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众官员起的比鸡早,祭天正常举行。
丑时起,礼器和祭器等便源源不断地运往祭坛附近。
伴随落辇声, 仪仗队分列两侧, 所有在场官员退居旁侧行礼,此时天还有一刻破晓,刚起了些薄雾的山间像是被黑色的裘袍衣角割裂。
龙纹靴,金玉璧,皇帝气质被衬出几分庙中佛才有的宝华庄重,身后百官随行。
然而在这肃穆的外表下,皇帝嘴角始终下抑,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阴沉。
容倦眼皮子也始终下耷着, 困得快要睁不开。
其他官员没几个困的,感受到帝王尚有余怒, 他们一路胆战心惊,祈祷今日祭天不要再出现偏差。
伴随庄严的迎帝神礼乐奏起, 文臣武将站定在各自的位置。
今天是皇帝的主场,全都在看天看地,反正没有人看身后。
容倦官阶放在百官中很一般,得以全程摸鱼, 别人双膝跪地, 他单膝跪地对天摆出求婚的姿态都无人注意。
然后他就发现了同样在摸鱼的谢晏昼。
按照对方的身份, 应该跟随皇帝左右不远,但谢晏昼却是在尾端, 和赵靖渊一南一北,背对群臣,时刻注意周围的环境。
不过就连最苛刻讲究规矩的御史台, 今天都没有说什么,太子遇害后,再多的防御大家都不嫌多。
祭坛前皇帝手持玉帛,再次行礼,每一次都极为恭敬。
一次,两次,当他行终献礼时,破晓的日光照射,薄雾恰好被蒸发,远处天边忽然翻出半道彩虹。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
皇帝献酒的手紧捏杯鼎,怔怔注视着那道彩虹。
最初的惊愕过后,前排有臣子忍不住再叩首,颇为激动道:“是彩虹!天降祥瑞啊!”
何止是他,不少重要大员们喉咙滚动,几乎要流下滚烫的热泪。
“天佑我大梁!”
后排有些不明所以的臣子受气氛感染,跟着高呼:“恭贺陛下!天佑我大梁!”
气氛欢腾惊喜,容倦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口口,古代是没彩虹吗?”
【盘古开天辟地后都有。】
“那他们在激动什么?”
所谓的祥瑞,难道不该是百鸟朝凤,锦鲤回游,霞光万丈这些吗?
系统的ai第一次给出最合理的分析。
【祥瑞降级了吧,和消费降级一个道理。】
这一路祭天走来不容易,近来皇帝和文武百官遭遇的太多了。
太子坠马,天降异象,皇帝噩梦连连,祭天前韩奎犯浑,北阳王世子遭遇刺杀,昨日行宫又出现了连环杀人案。
这些全部发生在短短一个月之间。
大家潜意识里觉得今天祭天肯定还会再发生些什么。
甚至还有人已经做好了老天提前飞雪的准备,内里悄悄多加了两件衣衫。
然而没有惊雷,没有死人,没有祭坛爆炸,什么差错都没有。
远处天边还出现了彩虹。
这不值得感动吗?!
群臣的赞美和祝词一浪高过一浪,皇帝站在祭坛前,遥望远处那小半道彩虹,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
一派喜气洋洋中,容倦听到一位同僚的感叹:“忙完了祭天,接下来就剩下祭地,祭山川,祭日月星辰,宗庙祭祀,上半年灾情不断,应该还会专门祭一下龙王,祈求风调雨顺。”
容倦一瞬间目中满斥杀意。
还是亡国吧。
·
第N届祭天仪式完美结束,诚如同僚感叹,后续类似祭地等礼仪活动不少,不过三品以上的官员才需陪同,礼部只用出一半健康的礼官。容倦不在范畴中,每日只将需要处理的公务抱给顾问。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们。”他一副托孤的口吻。
顾问看着小山般的公务,眉心一跳:“为什么不去给师兄?”
“你进门早。”住的地方也离自己更近,来这里可以少走两步。
“……”
“对了,”容倦准备回去午休前,想起什么说:“听说你母亲和妹妹不是很喜欢人多的地方,可以让她们回去了。”
这种似乎全然的信任,一般人听到肯定会感动,但顾问反应倒是比较平静。
“多谢大人信任。”他天生就冷心冷情,想要用一些这样的恩惠来感动他很难。
容倦随意点点头:“还有你那些喂养毒蛇的毒虫,日后尽量不要显于人前。”
顾问敏锐地感觉到了这句话不对劲。
他停下清点手头公务,抬起头。
面对容倦微笑有礼的模样,顾问莫名心里一激灵,思维不受控制地开始转动起来。
近日和毒虫有关的只有一件事。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右相和太子在行宫时不幸被毒虫咬伤,导致行动不便,现在还在行宫内养伤。
之前他就一直在疑惑,行宫位于京都郊外的山脚下,过去偶尔也有几例被毒虫蛰伤的事情,但是非常少,而且不至于如此严重。
怎么偏偏被右相赶上了?
突然,顾问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了:“那虫子该不会是……”
容倦不语,只是一味点头。
是它,是它,就是它。
毒药的赠品,小虫虫们。
顾问那日常文质彬彬的形象有一瞬间彻底破功。
难怪!
难怪突然不用让他以家人为质!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莫名参与了谋害朝廷命官,成了共犯!!
容倦将顾问僵直下的沉默解读为很快接受现实,看他这么坚强,索性一并道出:“其实太子已经死了。”
“也是被毒虫咬死的。”
容倦自认毫无保留地分享,顾问只觉得一道又一道惊雷落下。
“我们帮了太子大忙,让他赢得生前身后名。”
顾问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还身后名,你怎么不说你要了却君王天下事呢?
宋明知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快要石化的顾问,随口问了句:“他怎么了?”
容倦拥有极高的自我道德评价,真情实感道:“被我感动的。”
宋明知一眼看出另有隐情,但并未在意。
他原本就是来特意找容倦,如闲聊般开口:“听说大人这几天一直在吃素斋。”
容倦点了下头,夏季刚过,又迎来了秋热。
大鱼大肉略显油腻,最近解锁了素斋,感觉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宋明知:“我有一友,说京都附近有几家寺庙的素面不错。”
他的朋友,应该是厨武双修的宋是知,能得宋是知高度评价,必然很不错了。
容倦的馋虫立刻被勾起:“哪家最好。”
宋明知笑道:“那自然是文雀寺,大人往年不是也会去那里探望生母?”
往年的事情容倦哪里知道。
他目光动了动。
宋明知在提醒他,这个比较推崇孝道的时代,便宜爹中毒,完全不去看望可能会被拿来做文章,去了,万一右相事后突然出现不舒服,登月碰瓷自己怎么办?
以容承林的心机城府,后一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出现。
探母倒是一个绝妙的主意,父亲受伤,受惊孩子寻找母亲安慰,合情合理。
容倦笑道:“正好今日无事,去一趟。”
为了吃,咸鱼也能主动上岸,容倦执行力很强,坐上他的小宝马车即刻出门。
当听到府外马车压过石板的声音,站在原地宋明知方才转身。
后方,顾问看着他,那双看似亲善的眼睛狐疑眯起:“师兄不是一向主张避世?何时如此殚精竭虑?”
宋明知从容道:“师弟何意?”
顾问眼珠都没有转动,似乎是要看穿对方淡泊名利外壳下的所有算计,定定道:“你很清楚现在过去可能碰见谁,你是想要刻意拉近他们双方间的关系。”
宋明知笑而不语。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顾问不动声色地泛起琢磨,明明可以开门见山说话,为什么非要提到往年会去。
这句话放在这个语境下没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似乎是在刻意暗示提点什么旁的东西。
今天是休沐日,除了忙着到处祭祀加班的礼部,大家都在合理休息。容倦工作外包,不但能高效率地完成工作,还能悠哉悠哉度日,外出品尝美食。
系统坐轮椅看小说:【小容,宋明知好像是故意引你出来。】
引鱼出穴。
容倦打了个哈欠下车:“看来你的运行速度流畅不少。”
宋明知无形中告知了他原身往年的行动轨迹,同时避开右相的算计,背后是否还有深意,他懒得去想,反正只要不是暗杀其他随意。
陶家兄弟休假归来,再次担任了明卫的职责。
附近山路修的平坦开阔。
容倦似笑非笑:“看来文雀寺香火旺盛。”
香火旺盛之地,常常没几个省油的灯。
说不定今天就会见到一盏。
大督办敷衍便宜爹时,说了句因为他没有给佛祖捐香火钱,容承林当时并未否认。身居高位者多少有些信神佛,这种反常理的行为背后必然存在原因。
比如……
容倦探头朝外面看了眼,前方就是热闹的寺庙,右相因为某个人很反感这些拜佛祈福的事情。
马车很快停稳,陶家兄弟帮忙掀开车帘:“大人,到了。”
作为京都较为著名的女子修行佛教场所,文雀寺法事活动较多,慕名过来上香祈福的信众不少。原身每年会来个一两次,容倦稍微转悠了下,很快被人认出,寺内一位师太亲自为他领路。
这师太体态圆润,锦衣玉食惯了,容倦轻易辨认出僧服是用贵族常用的高级丝绸所制。
一路上,师太故意放缓脚步,一边感念容倦往年的慷慨解囊,一边暗示性地表示他的母亲对此十分欣慰。
容倦不接话,师太独自说得口干舌燥,暗道奇怪。
以前稍微顺着说两句话,给些甜头,这二世祖就会捐不少香火钱。
今天怎么这么不上道?
两人一路绕过前面的佛殿,曲径幽深,沿绿荫近道直入位置居后的禅堂。
没有在容倦身上得到想要的结果,师太有些不悦地抿了下嘴巴:“禅堂外人不得进入,释然正在参禅悟道,贫尼去知会她。”
“释然?”容倦听到这个名字一愣。
系统跳出来为他科普:【尼姑法名前通常加‘释’字,意为释迦牟尼弟子之意。单字法名很常见,如‘空’‘慧’等等。】
容倦嘴角一抽。
好一个释然文学。
过了片刻,那师太双手合十出来:“释然让公子请回吧,她正在诵经回向,超度亡灵,为公子减轻业障。”
她故意板着一张脸,等着容倦说好话让自己去劝说一二,届时便能好好谈一谈香火钱的问题。
禅堂内木鱼的清响回荡在小院内。
造业是指杀生行为,容倦没少搞拼杀杀,但最近为人所知的造业点只有一个:大庭广众下杀了乌戎使者。
他被‘替代赎罪’这个说法逗笑了。
容倦挑了下眉:“哦,使者当时的行为,不该杀吗?”
师太只是一味阿弥陀佛,目中带着些斥责,在佛堂清修之地,怎可说这些。
笃笃笃。
沉闷的声响并不清脆,那扇紧闭的木门内,禅堂内木鱼的声音更大了,仿若密集的鼓点,一下又一下,余音绵长仿若能绕梁三日。
也不知是在敲打谁。
容倦突然深刻怀疑起这里的斋饭能好吃么,感觉大家脑子有点问题。
他正考虑要不要打道回府,身后忽然传来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
“寮房年久失修,前天下雨不少地方漏水,施主愿意解囊修缮,令文雀寺佛光更明。贫尼代佛祖谢过施主……”
好,又刷新了一个代理人业务。
先有代自己赎罪的,现在还有代佛祖谢过的,容倦抬眼望去——喜笑颜开的尼姑身旁,站着的另一道身影他并不陌生。
才换班下值,赵靖渊只是褪了外甲,未卸刀,束发高冠,腰间一点瞩目沉色,禁卫军统领的令牌让人望而却步。
彼此间看到对方时都有些意外,但很快,这股淡淡的诧异便散开了。
前段时间,朝廷上下都在为祭天仪式忙碌,适逢休沐日,赵靖渊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换班。
他久未来京都,过来探妹再正常不过。
容倦几乎不作思考,原地双手合十,忽道:“统领请回吧,释然母亲正在为我的杀孽诵经回向,您杀孽更多,来了她要念不完了。”
木鱼的声音似乎弱了些。
赵靖渊看了眼紧闭的禅堂门,目光落在站在阶下的容倦身上,声音挺沉:“什么杀孽?”
“您在京都外杀了不少刺客,至于我呢,杀了乌戎使者。”
前一句赵靖渊毫无波动,但听到超度乌戎使者时,他那双眼睛骤然没了先前的平和,这院中的木鱼声似乎瞬间尽数化为了目中寒霜。
禅房的木窗是开着的,外面说话的声音传入内,那木鱼笃响短暂停止了一瞬。
像是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容倦揉了揉膝盖,站久了,腿都有点僵。
来都来了,还是浅尝一碗斋饭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统领要捐香火钱?”
寮房是尼姑日常居住之所,先前师太故意提了两句,赵靖渊同意修缮。
待对方有颔首的趋势,容倦立时道:“不如以我们的名义,捐军饷,这样才可以……”
他走到阶梯中央,做出一个拥抱太阳的姿势——
“消灭我们的业障!”
燃烧吧,业障!!
系统助纣为虐,还给容倦配了一个满满正能量的表情包。
这下周围彻底安静了,前方佛堂的香客都忍不住回首,寻找这古怪的声源。
唯有赵靖渊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容倦,反而若有所思。
眼看到手的香火钱可能要飞,师太面上的和善有些挂不住了,她勉强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施主。”
谁知赵靖渊压根没听她说话,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在看到容倦还在继续呼喊,要多捐钱贷款灭障,因为日后说不定还要死更多的乌戎人时,目中积雪化了三分。
拥抱完太阳,容倦平静问:“斋堂在哪里?”
然而这两名师太现在都紧盯着赵靖渊,哪有空搭理他,强撑着笑意:“这位施主,修缮事小,但佛祖面前不打诳语。”
赵靖渊指节在腰上佩刀随便一蹭。
师太对武人有天然的畏惧,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赵靖渊转过身。
木鱼声戛然而止。
一声幽幽的浅叹自门后传来:“大哥。”
意外年轻的声音,容倦朝木门那边瞄了眼,赵靖渊视线却没有挪动。
北阳王有二子一女,二子早在多年前便逝去,按理兄妹间该十分亲近。但那些被时光封存的过往尘埃,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一道天堑。
或许是二弟病重时,那个他们最疼爱的妹妹以死相逼要嫁给容承林,最后甚至闹到病床前,哭着说二哥帮帮我。又或许是父亲调查到对方有个不清不楚的青梅竹马,她却仍被三言两语哄骗。
零零散散的斑驳记忆太多,已化为钝刀,消磨着原本牢固的血缘。
听到声音,他脚步稍顿,但也只是一瞬。
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正在走远的脚步声,幽幽浅叹中何尝不包含对家人多年不管不问的怨念。
这些怨念不能对着薄情寡义的丈夫发泄,也不敢对着兄长。
最终,禅堂内的人语调沉沉:“岫远,你进来吧。”
旁边的师太因为香火钱,投来不悦的视线,就等着容倦进去挨骂。
满心只想吃饭,压根不知道岫远是原身的字。
容倦懒洋洋道:“看什么看,罪人们要去用膳了。”
师太狡辩:“没看……”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的修行者怎么张口胡说?
容倦皱眉冷斥:“记住,脸色难看也是看。”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而节衣缩食。曾为父祈福,祭天后不沾荤腥,拖病躯于寺庙,粝食粗餐。以上收录于《新·二十四孝》。
·
相府不出善人,但一定出妙人,主角母亲不止表面看上去的这样妙[狗头叼玫瑰]
第32章 豁然
师太被怼了一番后, 自是不可能再跟上来。
容倦鼻子带路。
他一路用下巴看人,鼻尖朝上,顺着香味找到了斋堂。
两人相对而坐, 赵靖渊付了饭钱, 容倦后背松弛,手随意搭在桌边,以一个拘谨的姿势坐着。
毕竟正常情况下,他两条腿会伸长交叠着坐。
对于这位名义上的舅父,容倦确实不知道说什么。
想起刚提起捐款易主,于是用很平的语调唱:“啊啊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京都捐款小曲一响,赵靖渊稍一挑眉, 隔壁桌一个陪长辈上香的纨绔下意识就开始摸腰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手一抖:“果然是你!容恒崧!”
容倦摆摆手:“称大人。”
官阶就是这时候拿出来显摆的。
谁知昔日的狐朋狗友压根不怕。
太子重病要不行了,都知道皇帝要马上过继幽王世子为皇子。他的家族刚搭上幽王世子这条线, 正是暗暗得意时。
狗友怒气冲冲就要过来,赵靖渊极缓地抬了下眼皮。
看到对方的大刀,又想起容倦夺刀伤人的旧事,刚刚不小心挣脱长辈拉扯, 走到桌边的狗友沉默了下:
“捐多少?”
来京都小半月, 赵靖渊自然听过说书人最近疯讲的几个故事, 基本都是以面前少年郎为主角,宫宴号召捐款也是其中广为流传的一个。
他提起铜壶, 缓缓倒了两杯清水,道:“难为你年纪轻轻,却有恻隐之心。”
旧日狗友不可思议看过来。
大叔, 你瞎啊。
恰在这时,救命的面来了。
“好香。”容倦鼻尖动了动。
眼看容倦被吃食吸引,狗友捂紧钱袋子,瞬间脚底抹油跑了。
容倦佯装没看见,喝了口白水润嗓,开始低头吃面。
一碗素面一清二白,汤底是野菌菇熬制,味道膳食确实不错,只是价格不善,可以和京都有名的酒楼相比。
容倦用汤勺用心打捞,只捞到了半个香菇。
这么贵,其他的用料呢?
“我是过儿啊。”菇菇,你在哪里?
容倦不死心地画圈捕捞,确定没有另外半个香菇。
系统冷不丁从轮椅上抛出百年懒得更新的陈梗:【蓝瘦,香菇。】
容倦手一滑,唯半的香菇掉在了地上。他僵在那里,气出了牙齿尖尖。
“再叫一碗就是。”眼看他和半个香菇置气,赵靖渊淡淡道。
被系统影响,容倦下意识随便接梗:“谁会为了这口醋,包一顿饺子?”
赵靖渊目光一动,再看过来时,眼神似乎比之前多了点东西。
容倦:“我是说,没必要为了半个香菇,再要一碗面。”
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对面将尚未动筷碗中的香菇夹过来。
“你心思倒是细腻,不要和幽王世子走得太近。”
尔后,赵靖渊再未多说一个字。
双方间又回到了开始时过分安静的气氛。
吃个饭,香菇莫名拟人化,零点几秒的功夫,结论自动在容倦脑海生成。
皇帝为了所谓的朝堂平衡,搞了一堆事情。
先是接连提拔了几个和幽王世子交好的家族,就是为了让对方羽翼渐丰。但二皇子在京都多年,根基深厚,幽王世子的下场绝不会好,和其交好的家族,不过是出头鸟。
容倦转念一想,鸟做错了什么?
出头的蚊子吧。
幽王世子不久前还派人想和谢晏昼来个多方联姻计划,被无情否了。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本质和他也没什么干系。
容倦吃饱后揉了揉肚子,心满意足:“那我先回了。”
赵靖渊微微颔首。
站在文雀寺庙外,看着容倦上了有护卫的马车,他才重新迈开脚步,朝山下走去。
·
府里一阵鸟语花香。
金刚鹦鹉在追着一点点飞,近墨者黑,以前很乖的一只麻雀,硬是和这只鹦鹉学的自己叨开鸟笼,成日乱舞。
一点点主动停在容倦左肩,金刚鹦鹉没有落爪的地方,只能停去右肩。
容倦顶着两只鸟准备将它们送回窝点,路上,正好被宋明知和顾问看到,二人起身行礼。
容倦不可思议,这俩居然还在下棋。
宋明知青衫下始终散发着的书卷气,微笑问说:“大人觉得文雀寺的素面如何?”
对面,顾问暗暗摇头,哪有一朝一夕能拉近的关系。
自己这师兄不知道是不是真被下蛊了,认为对方无所不能。
“有点重。”容倦瞄了眼肩膀,扮做奴仆的宋氏六子之一眼里有活,主动带它们回去。
容倦这才以一个舒服的姿态坐在石凳上,叫来人倒了杯茶。
这可比寺庙的白水好喝多了,容倦直白点出宋明知让他去文雀寺的用意,“上次你不是还主张远离赵靖渊?”
“明面上自是要远离,但亲人间总要走动下。”宋明知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目光清透:“大人和世子相处的怎么样?”
“还行,总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
顾问看着宋明知挑眉,看吧。
下一秒就听容倦道——
“不过他答应给我花一大笔钱。”
顾问:“……”
需知说话多耗费气血,容倦没具体道明文雀寺内发生的一切,简单提及结果后便折返。
他走的潇洒,徒留顾问诧异坐在原地。
“如何?”宋明知冷不丁问。
顾问死死盯着他:“你究竟意欲何为?”
略微失态,便说明已然感觉到了什么。
宋明知心平气和:“三国里,大家在争什么?”
几名皇子不堪大用,谢晏昼一旦上位,根本无法平衡好文臣武将。非他能力不够,有些事无法以人的意志为主导。
他手下武将受到压迫多年,迟早迎来一个反弹,剩下宗室里的那些还不如现在的几名皇子。
顾问一字一顿:“容恒崧惫懒,无权无势……”
宋明知指尖加重力道,用落子的声音打断:“人是会变的。”
他意味深长道:“师弟,就像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顾问冷笑:“昨日的你避世,今日的你入世,当然不同。”
宋明知似笑非笑。
顾问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
低头看着棋盘,他目光几经变化,一句三国里大家在争什么已经揭晓了对方图谋,顾问始终觉得乃天方夜谭。
退一万步,容恒崧压根没这个心,旁人做什么,也是徒劳。
·
容倦并不知道自己的后院满地鸡毛。
回屋路上,他准备顺路找一下谢晏昼,尝试用找到新的捐款渠道一事,让下个周期的药浴减缓些药性。
自己最近身体被迫好了许多,这件事应该可以谈。
除了前院和厢房附近,今天将军府其他地方似乎格外安静,最夸张的是,容倦没在常见地点书房刷出谢晏昼。
他有些不可思议,退后一步,然后探头。
再退后一步,然后探头。
还是没有刷新出来。
一路跟着的陶家兄弟实在没忍住,好奇问:“您在干什么?”
“将军不在府邸内?”
原来是在找将军,陶文道:“明日就是老将军忌日,将军这会儿可能在灵堂。”
话没说完,两人突然齐齐朝后行礼:“将军。”
容倦回过身,看到了正在走近的谢晏昼,后者手中还拿着几封密信,显然是临时有军务要处理。
边塞时常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争端,尽管人在京都,日常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也不少。
陶家兄弟守在门口,容倦跟着谢晏昼进去固定刷新点。
在看到他眼底隐藏的疲惫,容倦关于药浴的话到嘴边,暂时换成了:“一起喝一杯吗?”
一醉解千愁。
谢晏昼边看信,一边不疾不徐给他复盘当日宫宴回来的路上,某人喝醉酒把这里当自己地盘时的豪言壮语。
酒醒后最怕有人给你回忆做了什么。
容倦随手拿起桌上一张空白宣纸,举白旗。
谢晏昼嘴角小幅度勾了下,下一秒看到信件上说乌戎在贸易路上作乱,再度抿紧。
日暮时的办公区域显出一种压抑。
容倦坐在一边,突然生出同情,临近亲属忌日,还要为公务烦心。
系统突然诈尸。
【啧啧,这么忙,他都没忘了每天给你下药。】
容倦闻言多少是有几分动容,“不然明天我陪你去扫墓吧。”
既然对方先去了灵堂,那忌日当天,很大可能还要亲自去墓地祭祀。
谢晏昼捏着信的手没控制好力道,抬头间那双锐利的眼中泛有明显的惊讶。
容倦被他的过度反应搞懵了。
自己毒杀便宜爹时,也没见对方震惊。
但这份惊讶是实打实的,谢晏昼放下信件,看了他好一会儿。直至原先些许的诧异逐渐被容倦的倒影覆盖,在滚金的夕阳中融化成另一种情绪。
“好。”
许久,在容倦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晏昼的声音低不可闻。
离开书房时,容倦想到什么,勾勾手指秘密将门外的陶家兄弟叫去一边,低语了几句。
·
京都近日泛秋热,翌日去上坟时容倦只穿了很单一的素衣,马车已经在府邸外等着,他一上车就看到了一袭黑衣的谢晏昼。
两人坐在一起,就像索命的黑白双煞。
谢晏昼:“今日韩奎在西市问斩。”
马车不经过西市,但方法总比困难多,容倦让人驾着自己的小宝马车,赶去西市。
那辆珠光宝气的马车驾去哪里,都是靓丽的风景线。
足以告知韩奎:他来过。
至于他们的这辆,出城门后一路向东,中途基本没有停下过。
谢老将军和夫人的墓建在郊外一处青山下,当年老将军重伤,想要回去最后看妻儿一眼,遗憾在此咽气。后来皇帝曾假惺惺提过特许老将军葬在帝王陵寝附近,被谢晏昼找借口拒绝了。
当年若不是皇帝故意几次延误军机,他父亲也不会为了守城被活活耗死。
千里孤坟,来往不见人烟,偶尔有一两声鸟啼。
谢晏昼站在墓碑前,周身弥漫着沉默,如这片天地一般安静。
容倦在地上看到了一些纸钱:“好像有人来过。”
“应该是义父,他和父亲曾是同窗好友。”
谢晏昼忽而摇了摇头:“其实当年义父就曾多次提醒父亲,但父亲心思都在战场上,认为陛下不会拿家国天下开玩笑。”
容倦抿了下唇,其实正常情况下,哪怕皇帝再忌惮臣子,也不会在动荡期做什么。
只能说这父子摊上奇葩了。
在狗皇帝眼里,用一座城池换一位功高震主的臣子性命,竟然是笔合算的买卖。
谢晏昼一向少言,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丝毫没有掩饰对帝王的杀意。
容倦不擅长安慰人,沉默了一下:“你已经做得很好,换做是我,可能早反了。”
什么大局,和他手中的真理说话吧。
附近,常年看守墓地的老兵往山沟沟里走,假装没看到这一对反贼。
谢晏昼闭了闭眼。
其实若不是母亲病逝前,让他发誓不可因私怨导致亡国,陷苍生于水火,或许他早就会失控。
于墓前短暂眺望到山河一角,他最后视线又回落在墓碑上。
“有些账,迟早是要算回来的。”
青山常在,谢晏昼却不欲久留,正要开封带的酒,忽然胳膊被抓住:“不急。”
容倦自始至终没看山水,只关注天气。
眼看头顶那片乌云终于快要远行,他刻意拖延着时间。
四目相对,容倦轻咳一下:“呃,第一次见到不赶我走的长辈,我想多待会儿。”
昨天才在文雀寺吃完闭门羹。
谢晏昼看着坟堆:“这里也是闭着的。”
“……”
不知道坟前有什么吸引对方的地方,但谢晏昼还是多站了会儿。
好半晌,才重新开封酒坛。
他的父母生前都是好酒之人,谢晏昼正在倒酒时,郊外厚重的云来也匆匆散也匆匆,待太阳破开重重迷雾,秋日正午的阳光格外烈。
远处,突然生出一道耀目的彩虹。
容倦散漫的眼神一收,终于等到了:“看,是祥瑞。”
祭天时,狗皇帝看半道彩虹都乐得不行,这可是完整的一道。
一道啊。
谢晏昼目光掠过彩虹,望向了两边的树木。
彩虹挂在参天大树的两端,容倦罕见多说了几句话:“这么吉祥的奇迹彩虹,说明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为了层层分析论证彩虹和吉兆的关系,他索性让系统从库里掉出资料,直接给读了一篇小作文。
“彩虹的定义,嗯,这个跳了,彩虹象征着希望、包容等,同时在文学、LGBTQ中承载着丰富的寓意……”
奇怪的长篇大论不绝于耳,另一边,哪怕远处古树顶层树冠上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再小心,也难逃谢晏昼的眼睛。
“喷壶好像不太行了。”
“哥,用嘴喷行吗?”远处兄弟俩有些着急,陶家兄弟正像是猿猴一样窜动,调整喷壶角度,忙忙碌碌制造人工彩虹。
整个坟周有一种诡异的热闹,哪还有往年的萧瑟寂寥。
谢晏昼没有再关注陶家兄弟,视线缓缓下移,杯中正倒映着容倦的面容。
那双漂亮的瞳仁都像是有了彩虹的形状,格外生动。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居然没舍得将酒倒掉,破坏杯中完美的倒影。
容倦有些说累了后,一直抬头望天欣赏。
美好的东西总是想要多看两眼的,彩虹是真的很漂亮。
他没有注意到,谢晏昼余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倒是比看彩虹要更长久。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离开前,谢晏昼和看守坟墓的老兵短暂说了会儿话,对方挖出了尘封已久的酒坛,请他们去屋中小坐。
看到谢晏昼这次状态好多了,老兵颇为欣慰,看容倦的眼神很和善:“这位小公子是……”
“他的二十岁男房客。”
便宜爹的名字没一个军人会待见,容倦换了个好听的身份。
谢晏昼:“……”
酒一开坛,容倦很快被吸引,“好香。”
酒的烈性超乎想象,光是闻着他就生了醉意。
在谢晏昼似笑非笑的目光警告下,容倦信誓旦旦拍胸脯,表示只抿一小口,最后真喜提三滴。
习武之人的手稳得可怕,硬是没多倒一滴。
容倦冷笑一声。
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喝。
谢晏昼忽然问:“对了,你先前说的,LGBTQ,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和乌戎作战,他的语言天赋格外好,居然没有一个跑音。
容倦喉头一动,暗道下次读资料时一定要过脑子。
“呃……”他一口干了三滴,上一秒思考怎么回答才能不教坏古人的时候,下一秒仰面倒下。
原本还一脸欣慰的老兵顿时惊慌到手抖:“他,他是死了么?”
望着砸在自己肩头的脑袋,谢晏昼沉默一瞬,“醉了。”
老兵一愣,哈哈大笑。
两海碗酒洒在地上:“头两杯先敬老将军和夫人,希望他们保佑少将军平平安安。”
话说到一半,突然又顿住。
无纹饰的黑衣,平安符成了唯一的色彩:“这是……”
依照老兵对谢晏昼的了解,绝不会自己求这玩意,通常很亲近的人才会给求平安符。
谢晏昼面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了眼靠在肩头的脑袋,说:“他求的。他去寺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求了一张。”
好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后一句话纯属多余。
老兵张了张口。
这是在炫耀么?-
京城一片天,各有各的冤。
有人去上坟心情反而像是彩虹,有人在将军府此刻就像是上坟。
终于察觉到自己师兄想干什么的顾问,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难看。
“他真是疯了。”
就算要助人谋朝篡位,对方也要有那个心才行。一个连日常公务都懒得处理的人,纵然有再多聪明才智,自己不愿意使劲,旁人又能如何呢?
偏偏宋明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觉得容恒崧已经在暗中行动部署。
还说什么那是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
顾问正是烦躁地走动时,余光突然扫见什么,他面色一僵,脚步定格在屋檐下的阴影中。
前方府邸外,谢晏昼正抱着熟睡的容倦跨过门槛。
醉意让怀中人苍白的脸颊有了虚假的血色,容倦眼皮被阳光刺到,睫毛不舒服地颤了颤。
谢晏昼腾出一只抱人的手遮挡,令光芒无法垂直射下。
揉了揉眼,顾问再三确定没有看错,喉头不禁艰难地动了动。
这绝非是什么正常的动作。
可以背,可以叫醒,甚至可以让车夫来扶人,这样姿势的搂抱,正常士族间绝对不会出现。
谢晏昼他为什么会……
一时间各种思绪在脑海里无限蔓延,很多细节如烟花般层层炸开,又相互串联。顾问没有再看下去,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拔开脚步走离那个地方,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宋明知的院子里,后者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宋明知处变不惊,等顾问慌神结束才问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什么?”
“包括住进将军府,一切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仔细想想看,这根本就是反逻辑的,正常人怎么可能选择在家里政敌的府中,还赖着不走。
从古至今,也找不出一个案例。
而对付谢晏昼这样的人,金钱是绝对行不通的。
顾问双手撑在石桌上,死死盯着宋明知:“你说的对。”
聪明人就是当别人语无伦次行为失常的时候,也能大概理解要传达的意思,宋明知稍微理清了点情况,问:“你从哪里看出大人行动了?”
明明不久前,自己这位师弟还在说对方性子惫懒,不足以成事。
顾问:“从他躺在谢晏昼怀里不动开始。”
“……”
作者有话说:
顾问:原来从前是我考虑不周,想的太少了。
小剧场:
顾问:大人,我悟了。
容倦:悟什么?
顾问神秘一笑: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容倦:??
·
彩虹的寓意出自百科。
第33章 攀比
什么动与不动?
这回轮到宋明知的费解与沉默。
顾问说起前因后果, 从他描述的画面里,宋明知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认为有些小题大作。
抱一个间歇性行动不便的人回府, 很正常。
顾问幽幽道:“反正我不会这么抱你。”
瘸了也不可能, 最多就是背或者用草席拖一下。
宋明知稍稍一怔,重新低头思考。
嗯,他也不会这么抱他二弟。
二弟看向三弟,三弟看向四弟,一路击鼓传花看下去,结论空前统一——兄弟情不这么抱。
“仔细想想,”经顾问一提,宋明知眯眼轻轻敲着棋盘, “是有很多蹊跷。”
那二人日常相处间格外和谐,连从相府强掳人, 谢晏昼都愿意兜底。
不过此事还需要多多观察,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宋明知看向还在举棋不定的顾问:“师弟无需想的太过久远, 成大事者,无非兵,权,财。”
若能集齐这三个条件, 振臂一呼自有人千万人簇拥。
顾问:“若是集不齐……”
宋明知微笑道:“脚在你身上长着, 届时跑就行了。”
话虽如此, 真到那时候,恐怕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顾问神色挣扎稍许, 也不知是被宋明知说服,还是摆烂,第一次不再去想长远之计。
宋明知赚钱一道上尚有欠缺, 微笑相询。
顾问几乎不假思索道:“眼下是个好时节,再过几月就要入冬。其一,可发难民财,今年本就天灾不断,提前收购炭火棉花,高价卖出一本万利;其二礼部承担不少祭祀活动,可让大人虚报祭品成本;当然最有效率的还是土地兼并,可用极高利息逼农户买子卖女。”
“如果以上还嫌慢,可盗墓。”
活人死人,在顾问眼里一视同仁。
宋明知:“师弟,说人话。”
顾问平静道:“先前说的,一直有人在做。如果我们不做,便可反向行之,替大人搏美名。”
既然是他们不能赚的快钱,那别人也不能赚。
顾问略做思考,便继续道:“大梁的贸易之路还未断,丝绸茶叶为暴利,一磅便可达十两黄金。”
宋明知在这些门道上,确实不如他:“官府严格管控骏马,路上还要应对沙漠等恶劣环境。”
更别提商队会面临劫掠,物资耗损这些。
有时候一趟跑下来,命都没了。
顾问却认为这不是问题:“谢将军此次回京,不是带回了很多退役老兵?稍作掩饰,让他们随队即可。还有便是语言,事先给这些老兵寻找异邦人培训,这样在交易中,会方便很多。”
不少人都觉得将士大字不识一个,其实不然。
大梁和乌戎大小战争不断,每个部族间语言都有差异,有时候为了更好作战,这些老兵会主动去学当地口语,语言学习技巧不差。
顾问:“跑商赚钱的事情,我去谈。”
宋明知顿了一下,看向顾问的眼神带有暗示:“你应该知道,那边等你谈的不是这些。”
作为容承林的得意门生之一,对方肯定知道些隐秘,督办司一直在等顾问上门。
顾问却没有接话,似乎尚未完全下定决心。
宋明知垂首饮了口茶,若是寻常事情,譬如右相都和哪些人有往来,构陷过什么忠良,顾问早就该去和督办司坦白。
他这师弟,手中究竟掌握着什么?-
上坟的第二天,容倦睡到了日晒三竿。
一觉醒来,天都变了,外面从晴天变成了乌云密布,似有滚滚风雨而来。
【醒醒,二十岁的男房客。】
强行被系统唤醒,容倦费劲地睁开眼,直呼头疼,明明之前在宫宴上他还能喝上两杯。
【那两杯是我给你压制了酒劲,还有你现在过度头疼,是因为睡太久了。】
最近工作都是顾问那边在干,容倦就没开病假条,眼下礼部后续祭祀活动都准备得差不多,他觉得是时候找太医续一续火花。
反正今天注定是要旷工了。
“等等,”容倦洗完脸稍微清醒了点,问:“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断片了。
系统给他画了一个火柴人抱着另一个火柴人:【这样。】
容倦不可思议地看了三遍。
运输方式千千万,这种方式放在谢晏昼身上,好像有些违和。
大清早,容倦难得动了下脑筋:“口口,你有没有觉得,他这么抱我不太对劲?”
【有啥不对的?】
【反正我看的所有兄弟情都这样。】
容倦迟疑:“真的?”
【真的。】
“那就好。”容倦松了口气。
口口暂停播放昨晚熬夜看的口口漫画,说起正事。
【小容,过两天就是中秋。我给你兑换了测毒剂还有防身小暗器,全部放在仓库里了。】
每年中秋,所有系统都要回总部吃团圆饭。
今年中秋,它准备看看能不能搞活体运输,把宿主身体给搞过来。
现在这幅身体,五脏六腑被毒伤得太狠,伤了根本,以至于沾点酒都不行,对比下来,另外一副稍微好点。
【真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啊。】
“??”
不知道它在瞎感慨什么,容倦伸了个懒腰:“不用担心,中秋我睡一觉就过去了。”
事与愿违,中秋一早,右相不但自行宫养伤归来,这一次,他似乎要夺回他的一切。
回来第一天,相府便给容倦发来邀约,请他过去一同过欢庆佳节。
若不去,会给御史台冲业绩,以不孝为名参他一本,皇帝嘴一张,最终还是得去。
便宜爹不会无缘无故相邀,说不好还要利用此事做文章,让自己搬回相府,那可真就是地狱无门了。
“去不了。”容倦将帖子扔回给过来跑腿的相府管家,对方似乎早就收到命令,不但不劝,还高兴地立刻就要走了。
直到后方传来声音——
“那两日我要去文雀寺陪伴母亲。”
管家脚步一顿,不等他说什么,将军府的大门已经被无情关上。
“还想搞鸿门宴,幼稚。”
容倦让人在门口撒把盐除晦气,陶家兄弟利落帮忙收拾东西。谢晏昼不在府里,他便托过管事带话,“劳烦转告将军,我去山上修身养性两日。”
管事看着已经满载满实的五六辆马车,连躺椅和轮椅都在行囊当中。
这分明是去养尊处优了!
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车队浩浩汤汤驶往城门,期间容倦特意路过相府,意外发现附近有不少卫兵,其中几个还格外面熟。
那不是谢晏昼手底下的兵?
他将帘子全部掀开:“你们怎么在这里?”
亲信回:“将军让我等延续韩奎生前的愿望,在相府周围加强防护。”
别说相府出来马车,现在一条狗出来都有人‘尾随保护’。
毕竟一切都是为了丞相大人好。
容倦闻言险些没忍住笑出来,他都能想到便宜爹脸黑的样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谢晏昼竟然是个白切……不对,黑切黑。
不过很快容倦就笑不出来了,城门的队伍居然快要排到内城。
往日半个时辰一巡的士兵加强了巡逻密度,进城门的百姓和商队正在被严格排查,长龙一般的队伍十分骇人。
督办司内,大督办垂目核对下面递来的宫宴流程,淡淡道:“务必仔细查验路引,凡丢失者一律不让进城。”
皇帝最近患上了被害妄想症,生怕月夕前后又发生什么,除了宫内,宫墙外也要派兵值守,力求当天任何一点事都不会发生。
督办司也要出一半人手,整个三司几乎是全员出动,要求做到零突发事件。
“是!”
大督办随口问了句,“有无发现可疑人员?行李多者,重点查验有无兵器。”
步三:“进城的没有,出城的有。容恒崧刚刚带着五辆马车的行李,称是出发去文雀寺。”
汇报间,步三好奇看向桌尾的话本,纳闷督办什么时候喜欢看杂书了?
“文雀寺。”大督办视线从公文上移开,朝雕花椅背靠了靠。
似乎同样想到容倦离谱的招祸体质,步三觉得这次完全可以放心:“文雀寺口碑很好,每当出现枉死者,还会给他们超度。”
见大督办看过来,步三补充道:“是附近河道出现过几次浮尸,寺庙在它的上游,距离很远。”
大督办端起杯盏,没有说话。
步三连忙解释:“官府去过几次,河中多碎石,尸体身上却几乎没有什么磕碰痕迹,长距离漂流的可能性不大。”
大督办似有须臾思考,维持小半会儿这个姿势才抿了口,道:“调出相关记录,拿给我看看。”
步三一愣,连忙去调档。
·
经历了漫长的排查,以小宝马车为首的车队再次驶向文雀寺。
容倦半卧在马车里,“确实是比烂的时代。”
系统不知他何故感慨。
“右相的这位原配夫人,过去十几年,在京中几乎举目无亲。郑婉能给原身下毒,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若论暗杀优先级,母远在子之上。
原配一日不死,郑婉就永远无法得到一个完整的名分。
但对方不但没事,还能给别人超度,说明郑婉的手根本伸不进文雀寺。
“也罢。”这次倒不是容倦不愿多想,相府和文雀寺,那还是选后者吧。
白天活动的百姓比往常多了不少,文雀寺周围甚至出现了排队捐功德钱的盛景。
宫中晚上会有赏月宴饮,因为太子目前对外宣称重病,此次设的宫宴规模很小,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参加,象征性地君臣同乐一下。
是以今年来文雀寺的普通官员,数量还要比往年多,其中一些官员似乎对这些师太格外尊敬。
容倦观望的目光被一道圆润的身影挡住。
“阿弥陀佛。”是上次接待过他的师太,从旁侧走来,双手合十见礼。
容倦没阿,客套性打了声招呼,说:“我来此探母,想要借住上两日。”
见容倦还在留意那边,师太开始主动领路。
尼姑庵通常不让男子借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释然的缘故,都不用容倦拿出其他借口,师太很自然地就同意了。
期间她提起寮房年久失修,有些漏水,字里行间暗示捐款。
将人带到寮房,容倦等人收拾行李的时候,师太转而去往禅堂。
门口,她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说:“然师妹,容小施主来了。”
里面的人念完经,才淡淡回:“知道了。”
确定对方不会立刻去相见,师太心下满意,晾一晾就对了,才好补上今年的香火钱。
容倦今天起得晚,暂时还没犯困,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等师太回来后,让她带自己去求个符。
寺内到处都是人,明明香火鼎盛,也不知道钱都用去哪里了。
除了僧人们穿的衣服是精装,其他都是简装。
谢晏昼似乎很喜欢他上次送的平安符,容倦准备给对方再求一个,双重保险,总该有一个显灵。
至于自己……他勉为其难选了招财符。不然全求一样的,感觉钱花的有点亏。
“买二送一不?”
师太:“佛祖面前,不可言笑,不过寺内解签可不取分文。”
偏殿香客也不少,签筒在佛像前的供桌上,得顺着人流走过去。
眼看沿路漫漫,容倦懒得挤,让师太帮自己摇签。
师太瞄了眼竹签上的编号,稍微施了点巧劲,对应签谱解出来下下签。
她正要以此为借口,让容倦多捐些钱攒功德,就听对方说:“这个算你抽的。”
好的归我,差的归你。
“……”
容倦让另外一个尼姑帮忙求签。
这次是随机摇的,但又是一个下下签。
师太嘴角快速勾了下。
其实并非意外,签筒里十支签里,只有一支是好的。
若人人上上签,谁还愿意捐献功德?
谁知容倦不信邪地让换人继续,碍于往年他为母捐了不少钱,大家不好拒绝。
一个接一个,卦卦下下签。
此等异象让周围的香客都停下脚步,纷纷探头张望,然后低声议论起来。这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一个好签都没有?
最后偏殿的尼姑都过来摇了下,其中一个小声幸灾乐祸道:“就没见过运气这么差的。”
言语间有意忽略现在这个签筒里的好签,早就被他们替换的所剩无几。
话音刚落,哗啦——
代抽了几十次不见好,容倦终于丧失耐心,终于亲自摇了下。
那些驻足的香客们比他还积极地观望结果,拥挤的殿内竟无一人催促,原以为又是下下,都想劝这个犟种认命了,谁知定睛一看,一个个当场愣住。
上上,大吉。
对应签文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容倦眼前一亮。
yes!开出大保底了!
沉舟们:“……”
师太看着签筒,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安。这时一个小尼姑进来,看了一圈,找过来说了几句话。
师太道,“施主,然师妹有请。”
容倦正把玩着竹签,闻言手悬停在半空中几秒,片刻微笑道:“好。”
这位在庙里十几年如一日,深居简出的向佛之人,他也想见见何等模样。
这次,师太没有领路去禅堂,反而去了更幽静的一处屋宇,跟随的陶家兄弟被挡在外面,“丈室不可随意出入,烦请二位施主在门外等候。”
听到是丈室,容倦挑了下眉。
师太随后冲着木门道:“然师妹,人到了。”
语气和姿态十分恭敬,完全不似寻常尼姑间的相处,更像是上下级。
容倦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幕。
丈室门此刻是虚掩着的,另一侧的窗户外正在扫地的僧人偷偷于转角看了一眼,目光在扫见容倦腰间佩戴的鱼袋时,动作有些僵硬。
大梁只有官员才会佩鱼袋!
她在挣扎片刻后,试图靠近些,碎步方才一迈,猝然对上窗户内一双冰冷的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可惜眼下三分白,冷得像是井水里泡过似的。
小尼姑一时间头皮发麻,手卡进了木刺都不知道。
同时间,容倦迈过门槛,走进丈室内。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事父母,能竭其力,孝感动天。
PS:下三白眼长在一些人脸上是很美的,还会有种疏离感。
第34章 外援
檀香的气味顺着室内幽幽飘散而来。
容倦半眯着眼环视这香雾缭绕之地, 丈室大部分时候只有住持才有使用权,释然不知何故也有资格在此。
正中央供奉着叫不上名字的佛像,左右不见床褥, 只有供台下摆放着几个蒲团。
室内白日透光度一般, 萦绕的雾气让这里显出几分仙境之韵。
容倦用手左右拨拉一下:“她在抽烟吗?”
突然想起来系统今天赶车去总部了。于是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回答:这个时代还没有香烟。
拨云见日,雾里看花。
蒲团上,女子一袭灰青色的僧衣。由于是带发修行,三千青丝全用布带一丝不苟地束起,她肤色很白,面容透着几分脱离尘世的静和悲悯。
暂停打坐,当她看过来时,那双疏离的眼睛却像是能包容世间万物。
容倦轻轻‘咦’了下。
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出入, 源于上次来时的种种,原以为见到的会是一道充满幽怨挣扎的身影。
然而真人的外貌气质, 截然相反。
释然缓缓站起身,行走间她习惯性轻轻拨动着念珠, 宽松袖袍上的莲花刺绣若隐若现。
倒茶时,更是和当下女子追寻的礼仪不同,姿势洒脱。
但要忽略她看人时眼睫低半分的习惯,仿佛众生皆在她眉下。
“坐吧。”哪怕和容倦说话, 释然依旧对着菩萨像的方向目不斜视, 不算是正眼看人。
那种违和感更强了。
刚偏殿人太多, 呼吸不畅。容倦现在眸子还些发涩,他没喝茶, 单靠揉揉太阳穴提了点神。
系统今天休假,凡事还是留心三分。
屋内一度十分安静。
释然不说话,容倦这个异世看客就更不说话了, 片刻后,终究还是前者率先打破沉默。
“听闻你如今住在将军府。”
文雀寺来往香客众多,京都的大小消息,这里随时都能听到。
容倦点头。
释然目中闪过一抹不赞同:“那将军府邸内,随意摆放的一把兵器都曾沾满了人血,秽土之地,不宜久居。”
“斯是陋室,惟吾们德馨。”没那些兵器,文雀寺都要搬迁去地府里了。
释然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文学里了:“你父亲在这方面倒做得极好,主张以和为贵。”
她亲自取来几本经文,十分在意洁净,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闲来无事多看看这些,日常诵读,也可超度将军府的孤魂。”
见容倦不说话,释然满意他的自省。
这孩子往年但凡能和自己见上一面,都会表现的十足积极兴奋。
想到这里,她大发慈悲说了句:“你如今是朝廷命官,更该以身作则,休沐日可多来走动一二。”
旁的话她倒是没有多说了,已经有了送客之态,重新坐回蒲团上,面容湖水般平静,诵读经书。
吱——
容倦看着彻底紧闭的木门,余光瞄到还等在门外不远处的师太,略一思忖走过去。
“母亲让我日后常来走动,但往年我来的时候……”
容倦尾音故意拖长。
师太成功上钩,没注意到对方目中的狐疑,笑着接话:“往年然师妹不常见施主,可能是觉得相见的缘分还没到。”
她不忘初心:“如今寺内佛光渐微,正需善款修葺。若施主留下几分功德,然师妹会亲手为你点一盏长明灯。”
缘分么?
若说今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那句‘你如今是朝廷命官’。
容倦面带哂笑,原来看中的是他的身份地位。
这地位还是杀使者来的。
顾及到还要住两日,容倦没当场把话说死,道:“待我走时再商议具体数额。对了,母亲让我诵读经书,我们的晚饭劳烦找人送一下。”
以为捐款稳了,师太笑眯眯应承下来。
陶文看着师太离开的背影摇头:“斋饭我们去给大人打就是。”
容倦咬文嚼字:“送饭。”
不要侮辱‘送’这个免费的字,你们知道这里的饭多贵吗?
确定自己要捐款后,食物安全也会大大提升。
“……”
三人边说话边走,远处竹林附近,小尼姑还在犹豫,来来回回清扫一处。
竹林摇曳,小尼姑纠结间,地上的落叶不知何时被阴影覆盖,她顿时后颈发凉。一回头,直对上一双冰冷的双目:“师……”
尚未喊出来,身后又出现一道阴影。
砰。
伴随局促沉闷的声音,小尼姑惊恐瞪大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师太用染血的手在小尼姑的僧袍内摸索,没多久发现一封告密信,冷笑:“师妹说的不错,这丫头果然早有异心。”-
周围朱红的柱子有些脱漆,屋上瓦砾被烟熏久了颜色暗沉,竹林附近还有废井。
一路走来,陶勇看得很不舒服,小声吐槽:“哥,这寺庙怎么给人感觉阴森森的?”
陶文无奈:“别胡说。”
“是不对劲。”容倦双目眯了眯,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很不对劲。”
他提了两句见面时的情形。
陶文:“出家人不都这样?”
容倦摇头。
那种状态是装不来的,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想要养成这种心态,就需要人一直捧着。
谁都知道这位曾经的丞相夫人被厌弃,来文雀寺的达官贵族不少,寺内的尼姑应该不会为了些钱财便待她如此与众不同。
真放下一切,就不会只带发修行,那日赵靖渊来时,对方分明还有些许不平怨念,先前提到容承林,情绪也存在波动。
那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有些说不过去。
不是厌恶,不是迁怒,反而是古怪的高高在上。
更别提那荒唐的逻辑。
原身教养不得当,成日在外胡作非为,释然不以母亲和出家人的身份干预,却会为了一个死去的乌戎使者超度。
整个文雀寺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纵然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容倦看向陶文,“去打听一下,文雀寺日常的功德钱都用在了哪里。”
这个讲究连坐的时代,一旦释然有什么不当之举,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山间天黑的早,此刻半片阴影落在容倦脸颊,清俊的面容显得更加立体。
话音落下后不久,他又想起毫无居住痕迹的丈室,补充了一句,“待天彻底黑之后,你顺便再去丈室探一探。”
一切安顿好后,容倦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离开了一段时间的陶文带来消息:“大人,打听到了,文雀寺乐善好施,每月有十次布施。”
容倦打了个呵欠,幽幽纠正道:“是倒行逆施。”
一个月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施施施,施法呢么?
“……”
当听到陶文没在丈室有所发现,容倦叹了口气:“扶我起来。”
夜晚的文雀寺寂静幽暗,三人特意在暗处绕行,寺内的僧人今日不知为何似乎少了很多。
直到容倦踩到了什么,黏在鞋底不好取下。
陶文似乎嗅到了其他味道,蹲下身查验。庭院幽幽,竹林附近有少量血迹,从鞋底摘下的落叶能闻到血腥味。
借月色一看,血还很新鲜。
陶文面色变了:“大人,我们还是先护送你下山。”
容倦摆了摆手,“不急。”
盯着被染成猩红色的竹叶,他的目光说不出是冰凉还是没有情绪。
血缘关系在古代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能放着不管,更不能让官府来查。
终于到丈室后,陶文轻巧卸了锁头,陶勇在外面放风,容倦却是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随后,他不怎么动,也不说话,只是视线上下打量,
陶文不解其意:“大人……”
“嘘。”容倦:“你吵到了我科学的眼光。”
“??”
室内物品不多,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物,甚至比起正常丈室,它有点太空了,所以容倦才觉得不对劲。
片刻后,容倦开始纸上谈兵,让陶文去躬行。
“先看看梁柱有无偏移痕迹。”
陶文爬高:“没有。”
“再观察窗户,地板及墙面接缝处,是否存在明显色差或是拼接痕迹。”
陶文走低:“没有。”
容倦视线最后定格在本应摆放床榻的位置:“靠南角落,仔细查验有没有不自然的线条。”
陶文钻墙角,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说话,手摸到一处凸起的边缘。
他连忙掏出火折子细细观察。
之前来的时候,他很确定没有空墙,现在开始认真检查地面,十分细致地寸寸探察后,最后发现一处稍微有些松动的青砖。
几次尝试,最终掌心用巧劲,咔哒一声,一条暗道才现于人前。
容倦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幽幽哼唱:“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陶文:“……”
三人轮番下去,兄弟俩一前一后护着容倦。
整条甬道比预想中要长,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前方才渐渐宽敞起来,陶家兄弟弯了一路的腰终于直了起来。
容倦也想弯腰,但是条件不允许。
他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低头的男人。
因为还在青春期。
不过回忆了一下释然和右相的身高,容倦觉得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爬出来的一刻,火折子被及时熄灭,到处都是树影。
最先出去的陶文警惕辨认:“这是……后山?”
看样子似乎还是后山深处。
由于走了太远,容倦膝盖酸疼,尚未来得及喘息,前方星星点点的斑驳让他动作一滞。
陶文负责开路前行。
等彻底靠近,容倦一抬头的功夫,呼吸瞬间慢了半拍。
大约几百米开外,密密麻麻的人影聚在一起,男女老少,有的穿着破布衣衫,有的衣着华贵,周围的火把却没有几个。
白日里尚算和善的尼姑们,正金刚护法一样以特定姿态站在两边。月圆夜,火把下模糊的虚影和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显得张牙舞爪。
咔嚓。
枯树枝被踩断,最后排瘦骨嶙峋的几人齐齐回头,唯有山风穿梭间吹落枯叶,乌鸦偶尔飞来飞去。
没有发现异状,他们重新将头偏移回去,口中继续随大众一起不断诵读着:“夜火雷云,天罚将至,大慈大悲,圣母娘娘,护佑众生……”
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激动,更有激动地双手颤抖,匍匐在地诵读着。
藏身在大树后,容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是他目光短浅了。
这不是白莲花,是白莲教母啊!
正好上一个白莲教母,史书中都没有记载她的去向。
容倦被自己的地狱笑话气笑了,一字一顿低语:
“她、可、真、优、秀。”
寻常寺庙出问题无非是和财色有关,谁能想到,尼姑庵内居然还能住着一个‘释建国。’
民间搞私教会按谋反大逆罪来处理,那是绝对的连坐制。纵然有免死金牌,八成也会被安上奴籍流放,更别说原身每年还没少捐香火钱,那些钱都可以算作资助。
“大人。”陶文显然也惊呆了,哑着嗓子问:“要去通知将军吗?”
容倦摇头。
中秋期间,谢晏昼自己都忙得分身乏术,此刻他人说不定还在宫里,更不能通知督办司,一旦他们利用这点对付右相,自己也会受到不小的牵连。
容倦看向陶家兄弟。
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陶文低声道:“全凭大人吩咐。”
他们会在这件事情上,守口如坟墓,谁来都不开放。
这段时间里,容倦思维第一次转得如此快:“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他不想干,就得把大工程送出去。
临时包工头低语了几句,陶文愣了下,不确定问:“您确定?”
容倦点头后,他再不耽误,闪身快速离去。
·
月黑风高,马车疾驰在路上,随后又改为从隐秘路径步行。
刚参加完宫廷宴会的容承林面无表情跟在陶文身后,他并不担心对方对自己不利,反而担心对方不耍花招。
瞄了眼半残的那只手,容承林眼中涌出一抹狠厉。
相府顶尖的暗卫在暗中跟随保护,月色下,绯色官袍上绣着的走禽仿佛要活了过来。
陶文再次暗叹容倦料事如神,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说,右相居然真的轻易被请来了。
原来是这么主动一个人吗?
当发现小路是通往文雀寺时,容承林微皱眉头。
陶文走的是一条精心挑选过的路,没有通过丈堂,而是直接抄近道去往后山。
快到的时候,他正要开口提醒,容承林竟已经发觉到了不对,先一步放缓步伐。
更前方大树下,容倦耳朵一动,注意到动静。
转身看到自己等的人来了,立刻食指顶在唇央,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恰在此时,月亮短暂被乌云遮住。
前方众多信徒仰视的地方,一道身影竟从山壁上缓缓浮空。
柳叶眉,芙蓉面,这张脸容承林再熟悉不过。
当年那个被他形容为‘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贤德女子,如今面容悲悯,微半垂着眼,在众目睽睽下脚尖一点点离地。
明明没有任何借力点,女子却像是被神奇的力量托举着。只见她浑身散发着诡异金光,身披白色法袍,其上莲花栩栩如生!
信众们一个个面容狂热,“大慈大悲,圣母娘娘——”
“大慈大悲,圣母娘娘!”
释然眸中有一丝沉醉,这种追随和崇拜,无论看过多少遍,都能带来那种异样的满足感,心底缺失的某部分在一点点被填充。
她轻甩柳枝,半空中竟降下了朵朵莲花残瓣。
信徒更加笃信神迹降临,跪地双手捧接。
在高呼救赎之道的低呼中,原本城府颇深,盘算如何设计亲子的右相顷刻间身体紧绷,瞳孔跟着放大,平日那张冷漠的面孔彻底被撕裂。
“圣父,”容倦凉飕飕的声音飘过来:“快为你的九族想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之母,神光照身,感天而孕,产子天命不凡。
第35章 抉择
容承林贡献了他此生最精彩的表情。
倘若目光能够杀人, 这些人恐怕已经死了千万次。
偏偏容倦还在用说风凉话的语气感慨,“十五就是应该团圆啊。”
他们一家三口,今天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山坳间出现幽蓝色的鬼火, 信徒如同一个个提线木偶, 看什么都喊神迹。
释然飞得更高了,当真飘飘然若羽化登仙。
容倦终于明白了那种违和感的根源,也终于明白,一个被丈夫背叛和家族几乎决裂的女人,是从哪里填补了精神空虚。
异教有一个共性:它会营造出家庭式的氛围感,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份子。
“诸位善信,”大慈大悲的圣母娘娘终于开口说话了,“家人——”
“!!”容倦差点不小心弄出动静。
右相那双狭长双目中杀意更是快要溢出来。
谋反大逆罪, 造妖书妖言罪,师巫邪术罪……一条条大梁律例在脑海中闪过, 容承林第一反应是杀了这里所有人。
随后再细思时,不得不先否决这个念头。
单是在场者人数便有数百, 要让事情彻底烂在地里,参与教众的家人也不能放过。
一旦展开这等规模的屠杀,别说督办司,就是大理寺也会注意到。
“这个疯女人。”右相闭了闭眼, 他现在对原配的盛怒甚至超过了废手之恨, 恨不得趁此中秋佳节直接送对方去登月。
蝉鸣鸦叫中, 两张至少有五分相似的面容背靠大树。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容承林收敛情绪, 杀意逐渐被另外一些恐怖的算计填满。
而容倦闭眼似假寐,不知想到了什么,五分愉悦五分无奈。
双方目中皆有图谋, 却又一闪而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争抢到花瓣的信徒从手舞足蹈,改为跪地颂德,扭曲的影子犹如脐带般连接前后。同一片阴影覆盖下,妻与夫,父与子,嘴角或多或少都隐隐勾了下。
见证完一场关乎全族生死的教徒聚会,容承林似乎终于展现了一个父亲的担当,让容倦先走。
他用极轻的声音交待道:“你先回寺,不可打草惊蛇。”
这是当下最合理的安排。
容倦连夜消失,肯定会引起怀疑,一旦他不告而别,教徒鸟兽状分散,不利于快狠准地处理整件事,后患无穷。
所以他并未多说,拖着有些酸疼的腿,一点点小心地开始回撤。
陶家兄弟小心护卫他离开。
瘦削的身影自地道内消失,身后容承林眼神中闪过一点冷光。
他用曾经修长灵活如今关节有些扭曲的手指,摘下腰间新佩的一块古玉。
随后,将玉佩抛到一边,吩咐暗卫:“我走后,制造出一些动静。”
月光投下的耀芒在玉佩表面形成反光,上面篆刻的‘容’字若隐若现。
教徒聚会快要接近尾声,伴随森林里的异响,所有教徒都惊了一下。
不久,有人循声拾起玉佩,当看清上面的刻字纹理,一众僧人面上虚假的禅意险些没有挂住。
如此宝玉篆字,符合它主人身份的只有目前借住在寺内的那一位。
玉佩呈交到释然手中的一刻,她眼皮低垂,良久,毫无情绪地笑了笑。
常年保持一个表情,笑时脸颊两侧肌肉牵扯得极紧,一如她此刻的情绪。
“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呢。
释然的一言一行,在这里比圣旨还要管用:“现在有一个人,可能会给文雀寺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所有疯狂的教徒吸食圣母娘娘带来的‘营养’时,全部受到了感染。
他们半侧着身子,随对方一并,眼神直勾勾地回看文雀寺的方向。
那位借住者在他们眼里,仿佛成为了一定要清理的瘟疫。
·
隔天,一道急切的声音唤醒了容倦:“大人不好了!”
经历半个晚上惊心动魄,身体严重超负荷。容倦才刚疲惫地睁开眼,便听到陶文连珠炮弹似的说话:
“昨晚有尼姑偷偷在寮房外张望几次,不过每次只是夜探,没有深入……”
他越说语气越沉:“我不放心刚去偷偷探查过,外面的大门,还有很多通往偏殿的门竟全部被封死了!”
正说着,寺庙后门那里,再度传来门栓落下的声音。
与此同时,大殿方向传来整齐划一的经文诵读声,声声经文包围下,脚步声似乎在从四面八方接近,
陶勇紧急先去关上这一片寮房外的偏门。
陶文道:“不能再耽搁了,我去吸引注意,让陶勇掩护您离开。”
乌合之众也就罢了,先前陶勇没说其实昨夜来的不仅仅是尼姑,还有一些厉害的练家子。
他们毕竟只有两个人,顾好自己不难,但敌人一多,很难顾好容倦。
容倦闻言‘呵’了声。
尼姑来肯定是对自己起了怀疑。
恐怕昨晚右相又发力了,设法将火引到这里来,好先用一桩麻烦解决另一桩麻烦。
“走也没用,现在下山路肯定也被围住了。”
他们被困在一处死地。
说话间,容倦冷不丁对上屋内佛像的眼睛,那瓷白面孔上勾着弧度相等的笑容。
“大人,那现在该如何做?”
容倦并未立刻回答,神情有些游离,似乎困扰他的选择压根不是眼前的困境,而是其他。
直到陶文又问了一遍,容倦才堪堪回过神,轻声问:“你觉得,昨天我把右相请来,就真的没有其他人发现了?”
陶文一怔。
容倦缓缓吐出一个字:“等。”
他已经等到了便宜爹对寺庙施压,逼得这些人一次性出来狗急跳墙,现在只需要继续等下去。
闭寺期间,失去香火的笼罩,全寺静置在一层淡淡的薄雾当中。
今早无人撞钟,一阵山风吹过,附近香客挂在树上的红色祈愿纸哗哗作响。
后山一道道身影朝寺内而去,和前面疯狂的信徒不同,其中光体格壮实的就有数十人。
尼姑庵很少允许有男性挂单僧,这些明显不是正经僧人,僧袍裹在腱子肉上,有些不伦不类感。其中八人合力运输着一个铁笼,饥饿的老虎时不时张开流涎的血盆大口,于笼内打转。
山下,较往常也多出不少僧人走动。
他们行为隐蔽,这些日常难以察觉的诡异之处——
此刻正落在很多,很多,很多人的眼中。
容承林离开后,为防止容倦再次侥幸逃离寺院魔爪,他特意留下一部分顶尖暗卫。
什么徐徐图之都是虚的,有百姓聚集时不好处理,待他们散去,才是最好的机会。
想要彻底连根灭杀一个教派很难,最快捷的处理方式便是消灭源头。
容承林打的一手好算盘,用容倦先试试文雀寺的水,鱼饵下池,钓出来关键的异端教徒,再人为制造一场火灾意外。
每逢仲秋,民间走水的案例数不胜数。
寺庙这一日更是彻夜供灯祈福,发生火灾也不会引人多想。
眼下暗卫藏身的地点比较固定,守在关键山道旁的大树上。
没蹲稳多久,忽然来了一批绿衣人。
这些人一个个动作老练,见树上有人,二话不说潜伏在灌木丛。
暗卫愣住。
愣也没用。
不多时,又出现一批白衣人。
光天化日,他们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穿黑衣服的,第三批来的人行为非常霸道,哪怕树上有人也立刻飞身而来。
最后一棵大树上就蹲了四个人,树枝无力摇摆。
暗卫脸色有些难看,这两拨人都是哪里来的?
意识到可能来者不善,暗卫首领立刻低声说了什么,后面来的两拨人终于稍有顾忌,并未再有太多动作。
然而就在这时,山间薄雾被甲袍撕开,远处晨雾中一道身影走来,腰悬宝刀,面容冷峻。
又双叒来人了!
三波人中,有不少认出了他。
“赵靖渊。”不知是谁低声道。
暗卫闻言皱眉,这位可是出了名的不待见右相,他怎么会来?
绿衣服的那批人心中清楚,和自家将军有关。
昨夜守在相府门口的亲信汇报右相丑时快过了才回府,谢晏昼便离开派人调查,得知人可能被陶家兄弟请走了,意识到出事了,而且多半是家事,否则容恒崧不会先请右相。
猜到容倦有所图,谢晏昼便只派人守着按兵不动,但隔天寺庙突然闭寺,并采取其他动作,明显很反常。
以不变应万变,如今变量出现,谢晏昼立马采取行动。
京中盯着他的眼睛不少,不好擅离职守,以防万一,除了秘密指派亲兵,谢晏昼又找到赵靖渊,中秋前后去庙里探望亲妹,不会有人多想。
一众顶尖暗卫第一时间拦住赵靖渊,阻止他上山。
为首者有恃无恐,瞄了眼远处僧人,道:“一旦在这里打起来,会打草惊蛇。”
另外两拨人就是被他们利用这点限制住了。
然而话未说完,利落拔刀的声音清脆震耳,暗卫首领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过的白芒。
赵靖渊淡淡:“把蛇打死,就不会受惊了。”
远处听到响动的僧人冲过来,一个人头正好咕噜噜地滚在脚底下。
“!!!”
·
同一时间,闭寺一个早上的文雀寺,终于有了些人气,
寮房附近不善的气息正在聚集,被召来的教众正在准备新一场团建活动。
脚步声,扣门声,兵器声,声声入耳。
院墙外,伴随敲门的声音,教众持弓箭架梯上高墙。
“容施主,快开门。”外面的声音已经带着逼迫,“现在开门,我们还可以好生详谈。”
释然平和的声音压过师太:“岫远,开门。”
尽管知道这孩子不敢轻易报官,但官场黑暗,万一他日后继承其父的狠辣,想要让文雀寺消失怎么办?
最好的方式便是共沉沦。
先将人囚死,再让对方做一些事情,自己掌控证据。
陶勇喝道:“大人有官阶在身,你们难道要对朝廷命官动手?!”
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容倦陷在躺椅中,微屈着一条腿,阳光透在松散的衣襟口。面对陶勇的厉喝,他轻声提醒说:“我就是她九族。”
陶勇偃旗息鼓:“天,没诛错。”
“……”
哐当,哐当当,敲门声已经转为了撞击,木门的插销在撞击中出现裂痕。不太结实的木门发出震动,整个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入。
容倦不慌不忙,寺内尼姑吃的珠圆玉润,脚步虚浮,一看就没几个会功夫的。
突然多出大量厉害的武人,肯定是从其他地方赶来。
动作越大越好,容易引起注意。
其实就算营救的人赶不来也问题不大,容倦看了眼天色,系统快回来了。
砰砰砰。
这时,更剧烈的声音传来。
寮房外的教众露出虔诚的神情:“院内砸门,声音却自院外回荡。”
神迹!这是神迹!
神经啊。
师太自然不会如此天真,先前的淡定不见,骤然惊慌起来。
有人在撞外面的寺门?!
她下意识看向释然。
释然一双柳眉瞬间紧蹙,指挥两名教众去查看情况,自己带着部分人准备从后门出。后山的老虎已经快被运来,必要时刻,也可以作为武器使用。
师太被要求留下来,但看释然加快步伐,她暗骂一声,命令剩下教众全部去堵前门。随后自己顾不得仪态,以防万一,先从一处杂草后的狗洞钻出,慌慌张张朝一个地方跑去。
师太是幸运的,选了一个好方向。
释然就没这么幸运了,她不知为何先去了趟观音殿,命人在外面等着。
当她再出来等赶往后门时,外面军士轰然闯入,双方当场对上。
若只是十余位高手,用部分教众当炮灰,练家子挂单僧对付起来不成问题。但现在明显已经超过这个数量范畴,释然无意识地后退一步,视线撞上领队人,目光一颤:“大哥?”
先前她脑海中闪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见到的人会是赵靖渊。
和已经病逝会无条件纵容她的二哥不同,释然从小就有些怕这个大哥。
那副外人面前的高傲作态,此刻竟无法维持分毫。
赵靖渊神情看不出太多起伏,只是袖中手掌稍稍用力,他的视线快速掠过高墙上做好准备的弓箭手,周围持有其他兵器的僧人,一闪而过的痛惜很快被更深的愠意压下去。
“你在干什么?”
文雀寺闭寺,今天不会有其他香客,正在被围攻的人是谁可想而知。
团圆夜专程来探母,却不知何故反遭生母带人围困,赵靖渊握着刀鞘的手猛地收紧,指腹几乎要陷进去,对容倦陡然生出一股怜悯:
“我问你在干什么?”-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外面一片混乱时,容倦像根墙头草,脑袋晃来晃去。
实际他是在和系统沟通。
系统已经重新上岗。刚回归工位不到半分钟,它便又被容倦派去行动,目前双方距离有点远,所以容倦正在探头接收信号。
【小容,金属探测仪还没用,发现一个鬼鬼祟祟从禅堂跑出来的尼姑。】
【我用轮椅把她创飞了,成功爆出账册*1。】
“……”
系统快速透视账目。
和一些异教大同小异,文雀寺对待底层施加小恩小惠,再由释然牵线搭桥,为中层提供捐个小官的渠道,相互发展勾连,短短数年便形成了一个庞大紧密的脉络。
账目上详细记录着一堆小官富商向寺庙捐产的数字。
十万雪花银三年清知府,金额超乎想象。
邪恶圆团子突然卡壳了一下:【小容,和你猜的一样,有密室!小金库*1。】
该死!
容倦身体一僵。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右相在异教上的经验还是太少,或者说心思都放在害人上面了。
异教的成立发展离不开金钱。
容承林一直在想怎么搞死老婆孩子,但昨晚容倦第一时间就开始思考文雀寺敛财后的钱款去处。
对于一个懒人来说,路上有一座金山,你是搬,还是不搬。
如果要搬,搬运和后续处理都费时费力,怎么搬,怎么藏,怎么用,有无数的工程在等待,但如果不搬……
这座山从此就压在了你心里。
赵靖渊砸门进院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容倦低着头,作西子捧心状,神情痛苦得不能自已,失神呢喃:“我好难,我太难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艰难的选择,为什么!”
泫然欲泣,浅淡眉宇间聚拢着说不出的哀愁,容倦蜷缩在躺椅上。
赵靖渊脚步不由停住,静静注视着那受尽委屈的少年,半晌,大手轻轻落在容倦脑袋上。
他的声音都少了几分日常的冷硬:“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探母,见路有遗金,不能自已,欲罢而不能。
第36章 甩手
容倦也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受难了。
在被摸摸头的温暖下, 他罕见有些破防,强撑着坚强表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赵靖渊微微一怔。
人上人吗?
对着这张有几分相似的容颜, 一瞬间, 他眼前似乎浮现起当年妹妹抹泪质问的样子。
——我想要留在京城,我们为什么非要忍气吞声偏安一隅?
——京城那么繁华,还有我心悦之人,为什么我不能留在那里过好日子?
“就这么喜欢京城?”
等赵靖渊回过神,才发现已经无意识地问出口。
容倦颔首,应得轻松:“当然。”
就现在这局势,哪天有国破之危,京城也是最后破的, 留在这里就还有余地。
说完,他试探性问起现下文雀寺内外的情况。
先前督办司的人在山下和相府暗卫对峙, 赵靖渊杀了一个暗卫头子后,剩下的暗卫明显要乖顺很多。
随后, 赵靖渊领着部分谢晏昼手下的军士赶来救援。
赵靖渊恢复了往日冷静,大概说明情况。
“那督办司……”
“在山下封路,守着各个要道。”
容倦闻言松了口气。
看他肩头放松,赵靖渊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有些汗湿的脑袋。不管怎么说, 这孩子倒是比他想象中坚韧很多。
容倦一向决心下的很快。
既然督办司没上来, 他这个临时山大王可以造作了。
在绕路走还是挪金山间, 容倦最终决定咽下这份苦果,做一回搬山的励志愚公。
他的视线瞄向院外。
知道容倦想问什么, 赵靖渊道:“那些人都被暂时关押在大殿内。你娘……”
大概觉得这两个字都不适合在他面前提起,便快速略过道:“称对你下手的原因,是寺内尼姑和外男私通被发现。”
释然在容倦这里有恃无恐。
她印象里的孩子, 每年会想方设法讨好自己,昨夜容倦毕竟没有真正离开,说明尚有回旋余地。再者说了,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恨不得三缄其口。
所以她认为容倦必定会为自己做遮掩。
容倦秒卖亲娘:“胡说。”
他绝对不允许‘高大上’母亲自行诋毁清誉。
更细节的内容无需多言,相信凭赵靖渊的本事,也能审出来。
“我想带走我娘的一些东西。”
赵靖渊:“她不值得你睹物思人。”
容倦:“人间值得。”
“……”
容倦轻咳一声:“我还需要避开城门守卫的检查。”
只这句话一出,先前还有些温情的气氛紧绷起来。
赵靖渊立刻意识到他要带走的东西绝非一般物品,当下微微俯身,视线和容倦齐平。
对视间,在被进一步开口询问前,容倦稍偏过头,先一步自侧面起身,主动带路朝目的地走去。
赵靖渊略一思忖,让军士不必跟着。
军士抱拳:“将军命我们在见到人后,寸步不离守着容大人。”
显然,谢晏昼也并不完全放心赵靖渊。
容倦这时停步,开口道:“先前我听到虎啸,外面应该很需要人手,二位去忙吧,陶家兄弟跟着我即可。”
军士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违背容倦的意思,但要确保在一段距离内,一旦有异常,他们可以及时赶到。
容倦颔首:“我不会走远。”
整个文雀寺,现在是真的没什么人了,歹人全部被抓去大殿里。
禅堂门外,被创飞的师太正昏迷在路边,账本已经被系统暗中收回。
容倦在门外宏观看了一圈,师太先前只顾着带保命的东西逃离,根本来不及布置。
正前方,最大的那尊佛像歪斜相当厉害。
有过探索密室的经验,容倦一个眼神,陶家兄弟立刻进门去推动佛像。
高而威严的佛像比想象中轻很多,才挪动一半,便可隐隐窥见一尺多深的缝隙,身材矮小者勉强可以通过。
里面黑黢黢的,直到赵靖渊随手拿起供桌烛台靠近。
缝隙被朝内的光芒填满。
屋中亮起来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睛齐齐闪了一下。
砖墙后,是一座真正的黄金屋!
合不拢的箱子里黄金玉器数不胜数,如流水快要满溢,木架上,更是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玉佛,金佛,琉璃佛像。
佛在这里都分了三六九等。
墙角更是堆满了封锁紧实匣子,料想里面也装着大量名贵物品。
整个密室完全被宝物堆的丧失了空间感。
墙面烛影一晃,赵靖渊骤然回身,一双锐利之极的双目朝容倦看来。
后方佛像遮住了外面天光,忽明忽暗的光线交错中,容倦随意扯着理由:“一次和母亲闹别扭,我在寺中撒泼,恍惚中好像在这里看到了黄金屋。”
他似在回忆:“酒醒后我躺在竹林里,只当是在做梦。”
眼下有多重问题,至少在赵靖渊看来,这个回答漏洞百出。
外面昏迷的尼姑为何不取财,空手逃离,又是怎么晕倒,密室内的钱财究竟是何来源,文雀寺又在暗中做什么……
但所有的疑问相合,都抵不上一个问题。
赵靖渊的口吻不知是生气还是惯性生冷:“你就不怕我起歹心?”
刚刚才遭遇至亲背叛,转头就大大咧咧领着人来宝库。
这孩子的心眼是都被他爹娘长去了吗?
容倦没料到赵靖渊会用缺心眼的目光看自己。
外面是谢晏昼的兵,更何况还有陶家兄弟和系统在。
他平静说:“你做不到。”
不闪不避的视线,带着全然的笃定。
这种笃定换作任何人来看,都可以解读为信任。
赵靖渊一怔,他那不自觉柔和下来的视线,在扫过陶家兄弟时重又变得深邃。
自古钱帛动人心,并非所有人都能抵制住诱惑。
这兄弟俩似乎见钱眼开,眼睛都红了。
陶家兄弟正忙着感动,没有注意到赵靖渊冰冷的神情。
大人能毫不犹豫带着他们过来,那是把他们也当亲人了。
半晌,没等到赵靖渊提第二个问题,容倦也就不等了。
“我要先带一些回去。”
不然这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期间容倦并未留意到身边人的动容情绪。
毕竟带人过来,在容倦这里压根构不成迟疑的点,退一万步,他也不会一个人来,这么多金银财宝,疯了才会一个人搬。
他动手能力超差的!
陶家兄弟压下被当家人们的激动:“大人看中了哪些?”
很多宝贝容倦其实都叫不上来称谓,正要随便指几个箱子,赵靖渊提醒道:“黄金不值钱。”
“……”
在这个冰冷的宝库里,黄金已经是鄙视链的末端了吗!
·
山间晨雾的水分彻底被日光蒸发干净,中秋宫宴已经过去,督办司的人手撤离,城门重新回归禁军的管辖范畴内。
“来吧,展示。”
车内一声轻缓的命令下,陶文反手亮出令牌。
人多好办事,若是没有赵靖渊的帮助,想要直接过城门,会费很大一番周折。
自营小车队在出示赵靖渊给的令牌后,被顺利放行。
将军府大门前,抱鼓石一左一右矗立,被喊来的薛韧觉得自己也快站成石雕了,但看着谢晏昼此刻的样子,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谢晏昼正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目中没有任何温度。
距离亲兵飞鸽传书说容恒崧下山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文雀寺必然是出了大事,否则赵靖渊不会还留在山上。
自古恶事不过谋财与害命。
“文雀寺。”谢晏昼看似平静面色下泄露的几分杀机,让周围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常年跟在谢晏昼身边的亲兵紧张的同时,有些同情起容倦,自古有哪位大员的嫡子,能活得如此悲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似乎三天两头都在出事。
两名亲兵对视一眼,能让将军私下派兵,必然不是小打小闹。
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管事和一些府中下人也在大门附近静静等着,不过他们纯属自发行为,容倦日常对待家丁很友好,从一开始的厌恶,大家现在打从心底里把他当成了将军府的一份子。
众人焦急不安的等待中,远处终于驶来马车。
“回来了。”不知是谁激动喊了句。
陶家兄弟赶车速度很快,车内原先的东西被清空,现在装满名器古玩。
车停的有些猛。
“大人,没事吧?”马的嘶鸣中,陶文连忙回身询问。
停下瞬间,容倦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出来。
那张日常挂着三分懒散笑意的脸此刻一片惨白,口中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死死抓着车框,一副十分缺乏安全感的样子,亲兵们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这是遭遇了什么?
谢晏昼在看到惊魂未定的车上人时,快步走了过去。
他并未立刻询问任何问题,声音一度低到像是怕惊到对方,“都过去了。”
反复说了三遍,容倦才终于松开紧抓车框的手。
半截袖子滑落时,露出破皮的手腕。
药浴后皮肤实在太过敏感,搬金砖时不小心蹭到,现在已经有些红肿。
超绝敏感肌连忙拉了下袖子,避免被日光晒到,殊不知这一动作看得更让人心痛了。
管事都忍不住转过身,遭了多大的罪?才过去一天多,竟然如惊弓之鸟。
谢晏昼强忍住屠寺的冲动,视线上下一扫,确认容倦没有其他外伤后,脸色才稍微好了点。
“别怕,把手给我。”
双方目光终于接洽,容倦瞧见对面人眼底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睡。
“你…”
渗着冷汗冰凉的指尖,轻搭在厚实的掌心,还未进一步握拢,容倦耳朵尖冷不丁捕捉到后面宝山移动的动静,当即面色大变。
停车时的惯性,后面小山似的宝贝终于支撑不住。
不好。
顷刻之间,山崩了!
车内堆积如麻的宝物全部倾塌,泥石流般一泄如虹。容倦连声国骂都没来得及出口,直接抱头。
有人更快。
大手先一步及时从身后揽过,一只胳膊便轻松抱起了容倦。后者反射性寻找着力点,勾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金银珠宝哗啦啦洒了一地,五光十色,险些亮瞎众人的眼睛,后面几车也不逞多让,车轱辘都感觉朝地多压了两寸,一看就是满载重物。
陶家兄弟连忙你一把我一把地捡拾起来,重新往车里乱堆。
除了谢晏昼,所有人心疼的表情全部凝固在脸上。
再三确认没有看错后,大家面部肌肉都古怪扭曲了。
这确定去的是寺庙?
不是劫了京城大户的宝库?
震惊的目光中,陶家兄弟暗道这算什么,他们才勉强运回来一小部分。
另一边,容倦终于缓过气,贴紧的肌肉下方心跳声清晰可闻,他下意识要放开。
系统让他小心别摔在地上。
【小容,紧张什么,兄弟情都这么抱。】
醉酒也就罢了,现在可是清醒状态下的勾脖环腰。
容倦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等等。”
他郑重问:“你平时都看得什么小说?”
【统如其名。】口口文学啊。
它口口有三不看,没有口的不看,没有颜色的不看,口太多了的也不看。
我@#¥#%……!
容倦最终还是没有松手,常年中毒,这具身体骨头要比一般人脆很多,真摔个半身不遂那就要和轮椅绑定了。
脆皮的悲哀,腰在刚刚躲避被砸时,还给扭了!
不止他需要被搬运,车内的宝贝更需要。
容倦冲着呆滞的管事等打了个响指,没太响:“快让人帮忙把马车牵进去卸货。”
光天化日之下,放久了不合适。
大家如梦初醒般,机械化地开始动作。
“悠着点,先搬第二车的。”容倦有条不紊指挥。
这么一大笔财宝,来源肯定有问题,谢晏昼思绪却被别的牵引。
眼下和初见时的场景出奇相似,流光溢彩的宝物,扬着下巴小狐狸似的的散漫少年。
近月内的一切在这一刻交叠了。
他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垂目敛神间,稳稳抱着还在说话的少年,一步迈过门槛,后方宝物如流水进府。
走两步,容倦身上掉下一根金条。
“……”
又走两步,容倦袖子里铛铛掉下两根金条。
刚抱起来比上次重,以为他是终于长了点肉,原来能压秤的是金子。
谢晏昼险些气笑了。
而容倦被怀里的金砖压得喘不过气,费劲搬出来:“将军,借怀抱一用。”
金砖塞进谢晏昼的怀里。
容倦单手拍拍,靠着喘息:“真是好坚硬的胸膛。”
赵靖渊说黄金不值钱,在山上时他还是没忍住捞了几块当纪念币。
“……”
谢晏昼肌肉绷紧,没有说话,沉默前行。
从前庭穿梭而过时,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值守的亲卫,做了个手势。
亲卫下一秒消失,不久,各家派来潜伏在府邸里的探子逐一被灭口。
·
安逸的院落,舒适古色古香的小屋,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谢晏昼一步到位将容倦放到床榻上。
薛韧把完脉:“问题不大,就是气血更虚了,要好好修养段时间。”
他出现在这里纯属意外,谢晏昼之前喊来薛韧,是防止容倦受伤无法及时得到医治。
这一点容倦也没想到。
事已至此,他也就不想了,掏出一根金条:“诊费。”
给自己开点好喝的药。
至于薛韧会不会回去和督办司打报告,那是他的事。
薛韧深深看了容倦一眼,收起药箱离开前快速小声说:“下次抢劫记得带上我。”
目睹他离开,容倦乱感叹:“我此行,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
“k-i,yaton,泥嚎。”
金刚鹦鹉成日乱飞,门一开跟着一起扑腾进来,用三邦语言的你好打断了吟诗。
容倦愣了下:“它出国了?”
这才没两天,怎么就深造了。
明明有很多问题,谢晏昼选择先耐心解答容倦的疑惑。
“顾问秘密请人来教老兵,学习一些小国语言。”
一段时间内的补药没白喝,这只鸟现在聪明得可怕,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些。
容倦好奇心有限,顾问做什么他懒得管,反正有谢晏昼在,对方不可能在将军府兴风作浪。
他只在乎顾问能否承担起谋士的责任。
在谢晏昼开口问起关于文雀寺的事情前,容倦先差人将宋明知和顾问叫来,这样稍后就只用说一次。
谁知还没去通知,这二人居然先来了。
在获谢晏昼首肯后,顾问很快找到了价廉物美的货源,老兵语言集训也立刻提上日程。今早他刚刚整理出货源明细和人员名录,方便统一管理。
得知容倦回归,顾问迫不及待要过来汇报。
他们带着惊人成果而来,结果才刚一踏入院落,就看见陶家兄弟在秘密卸货,宝箱源源不断淌进了容倦屋中。
“师兄,可是我眼花了?”极度现实主义者一度怀疑现实。
滚滚财富是能看花眼,宋明知沉默了一下,第一次说出这两个字:“不知。”
顾问再三确认并非做梦,袖中的小金算盘似乎和主人一样惊讶,顾问迈过门槛时,它自卑地都没怎么响。
白日里,阳光透窗时,屋内尘埃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容倦腰还没缓过来,褥子皱巴巴堆叠在身后,他像个精致小手办似的陷在里面。
一位将军,两位才子,分别坐在一处,等着释疑。
容倦喝了口茶后,语调平缓地开口:“故事还要从我娘超脱说起。”
毫无修饰和夸张,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但三言两语间,可以想象当时的惊心动魄。
当听到文雀寺私创教派,顾问胳膊一屈,险些失手打翻茶杯。
在他看来,人所有的行为都有其目的性,北阳王的女儿肯定不会被钱财迷眼,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参与创教,图什么?
容倦只叙述,不回答。
右相的算计,意外发现宝库,平铺直叙中的故事,处处暗藏诡计。
最后,他掏出一本账簿:“宝库我只搬来一点,你们想办法做好剩下的转移。”
不过几两重的册子,摊在掌中却犹如万斤。
单论现实意义,这账簿甚至比钱财还重要。
顾问和宋明知互看一眼,被天大的器重险些砸晕,换做任何一个人,守着一座宝山只会想着杀人灭口,哪有完全托付于人。
“大人真要将此重任交托于我们?”
那不是纯废话吗。
整件事处理下来无比麻烦,现在督办司也注意到了文雀寺。
金子直接用太显眼,其他古董流向市场也很容易出问题,更不能达则兼济天下,一旦捐出,被皇帝注意到会死得很快。
中间还掺杂各种细枝末节的问题,比如文雀寺那些异教徒如何处理,右相那边必然插手,督办司还可能利用教派攻坚九族……
容倦疯了也不会单干。
“我相信你们。”光是想想,沉重感都压得他有些犯困。
容倦竭力遏制住打呵欠的冲动,突然想起来之前系统说要伺机而动,运输自己身体,也不知道托运的怎么样。
算了,回头再问。
疲惫感一旦来袭就如潮水般汹涌。
容倦眼皮开始耷拉,摆摆手,暗示都可以走了,他要补觉。
彼之毒药,我之蜜饯。
顾问被真正打动了。
怜悯,慈悲,信任这些在他看来都毫无意义,谋士所求是在高难度需求中才干得到完全自由的发挥。
摆在面前的问题越是复杂,条件越多,就越壮丽。而非只局限于害某一人,做些无谓的斗争,还要让自己再三掂量。
他走到塌边,对着几乎半昏迷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君,国君,君主之意。
谢晏昼倏一抬眼,将顾问的野望尽收眼底。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唯才是举,任人唯贤,大臣争先效犬马之劳为报。
第37章 知会
在相府的那些年, 容承林找顾问永远是在设下圈套解决政敌。
只会打洞的蛇,和老鼠有什么区别?
室内气氛如绷紧的琴弦,只有容倦毫无察觉。
非他感兴趣的事情, 哪怕在他面前拨弦抚琴, 他还以为是在弹棉花。
现代人说话没那么讲究,容倦压根没在意那个君字,反而觉得顾问看到工作来了这么开心很奇葩。
系统见解一致。
【小容,居然有这么喜欢工作的人!他傻啊。】
“不要随便歧视别人。”容倦教育了口口,发自肺腑希望世界上这样的人多一点。
那他就可以不劳而获,得享清平。
在彻底睡着前,除了搬运事宜,容倦强撑着又说了两句。
他看向谢晏昼:“具体怎么投资, 怎么用,你们看着商量。”
日日富贵荣华必须有所保障, 账户保管储蓄增值工作通通闪开。
“大人。”顾问还想说什么,却被容倦懒洋洋挥退:“去忙吧。”
这一路马车颠簸, 他今天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顾问嘴唇动了动,贸易发家和防溢价搏美名等一系列安排还没说。
宋明知摇头:“先让大人休息吧。”
上下眼皮打架,容倦最后咕哝一句:“遇事自己决断。”
别成日什么都来问他。
室内终于重新恢复安静,谢晏昼没走, 不知何时从椅子坐到了床榻边。
料定容倦昨晚没睡几个时辰, 他伸手覆在气色不太好的脸上。
还好, 没烧。
容倦没躲。
才结束过兄弟情的拥抱,摸头测温压根不算什么。
他甚至觉得对方掌心中的热源很舒服, 无意识地偏头靠近。
在容倦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双方安全社交距离无形中拉近了很多。侧脸贴着掌心,容倦很快发出浅浅的梦呓, “累……”
搬砖累。
搬金砖更累。
累死他了。
凄苦的抱怨传入耳畔,刚要移开的手悬停在少年眉骨处。谢晏昼稍作停顿,轻缓沿着精致的眉峰勾勒。
不知凝视这张容颜多久,他垂目无奈:“运气真差。”
被继母毒害,被生父试图设计坠马,上个山竟还要接手生母的烂摊子。
世上怎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
“鸿运当头,得天独厚。”
树荫投下清凉,顾问脚步停在柘子树下,“还是师兄眼光更佳,大人当是气运最佳之人!”
从前他觉得容倦不得长寿,性子懒散,难以成事。
现在看来,当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北阳王的女儿不知发什么疯参与教派,这好处却是实打实落到了她儿子头上。
宋明知瞥了他一眼:“师弟,慎言。”
顾问自是知要防隔墙有耳,再抬头时,恢复往日亲善的虚伪形象。
上方枝干在目中多投出两道阴影,遮住了瞳仁暗色。
顾问沉思少顷,“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宋明知看他朝府外走去,清楚这是要去一个稍有不慎便有去无回之地。
督办司,被关进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已经字面意义上的骨肉分离。
今年容倦一人两次全身而退,到了顾问,开创了另一个先河,成为真正意义上主动走进来第一人。
一屋檀香,大督办身穿官袍,桌上放着几份文雀寺的案卷。
心腹步四站在旁边,相比步三,他明显要沉稳很多。
顾问被引进来后,依律上前行礼。
私心里,顾问本不想现在和督办司打照面,但当下首先要确定他们不会利用教派做文章。
大督办浏览卷宗,像是没有听到他有要事汇报的话,语调平和问:“今日将军府秘密处理掉不少探子,府内发生了何事?”
和这样老谋深算的人打起交道,稍微一点神态变化都会被察觉拿捏。
顾问行礼的腰没有完全挺起来,以过分恭敬之态,遮住表情。
“文雀寺似乎有命案发生,应是为了遮掩谢将军昨夜私自派兵上山一事。”
大督办淡淡问:“是吗?”
青烟袅袅向上,室内寂静无声。
“我再问你一遍,府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上位者像是已经勘破了谎言。
顾问舌尖猛地顶住牙根,重复了先前的结论。
冰冷的视线如山一般沉重压在身上。
“我很少给一个人三次机会,说实话,可安全离去。”
顾问尽量稳住呼吸。
督办司向来言出必行,可一旦暴露宝库,就会陷大人于危境。
他本试图用右相秘事收拾文雀寺的残局,奈何对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大督办重新开始看案卷,长卷折叠打开的声音间隔逐渐频繁。
留给顾问的时间不多了,他的思绪在以最快速度转动着。督办司和将军府长期站在一边,大督办想了解内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谢晏昼,而不是威逼利诱第三方。
如此,反而容易生出嫌隙。
但这毕竟只是猜测,朝臣背后捅刀的事情不胜枚举。万一猜错,轻则刑讯逼供,重则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大督办抬眼的一瞬间,顾问利落回应:“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开弓没有回头箭,屋内无声的压迫感快要抵达极致。
直至檀香的烟柱窜到书架顶端,大督办才打破沉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话题回到了最初。
“说吧,要禀告何事。”
顾问松了口气,“有关年初右相平定叛乱一事,恐怕另有隐情。”
大督办目光一凝:“起来说话。”
堂堂右相亲自请缨去治水患平叛乱,此事他一直觉得有蹊跷。
然而定王已被羁押入京,定州又是为数不多督办司的手没怎么伸到的地方。
“是。”顾问直接切入重点:“定王谋反失败后,当夜王妃便带着世子等家眷自焚。草民偷偷去检查过骸骨,世子脚有六趾,死者残骸中,并无多趾之人。”
大督办面色微变。
不过下一刻,目中就出现些许玩味,右相还真是养了个‘好学生’,处处对恩师留手。
“当日叛军的战斗力也很一般,不太像是正规军。”顾问继续说道:“草民心中始终困惑,直到在西苑马场,右相提到当他发现将军和督办司真正要捧上位的是五皇子,已经太迟了。”
太子和二皇子,一个比一个扶不起来。
世上最不可控的是人心。
所有过继皇子中,最像陛下的便是这位二皇子,过往谦虚低调,这些年却逐渐膨胀,变得多疑自大,当初选王妃也避开了和右相一脉有关的世家。
容承林恐怕也担心被卸磨杀驴。
督办司有先见之明,选了个小的。若一切顺利,在五皇子亲政前,便能彻底把控朝堂大局。
“……定王老来得子,定王世子年幼,又失去父母庇护,条件和五皇子差不多。”
“放肆!”
顾问跪地,坚持说完大逆不道的话:“草民怀疑平定叛乱本就是右相和定王演的一场戏,世子带着正规府军藏身在暗处,静待时机真正起兵。”
空气一瞬像是被抽走了,顾问甚至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好久,上位者才传来一声:“下去吧。”
顾问徐徐站起身,屏息许久,吐出一口浊气。
转身前,他忽而心念一动,开口道:“大人院中花草品种卓绝,比相府的还要旺盛茁壮。”
步四本来还沉浸在上一件事的震惊中,闻言,震惊中多出一抹疑惑。
他不明白对方临走前为什么突然拍了个马屁,还是这么牵强的拍,更是不解为何督办轻易就把人放走了。
门未再关上,屋内沉寂了有一段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大督办瞄到落在案头周围格格不入的话本,忽然笑了。
“容承林都没有降服的人才,却被他儿子折服了。”
也不知道是场什么造化。
顾问这等品性,不会忠于人,只会忠于事。那他究竟为何事所忠?
大督办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步四连忙跟上。
屋外翠竹挺立,凌霄刚枯,秋菊绽放,这是大督办亲手打理的院子,一年四季都能见到不同当季的植物。
他最后看向角落四季常青的白皮松,缓缓道:
“远山春色映空中,龙盘虎踞入王宫。”
再次听到这句大不敬的诗句,步四心中一个激灵。
大督办静静观树,天象局中,顾问凭借这个‘松’的字谜让他们手中五皇子这颗棋被废。
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细想下来,此句居然还可以有另外一个释义,山中有松。
容恒崧的崧。
另一边,顾问一身冷汗地走在街上,阳光照在身上,还有些不切实际之感。
他回头看了眼督办司的方位。
成功了。
五皇子被前太子和天象之说引来的帝王猜忌吓破胆,接连犯错,宫中已经没有督办司可以扶持的皇子。
幽州来的也是个蠢货,还没被正式册封皇子,就到处结党营私。
反观大人从前无人扶持,却能改变民间风评,折服相府门客,获将军青睐……一步步脱颖而出。
自己只需冒险引导大督办注意一二,就会发现谁才是真正的良才美玉。
顾问嘴角扯出一抹笑容,生父意欲秘密联合亲王谋反,生母聚集信众私下传教。
“有如此身世,我家大人,天生就是吃篡位这碗饭的料啊!”
·
“好饿。”容倦不记得睡了多久,喊人进来问有没有开饭。
“膳房还在准备,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可以加菜。”
“软饭。”他只想吃软饭。
家丁不解其意,但还是让厨子把饭煮软点。
门合上后,恢复了些精力的容倦,询问起系统正事。
“有把我身体带出来吗?”
【嗯嗯,给你放床头了。】
容倦一个激灵,几乎弹射起步,床头空空如也。
【抱歉,我想活跃一下气氛。躯体在仓库里休养,我会定时注入药剂,你现在还不能见人。】
【世界意志会有些排斥你这具身体。】
容倦:“说科学的话。”
【哦。不同时代环境不同,这种环境包括空气的成分,质量,气温,污染物等等。我们需要确保你身体不会产生新的过敏原,或者其他不良反应。】
【总之,这个交给我,循序渐进的来,适当时候我会让他见光的。】
容倦:“出仓前,记得和我打声招呼。”
【行吧。】
“……”原来之前是没准备打招呼的吗?!
起早了,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容倦派人请来戏班子打发时间。特殊唱腔的大戏是真的好听,再配合将军府宽广的视野,加一壶小茶,神仙来了也不换。
容倦听戏,系统赏美。
【金线走针,线条若行云流水,这是可以收藏进国家博物馆的戏服。】
【瞧那一颦一笑尽是风情,水袖蹁跹,完全可以进非遗的嗓子。】
【赏,小容,快赏!我们用鲜花元宝加入粉丝团。】
一曲结束,容倦从腰包掏出两张大额票子,戏班子差点热泪盈眶。
“多谢公子!”
“多见外,叫榜一大哥。”
榜一没听懂,后面两个字却是吓煞了他们,哪敢和他称兄道弟。
戏班子收拾东西离开,正好和一抹青衫擦肩而过。
容倦正伸懒腰,冷不丁看到顾问,诧异道:“你脸怎么涂得比唱戏的还白?”
能不白吗?
他哑声道:“督办司不会插手文雀寺的事情。”
右相自己已经在犯九族,督办司不会再浪费时间去从原配夫人身上找突破口。
只要督办司不插手,火就暂时烧不到容倦身上,可以为他们争取到时间。
没想到他这么效率,容倦还没来得及点赞,天空中突然飞过去了什么。
把人丢去门外后,谢晏昼接过管事递来的帕子擦手,耐心对投来困惑视线的容倦解释:“半个时辰前,陛下下了诏书,准备举办立嗣仪式,正式过继幽王世子为皇子。”
被扔出去的是上次来过的那位联姻使徒。
这位新皇子似乎有独特的想法,光明正大行拉拢之事,试图另辟蹊径让帝王放下戒心。
没想到自己睡觉时,还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
容倦暗道得赶紧找太医开假条,礼部又要办仪式了。
进错单位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谢晏昼细致擦拭完手,对管家说:“晚上多加一道玉蝉羹和槐叶冷淘,义父要来。”
容倦一听,秒插话问:“请问督办司有没有吃闲饭的岗位?我可以胜任。”
礼部这破地方是不能呆了,三天两头大操大办。
谢晏昼好笑地让他死心。
两人有说有笑站在一起,一旁顾问识趣告退。
容倦目露忧心:“顾问今天脸色不好,不然让薛韧来给看看?”
手下打工人可千万不能生病啊。
谢晏昼淡淡:“他好着呢。”
不过如果顾问当时选择用宝库的秘密,换取从督办司全身而退,那估计就不会好了-
晚宴安排在凉阁中,管事提早备好一桌子的精美菜肴,于此处用膳,可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赏景。
才过十五,月亮还是圆的。
天黑后,大督办在步三步四护卫下来到将军府。
谢晏昼亲自倒了两杯酒,他的手很稳,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容倦拿着杯子也递过去了,谢晏昼看他一眼,似乎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切换成另一个玉壶。
紫红色的液体流入杯中。
行吧,葡萄酒也可以。
容倦微笑喝了口,酸甜爽口……是梅浆。
一双桃花眼怒目而视,可惜没有一点威慑力,谢晏昼反而还笑了。
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大督办忽然道:“很久没见过你这么笑了。”
谢晏昼放下玉壶的动作慢了半拍,容倦下意识看管事,你经典台词被抢了。
管事只觉得这件事上,大督办见识少了,将军最近经常笑。
花好月圆,大家赏月听曲,容倦下午才听过大戏,全程沉浸美食,月亮他是一点都不看的。
“薛韧说你身体好了很多,”大督办忽然道,“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容倦咽下食物后,道:“好吃好喝,好穿好睡。”
守在凉阁外的步三步四眼皮一跳,这话也敢当面说?
大督办没有生气,平静纠错:“衣食住行是正常需求,不是目的,升官发财这些才是。”
容倦闻言随意扯了个目的,违心道:“争取下一个十年,再官升一阶。”
反正下一个十年他早跑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会很快结束,谁知大督办忽然放下筷子。
略重于日常的沉闷音调,弹奏的乐师立刻停止演奏,外面的步三步四下意识呼吸一紧。
容倦正思考是哪里失言,对方已经用冰凉的语调点出:
“摸脖子,呼吸节奏改变,面部情绪滞后于话语,你送来的福尔摩斯观察方式里,这些是说谎时的表现。”
大督办看着他:“你在说谎。”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容倦算是见识到了。
原本的家宴,似乎有朝着鸿门宴的趋势发展。
谎言对于上位者是一种冒犯,容倦很清楚不能再胡乱作答。
谢晏昼不动声色朝旁偏了点,轻轻碰了桌下的腿,显然也是在提醒他。
容倦本欲喝口水压惊,稍一抬眼,和大督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陷入短暂的沉默。
自己没有受过微表情训练,在这点上,系统也不可能帮忙。
越是紧张的时刻,容倦反而却越是冷静,不出片刻,便有了应对之策。
他状似轻巧一笑:“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
容倦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取巧的方式:用动作代替语言。
“稍等。”他起身离席片刻,再回来时,怀中抱着一沓书。
刚刚大督办提到福尔摩斯的话本,容倦便继续利用这点进行心理引导。
他先为刚刚的谎言致歉,解释道:“因为不是正经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正如福尔摩斯的观察法,可以派上实际用途,很多书的价值被低估了。”容倦抽出一本书,手沾着梅浆,点在空白部分随便落下两个字,认真道:“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文字是最富力量的表达之一,我一直想写点什么。”
他的目标就是填补历史空缺资料,只不过引导着对方,往自己想要写话本的方向上靠。
抱来的书五花八门,不会有人关注这随意抽出的是什么书。
从前送出去的那些话本千奇百怪,若非真有兴趣者,不可能去收集。
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梦想却是去写话本,在这个时代会被人看不起,所有的谎言逻辑便能圆上。
完美!
凉阁内一时安静到针落可闻。
容倦全程放松自在,口吻如常,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没褪去。
大督办静坐在主位,眼看着少年人翻开一本史册,对在场的其他人说:
他要青史留名。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少年时立志著史。
第38章 母子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但也不能嘲笑燕雀的梦想。
容倦洒脱说完自己的渺小愿望,重新坐下时,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微妙才正常, 小容, 时代不同,谁听到官员一心梦想写话本都会惊讶的。】
容倦更信誓旦旦:“对天发誓,绝无虚言。”
全是小心机的慢动作。
大家表情各异,唯独谢晏昼面对各自思索的一张张脸,不知在想什么,再看容倦时微微一叹。
天色已晚,他不想让容倦承受之后过多大督办带来的压力,导致夜不能寐。
谢晏昼用了最简朴的方式, 在杯中加了三滴酒。
容倦没注意喝了,顿时像是被按到了开关, 七秒后直接醉倒。
啪。
步三步四冲进来,看到只是碗筷被碰翻, 重新回到凉阁外。
将军府的酒水自然不可能有毒,听说过千杯不倒,没见过三滴就醉,大督办垂目, 竟然还不像是装的。
谢晏昼这时道:“薛韧说可能是药浴后遗症之一。”
大督办的视线更多是落在容倦枕着的那只手上, 比倒头就睡更快的, 是谢晏昼提前伸过去的胳膊。
“我听守墓人说,你领了个沾酒就倒的朋友去上坟。”
谢晏昼微微颔首。
这些年除了自己, 也只有大督办会雷打不动地每年去拜祭。
侧目时看到中年人鬓角已有几根银丝,他心下不禁有些沉重。
当年对方为了收养自己,不得不以一些事为代价, 安排刺杀,让薛韧师父下药,对外放出不举的消息。
无后之人为日后找保障再正常不过,连宫中太监都会收养义子。
如此,才打消皇帝怀疑。
“当年若非是为我……”
大督办打断他的话,“易地而处,你父亲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的后人。”
面对长大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孩子,大督办目光柔和了些:“我与你父乃是同窗挚友,所以隅中,我能感觉到,你和容恒崧之间,并非挚友之谊。”
当日他让步三送想要搬出相府的少年来将军府,有多重目的。
之后的事态发展,却远远超乎意料。
“你们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夜风穿堂,阁外的一池水像是被无形的手波动,起了层层波澜。
谢晏昼望着同样有涟漪的酒杯,脑海中浮现出上坟时杯中倒映出的容颜。
他沉默了一下,实言:“不清楚。”
就像谁又能留意到,刚刚那阵晚风是从何时吹起的-
被鸟雀吵醒时已是第二天,容倦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已经回到了床榻上。
又断片了。
谁送他回来的?
【估计是兄弟情的抱抱吧。】
“……”
【我猜的。】
系统昨日跟容倦一起倒头就待机,中秋回去后大版本更新,从前待机下会开启自卫模式,三米内有生物靠近会自动提醒,更新后可以自动识别是否有伤害性动作。
科技改变命运,系统偷懒的时间立刻比以前多了。
同为懒人,容倦没资格说它,躺平在床上,他睡饱了但是懒得爬起来:“我第一次觉得,假期也可以是漫长的。”
从中秋到现在,只过去了两天。
福至心灵,容倦让系统做好记录,“我发现了奥秘,只要没有喘息之机,时间就会无限延长。”
他要将此命名为容倦第一定律。
【…小容,你赶紧起来洗把脸,清醒下说人话吧。】
容倦翻了个身,又抱着被子躺了好一会儿。
直到最后因为饿极了,不得不从床上滑下来。
今天阳光不错,清风拂面,路过书房附近时,容倦心血来潮道:“走,去尝试刷新一下谢晏昼。”
亲兵守在外,内里正在谈相当重要的事情,但看到他却视若无睹。
容倦脚步一顿:“不拦一下?”
这班比我上的还敷衍。
亲兵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他。
很快容倦就明白原因了,一进院落,就听到顾问的声音自书房中传来。
自己的门客在里面,拦不拦的的确没意义。
书房内,顾问正说到关键处:“文雀寺的账目上,其中有一人的名字您应该熟悉,张贾。”
谢晏昼闻言冷笑,手指在桌面敲了敲,“我倒是有些同情右相了。”
张贾是右相的人,几个月前曾送来一只有问题的金刚鹦鹉,后被查出科考徇私舞弊问斩。
抄家时,府中很大一部分财产没有追溯到来源。
想不到右相的心腹居然秘密和原配勾结,暗中大肆敛财。
此事容承林必定不知情,否则根本轮不到督办司出手,容承林也会先解决张贾。
“张贾还算小心,留在京都的都是一些小官,剩下的全部安排到外地。”顾问垂头道:“如今账目在手,相当于拥有了不少地方官的把柄。”
最后一句话带有强烈的暗示意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京都再乱,关键时候只要地方府兵不乱,整个大局便可以稳住。
他想要真正确定谢晏昼是否真的会和大人站在一边。
没等到回答,一抬头,顾问看见谢晏昼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另外一边。他下意识转过身,顺着他看的地方望去。
窗外,冷不丁伸进来个脑袋。
修长白皙的脖颈在窗木的阴影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脑袋的主人微笑问:“吃饭吗?”
顾问:“……”
谢晏昼只觉得那是一只误闯野兽巢穴的兔子,玉簪歪斜地插在脑袋上,眼尾天然泛着些红,皮肤又白。
当真是…可爱至极。
行动先于回复,当他开口时,人已经走到了窗边,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再,“好。”
被晾在一边,顾问忽然觉得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问多了都是废话。
·
饭后,文雀寺传来消息,说释然想单独见容倦一面。
母子一场,直接拒绝未免太过残忍。
容倦深思熟虑后说:“来世再见吧。”
原本还担心容倦放不下会难过的谢晏昼,听到这个回答后,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来送消息的人看了下谢晏昼,显然还有未说明之事。
在他颔首后,亲兵汇报道:“那边表示见面后,会详细交代出所有教众的名单。”
知道全部教众底细的只有住持和圣母娘娘本人,住持命好,在出事后不久竟因过度恐惧吓死了。
容倦闻言,正在剥黄皮果的动作比先前慢了点。
果肉回甘生津,他全部咽下后,才慢吞吞擦了下手:“让人备马车吧。”
任由教众散落在天涯,自己迟早漂泊宁古塔。
谢晏昼本欲和他一起,临出门时,外面急匆匆来人传旨:“将军,陛下急召您进宫。”
容倦摇头,节假日找员工的老板什么成分,一目了然。
谢晏昼早就习惯了皇帝的反复无常,看向对面单薄的身体:“山上凉,多穿些。”
容倦颔首。
秋日的山林除了凉,还多出一抹萧瑟。
风卷着残叶在地上打转。文雀寺,这个昔日香火鼎盛之地,如今往来都不见人,官方对外放出的说法是山上发现了老虎,禁止百姓靠近。
先前谢晏昼留下一队精英亲兵,保护容倦上山。
来了后,他才发现收到释然邀约的不止一人。
远远的有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那是个手残,化成骨头容倦也能认出来。
前方容承林才从丈室内走了出来,常服硬是被他穿出一种官老爷的气场。
不知他和释然具体聊了些什么,容承林的神情罕见有些复杂,行路间心不在焉,甚至没有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容倦。
容倦更不可能自讨没趣主动打招呼。
丈室外由亲兵和暗卫分别把守,他侧头道:“我自己进去就行。”
谢晏昼不知何时有容倦被害妄想症,今日特意让薛樱一并跟来。对方先进去搜了下,确认释然身上没有什么危险物品。
随后,容倦才进门。
屋内透着股清冷,昔日燃香的地方只剩灰烬残余。
释然倒是看上去变化不大,安静待在一处,缓缓抬眸看过来。
不好。
她正眼看我了。
和右相那个纯唯物主义战士不同,这女人神神鬼鬼的,思路开阔,一旦关注多了可能会发现异常。
容倦在三米外坐下。
考虑到还要拿名单,他用经典开场白把话题引过去:“为什么?”
释然沉默了一下,“书有云,自谓得其命运,无复忧戚。”
懒得思考的时候,只要重复其中某个关键词,再进行肯定就能引对方顺势说下去。
容倦于是道:“命运总是推着人往前走。”
释然终于笑了下。
“想不到最懂我的居然是你。”
容倦也给了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笑容。
释然站起身:“我曾尝试与那些地方子弟相处,话不投机半句多。”
“…偏安一隅低嫁寻常士族,和风光嫁给状元郎留在京城,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
容倦没说话。
“可惜后来你父亲负了我,我总不能再以夫为天。”
对于情感上的失败,释然没多提,“当年父亲在京都尚有一些人脉,入寺后我稍微运作了下。”
正如容倦所说,她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直在往前走。
走远了,发现还可以走的更远。
倩影快走到身边,容倦起身朝另外一边坐下,认真道:“走远挺好的,距离产生美。”
见他甚至不愿意靠近自己,释然一直高傲扬起的头微垂下来,再也掩饰不住一丝落寞和憔悴:“你恨我,是吗?”
容倦忍住一路颠簸打呵欠的冲动。
“我当日没有想真的伤害你。”
这一刻,容倦忽然明白右相为何会有些轻微的触动。
那种高傲裂开后的破碎感,确实容易激发人的怜悯之心。
有了一个铺垫缓冲,他顺势自己关心的问题:“您怎知我去过后山?”
释然拿出一枚刻着容字的古玉放在桌上,轻叹道:“这么多年,我为何常对你避而不见?”
“…遭遇薄待,我完全可以选择和离,再带着你投奔父兄,但以当时陛下的忌惮,一旦父兄出事,你必会受到株连。”
“无奈,我只能带发修行,这样还可以保全你相府嫡子的身份。”
容倦看着她的面容,皱眉:“明知你身份敏感,为何……”
“为何还要娶我是吗?”释然摇头,“我与你父亲定情时,正值先皇病重,先皇曾嫌弃太子无用,几次欲传位于兄弟。”
嚯,原来是两头下注。
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容倦问出来意:“教徒名单在哪里?”
释然并未因为他的冷漠而失望,视线有些飘忽不定:“我这一生有太多的不幸和牺牲,在和那些善众相处时,方觉得和世界有联系之感。”
“后来人数越来越多,其实若我再有个争气点的父兄,静待十年天下再被陛下折腾一番,民怨沸腾,或许会有另一番气象。”
释然道:“罢了,说这些你也不懂,给我纸笔。”
在容倦看过来时,她笑了:“最好的藏匿地点,永远在脑子里。”
字如其人,弯折处都是份冷硬,自带疏离感。
“这应该是我们母子最后一次见面。”
释然神情专注,很是平静说:“从前都是我为别人超度,岫远,去观音殿帮我念一遍往生经吧。待你回来,我也差不多该写好了。”
为了这份名单,似乎也不好拒绝。
应该说,但凡是三纲五常时代背景下长大的孩子,都会按她说的做。
容倦状似触动,起身离开。
丈室外,见他平安归来,陶勇松了口气:“大人完璧归赵了。”
“……”
透过半掩着的木门,容倦回头看了眼正在默写名单的女子。
屋内采光不好,释然偏高的眉骨在低头时仍旧很优越。
秋日飞不动的蚊虫低空绕行,那纤弱的手腕稍稍抬起,狼毫一举一按,虫子被碾碎成为墨液的一部分。
释然复又专注于书写。
容倦静思片刻,于脱漆的院落朱门外驻足:“不去观音殿了。”
旁边薛樱好奇问为什么。
先前屋内的对话对于习武之人,想不听见都难。
容倦没回答,只问:“观音殿现在有谁在?”
陶家兄弟去打听了下,很快回:“尼姑被看守在天王殿,那些信徒们在山门殿…观音殿……好像右相先前去了那里。”
容倦听完‘哦’了下,露出一种很耐人寻味的表情。
他把玩着从屋内顺手拿出来的那枚玉佩:“那我祝他完璧归赵吧。”
“??”
观音殿,殿内观音象手托净瓶,目含悲悯,仿佛托举着世间一切。
比起丈室附近,这里要安静很多。
青石砖的缝隙混合着香灰和青苔,容承林看着笼罩在乌云下的大半座殿宇,思绪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看似清冷孤傲的女子,却在殿外偷看着他,一度忘了该迈哪只脚,险些把自己绊倒。
他第一次忘了男女之防,伸手扶对方起来。
少女袖中掉出一枝偷摘的桃花,紧张兮兮的样子和天生的疏离感反差很大。
“完了完了,好像迈错脚进来了。”
她纠结了好一阵,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病急乱投医地说道:“你能代我上柱香吗?听说这里的菩萨特别灵,希望能保佑我二哥的身体赶紧好起来。”
纵然夫妻陌路,容承林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刹那,他是真实心动的。
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女,和刚刚幽暗丈室内的憔悴脸庞重叠——
“我会自尽了却这桩事,不让你为难。”
“再代我去上柱香吧,希望来世我们都能投得寻常人家,作一对寻常夫妻。”
在故人承诺会用死亡了结时,冷硬半生的心也不禁稍微软了下。
不管容承林内心是有情还是无情,最终化作几缕淡淡的香雾。
香插入香炉,他薄唇轻启:“愿你来世得偿所愿。”
至于自己,就不往寻常人家投了。
铜炉的纹路被细微的火光照亮,殿内的香燃得似乎比寻常香快了一点,期间火星簌簌下落。
‘噼’地一声轻响,容承林余光瞄到香炉内似乎有蓝光一闪而逝。
一种十分不对劲的感觉生出,正如同这诡异的光泽。
直觉先思考一步,容承林没有考虑是不是眼花看错,快步朝殿外而去。
与此同时,殿门外保护的顶尖暗卫嗅到了空气中一丝轻微的硝石味道,顾不得礼仪。
“主子!”暗卫胳膊夹起容承林就往外飞冲。
时间不等人。
混淆着硫磺粉的干艾叶进一步引燃了浸油的棉线,火种还在疾速向香灰之下蔓延。
轰隆一声巨响,铜香炉四分五裂,百年青石砖被炸开胡乱迸溅。
暗卫及时带着容承林飞出一段距离,仍旧被冲击余波掀翻在半空中。
他立马用身体护住容承林。
暗卫壮硕的体格飞流直下时,压在容承林身上的重量,几乎让他吐血。祸不单行,碎石板的残片砸在腿上,骨头传来剧痛。
“出事了!”
“快来人!”
观音殿爆炸,周围把守的重兵震惊之余,纷纷冲过来查看情况。
中毒过一次,容承林现在走哪里都带着精通医术之人。
他的骨骼要比寻常人脆很多,此刻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快要没了颜色,皮肤上有不少裂口。
大夫忙着给他处理严重的腿伤。
得知容承林腿受伤,不久容倦竟然也来了,陶家兄弟开道,他悉心用帕子掩住口鼻,避免吸附空气中的漂浮物。
和其他人比起来,容倦全程相当从容,似乎完全不惊讶会发生恶性事件。
他看着容承林外裤染血的那只腿,经过深思熟虑,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父亲,您要轮椅不要?”
上次马车被卸空装财宝,滞留下来的轮椅此刻派上了大用途。
容倦不计前嫌卖拐:“三万两,便宜出。”
周围军士,包括赶过来赵靖渊都是一怔。
容承林现在脑海里还嗡嗡的,好不容易听到些声音,却全是推销。
“哎,您没看我娘的表情吗?摸脖子,呼吸节奏改变,面部情绪滞后于话语,这些都是说谎时的表现。”
陶家兄弟跟着他久了,很有眼色递来梅子干,容倦吃了生津止渴,又可以说话了。
“母亲只有一句话是真的。”
容倦俯身轻轻道:“从来都是她给人超度。”
当渣男就好好的当啊,玩什么假意里掺杂着真心,真以为自己是仙品了?
容承林强忍着剧痛,苍白的面色阴沉:“你……”
容倦:“如果您早点坐上这把轮椅就不会被骗。”
人群中,赵靖渊忽道:“坐轮椅和被骗有什么关系?”
容倦伸了个懒腰,把今天全当个小品笑话看。
“因为两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又占据高地了!”
《卖拐》很早之前就教会大家的道理:拒绝上头,从你我做起。
“……”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好物先尽爹娘用。
第39章 伶仃
半里送轮椅, 礼轻情意重。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这份情,那些夸张的推销词砸下,更多是听得云里雾里。
大夫专注伤患, 用袖子擦了下汗:“大人, 这腿短时间内千万不能乱动,有个轮椅确实要好一些。”
赵靖渊忽而冷漠问:“瘸了没?”
容承林没有反唇相讥,显然也很在意这个结果。
“这……”大夫说的有些含糊,“如果恢复得不错,可能就是不能走远路,阴天落下点不舒服的腿疾。”
至于恢复不好会如何,他没说。
一时间,气氛如同整片天空, 阴云密布。
容承林半低着头看向左腿,目中全是化不开的恐怖阴霾。
哪怕和他最不对付的赵靖渊, 也并未在此刻继续出言讥讽,以免惹得疯狗爬墙, 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
“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名兵卒焦急冲进来:“丈室的那位,不,不见了。”
在这场精心设计的爆炸中, 释然借助混乱, 成功逃脱。
乌云下, 容承林看不清表情,疼痛让他说话语气比日常轻了三分, 却更显阴冷。
容承林咬牙下达了命令:“去追。”
然而暗卫还没到门口,便被拦住。
赵靖渊冷冷道:“追拿可以,但必须全程共同行动。”
双方互不相让, 气氛逐渐陷入僵局。容承林反而笑了:“既然你我无法达成统一,那就换个人决定。”
那阴鸷的目光定格在容倦身上。
过来卖轮椅的容倦:“……”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佩服右相了。
见过恋爱脑,僵尸脑,豆腐脑,还是第一次见地球脑。
受伤时都不忘自转,一个劲动脑筋。
释然门口先前是两拨人守着,一拨为赵靖渊的人,一拨是右相的暗卫,剩下的众多教众则由谢晏昼的亲兵看管。
避免节外生枝,赵靖渊带来的人手不足,难免有所疏漏。
但容承林受伤后,第一时间纵容暗卫喊其他人来救场,这操作就很迷了。
现场已经有一些暗卫,炸都炸了,还叫剩下人来做什么。
他更像故意纵容释然逃脱。
【小容,他给你下套呢。】
家人终究是家人,对赵靖渊来说,这个自幼疼爱的胞妹或许可以死,但不能死在容承林手中。
现在派人去追,她不但会死在容承林手下,还会死的很惨。
后者大约是想通过容倦的决定,让赵靖渊心生芥蒂。
这时又有人来汇报,在丈室内发现一封信,信封上有岫远亲启几字。
暗卫看向容承林。
“给他。”
容倦其实懒得看,奈何周围人都在注意这里,才发生这么大的事,不看说不过去。
他摇头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两行字:
【对你,我终究狠不下心,才先约了你父亲,让他先去观音殿,故意拖延时间和你多说了些话。】
【娘这一生,唯独愧疚于你。】
容倦挑了挑眉。
怪不得能把传销做大做强,各方面心理战术都做的极妙啊,比起容承林当日在西苑马场劝自己回府的话术,这段位高多了。
系统:【高端的pua战术。】
容倦颔首,说的再好听,也只是个释然的后手罢了。
自己死了就死了,若是死不了,信了上面的内容,心软下或许会不派人去堵截她。
眼看他读完信,许久没有动静,容承林耐心等着。
这逆子绝对在和赵靖渊秘密进行什么,他察觉到了,但是每次想要细查,都被谢晏昼的亲兵阻拦。
现在倒是个机会。
退一万步,哪怕这逆子忍住了睚眦必报的心思,赵靖渊人手有限,一旦派出去共同行动,更方便自己搜寻寺庙。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
大梁经历了一段相当黑暗的时期,接连战败多城沦陷,很多官员的父母,外祖父母也没能在战争中幸免。
为了各地稳定,丁忧制度一度名存实亡。
但这制度并未明确废除,容承林半个手掌轻缓搭在膝头,待那女人一死,届时他可以好好利用这点。
赵靖渊性子冷,但论智慧也不低。他抱臂冷笑,俯视这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正要开口,容倦却先一步慢吞吞道:“你把轮椅买了,我就来做决定。”
轮椅上的小珍珠先前已经让陶家兄弟摘下,现在材料费顶多十几两。
面对狮子大开口,容承林如他所愿,冷静写下欠条。
看到白纸黑字,容倦这才满意。
对折纸张,容倦塞进袖中时轻声道:“我觉得交给天意吧,既已放虎归山,那就放虎归山。”
释然让教众围堵他那日,容倦曾听到虎啸,后来得知他们的计划是如果自己不从,便用老虎咬死自己,制造成意外死亡的假象。
“派两名高手跟着,若老虎找到了她,那就是天不容她,若老虎没有找到,说明命不该绝。”
对于能飞檐走壁的高手,捉虎,打虎,跟踪虎都不成问题,有效防止误伤。
容承林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个答案,发白的指节捏紧新买的轮椅把手,呵斥:“妇人之仁。”
容倦淡淡道:“没见过妇人之仁,只见过蠢人被炸。”
其实别说是容承林,哪怕赵靖渊,都觉得这是在放人。
山中面积广阔,这老虎从前秘密养在山中,出笼也多半会回到熟悉的领地,双方碰到的概率小之又小。
赵靖渊闭了闭眼,想起记忆中那道喜欢偷偷折花,开心喊着自己兄长的身影,又看着面前这个连番遭遇不公的少年。
半晌,他缓缓道:“父母那里,你可以一视同仁。”
至于后续的一些麻烦代价,他自然有办法抹除。
容承林双目一缩。
香灰飘散流动在半空中,连带着容倦睫毛上都染了一层鸦色,他摇头说:“按我说的做吧,舅父。”
忽然听他喊这两个字,赵靖渊一怔,险些以为听错了。
这股诧异化为淡淡的热流,让心下一软。
当他回过神来,容倦已经转身走了,清瘦的背影显得十分孤寂。
——
末时,一道倩影正在顺着山间小道朝山下逃窜。山周附近有教徒居所,只要稍作易容,便可进一步潜逃。
哪怕听到山上的巨响,释然都没回头看一眼。
然而此刻,她的脚步停住了。
前方十米开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坐着轮椅的大团子。
她面色微变:“什么鬼东西?”
那白面团子一样的维面上,只有一张嘴。
【女士,有人托我给你带话,你不该炸鱼的。】
特别是想要炸咸鱼,也不怕把自己齁死。
释然自己就是装神弄鬼的,即便这种时候还勉强维持着冷静。
直到下一秒,空气中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倒计时,听得人心慌。
顾不得思考这鬼东西是什么,释然下意识绕过就要逃跑。太迟了!就在倒计时终结的一刹那,恐怖的虎啸自背后传来。
释然终于还是回头了。
一道裹挟着腥风的斑斓野兽不知从哪里窜出,她眼底的冰潭瞬间全部碎裂。
一不留神,拼命避闪的同时,脚一崴,骨头传来剧痛。
崎岖山路,失重感下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有清风从指间穿过。
“救……”
风声模糊了说话,急促的尖叫声伴随撞击戛然而止。
跟来的两名高手,在看到撞到锐石死不瞑目的女子时,全部愣住了。
这老虎今日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控制住,不时便更改方向。
血染红了一地落叶。
两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想法:世上难道真的存在恶有恶报?
对视间,一人勉强找回声音:“先去汇报吧。”
死讯传到文雀寺,众人无一例外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么小的死亡概率,都能给摊上?
同释然有着最亲密关系的几人心情更是各有不同。
容承林为数不多的那点虚情假意,早就湮灭在爆炸中。听到人死了,还是自己摔死的,他只觉得少了一桩麻烦事。
现在唯一值得关心的只有一点。
容倦是为了名单才来赴约,容承林亦然。暗卫已经抢先一步封锁寮房,除了给容倦的信,还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确实写了不少:“主子,就是不知内容是真是假。”
“真的。”容承林冷冷道。
不然怎么分散人手,为她自己的潜逃争取时间?那女人巴不得他们去找教众。
“赵靖渊呢?”
他去内屋上个药的功夫,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暗卫回道:“和少爷…和容恒崧的马车一前一后出发,容恒崧应该已经下山,赵靖渊应是去收敛尸骨了。”
容承林有些发干的嘴唇动了下,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命令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另一边,赵靖渊是去收敛胞妹尸骨,不过不是亲自去的,而是命手下人做。
他不确定残了一只手,腿还可能会瘸的情况下,容承林能有多少理智。
万一对方出动一众顶尖暗卫对容倦下手,妄图一次性解决所有麻烦,光是这些护卫抵抗不住。
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沉重行驶在山路上。
先前众人关注打听老虎时,容倦又叫人去给马车装了点。
现在是真正的宝马了。
之后他没有做多余的伪装,得知死讯迟钝地哦了下,便上车在闭目养神中睡了过去。
赵靖渊坐在一边,看着容倦的睡颜,脑海中浮现出行宫出事那日,对方看到禁军下意识掉头就走。
他能感觉到,在这孩子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变了很多。”前些年陛下的屠刀随时都会落在北阳王一脉,能不见则不见是最好。
不过他私下偷偷探望过两次。
一次去这孩子是在用弹弓打鸟,打法还和普通孩子不同,命人将鸟爪钉在树上,专射眼睛。
第二次去时,他刚将一个丫鬟打成遍体鳞伤。
所以当宫宴号召捐款,当众斩杀使者的消息传来,赵靖渊还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时隔多年终于归京,接触下来变化更是大到难以想象。
坚韧,聪明,连容承林都险些被炸死,他却能理智判断出问题。又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容承林被炸多少是因为惑于旧情,但这孩子自始至终都不在乎所谓的母子情。
坊间盛传容恒崧被民女肘翻后突然开窍,赵靖渊不认为会这么简单。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已经扭曲的心理很难再扶正。
马车刚好经过系统目前回去的山道上。
乍一听到江山易改,系统雷达都动了。
好啊,原来赵靖渊和谢晏昼一样,都有反心,回头要告诉宿主,把他也添加到嫌疑人名单上。
系统不知为何没有上车,继续头也不回朝山上而去。
哐当。
山路崎岖,秋雨欲来,马车颠簸了一下,搬运来财富跟着一晃。
容倦迷迷糊糊想到上次差点被宝山压伤的噩梦,伸出手咕哝:“救……”
救一下。
静静看了他半晌,赵靖渊摇头,“罢了。”
既叫了一声舅父,自己便护他一程-
将军府。
天要下雨,燕子纷纷飞到檐下,池塘中的锦鲤不断跃出水面。
谢晏昼正和大督办坐在亭中,说起先前进宫一事。
“陛下重提右相父子平叛定王之功,欲要安排右相另一子去兵部磨炼。”
大督办冷呵:“日后若陛下知道右相和定王秘密勾结,不知会作何表情。”
对于皇帝又在玩权衡之术大督办丝毫不感兴趣,提起另一件事:“司内有密探汇报文雀寺所在的山头,不久前传来异响。”
见谢晏昼没有关心则乱,尚算满意。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谢晏昼道:“容恒崧很聪明。”
自己今日又特意让薛樱跟着,薛樱的医术虽比不上薛韧,但武力上,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好手。
大督办喝了口茶,忽问:“当真不后悔?”
选择扶持一个聪明人上位。
谢晏昼微微摇头:“是我对不住他。”
不得不委屈对方去成就九五之尊
尽管容恒崧有时候的举动像是有野心,但谢晏昼自始至终清楚并没有。
因为当皇帝要早朝。
他克服不了。
但谢晏昼不得不将对方推向一个更高的位置,否则凭容恒崧今时今日积攒下来的财力,还有身边的谋士,未来无论谁想要登临帝王,迟早都要铲除这个风险。
哪怕是督办司,也不会放过他。
大督办手指一紧,杯中的茶水险些洒出来。
第一次,他有种听不懂人话的错觉。
眼下也确实没有其他更好选择,不能达到亲政条件的只有五皇子,但这个过于蠢了,硬生生把自己蠢废了。
天空下起雨,两人在亭中对话时,外面有马车迎着风雨进来。
谢晏昼早前就交代过,容倦不是很喜欢走路,若是骑马进府或者马车都不用管。
先出现的却是赵靖渊。
他已经下马,牵着缰绳,浑身像是笼罩着青色雾气。
象征性对大督办点了下头,赵靖渊稍后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对着走来的谢晏昼长话短说:“他今天受了不少委屈,需要休息。”
爆炸一事,应该多多少少对这孩子有所影响,最后只自暴自弃基本搬了些黄金回来。
谢晏昼单手掀开车帘,因为空间狭小,马车内容倦正蜷缩着身子,靠在金砖临时砌的小墙睡着了,怀里抱着尊小玉佛,一副很没安全感的样子。
外面的秋雨斜斜刮进来几丝,容倦睫毛颤了颤,揉了揉眼睛:“到了么?”
嗅到了他身上一丝硫磺的味道,联系密探说到的异响,谢晏昼对靠在金山银山上的容倦说:“到了,山上的苦难都结束了。”
以后都不会再有。
亭中,大督办平静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痕。
这都是在委屈什么?
又在苦什么?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母逝,帝心崩摧,梦寐惊魇,旁人见之皆恻然怜帝。
·
昨天有关张贾在4章提到过,释然去过观音庙在35章~
第40章 塞翁
凄风苦雨的一日。
容倦着实懒得动弹, 最后直接坐着马车回屋休憩。
翌日再醒来时,满城都在议论昨日文雀寺因年久失修暴雨冲刷,导致宝殿倒塌, 死了不少尼姑。
另一边, 赵靖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救灾为由,秘密将宝物转去了一处安全之地,顾问正在去清点接手。
系统今早观望完后续才回来。
【犯过命案和执迷不悟的被赵靖渊直接杀了,剩下的教众被吓破胆,终于不再念叨他们的圣母娘娘了。】
【活下来的,分批送去北阳王的地盘,再有异动可以随时灭口。】
系统提到容承林几次想要单独审问一名师太, 可惜赵靖渊杀手下的太快。
搬回来的金砖暂时都收纳在床下或者墙角。
躺在半个金屋里,容倦倦怠的面容也被衬得容光焕发:“转移过程中, 容承林没插手?”
【督办司后面来人了,右相担心暴露, 还分出一部分人手,去截杀要送去北阳王地盘的教众。】
趁着大家都关注文雀寺,容承林是能制造一起意外是一起。
暗卫抢夺走的那些名单,能处理的他也看着尽量处理。
容倦嗤笑一声:“便宜爹口口声声念着妇人之仁, 见赵靖渊没有下死手, 便慌了。”
和已经人丁凋零的北阳王一脉不同, 容承林比谁都担心哪天事情败露,封口是他的第一优先级。
“……寺庙敛财不是秘密, 只不过右相低估了这个数目。”
高官大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上百万两摆在他们面前,估计也不会觉得太诧异。
系统:【AI也是这么分析的。】
【小容, 我还用你测试了一下新的AI系统,分析指出你让赵靖渊参与进财宝转移,不止是为了方便过城门,还想把他间接推到谢晏昼这边的阵营。】
合作过程双方自然而然就会站到同一边。
【好纯粹的兄弟情哦。】
容倦单手捏住空气中漂浮的邪恶大团子。
“好好说话,我可不像赵靖渊,有容乃大。”
赵靖渊应该猜到了行宫毒杀案的真凶是他。
那句父母这里你可以一视同仁,细品很是意味深长,分明是建立在自己已经决定过容承林生死的前提上。
但赵靖渊居然选择包庇。
说完把系统放到一边,容倦现在打个呵欠都懒得把嘴张圆,乍一看就像是个表情包。
系统近日收集了不少草药,还要去给容倦原来的身体调营养液,难得没有跟着一起偷懒。
【我去忙了。(玉兔捣药.jpg)】
趁着眼皮还能坚持段时间,容倦命人将宋明知叫来。
“母遭意外,儿要守孝。”容倦长话短说:“你帮我写份辞官呈文。”
宋明知不可思议抬起头。
辞官?!
那不是前功尽弃了。
但仅仅过了几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面色一变,心惊于自己考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
看着毫无姿态可言的容倦,宋明知第一次由衷佩服他人智慧。
宋明知立刻研墨书写,不过片刻,一封感人至深的呈文便跃然纸上。
“大人请过目。”
容倦却看都没看,只摊开胳膊迎接今天并不存在的太阳:“啊,丁忧制度,人类历史最伟大的发明!”
在古代,无论官职大小,尤其是文官,除‘夺情’,父母辞世后都要守孝。
拜拜嘞,孔大人,拜拜嘞,礼部办不完的仪式!拜拜嘞,恼人的上值!!
他看向以往主张避世的宋明知:“你也很高兴吧?”
发出五个哈,容倦重新倒在塌上。
宋明知自然高兴,并未打扰他,告退出去。低声对另外宋氏一子道:“让三弟赶去文雀寺一趟,找到顾问,帮我捎带个口信。”
丝毫不知道宋明知此刻的钦佩和心潮澎湃,窗外雨滴声滴答滴答催眠,容倦没心没肺地抱着被褥享受。
他隐约感觉忘了什么,转念一想,任何事在辞官面前都不算事。
就在快要睡着的节骨眼上,谢晏昼忽然来了趟。
昨夜雨疾,他本来是要来看看容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什么不对可以及时喊薛韧来。
结果刚到塌边,手腕忽然被抓住。
谢晏昼一怔。
容倦迷糊间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
他弱弱喊了声将军,声音像弹在棉花上。
在谢晏昼喉间一紧时,容倦掏出一张欠条:“右相还欠我三万两,麻烦帮我要回来…否则我,我死也不会瞑目……”
最后一个字说完,头一歪,睁着眼睡着了。
因困倦产生的生理性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谢晏昼站在床畔,沉默半晌。
他伸手,缓缓帮容倦合上了眼睛-
文雀寺。
容倦‘安息’时,有人一夜未眠。
听到文雀寺倾塌的消息,大理寺卿差点昏倒,当日提前下值,匆匆赶往山上。
此时工部的一位高官也在,他来的理由就比较正当,负责调度救援。
双方打了个照面,大理寺卿顾不上寒暄,焦急询问情况。
工部官员脸色煞白:“方丈,释水,释若……全死了,释然,释然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由不得他们不急,这二人前两年和已故的礼部侍郎张贾互相勾结,借着文雀寺牵线搭桥,买官卖官。
那些被安排在外地的官员,如果给够钱财,之后也可走流外入流的辅助路径,平调或升迁至京城,两边通吃赚得盆满钵满。
大理寺卿冷汗直流,自我安慰般说道:“至少还没有案发。”
心慌到极致时,废墟外不知何时出现出现一道青色身影。
他们吓了一跳。
顾问走出来,温文尔雅地行礼:“参见两位大人。”
对于这个二姓家臣,大理寺卿印象深刻。
他已经状态不好到忽略右相父子俩一个姓。
顾问主动提起自己来是帮容倦来探问生母情况,随后意味深长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明明月圆佳节才团聚过,一日不见,便阴阳相隔。”
工部官员松口气,大理寺卿脸色却是更难看了。
释然的尸骨还没发现,有没有死都是未知数,哪里来的阴阳相隔?好歹审案多年,他立刻意识到不对。
未免也太巧合了,前脚容恒崧离开,后脚文雀寺出事。
该不会……
在他细想之前,顾问已然上前,不知低语了什么,两名官员心情沉到了谷底。
伴随顾问的娓娓道来,大理寺卿反而镇定下来,冷声道:“子受母累,消息走漏,大家都别想好过。”
顾问笑了。
山间阴风阵阵,他附耳说话时,就像是毒蛇吐息。
“是吗?可我家大人有免死金牌,流放也能有督办司照拂,您二位下了督办司的大狱,会发生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能活谁都不想死,尤其是到了他们这个地位。
“莫说督办司饶不了你们,右相他……”
话未尽,但若是右相知道他们和原配勾结干这种事,绝对会把事情做绝。
大理寺卿有苦难言,当日张贾拉他们入伙时,还扯过右相的幌子,让他们以为背后也有容承林授意。
真上了贼船,发现不对,再下也难了。
二人神情僵硬纠结间,顾问复又扯起了督办司的虎皮。
“大督办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坏了他的好事,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家人想想吧。”
顾问亲善地看着大理寺卿:“听说您家老母亲已有八十,这要是突闻噩耗……”
“够了!”
周围清理废墟的人朝这里看来,大理寺卿不得不压低声音。
强硬之后,顾问又循循说了些好处:“只需要您二位帮一个小忙。”
工部官员摇头:“背叛右相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何况他的顶头上司也是右相一派。
顾问:“我也叛了,活挺好。”
“……”
“大督办从无虚言,督办司自会保大人安危。”
一番软硬兼施的操作,工部官员和大理寺卿终究先后咬牙同意。
第二天,朝堂格外热闹。
孔大人先以容倦名义代为奏请辞官,这让本来想要以此攻讦的容承林始料未及。
其他官员听到后也大为诧异,这都多少年不见有人因丁忧辞官了。
然而就在这时,工部官员站了出来,硬着头皮当着右相的面,开始弹劾其另一子容恒燧。
“启禀陛下,据臣在现场了解到的情况,并未发现容侍郎的母亲遗骸,有传她当日外出采药被猛虎所伤,也有说倾塌发生时,逃难间可能失足坠崖……具体为何,尚未得到证实。”
这其实是赵靖渊给容倦留的后路,对于父母失踪等意外情形,不直接适用于丁忧。
“容侍郎秉持孝道,仍主动辞官,但兵部主事容恒燧竟无动于衷。”
这就涉及到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右相并未正式休妻,后来迎娶青梅竹马为夫人,位同平妻。
容恒燧未受过原配抚养之恩,算不算是礼法认定的母子关系,有待考据。
前些年用这件事攻击右相者不少,皇帝为平衡朝局,依旧重用容承林,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默认对方已经休妻。
容承林腿伤严重,避免节外生枝,坚持没有坐轮椅,对外只称雨天摔伤。
闻言,双目在愈发病态的皮肤下,如秃鹫般勾过来。
工部官员一度不敢和他对视。
右相:“陛下,当年臣妻曾自请下堂。”
大督办很擅长给容承林添堵,淡定反问:“不知可有经过正式规程?”
二人背后的官员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
皇帝被吵得脑袋疼,习惯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理寺卿忽然出列:“陛下,臣以为此事绝不可轻拿轻放。”
皇帝:“……”
大理寺卿向来怕事,以往更偏向右相,突然站出来,正在争吵的官员们下意识停下。
“若臣没有记错,朝中已多年无官员丁忧。”
此话一出,大理寺卿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密集的像是刀子雨,插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命门抓在别人手里,他也只能配合迎难而上:“如今战事停歇,朝堂稳定,部分没有丁忧的官员是否符合‘夺情’,有必要经陛下核验。”
皇帝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同一时间,容承林脸色也暗了下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就说那逆子为何会突然上书,原来是为了这一刻。
丁忧说的好听点是以孝治天下,实际是加强皇帝对官员的控制,处在高位的官员为了得到夺情之权,一般不敢轻易开罪皇帝。
陛下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果然,皇帝收起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龙袍下的手漫不经心摸着扶手。
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他的视线巡视过下方一个个臣子,忽然笑了:“爱卿所言甚是。”
天威不可测,同意完大理寺的下一秒,皇帝笑容凝固,用力一拍龙椅。
群臣噤声,纷纷站回原位。
皇帝神情不怒自威:“前些年战乱频繁,为稳定地方朕才放宽丁忧,谁知竟有人妄图浑水摸鱼,一直蒙混过关。”
法不责众,但真责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倒霉蛋。
在场官员心中恨死了大理寺卿,更多还是对自身的担忧,一些偷偷用袖子擦汗。
殿内的气氛瞬间严肃起来。
大督办从容开始参政敌:“举官举孝廉,容恒燧试图逃避丁忧,举荐他的官员理应受罚。”
容承林深吸一口气:“陛下……”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若放在平常,皇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容恒燧暂时做不了官,能换走现在那个逆子也是再合算不过。
但现在,一切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容恒崧主动辞官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正常年轻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本该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位置才是。
皇帝很少会不给右相面子,然而这次下方人还未说完,他已冷冷打断。
“翰林学士左晔失察,举荐之人德行不端,令朝廷蒙羞。”
左晔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喊着臣失察有罪,一边小心朝右相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小动作被皇帝尽收眼底,冷笑:“右相以为该如何处理?”
容承林闭了闭眼:“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左晔不可置信抬起头。
皇帝这才稍微满意了点:“子不教父之过,堂堂右相本该以身作则,却放任亲子隐匿丁忧。”
说话间如寒霜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大臣:“念在你往日功绩,只罚一年俸禄,闭门思过半月,好生思量一下如何为臣为父,以身作则导正风气!”
容承林强忍住膝盖钻心的痛意,跪地叩首谢恩。
日常跟着他的一众官员在看到左晔的下场后,心有戚戚,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来人,传朕旨意!”
近侍立刻上前承旨。
皇帝的声音从龙椅上传下,接下来每一个字都让容承林怒火翻涌,宽大袖袍里的手指几乎扭曲。
整个早朝因为重新规范丁忧制度的流程,延长了近半个时辰。
早朝后,两道旨意快马加鞭分别发往相府和将军府。
容倦被紧急唤到前院,当见到长白眉太监时,他瞬间毛骨悚然。
这太监每次来都没好事。
长白眉太监露出熟悉的微笑,比那报丧的乌鸦还要准确,摊开圣旨。
一声恭喜让容倦心快坠落谷底,袖子里的手几乎戳烂掌心。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这种事情,不要啊!
“尔礼部员郎中容恒崧,孝思不匮,德感动天……”
容倦如同听天书,上面哪一个字和自己有关?
太监还在尾音拖长地宣读,最后一句声调陡然拔高:“特擢尔为礼部侍郎。”
大梁的礼部侍郎为尚书副手,正四品下。
容倦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过去。
要上朝了。
还是长白眉太监扶住他:“瞧每次把您感动的。”
圣恩浩荡,容大人感觉都被冲垮了。
另一边,相府,同样在听旨的容恒燧咯噔一下,摔在地上。
好不容易靠着不走寻常路,被安插进兵部,只待年底一过,便可以靠着父亲运作提拔。
结果官袍尺寸才刚报上去,官服都没下来,就被罢免了。
郑婉知道消息后,先他一步昏厥过去,醒来时不断念着:“我儿,我儿一定被什么缠上了。”
才会这般流年不利。
“快,备马车,我要去寺庙拜拜。”
嬷嬷提醒她:“距离最近最灵验的文雀寺,不久前已经塌房了。”
听说现在还在组织救援。
“……”
·
一个丁忧搞得朝堂内外忧心忡忡,容倦自认成为最大受害者。
听说他今日少用了一顿餐,谢晏昼从校场回来后,先过去见了他一趟。
容倦正倚窗坐在罗汉塌上,望着亭中落叶,长发飘散,忧心忡忡,俨然一副病美人赏秋图。
“啊,我究竟做对了什么?”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自己什么都不做,像是火箭一样地升官。
反观容承林,明明做错了那么多,却喜提闭门思过半月。皇帝究竟为什么要奖励他!
天理何在,公道何存?这险恶的官场!
谢晏昼目睹他一脸愁容:“节哀。”
“……”
一块栗子糕递到容倦面前,后者惨然一笑:“一个日后要上早朝的人,哪还有心思吃东西?”
谢晏昼淡淡:“那真是可惜了,今天府里还特意备下了梅花汤饼。看来是要浪费食物。”
容倦鼻尖动了动,闻到了鸡汤的味道。
再一瞧,碗中小梅花形状的汤饼,巧妙融合白梅花的清香,配合鸡汤不但解腻,且开胃理气。
看他有所意动,谢晏昼顺手将碗往前推了半寸:“不然,你先委屈自己吃两口?”
容倦矜持道:“也是,粒粒皆辛苦。”
不能拿自己的胃乱置气。
刚拿起汤勺,他忽然想起还在守孝期间。
谢晏昼似乎知道这份担心:“在外注意即可。”
何况现在只能算是失踪,没有尸体,连丧事都没有,守什么?
容倦放心张口,吞下,眼睛亮了。
好吃!
谢晏昼见状不自觉跟着牵动嘴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哄人吃饭带来的愉悦。
一口又一口,在把最后一口汤都喝干净后,容倦捧着碗有些犯困,重新接着忧伤。
谢晏昼自他手中取走摇摇欲坠的碗筷,开始说起他做对了什么。
“你和容恒燧,正好是一正一反两个案例。”
任何修改或重新启用这种意义重大的制度,都需要典型的案例支持。
丁忧政治意义非凡,皇帝自然十分重视。
“陛下有意以你为标杆,破格提拔,让其他官员看齐。”谢晏昼指出了容倦最关心的部分:“陛下既然如此重‘孝’,你可先不上早朝,甚至没必要去上值。对外称因母之事悲伤过度,彰显你的孝道。”
后一句话比喝了十碗鸡汤还管用。
容倦懒得动,只小猫一样凑过去上半身:“真的可以吗?”
谢晏昼目不斜视道:“除非有什么极为特殊的情况……”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嘴就被捂住。
“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
容倦光顾着姿势舒服,一条腿压了太久抽筋,急着给人捂嘴时,身体当场失去平衡,竟一头栽进了过去。
他什么都用得是最好的,服饰是丝绸软料,佩戴的香囊亦是上好的沉香。
谢晏昼抱着没几两肉的身子骨,不燥不烈的淡香如檐下清风,令他一度放缓了呼吸。
“大人,听说大人升官……”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顾问过来贺喜,门没关,他一眼便看到容倦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靠在谢晏昼怀里。
顾问顿时一愣。
然后更钦佩了。
不愧是大人,一年高升两次,却仍旧马不停蹄投奔谢晏昼的怀里,双管齐下。
有此壮志,有此决心,大业何愁不成!
作者有话说:
野史:
帝未登大位前,躬行践履,孝期亦未间断安抚武将,为后世太平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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