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2)


    被拉着踏进界门的一瞬, 祝欲感到身体骤然一轻,宛如被灵气荡涤了一遍全身。


    不过这只是一个瞬息,那一瞬之后, 身体的重量重回地面,他整个人也彻底清醒了。


    他们已离开徐家, 身处仙州。


    仙州多云雾,却不是什么天上地下, 而是天道开辟出的另一方空间,若非是有仙引路, 常人是绝无法踏足此地的。


    他们行过白桥,落花流水绵延而去,不知尽头。也听见鹤鸣不止, 仿佛遥遥数千里。更亲眼所见仙州那蜿蜒不尽的神木,云雾中忽隐忽现的宫殿仙府,众多奇景皆是祝欲以前从未得见的。


    但他只亦步亦趋跟在宣业身后, 一言不发, 安静得叫人惊奇。


    某一刻,宣业在玉阶上停下, 转头看他:“你为何不说话?”


    他问得直白,祝欲不好不答,只好道:“我怕吓着上仙。”


    宣业:“?”


    “为何?”宣业又问。


    祝欲犹豫道:“在白雾林的时候,上仙说听过我和谢家的事,我在谢家门前说的那番话,上仙想必也知道了,如今说多错多,我怕吓着上仙,上仙一怒之下将我赶出仙州。”


    他这番话说得没什么感情, 显得上仙是上仙,弟子是弟子,只有恭敬和礼数,没有半分别的私情。


    宣业却只觉得他奇怪,道:“你知道我不会。”


    祝欲道:“那可说不准,上仙的心思难猜,此刻不会赶我,下一刻没准就厌了我,留我不得了。”


    他话里仍是没什么情绪,宣业反问他:“我厌你什么?”


    “我不知道。”祝欲把问题又抛回去,“上仙厌我什么,上仙自己不知道吗?”


    他们目光都落在彼此身上,一个带着试探,一个不明所以,问题抛来抛去始终没有答案。


    好在上仙说话直接,也道:“我不知。”


    更好在上仙对没做过的事不会缄口不言,又道:“而且我并没有厌你。”


    这一前一后两句话出来,祝欲哪里还能面无表情做个安分弟子,眨了眨眼,又认栽了。


    “上仙,你可真是奇怪得很。”他叹了一句,语气无奈。


    见他不再一板一眼的说话,宣业这才抬脚上了玉阶,领着人继续往前走。


    仙州多云雾,玉阶又长,云雾弥漫其上,瞧不清远处,只能看得见近处的人,祝欲走在后面,一抬眼最先看见的便是那满身清气的仙人。


    一如当年,他仍在仰望他。


    不同的是,此刻的上仙并不疏离,不似当年那般遥不可及。


    “上仙,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我说不能,你便不问吗?”


    祝欲想了想,说:“我还是会问。”


    于是宣业转回去,没再说什么。


    身后祝欲的声音传来:“上仙,你与明栖上仙的赌注有结果了吗?”


    当然是有的,不用问也知道。


    但祝欲偏偏要多此一问。


    宣业平静答他:“赌输了。”


    他与明栖对赌,赌一个人能否通过比试登上仙州,他赌输了,那人的确登上仙州了。


    祝欲又问:“那上仙可有后悔?”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问祝欲也知道,裴顾心性自由,若是后悔便不会答应对赌,既答应了,便是不问输赢了。


    可祝欲仍是要问,想要确认心中的猜想是否是真的。


    但他显然低估了某位上仙的直接,宣业再次停下来,回身看向他。


    这一眼很长,祝欲被盯得不自在,刚想说点什么,便听得对方道:“我与裴顾有何不同吗?”


    祝欲一愣,摇头道:“除了相貌,并无不同。”


    宣业看着他道:“那你这般明知故问是为何?”


    “……”


    祝欲难得沉默不语。


    他确实想问的是别的。赌注有没有结果,后不后悔,这些都是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清洲此行是为了见一个人,见的是谁?


    犹豫之下,祝欲终于抬起眼:“上仙,若我问了,你会如实相告吗?”


    宣业道:“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


    祝欲没忍住笑了下,在白雾林的时候裴顾也是这么说的。


    「你可以问,我自然也可以不答。」


    裴顾与宣业,果真是真真切切的同一个人。


    因为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祝欲安下心来,连神情也多出了几分坦然。


    “上仙,你与明栖上仙对赌,赌一个人能不能通过比试,那个人是我吗?”


    “是。”


    宣业并没有丝毫犹豫。


    祝欲又问:“所以上仙途经清洲,要见的人是我?”


    “并非途经。”宣业说,“我去清洲本就是为了见你。”


    特意去见,并非途经。


    祝欲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心中升起喜悦。


    “上仙是因为听了谢家那些传闻,所以想见我吗?”


    “是。”宣业没有停下脚步。


    祝欲笑起来:“旁人皆道我大言不惭,仙州想必也不会有仙将那些话当真,上仙怎么就特地走了一趟清洲去见我?”


    宣业似乎是顿了一下,才说:“明栖说你是妄言。”


    “?”


    这有什么相干的?


    祝欲正疑惑,又听前面的仙道:“所以我想去看看,这妄言的人是何模样。”


    ……原来是因为好奇。


    “仙也会好奇人间事吗?”祝欲问。


    “明栖经常会。”宣业说。


    这其实有点避重就轻了,但祝欲没有深问下去。


    他说起了别的:“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情淡漠,无欲无求,最是规矩也最是清醒,可我与上仙同行数日,知晓上仙心中有惑未解,更觉上仙心性自由坦荡,与传闻倒是有所不同。”


    听到这话,宣业停下来,侧过身略带探究地看着他。


    “我与传闻不同,你失望了?”


    祝欲笑容明媚,摇头道:“怎么会?上仙这般性情,我更心向往之。”


    这当然不是祝欲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明心意,在白雾林时宣业便早已听过这样的话。


    不过,那时他还是裴顾,以宣业的身份听这样的话是头一回。


    明栖将谢家的事传上仙州时,仙州虽有议论,但谁都说这是少年心性,当不得真,日后定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也还是有另一种说法的——


    “在仙州,你这叫执迷不悟。”宣业说。


    祝欲笑出声来:“上仙也这么认为?”


    宣业默然良久,却说:“……我不知。”


    祝欲知道他是真的不知,因为裴顾不会说谎。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连自己有无愿望都无法分辨的仙人。


    但白雾林中的袒护历历在目,祝欲便仍心存侥幸。


    所以他又问:“都说宣业上仙从不与人亲近,可白雾林那几日,上仙多番出手相救,又是为何?也是因为仙人慈悲吗?”


    宣业却说:“你不同。”


    祝欲感到心脏在猛烈跳动。


    他压下这份惊喜,问:“上仙为何待我不同?”


    宣业回眸久久凝望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说:“我以前遇见过一只白雀,你很像他。”


    祝欲想不出人和鸟还能有想象的地方,便问:“哪里像?”


    “都很吵闹。”宣业说。


    祝欲:“……”


    方才还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这会儿就嫌他吵了。


    祝欲问道:“那那只白雀现在怎么样了?”


    宣业沉默一瞬,说:“死了。”


    祝欲:“……”


    问都问了,此刻突然回避反而显得刻意,祝欲便接着问:“怎么死的?”


    宣业平静道:“冬日里冻死的。”


    “啊……”祝欲轻轻叹了一声,“没赶上春日再死,真是可惜。”


    他有感而发,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合时宜,赶忙解释:“上仙勿怪,我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听上仙说那白雀吵闹,想必是很喜欢春日的,没能等到春日,对它来说大抵是件憾事。”


    宣业偏眸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时唇边多了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祝欲没瞧见。


    “我并没有怪你。”


    这话很像是裴顾会说的,祝欲没忍住笑了下。想到这几日叫的“裴大哥”和眼前的上仙是同一人,他就有些高兴。


    还没高兴完呢,忽然又听见前面的仙问:“你如今喜欢春日吗?”


    祝欲回神,觉得这问法有些奇怪,但没太在意,只笑着道:“上仙说我和那白雀都很吵闹,那我自然也是喜欢春日的。”


    宣业似乎是轻点了下头:“我想也应当如此。”


    祝欲想不通怎么就“应当如此”了,但宣业上仙今日的问题似乎格外多,很快又抛给他新的问题:“你可曾去过鸣春涧?”


    “不曾。”祝欲摇头,他只听过,没去过。


    “你想去吗?”宣业问他。


    “嗯?”祝欲被问得一愣,后知后觉才道,“我……虽不曾去过,但见书上写过,鸣春涧鱼鸟相乐,落花满溪,有如仙境,这样的地方,任谁都会向往吧。”


    “嗯。”宣业像是赞同他的说法,应了一声,“那明日便去看看吧。”


    祝欲却有些不解:“上仙既然要去,为何要等到明日,不现在就去?”


    他自小没有好运,最知晓的便是“明日之事多变数”,若是想做什么便要立刻做,否则霉运一来,迟则生变,他什么也做不成。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宣业停下来,侧身望他,不知怎么没有说话。


    祝欲疑惑:“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得很对。”


    宣业转身往玉阶下走。经过祝欲身旁时道:“走吧。”


    祝欲却站在原地没动,有些不可置信:“我也去吗?”


    “你不是想去吗?”


    宣业回身望他,此时二人位置已然调换,宣业站在低处,祝欲站在高处。这样的站位衬得方才那句“走吧”像是一种邀请,祝欲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仙就会朝自己伸出手似的。


    片刻,祝欲弯眼笑起来:“当然要去!”


    他朝仙人一拜,语气欢快极了:“烦请上仙引路。”


    他这个模样落在宣业眼中,与一只喜欢热闹的白雀真是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说:QAQ


    第24章 白雀心事又逢春(3)


    白雀那时还没有名字, 他从灵山出来时刚化人形不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他在山道上遇到一个人,身量比他高, 年纪瞧着也比他大。


    弥鹿说过,年长的女子要称姐姐, 年长的男子要称哥哥,这是凡人之间的礼数。


    所以当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的时候, 白雀将手背在身后,歪着头露出友好的笑容:“这位哥哥, 你好呀。你知道花川怎么走吗?”


    宣业看了他一会,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白雀跑了几步跟上去:“哥哥, 你是要为我引路吗?”


    “嗯。”宣业没有看他,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白雀却兴致很高,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可是哥哥, 你带我去花川, 你不用回家吗?”


    “我听弥鹿说,花川离这里很远的, 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你的家人朋友会不会担心你?”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


    白雀那张嘴就没停过,宣业评价了一句:“你很吵,像鸟一样。”


    “我本来就是鸟啊。”白雀笑弯了眼,“我是一只白雀,白雀本来就是很吵的,因为我们喜欢热闹,热闹才显得有生机啊,灵山就是这样的。”


    “哥哥,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宣业。”


    “宣……业。真是个好名字。我听弥鹿说过,宣有疏的意思,疏者,业障皆清。哥哥,你以后一定会无病无灾,自由快乐的。”


    “对了哥哥,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宣业:“……”


    他没答,白雀却兀自叹了一声,自问自答:“其实我还没有人的名字,在灵山也不需要名字,大家总能认出哪只白雀是我。我从灵山出来的时候求过弥鹿,想让他给我取一个名字,可是他说,等我出了灵山,以后自然而然就会有名字了。”


    “哥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也是自然而然就有了吗?”


    宣业:“……算是吧。”


    白雀眸子发亮:“真的!弥鹿果然没有骗我!”


    他们徒步走了很长时间,走得不快,白雀总有说不完的话,花草树木在他眼中似乎都趣味无穷。每见到新奇事物总有许多问题要问,宣业只偶尔答他,他却热情不减,仍是见什么都有兴致。


    宣业不明白,便总回眸看他,打量他,观察他,思考他为什么这样一副永远欢快的模样。


    但直到他们走过了一整个春日,宣业还是没想明白,于是他问白雀:“你为何活到现在,又为何要继续活下去?”


    白雀:“?”


    白雀哪里听过这种让鸟去死的问题,无奈对方的神情语气太过认真,没有半分玩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但这种问题又哪里会有答案呢?就算让活了上千年的弥鹿来回答,也未必能说得清。


    白雀迟疑着回答:“可能是为了这山间的风,林间的花,还有为了遇到像哥哥这样的人吧。”


    宣业满眼困惑地望着他,仍不明白。


    白雀道:“哥哥,你为什么想知道我为何活下去呢?”


    宣业:“因为想知道。”


    白雀被他逗乐,笑出了声:“哥哥,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白雀直起身,张开双臂走在田埂上,左右摇晃,像个迎风飞扬的稻草人。


    “因何而活……”他沉吟半晌,说,“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过为什么活,也没想过为什么死。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没想过,没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东西,所以才一直活到现在吧。”


    “哥哥,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吗?”他扭头问。


    宣业思索半晌,说:“应当没有。”


    白雀便笑起来:“所以哥哥,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活到现在的。”


    宣业仔细想了想,道:“或许确实如此。”


    花川果真极为遥远,他们脚程又慢,白雀又是个好吃好玩的性子,看什么都新鲜,喜爱热闹,总往人堆里扎,抱着个糖人都能乐上半天,这么一来,他们有时就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很久。


    不过宣业并不着急,他回仙州也无事可做,在人间走走倒是不错。所以他没有催促白雀,只在白雀走丢时默默将人给捡回来。


    白雀爱热闹,人潮拥挤时便经常走丢。起初他看着来找自己的宣业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


    后来次数多了就变成:“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等到一整场四季过去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花川。直到白雀提及分别,宣业才恍然想起来他们为何结伴而行。


    相遇的时候,他仅仅只是为了给一只白雀带路罢了。


    如今花川已到,确实该分别了。


    白雀离开时并没有难过,他笑着说:“哥哥,我从灵山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弥鹿说过,这就是缘分,我们这么有缘,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白雀站在远处冲宣业微笑挥手,这是弥鹿教他的,是“再见”的意思。


    宣业静静凝望着他,看着他走远,再走远,变成了很小的一点,像一只鸟飞远。


    一只鸟雀能活多久呢?


    宣业忽然想。


    ***


    宣业回到仙州,前脚刚踏进不知春的门槛,明栖后脚就提着酒进来了。


    “宣业,你可回来了!我可是十分想念你啊!”


    宣业躲开他的扑拥,问:“终究都会再见,有何可想念的?”


    他一问就把明栖给问愣了,不过很快明栖就捂着心口一脸受伤:“宣业,你我相别这么久,你竟一点也不想我,可真是令我痛心。”


    宣业不再理他,抬脚往亭中去。明栖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声音也跟着传来:“哎宣业,我这酒可是新酿的,你还没喝过,可要好好尝尝。”


    那一日,宣业觉得明栖带来的这酒味道格外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甚至向明栖讨了两坛新的。


    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独自在不知春坐了两日也没想过挪动一下,但夜风吹过后颈时,他又感到自己是清醒的。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冷了。


    生死有命,久别想念再寻常不过,宣业生于天墟,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生命延续不尽,终有再见之时,便也无需想念,所以明栖说想念他,他为此困惑。


    但是很快,他的困惑得到了解答。


    不知春里也有鸟雀,宣业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但突然有一日,他看着那枝头的鸟雀在闹,竟觉心中惆怅。


    明明枝头春意正闹,他心里却像是荒着一片秋。


    他开始想念在人间遇到的那只白雀。


    他好像明白想念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去了长乐天,问明栖一只白雀能活多久。


    明栖告诉他,寻常白雀至多不过三五年寿命,若是得缘化形,兴许能活个几百年,不过生死无常,要是碰上大病大灾的,随时都可能会死。


    宣业从不避讳死亡,但这一次,他竟因为死亡感到可惜。


    他离开仙州去了花川,想见一面白雀。


    但未能如愿。


    后来过了很多年,他途经灵山脚下,又想起白雀,便决定进山去问问弥鹿白雀可曾归家?


    但没等他问,他便得到答案了。


    他在灵山脚下见到了白雀。


    白雀已无法维持人形,冬日里的溪水寒冷,他半边翅膀浸在里面却毫无所觉。


    “是你呀……哥哥。”


    白雀的声音充满疲倦,却又含着一丝惊喜。


    “你看,我就说过我们很有缘分吧。”


    他没有太多力气了,宣业给他渡了仙气,听他继续说:“我原想最后该回来见一见弥鹿,毕竟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是冬天太冷了,我飞到这里就飞不动了。”


    “我送你去。”宣业轻声道。


    “不用了哥哥。”白雀拒了他,缓慢地说着,“弥鹿见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我自小就是弥鹿看着长大的,他总不放心我,我临死还要让他难过一场,这样不好。”


    宣业便只能看着他。


    “哥哥,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宣业道:“是,我来见你。”


    白雀语气里染上了几分笑意:“那我岂不是让你也难过了吗,哥哥。”


    “无妨。”宣业没有否认难过,只是说,“此行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也好高兴,哥哥,谢谢你来送我。”


    白雀说起这些年去过的地方,见过的景致,遇到的人,一件一件讲给宣业听,宣业静静听着,仿佛也到过了他所说的人间。


    在说完那些后,白雀已经很累了,他问宣业:“哥哥……你去过鸣春涧吗?”


    宣业道:“不曾。”


    白雀又道:“我经过南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说那里的花很好看,落花会顺着山间的水流下来,殷红一片,可惜我看不到了……”


    “哥哥,你说,谁死的时候都会像我这样留恋人间吗?”


    宣业垂着眸子,默了片刻才摇头道:“我不知。”


    白雀似乎是极轻的笑了声,而后就安静下来,再也没有说话。


    等冬日过去后,新绿复苏,花色染上大地,宣业惦记着白雀说过的话,去鸣春涧走了一遭,见了一场春日。


    他回到仙州时,抬头望见仙府门口上的“不知春”三个字,默然良久,将那几个字抹去,刻上了新的——


    宴春风。


    此后,这里春风吹过,宴似人间。


    ***


    “上仙,这里好美!”


    白雀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鸣春涧的风光景致,如今一晃百年,祝欲却如愿踏上这片土地。


    他就站在这山涧之间,山水作伴,鱼鸟相嬉,花色从脚下晕开,漫在水中绵延而去,美如一幅瑰丽画卷。


    祝欲转过头来时,眼眸中尽是欢喜和春色。


    他问:“上仙,你喜欢这里吗?”


    宣业走过人间太多地方,再奇美的景致他也见过,真正的仙境之地他也已经去过。


    可他望进祝欲眼里,却说:“应是喜欢的。”


    他第一次到这里时,其实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但是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是喜欢这个地方的——


    作者有话说:T^T


    第25章 知不可乎骤得


    再回仙州已是两日后, 二人站在仙府门口时,府门正大开着。


    祝欲抬头望去,“宴春风”三个字劲瘦锋利, 像是用剑刻上去的。


    “上仙,这……”


    祝欲有些迟疑的指了指那门上的花。


    其实不单是门上。檐上, 白墙上,一眼望去的府中山石, 栏杆,廊桥, 各处都攀缠着色彩各异的美艳鲜花。


    还有许多鸟雀在那花枝间飞来飞去,惹得系在花枝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甚至祝欲还看见几只兔子蹦跶着跑了过去。


    传闻里可没说过宣业上仙的仙府是这个样子……


    宣业沉着脸走进去,左右突然蹦出六七个童子来, 齐齐在他面前站了一排,个个眯着眼睛笑。


    那模样,那笑容, 分明和徐家院里那些别无二致, 都是明栖的手笔。


    童子们齐声欢呼:“恭迎上仙回府!上仙安好!”


    “上仙上仙,这些花都是我们布置的!”


    “兔子也是我们捉来的!”


    “上仙上仙, 你瞧这里是不是很热闹?”


    “是不是很漂亮?”


    “上仙上仙,你喜欢这样的仙府吗?”


    童子们喜悦又自豪,你一句我一句,邀功一般,那热闹劲,比这满仙府的鸟雀更盛。


    祝欲瞧着有趣,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明栖上仙的童子,怎么会在这里?”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他送的。”


    “哦。”祝欲点点头, “那上仙收下这些童子的时候,有想过仙府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宣业本该回答,童子是明栖送的没错,但他并没有收下,他当时正要往业狱去,根本来不及管顾这些童子。


    但不知是想起什么,他终究没有这样说。


    他只是抬手将那些花拂去一些,说:“这番景致倒也不错。”


    “生机盎然,和宴春风这个名字很相符。”祝欲也道。


    于是明栖强塞的童子并没有被丢出宴春风,安安稳稳留了下来。


    宴春风里那许多花鸟也留了半数,兔子更是一只不少。


    祝欲是第一次踏足此地,所以没觉得变化多大。


    但若是明栖在此,定然惊叹连连,怀疑这座仙府的主人是被谁给夺舍了。


    宣业领着祝欲挑了住处,祝欲选了西南角的小屋,窗边视野极好,几乎能看到主殿的全貌。


    这份心思宣业自是不知道,便没说什么,只招了两个童子过来,让童子领着他四处逛逛。


    那两个童子比祝欲闹腾多了,一路上左蹦右跳的,对仙州的事又知之甚多,什么都说给祝欲听。


    譬如哪位仙的仙府叫什么,哪位仙长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就连谁家仙府树下埋了酒,这两个童子都说得上来。


    这哪是童子,分明是百事通!


    祝欲弯下腰来,小声问:“那你们知不知道,宣业上仙曾养过一只白雀?”


    “白雀?”两个童子一齐歪了脑袋。


    祝欲道:“是啊,白雀,宣业上仙似乎很喜欢那只白雀。你们是明栖上仙造出来的,竟然不知道这个吗?”


    两个童子一齐摇头:“不知道哦,不知道哦。”


    这就有些奇怪了,这些童子的认知来源于造物主,明栖上仙那样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宣业上仙养了只白雀。


    莫非是那时明栖上仙尚未飞升?


    祝欲如此猜测,便忽然生出了些许感叹。


    若真是如他想的这般,那宣业上仙养白雀便是两百多年前的事,这么久远的事,宣业上仙竟然到如今都还记得,看来是真的很喜欢那只白雀。


    祝欲抬头看了一圈,见院中虽然也有鸟雀,但多是些毛色鲜亮的,没有一只是白的。


    “你们帮我寻些纸笔来吧。”他对那两个童子说。


    ***


    仙州有专门的信鸟可以往修仙世家送信,一来是为着修仙世家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可向仙州求助,二来仙州每十年选拔仙侍,仙侍思家总要写信,所以各家仙府都养着信鸟。


    祝欲给爹娘写了信,说了近些时日发生的事,又附带了另一封信,让爹娘转交给祝亭。


    苏秦看到信时还觉得奇怪,这两个孩子平日里就不对付,如今竟会有书信往来。


    不过苏秦是高兴的,祝亭那孩子本心不坏,只是嘴硬心软,自小又丧母,难免孤单,两个孩子年纪差不了多少,多来往倒是能作伴。


    苏秦这么想,晚间便邀祝亭过来吃了晚饭。


    祝亭嘴上不乐意,别别扭扭的还是来了,甚至带了礼物,说是本家送的贺礼。


    前些时日祝亭从清洲回来给他们报喜,送礼时说的也是这个理由。可本家向来瞧不上他们这一旁支,为着面上过得去送一次礼也就罢了,不会再送第二次。祝亭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但夫妇俩只笑笑,并不戳穿。


    祝亭离开时不单带了信,还带了一盒茶酥走。


    茶酥里加了桃花,是他小的时候他娘会做的那种,他娘去世后,祝欲的娘也给他做过,所以他有时才会那么讨厌祝欲。


    但祝欲并没有什么错,他知道的。


    祝欲的娘也很好,小时候他躲在门口偷看他们一家三口吃饭,祝欲爹娘就会拉着他进去让他也一起吃。


    他爬树摔伤,也是苏秦给他擦的药。


    就连他那件破了个口子的衣服,也是苏秦给他补好的。


    ***


    祝亭第二日便亲去了集市,按祝欲信中所写挑了一只上好的白雀,提着鸟笼回到祝家时,正碰上自家亲爹和人在回廊下说话。


    那人他没见过,约莫是新客,瞧着身量很高,气度非凡,不似常人。


    颈间还奇怪地缠着一圈黑布,祝亭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哎,那是谁?”祝亭随手拉过一旁的洒扫弟子问。


    那弟子作了个礼,回他:“小公子,那位似乎是仙州来的。”


    “仙?”


    祝亭往那方向又看了眼:“仙来做什么?”


    修仙世家极少会有仙到访,即便真有仙不请自来,也多半是那位十命大人。近日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又怎么会突然有仙到访?


    那弟子摇头道:“我也不知,只听说似乎是要在此住上一段时间。”


    “住一段时间?”祝亭更加不解。


    那弟子高兴道:“正是如此。小公子,这是件好事吧。”


    自两百年前令更一事,祝家名声受损至今,祝家弟子在外时常要受冷言冷语,如今祝家有仙造访,传出去就是件光耀门楣的喜事,别的修仙世家怎么也会高看他们一眼。


    是以,这弟子这般高兴倒也无可厚非。


    但祝亭没觉着高兴,他对仙一向就没什么好印象。


    廊下的人和仙说完了话,祝家家主便领着所谓的仙朝廊桥这一头来,加上随行的弟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估摸着是要给这位仙专门划出一片院子了。


    祝亭心下冷哼了声,颇有些不满。


    仙又怎么了,又不是缺手缺脚的生活不能自理,要那么多人伺候干什么?划一片院子出来说是为着仙喜清净,又偏要送去这么多弟子,简直是自相矛盾。


    祝亭看不惯修仙世家这种做法,甚至于瞪了自家亲爹一眼。


    但收回视线时,他却突然与另一道视线对上,对方站在那廊桥之上,遥遥望着他这个方向,是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自家亲爹在场,失了礼数晚间又要讨骂,祝亭只好冲那仙行了个礼。


    仙人微微颔首,唇边有笑。


    可不知怎么,祝亭竟觉得那笑假得很,不适感令他微皱起眉,盯着那仙看了许久。


    而那仙也在看他,说不清只是随意一瞥还是刻意打量,但总归让祝亭生出了防备之心。


    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回廊,也不是同一个方向,交错而过时,双方视线迎来距离最近的一次碰撞,祝亭看见那仙的视线似乎是下移了几分。


    他也跟着低头看去,正巧笼中白雀叫了几声。


    祝亭赶忙将鸟笼往身后藏,心下更加警惕。


    这仙可别是看上了他这白雀,否则以他爹那性子,立刻就要着人过来要了去。这白雀他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寻到,才不想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仙。


    思及此处,祝亭赶忙提着鸟笼跑了,生怕那仙再多看几眼这白雀就没了。


    廊桥之上,仙望着他跑走的方向微微勾起唇,笑了。


    “小公子根骨不错。”


    闻此赞誉,祝家家主面露喜色,当即行了拜礼:“承蒙上仙夸赞,我代小儿谢过上仙。”


    仙轻笑一声,转过脸去,眼眸垂了大半,眸光晦暗不明,斜斜瞥向身后,瞧不出是何含义。


    “何需言谢呢?”


    这话又带着几分笑意,光听声音只觉谦和有礼。可若是有人瞧见他唇边那抹运筹帷幄的笑,定然会脚下生寒——


    作者有话说:0.o


    第26章 三百年故人见故人


    窗下风极为冷清, 别的仙府是明媚春光,这里却成日里阴着,连风也是凉的, 像是主人心情不好似的。


    但其实窗下风的主人并不在这里。


    叶辛被童子领来这里七天,却没有见过一次沉玉上仙。


    听说, 沉玉上仙前些日子便出了仙州,但所为何事便不得而知了。


    总归, 叶辛就如同那只时常飞到墙头上来的灰鹊一样,被放养了七天。


    幸好仙州会安排童子照顾他们这些仙侍的吃住, 否则叶辛觉得自己早就被饿死了。


    那三个童子是十命大人带来的,她说窗下风只有两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守门童子,养不活人, 所以送了新的童子来。


    叶辛小心翼翼谢过,诚惶诚恐地把那三个童子领进了门。


    他长得不高,同那三个童子扎堆站在一起, 乍一看去还以为他也是仙州的童子。


    三个童子秉性温和礼貌, 叶辛无聊时就和他们说话,也帮着打扫院子。


    于是沉玉回来那日, 从他身旁经过,连正眼瞧一下都不曾,就这么走了过去。


    叶辛拿着把扫帚跟在后面,极其小心地唤了一声:“沉……沉玉上仙?”


    沉玉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认出他便是在一方镜中解开那道谜题的人。


    “上仙,我叫叶辛,前几日您不在,十命大人就先安排我住在东边的小院里了,您……您需要我换地方住吗?”


    叶辛鼓足勇气才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段话。


    沉玉收回视线, 道:“不必。”


    他的声音平和沉静,让叶辛的紧张退去了大半。


    “那…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叶辛没有做过仙侍,他不知道一名仙侍该做些什么,尤其他还是被放养了这么多天的仙侍。


    沉玉言简意赅道:“没有。”


    叶辛问:“那您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仙侍其实等同于上仙的徒弟,既是师徒,自然要教授仙法的。叶辛知道这一点。


    但他不知道的是,沉玉也没有做过师父,更不会教徒弟。


    “你想学什么?”沉玉停下来问他。


    叶辛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不应该是仙人教什么他学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仙法有哪些,不知道该学哪种?”


    叶辛思索过后回答。


    于是沉玉抬手微微一拂,打开了远处藏书阁的门。


    “那里有很多书。”他说。


    叶辛顿感受宠若惊,惊喜地问:“上仙的意思是,我可以去看那些书吗?”


    “嗯。”沉玉应了一声。


    叶辛眸子发亮,语气高兴又诚恳:“谢谢上仙!”


    因为藏书阁一事,叶辛认为他拜了一个极好的师父,虽然师父不怎么和他说话,但待他是极好的。


    他说想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沉玉什么也没问便给了他一群信鸟。


    他说想去宴春风见见朋友,沉玉也让童子领着他去了。


    他在书上看到喜欢的仙法,捧着书去时,沉玉也会立刻就教他。


    ……


    有一日,叶辛蹲在一个小池边上盯着里面看,几个童子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学他一样蹲下来,有鸟落在头顶了都未发觉。


    沉玉经过时,无意间扭头看了一眼。


    恰好叶辛也回了头,于是他们有一瞬间的对视。


    叶辛便指着那池清水问:“上仙,我们要不要在里面养几尾鱼?”


    于是那池中便真的多了两尾锦鲤,颜色鲜亮极了。


    叶辛看得愣了神,回过头来想道谢时,沉玉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绕过正殿往后院去了。


    叶辛是这几日发现的,沉玉上仙总喜欢待在后院,那后院还设了结界,叶辛和童子们都不能进去。


    正因如此,后院的那位新客才会在造访时肆无忌惮。


    “你似乎很喜欢你这个小徒弟?”


    沉玉刚踏进后院,便听见一句像是调侃一般的话。


    说话的人斜倚在树上,本是个闲散慵懒的姿态,但他垂眼看人时的眸光晦暗不明,唇边的笑更是叫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生生透出几分邪性来。


    他颈间缠着黑布,扭头时颈间连着下颔的那一片筋骨都绷得笔直,黑布之下的东西便露出一个小角,似乎是个深黑的印记。


    “你知道我不会。”沉玉抬头看向他。


    不同于对外的冷漠,沉玉说话时眼里是柔和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沉玉上仙可谁也不喜欢。”树上的人笑了声,随手摘了片树叶捏在指间把玩。


    那树叶同当日叶辛在一方境中弄丢的几乎一模一样。


    “说起来,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呢?沉玉。”


    那人坐起身来,轻轻往下一跃。沉玉下意识上前去接他,他却已经自己站得稳稳当当了。


    瞧见沉玉伸出的手空空如也,那人微微勾了唇:“沉玉,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说罢,便主动将自己的手放在沉玉手心里。


    “这样,便算是你接住我了吧。”


    “嗯……”沉玉握了握那双手,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想要再抓紧些。


    但是很快那双手便抽离开去,只留下冰冷的余温。


    “你的手怎么了?”他眸中流露出担忧。


    闻言,那人偏眸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我们已有三百年未见了吧,沉玉。”


    “三百一十三年,四个月又二十一日。”沉玉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啊……”那人转过头来,唇边笑意更深,“沉玉,你记得可真清楚啊。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吗?”


    两相对视间,沉玉那双浅色的眸子慢慢变得黯淡,他缓缓垂下眼去,不再看向眼前的人。


    那人却走上前来,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颔,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好了,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他的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哄至爱之人。可沉玉轻轻叹了一声,却说:“你从未信我。无泽。”


    对于这话,无泽只是笑,并不反驳。


    沉玉像是早已习惯,并不深究。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对方颈间的黑布上。


    他知道那黑布之下遮掩的是什么。


    业狱之内怨煞滔天,身处其间的人身上会留下咒印,时而如坠极寒,时而如焚烈火,痛不欲生。


    他紧紧拥住眼前的人,渡自身的仙气替对方压下那咒印。


    “可我依然很想你,无泽。”他轻声说。


    无泽回抱着他,用极致温柔的语气说谎。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ioi


    第27章 托遗响于悲风


    仙州有神木生长, 灵气充裕,祝欲在宴春风待了大半个月,弥鹿送的那截白枝得到温养, 光泽更加温润透亮,其上流转的仙气也更多了。不单如此, 就连他幼时损伤灵根竟也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仙州的神木能养灵根,日后你入了仙州, 便能养好这灵根。」


    裴顾在白雾林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听来尚且令他心念一动, 如今回想起来,更是多了一层难以说清的意味,叫他心绪难静。


    宴春风这些时日, 他时常回想起裴顾说过的话,字字句句放在心上反复斟酌,时而高兴, 又时而失落。


    他高兴, 因为裴顾说过很多令他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还是会感动的话。


    「因为我踏入徐家,与我说话的第一人便是你, 所以我想选你。」


    「不要紧,晚些时候我将外袍借你。」


    「无妨,我的运气借你,保你平安归来。」


    「运道一事,有时确实容易坏事。不过,我会祝你好运的。」


    无论遇到什么,旁人总是避他不及,可裴顾却只说“不要紧”“无妨”,总是令他感到心安。


    清洲此行, 裴顾是为了他才去的,谢家门口那些话,裴顾也知道,却还是去了。那样轻易地说出“我想选你”,坦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纵然我灵力不足,但将来有符在手,即便是仙也未必不能比肩。裴大哥,你说对吗?」


    「如你所愿。」


    就因为这句“如你所愿”,祝欲一日能胡思乱想八百遍。他想不通,宣业明知他的心思,那时却没有冷言冷语断了他的念想,反而说如他所愿。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叫人误会。


    但初登仙州那一日,宣业将话说得那样明白,祝欲也很清楚,宣业待他纵有不同,纵有偏私,但这都起始于一只白雀,并不单单是因为他这个人。


    「只是你祝我得偿所愿,可我无愿,如何得偿?」


    每每想到这话,祝欲就忍不住叹气。


    裴顾和传闻中的宣业上仙有所不同,但有一点传闻没有说错,宣业上仙确实无欲无求,甚至已经到了有点缺心眼的地步。而想要让一个无欲无求的仙为他垂眸是很难的。


    不过,祝欲幼时逢仙,仙人踏月而来的一幕至今仍无比清晰,教他如何能忘?如何能弃?


    他活到今日,不单是性情坚韧,在一些事上更是死心眼。所以,他是决计不肯放弃的。


    即便是如今做了仙的徒弟,仙途光明,他也绝不改道。


    他从来没叫过宣业一次“师父”。


    他不愿叫,也绝不会叫。


    若他本本分分做一名仙侍,将来那些讥讽他的人多少都会顾忌他身后的仙。他若一心求仙问道,以他的意志,将来必有所成。


    这些他很清楚,可他仍是不愿,仍是不改。


    他不肯将宣业当做师父,也不肯宣业当他是徒弟,也只当他是徒弟。


    宴春风大半个月,祝欲寄回家的信仍然没有收到回信,依祝亭的性子不给他回信便罢了,但他爹娘也没有写信来。祝欲觉得奇怪,便想着回一趟祝家。


    仙侍归家只需自家上仙允许便可,祝欲说起这事时,宣业倒没有多问,只说可以同他一道去。


    祝欲此去不单是为了爹娘,更是为了托祝亭找寻的那只白雀,哪里肯让宣业知道,寻了个借口拒了。


    于是宣业送他下了玉阶,过了白桥,像他们来时那样一前一后的走。


    然后看着祝欲一个人走进界门。


    祝欲转头望向他的那一瞬间,就像很多年前他与白雀分别时一样,他竟然生出了想要跟上去的心思。


    但是他并没有。上一次没有,这一次也没有。


    不知为何,这次仙州界门的出口并没有开在离祝家很近的地方,祝欲走了大半日才走到祝家。


    他习惯了走后门进,敲了门却没人理他,只能翻墙进去。他翻墙很熟练,稳稳落了地。但当他抬起头看向四周时便觉得有些奇怪,后门虽说冷清,平日里没什么人,但偶尔也会有人从远处经过。怎么他竟一个人也没瞧见?


    祝欲颇感怪异,径直往自家院里去,一路上竟也安静得出奇,连声鸟叫都没听见。


    院里的花竟有好些都枯了,像是很久没人照料过。


    祝家发生什么事了?


    可纵是有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一派荒凉吧……


    祝欲加快脚步,只想着赶紧见到爹娘,得一份心安,再问问究竟出了何事。


    突然,他听见有人叫他——


    “祝欲?你回来了?”


    这声音,是祝亭!


    听到熟悉的声音,祝欲心下的不安立时消退大半,他转过头去,祝亭正朝他走过来。


    “你不是去仙州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祝亭困惑地看着他,伸手去拉他。


    但刚摸上祝欲手腕,他就立刻抽了手,像是被什么刺痛一般,叫出了声。


    祝亭皱起了眉,道:“你把那个东西拿掉,它咬得我好痛。”


    祝欲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那里是空的。


    虽然是空的,但又确实是有东西的。弥鹿送他的那截神木尚缠在他腕间,只是不显形罢了。


    祝欲抬起手腕,疑惑:“你怕这个?”


    “我讨厌它。”祝亭甚至往后退了一步,神情语气都透着厌恶。


    “但你手上没有伤。”祝欲面无表情说。


    他腕上的是仙州神木,最通灵性,不会平白无故伤人,况且祝亭那手分明好好的,哪里就会咬痛他了?


    祝亭却仍是道:“没有伤难道就不会痛吗?你快点把它摘下来。”


    祝欲瞧他古怪,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他脑子有病。不再理他,转头就走。


    后面祝亭追了上来,但只是落后几步跟着,像是在惧怕什么。


    祝欲走得很快,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催着他。


    走快些。


    再走快些。


    但走快些要去做什么呢?


    “娘!”


    踏进院里的一刻,祝欲便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找寻爹娘的身影。


    苏秦就站在院子里,在晒草药。


    她似乎是听到了祝欲的声音,转过头来时神情却有一瞬的怔然。但是很快,那抹怔然就消失了,转变成了溢于言表的欣喜。


    “阿欲,你回来了,快进来。”苏秦温柔笑着,走过来想牵祝欲,却不知为何也在触碰到祝欲手腕的瞬间往后一退。


    “你手上是什么?”苏秦极少严肃,此刻却蹙着眉,防备一般盯着祝欲。


    祝欲更觉怪异,他回头看了一眼祝亭,祝亭站在不远处,也正盯着他的手腕。


    难不成这神木真出了什么问题?


    顾不上许多,祝欲道:“娘,这个我晚些再同你说。爹呢?他人在哪儿?”


    “主家有事唤他。”苏秦的回答很简洁,明明是在回答祝欲的问题,目光却依然落在祝欲腕间,声音和神情显得有些割裂。


    祝欲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忽然有一种预感——


    “你把它摘下来,它咬痛我了。”


    ——苏秦会和祝亭说一样的话!


    祝欲瞳孔微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不对。这不对!


    祝亭知道他手腕上有东西不奇怪,可他娘是怎么知道的?他寄回来的信里只说起过弥鹿,从未提及过神木一事。


    常人看他的手腕该是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手腕上戴了东西。


    祝欲抬起眸子,看向苏秦的眼神极为复杂,说不清是困惑还是惧怕,只有心底的不安愈发深重。


    他不想猜忌自己的亲人,但他此刻却不得不这样做。


    “娘,你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我很好。阿欲,你听话,把那个东西摘了,娘不喜欢它。”


    苏秦的声音和从前一模一样,温婉却有力量,绝不可能有半分作假。


    可这正是祝欲最为害怕的。


    他宁可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假的,是别的什么邪物伪装的。


    “娘,祝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又为什么会怕?”祝欲眼也不眨的看着母亲,急切地想要通过对方的神情确认些什么。


    苏秦的表情却没有出现丝毫的慌乱,反而只有困惑:“什么也没有发生。阿欲,你怎么了?”


    她的眼神柔和关切,只像是一位母亲在关心自己的孩子。仿佛在她眼中,不是她有问题,而是祝欲出了问题。


    祝欲甚至也有一瞬怀疑起自己来。他转过头去问祝亭:“祝亭,你和我娘说过这件事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里依旧空空如也,可当他抬起手腕的时候,祝亭连脸色都透出了几分恐惧。


    站在他身后的苏秦也是。


    但祝亭开口时语气又是冷静的:“是我说的。”


    祝欲心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想,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才见什么都觉得古怪。


    “娘……”祝欲走上前去,想说些什么,可他开口的一瞬,伸出去的手立刻就顿住了。


    在白雾林中,他找到春乞时,阻止他继续往前走的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探魇符。”


    依然是平静温吞的声音,却震得他头皮发麻。


    如果……如果是魇,那方才的一切就都变得合理了。魇最怕的就是仙气,而神木是仙州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祝欲竟真的将手伸向腰间的布袋,摸到了一张崭新的符纸。


    他凝望着母亲,母亲也正凝望他。这样的凝望近乎诀别。


    很快,祝欲割开手指,就着流出的鲜血快速在符纸上画起一道符文——


    作者有话说:。


    浅浅写一点刀子~


    第28章 托遗响于悲风


    探魇符并不难画, 三百年前修仙世家人人都会画这种符,那是用来探查身边之人有没有被魇占据身体的灵符。


    可那是三百年前。


    此刻是三百年后,魇早已灭绝, 修仙世家极少有人再学画那种符。因为用不上了,修仙世家人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祝欲会画, 他在旧书上见过那种符,无趣的时候拎着笔画过几次。


    他记忆力很好, 即便没了参照,他也能画出一样的来。


    很快, 藏在布袋里的手就画完了一张探魇符。


    祝欲有一瞬的犹豫。


    他该相信那道来历不明的声音,还是相信自己的母亲?


    这一瞬他是犹豫且害怕的,可也仅仅只是这一瞬。一瞬过后, 他指间的符纸飞了出去,直朝苏秦而去。


    他亲眼看见那道符停在苏秦额前,疯狂颤抖, 猎猎作响, 而后自燃成灰。


    苏秦依然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他。


    可祝欲指尖已经止不住的发颤。


    探魇符不会对魇造成伤害,只会在感知到魇时发出警示, 而后自毁。


    他丢出去的那张符已经给了他答案——


    苏秦身上有魇……


    祝欲扭头看了一眼祝亭,顾不上再画一张探魇符,他迅速抓住苏秦的手,在她身上贴了张定身符。


    “阿欲,你这是做什么?”苏秦的声音透着不解。


    祝欲没说话,他蹲在地上摆了好几张符纸,脑海中回忆着驱魇的符文,割开手指就画。


    “阿欲,你别画了, 你都流血了。”苏秦关切一般劝他。


    祝欲一言不发,在画好的三张符中注入灵力,三符齐发飞向苏秦。


    “阿欲,不……啊!!”


    苏秦的温柔的眼中出现恐惧,她发出痛苦的叫喊,却因为定身符无法动弹,身体难以抑制的震颤。


    “阿欲……好疼……”


    “阿欲……帮娘解开好不好,真的好疼……”


    “阿欲,你为何要如此对娘……”


    ……


    祝欲听着这些求饶和指责,只觉心脏被什么狠狠攥住,碾压,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他的母亲在说话,还是魇在说话。


    “娘,你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的!”


    祝欲一遍一遍的重复,心下一遍一遍的祈祷,细密的汗水很快浸湿他额角的碎发。


    可是过了很久,久到那符灵力耗尽,破碎成灰,祝欲也没有看见一丝一毫的黑气从苏秦体内跑出来。


    驱魇符不起作用。


    魇无法抽离苏秦的身体……


    祝欲紧抿了下唇,割开手指又画了新的符。


    结果仍是一样,回应他的只有苏秦痛苦不已的喊声。


    “祝欲,你到底在干什么?”


    祝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指责的意味。仿佛在说——那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怎么能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祝欲没心思理他,一张改良过的定身符丢出去,祝亭连嘴都张不开了。


    驱魇的符画了一道又一道,祝欲十根手指都被割了个遍,几乎快流不出血来。


    他正要割开手心,脑海中又响起那道熟悉的人声。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像是无奈的喟叹和劝慰一般。


    祝欲愣了一瞬,依然割开手心继续画符。


    魇占据人的身体只要不超过三个时辰,就还有救,就能救回来。


    能救回来的。一定能救回来的。


    他一定能。他必须能。


    祝欲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


    鲜红的血流满手心,他将所有能想起来的,用来抽离魇的驱魇符文都画了个遍,甚至连不是用来驱魇的符也画了很多。可换来的始终只有苏秦的痛苦叫喊,以及夹杂在其中的苦苦哀求。


    那哀求究竟出自于谁,究竟是母亲的哀求还是魇的哄骗。


    他全都不知。


    “用净火吧。”


    那道声音叹息一般劝他。祝欲却仿若未闻。


    净火是用来杀死魇的,不是用来杀死他娘的,凭什么让他用?


    很快,祝欲用完了所有符,他已经一张空白符纸也没有了。


    “莫要强求。”那道声音又劝他。


    祝欲仍是不听,他看着满手满地的血,眸子里的慌乱再也藏不住。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上了自己手腕。


    “出招!”他召出隐在腕间的神木,“帮帮我,求你了!”


    出招本就是神木,又在仙州养了这些时日,仙气更盛,魇最怕的便是仙气,借出招的力量兴许可以……


    祝欲眼中燃起一抹希望,他伸出手,出招应主人所求飞出,青白枝桠延伸而去。


    仙气靠近的一瞬,苏秦脸上满是惊恐,她挣开那道定身符,以极快又诡谲的速度想要逃跑。


    但出招生长的速度比她更快,很快就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仙气犹如烈火灼烧,苏秦不顾一切的尖叫哭喊,身体也诡异地扭曲成非人状。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苏秦身体里抽离出来了。


    祝欲紧紧盯着母亲,滴血的指尖微微轻颤。


    忽然,他听见了几声鸟叫。


    随即一道幽幽的轻叹从他后方传来——


    “神木啊……”


    “可真是好东西。”


    祝欲猛然回头,只见来人身量很高,手中拎着一只鸟笼,方才的鸟叫便是里面传来的。


    仙……


    竟是仙!


    感知到对方仙气的那一瞬,祝欲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想也没想就直直跪下去。


    可没等他开口求救,仙先说话了:“你想求我救她?”


    那仙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不是个慈悲模样,反透出几分邪气来。


    “她已经没救了,而且你求错人了,我不是来救人的,只是来归还这个的。”


    仙提起鸟笼,冲着祝亭的方向招了招手。


    祝亭走过去,神情透着不满。他伸出手索要:“还给我。”


    仙也果真松了手。


    拿回被抢走的东西,祝亭走到祝欲面前,将鸟笼递过去:“喏,你托我找的白雀。”


    他的神情、语气,就连看人的眼神都与过去的祝亭没有丝毫差别。


    祝欲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鸟笼。


    然而,那白雀的身体却在下一瞬毫无征兆的爆开,叫嚷声戛然而止,鲜血喷溅在祝欲脸上,他连眼睫都跟着一颤。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祝亭已经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咻!”


    “砰!!”


    出招犹如利剑疾飞而来,将祝亭整个人甩飞出去,又迅速回到了祝欲的手腕上,丝丝缕缕的仙气不断流进祝欲体内。


    但祝欲双瞳已然失焦,空洞一片,宛如死水。


    他仍跪在地上,脸上的血仍然温热,但他此刻像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仙走上前来,脸上却没有丝毫仙应有的悲悯。


    仙的目光垂落,最终停在祝欲腰间的玉牌上。看清那几个字后,他连语气都透着微微的疑惑。


    “宴春风?”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的仙府,想了一会才记起沉玉似乎同他提过,宴春风便是从前的不知春。


    “宣业……他竟也会收徒。难怪神木择你为主。”


    说完这话,无泽微微抬了下眼皮,瞥了一眼祝欲额间。那里有一抹仙的神识,但那仙是谁他不认得。


    魇最怕仙气,有这抹神识在,这个人兴许还能多活几日,若是碰上仙州来人……说不准又有哪个慈悲仙把他捡回去养着了。


    无泽盯着看了一会,在想要不要补上一脚送人上路,最终,他目光又落在了那块莹白的玉牌上。


    宣业……算了。


    无泽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即便是意识尚存,仙州也不会放任一个已经救不回来的人继续活着。就算是仙州慈悲,也会引起修仙世家众怒,这个人一样活不了。


    思及此处,他抬脚往外走,没管那抹神识,也没管那截神木——


    作者有话说:成也无泽,败也无泽。


    以后有你的苦果吃了[摊手]


    第29章 托遗响于悲风


    祝欲在祝家待了三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心脏上破了个洞。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又好像没有变。


    他看见很多人从自己面前经过。


    祝亭来过,手里提着那个沾满血迹的空鸟笼, 笼里只剩几根带血的白羽,铁柱上粘着黏稠发黑的血肉。


    他似乎想要将鸟笼递过来, 但只是站在远处望,没有靠近。


    祝欲还看见过爹娘, 听见爹娘叫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每每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 祝欲都张口想说点什么,或是伸出手去。但青白的枝桠像藤蔓一样将他包裹住,他只能透过细小的缝隙看见有人走过。


    他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好像不是他的了。


    他也抬不起手,他的手指像是断掉了,不像是他的手。


    三日, 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祝家也变得空空荡荡的,像一座安静又巨大的坟墓。


    他也像是这座坟墓里的孤魂野鬼。


    安息吧……


    似乎有个声音这么说。


    交给我吧, 你的一切。


    蛊惑一样的声音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闭上眼吧,我来成为你,我就是你。


    ……


    他感到心力交瘁,一度想要闭上眼睡过去,可另一道声音却说——


    别睡。睁开眼。


    你要醒着。


    你必须记得你是谁。


    他不明白这些话,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脑子里浆糊一样,空白又混乱。但仅剩的理智告诉他:


    他应该醒着。


    他必须醒着。


    所以他始终睁着眼,起初眼睛会感到酸涩, 后来就麻木得没有知觉,只靠一股意念撑着。


    宛如一个死不瞑目的人。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或是将要死了。可他终究不甘心。


    三日的时间漫长得像是三百年。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有人死了,死得连骨头也不剩。


    他看见一个女人捧着一个男人的脑袋啃咬,先是连头皮带肉咬掉了一块,嚼碎咽下去,而后,脑汁和鲜红的血流了满地。继而,女人又扯着那颗脑袋的头发,吃掉了两只眼睛,吃得满嘴赤红。


    祝欲甚至恍惚间听见了眼球和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虽然男人只剩下一个脑袋,虽然这个脑袋已经被吃了一半,但他好像还活着,脖子下淌着血,嘴唇竟然在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女人的背影很眼熟,但祝欲想不起来是谁,那颗脑袋被吃掉的脸也很眼熟,祝欲也想不起来是谁。


    从这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爹娘的身影了。


    这些光怪陆离的场景像是一场噩梦,但他竟丝毫不觉得害怕。


    他以为这场梦永无止境。直到三日后的夜里,他看见了火光。


    那火光奇亮无比,泛着一层浅浅的青色,似鬼火一般,在夜风里漂浮摇曳,晃得人心惊。


    “祝欲。”


    忽然,祝欲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出招立刻缩小成原样回到手腕,没了东西包裹支撑身体,祝欲整个人往前栽在来人怀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微微冷冽的风雪味,并不刺人,反而令他心安。


    “上仙?”祝欲仰起头,语气里带着疑惑。


    “我……”他感觉自己突然清醒了,但身体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临到头问了句最没用的,“你怎么来了?”


    宣业眸光垂落,看见祝欲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他没回答祝欲的问题,只问:“你还能动吗?”


    经这么一问,祝欲这才发现他们此刻还“抱”在一起。


    就是姿势实在有些怪异,甚至不能称之为“抱”。


    他四肢都酸软得厉害,像个关节被卸掉的木偶人一样倒在宣业怀里,宣业也仅仅是握着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栽在地上。


    “能动,但好像没什么力气。”祝欲说。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抽干了,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正要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忽然感到两根手指贴在了自己颈间的皮肤上。


    带着凉意的手指按在他颈上,力度不重,却不知怎地让他整个人一僵,颈间那一片连着耳下都跟着烫起来。


    他紧抿着唇,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倒像是指着那两根手指能多贴会儿似的。


    但是没能如愿,很快宣业便收回手,拉着他往廊下跑,拐了个弯藏进屋子后面。


    是的,藏。


    祝欲自己也很惊奇,他居然会用“藏”来形容一位仙。


    仙向来磊落坦荡,更何况宣业不是个藏着掖着的性子。但祝欲刚往外面探了探脑袋,就被宣业给捉了回来。


    他确信宣业在刻意躲藏。


    祝欲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四肢已经恢复了力气。他瞬间想明白方才贴在颈间的手指是何缘故。


    “上仙,你给我渡了仙气?”


    “嗯。”宣业应了一声,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


    祝欲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瞧见了明栖和十命。


    “上仙,是明栖上仙报的信吗?”


    听童子们说,比试结束后明栖没有回仙州,人间有魇出没,明栖又是仙,定然是第一个发觉此事的。按理来说,宣业应当是同他们一道来的。


    但显然不是。


    若真是一道来的,宣业便没有躲藏的必要了。


    祝欲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箍着的手臂,小声说:“上仙,你同我来。”


    说罢也不等回答,反客为主,拉着人便走,走的还都是不起眼的偏僻小道。路上碰见人,宣业一簇一簇的净火丢出去,祝欲也只是看了眼就收回视线,继续闷头往前走。


    他知道那是魇,不是人。


    修仙世家需要探魇符才能确定眼前的究竟是魇还是人,但仙不同,仙只需一眼就能辨认魇。


    祝欲拉着宣业一直走到了一处院子。院子不大,位置也偏,安静得很,像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之前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几个人,祝家怕是没几个活人了,也不知道我爹娘有没有事……”祝欲自言自语说着,已经松了宣业的手,查看起几间屋子来。


    宣业跟在他身后,眉间并不平展。


    “阿欲。”


    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二人同时扭头去看,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


    苏秦手里提着灯笼,火光映着她的脸,惨白一片。


    听见那声“阿欲”,便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宣业正要渡一点仙气过去,试试能不能唤回对方神志,却被人往后拽了一下。


    “上仙当心。”祝欲是个防备的姿态,目光警惕地盯着眼前人,“或许是魇。”


    宣业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几乎透着些不可置信的困惑。


    可他到底没问什么,只说:“确实是魇,魇占着她的身体至少已有七日。”


    “七日?”祝欲立刻皱了眉,垂眸思量,“七日已经太久了,足够魇把一个活人吃空了。”


    他抬起眼望向苏秦,苏秦的面容并没有什么改变,如果忽略掉她唇边和身上那些已经干涸的血,她俨然是个温良无害的模样。


    “我娘……已经死了。”祝欲愣愣地说出事实,语气却称得上冷静。


    宣业始终看着他,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阿欲,你在说什么?”苏秦神情困惑,望向祝欲的眼神满是爱意。


    祝欲眨了下眼,摇头道:“你不是我娘。”


    他的反应几乎有些冷漠了。


    下一刻,他手上已经凝出了净火。


    火光在黑夜里发亮,格外显眼,映亮了苏秦眼中升起的恐惧。出于本能反应,她抽身要逃。


    “出招!”


    祝欲低声喊了一句,神木应召而出,转瞬便将苏秦捆住。


    紧接着,祝欲手里的净火就扔了出去。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内心怪异的不协调感显出几分冷漠来。


    宣业将那团净火截住,托在手心,对上祝欲疑惑的目光时,他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我来。”


    说罢,便让那团掌心火烧得更旺,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让净火飘到了苏秦身上。祝欲想,仙应当是觉得他凝出的净火威力太小,所以才选择亲自动手。


    净火烧得极快,很快就将苏秦整个人包裹燃烧,跳跃的火焰中,人影像是鬼影,映照在院墙上,可怖得令人心惊胆颤。


    但祝欲只是站着,连后退都不曾。


    宣业在那火光中静静眨了下眼,已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遗忘者不知伤悲,来日必多困苦。


    宣业似是叹了一声,而后抬起手捂住了祝欲的眼睛。


    双眼覆上来一片温热,祝欲眼睫颤动了几下,轻轻扫过宣业手心。


    “上仙,你是怕我会伤心吗?”他问。


    “嗯。”宣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多说。


    祝欲又道:“其实没关系的,上仙。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区别,谁也没想到三百年后还会有魇出现,不是我爹娘也会是别人,若是我心软,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而且……”他不知怎么停了一下,才继续说,“而且我好像没有很难过。”


    宣业没有收回手,依然捂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知道自己为何不难过吗?”


    祝欲眼睛动了动,眼睫也跟着颤动。他仔细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幼时遭过难,所以心性比一般人坚韧吧。”


    宣业难得沉默了。


    他当然知祝欲心性坚韧,可心性坚韧之人又何必非要有那么多不幸呢?


    倘若有朝一日鸟儿想起伤痛,又是否会因此折去双翼?


    良久,祝欲忍不住疑惑:“上仙,你怎么不说话?”


    宣业:“不想说。”


    祝欲:“……哦。”


    纵然祝欲已经说了自己不伤心,但宣业并没有要放手的打算。


    祝欲想了一会,也没有劝人收手。


    直到感觉眼睛都有点发起烫来,他也还是装聋作哑。甚至当眼上的手掌有抽离的趋势时,他更是手比脑子快,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腕。


    于是事态就演变得十分诡异。本来是宣业主动给他遮眼睛,此刻却像是他抓着宣业的手往自己眼睛上贴,不肯松手似的。


    虽然他确实不大想松手……


    “怎么?”宣业不明所以。


    祝欲抿了下唇,发现自己现在这番举动不是很好解释。


    “我……”祝欲心一横,硬扯道,“我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有好多人在哭,上仙你听到了吗?”


    十命和明栖也在祝家,碰上魇不是仙气就是净火,依附于人的魇会模仿人的声音哭求,此刻祝家哭喊声此起彼伏,真像是一座坟墓了。任谁听到这些哭喊声都无法无动于衷。


    宣业转头看了一眼已经烧得没有人形的“苏秦”,却说:“听到了,所以你应当让我捂你的耳朵,而不是眼睛。”


    “……”


    好像还真是这样。


    但真让宣业给自己捂耳朵,这多少有点得寸进尺了。


    祝欲松开手,心想算了,现下还是收着点,过犹不及,眼下可不是什么表明心意的好时机。


    祝欲想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但话未出口,耳边忽然捂上来一双手。


    几乎是同一瞬间,祝欲的耳朵立刻红了。他看不到,但很明显感觉到了。


    而掌心贴着他双耳的宣业更是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并且十分没有眼力见的说了一句:“你耳朵好烫。”


    “……”


    你这么贴着,不烫才怪——


    作者有话说:刀子里放一点糖吧,不过好像也不是很刀[猫爪]


    第30章 神木下一言定私奔


    他们没有在祝家逗留太久, 离开气息动荡的地方后,界门打开,宣业便领着人回了仙州, 宴春风的府门一关,颇有一种天道本尊来了也不见的架势。


    这一点祝欲其实不明白。


    魇泛滥分衍的速度很快, 仙州多半不少仙都已经去平息魇乱了,宣业和十命他们一前一后进的祝家, 却没有同他们一起剿灭魇,反而躲躲藏藏的, 像是在刻意避着些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宣业在避着明栖和十命。


    但为何要避?


    就算是做裴顾的时候,也不见他避着谁, 如今做回仙,又有谁能让他避着走?


    祝欲想不明白。被牵着走到神木低垂的枝桠下,并且被要求站在这里不要动的时候, 祝欲也没想明白。


    但他照做了。


    因为某位上仙就坐在不远处, 手上似乎在雕刻着什么东西。


    仙背对着他,视野受限, 他看不见。他只觉得某位上仙的背影极好看。


    不管是做裴顾还是做宣业,那人似乎都没有束发的习惯。要么就随意披散着,在后面绑上根长长的发带,要么就拢了一部分头发到后脑,用玉簪别着,总归都是极简单的式样。


    偏偏这个样子也好看,祝欲瞧久了都能走神。


    一块青白玉牌递过来时,祝欲眨了下眼,有些发怔。


    那玉牌上同样刻着“宴春风”三个字, 但同他腰间那块却有区别。


    他戴着的这块是亮白色,上面雕着花的纹样,与他同一批的仙侍戴的都是这样的玉牌,除了上面的仙府名不一样,其他无甚区别。


    宣业手上这块却很是不同。


    虽然也是玉牌,但色泽更加莹润,是极浅的青白,更像是青山与云雾交相辉映出来的颜色。


    上面雕的纹样也不是花,而是一只鸟。


    因为宣业同他说起过白雀,祝欲下意识便认为这雕的就是一只白雀。祝欲很快反应过来,方才宣业背对着他坐在那里,雕的应当就是这块玉牌。


    可是为什么要新雕一块玉牌呢?


    “给我的?”祝欲不确定地问。


    “是,给你。”宣业没有过多解释。


    祝欲却不想不明不白的收,他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拎着在宣业面前晃了晃:“可是上仙,这块没有坏,为何要雕新的给我?”


    宣业瞥了一眼那玉牌,道:“你手里那块不是我雕的。”


    祝欲视线在两块玉牌间来回扫着,毫不意外地心动了。真要他选,他闭着眼都会选宣业亲手雕的。


    但他笑了下,却没有接。


    “上仙,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说谎。”


    临了,他又补了一句:“你做裴顾的时候还是很坦诚的。”


    宣业抬了下眼皮:“现在我说谎了么?”


    祝欲摇了一下头:“当然没有,但上仙你在避重就轻,欲盖弥彰。”


    “唔……不过我很好奇,上仙你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的?”


    “什么?”宣业像是愣了一下,没听懂他的话。


    祝欲笑着道:“意识到你的一切对我都很有吸引力,包括这枚玉牌。”


    否则也不会说出“你手里那块不是我雕的”。


    他明明问的是“为何要雕新的给我”,得到的回答却是“你手里那块不是我雕的”。这分明就是在回避他的问题,企图让他什么也不问就收下新的玉牌。


    “上仙,你确实很不会撒谎。”祝欲最终给出了评价。


    “……”


    宣业静静注视着他,片刻后问:“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祝欲笑着反问:“上仙问的是玉牌,还是为什么你对我有吸引力?”


    “……玉牌。”


    “哦。”祝欲失落一般撇了下嘴,但很快又笑起来,目光重新落在那块新的玉牌上。


    “这玉牌上有仙气。”


    祝欲接过玉牌,将旧的那块递过去,算作交换。


    新的玉牌摸上去一片冰凉,但又带着点另一人手上的余温。祝欲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点即将散去的温热,恋恋不舍似的。


    抬头的瞬间,他一双黑亮的眸子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连语气也出奇的平静:“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上仙,我身上也有魇,对吗?”


    “……”


    某位上仙的沉默已然给出了回答。


    “如何猜到的?”宣业不再隐瞒。


    对方已经猜到的事他便不会再否认,更何况此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而且出于某种偏私,宣业甚至想过以一种更加温和柔软的方式告诉祝欲这件事。


    但祝欲自己猜到了。


    “在白雾林的时候上仙不是说过我很聪明吗,我当然得担得起这句称赞才是。”


    祝欲露出一个笑容来,眼里却是没有笑的。


    宣业一眼看穿他在强撑,却只是顺着他说:“你确实很聪明。”


    祝欲渐渐收了笑,继续说下去:“其实倒也不难猜,在祝家的时候出招那样捆着我,上仙又给我渡了仙气,如今送的玉牌也有仙气,种种行径,除了压制魇,好像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而且,”祝欲顿了下,神情又出现了短暂的茫然,“我回祝家后发生的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都说魇连人的记忆都吃,看来是不假的。”


    祝欲眼中的茫然退去,他看向宣业问道:“上仙,我离开仙州多久了?”


    宣业始终在看他,不知怎么竟连语气也柔和下来:


    “三日。”


    “……唔。”


    祝欲一个没忍住咬了下唇。


    他想过可能会有些久,但没想过会有这么久。


    魇依附于人,超过三个时辰就无法通过外力抽离,换句话说就是无可救药,要么连人带魇一起剿杀,要么只能等着魇把人吃空,生魂生肉什么都不剩。如此一来,都不用杀,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宣业赶到祝家时那副神情,祝欲便已经意识到魇在他身上呆了不止三个时辰。


    但他有神木在手,本以为即便是超过了三个时辰,兴许也还有得救。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三日之久。


    三日,别说是人,就是仙也没救了。


    祝欲正起神色,极认真地看着宣业,道:“上仙,虽然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我确定此刻我是我自己,我不是魇。”


    他加重语气,企图让这句话的可信度更高一点。


    但话说出口时他心里仍是没底的。


    三个时辰一过,魇无法抽离不说,人的意识也很难有清醒的时刻。更别说他这是整整三日,换个别的仙早就一把净火把他给烧了。


    但宣业只是静静听他说完,而后语气变得更加轻。


    “我知道。”


    他说。


    这三个字落下来时比春日里的风还要轻,祝欲忽然就怔住了——


    作者有话说:祝欲:我不是魇。


    宣业:我知道。


    我好喜欢写这种淡淡的但是无比笃定的回应[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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