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早上六点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走出航站楼的那一刻,西欧的冷风携带着陌生潮湿的松针气息扑面而来。
她一边查询路线一遍纹路,转乘火车前往慕尼黑。
将自己从程明笃的金色庇护网中彻底抽离,迎接她的是赤L的、真实的欧洲。
她面临的第一个考验是住房。
之前远远低估了德国大学城在冬季学期开始时的住房紧缺程度,原以为凭借她的德语底子和启动资金,能找到一套整洁的单人公寓,但现实却是无休止的看房、被拒和失望。
甚至比面试工作还难,优质房源甚至是百里挑一。
第一个月,叶语莺像一个幽灵,提着行李箱辗转于各种青旅和临时租房,她和各个国家的人都交流过,大家都因不同的原因来流浪。
圣诞节前夕,大雪降临,将整座城市都该在白色的毛毯中。
因大雪封天,火车行驶到半路临时返程,行程被取消,她被困在科隆火车站,她抱着沉重的行李箱,在湿冷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她看着周围的德国人平静地接受着交通系统的一切混乱,内心深处涌起了巨大的孤独和无助,苦中作乐看了一夜的科隆大教堂。
她最终找到了一个临时罗娇娇,在城市边缘一座老旧公寓楼的地下室杂物间。
那里没有窗户,空气永远是湿冷且带着霉味的。房间太小,只能勉强塞下一张单人床垫和一个简易书桌。房东太太是一位严厉的中东老太太,要求绝对安静。
叶语莺每天早上必须依赖闹钟才能知道天亮,她的生命力第一次感到被寒冷和黑暗压制。
在清大时,她可以享受顶楼公寓流动的星光,而在德国,她的世界被水泥墙和潮湿所禁锢。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的学术之路更是举步维艰。她虽然有德福高分,但工科专业术语的壁垒远超她想象。课堂上,教授语速飞快,她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跟上节奏。
课后,为了节省时间,她只能吃最简单的速食,用冰冷的自来水洗脸逼迫自己清醒,将多数的钱投入到昂贵的教材和打印费中。
夜晚,当她疲惫地躺在那张潮湿的床垫上时,巨大的恐惧和自我怀疑像潮水一样涌来。
她很多次质疑自己,她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真的如苏韵所说,会被学术的海洋淹没?
她在课堂上原本像个茫然的嗓子,组队的时候白人同学抱团,对她不屑一顾,她单枪匹马拿下了单科最高分,那才是她留学生涯的转折。
她想念程明笃儒雅禁欲的面孔,想念他身上的触感和温暖的怀抱。
她知道,只要她打一个电话,他会立刻将她从科隆的凛冬中接走,送回有地暖和落地窗的栖止小筑。
但她没有。
她紧紧闭着眼,将自己被冻僵的千疮百孔的躯体和执着的灵魂紧紧包裹。
她必须坚持,季羡林尚且留德十年,无数人能在这里立足,她也想在泥泞环境中不肯放弃追求。
她将所有的委屈和思念转化为一种偏执的求知欲,在没有窗户的杂物间里,用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在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德语专业词汇中,为自己一点点筑起了专属于自己知识的高塔。
那份对程明笃的爱,没有成为她的退路,反而最终成为了她在异国多年的寒冬中,最灼热的火种。
她没有退路必须学有所成,。
那天,她在日料店里端盘子,疲累的活压得她脑子几乎只能机械运转,不断取餐和送餐,对客人说着客气话。
可是空气中音乐切到了下一首,滨崎步的《Dearest》前奏响起,她回忆起往昔种种,脚步一顿,一时间红了眼眶。
她疯一般冲进的厕所,靠着门无声痛哭,但是她不被允许离开岗位太久,两分钟后,她擦掉泪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依旧笑容可掬地工作。
同事关切地问她:“叶,你哭了?”
她胡乱抹着脸,摇头笑着说:“被芥末章鱼熏了眼睛。”
芥末章鱼的辛辣感,混合着身体透入骨髓的寒意,将叶语莺拉入了一场漫长而扭曲的谵妄中。
她仍在慕尼黑的地下室,但杂物间的墙壁变成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深海,将她全然淹没。
她被困在无尽的德语专业词汇和无数次冰冷的失败成果中,地下室变成了深海里的废弃旧船,船体在海中腐烂,她在海水里出不去,每向上游动一分,都有无数双手将她拉回潮湿的泥泞。
耳边是滨崎步《Dearest》温婉的歌声,与火车在雪中紧急制动的刺耳摩擦声,还有车祸时好友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她看到程明笃站在高塔之上,白衬衫西装裤,随性又矜贵。
他向她伸出了手,但那只手却隔着一层冰冷的蓝色海水。
“你得到我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他的声音在深海中回响,格外辽远。
在梦境的最后,她感受到一股剧烈的、无法抗拒的撕扯感。深海的墙壁轰然倒塌,极致的痛楚穿透了她的灵魂,她被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彻底剥夺了生命。
*
叶语莺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没有躺在潮湿的床垫上,而是躺在刺眼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
天花板是白色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周遭安静得可怕,手臂上挂着输液管。
她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如何回归体内的,甚至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她尝试动一下身体,才发现她的腿被沉重的石膏和绷带紧紧固定着,疼痛如同火烧,将她彻底拉回现实。
病房里很安静,黎颂穿着白大褂,满身疲惫,面如死灰。
“语莺,你醒了。”黎颂立刻打起精神,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沉重。
叶语莺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但是黎颂看懂了她想说什么:“我的腿……手术成功了吗?”
“我很抱歉,语莺。”
黎颂叹了口气,目光无法回避她。
最后是由另一名德国医生,语气中却带着无法挽回的裁
决说出来的:
“叶小姐,您这次手术是复杂的神经和肌腱重建术,我们必须诚实地告诉您,神经重造手术在医学上属于异常高风险的范畴。”
他翻开手中的病历,尝试用事实来努力让她明白这份结果:
“的腓总神经和胫后神经损伤位置极为复杂,神经断裂的断端在经历了四年前的多次修复后,瘢痕组织已经极其严重且弥漫。”
“我们尝试在显微镜下进行自体神经束膜移植,但这已经是修复的极限。”
……
过多的专业名词在治疗的这四年间,她已经听熟悉了,哪怕对方用德语也能如此清晰地理解,但是她发觉了这份漫长铺垫背后的委婉。
最后,耳边只剩下一句,艰难的遗憾:
“我们非常遗憾。您的双腿神经传导功能已被永久性中断。这意味着您将无法再依靠拐杖长时间支撑站立,今后的生活将不得不依赖轮椅。”
病房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与寂静。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她的病房仍然如同被乌云遮蔽了一样黑暗,她的灵魂彻底被躯体禁锢。
她带着所有的勇气、骄傲和爱意远走他乡,却以躯体最惨痛的代价,迎来了一场彻底的、无法逆转的失败。
她却没有如众人预料那样反应过激,反而无比平静微笑地用德语跟医生说:“谢谢您耐心的解释,我明白了。”
“我听Dr.黎说,您曾经是一位天赋极高的短跑运动员,很遗憾遇到这样的结果……”医生略带欣赏地诉说着她往昔的一切,这加深了他心中的遗憾。
“没关系医生,我已经离开赛场八年了,也不是什么职业运动员,我手术前预想过最坏的结果,我仍然觉得能够术后睁开眼,继续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毕竟……我的生命很大概率终结于四年前的那场车祸,我感恩活着。”
医生看着她脸上那抹带着平静和坚韧的微笑,眼中充满了敬佩,他深知,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其内心一定经历过比手术更残酷的挣扎。
她看着自己的双腿,坦然接受了这份永恒的禁锢。
四年前,她车祸后开始留在德国读博,并且将研究重心放在了人工外骨骼上,希望帮助不能站立的人重新站立。
她虽研究人工外骨骼,却还是对自己双腿康复抱有一线希望,如今,她倒也安心了,安心地用残疾的余生,去优化自己的科研成果。
导师与她约定的答辩日期是两个月之后,但是这次手术属于重大介入,术后需要至少卧床稳定期和基础康复适应期……
其实努力配合医生,她的确能按时答辩。
*
两个月后,慕尼黑工业大学的一间阶梯教室,座无虚席。
叶语莺穿着一套利落又不失巧思的细条纹西装套装,端坐在轮椅上,被推到讲台前。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坐着轮椅出现在大家面前,但是她经历这场生死攸关的手术,已经将对站起来这件事的执念放下,一个身上散发出的强大而稳定的气场,和她是否能站立,是无关的。
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下肢神经损伤者的仿生外骨骼动态控制系统》。
她用流利、精准的德语,开始她的公开答辩,有条不紊地讲述着复杂的传感融合、步态预测模型以及如何用稳定性控制算法来平衡失能肢体的动态稳定性。
她说德语的时候,音色比平时深沉很多,这是语言特性决定的,每一个专业词汇都闪烁着专业的锋芒。
整个答辩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当她展示外骨骼系统如何通过复杂的自适应算法,在不平坦的地面上实现平滑步态时,台下的教授和学生无比为之感到意外。
她所描述的每一个功能、每一个挑战,都带着一种深刻的、从痛苦中提炼出的真实。
在最后的提问环节,面对两位严苛的教授,叶语莺沉着应对,有来有回,她的回答既有理论的深度,又有对实际工程挑战的洞察。
最终,导师带着赞许的微笑宣布,两名教授都给出了1.0的好成绩。
掌声如同潮水般在阶梯教室里爆发,经久不息。
就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叶语莺坐在轮椅上,眼睛里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疲惫与解脱,不经意抬起头。
阶梯教室的后门被人打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从后门走进,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似乎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却依旧优雅从容。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越了整个阶梯教室的人海,精准而坚定地落在了坐在讲台前的叶语莺身上。
是程明笃。
为了不影响她的状态,他必然是在门口听着她答辩的全部内容,他没有提前告知她,却在这个最关键的、她独自战斗的胜利时刻,成了她人生重要时刻的见证者。
他们之间隔着人山人海,但所有的声音和身影,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叶语莺看着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带着泪光、却灿烂至极的笑容。
此刻,她终于能坦荡地用这个身躯面对他了,这是她用四年的血泪、痛苦,无数的拭去,才换来的平等的胜利。
程明笃的目光从她那张瘦削却充满光芒的脸上,心疼又带着无法掩饰的赞许,将视线移向她那双轮椅上的双腿。
他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或同情,只有沉痛的深不见底的爱意。
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那里,以一种深沉又不动声色的姿态,接纳了她所有的残缺和所有的荣耀。
叶语莺坐着轮椅,他站在人群之外。他们隔着掌声和喧嚣相望。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但内心早已被他强烈的存在感彻底打破。
她知道,她功成名就了,这才是他们真正重逢的信号。
他身形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动容又清晰地开口:“恭喜你,Dr.叶。”
她眼中闪烁着泪光,笑着说:“谢谢你,Dr.程。”
程明笃的嘴角终于展开了一丝枯木逢春的温柔笑意。
他俯下身,没有犹豫,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像是练习过很多次一样,无比熟稔地推着她的轮椅退场。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毕业礼物。”程明笃低声说,目光中带着一抹轻柔的神秘感,“它需要你亲自去验收。”
他转过身,对导师和两位教授点头致意,然后,他推着她的轮椅,离开了慕尼黑工业大学的阶梯教室。
第二天,程明笃直接将她带到了柏林。
一栋位于柏林郊区别墅区、带着古典德式风格的独立住宅。别墅被绿植和鲜花包围,低调又温馨。
别墅里的一切都被精心布置过,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中央放置着的一台全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仿生外骨骼。
它不是她研发的那台实验室原型机,而是一台经过工业设计更轻量化又有美学意义的高级定制产品。
她有些意外,看着这件成品有些陌生。
程明笃将她抱出轮椅,稳稳地安置在沙发上。
他单膝跪地,将她的双脚轻轻抬起,放在一个舒适的软垫上。他的动作中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虔诚和对她身体的彻底接纳。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直接的礼物。”程明笃抬起头,目光坦荡而温柔。
“我替你在国内守好了Ashera,你们现在拥有最前沿的神经信号识别和运动预测模型,但缺的,是能真正把算法落到实体产品上的优质加工体系。”
他顿了顿,像是在刻意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合适的工业合作方。我在这边收购了一家做航空部件的精密机械公司,名叫HeliosDynamics(
赫利俄斯动力),他们的加工精度能控制在正负3微米以内,达到医疗级装配标准。”
他轻轻指了指那台外骨骼:“现在,它是Ashera和Helios的第一件联合成品,结构优化后的版本采用了碳钛复合材料,整机减重18%,响应延迟缩短至27毫秒。它具备量产潜力,不再只是实验室原型。”
叶语莺怔怔地看着那台机器,银白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一条从现实延伸向理想的道路。
“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她对此感到不可置信,明明当时延迟问题一直难以解决。
“公司是很早之前收购的,但是做原型机是你上次飞德国之后开始的。”他微笑,语气近乎平静。
他站起身,走到那台外骨骼旁边,像在介绍一件艺术品般,轻轻触碰着冷冽的金属。
“现在,它叫AsheraReborn。”
她含泪大笑:“直接叫重生,会不会有些中二?”
“如果能让失能的人重新行走,再次拥有行走的自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重生。”
叶语莺看着他,唇微微颤抖。
她想起自己在手术台上、在实验室里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从绝望里生出的念头,此刻终于被他具象化成现实。
程明笃重新走回她身边,蹲下身,轻轻托住她的脚踝,将那双依旧纤细的腿小心放进外骨骼支架中。
金属锁扣发出一声轻响,清脆得像雪压枯枝的声音。
他抬头,望着她。
她试着按照以前的经验操纵着外骨骼,看着那台外骨骼与她的身体贴合,关节位置精确到分毫,钛合金与皮肤之间的柔性衬垫微微发热。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触摸腕侧的感应接口。
蓝色的指示灯一点点亮起,从脚踝到膝盖,从膝盖到大腿,像一条流动的光线在她身上缓缓攀升。
她闭上眼,依照记忆深处的节奏,那是她记忆里仅存的站立的本能。
她想象肌肉收缩、骨骼受力的顺序,神经发出的信号经过放大、延迟、再被算法矫正,化作外骨骼的响应指令。
“现在,尝试一下。”程明笃轻声提醒。
她微微一顿,右手轻触控制杆,脚底的感应片开始发出低频震动。
然后……
她的身体,在光与金属的支撑下,缓缓起立。
整个过程几乎寂静无声,只有液压系统发出的细微呼吸,和她胸口心脏的跳动。
她能感觉到空气流经面颊,视线高度一点点上升,从低到高,从地面到窗外,从绝望的暗处到光明层层展开。
阳光正透过高窗洒进来,照亮她的头发与侧脸,如同《肖申克的救赎》里,洗刷安迪的黎明之光。
“你做到了。”他说。
“你看,这一刻你不是被扶起的。”
“是你自己,亲自重新站起来了。”
此刻,外骨骼的金属反光折射在她脸上,像一层闪烁微光的蝉翼。
金属的银辉与太阳交融,他们柏林的晨光中相拥。
世界在她面前,铺陈开来!-
正文完-
「2025年10月28日,德国时间22:16,大部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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