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硬质物品狠狠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郁秋睁开眼睛。
挂在床头对面的钟表上,指针正指向了十二点钟的方向。
……明天还得上学,先睡觉吧。
郁秋这么想,却半天闭不上眼睛。
大概是因为隔壁实在太吵了吧。
中年男性的喊骂声,东西砸来砸去的碰撞声,有时候还有些玻璃碎裂的清脆声。
还有一些细细哭声。
郁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早知道隔壁这么吵,她前两天就不该租这间房,想贪便宜果然没那么容易。
她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煎饼,耳塞也挡不住隔壁的声音钻入耳蜗,于是怎么也睡不着。
郁秋拿掉耳塞。
一秒一动的秒针发出轻微的声响,都被郁秋的耳朵捕捉到,她从小听力就好,远比一般人更加难以忍受噪音。
“咚咚。”她敲响隔壁的门。
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短暂地沉寂了一会。
郁秋动了动耳朵,依然听到了一点抽噎的声音,和逐渐靠近的虚浮脚步声。
门开了。
浓烈的烟酒味一同扑来。
这人显而易见喝了酒,走路都不太稳当,满脸都是醉酒的酡红。
“干什么的?”
他张嘴,酒味扑面而来。
郁秋屏住呼吸,正要说句什么,却愣住了。
男人立马皱起眉毛,满脸赘肉挤在一起,“神经病啊!”
他笃定、这人大晚上没事干来敲门八成是脑子有问题,当下也不啰嗦,反手摔上房门。
关上门的这声巨响让郁秋一惊,回过神来。
就在刚刚房门打开的时候,在抽噎、拖鞋的踢踏、正在不断从瓶口滴落的酒水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声音。
郁秋站在房门口没离开,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那声音实在太微弱,连她当时也没听得清楚,但是她确信,在房门内,有一种她此前从未听过的声音——像呼啸而过的风,又像布帛被撕裂的一瞬,持续不断、尖锐到仿佛有实质的棱角,从虚无中生长出来,扎进空气里。
郁秋终于想到一个更合适的形容。
简直就像空气是个活生生的存在,而现在、附着的皮肉被撕裂了一样——假如真的有这种声音的话。
酒瓶被砸在桌子上,又是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郁秋再次抬手敲门。
绝对没有听错,这声音仿佛是世界的底噪,附骨之疽一样扒在空气里,隐藏在所有声音之下。
那男人显然不耐烦了,走路速度比上一次快很多,门骤然拉开。
又是这个高中生!
“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郁秋踮起脚,越过他的肩膀向里面看去,目光在满地狼藉中掠过,又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迟疑了一会。
……什么也没有。
在男人即将发火不知道会不会作出不可控行为之前,郁秋先一步关上了门。
被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折腾了两回,可能是被打断了情绪,里面没再传出殴打的声音。
虽然也不是很安静,但比刚才好多了,按理来说,郁秋现在应该回去休息了——这本来也是她的最初目的。
但现在,郁秋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所有的声音都应该有它的来源,哪怕是再怎么隐蔽,也是人世的种种摩擦产生出来的。
但她刚刚看了一眼房门里面,怎么也没判断出来那种怪异的气流声从何而来。
无法判断声音的来源,无法判断是什么产生了声音。
郁秋像个蚂蚁那样呆在原地,不可控制地产生了紧张和恐慌。
就好像她是个格外警觉些的蚂蚁,在天灾即将降临前,通过触角、感受到了空气的震颤。
最终郁秋还是回去了。
毕竟白天还要上课,她这样劝自己。
当她闭上眼睛,带上耳塞躺在床上时,她绝没有想过后面会发生什么。
毕竟如果她有着能够预知的能力,她绝不会选择在今夜入睡。
*
荔安拎着一只黑猫的后脖颈,站在店门口观望了一会。
现在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路灯在两侧高高伫立着,光芒逸散,吸引着飞蛾不断靠近。
她慢慢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又穿越了。”
随便扑腾着四条毛腿,试图逃脱被抓住后颈皮的命运。
“差、差不多是这样的啦。”
无论如何,随便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荔安还是这幅样子。
它虽然只是个半神,但毕竟一脚踏入了真神的范畴,很清楚神格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神格的完全苏醒绝对不应该是荔安这样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和祂最初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随便突然汗毛一立,不敢再往下想了。
它现在已经不太敢去揣度荔安的心思了,毕竟这是一个只要“想”就一定会成真的神。
命运总会去往祂所想要的方向。
荔安往外面走了两步,深秋的空气带着冬日将近的冷彻,温度的两个极点间,凉爽的夜风卷着落叶飘在油柏路上。
她想,这怎么看都是普通人类社会啊。
不远处的广告牌还昭示了这个社会的主流语言。
她把手里的猫往上提了提:“所以我们又回来了?”
合着才旅游几个月又回来了?虽然她后面也有点审美疲劳了,但这不代表她就乐意看人了啊!
比起人,还是小动物更可爱点。
随便点点头。
荔安叹气,好吧,就当出外勤了。
她转身回到店里,在经过走廊的时候,日常观察了一下纸城的现状,听听愿望,实现愿望。
然后她看向纸岛旁边的那棵石树。
咦?这狗哪来的?
像是知道她在什么一样,黑猫咪咪地卖萌:“就是你第一次交易到的灵魂呀。”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祂神格苏醒程度不够,加上没有这个灵魂的用武之地,所以一直没带走,现在也不知道臭荔枝在想什么,这条狗又出现了。
荔安凑近看了看,总算是从记忆里挖掘出了这只杜宾犬。
毕竟是很特别的一只狗,披着漂亮花纹斗篷,脖子上还带着她给的那枚小铃铛。
……虽说给出去了也不后悔,但还是挺喜欢这个铃铛的来着。
杜宾趴在石树的树根边缘,看起来很小的一只,一点也没有大型犬该有的威胁感了。
这算什么?
荔安不由自主想到,别人有看门狗……她有一只看树狗么?
顺手把小纸人们今天的供奉放在树根边上,荔安继续穿过走廊,回到工作室里。
没有任何灵感,正好休息一会,她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好,又把那幅粘土壁画举起,在长廊展示位上找了个正合适的空位,让它也成功入驻手作店。
虽然这些展示位上的东西她根本不打算卖就是了。
荔安拿上刚刚收拾工作室收拾出来的口罩和手机,拎着黑猫出了门。
正好买点东西补充库存,虽然她不吃饭,但随便显而易见很喜欢吃东西,她总担心猫猫神会因为吃太多五仁月饼吃坏味蕾——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啊。
“你也吃点好的吧。”她指点道。
随便眼睛亮的堪比灯泡,心里盘算着等会能吃到嘴里的东西,于是被拎着走也不觉得难过了。
*
郁秋在尖锐叫嚷声中惊醒。
……不是人在尖叫。
是空气、发出了尖锐到快要超出人耳捕捉范围的啸声。
哪怕没摘下耳塞,郁秋也很快辨认出来这就是她入睡前听到的声音,来自隔壁房门内的奇异气流声。
至少那时它还只是又轻又浅的气流声。
而现在,它庞大驳杂到难分来处。
郁秋甚至感觉这种声音像是活物,它试探着自己在人间的界限,一寸寸生长。
撕裂空间一般地扩张。
空间。
她愣愣抬起眼睛,下意识看着隔壁的方向,隔了一堵墙,她当然什么也没看到。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
它在扩张自己的领地,边界线在不断向她靠近。
第92章 看病要趁早
收银是个很无聊的工作,收银员一站就是半天,机械性地拿起商品、扫码。
购物中心的来往顾客一向比较复杂,情侣、家庭、独自一人……
还带了只猫?
虽然没有规定不能带宠物,但真的会把猫猫狗狗带进来的也是少数,尤其是这么特别的猫。
不知道为什么,收银员看见那只猫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只猫……不太像猫。
可能是因为黑猫过于人性化的表情吧。
带着看起来很真切的半喜半忧,像看着断头饭还在纠结要不要吃的囚犯。
蹲在主人的肩头,眼神止不住地往购物车上瞄。
购物车被人推过来,猫的主人抬手往收银台上放东西。
对方一件一件地放,收银员一件一件地扫码。
收银员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只猫,离得越近,那种古怪的“人”感就更重了。
尤其是在对方也看过来的时候。
……
等收银员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结完账了,排在后面的顾客忍不住催促。
于是又赶紧继续工作,兢兢业业扫码装袋。
但是……到底是什么结完账的呢?
完全没有印象了,仿佛时间被人从中间截走了一段,又好像看到的那只猫只是场梦,而现在,它的主人带着它离开了。
等等,它的主人出现过吗?
收银员在心里回顾记忆。
明明只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很久,那种久远回忆中的褪色淡化感,慢慢模糊了感知。
黑猫蹲在主人的肩头。
黑猫蹲在……蹲在哪来着?
黑猫是什么?今天有见到过一只黑色的猫吗?
收银员停顿了两秒,面无异色继续工作。
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收银是个很无聊的工作。
*
荔安拎着两个超大号塑料袋慢慢往回走。
力气增长得很夸张,她拎着这些足以让任何一个死宅当场跪地的东西,却感觉自己只是拎了两袋薯片,轻到对东西的分量失去了实感。
这也是当店长为数不多的好处了,体质直追超人。
随便蹲在她肩膀上,总让荔安忍不住担心自己的衣服有没有被淋湿——总觉得黑猫已经快兜不住自己的口水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馋的猫,在零食区打转的时候恨不得把整片区域都塞进购物车。
不过猫猫神有些不同之处倒也很正常吧。
随便用尾巴圈住她的头发。
它放柔声音立马听上去就像小猫喵喵叫了,又甜又软,“这些都是我的吗?”
“基本上。”荔安已经对食物失去了世俗的欲望,明明很久没有吃东西,但路过熟食区的时候也丝毫不为所动。
也不是她完全不饿,但那些飘过来的肉香让她生不起食欲。
她想吃点什么东西,但不太想吃这些人该吃的东西。
黑猫似乎发出了欢呼的声音,过了半晌,又惴惴地问了一句:“不是最后一顿吧?”
荔安踩着月光下路灯的影子,慢慢沿着马路走回手作店。
“当然不是。”
她感觉有个毛茸茸的圆滚隆冬的东西贴了上来,在她耳朵边上蹭了蹭。
天底下不会有比它更幸福的猫了!随便心想。
回到店里,已是夜色很重了。
熟悉的银蓝色在架子上流转,借着微光,到也用不着开灯。
荔安刚在二楼找好地方放下手里的购物袋,就听见门铃的一声响。
她眯起眼睛,轻声质问:“不会有人类客人?”
完全是正常的人类社会吧,这个点上门的还能有什么动物吗?
随便突然抖了一下毛:“应该……不是吧。”
它也不确定现在走进来的是人还是动物了,毕竟它现在已经没办法对荔安施加幻觉了。
荔安显然不太相信,但是出于很久没见到人了偶尔见一次好像也不全是坏事——这样的心情,还是揣着黑猫走到楼下。
万一有不测,就把猫猫神丢出去,她不想知道随便要怎么和别人沟通,总之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穿过走廊,看到了一只三花猫。
万幸,不是人类。
就算觉得见到人也没关系,但荔安还是感觉更安心了些。
人多的地方总叫人觉得不舒服,不知道下一秒就有什么危险找上门来。
荔安看了看黑猫,“你的同类?”
随便炸毛:“这算哪门子同类啊!你看我和它有哪怕一丁点相似的地方吗?”
有啊,都是猫。
*
郁秋被这尖锐的气流声吵醒的时候,外面正是云雾笼罩,不见月光的时候。
睡了一个小时都不知道有没有,她还浪费了两分钟,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邻居则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像是完全被气流声掩盖吞没了。
郁秋希望这是个错觉,比如邻居只是睡了所以没有声音,不然几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可能吗?
这是很难细想的事情,郁秋从床上翻下来,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堪称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家门。
拖鞋在慌乱中穿反了也没察觉,没穿外套直面低温起了好些鸡皮疙瘩也没感觉。
离那东西远一点。
再远一点。
一口气跑到一楼,声音逐渐模糊、再难听清的时候,郁秋才感觉理智慢慢回笼。
她觉得刚刚的自己很莫名其妙,现在清醒过来依然不愿意回去的自己也很莫名其妙。
但是真的不想回去。
明明什么也没看见,但又有一种自己应当看到了的感觉。
好比站在巨树前的蚂蚁,一片落叶都堪比它的方舟,它看不到树木,树干上每一条嶙峋的纹路都比它更庞大,但它依然能够感受到巨树的存在。
对,她刚刚感受到了什么。
郁秋想,有什么东西从空气的另一头生长出来了。
她抱了抱胳膊,这会才反应过来温度太低了,但回去拿外套也是万万不肯的,敲别家家门……真的不会被当成神经病吗?就连她自己都很难理解自己的行为。
郁秋摸了摸睡衣口袋,空空荡荡。她干脆直接坐在一楼楼梯上,水泥又冻得她一抖。
不知道这副造型去找个24h便利店可不可行……不消费不会被赶出来吧。
她弯腰,把穿反了的两只拖鞋换回去,然后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云雾散去了一些,于是月光从楼梯间的狭小窗口照进来,将她的影子照得分明。
有时候,人总会误将影子当成第二个自己,幻想着看到了影子和自己不同步的某个瞬间。
好比现在,郁秋看到自己的影子上慢慢凸出来了一根细长的东西,带着细小的、漂浮在四周的绒毛。
像是在生长。
——
心脏漏了一拍,而后重重一跳,可等她眨了几下眼睛再看去时,又消失不见了,像是个幻觉。
……可能她真的有精神疾病,郁秋开始质疑自己,幻听幻视,怎么看都是自己脑子有病吧。
郁秋算了算去医院看精神科要花多少钱。
可惜手机没带在身上,不然还能查一下。
所以要回去吗?
郁秋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总算鼓起勇气爬楼梯去。
一层一层慢慢往上走,前不久租的房子就在五楼。
郁秋在三楼就停下了脚步。
幻听又来了,范围又扩大了好多,之前在五楼走廊中部位置,现在还没上四楼,就又听到了。
郁秋握紧扶手,幻觉中的气流声近在咫尺,一寸一寸蔓延过来,像淹没这栋楼的潮水,自上而下倾倒,速度越来越快。
只是幻觉而已,不要自己吓自己。
这样来来回回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的腿再往上挪动一下。
在潮水即将覆盖到她的时候,郁秋终于还是忍不住往楼下跑去。
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很难劝服自己理智一点。
一边往下跑,郁秋一边在心里想,可能还要带上点被害妄想的症状……希望治疗费不要很贵。
她已打定主意不再上楼,大不了就一晚不睡,明天直接去找兼职老板结工资,然后上医院。
仿佛破土而出的幼芽,撕扯开空气挣扎出来。气流声驳杂难辨,又像是呼吸声。
郁秋跑回一楼,抱住胳膊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阶梯上。
快速奔跑下多少有些气喘,她下意识低头,再次和自己的影子打了个照面。
一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简直像是在和郁秋打招呼。
第93章 无知无觉时
恐怖片都是假的。
人到了极端恐惧的时候,原来是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更别说像恐怖片角色一样大喊大叫了,郁秋心想。
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空气在胸腔里鼓胀,大脑却过了好一会才下达指令。
本能比大脑更快,等郁秋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跑出住宅楼,差点一脚踩进绿化带里。
恐惧却没有放过她,依旧盘绕在心头。
郁秋不敢回头,她不知道自己回头会看见什么。
尖啸的气流声不知何时覆盖了整栋住宅楼,速度快到连郁秋都没有反应过来,要不是那只突兀出现的眼睛,她现在应该还一无所知地坐在楼梯上。
云翳大片大片离散开来,惨白的月光坠落,在树影摇曳间,也投下整栋楼的影子。
无数的藤蔓一样的东西从阳台钻出来,直到一声玻璃碎裂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炸响。
郁秋很难劝服自己这只是场幻觉。
坠落的玻璃碎片,蠕动着钻出来的藤蔓,和其上生长着的细小绒毛。
尾端,一颗黑洞般的眼珠正镶嵌在上面。
郁秋挪动僵硬的四肢,比五十米体测时更努力地往外跑。
离这些鬼东西远一点。
阴影迅速生长,那种空气撕裂的声音却慢慢减弱了。
或许是因为它已经快要完全出来了。
体型不断扩张,直到整栋楼都变成它的巢穴,再难看出一栋楼的模样。
借着庞然阴影,郁秋终于看清楚——那哪里是什么绒毛?
分明就是眼睫毛!
如果这些东西真的能被称为眼睛的话。
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吓的,郁秋只觉得汗一层一层从额头冒出来。
拖鞋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丢了,脚底板后知后觉传来刺痛感,秋季的夜风带着彻骨的冷,直直扎进她的骨头缝里。
郁秋不敢停下来,又疼又累,她猜想自己现在看着应该像个疯子,但这会去医院看病这种念头她已完全想不起来了。
也许她真的疯了。
但就算这样,郁秋也不敢停步。
脚很快冷到没知觉,也可能是痛到麻木了。
郁秋愣怔着慢慢停下来,周围是全然陌生的环境。
刚刚没头没脑一顿乱跑,不知道跑到那条街上了。
绿化带中常青树的影子搭在她的肩上。
郁秋被惊得一跳。
然后才反应过来,只是普普通通的树影,没有气流声,也没有那些生长在无数藤蔓上的眼睛。
——杯弓蛇影啊。
郁秋不知道那些藤蔓扩张速度有多快,她睡觉的那两个小时,也不过是将将从邻居家侵入到她的房间墙壁,但她在楼梯里跑上跑下那点功夫,就迅速覆盖了整栋楼。
她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规律。
郁秋慢慢喘着气,扶着树干坐在绿化带边上。
抓着腿把脚面翻上来,龇牙咧嘴把石子沙砾给弄下来。
然后她呆坐在地上,仰头看见天边月亮。
圆得惊人,亮得惊人,乍一眼看过去,像黑色棋盘上一枚白子。
惨白的月光笼罩着她。
郁秋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躺下来的。
等她想起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周围环境已经大变样了。
*
一只三花,一只受了伤的三花。
它抬着一条后腿,脚爪血肉模糊,浑身狼狈,全是泥土草叶。
荔安干脆先给它包扎了一下伤口,虽然改变不了它依然要三爪走路的现状,但至少好受一点。
然后她当着自家猫的面戳了戳三花的脑门。
“你为什么来这里?”
*
为什么?
这话是不是问错了对象?
郁秋自打莫名其妙进了这地方,心里就全是疑问。
出于某种未知心理,她没敢看店主,只是低头盯着那只黑猫看。
黑猫也在看她。
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
郁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这段时间看不得这么圆溜灵活的眼珠子。
于是她只好移开目光,盯着地毯,思考起刚才的问题。
——她为了什么而来?
郁秋看着洁白地毯上、她踩过的痕迹。
那些泥土和血迹,眨眼间消融了。
她想,怪不得敢铺这么白的地毯,原来是有自净功能。
“世界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郁秋喃喃。
店主又轻又浅的笑声遥遥飘来。
像云端垂坠的一缕风,又像神明懒懒投来的一瞬注视。
那些在耳边呼啸过的气流声仿佛再一次响起来了。
不。
不是仿佛。
——那些噩梦般的气流声再次响起,就在她咫尺之遥。
郁秋猛然抬眼,四周环境再次变化,熟悉的房间格局,并不太陌生的陈设和满桌倾倒的酒瓶。
是邻居家的样子。
郁秋茫然无措地环顾,邻居家的小孩连走带爬从她身边路过。
一个干瘦女人蹲在地上收拾满地狼藉。
没人发现她,仿佛她是不存在于世间的。
郁秋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脚踩在地板上,却径直穿过一块碎玻璃,不带丝毫疼痛。
她看到月光刺穿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稀疏落在地板上。
她简直像个幽灵。
幽灵郁秋顺着气流声的方向,穿过一扇房门。
是那个中年醉酒男的房间,他正像个死猪一样躺在床上,无知无觉。
气流声环伺着这个房间。
随着月亮一寸一寸攀上天穹的最顶端,气流声的范围也越来越大。
郁秋终于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被吞没的一瞬间。
从脚开始,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里,露出鲜活的血肉和齐整的断口,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醉酒男仍然躺在床上,像个被打了过量麻醉的出栏猪。
被宰了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整齐的断口随着月光寸寸上移,直到已经全然看不出躺在这里的是个人类。
膝盖,大腿,腰腹,胸膛……
眼睛。
像是终于取到了最心爱的宝贝,气流领域瞬间扩大了。
速度都隐约增加了。
房门外,拖地的声音叽叽咕咕响起,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干瘦的女人拖着地,小孩呆愣愣在客厅爬。
无知无觉地离开人世,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当最后一点发茬也消失在无人知晓处,郁秋终于回过神来。
……所以真的不是她有精神病,而是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声,吞吃了一整栋楼的人。
那现在要干什么?
报警吗?警察会信吗?那就不说实话报假警?可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警察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至于能够将一栋楼、不、一整个小区都围起来?
一眨眼,又回到原本的地方。
星河静谧流淌在周身。
“想好了吗?”店长轻声问道。
对方说话总是很轻,像是根本不会有气流在她发声时产生,连尘埃都要安静地听她细声慢语。
——世间任何东西都不会对祂的到来、祂的举动而产生惊诧。
郁秋怔住,无数个念头在这一瞬间转过,然后又消失在思维的罅隙中。
她张嘴,艰难道。
“我要能够救所有人的办法。”
“我想要知道这一切的根源。”
第94章 报了个假警
店主没有说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祂只是平淡道:“已逝去的,就让他们离开。”
已经死掉的人,是不会真正回来的。
被吞吃,就是彻彻底底化作养料,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郁秋茫然地仰头看祂,像每一个迷茫的羔羊趴坐在地上。
彷徨、无助,向神明祈求。
“至于剩下的——”对方看向郁秋的眼睛。
郁秋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整个宇宙,寂静荒芜到仿佛早已死去。
这种感觉在对方轻轻笑起来的时候消融不见。
祂带着丝毫不觉得这是个什么难事的理所当然,只是问她:“你觉得什么样的代价够呢?”
要付出什么,才能救下所有原本命运中要死去的人呢?
郁秋想说她自己,又从对方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
她不够格。
巨大的失落仿佛从悬崖跌落,但是很快,郁秋就抓住了山崖上斜生出来的树的枝干。
既然她来了这里,就说明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足够支付这个愿望的代价,只是她还没有想到。
郁秋安静了一会,十几年的记忆一瞬间在脑海里打了个转。
确切说来平平无奇,偶尔的波澜也在世界的灾变前也不值一提。
“这个世界够吗?”
全世界的性命,当然要用全世界来交换。
*
与其说是世界,不如说天道更合适一点。
随便差点毛都炸起来了,原来臭荔枝表面上根本无所谓,实际上一直记着天道三番五次想把祂当病毒给清理了这回事。
虽说天道也只是在执行一个杀毒软件应尽的职责……不过现在,病毒成了坐在电脑前的人,所谓杀毒软件,也只是祂想不想卸载的小小问题了。
至少现在,荔安看起来对这个杀毒软件充满了兴趣。
黑猫虽然觉得这是个恐怖故事,但并不影响它的食欲。
它跳进超市塑料袋子里开始扑腾。
像掉进米缸的老鼠,荔安在心里点评。
看着三花一瘸一拐走出店门,她顺手给随便拆了两袋零食。
然后看着小猫像小老鼠一样吃吃吃。
*
郁秋回到了现实,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差点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拍了拍脸,想到了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回去,回到她刚刚逃离的小区。
首先,将所有还活着的人喊醒。
脚上的伤还没好,在店里的时候压力太大没有察觉,如今跑在地上感官相当清晰。
郁秋心想,原来她是个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没有手机扫不了共享单车,也打不了车,一路跑回去。
然后郁秋冲进保安亭,把七老八十的保安喊醒。
在对方一脸你是谁你在哪你在干什么的迷茫中,郁秋已经翻找出了喇叭。
*
大晚上的,谁在扰民啊!
居民楼里响起无数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趿拉着拖鞋的响动,窗户被猛得一下推开。
“谁啊?大晚上叫魂呐!”
不确定是哪一层的住户发出了烦躁的声音。
却没有人附和。
那人抓了抓头发,不耐地朝窗外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大晚上用喇叭喊,也不怕把别人都吵醒。
人将头伸出窗外的时候,从楼顶朝下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圆润的后脑勺,上面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头发。
发梢在空气里飘摇。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不明白一切从何而来。
一只从建筑的温床上生长出来的眼睛慢慢移向住户。
好像有谁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人的情绪,大多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
建筑上这个巨大的、仿佛一个黑洞般的眼睛似乎也并不是例外。
微微弯出的弧度透露出非人种含糊的愉悦,像看到了很满意的牛排,只等拿上刀叉就能享用。
住户的声音在这样的目光下,瞬间被冻结了。
嘴却比脑子还快:“妈呀——!什么鬼东西!”
这声尖叫仿佛唤醒了这栋楼里异常沉默的居民。
一句又一句没有意义的、情绪宣泄的脏话飙出来,整栋楼瞬间热闹了起来。
郁秋骑着电动车,喇叭躺在车篮子里,确定这一栋楼的人应该都醒了,并且知道现在应该逃跑之后,她继续赶往下一栋楼。
与此同时,她还报了警。
这是郁秋人生第一次报警,同时也是她第一次报假警。
担心警察来得不够快,带的人不够多,她有意将事情说得很严重。
在嘈杂的、人群哭喊的背景音里,她大喊大叫的内容听上去格外有可信度:“对!”
“那人手里有枪!”
这个国家严禁枪支,民间手里有枪支,就不可能有来路正当的,枪和枪的来源都是很严肃的问题。
所以……这样说的话,应该会更谨慎一点吧。
*
何止是一点。
对枪支问题的严重性缺乏了解的郁秋并不知道,因为这一个电话,整个警察局都忙活了起来。
给上一级打电话,申请更多的警力调配。对现有人手进行合理安排,尽可能快地抵达现场。
要先将居民区包围起来。
居民区这个目标真是让人一听就开始疲惫起来。
不知道凶手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对方手里有多少枪支弹药,但是光听背景里的声音就知道形势非常严峻。
不谈别的,光是八成存在的人质问题和老式居民楼的复杂楼道情况就够喝一壶的了。
“都准备好了?”
正值中年的警官扫视全场,面容沉凝,他脸上还带着年轻时和歹徒搏斗留下的伤疤。
警官沉沉呼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里,呼吸凝成薄薄的雾。
“出发。”
第95章 大量的枯叶
“你报了假警。”警官状似平静地说。
郁秋理不直气也壮:“如实报警的话会被当成神经病的吧。”
警官麻木中带着一点恍惚地点了点头。
如实报警的话……说有眼睛怪物入侵了居民楼这种事,只会被接线员无语地挂断。
但是、就算是亲眼所见的现实,依然太过荒谬了。
警官默默思考人生。
郁秋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
“如果后续有情况,随时和我们联系,”警官叹气,“至于现在,你今晚打算在哪休息?”
家是肯定不能回了,那栋楼和它附近的两栋楼都被眼怪吞了个干净,子弹对这种东西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只比冷兵器好一点。
火箭筒在增派的路上了,但警官对它能不能起作用依然抱有怀疑。
郁秋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然后她掏了掏睡衣口袋,把空荡荡的口袋翻出来给人看。她陈述:“我卡里基本没有钱。”
就算和兼职那边先把工资要过来,也不可能支撑得起天天住酒店,更别说还要买衣服和生活用品。
警官拍了拍她的脑袋:“那这段时间就先待我们这吧,吃住不收你钱。”
“钱财损失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补偿计划。”
郁秋没有任何意见,在局子里过上了包吃包住的生活。
*
大半个晚上都在四处奔波,脑袋一沾枕头立马陷入昏睡。
然后郁秋突然睁开眼睛。
自己还躺着,但是眼前不再是房间里雪白的天花板。而是一望无际的、比起苍白更接近于空无的天空。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天,无云无风,没有色彩和群鸟。像是光从这里经过,也被无声吞没了一般。
郁秋动了一下,身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然后将后背上的枯叶给拍掉。
她刚刚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躺在这片枯叶林里。
郁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但这熟悉的、没有任何过渡变化的瞬移效果,让她想到那个神神秘秘的手作店。
回忆突然停在那道她并没有走进的长廊里,视线拉近,模糊地看到走廊边缘展示位上竖着摆放的东西。
那是一幅粘土壁画。
从落叶遍地的枯萎森林,到直上云霄的骷髅天梯。
郁秋眺望远方,却没看见天梯,只有眼前这层层叠叠的树。
树干嶙峋、每一条沟壑都像是麻木的脸,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尽头。
郁秋从地上捡起一枚落叶,松手,任由它慢悠悠打着旋落在地上。
她顺着叶尖的指向走去。
如果这就是那位店主的手笔,想必就是愿望达成的必经之途。
——拯救所有人的办法、和一切的真相,都应该在这片密林里。
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并不茂盛,也没有一丝一毫充满生机的绿色,枯萎的树叶像昆虫,在地上爬着。
郁秋漫无目的地踩过堆叠的枯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天色没有一分一毫的变化,入眼全是近皆相似的枯木林。
时间就这样慢慢失去了流淌的概念。
等郁秋不知道走了多久,疲乏到下一秒就能昏死过去的时候,她向前倒去。
枯叶安静地留在原地,密林依旧如往日般平静。
只是刚刚还在走动的人消失不见了。
*
她是谁?
忘了。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
她要做什么?
不记得了。
郁秋——目前是遗忘了自己的姓名的郁秋。
她抬头,怔怔地看着周围笼过来的、云翳一般的阴影。
半晌,她才从皮毛摩擦的声音中听出来,这是一群老鼠。
密布在这矿洞般的地下空间里。
然后有啃食声响起。
郁秋看见了一个人,被鼠群淹没着,很难说还像一个人的样子。
仿佛有声音在心底响起。
【救人的话,你自己也会死。】
【不救人的话,你可以趁此机会离开。】
一起死还是自己活,选一个吧。
郁秋充耳不闻,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她确信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但这有关系吗?
她要救人,不是因为那人和她认识。
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老鼠安安静静、一点多余的声响也不会发出。
细短的皮毛淹没过来的时候,郁秋抓住了那人的手。
那上面的皮肉已经被啃食了大半,郁秋感受到一点微凉的瓷质。
*
郁秋睁开眼睛,天亮了。
清晨带着寒露的日光穿过窗帘的缝隙,
所以她是做了个梦中梦吗?
还是说,救现实中的人的办法就在其中?
郁秋想了半天,还是很难理解那个梦,她谁也没救出来啊,无论是自己还是梦里的人。
那算是选择错误所以没给答案吗?
还是先去和兼职那边把钱要过来吧,学校那边昨天晚上警局的人就帮她请过假了。
郁秋钱到手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个便宜手机。
有手机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等到没有了才知道麻烦重重,别的不说,但凡昨天晚上她有手机,都不用腿走回来。
想到这,倒是有些奇怪,明明昨天晚上脚底板还疼得要死,洗个澡差点给自己洗成热锅上的蚂蚁,今天早上起来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了,伤口全都消失了。
作为灵异事件的第一目击人——并且是那栋楼唯一的幸存者——郁秋又和好些陌生警官交换了联系方式。
……应该都是陌生警官吧,总感觉其中有几张脸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陈警官——最开始找到她的那位——联系她了。
开头第一句话就让郁秋感到了头晕目眩。
他说:“你之前在现场,有看到过大量枯萎的树叶吗?”
第96章 世界在生长
本来勉强也算将小区和附近区域都封锁起来了,居民全部被连夜带离。
失去了人类作养分的眼藤扩张速度也慢了很多。
这种外表近似长满眼睛的藤蔓的生物,暂且用通俗易懂的眼藤来称呼。
任何防护用具都不起作用,只要在它生长的领域里,就会被吞食,包括但不限于人类、老鼠、兔子。
尚不清楚被吞食到哪里去了,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消失——当然,后者只是人们心里的一点期待,实际可能性极小。
“其实应该还包括狗来着。”郁秋在电话另一头说。
她记得一楼住了个老人家,家里养了只泰迪犬,人和狗都没能跑出来。
警官点了点头,又想到她看不见,继续说起现场情况。
“而且昨天晚上,我们发现,也许是因为长期没有能量摄入,眼藤开始吞吃一些它原本不会吃的东西。”
“阳台上的盆栽,葱姜,一楼花池里的植被……我们暂且可以认为,凡是有生命力的食物,眼藤都可以从中获取能量,进而扩张。”
“我们已经将眼藤的具体情况登记在册,但是……”
他犹豫了一秒,似乎觉得这话说出来就足够荒谬,“今天早上七点钟起,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大量落叶,目前还没有发现落叶的来源。”
警官握着手机,抬眼看向远处的居民区。
为防止眼藤快速扩张,他们是在整个居民区外驻扎观察的。
那地方本来只有鬼东西在眨眼、在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域,但现在,落叶像雨滴一样纷纷坠下。
又像安然划过的流星,并不张扬,安静到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满地都是枯黄的树叶,每一寸钢筋水泥的缝隙都被覆盖。
雨水素有无根之水的外号,可雨滴的来处再遥远,也是非常清晰的,是天边云层中、水分的凝结降落。
但这树叶,可是真正的无根之叶。
仿佛只是一晃神、一错眼,它们就已经到来了。
理所当然地降临在荒唐之地。
缠绕在建筑底部的一部分眼藤也被轻缓覆盖,仿佛依稀能够看到一棵树投射在世界上的影子。
遥远的、亘古的,跨越浩瀚的时间长河,轻轻抖落了些许落叶。
警官困惑道:“红外探测里,眼藤被枯叶覆盖的那一部分消失了。”
几乎消失,当然也可以说它成了雕塑一样的东西,温度和环境趋同。
眼藤也是在向外散发热量的,但一直活跃着的眼藤却在落叶下……死去了?
应当可以这样说吧,毕竟对一个生物——哪怕是非正常生物——不再散发热量,便意味着死亡。
而且落叶一直没有停下来,小区范围内,落叶越来越厚,眼藤死掉的部分也越来越多。
郁秋纠结了两秒钟,决定把事发凌晨的遭遇和梦里遇到的事情说了一下。
……
后面的记忆却逐渐混乱起来,越是和别人说梦里的事情,就越分不清边界。
郁秋总是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好像大脑是个处处阻塞的回路,又好像有些事本就不该说出口。
“我不确定……”郁秋喃喃,目光不知不觉看向窗外。
明明是草坪和白色的围墙,她却仿佛真的看见了一片枯叶林,无边无际。
有一瞬间,郁秋突然意识到这件事。
——语言也是一种力量,诉说了不属于人间的事情,就势必会将它们带来。
“不确定什么?喂喂,郁……”电话另一头,一无所知的警官还在试图和她沟通。
郁秋分明还很健康,又像是发起高烧,眼前逐渐模糊,灵魂挣扎出血肉的躯壳。
她看见空白的天、虚无的风、被造物主懒怠修饰的寰宇。
但是,又有一道闪电般的光亮骤然袭来,使天地分开泾渭分明的一线。
——那应当是剑光。
郁秋此前从没在现实中看过剑,更不用说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剑光。
但它来到面前的时候,她完完全全明白了。
然后……是什么来着?
好像有人在说话。
说的什么来着?
空气终于走过长长的气管,支撑起郁秋生存的重量。
她像个才想起来要喘气的婴儿,在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中睁开眼睛。
眼皮慢慢分开,露出黑白的眼球,群星也慢慢顺着睁开的弧度、流淌进眼睛里。
郁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躺下来的。
她胡乱地伸手四处摸了摸,没找到手机,她忘记时间过去多久了,只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还残留在印象里。
啊……所以、怎么又回到这个店铺里了?
正想着要不要去找店主,一片阴影就落下来。
猫盘坐在她的面前,嘴角向上扯出尖尖的弧度。
“真看不出来啊……你天赋还挺高的嘛。”
只是刚刚接触到这些东西,就能靠语言短暂进入世界的另一侧了。
郁秋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店主给她的压迫感远远高于这只猫。
但她怕黑猫多过怕店主。
大概是因为,如果做了什么不太正确的事情,店主会愿意包容她——即使这种包容不是任何社会意义上的善,而这只猫……郁秋不敢确定它有多少善心。
可能和它身上的白色一样少得可怜。
郁秋吸了口气,没敢直接看那只猫,盯着远处的星星。
她最后还是问了:“什么天赋?”
黑猫绕着她转了一圈,慢悠悠勾了勾尾巴尖。
它答非所问:“怪不得祂愿意答应你。”
它就说嘛,以荔安那些说不清有多少的善意来看,对表世界置之不理才是正常,怎么这么麻烦的事情也说答应就答应了。
郁秋小心翼翼:“你说的、是指店主吗?”
她其实现在更想问能不能让她离开这里,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外面等她回话的人又要等多久。
“少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吧,神明睁开眼睛前,世界都不存在,更别说时间了。”
祂不允许,一切都会保持原样。
郁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问了:“那我能走吗?”
虽然身边有只不像猫的猫,但还是觉得周围空荡荡的,仿佛连空气都不会流动。或许,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总是格外孤独一些。
黑猫跳上周围的架子。
“为什么着急走?来都来了,不看看你的前辈吗?”
说不定哪天就成为荔安作品里的一部分了,它这叫帮她提前熟悉未来生活环境。
前辈?
一些零散不连续的画面涌入脑海。
剑光分开虚无空洞的世界,有人说了什么话。
忘记了。
但那些景象还算清晰,清晰到如在眼前。
郁秋睁大眼睛。
等等、真的在眼前啊!
她下意识顺着黑猫的行动轨迹看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远处一幅粘土画上。
……这不是一模一样吗?所以她刚刚其实是进入了这幅画的上半部分?
“来吧。”黑猫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
世界再次颠倒变化。
“嗯——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欢迎来到里世界?”
猫嘀嘀咕咕。
郁秋已经听不到这猫在说什么了,她只能感受到自己在“降落”。
连本我的存在都变得模糊,时间、空间都失去了意义,她来到真正的世界遗忘之地。
那人说了什么来着?
“——凡人,竟然也能到这里来吗?”手握石剑的剑修疑惑问道。
郁秋、郁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目瞪口呆。
和梦里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一望无际的枯叶林地,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两个人。
……应该是人吧。
另一个陌生人好奇地打量着她,回答了剑修的问题:“可能吧,我多少也算是个凡人吧。”
钟六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真实的来历,但毕竟过往数十载的现代生活才是她生命中占比更大的部分,下意识的、还是会认为自己是个凡人。
等郁秋终于冷静下来后,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用猫的话来说,就是她的两个前辈。
郁秋:“我是被一只黑猫送进来的,你们知道怎么出去吗?”
虽然知道时间是静止的,但她还是有点焦虑,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劈头盖脸打得她茫然无措:“外面有人在等我。”
进来、出去。
钟六也不急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了,她思索道:“我还没出去过呢,理论上应该是,怎么进来的,就怎么离开吧。”
但是那只猫送进来的啊,钟六有点发怵,她直觉猫是很乐意捉弄人的,既然送进来,就没有亲手送出去的道理。
金阿青盘坐在地上,枯叶却没有被压到,一点碎裂声都没有发出。
她若有所思看向远方,然后说:“还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看。”
郁秋随着金阿青的目光一并看去,远方,天空像是裂开了一道豁口,无数枯叶倒卷着向上飘去,穿越裂缝消失不见了。
警官的话犹在耳畔,【你之前在现场,有看到过大量枯萎的树叶吗?】
原来是从这里来的。
钟六目送郁秋跌跌撞撞往裂缝处去了,看着手脚协调性还没恢复的样子。
不过也是,极短时间内连续穿梭,只是头晕眼花都算天赋异禀的。
金阿青站了起来:“继续吧。”
钟六叹气,她已经开始怀念那段短暂的工厂打工的日子了,起码有双休呢。
拓宽世界的边界……这种工作内容、怎么听都该和她这种社畜没关系吧。
*
郁秋是从半空掉下来的,和无数枯叶一起掉进小区里的。
没有受伤,却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郁秋刚落地,什么都顾不上,只觉得脑浆都被晃匀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当场就吐了,但是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也是干呕。
一队穿着作战服和外骨骼的人慎之又慎潜入小区,把她带出去了。
种种事件叠加,郁秋刚被送上担架就睡着了。
她当然不会知道,也接触不到另一件事。
研究所。
“具体是什么情况?”
“地球,在……”似乎这句话说出口都十足荒谬,年轻的研究员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也没能把话说全。
上了年纪的院士低头擦了擦眼镜,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
“——它在生长。”
第97章 神明栖息地
郁秋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也可能是郁秋自己疯了。
眼藤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甚至很可能不是最初的那一个异常。
在那之后,无数无法用现有科学来解释的异常在世界各地不断涌现,世界像一锅煮到过头的粥,那些分不清的混乱在其中沉浮。
郁秋又一次见到了那位店主,她已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对方。
似乎是因为郁秋在某方面的能力得到了长进,于是便比以往更加接近真实。
……绝对、绝对不是人类的模样,也绝不是任何人类能够想象到的存在,更像某种宏达而辉煌的概念,云雾或者风一样无处不在,高于一切之上。
郁秋似乎越来越接近真相,可店长的形象却越来越模糊。
总之,不管那些郁秋无法理解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解决异常。
所有异常,都该回到它们该待的地方,而不是在人类的地盘上肆意妄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任务,郁秋也有自己的任务。
自从上次去过落叶林,郁秋就获得了一个系统——暂且可以这样称呼。
系统半透明的面板展开,是一张三维地图,象征着郁秋的坐标点位前方,是一个方向箭头。
只有郁秋能看见的箭头坚定不移地指向一个方向。
郁秋出发了。
那是一个诞生在世界之巅的异常。
这世界上出现的异常数不胜数,但郁秋相信,系统既然有意指引,那这个异常绝不简单。
而她需要做的,是作为媒介,在异常区域范围内待足够长的时间,直到里世界的通道打开,就像带来。
“走这边。”重金雇佣的本地向导指了指方向。
郁秋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也没人放心让她一个高中生在异常领域里打转,一队装备精良的异常处理专员走在她周围,将她护在中间。
向导偷偷摸摸看了这群人好一会,在山腰处很不放心地说道:“快到的时候我就先走了啊。”
这话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毕竟因为山巅上的那个异常,这周边山脉都成了无人区,唯恐被山神——很多本地人管异常叫山神——带走。
但这群人给的实在太多了,干了这一单,以后再也不用和群山打交道。
郁秋再一次回答:“没问题。”
向导放不下心,即便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同样的山路,他依然对这片山脉充满了敬畏。
临走前,向导对这行人说:“山神没醒的时候是最安全的,你们最好别在山上待太久。”
根据可靠情报,所谓山神就是这次要处理的主要异常,它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每十小时清醒一小会。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更弱小的异常,应当是和山神一起从里世界掉出来的。
郁秋有一阵觉得自己像个负责把冒出来的垃圾塞回垃圾桶的工作人员,虽然并没有这样的工作。
“大概要滞留多长时间?”王姓专员问她。
之前一直看不到时间,现在进入山脉深处,郁秋才看到系统面板上浮现出来的一行字:“五小时。”
王专员点了点头,这个时间应该能卡在休眠时间之内,主要是登山比较耗时。
雾照山脉的险峻堪称世所罕见,所以即使有着同样知名的美景,依然没有进行商业化。
这也导致山路格外难走。
这里不是山顶,还要再向上走。
虽然是夏季,但雾照山脉积雪不化。
郁秋喘气的时候感觉眼前全是雾。
这是一片白到神圣,被冰雪和薄雾常年笼罩的山脉,尤其她正在攀登的还是这片山脉中最高耸的那一座。山的名字很拗口,郁秋没记住,只知道这个山是当地方言的音译。
原意是神明栖息之所。
郁秋心想,真要说神的话,比起所谓山神,还是那位更像吧。
比人的幻想更接近神的存在。
这样想七想八,爬山也没那么痛苦了,再加上还有专员给她搭把手,山顶很快就到了。
郁秋坐在山巅,觉得有些奇妙。
每个人第一次爬上山顶的时候,是不是都会产生一种格外畅快的感觉?
虽然爬山真的很累,说什么也不想再爬一次。
视线慢慢从近处向远处延伸。
白茫茫的云雾中,郁秋感到一阵恍惚。
好像……又看见那片没有尽头的枯萎森林了。
不,不是好像。
郁秋睁开眼睛,一回生二回熟地从地上站起来,眼前的景象依旧,只是和第一次来时不太一样。
这一次,她看见了森林的边界。
郁秋快步向外跑去,枯叶在她脚下嘎吱作响,树的枝叶朝两侧移动,为她打开了一条通往森林外的道路。
当郁秋踩在满是石块的地面上时,她回头看去,来时的枯萎森林已然消失了。
入眼只剩石头。
确切来说,是头上、脚下、四周全部都是石头,密密麻麻,将郁秋包围住了。
郁秋漫无目的地走着,这种情况和当初还挺像,没什么目标,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停在一面石墙前。
这些石头……好像是有形状的,不是那种风吹雨打出来的形状,而是人为雕刻的痕迹。
郁秋不知不觉间凑近石墙,一个个大石块堆积成的墙面表面非常粗糙。
但是不太像石头的粗糙,甚至有一种微妙的温热感。
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冒出来,郁秋心想,有一点点像过度操劳以至于过分粗糙的皮肤。
就是那种风吹日晒也要兢兢业业工作的人的皮肤。
石头轻轻动了一下,郁秋手边一小块石面挤了挤,慢慢堆出一些褶皱。
它眨了一下眼睛。
——果然不是真的石头!
郁秋被吓了一跳,但这段时间见过的怪事太多了,会眨眼的石头还算不上什么。
她定了定神,然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好?”
石头没有回答她,只是呆滞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看起来不像什么很智能的东西,挺呆板的。
郁秋这么想着,眼前却突然一黑。
在光线探入眼眸之前,首先到来的是海潮的咸味。
第98章 凉薄雨幕中
荔安顺着崎岖的山路向上走,她在思考一件事,而且这件事她已经思考出了答案。
人生偶尔就是会有这样的时候嘛。
思考人生的意义,自己怎样到来又将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和神的存在。
她有点高兴地和猫分享了自己的结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神吧。”
随便只是听着,它越来越习惯荔安的无常。
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神本就是这样。
生命大都有属于自己的形状和色彩,而神没有。
更接近于混沌的雾,既不分明,也无光泽。
*
郁秋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毕竟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她想,大概又是一重幻境。
她不知道离开幻境的条件,只是隐隐觉得它似乎是在看她所做下的抉择。
选择无畏的死亡、或是怯懦的存活。
郁秋掉进了海里。
但她是通过没入鼻腔的咸腥味判断出来的,至于说大海应该有的样子……
无论怎么说,海都不应该是红色的吧?
郁秋咳嗽着在海中浮起来,那种浓郁到快要凝成实质的血腥气就更加明显了。
她像周围浮在海面上、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死去的人一样,成了无知无觉的羔羊。
海浪一重高过一重,劈头盖脸打过来,又把郁秋淹没了。
她在血海里不断下坠,却想——一定要做点什么,至少,要知道真相,哪怕是片面的、荒诞的。
“轰隆——!”
电闪雷鸣中,郁秋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周围无数尸体。
精致高贵的人、衣衫褴褛的人,不论是平庸还是高尚,此刻都和鱼鸟作伴。
一同在海面下陷入永眠。
在海面之上,让整个世界颤动、视一切人为蝼蚁的——
郁秋仰头,向上看去。
然后颇为平静地想,原来是神啊。
所以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所有人寂寂沉入海底。
而这些,大概从没有出现在神的眼中,毕竟祂根本就没打算杀人,只是普通人太弱,连一瞬的注视都无法承受。
海下坟冢无数,海上神明争锋。
大概是因为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神,又或者是直觉海面上的那些神似乎并没有和店长一样的权柄。
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在郁秋的脑子里冒出来。
娱乐作品里,最常见的是身负大气运的主角在众人爱戴下杀死为恶人间的神。
但是,应该也有人写过,让普通人杀死神——这样的故事吧。
郁秋快要窒息了,却感觉到另一股力量充盈肺腑。
所有普通人的思念汇聚在一起,总该比鸡蛋硬点。
但在冲向神明之前、在奔赴另一场死亡之前,郁秋想到了一件事。
能被杀死的都不是神,而是以为自己是神的某一个物种而已。
真正的神,是个无神论者。
*
当郁秋再次睁开眼时,她再一次对上了那张石雕上的脸。
但这一次,她没有被吓到。
……她见过这张脸啊,她见过这里雕刻的所有脸庞啊。
就在深海的墓地里。
郁秋看着这群石雕,将每一张脸的记下了。
然后石雕像活过来一般,从中间分开一条道路,沉默地站在两边。
郁秋走过石雕们拱卫着的道路,眼前光线越来越亮,直到将视野彻底盖住。
当郁秋能够看清眼前的事物时,发现自己还坐在雪山之巅。
一点凉意落在脸上,冻得她抖了一下。
一个专员走过来,给了她一条保温毯:“小心,突然开始下雨了。”
真奇怪啊,这种地方,怎么想都该下雪吧。
但是考虑到这里还睡着一个未知力量的异常,又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郁秋裹了裹毯子,雨水纷纷飘落,她从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深海下、混着血腥气和尸体逐渐走向朽烂的枯败气息。
没一会,地动山摇。
专员们站了起来,把郁秋围在中间。
“应该是山神醒了,当心点。”
山神在一片雨雾中睁开眼睛。
石头混着泥土和雪,滚滚而下。
它似乎是想做点什么,又或者是单纯地翻个身,但是一切都被雨雾覆盖了。
凉薄的雨幕,映照着山神的每一次呼吸。
衰弱至虚无。
尽管已经得知很可能是这样的结局,专员们依然十分错愕。
那么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解决的异常——甚至远远比不上山神的力量和范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雨带来了死亡,又淹没了一切。
【异常山神】
【已解决】
*
荔安终于登到山顶。
虽然常年宅家,但她本身并不是这样一个人,主要还是外面的人太多了,她偏偏又是那种一遇到人就准没好事的体质。
不知道为什么,登山的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
可能是因为不是热门山景吧,她本来也是按照冷门标准挑的,就是希望不要有人。
猫窝冬似的蜷起来,既不做声,也不动弹。
荔安戳了戳它,确定还活着以后就不再管了。
她眺望在缭绕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群山。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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