,紧跟在江不染后方,迎客的彭顺一见是江不染,只问了嘴:“这位是?”
“松幽城,风满楼楼主,我的故交。”他递过名帖,末尾二字久久萦绕在心头。
上次在风满楼,盛自横就是这般说的。
说楼主是他的故交,让他不用担心走漏风声。
以至于昨夜祝凌云揭下面具之时,他在原地怔了好久,一直到雪淋了满头。
还是祝凌云抖掉兜帽上的一片白,把他从房顶拽下去。
进去后,两人分头走,江不染去前厅宴席,祝凌云则换了衣服,在厢房内静待彭顺回来,守株待兔。
确认无疏漏后,彭顺擦着汗趋步赶回来,肚子比手先推开门,还没喘口气,一柄眼熟的剑连着鞘便横在了他里三层外三层的下巴边。
他后靠一步,双手反扒住门,定了定心神:“凌云姑娘也来了?怎么不去宴厅歇着?”
祝凌云剑柄往他背后一劈,打掉彭顺意欲开门出去的手,“咔哒”落锁。
“彭管家,”她悠悠开口,睨着他,步步紧逼,“那日街上那么多人拿出了留影石记录,你以为,你们做得滴水无缝吗?”
彭顺只当她是报复来了,豁然笑道:“什么留影石?凌云姑娘记错了吧,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没传出任何一个留影画面。”
祝凌云冷笑道:“看来,秦峰主并不是真心帮你呢。”
“你什么意思?”彭顺整理好表情,平静道,“我不明白。”
祝凌云不多与他废话,甩出一块留影石定在空中,开始播放随心所求门前最开始的画面。
留影石闪出的光影投在房内,把彭顺脸上的沟壑填得五颜六色,时明时暗。
“不,你明白。”祝凌云正视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彭顺整个人都凝滞了,不自觉重复起她的话来。
“我……明白?”
对啊!他明白!
他就知道,秦欢说什么祝凌云修炼太快了,要把她关一会儿,都是假的!她一个区区筑基大圆满,怎么会对秦欢这个化神修士有阻碍?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该死,他早该想到的,只恨当时正在气头上,又经秦欢吹耳旁风,他就听信了去,只以为是秦欢还记得当年恩情,想为他出口气。
一个亲传弟子罢了,哪比得过名门世家苏府的脸面?于是,他欣然答应……
彭顺站直,也不畏惧她的剑了,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清亮:“这块留影石,是秦峰主给你的?”
虽然他的回答和祝凌云料想的有所出入,但方向大差不差,她索性不置可否,收剑道:“彭管家是聪明人,自然知晓这里面留影流出后对你的影响。”
彭顺咬紧了腮帮,硬声道:“所以,你是来威胁我的?”
“这是哪里话?”祝凌云轻皱眉头,“我是来跟彭管家合作的,只要您告诉我一些事情,我保证守口如瓶。”
她继续加码:“您也知道,秦峰主把留影都销毁了,为表明诚意,我手头只留了唯一一份,只要您同意合作,我立马毁了它。”
“好啊——”彭顺抽抽胡子,猛然捏碎留影石,施法打破窗户,放响了传令箭,他恶声道,“没有名帖还敢混进来威胁我?”
耳边很快传来府兵赶过来的嗖嗖声,彭顺张开手,十指蔓延出长而细的灵力丝线,蛛网似的铺满门扉。
“虽然我修为不高,但拖到府兵来抓你,足够了!”
祝凌云眯眼。
胖老头还耍起花招来了。
“啪!”门被破开,数个体格健硕的高大男女闯入房中,将祝凌云团团围在其间,每个人的剑尖都指着她。
彭顺收拢灵力,扬扬手命令道:“带走。”
“谁敢动她!”
蓦地一记声音敲在地面,态度极其强硬。
府兵皆被喝住,僵了手腕,齐齐转头朝门外眺望,闻声,祝凌云诧异一瞬,跟着侧头,缓缓抬眼看去。
铺满浑白光线的门框内映射出一个黑影,影子边缘被光晕拖拉出残影,随着来人走近的步伐越缩越小,最后凝成有颜色的实体。
隔着重重剑影寒光,祝凌云看见盛自横望的双眸。
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额前发丝贴在脸侧,眼里怒意腾腾,周身散发着凛冽气势。
厮缠极速从盛自横抬起的袖口飞出,两三下扫开两旁挡路人群,一片冷刃落地的哐啷声清脆响起。
盛自横踏过一地的反光硬铁,大步流星走到祝凌云面前,朝彭顺亮出名帖:“可看清楚了?”
第68章
彭顺结舌,他万没想到盛自横会在此时冒出来,正当他欲发令之际,室内落入一纯白身影,来人拂袖转身,肃容道:“何事喧哗?”
众人齐齐弓身行礼:“见过守一真君。”
守一目光移过来,先看了眼彭顺,随即落到祝凌云身上。
“回真君,秦峰主携晚辈前来道贺,”盛自横先道,拿出另一张名帖递给祝凌云,“此为晚辈师妹的名帖。”
祝凌云接过,自然接话道:
“只是方才查验有误,我与师兄随彭管家进来重新核验,途中偶然不适,便进了彭管家厢房一歇,没承想碰到了响箭,这才导致误会。”
说着,她看向彭顺,眼底一片冰色。
“配合我,”她给彭顺神识传话,音色森然,“您当真以为我只有一块留影石?”
彭顺脑海里突兀响起她的声音,吓得他浑身一颤。
她仍在继续:“还是说,你想让我现在就告诉守一真君,你为了免罚捏造事实,或者告诉他,你知道一百年前的那件事?”
彭顺突然明白祝凌云想了解的事情是什么了。
但是!她又是从何得知?
他望着祝凌云的双眼,不禁打了个寒颤。
祝凌云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其实她并不知道后者,只是话说一半来试探彭顺,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诈。
“是,凌云姑娘说得没错,”彭顺鬓角滑下一滴冷汗,垂着眼,面不改色道,“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守一漠然侧身,对彭顺留下一句话:“今日承启宴,若有任何差池,唯你是问。”
家主离去后,彭顺挑了个离他最近的府兵,踢腿踹了过去:“你们干什么吃的?武器都拿不稳,还不快滚!”
方才彭顺耗费的灵力过多,此刻满头大汗,靠在木柜子上直喘气。
盛自横转头看向祝凌云:“没事吧?”
祝凌云摇头,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盛自横扬袖,露出腕骨盘绕的黑红锁链,摇了摇:“厮缠找我告状了。”
“这么灵性?”祝凌云睁大眼,张唇一笑。
“喂,”彭顺扶了扶腰带,奋力往肚子上提,“我还在这儿呢。”
盛自横眼风一扫,厮缠立刻解开,冲向彭顺。
“啊啊啊——”彭顺尖叫到一半,发现那破链子并没有绞过来,猝然睁开小圆眼,短短的睫毛上下眨巴眨巴。
是祝凌云伸手截住了厮缠。
本以为她会流血,可厮缠在接触到她手的前一瞬,就迅速把尖刺收了回去,从她指尖缠到手腕,像极了美丽无害的装饰品。
她拍了拍厮缠,安抚它两下,抬眼对彭顺道:“走吧,去验我们的名帖。”
“真验啊?”彭顺十分诧异,“若验出来是假的,会放出火花,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祝凌云对他笑了笑。
彭顺:“?”
盛自横继续:“看来,彭管家已经默认我们是盟友的了。”
彭顺:“……”
领着两人拐弯到了地方,盛自横递出名帖放在验石上,石台闪出蓝色光芒,为真。
彭顺愣了。
怎么还真的是真的?
祝凌云环着胳膊,与盛自横相视点头,不再言语。
苏粹果然把先前推拒的名帖收好了,盛自横拿给祝凌云的这份,原本就是给南神的,而他的那一份,也确实是秦欢的。
她面向彭顺:“好了,这回你能交差了,按我们的约定……”
“我什么时候跟你有约定?”彭顺立刻反问。
“我是在帮你,”祝凌云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咬了重音,“难道你不气么?你就这么认了?”
四周偶尔有人经过,彭顺低头仔细思量片刻,收敛了神色,率先迈步:“随我来。”
三人又回到厢房,彭顺站在门口,停下脚步看了眼盛自横。
祝凌云会意,他们接下来要聊的内容都与秦欢有关,盛自横在场,确实不太好。
无论对谁。
正当祝凌云不知如何说明之时,盛自横隔着丛丛花树望向她,淡然道:“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祝凌云安心点头,跟着彭顺进入内室。
看着她进去之后,盛自横才转身,环手仰头倚在树旁,蓦然听见草地被踩响的松软声音。
他悠悠掀起眼皮,看见一角雪青色披风,和一柄白剑。
那是上次在蕴清池旁,祝凌云送给他的披风。
盛自横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在他身上。
江不染没看见他似的,抬腿跨出草地,带下一地露水,表面沾湿的靴子踩到了青石板上。
轻轻的一声“哒”。
他落脚在盛自横身侧,径自向前走去。
盛自横伸出一只手,厮缠哗啦甩直,拦住了江不染的去路,只说了四个字:“不准靠近。”
江不染停步,胸口迎着他厮缠的尖刺,目视前方,平声开口:“我可以。”
他继续补充:“祝凌云昨晚跟我约好了,我负责接应她,如今快到午时,我理应进去查看。”
盛自横侧目,眯了眯眼,双眸在树影底下闪出危险的暗色红光。
江不染同样转过头,清浅的瞳仁映着缝隙透下的太阳光线,显出琥珀颜色。
风乍起,头顶寒草花丛窸窣作响,摇下片片花瓣,落在两人肩头。
盛自横鼻尖轻嗤一声,抬手摘下江不染左肩的花瓣,捏住瓣子,看着他:“现在,不用了。”
话落,他将手一扬,浅色花瓣便随风飘远,隐在雪中不见踪迹。
风大了,祝凌云将最后一丝窗户缝合上,恰好把外面扑来的花瓣叶子挡掉。
她收回视线,继续问彭顺道:“当年,你都看到了什么?”
彭顺坐在她对面,双手紧紧抠住冒热气的茶碗,慢慢道来:“当年,我还不是偌大苏府的管家,守一真君也只是少家主。”
一百年前的某日,大雪纷飞,守一刚从万华宗离开不久,夜里,彭顺去给他送炉子,恰好撞见两个提灯而来的黑衣人。
正是江栖,和为闯寒晶窟身负重伤的秦欢。
那时他尚年轻,按捺不住好奇心切,便悄悄在门外端着炉子将几人谈话听了去。
听到此,祝凌云神色严肃起来:“他们说了什么?”
彭顺结巴:“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祝凌云拿出录音石,摆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
彭顺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分明是冬日,他却满头大汗,拿袖子擦了额头又擦脖子:“其实秦峰主迟迟不能大乘境,是有原因的。”
祝凌云追问:“不是因为外界传言的心结?”
彭顺点头:“她伤了心脉,是家主给施了回魂九针才保住性命,但还是落下了病根,从此几乎再无破境可能,于是秦峰主便四处求寻疗法,直到她发现了一个禁术。”
“是什么?”
关了窗,室内光线昏暗下来,彭顺半张脸埋没在阴影中,只留眼底映着茶碗反光,他说得缓慢且郑重:
“姑娘该知道,东西坏了要修,修不好就要换。”
祝凌云心重重一跳,瞬间明白过来。
心脉每个人只有一处,哪能轻易置换?若真的要换,那就只有用别人的。
而秦欢那么高的天赋,必然不舍得用一个平庸修士的心脉来填补自己的残缺。
但这不是祝凌云目前主要想知道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彭顺摇摇头,满面苦色:“真想不起来了。”
“你肯定想得起来!”祝凌云手抵住桌角,逼近看他,“你再仔细想想?”
彭顺上下搓了两把脸,眉心紧拧,极力回想当年那个夜晚。
祝凌云察觉到窗外明显的灵力波动,怕盛自横那边出了什么事,催促彭顺道:“是不是跟置换心脉有关?”
“换心脉……怎么换心脉呢……”彭顺手从双颊揉到头顶,紧紧按住脑袋。
“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头盖骨,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看着祝凌云,“是、是逆命引!”
祝凌云猛然蹙眉,眼神凝成一点。
这个术法名字,她听过。
门外,雪又落了下来,飘进寒草花树棚。
江不染握剑看着厢房紧闭的大门,道:“祝凌云告诉我了,她就是风满楼楼主。”
盛自横站在他对面,闻言,明显顿了顿:“什么意思?”
“你说,她是你故交。”江不染抬眼,语气不疾不徐,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
盛自横单侧眉头微压,眉尾向上一挑,浅勾起唇角,沉声道:“至少比你故吧?”
江不染没接话,气氛重归于安静,
只听得见落雪沙沙,风声呼鸣。
方才江不染说的话一直在盛自横脑海里转悠,他活动活动手腕,忍不住道:“江道友,怎么偏今天不寡言了?”
江不染侧身看他,应道:“你今日的话挺少。”
盛自横没理,长腿自然交叠,环好双手靠回树干,抬起下巴半阖上眼。
雪大风急,冰粒哗啦啦往下掉,天气愈发冷了。
“吱呀——”正对面关闭已久的厢房终于打开,祝凌云从房里暖光中跨步出来,看着面前洋洋洒洒的飞雪,伸手接了接。
雪粒融化在掌心,她翻转手腕,被体温暖热的雪水下坠,啪嗒滴在一只黑色的靴尖。
祝凌云抬头,撞入盛自横的视线,他站定在她面前,低眸垂睫,面色温和。
约莫十步远处的花棚边缘,垂挂摇曳的冰蓝色花蕊下,江不染站在原地,正撑伞看着她。
盛自横稍稍弓身,歪了歪头,发尾垂落下去,为祝凌云挡去拼命往里钻的风雪,也挡住她的余光。
他柔了眉眼,询问道:“你和谁走?”
第69章
祝凌云止住思考方才彭顺所说的一切,将思绪落到眼前,默了默。
她从盛自横脸上收回视线,落到后方。
一声布料摩挲声响,祝凌云的肩擦过他的上臂,往他身后走回去,盛自横眸光随之一暗。
他没有回头。
雪粒钻进他的后脖颈,化作一片湿凉。
“啪”,右肩落下一记重量,盛自横回身,祝凌云却从左边探出头来,背着手对他一笑,声音清脆:
“当然是跟你走啊。”
盛自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拉住臂弯,两三步拽下台阶。
他身形一歪,肩膀跟祝凌云撞在一起,脚步先于脑子反应,就和她一起跑起来,眼前是迎面扬来的飞雪,飘飘洒洒落白了两人发顶。
盛自横这才想起来问:“我们去哪?”
“去哪里都不知道,就敢跟我走?”祝凌云打趣道,抬起另一只手,挡住额前碎雪,回头一笑,“去探亲。”
两人左拐右拐来到一间素净院落,里面异常安静,没看到半个家仆身影,祝凌云和盛自横不敢放松警惕,贴紧墙根,慢慢转到正面。
才把头伸过转角,就瞧见一个身姿高挑的青年。
那人头戴玉冠,身着青白色礼服,流苏长缀腰间,和金银饰品一起曳地。
显然,他的修为在元婴之上,否则,祝凌云也不会没感知到他的存在。
她拍拍盛自横的胳膊,迅速后撤一步。
“你们是来找苏粹的吗?”温润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一张和苏粹极为相似的脸蓦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青年单手负于身后,微微颔首,举止间皆是温和涵养:“在下苏菁,是苏粹的兄长。”
“见过长公子。”两人拱手。
苏菁隔窗看了眼房内,微笑道:“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我不能离席太久,先行告辞。”
他离开后,苏粹随即推开窗:“你们怎么来了?先进来吧。”
祝凌云诧异:“怎么进?”
这里……应该有结界吧?他不是被苏家软禁了么?
苏粹看出她的疑惑,主动开了门:“禁闭昨天就解了,是我不愿去承启宴。”
两人走进去,盛自横顺手带上门,苏粹转身坐回凳上,给两人倒了茶水:“长兄让你们来劝我?”
祝凌云和盛自横依次坐下,她捧起杯盏喝了一口:“没有啊,长公子让我们进来找你玩。”
苏粹皱了皱眉,微讶道:“兄长真的没让你们叫我?”
“真的没有。”祝凌云又强调一遍,问,“守一真君什么时候放你回随心宗?”
苏粹叹了口气:“父亲说,若我今日不去承启宴,就绝对不会再让我回到随心宗。”
盛自横抬眉:“那你去吗?”
苏粹垂下眼帘,低头看着杯中倒影,陷入纠结。
他自然是想回随心宗的,但是……对于承启宴,他有种莫名的抗拒,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拒绝什么。
戌时三刻,正式开宴。
千盏萤灯次第亮起,灯穗随风轻晃,将白玉栏杆映得流光溢彩,光晕洒落,照亮满堂华服。
苏菁立于正中间高台的长梯之下,姿态端正,昂首望着半空中最明亮的地方。
他微微转动眼眸,四周看了看,苏粹还是没有来。
“开宴,授针——”
丝竹管弦中,苏菁定正目光,举步登上白玉梯,顶端圆台的边缘渐渐在眼前显现。
往前,再往前。
他看见正门匆匆跑进一浅青色身影,少男从下面抬眼,胸膛不住起伏,总梳得规整的头发钻出一缕发丝,系在两侧的丝绦也歪在旁边。
苏菁唇角勾起浅淡笑容,从守一手中接过了回魂九针。
祝凌云不能露面,便躲在苏粹房中,趁着苏府充盈的灵气修炼,等盛自横跟秦欢交完差后再一起回去。
她独自待了一个半时辰,安静夜色里突然响起敲门声,祝凌云收功,警惕地放出神识望了出去。
苏菁的声音适时出现:“祝姑娘,是我。”
祝凌云看过了,只有苏菁一个人,她从软垫上起来,提剑过去打开门,含笑道:“恭喜长公子接过回魂九针,外面冷,进来说吧。”
苏菁已换了常服,点头关上门扉,落坐于祝凌云对面。
他举起茶盏,轻声道:“多亏了你们,二弟才肯来承启宴,父亲心情大好,苏某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在此谢过。”
祝凌云同样举起面前茶杯,与他虚虚一碰:“长公子言重,是三师兄自己决定的,我们并未做什么。”
苏菁抬袖,一饮而尽杯中茶水:
“不瞒姑娘,苏某与二弟关系一直不甚亲近,是我做大哥的对他有亏欠,不论如何,姑娘今日都帮了我大忙。以后若有需要,姑娘可随时来找苏某。”
祝凌云也不客气,直接道:“现在可以吗?”
苏菁有些吃惊,很快微笑道:“自然。”
她早就听闻苏长公子在医术方面有卓越成就,年纪轻轻就有赶超守一真君的天分。
“自从前些日子感受到快要金丹之后,我的修炼速度便慢了许多,以往能自如吸收的灵气,现在要费劲才能将其转化为灵力。”祝凌云说,“难道我的灵骨不起作用了?”
苏菁认真听着,了解后点头道:“来,我给你探探。”
祝凌云“嗯”了声,静心调整呼吸。
他施术取针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地抬手布诀,在祝凌云身前结出咒印,随即缩小咒印,用银针将其压入她的神府。
眉心一阵尖锐刺痛,祝凌云轻皱眉头,不过三息,鬓角便沁出冷汗。
她睁开眼,苏菁神色严肃。
片刻,细长发亮的银针从她神府中缓慢抽出,浅蓝咒印散落出来,盘旋围绕在银针周围。
苏菁蹙眉,斟酌许久,开口询问:“姑娘从何得知,你有灵骨?”
“三师兄和我师父都这么说。”祝凌云坦然道,她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我修炼确实比一般人快。”
苏菁仔细看了好几遍银针,确定道:“不,你没有灵骨。”
祝凌云睁大了眼。
“而且——”苏菁面色为难,沉吟片刻,还是如实道,“你的魂魄,有残缺。”
…………
宴会结束,祝凌云匆匆御剑赶往销声窟,去蹲还剩最后一日的禁闭,从映雪城御剑出发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虑苏菁所说的话——
没有灵骨,魂魄残缺。
既然她没有灵骨,为何又修炼得如此之快?
而她所少的魂魄,究竟又去了何方?
“你看起来有心事,”盛自横给她开了结界,跟在她身后,“是关于彭顺跟你说的话吗?”
祝凌云顿了顿,没摇头,也没点头。
因为彭顺说的,可能不止会成为她的心事,还有……他的。
穿过三层结界破开的洞口,祝凌云快步走进窟内,撤掉对于金丹以下修士有用的,伪装她还在此处的障眼法。
“师兄,你知道逆命引吗?”
“知道,是空明界上古禁术之一,因为害人害己,所以不让修士练习,”盛自横回答道,“目前有八大禁术传下来,分别保管在各宗密室,随心宗就负责保管你说的逆命引。”
密室?难道南神之前给她的钥匙,就是……
祝凌云忙问:“那你可知随心宗的密室在何处?”
盛自横疑惑一瞬,解释道:“为了防止被人盗取,各宗宗主负责保管钥匙,但密室方位只
有各宗峰主知晓,长老则负责监督二者。”
这样就说得通了。
祝凌云恍然明白,秦欢原先一个闲散峰主,为何会开始明里暗里争夺随心宗的权利了。
那她为何最近才开始插手宗门事务,不该早就做准备吗?
祝凌云沉思下来,极力在脑海里铺开她目前已知的所有信息。各种声音文字在她头脑里乱麻般交织缠绕,一片嗡鸣。
盛自横又道:“没记错的话,逆命引是置换心脉的术法,会使被置换者流血而亡,因此被列为禁术。
“置换心脉的条件也十分苛刻,首先要确保两人灵根品级一致,五行元素相同,还要有擅医道的大能进行把控。”
祝凌云听着,跟着他的声音理顺思路。
“对了,”盛自横想到别的,补充道,“两人的境界差别不能过大,最多只能跨两个境界。”
最多跨两个境界……
祝凌云凝眸,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眼看他。
盛自横如今是金丹没错,秦欢又困于化神已久,二者恰好差两个境界。
原来如此。
秦欢之所以收盛自横为徒,并不是因为怜悯之心,也不是因为他是个可塑之才。
而是因为,她想要一个与自己相匹配的,上品火灵根心脉,而盛自横体内的赤狐血脉先天带火,是绝佳的供应体。
祝凌云想入了神,眉眼不自觉垂下来,凝望着面前年轻男子,神色哀凄。
父亲失责,母亲早丧,人人喊打,好不容易从盛家暗室逃了出来,以为终于有人愿意收留他了,可那人却只为剖他心脉。
而他,对那人磕头行礼,唤她——
师父。
祝凌云无法想象,若有一天他知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再感受一次痛楚么?
她深深望着他,视线逐渐朦胧。
闪烁的模糊光晕中,盛自横的脸慢慢凑近,祝凌云能看见他的唇角浅浅向上翘了翘。
接着,一点微凉按上她的眼尾,只停留一瞬,便如星划过,又抚上她的眉心,将蹙起的眉头抹平。
盛自横收回手,撑着膝盖看她。
“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他没有问她怎么了,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很宁静,和外面的雪一样。
“好。”祝凌云弯眸,重重点头。
盛自横伸出小指:“拉勾。”
“上吊。”祝凌云回勾住他的手指,紧紧相交。
“一百年,不许……”
盛自横跟她一起摇晃的小指顿住,笑问道:“就一百年啊?”
祝凌云勾紧他的手,继续左右摇:“到期再续。”
“好,一百年,不许变。”
第70章
一月后,除夕。
南神还在闭关,秦欢不知去向何处,其余长老峰主忙着召开各种大会,随心宗今年布置得格外潦草,连满山长明灯都没挂。
南昭站在亲传弟子居大门前,伸着手指挥盛自横与祝凌云挂对联:“往左、再左……欸!多了多了,往后一点,对对。”
岑惊站在他旁边,提回来一袋年货:“苏粹那边有消息了吗?他能不能回来?”
祝凌云贴好春联,拍拍手收拢法力,叉腰回头道:“实在不行,咱把人抢回来。”
“不用了。”门外传来一声清润嗓音。
四人齐齐回头,积满白雪的藏蓝色屋檐下,有一青衣少年缓缓而来,与他衣裳同色的伞面遮了上半边面容,只留下微弯的淡色双唇。
“老三!”
苏粹收伞,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含笑点头:“我回来了。”
南昭离他最近,率先跑过去夺过他手里东西反复端详:“哟,懂事儿了,知道买这么多东西回来。”
苏粹无奈笑笑:“不是买的。”
南昭愣住了,手指一僵,东西险些掉在地上,被苏粹一把捞过。
“咋?几月不见,你还学会抢了?”南昭大惊失色,抓住苏粹的肩膀摇,边摇边嚎,“快把我虽然欠揍但是风度翩翩的师弟还回来!”
岑惊一脚将南昭踹开,雪地里霎时留下深浅不一的踉跄脚印。
苏粹抬抬手里物品,解释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啥意思?”南昭拍拍衣角碎雪,暂且没反应过来。
祝凌云上前一步,微笑道:“意思就是——
“从今以后,天高地阔任你游。
“欢迎回家,三师兄。”
岑惊抬抬下巴:“行,回来了就开始干活吧。”
“我挂灯笼。”
“我去洗菜。”
“那我切菜。”
南昭:“我做饭!”
除祝凌云以外所有人:“不行!”
岑惊转身进了厨房,命令道:“拖住南昭,不准让他踏入厨房半步。”
“是!”
南昭:“……喂。”
他幽怨地移过视线,向唯一吃得下他做的饭的祝凌云求助。
祝凌云佯装看不见,默默避开南昭怨气十足的目光,走向院子角落,抬手从井里抽出水柱,哗哗浇在菜上。
盛自横跟过去,唰唰切好祝凌云洗好的菜,苏粹也松开南昭,径自走向红红火火的灯笼堆,把它们一个一个理顺挂好。
偌大弟子居院落中心,南昭独自占领一大片空地。
你们把活儿都包揽了,那我就找不到事干,找不到事干,我就会……
南昭扬唇,邪恶哼笑起来。
“啪!”
一枚份量十足的雪球精准砸向盛自横后脖,透心凉的雪粒散落进衣襟,冻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猛然转头锁定南昭,冻红的手中还握着菜刀,刀口锋利的尖儿反射出耀目寒光。
“师兄跟你闹着玩呢,”南昭抬起双手往下压,“乖,先把刀放下。”
盛自横搁下刀,厮缠倏然窜出,在地面迅速卷起一捧雪,汇聚灵力搓圆。
南昭这回反应快了,伸出右手,掌心朝地呈抓握状,也拈起来一团雪球。
两人都没有立马将其掷出,而是任由脚边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
眼看自己比不过,南昭连忙寻求苏粹援助:“老三你快过来帮我,四儿可是金丹期,咱俩打他才公平。”
苏粹没辙,不情不愿走过来,手里雪团却聚得比谁都快:“师弟,我也不想这样。”
战况愈演愈烈,对面俩人合力而行,雪球大小很快超过盛自横。
祝凌云停下抽井水的灵力,“哗啦”一声,冰水坠入井中,她迈步向前,站定到盛自横侧面,同样抬手聚集地面积雪。
“你们欺负盛自横一个,这不好吧?”
她裹起雪球来更是不留情面,地上积压了好几日的深厚雪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源源不断形成一个巨大小山。
南昭:“……”
苏粹:“……”
至少现在,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盛自横被欺负了啊。
“小五,冷静啊。”
“师妹,别冲动。”
很可惜,现在打感情牌已经毫无用处了。
祝凌云和盛自横没有任何言语动作交流,默契地同时将团成的大大大大雪球扔向对面两人。
“快快快快,丢丢丢!”南昭指挥道。
苏粹立马收功,快速把自己的雪球和南昭的那坨混在一起,用力抛出。
两团小型雪山对冲,谁也不让谁,相顶的接触面擦出波弧,一圈一圈涌向雪球末端,融化或被震开的雪大团大团飞出来。
彼时,岑惊恰好从厨房端菜里走出来。
两枚雪球都已经承受冲击到了极限,再也坚持不住,“砰”地碎裂开来,雪块爆了满地。
有好几团溅到岑惊脸上。
她被砸得微微偏了偏头,表情没变,雪从她脸上滑下,坠入她手里新鲜出锅还在冒热气的菜里,极速融化。
岑惊抬头,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我、的、菜。”
四人:危。
岑惊没有动一根手指头,凭意念聚集起四面八方的雪花。
从地上,到房檐,再树枝,只要是可见范围内的雪,都被岑惊聚了在一起。
四人头顶上空出现一堵与地面平行的厚实雪墙,越来越大,有压城城欲摧之
势。
眼见白花花一片就要盖下来,四人集体撤步,向两边分散闪去。
“跑啊!”
吵闹过后,已经亥时,一个没看住南昭,他还是偷偷跑厨房炒了俩菜、炖了俩汤,藏在岑惊做的一众美食当中。
盛自横施术点燃爆竹,炮仗噼里啪啦炸开,火星四射,积雪地被烫出点点凹痕,转瞬又被新雪填满。
红屑混着雪沫漫天飞溅,他稍稍抬手,截住爆向祝凌云脸前的碎屑。
南昭从厨房里踢门出来,把所有菜悬在身后两侧空中,数盘菜肴随南昭走动在他身后飘着,像极了风筝。
还没帅气走出两步,便被那边炸过来的爆竹波及,脸上光荣留下两个黑印。
他惊叫一声,怒朝盛自横丢出两颗丹药。
没砸到。
岑惊嫌他慢,在后面踹他一脚,冷淡催促:“走快点。”
听见动静,苏粹回头哂他一笑,纵使这么寒凉的天气,他也没放下回风扇,负手握扇轻晃,扇面一下一下拍在锁骨,带起发丝飘扬。
南昭跨步进屋,撒秧苗似的一个个摆到桌上,笑吟吟回头,贴心招呼外面放爆竹的三人吃饭。
总共十二道菜,就混了四盘损伤味觉的二师兄倾情打造的秘制佳肴。
中招率极高。
苏粹望向岑惊,低声喊她:“师姐。”
他轻轻眨巴眨巴两下眼睛。
求提示。
南昭不满道:“就当玩游戏了,大过年的,让师兄高兴高兴。”
于是,三人开始配合地哄这位师兄。
祝凌云拿起筷子,夹得爽快,反正她尝起来都差不多。
盛自横和苏粹就只敢跟着岑惊动筷子,心想这样肯定不会出错,毕竟岑惊可是另一位掌勺,她肯定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岑惊注意到两人跟随的动作,多夹了两筷子祝凌云不认识的那盘菜。
两人毫不犹豫朝这盘看起来就很危险的漂亮菜伸出了筷子——
反正师姐都吃了,应该没事儿。
咬下去的第一口,盛自横跟苏粹便知不对劲了。
好、难、吃。
两人不约而同停止咀嚼,转头看向岑惊。
岑惊面不改色咽下青翠欲滴的漂亮菜,抬眸扫了眼身侧的南昭,道:“满意了?”
他当然满意了,另外被坑的两人却不然。
南昭从空气中抓出一瓶上了年代的陈酿,给所有人满上:“好不容易南神闭关,这才有机会把他的私藏拿出来众乐乐。”
他眯了眯眼,高举酒杯:“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有力碰杯,酒水朝上迸溅,透过烛光洒进对方的杯子里,合道:“新年快乐!”
窗外烟花乍起,五光十色,华光星丝垂落映照在窗间,几人笑着闹着,端起酒壶跑到窗边趴着看。
冷风呼呼吹,把脸拂得冰凉,五颗心却和烈酒一样滚烫。
焰火声大,旁边几人已经有点站不稳,站得歪七扭八,胡乱靠在一起。
祝凌云第一次喝酒,三杯入喉,她自认还算清醒——至少还站得稳嘛,不像左手边三人,已经坐在地上缓神了。
盛自横却看着自己被她攥紧的袖口,轻眨睫毛,陷入沉思。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烟花火光映出祝凌云脸上酡红,她眨眼的速度渐渐变缓,眸子亮晶晶的,墨黑清透,一动不动盯着窗外,时不时抿一口酒。
盛自横手肘懒懒撑着窗台,微抬杯口,微凉的酒液便顺着滑入喉头。
他稍稍转眸,目光染上几分微醺的柔色,静静落在祝凌云眉睫、鼻尖、唇珠,细致描摹。
定定看了片刻,盛自横咽了咽喉结,又喝了口酒。
再次抬起眼帘时,那双原本望向窗外景色的眼睛已然弯弯转了过来,带着迷蒙的水光看他,里面似乎还有尚未落下的焰火。
盛自横捏紧了杯子,酒液重重一晃。
“你……刚刚……”祝凌云翘起唇角,有点顿顿地朝他向前一步,身子摇摇晃晃,看起来很不协调。
盛自横动作很快,忙伸手去扶,掌心托住她的小臂,低眸看她。
祝凌云站稳,握拳的手慢慢松开,反过来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她微微蹙眉,极力思索片刻刚才没说完的话,很快漾起笑意,目光朦胧却又不动摇,定准他的瞳孔。
“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我呀?”
盛自横心神一荡,手倏然蜷紧,后退半步,镇定道:“没有。”
他这一退,祝凌云就没了支撑,踉跄着贴过来,直接盖过了他方才后退的距离,“砰”地和他撞在一起。
“没事吧?”盛自横微微弯腰。
她蓦然从他锁骨处抬脸,两人对上视线。
盛自横眼睫颤动,兀自移开目光。
祝凌云皱紧了眉心,抬眼瞪他,伸手将他的脸掰正,又嫌太高,压住他的后脑勺往自己面前按,迫使盛自横正视她。
距离不过三寸。
盛自横无可避免地加重了呼吸,连他自己都清晰可闻。
祝凌云却还不依不饶,手指尖一下一下戳他胸口,声音已经被醉意染得黏糊:“明、明、就、有。”
她的发丝扫过来,盛自横微微仰头,却又不得不扶住她,生怕一个不小心祝凌云就摔下去。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哑声道:“你醉了。”
祝凌云晃晃脑袋,没听见似的踮起脚尖,侧过脸,将耳朵放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好近……
盛自横呼吸一滞,唇瓣隐约能感受到她耳廓的凉气,与他炽热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她转头,额头擦过他的嘴唇,又问一遍:“你说什么啊?”
这次,盛自横没躲,他微微倾身,视线放低。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