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第一百零一章


    ◎随行◎


    肖稚鱼道:“跟着阿兄学过骑马, 不懂射箭。”


    李承秉不由想到重活一世刚醒来的时候,他带着侍卫赶到登封县,正好看见她在学骑马, 个头小小的,稚气未脱,一派天真淳朴的模样。他携旧恨而来, 本想了除后患, 可对着个什么都不知的稚儿到底有些下不去手。


    谁知世事难料, 兜兜转转几年功夫,两人竟又成了夫妻。


    肖稚鱼见他突然没了声音,抬头一看,他面色沉凝,双目中隐隐藏着一丝狠劲。她心下咯噔, 心想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突然惹得他脾气阴晴不定。


    李承秉半眯着眼, 脸上依旧含笑,将往年秋狩发生的一些事说了,又提醒她该注意哪些事。


    闲话许久, 直到天黑透,蜡烛也熄了,这才睡了过去。


    这夜肖稚鱼睡得很不安稳,恍惚做了不少梦, 诸多险境一个跟一个来,她不断挣扎,疲于奔命。


    李承秉察觉到身边人的异动, 立刻就醒过来, 睁眼一看, 不知何时她蜷着身子,缩成一团,被冷着了似的,身子还有些瑟缩发抖,一瞧就是没做好梦。李承秉定定看了她半晌,心底涌起一股怜意,伸手将被子提了提,从背后搂住肖稚鱼。


    两人便是敦伦亲热之后,也从没有这样相拥而眠过。李承秉抱着软玉似的一团,鼻间闻着她发间的幽香,一时竟难以入睡,垂眼盯着她的后脑后看了许久。


    肖稚鱼梦多,睡得也浅,天不亮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背后贴着热乎乎的一片,烘的她有些难受,转头要去看,一扭脖子,头发却被什么压地严实,扯得生疼,她不由低呼一声。


    李承秉也跟着睁开眼,见她一面揉着头一面将头发从他手臂底下往外抽,他将手臂一抬,道:“还早,闹什么,再睡一会儿。”


    肖稚鱼将头发全扯了出来,轻轻说了声“口渴”,便从床尾爬了出去,下床趿鞋找茶喝。正是秋日,还不到上火盆的日子,宫女将瓷壶放在铜盆热水之中,过了大半夜,茶水也已凉了,这个时候也可以叫人送茶来,肖稚鱼却不想那么麻烦,几口冷茶下肚也觉得爽利。


    夜里梦多,口干舌燥,她一口气喝了小半壶的茶,重新回到床上。


    李承秉耳边听见淅淅索索的细微声音,像是什么小动物似的,他循声看去,只见肖稚鱼猫着腰从床尾进来,手脚动作很轻,但在安静的殿内依然分明。他只觉好笑,又见她头发有些乱,心里便有些痒,伸手给她头发理了理。


    肖稚鱼奇怪地看过来。


    李承秉手指抓着她的发梢未放。


    四目相对,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悸动弥漫在空气中。


    李承秉忽然松开头发,大掌将她抱起,翻身压了上去。


    这一天到了早起练武的时辰,宦官到门前来叫起,等了许久还不见回应,心下还觉得奇怪,豫王就连新婚那几日都未曾耽误过,他将耳朵贴到门上听里面的动静,身体倏地后退,跟被什么蛰着一样,赶紧退后几步,也不再吱声,只在门前垂手站着。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里头喊人进去。宦官看了看天色,心想今日可不必费力巴巴的去练武场了。


    狩田之礼按旧历该十一月办,但这回有所不同,康福海再过半月就要回范阳去,他向皇帝请求办一场秋狝,皇帝欣然应诺,秋狝的消息不出两日就已传遍长安。


    将要随驾的宦官人家各自准备。豫王府也为了秋狝之事忙碌起来,随行带的行李器具,还有宫婢仆役等都需考虑。


    肖稚鱼脑里没有半点这次秋狝的记忆,不知是前世消息闭塞,还是今生产生了改变,她观察了几日,发现李承秉忙得见不着人,就连他身边最得力的亲兵陆振与王应青两个也都不见,她暗忖:以李承秉的脾性,哪里肯放康复海安然离去,说不定背后谋算的正是此事。


    豫王府内外皆忙碌,往年豫王随驾秋狝多次,该准备些什么都有定例,但这回是王妃头一回去,宫人仆从都有争相讨好之意,所用香炉茶器等物都一一精心挑选。穗儿得了跑腿的活,整日往正殿中跑,这日在游廊碰见朝碧,她笑着招呼,“姐姐又要去喂鱼?真是羡慕姐姐这般悠闲自在,这两日我可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朝碧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道:“妹妹得了娘娘赏识,说话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穗儿笑道:“是娘娘心肠好,待人宽厚。”


    朝碧不欲多言,这就要走,穗儿却又道:“姐姐别怪我多嘴,每日喂鱼有什么意思,池子里游的鱼儿,养的鳞再好,也无处可跃龙门,既还在池里,不如认清后院到底谁做主,也好早日寻个好前程。”


    朝碧脸色骤变,冷笑一声,步伐加快走了,心中愤懑委屈却不断涌上来,从前穗儿可没胆气这样和她说话,不过是瞧她现在离豫王远了,说不上话罢了。就连正院那几个宫女,自从近身伺候豫王王妃,她也再难指使,前几日她在庖屋做了几个喂鱼的蒸饼,叫着路过的宫女帮着提篮,哪知那宫女扔下一句“我还给王妃娘娘送吃食”瞧也不瞧扭身就走了,把朝碧气得够呛。


    她快步来到池边,将蒸饼碾了洒下,见鱼儿争食,脑中乱七八糟转过许多念t?头,天下的道理都相通的,鱼尚且要争了才有食,她若只是干等着什么都不做,迟早被殿下忘之脑后。等收拾了回去,路上遇见几人,都在谈论秋狝之事,朝碧回到屋里,拿出胭脂香膏,对着镜子仔细描绘,勾勒出柳眉秀目自觉满意才放下。然后看着外面天色,便焦心等待起来。


    这日李承秉到了入夜才回,刚走入后院,花丛旁突然窜出人影,惊得侍卫险些拔刀,待细眼一看,身着裙子,原来是个宫婢。


    朝碧跪在花园小径上,一身青碧色衣衫略显单薄,“殿下。”


    李承秉正要发火,见着是她,脸色倒缓和了两分,“跪在这儿做什么?”


    朝碧见他如此神态语气,心下稍松,道:“前几年殿下秋狝的行李都是我理的,如今有王妃操持,我却闲着,心中着实不安……”


    李承秉微皱起眉,还没说话,朝碧又赶紧道:“娘娘想的肯定更为周到,我帮不上忙心里有愧,为人奴婢,为主子分忧解难是常事,只是殿下的吩咐不敢有违……我、我不知做了什么错事,让殿下生恶,不能入正殿伺候,府里也有人背地里笑话,这段日子寝食难安,只望得殿下宽恕……”


    她说着盈盈拜倒叩头,也不顾地上泥土,抬起头来,额头沾染一片黑泥,脸上泫然欲泣,瞧着十分可怜。


    李承秉道:“你没做错,不必多想,日后定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朝碧听到“好去处”,心重重一跳,正踌躇不定,这时见李承秉说了一句拔腿就要走,她赶紧又往前挪了挪,大着胆子道:“殿下,这次秋狝能不能带上我?”


    这一句抽干了力气似的,她说完便垂下头去,心如擂鼓,她耳边似乎也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李承秉道:“你要去就去罢。”说着未曾看她,径直往内院而去。


    十月二十日,正值金秋时节,天高气爽,御驾前往长安南郊。那里层林渐染,江水粼粼泛着金黄的光芒。禁军早两日就已将山林外扎营。


    【📢作者有话说】


    今天依旧很犯困,脑子昏沉沉的,效率低下,没有完成肥章,对不起


    要说我为什么要打狂犬疫苗,主要是我家那个没有用的狗子,在外面遛的时候对别的狗叫嚣,然后我为了拉开它,被狗爪子划拉破皮了,这就是狗加上我,都没斗得过别人家狗的经过


    102  ? 第一百零二章


    ◎入林◎


    皇帝携众臣勋贵头天晚上抵南郊, 在林外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山野平原上便喧闹起来。皇帝年轻时也好游猎,骑射功夫了得, 如今虽不服老,但身体老迈却强撑不得,昨日车马劳顿, 第二日便起得晚了。


    皇帝走出御帐, 只见天空万里无云, 日头高照,众多年轻子弟围在林边走马飞鹰,好不热闹,他招手将冯元一叫来,吩咐几句。冯元一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就将太子李业请来。皇帝将御苑猎鹰及养鹰人一并交给太子,让他领头带着长安年轻子弟入林。


    嘱咐一番, 太子应诺。皇帝瞧了瞧他又觉得太过老实文弱,沉吟片刻道:“罢了,行猎非你所长, 让七郎八郎一同助你,朕就在此处等着,你们莫丢了朕的脸面。”


    太子恭敬行礼,离开御帐, 立刻派人去请豫王齐王。


    此时康福海带着三四侍从走了过来,看见太子只虚摆了个礼,径直去御前叩拜, 笑声明朗, 高声道:“臣今日必为陛下擒熊缚虎, 拔得魁首。”


    太子闻言,脚步略顿了顿,若是别人在皇帝面前夸口,话不会说的如此满,视一众勋贵世族子弟如无物,偏康福海举止口气都十足浮夸,皇帝早已见惯,不以为怪,笑着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朕最为倚重的虎将,是该露些真本事了。”


    君臣相谐,太子看了两眼,很快走开。


    李承秉清早已骑马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在自家帐前见着太子派来的人,一问缘由,脸色略沉,掀开帐前帘子,对刚起来梳头的肖稚鱼道:“你不懂射术,叫人陪着在附近转转就是,别走太远。”


    肖稚鱼应了一声。


    李承秉站在帐前,身形笔直,朝她又看了一眼,转身带着侍卫离去。


    肖稚鱼头一回参加秋狝,在帐里已听见外面声音,只觉新鲜,有心要见识一番,很快便换好衣裳。临出门前景春为她整理衣摆,左看右看,笑着赞道:“好一位翩翩郎君。”


    肖稚鱼来到帐外,没走多远,就见着不少熟人,东宫妃沈霓,良娣潘氏,齐王妃宋氏,惠安公主李云萱,还有甚少露面的吴王妃与一众世家贵妇,肖稚鱼都曾在贵妃宴上见过。


    她一路招呼过去,众人皆还礼。


    沈霓手轻拢头发,点头示意过后便走向另一边,惠安公主来到她身边,语气不屑道:“看她那骄狂的劲,穿一身男装,招摇过市。”


    沈霓瞥她一眼,对这位公主的脾气倒是了解。惠安今日没穿道袍,而是一身海棠红的窄袖衣衫和黑绸长裤,脚上蹬着鹿皮靴子,少了几分女子妩媚,更显飒爽英姿。可惜她如此用心打扮,却让肖稚鱼一身圆领澜服的男子装扮比了下去。


    本朝女子外出时着男装并不稀奇,惠安一向高傲,自负美貌,对肖稚鱼本就看不顺眼,此刻莫名又多生一层厌恶,数落了好几句,沈霓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惠安忽觉奇怪,“上回说她时你可也没几句好话,今天怎么倒换了个性子?”


    沈霓微微蹙眉,暗自腹诽惠安好没眼色,左右看看其他人都离得远,这才开口道:“公主慎言,我与豫王妃从前没什么交情,但也从无龃龉,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独男子才会如此。”


    惠安扑哧一笑,“前些日子见你还不觉得,如今倒是越发雍容华贵,与我那太子哥哥再相配不过了。”


    沈霓并不搭话,只当作没听懂她话里暗藏的讽意。


    这时远处突响起号角声,众人都朝林外望去,禁卫摇动旌旗,太子骑马立于队伍前,张弓搭箭,一根箭矢飞出,直扑林间。众多年轻子弟呼和一声,提缰放马,三五成群,朝林中奔去。其中有两处最为显眼,一是太子豫王齐王三人,天潢贵胄天生便引人耳目;二就是康福海,他麾下部众都曾上过战场,衣着打扮不如长安官宦之后,却独有武勇凶戾之气,策马入林时惊地其余人都纷纷避让。


    不少勋贵官宦见了微微失色,皇帝站在御帐之前,对冯元一及左右宦官笑道:“这才是镇守边关该有的气势。”


    见秋狝的队伍先后都入了山林,青亭来请沈霓与惠安公主入帐喝茶,又拿来几份糕点果脯。


    惠安喝了口茶,见沈霓靠着软枕,捻了块果脯尝着,便问:“瞧你穿这一身,今日不打算一展身手?”


    沈霓道:“前些日子才感风寒,身子还没好全,我可不敢折腾,这热闹只能你去瞧了。”


    惠安还想邀她一起入林狩猎,话还没说就被堵了回来,她瞧了眼沈霓腰间,将茶碗放下,道:“不去就不去罢,身子要紧,真有什么我可担待不起,只是少了你,那些个娘子妇人可就没个能看的。”


    沈霓叹了一声道,“论骑射,便是我去了也不如你。”


    惠安听她吹捧,心下舒坦,聊了几句后站起身,道:“难得离京,我就不陪你在这儿坐着了。”


    沈霓知她爱凑热闹,当下送她出去,到了门前,惠安叫婢女取马鞭来,往远处眺望一眼,又转过脸来,玩笑道:“你要修身养性,我可没那么多顾及,那些看不惯的,可千万别让我撞上。”


    沈霓见她柳眉竖起,神色娇蛮,原打算劝两句,突然念头一闪,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只嘱咐两句小心之类的,便让她去了。


    ……


    肖稚鱼与宋氏站在一处,看着太子豫王齐王三人带着侍卫猎犬打马狩猎,浩浩荡荡一群人如潮水般隐入山林,两人很快收回目光,闲谈起来。


    宋氏如今脸上已有几分血色,瞧着比半年前又更好了。肖稚鱼见她穿着束袖的衣裳,有些意外,“你也要去狩猎?”


    宋氏笑道:“小时候我便体弱,父兄为助我健体强身,教了我一些骑马射术,多年不练,已生疏许多了。”


    肖稚鱼听着有些羡慕。


    宋氏又道:“如今要我狩猎是万万不能,不过教你些诀窍不成问题。”


    103  ? 第一百零三章


    ◎激将◎


    肖稚鱼前世死在暗箭之下, 心里对弓箭隐隐怀有恐惧,方才见太子引弓,不由的呼吸一窒。但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 若只知害怕,对将来毫无用处。听宋氏有意传授,她想了想, 笑着应下, “可别累着你。”


    宋氏高兴道:“又不是纸糊的, 哪那么容易累着。”说着叫人去将马牵来并取了弓箭t?等物。她又四处瞧了瞧,并未走远,在林子边缘寻了处开阔地教箭术。


    多年未曾开弓,宋氏也觉得新鲜有趣,教得格外用心, 手把手教肖稚鱼如何握弓,如何拿箭。肖稚鱼机灵, 上手极快,只是天生体格瘦弱,劲力不足, 只能用最轻的长弓。


    宋氏拍她的肩膀,低头瞧了瞧,忽然轻笑道:“你穿这样一身,真像个俊俏郎君, 我都不敢站你身旁。”


    肖稚鱼射出一箭,箭矢飞不到十丈远,歪歪斜斜落在石边, 她扭头, 取笑道:“别的也不怕, 就怕叫齐王殿下瞧见误会。”


    宋氏轻声“呸”了一声,脸色稍红。本朝本就风气开放,又因皇室宗亲接连几代出了悖伦之事,民间男女情事上越发少了束缚。宋氏虽面皮薄,却也没太大避讳,反而与肖稚鱼聊起长安城中一些高门大族隐秘香艳传闻。


    “你也练了半日,快来歇歇吧,别把胳膊弄伤了,回头豫王殿下知道了,要记恨我呢。”没一会儿,宋氏便笑着回了一句。


    肖稚鱼提着弓,走到她身旁,接了茶喝了两口,低头看了手指磨红的一块,叹道:“站着射箭尚且那么难,上马就更不敢想了。”


    “马上骑射,等闲没个两三年苦功练不出来,”宋氏道,“女郎之中,云麾将军家的娘子是个中好手,对了,一个人,就是太子妃,也曾在骑射上用过功夫。”


    肖稚鱼吃了一惊,“沈霓擅骑射?”


    “你从前不住长安,不知道也正常,前些年她在宴里曾射下一只飞鹰,着实风光过,听说沈郎君的箭术也是一绝,只是京中几次狩猎也没见显露,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肖稚鱼心一下绷紧了。


    宋氏注意到她脸色忽有些发白,“怎的脸色差了,赶紧把弓放下,午后再练,你别心急,真想练箭不争这一两日的功夫。”


    肖稚鱼摆手,笑了笑正要说话,只听得身后一阵喧哗,回头一瞧,几位华衣美服的妇人牵着马往这儿来,被簇拥在其中的女子,身着卷草宝花纹窄袖衣裳,下着紫绫裤子,腰间紧束,身材玲珑婀娜,正是骑装打扮的潘良娣。等人走到近前,两方见礼。


    宋氏看见后面跟着两个宫人,手里提着野鸡,便问是谁打下的猎物。潘良娣笑着认下来。宋氏与她早就相识,前几年交际往来也多,关系还算熟络,夸赞道:“真是好身手。”


    一旁妇人几哥跟着说些恭维话,潘良娣道:“好什么呀,也就糊弄糊弄老实人,这些个都是那些禁卫头一天赶进林子的,刚才看见只兔子,还射空了呢。”


    宋氏道:“又不是要做个将军,还怕逃掉猎物不成。”


    两人寒暄几句,肖稚鱼在旁,潘良娣也没冷落她,亲切招呼,说笑一阵,气氛融洽。


    潘良娣让人将两只打着的野鸡拿过来,指着说尾上的毛还算鲜亮,做成毽球送给宋氏与肖稚鱼。


    “那我得赶紧学会射箭才成,才好尽快回礼。”肖稚鱼笑吟吟道。


    众人不禁莞尔。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马蹄从林子里传来,疾驰的人影到了林边才缓了下来,骑士们纷纷下马。


    潘良娣瞧见来人,惊讶喊道:“六郎?”


    一群公子哥里,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生的宽口阔面,身材魁梧,眼睛与潘良娣有几分相像,他将缰绳扔给侍卫,小跑过来,“阿姐。”走近了见着一群妇人,这才想起礼数,又行礼道,“娘娘。”


    潘良娣上下仔细看他,道:“你年纪尚小,便是狩猎也不可深入林中,在外面转转就行了。”


    潘六郎正是少年爱争面子的时候,又见如此多华衣妇人,当下梗着脖子道:“阿姐太小瞧我了,看我一上午打的。”说着就叫人把一些野鸡兔子飞鸟都抬上来。


    肖稚鱼在一旁看个热闹,这时见着公子哥里的一人,目光一顿。


    沈玄站在一群鲜衣少年之中,嘴角含笑,丰神俊朗,目光悠悠看了过来。


    潘良娣听阿弟说今日跟着沈玄一同游猎,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即便向沈玄谢过。沈霓是太子妃,本就压她一头,沈玄前不久又升官做了中书舍人,年纪轻轻,便可参与议政,她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玄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只在身着澜袍的女子身上略作停留。


    潘六郎炫耀刚才打猎所得,其他少年郎也不肯示弱,各自夸口。潘良娣等人都是见惯市面的,更懂人情世故,当下便也是说些好听话。


    肖稚鱼看了一圈,忽然道:“怎么不见沈郎君打的猎物?”


    她一开口,几个刚才就在偷瞄的少年郎君立刻住了嘴。潘六郎看过来,脸无端有些发红,道:“这位小娘子是?”


    潘良娣偷偷在袖下掐了他一记,没好气道:“这位是豫王妃娘娘。”


    少年们闻言大失所望,便没人再接口。


    众人再去看沈玄,也都好奇他入林一圈,是否有猎物。


    沈玄见肖稚鱼站在人群里,笑吟吟地看过来。她穿着男子衣袍,全无修饰,两鬓都是光溜溜的,一张脸儿更小了一圈,在日光下肌肤晶莹剔透,唇若春菱,嫣红的一点,虽衣裳不显身段,但腰肢纤细,站在那说不出的清丽娇美。


    旁人议论什么,沈玄过耳都未注意,唯独她的声音,清晰的让人难以忽视。


    “沈郎君才学过人,好像不擅行猎?”


    沈玄冷笑,心知这是激将之语,但看那几个少年郎君在那夸口,心头无名火起,双目微睐,道:“借娘娘的弓一用。”


    104  ? 第一还零四章


    ◎箭术◎


    潘六郎道:“沈兄要用, 我这里有好弓。”


    少年郎君随驾秋狝,一身行头所带之物都是好的,他马鞍后挂着的弓六材调和, 是把上好的角弓。而肖稚鱼手里的是把寻常轻弓。


    沈玄道:“轻弓即可。”说着走到肖稚鱼面前,拱手作礼道:“谢娘娘借弓。”


    他口气温和有礼,唯有直当其面的肖稚鱼才能看到, 他脸上微微笑着, 双眸漆黑, 藏着洞彻世情的犀利。


    肖稚鱼将弓抬起,沈玄的手朝前伸来,周围几个人正议论纷纷并没注意到他双手接过长弓的时候,他飞快在她手背上一握,动作一触即放, 肖稚鱼吃了一惊,蓦地缩回手。


    沈玄若无其事, 手持长弓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树木。


    几个少年郎最喜凑热闹,此时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 有的说入林射只野鸡野兔,有的则说放猞猁赶猎物到林边来。


    沈玄充耳不闻,定定看着树梢间,忽然就举起长弓, 他本就身材挺拔,此时肩臂绷紧,风雅的气度少了三分, 透出几分冷酷锐利之气。


    潘良娣宋氏等人全都闭口不言, 四周陷入安静。


    肖稚鱼盯着沈玄一举一动。


    弦“崩”的一声, 箭飞出。在肖稚鱼手里十丈就力竭落地的箭矢如白日流星,直奔入林,穿过树梢。


    轻弓能射出如此气势,少年郎们齐声喝彩。


    潘六郎叫人赶紧去落箭的地方查找。侍卫几个骑马入林,没一会儿便将箭捡了回来,众人一瞧,箭上穿着只小雀,不过巴掌大。刚才沈玄瞄准的时候,谁也没看清他要猎的是什么。少年郎君们啧啧称奇,有人走近了瞧,惊呼道:“穿眼而过。”


    原来不仅射中的鸟雀个头小,这箭还是从鸟儿豆大的眼珠穿过。


    简直神乎其技。


    潘良娣与宋氏等人见多了,此时也都是惊讶不已,顾不上血腥,让侍卫将箭矢传看。很快那支箭就拿到肖稚鱼面前,她暗自抽了口气。


    沈玄将弓还回来,趁着众人惊叹说话的时候,声音压低问道:“不知可还入王妃的眼?”


    肖稚鱼一把将长弓拿回,脸色微白一言不发,她几步走到宋氏身边,心犹自急跳,深呼吸两下,这才压下脑中杂乱的念头,装作无事和众人一起讨论箭术。


    她冷落疏离的态度让沈玄微微皱了下眉头,这时几个少年围拢过来,向他讨教。沈玄刚露了一手,却无半分倨傲,道:“我瞧见了这只鸟,射中眼睛却是侥幸了。”


    几个年轻人自忖做不到,很快便认同侥幸之说,潘六郎与潘良娣说了一回话,便不愿再和妇人待在一处,呼朋唤友地去了。


    潘良娣忙嘱咐侍卫跟上,转头和肖稚鱼宋氏招呼一声,分作两头走。


    宋氏回头见肖稚鱼没了刚才练箭的劲头,当她被刚才一箭给惊着了,笑着道:“京兆沈郎真是名不虚传,箭术竟如此了得。”


    肖稚鱼附和几句,前世背后暗箭刺杀她的凶手是在夜间动手,眼力与准头都是一流,自从刚才知道沈玄与沈霓都擅箭术,又亲眼见沈玄射出那一箭,她对这两人更多了怀疑,可惜如今世事变迁,再也无法印证了。


    沈玄这一箭惊才绝艳,虽没有刻意行事,可有一群少年郎君作陪,没过一会儿t?就传扬了出去。


    午时惠安公主回到营帐,吩咐仆从将打来的兔子收拾,坐下喝茶歇息了一阵,这时就见婢女从外进来,对她俯首帖耳地说了几句。


    惠安目光微动,脸色却不由沉了些。别人或许只知沈玄有才学,不知他箭术出众,她却很清楚。这些年沈玄行事越发圆滑老练,极少在人前显露真本事,今天突然有这么一出,才是让她觉得意外的地方。


    她对婢女道:“去打听清楚,前前后后什么情况,不许错过一点。”


    婢女快步出去,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匆匆小跑回来,将探知的经过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惠安沉默良久,将杯子往桌上一搁,道:“去换酒来。”


    肖稚鱼与宋氏约定下午一同骑马,然后回了自家帐子。午间时候,许多年轻子弟都回营中休息。齐王也回来了,李承秉和太子却不见影踪,同样没回的还有大都督康福海。


    皇帝用饭时问起几人情况,冯元一回禀太子豫王人等都已深入林中,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又说侍卫身上带着干粮。


    皇帝点头笑道:“一顿饭食而已,朕年轻时吃的苦受的罪何止这点。看他们今天能打些什么回来。”


    冯元一命人将消息传来,肖稚鱼打赏来人,也未放在心上。李承秉与太子带的人本就不少,何况他自己一身武艺可并不弱。


    中午吃了些清淡的,肖稚鱼小睡片刻,直到宋氏来找,她稍整衣裳出去。两人各骑一匹马,带着侍卫几人往山林去。


    宋氏一路指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对肖稚鱼道:“别看这里树多,穿过这一片,里面就宽阔了,还有个湖。”


    她们这一行不参与打猎,便是要去湖边走走。


    进入入林,时近时远有马蹄呼啸之声传来,都是行猎的官宦子弟。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辽阔平原出现在眼前,中间有个小湖,碧波荡漾,如一块润泽的翡翠。


    湖边有几匹马散着,少年男女或有在湖边嬉戏,或有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还有侍卫等人在湖边修整。


    肖稚鱼见状说了句“人真不少”。


    宋氏道:“这里景致好,便是不打猎的人,也爱到来此处走走。”


    说话间,又一群人来到湖边,行马速度却比肖稚鱼与宋氏快多了,一行人如疾风穿过,有人调转马头又绕回来。几个少年郎君皆是面熟,正是早上见过的潘六郎等人。少年慕艾本是常事,他们都对这位年轻貌美的豫王妃印象深刻,见到她与宋氏,便上来问好。


    潘六郎问道:“娘娘可是要去湖边?”


    肖稚鱼略略点头,正要说话,忽听见有人惊呼:“小心。”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一更,明天补上


    105  ? 第一百零五章


    ◎恩将◎


    山林之中, 枝叶茂密遮挡住阳光,光线格外晦暗斑驳。


    惠安带着两个侍卫往湖边来,刚才遇见几个行猎的年轻子弟, 她打听沈玄消息,知道他与潘六郎等人来的就是这个方向。


    惠安虽一身骑马猎装,手持弓箭, 心思却不在打猎上, 将要临近湖边时, 远远便瞧见肖稚鱼与宋氏。两个都是她嫂子,惠安却瞧不上眼,一个病殃殃没点活气,一个乡野丫头不知烧什么高香,竟成了豫王妃。


    她眼里闪过轻蔑之色, 要去别处看看,这时却见一群少年郎君快马经过两人, 又调转回头说话。


    沈玄就在这群郎君之中,气度出众,惠安正要打马过去, 动作却突然顿住,脸色沉了下去。她见沈玄的目光正落在肖稚鱼脸上,不知是林间有些暗,还是隔得有些远, 他的神情格外多了几分关注。


    惠安手紧紧攥紧了弓柄,方才在营帐听婢女提过,沈玄在人前露了一手高超箭术, 是因为被豫王妃轻视质问了一句。她原还不太相信, 沈玄那性子, 跟他家祖父学了个十足,韬光隐晦,处事圆滑,哪里会因为一两句话就被激起性子。可此刻看着沈玄,惠安心中的怀疑却再也压不住。


    肖稚鱼出身低微,却有一副狐媚子长相,清早见着她的时候,惠安已觉得不喜。她虽然不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但自小都是众星捧月,所到之处受尽追逐与奉承。若被人分了风光,心里便如蚂蚁噬心般难受。何况沈玄在惠安心里是不同的。


    当年她刚满十六,正是到了要挑选驸马的时候。惠安在御前跪足三个时辰,又请太子豫王等几个兄弟帮着说话,这才让皇帝开口要招沈玄为驸马。这日沈老入宫却是拒了这门亲事,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皇帝竟也没有大怒,只是此后两年有意压着沈玄的官职没有升迁。


    惠安大哭一场后也未另选驸马,而是出家做了坤道。她性情便是这样,想要的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里。自那之后,她以出家人身份反倒和沈玄走得更近些,况且她在宫中消息灵通看得又通透,能帮着沈玄。几年过去,惠安也算看明白,沈玄心思深沉,没有儿女情长的念头。


    他心中并无他人,她便也看开许多,今天却突然见他凝视别的女子,积压多年的不甘与委屈全涌上来。


    惠安从马背囊袋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


    一旁侍卫见惠安所指方向,面露惊意,“公主,那里有不少人,会吓着……”


    话音未落,惠安指尖放弦,箭已射了出去,“就是要吓一吓她。”


    箭矢破空而至,肖稚鱼听见有人喊“小心”已来不及反应,,忙低下头,箭却并不是奔着她身上来,直坠而下,擦着马尾而过。


    肖稚鱼与宋氏所骑都是精挑细的温顺母马,可猝然受惊,马嘶叫一声,扬蹄就狂奔起来。肖稚鱼面色惨白,慌忙之中紧紧抓住缰绳,两腿夹紧马腹,却没能勒住,眼前骤然一花,已被马带着在林中奔跑。


    众人大惊失色,有郎君叫着“救人”,但茂盛的树木都是障碍,几人一时也难以调转方向。


    只有一匹马飞快追了上去。


    潘六郎看清那人背影,诧异道:“原来沈兄骑术也如此了得。”


    宋氏面无血色,捂着胸口,忍着不适朝箭射来方向看去,却瞧不清林中情形,她一面让侍卫去叫人帮忙,一面又派了人去林间查看情况。


    受惊的马不分南北东西在林中乱窜,几回都险些要往树上撞去,却又险而又险地避开,肖稚鱼吓出一身冷汗,刮在脸上的风犹如小刀,身上更是一阵阵发冷。她知道马若失足,将她摔出去,就算不死也会摔断手脚。唯有安抚住马或是等它耗尽力气慢下来。


    她一面想着应对之策,一面拉着缰绳,引着马往更为开阔的方向奔跑。只是眼前的景色如风一般后退,放眼四处都是树枝花影,难以分辨方向。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肖稚鱼一时心急如焚,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她还担心情急之下听错了,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分明紧跟在后。


    肖稚鱼心下一喜,只当是哪个侍卫赶了上来,可惜她无暇分心,根本不能回头去看。


    片刻功夫,那匹马就追赶上来,几乎与肖稚鱼并骑而行。


    幸而此处地平开阔,树木稀疏。


    沈玄道:“放松些,别抓太紧。”


    听到他的声音,肖稚鱼头皮一紧,匆忙间扭头朝一旁看去。


    沈玄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幞头不知掉在何处,几缕发丝贴在脸旁,好像一朵易折的花朵,他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肖稚鱼咬紧牙关,不去听他说什么。


    沈玄有意纵马贴近她身旁。


    只见前方有两株树,只好稍稍放开些,等冲了过去,重又靠拢过来。


    肖稚鱼道:“快去叫人。”


    沈玄却笑了一声,道:“来不及了。”


    肖稚鱼闻言心如擂鼓,带着对前世身死的怀疑,一时只疑心他是不是趁机要害死自己,就在这时,他骑马紧贴上来,一股大力从他手臂传来,将她的腰抓住。


    肖稚鱼禁不住低呼出声,身子已腾空而起。


    沈玄单手一拉缰绳,另一只手用力圈紧她的腰,横放在身前。受惊的马毛发虚张,疯狂奔跑,沈玄将马拉开远避,分开两个方向,手中时紧时松,渐渐放缓了速度。


    肖稚鱼横趴在马背上,被颠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一阵头晕眼花。直到沈玄渐渐停下马,翻身下来,就要来扶她。肖稚鱼挥掌拍开他的手。


    沈玄抬头看了眼远处,道:“怎地恼了?已没事了。”


    他只当她是受了惊闹脾气。


    肖稚鱼慢慢撑起身,伸脚去够马镫,只是身子发软,两腿微颤,两次都没踩到马镫。


    沈玄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肖稚鱼对着他脸上就是一掌,她手上没什么力,但“啪”的声响在林中十分明了清晰。


    沈玄“啧”了一声,手紧紧箍着她的腰,放在马背上,抬头紧盯着她的脸,道:“我拼死t?来救,王妃娘娘就是这么赏有功之人?”


    肖稚鱼道:“放开。”


    沈玄没放手,在她要挣扎跳马时,语气不急不缓道:“我这匹马性情可不好,再受点惊可就救不回来了。”


    肖稚鱼当下不敢乱动,压着声音道:“哪个有功之人能这样放肆?”


    沈玄笑了,他当着人前总是温和有礼,这回笑起来却真多了一种放肆,“娘娘从前还叫我一声郎君,如今怎么突然换了脸色,莫非背后有我不知的事?”


    肖稚鱼冷淡道:“我已是豫王妃,谈什么前事,我早已忘记。”


    “真是无情,”沈玄双目幽深,直视着她,忽然道,“在太原时你就是有意要算计我,对吗?”


    他似是觉得有趣,又道,“有情意的女子我也见过,却没哪个是想着害心上人的,我轻信你一回,花了不知多少金银用了多少功夫才化解,今日见你遇险,我又不顾安危追上来,肖稚鱼,你莫非没有良心,还是我前世欠你的?”


    肖稚鱼听到“前世”两字,眼皮一跳,“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快放我下去。”


    见她在马背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瞧着楚楚可怜,他看得有些出神,片刻后才稍稍松开手。肖稚鱼立刻就要下马,他伸手要扶,她突然抬脚就踢,踹在他的手上。


    沈玄吃痛,退了一步,没去理会衣袖上的脚印子,依旧笑着道:“好凶悍的性子。”


    肖稚鱼脚踩到地上,心头稍稍踏实,环视四周,不知到了林中何处,又无他人,这个时候也不宜将沈玄得罪太过,这才缓了脸色,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道:“方才是我太慌乱了,谢沈郎君相救,这份恩情我绝不会忘。”


    沈玄道:“说什么恩情,只要你别当我是仇人就好。”


    肖稚鱼不理会他语气里的调笑,走开几步,离得稍远,稍稍歇息,脑里想的是如何回去。


    如今马已跑一匹,只剩下沈玄这匹,让他骑马去找人来搭救,肖稚鱼信不过,但若是她骑马去找人,只怕他也不愿意。她正暗自盘算,沈玄从马鞍后取了水囊,拧开灌了一口水,他朝肖稚鱼递来。


    肖稚鱼此时也觉得口渴,但见他竟没半点避讳把自己的水囊拿来,没好气道:“不用。”


    沈玄正色道:“山林广阔,要找回去还需费些时间,还是多保留些气力,何必在意小节。”


    肖稚鱼笑了一下,道:“我真不渴,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恐怕有不少人在找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玄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道:“只剩一骑,要劳娘娘与我同乘了。”


    肖稚鱼不是迂腐之人,事急从权的道理也很清楚,但沈玄今日所露的那手箭术,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与他同乘一骑,如被蛇缠上,实在让她寒毛直竖。


    106  ? 第一百零六章


    ◎林中◎


    沈玄将马牵过来, 见她面上踟蹰,故意道:“还是王妃打算在这儿等我去找人来?”


    山林中的猎物可不只走兔飞鸡,还有豺狼虎豹, 肖稚鱼如何肯留下,伸出手便将缰绳抓在手里,道:“那便有劳沈郎君了。”


    沈玄笑了笑, 看她踩镫上马, 薄韧的腰肢微微一扭, 弧度动人心魄,他目光一凝。就在这片刻,肖稚鱼回头对着他展颜一笑,“沈郎君是谦谦君子,必不会置我这般弱女子于危地, 这就马上去寻人来帮忙,郎君稍待。”话音才落, 也不给沈玄开口的时间,狠狠一抖缰绳,纵马而去。


    沈玄没想到她行事如此利落, 微微一怔。


    肖稚鱼骑马奔行,眨眼已跑出二十余丈,正高兴此举抛下沈玄,任他有什么本事, 身边无一物,独自在山林中也难施展。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脆哨声,马儿吁吁喊叫, 渐渐缓了下来, 随即扭头就要回去。肖稚鱼忙拉扯缰绳, 马儿却不理会,调转方向又跑了回去。


    沈玄将短哨收起,摸了摸马鬃,抬眼看过来。


    肖稚鱼不由尴尬。


    沈玄心下好笑,搭着鞍鞯翻身上马,伸手穿过肖稚鱼的腰侧,将缰绳抓在手中,“王妃当真是无情,我这厢救你于危难,你却想着良弓藏走狗烹了?”


    沈玄虚环着她,几乎将她笼在怀里。


    肖稚鱼身体微微僵硬,倘若有更好的选择,她绝不会与沈玄同乘一骑,如今却只能委曲求全,她轻声道:“我只是不惯与人同乘,哪里就到了要藏要烹的地步。”


    沈玄看她微微垂着头,头发束起,脖颈修长白皙。他挥动缰绳,马儿在林间小跑起来。


    肖稚鱼神色别扭,一路不说话。


    沈玄不知在想什么,默然许久,双手忽然收紧,揽住她的腰,贴在她身边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肖稚鱼心悬起,知他疑心已证实,再推说什么都不知道也难以糊弄过去,沈玄面上瞧着是一派名门公子风范,手段却是狠毒厉害,她已有些后悔刚才显露真实情绪,若沈玄知道她心底的恨意,只怕这时就会将她抛下。肖稚鱼不吝以最大恶意揣测他。毕竟,若是易地而处,她也会做此选择。


    她脑中思索,沉默不语。


    沈玄却也不急,低头看了她一眼,道:“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我可未做什么失礼之事,我还许诺过你,回去就禀明长辈,你倒好,跑来长安就让陛下指婚,如此说来,是你负我,怎还对我没个好脸色,况且那时你告诉我……”


    肖稚鱼怕就是他要问清楚丰庄之事,又听他语气并无十分恼怒,立刻打断他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你不过逢场作戏,并无十分真心,怎就算得上负不负的了。”


    她语气带着几分小娘子独有的埋怨,沈玄心里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觉得两人能以这样的姿态说话,格外难得,他唇角略弯,道:“原来你不信我。”


    肖稚鱼背着他撇了撇嘴,也不知沈玄是真糊涂还是精明过了头,竟没再追问关键。她回头嗔他一眼,道:“慈恩寺里我可见过你与惠安公主。”


    沈玄深深看她一眼,“我拒做驸马,天下皆知。”


    肖稚鱼哼了一声。


    沈玄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有一只猎犬从林子里窜了出来,跑至马前,双腿微弓,趴在地上,汪汪直叫。这些猎狗都是训练多年,寻着什么的时候,就是如此表现。


    猎狗出现,必有打猎之人。


    肖稚鱼顿时急了,让人瞧见两人同骑,少不了要多些风言风语,“你还不下去?”


    沈玄听她语气不善,神色丝毫未变,“怕豫王知晓?”


    “何止豫王,还有惠安公主呢,你若不怕麻烦,我即刻就晕过去,留你去解释。”


    沈玄也不知为何,听她说得如此无赖,不但不恼,心里反而有一丝丝发痒,只想再逗她说些什么。


    肖稚鱼已听见有马蹄声靠近,越发急起来,手肘往后撞去。


    沈玄捉住她的手,“行了,我就下去。”说着就翻身下马,手里依旧牵着缰绳。


    一行禁军侍卫快马奔至,看见到沈玄牵马拉着个身着男衣的女子,都有些意外。勒住马后有人认出肖稚鱼,这群人纷纷行礼,口称王妃。肖稚鱼与沈玄周旋许久,早就想要摆脱,当下便叫侍卫领路回营帐。


    几个禁军面面相视,面露为难,领头一人分一匹马给沈玄,拱手道:“王妃娘娘见谅,我等有要紧公务在身,只能派两人送娘娘与沈郎君回去。”


    肖稚鱼见他们带着猎狗寻人,却又不是来寻自己,便问他们寻谁。


    领头之人道:“大都督遇袭,我等正在寻他。”


    肖稚鱼大吃一惊。


    沈玄脸色微变,皱起眉来。


    …………


    康福海带着一队亲兵入林,穿过一片平原与湖泊,径直深入密林。这群亲兵跟着康福海南征北战,是生死堆里拼杀出来的,根本不屑于打些飞鸟走兔,放马奔行时便吆喝着,要猎就猎虎豹回去。


    没过多久,果然就猎着长角鹿和豹子,午时一行人就地用了干粮和水,又继续进发。


    康复海一身肥肉,所骑的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格外高壮肥硕,即便如此,奔走也不如其他骏马。


    一群人将长安官宦子弟都撇了开去,已进入山谷腹地,路上说说笑笑,将秋狝视作一场游戏。


    “难怪大都督要来长安,我看长安的小娘皮比别处的都要美,身段也好。”


    本就是军中来的,荤素不忌,此刻又没外人,一群人闻言哄然大笑,然后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其中有个亲兵生的最是胳膊粗壮,名叫田浩真,已认了康福海为义父,此刻满脸堆笑地问:“义父,您可是瞧中了谁?”


    康福海笑着睨他一眼,道:“你个猢狲又想说什么。”


    田浩真道:“义父何须瞒着孩儿,贵妃国色天香,是世间少见的佳人,却整日伴着个苍苍老儿……”


    康福海抽了一马鞭在他身上,并未十分用t?力,“这是在哪儿?休得胡说。”


    田浩真道:“我早已看过,周围没人,义父只管放心,要我说,这样的美人该由义父疼爱才是。”


    康福海年年轻时就好女色,如今年过四十,一身蛮力仍在。这次入京没带姬妾,虽然经常有宴席,长安花街柳巷也去过几回,但他自打在宫中见过贵妃杨氏的花容月貌,就记挂在心,将其他女子视作庸脂俗粉。前阵子他厚着脸皮要认贵妃为义母,近距离又瞧了贵妃一回,心里某个邪念扎了根。再加上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朝堂与府军的情况,对皇帝又多一份轻视。那个不可言说的念头却越发壮大,让身边人都瞧了出来。


    他对这群手下极为信任,装模作样呵斥一声后,便任由他们议论。


    田浩真道:“我瞧长安这些高门世族,无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嘴上说的漂亮,却没什么真本事。”


    另一个亲兵道:“进京路上所见那些兵卒也不堪的很,一群酒囊饭袋。”


    康福海道:“那些都是受祖上荫庇才能为官,哪像我等,建功立业,靠的是性命系在裤腰带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


    众人听他说得豪气,顿时齐喝一声好。


    田浩真紧跟在康福海身侧,康福海瞥他一眼,道:“有话就说,就屁就放。”


    田浩真嘿嘿笑道:“义父,若日后有一日你将贵妃收下,我能不能也要一个?”


    康福海这回没再疾言呵斥,而是问道:“你小子看中了谁?”


    “豫王妃,”田浩真道,“我那日瞧了一眼,那小娘皮把我魂都要勾走了。”


    康福海笑骂:“你小子想得倒美……”话说半句,他神色忽地一变,扭头看向前方,“这一路不见猎物,也没见鸟雀。”


    密林之中该有动物的动静,他们刚才一路走来,却安静的古怪。一群人都是行军老手,立刻便意识到什么,刚要警戒,忽然从林中嗖嗖飞出十几枝箭矢,迅如闪电。康福海及亲兵面露惊色,有人喊着“刺客”,各自躲避。田浩真挡在康福海身前,马被一箭射中,他猛地往前扑出,在地上滚了两圈,闻到土腥泥味,抬头一看,已有几人中箭倒下。


    骏马受惊,跑了几匹,康福海心知这时若是失了马便是任人宰割,当即死死抓着缰绳,高喊一声:“快撤。”


    躲开箭矢的亲兵围拢过来,这时又有箭矢从林中深处飞出。


    康福海骑着马转头就跑,亲兵挡在身后。


    他带兵经验丰富,知道在林中绕行容易躲避,后面果然又射箭来,被亲兵躲了开去。康福海一面仓皇逃跑一面想着,到底谁早早设下埋伏要取他性命。难道是皇帝?不对,皇帝早已昏聩,对他极为信任,如何会用这样的阴招。


    要杀他的人不敢摆到明面上来,到底是谁呢……


    追上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康福海胯下骏马已在林中奔跑半日,没有休息,如今却是快被身后的人追上,亲兵几个为护着他也只能稍缓速度。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每个cp都可以磕,营养均衡嘛,而且我也很喜欢这几个感情线,要不是现在各种限制那么多……咳咳


    说正题,女主是个功利主义者,如果说她此时唯一原谅的人,是齐王,因为前世她已经报复回来了,所以在她看来,重来一世不亏不欠,这个人就是路人了,她和男主是利益共同体,她愿意有时候哄哄男主,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是原谅什么。沈家兄妹在她看来,就完全是旧恨+阻碍,跟她利益对立,所以她全是反面情绪,如果沈玄对她有用,她也会适当利用


    恩,前世仇怨固然重要,但今生过得更好是女主的目的,所以后面……不行,不能剧透了


    最后,大家中秋节快乐,幸福健康


    107  ? 第一百零七章


    ◎受伤◎


    身后忽响起凄厉惨叫, 康福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群黑衣骑士已追上来,手持长刀, 砍翻一个亲兵,鲜血四溅。康福海分辨场上形势,刚才突然被暗箭所袭, 只能先逃, 现在看来, 刺杀的人也不多,一共十几骑,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战场之上,最忌讳将后背露给敌人。


    康福海心想老子身边带的人,哪个不是浴血杀敌精挑细选出来的, 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最要紧的是, 他骑着马跑不快,未必能顺利走脱。心中念头一定,他立刻喝道:“列阵, 迎敌。”


    亲兵们逃得狼狈,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听见号令立刻强拉着马头调转,手持钢刀迎了上去, 和黑衣卫士刀兵相向,厮杀起来。


    李承秉在不远处林中看着眼前这幕狙杀,陆振陪在一侧, 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康福海与黑衣卫士短兵交接, 他荡开对方的横劈而来的一刀, 反手一挥,直接砍断了黑衣卫士的脖子。又有一人横斜里杀出,再被他砍倒。其余亲兵也都是那应对老练,短短片刻竟也维持住了场面。


    陆振见黑衣卫士接连倒下几个,脸色难以平静。这些卫士都是豫王暗地里蓄养,这次在山林里布置狙杀,为了不引起禁军注意,只派了三十人来,都是训练有素武艺过人的好手,唯一欠缺就是战场对敌的经验。


    眼见卫士被拖住,陆振坐不住了,□□的马不安地从鼻孔里喷气。他主动请缨,“殿下,让我去……”


    李承秉将一只狰狞的鬼脸面具从头上扯下,罩在脸上,对他喝令一声“噤声”,一挥手,领头纵马追了上去,余下几名卫士紧跟而上。


    陆振见他举动,吓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想劝什么又记着刚才“噤声”的命令,只能咬牙跟上去。


    李承秉带着几人飞快冲至两方面前,砍杀了康福海亲兵两人。康福海扭头看来,眼里精芒闪过,叫道:“贼子。”他一眼就看出李承秉是领头之人,当即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朝着他冲过来。


    李承秉顺势而下,挥刀与康福海对上。两口刀碰在一处,锋刃崩裂一刀口子,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康福海暗惊,他天生蛮力,在战场上遇着敌人从未吃亏,眼下竟没能拿下对方。


    趁着他惊诧的一瞬间,李承秉几刀连连挥舞,康福海心道不好,又是抵挡又是回避,但他狩猎半日,也耗费不少体力,此时身上手臂被划了几道,鲜血直流。


    “孩儿们,快拦住他。”


    康福海虽被称作名将,实则最出众的并非是领兵打仗,而是审时度势,方才与李承秉对阵,是想着拿下他就能逼退这些敌人,现在发觉落于下风,不敢缠斗,立刻生出退却的心思。


    “谁拦住他,本大都督赏黄金千两,惠及子孙。”


    亲兵本已疲乏,听到这话,悍勇地冲上来,不顾生死,挡在李承秉面前。


    李承秉左右一刀砍杀亲兵,带着人又追上去。


    陆振几次想先拦住康福海,哪知他虽受了伤,骑马奔逃时依旧灵活,在林中左突右闪,险而又险地避开多次,李承秉面色冷肃,追赶一阵后,再次与康福海交上手,康福海身边亲兵只剩下三人,被陆振等人围住。


    康福海几乎陷入死地,他气喘如牛,死死盯着李承秉,“你到底是谁?”


    李承秉不做理会,挥手就是一刀,砍得康福海连人带马倒退两步。忽然他大声嚷嚷道:“我知道了,你是……”


    李承秉不禁一怔。


    康福海突然纵马扑杀上来,出手如电,束袖之中飞出短箭,刺中李承秉的肩膀。


    剧痛传来,李承秉险些没握住刀。康福海趁乱又是几刀连砍。李承秉忍痛招架住,两人缠斗片刻。李承秉身上添了两处伤,康福海看出他并非久经沙场之人,哈哈大笑,“老子杀过的人能堆成山,岂能折在这里。”


    李承秉夹紧马腹,手里的刀早被血染红,他戴着鬼头面具,身上杀气凛然,如一尊凶神,钢刀舞动如水银泄地,不留一丝缝隙,最终还是力气更胜一筹,将康福海逼得节节败退。


    康福海最后两个亲兵也被砍死,他眼角一扫,发现黑衣卫士围了上来,一时肝胆俱裂,被李承秉砍在肩膀,他也激起了殊死一搏的血性,以伤换伤拼了几刀,他被一刀砍中背脊,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一支箭从林间深处射出,擦着李承秉的手臂而过。田浩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义父,孩儿来了。”


    康福海死里逃生,咬紧牙关,驱马向声音来处逃命。


    李承秉就要继续追赶,忽然被陆振拦住。只见不远处有两只花纹猞猁正盯着此处,龇牙瞪眼。长安子弟狩猎时最喜欢带的就是猞猁与猎犬,有猞猁出现,必是有人来了。


    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朝此处而来。


    康福海丝毫不顾颜面,满身是血,哭爹喊娘,黑衣卫士要拦,他搏命冲出包围。


    要杀他t?还需费些时间,李承秉闭了下眼,心知已错过了时机,当即命众卫士撤退。


    康福海耳边恍惚听见背后追杀的人已经退了,身体再也撑不住,扑通一下翻落下马。田浩真骑着马从林中出来,原来刚才一轮袭杀中,他的马被箭射死,他摔倒之后被砍了两刀,皆不在要害处,便趁机倒地装死,眼见康福海带着亲兵逃跑,黑衣卫士全追上去,他忍着伤爬起来,找了匹散落的马找人来救命。


    他的运气还真是不错,遇到一队侍卫,然后寻着路上厮杀的痕迹找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出箭救下康福海的性命。


    “义父。”田浩真下马赶紧扶住康福海,见他已如同血人般,大小刀伤不下十处,胸前和背脊上的伤最重,裂开偌大口子,血汩汩流出。


    康福海一身力气耗尽,此刻抗不住了,身体抽搐,牙齿格格作响,抬起手,在田浩真肩膀上重重点了点,道:“找……此处有伤……”话还未说完,人已晕厥了过去。


    田浩真赶紧摸他口鼻,对跟上来的几个侍卫道:“快拿伤药来,大都督快不行了。”


    山林中幽深安静,唯有风声如梭。侍卫几个见着地上留下的尸首和呛人的血腥味,早就变了脸色。其中有一人站出来,从怀中拿出金疮药,又问同僚几个借了随身带着的伤药,拼凑在一起,拿给田浩真用。


    康福海命不该绝,伤药洒在伤口上,渐渐止住了血,田浩真见状松了口气,撕了些布给他包住伤口,因康福海体型庞大,他叫了刚才那个侍卫一起帮忙。剩余几个侍卫劈了几截粗壮树枝,又从死人身上扒了衣服,勉强做了个软架,抬着康福海走。


    田浩真给自己也上了药,这才看向刚才主动帮忙的侍卫,问道:“你叫什么名,熬过这劫,我和义父必有厚报。”


    侍卫道:“不过举手之劳。”


    “别来虚头巴脑这套,到底叫什么?”


    高大的侍卫拱手道:“在下杨杲。”


    田浩真点点头,表示名字记住了,一行人抬着康福海往营地走。田浩真虽不识几个字,脑子却是灵活,从身上掏出金银,分给侍卫几人,先派了一人快马回去报信,剩下的则护卫着康福海。


    侍卫一路没有耽搁,一骑奔至营帐,被禁卫喝止,他下马来,高喊着“大都督遇袭”。众人一听皆是吃惊,不到片刻,便有宦官来将他带到御前。


    侍卫将康福海遇袭重伤昏厥的情况说了。


    皇帝豁然站起身,眉头拧出几道褶皱,在帐中来回踱步,半晌才道:“朕在此,还有人敢刺杀大都督,叫千牛卫来,查,就是把山翻过来,也要把这些刺客找到。”


    康福海这样的悍将都在眼皮子下受了重伤,皇帝年轻时就经历过几次宫里朝堂的政乱与争斗,过了几十年的平稳日子,突然又听袭杀,疑心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难以抑制。


    他面色铁青,勃然大怒。在营中不断发号施令,一面派人在林中搜索,一面又命侍卫将营帐守了个严实。


    冯元一进帐道:“太子与豫王前后脚都回来了,要将猎物献于陛下。”


    皇帝心不在焉,摆了摆手道:“先收着,朕有事要忙,让他们回去歇着。”


    冯元一出来传话,太子刚才回来已听说康福海被刺杀的消息,此时虽未见着皇帝,仍是对着御帐行礼,转过身遇见李承秉,他道:“父皇忧心大都督的伤势,无暇见我们,先回去吧。”


    李承秉叫人放下猎物,站在御帐前和太子闲话几句,说了林间所见猎物。太子兀自沉思,远望着山林方向,叹气道:“多事之秋。”


    兄弟两又说了几句便分开,李承秉回到自家营帐,陆振一路跟随,秋高气爽的天气,他的内衣却早被冷汗打湿,抢先一步进去,他将账内服侍的人屏退,耷拉着脸,伸手要扶李承秉。


    “什么脸色,我还没死呢。”李承秉坐到榻上,伸手解开外袍。陆振满目骇然,只见他衣内垫着厚厚一层布,此时早已被鲜血浸透了。


    ……


    肖稚鱼在沈玄与侍卫护送下从山林离开,来到营地。齐王府的仆妇见她平安归来,松了口气,立刻上前告知,齐王妃宋氏一时情急身子又觉不适,这才回去休息,临走前留人在这儿候着。肖稚鱼心里感动,这就要去看她,仆妇却说宋氏已服药睡下,且方才皇帝在御帐中发了火,禁卫加强看守,营中气氛为之一紧,那些官宦子弟也都变得老实,不敢嬉闹玩笑。


    肖稚鱼听仆妇提起大都督康福海遇袭一事,所说与刚才的侍卫相同,心下再无怀疑,可另一种不安又冒了出来。她按耐住惴惴心绪,神情冷静将仆妇打发走,又向刚才一路护送的侍卫道谢,对沈玄也是如此,并无例外。


    沈玄多看了她两眼,当着人前并无表示,举止彬彬有礼,完全不似刚才在林子里大胆的举动。


    肖稚鱼往营帐走去,刚到门前,景春就迎上来,说豫王打猎回来在帐中休息,嫌伺候的人吵闹,便将人全赶出来。


    肖稚鱼看了眼帐子,守在门前的是陆振。等她走近了,陆振往前一步,阻拦道:“王妃娘娘,殿下累了要独自休息。”


    肖稚鱼狐疑地看着他,“谁都不许进?”


    陆振点头。


    肖稚鱼招手让他低头,陆振不明所以,照着做了。


    肖稚鱼声如蚊吟,“康福海没杀成?”


    这一瞬陆振的脸色难以形容,就在他震惊之余,肖稚鱼已灵活地绕过他,掀开帘子进去。


    陆振大急,有心要跟上却又怕有人误闯进来,不敢离开门前。


    肖稚鱼绕过屏风,鼻间立刻闻到一股腥甜,是血的味道。李承秉躺在塌上,面前有个侍卫,手持匕首按在他的肩上,乍一眼看去,几乎要误当是刺杀。肖稚鱼捂住嘴,细一看,侍卫手腕猛地一挑,半截短箭从李承秉肩膀伤口落出,滚落在地上,血淋淋染了一地。


    李承秉闷哼一声,肩上血流如注,他抬眼看向肖稚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剑刃。


    王应青将伤药洒在伤口上,动作飞快包扎。等忙完回过头,这才看见营帐里还站着个人,他行礼道:“王妃娘娘。”


    李承秉道:“你先下去。”


    王应青默然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肖稚鱼闻着血腥味觉着沉闷,往塌前挪了两步,看他一身戾气不敢太过接近,清咳一声道:“你……还好吧?”


    李承秉咬牙稍稍坐起,动作迟缓,“倒杯茶来。”


    肖稚鱼走过去,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放的时间有些长,茶水早凉了,她拿着茶碗过来放到李承秉面前。他伸手接过,慢慢喝了。肖稚鱼见他面如金纸,嘴唇干裂,正犹豫着是否该柔声劝慰两句。李承秉那只未曾受伤的手突然将她手腕一把扣住。


    肖稚鱼吃了一惊,对上他脸上森寒的冷意。


    “既然你看到了,知道该怎么做罢?”


    肖稚鱼不知他受了伤还哪来的力气,将她手腕捏地死紧,疼得她暗自抽气,“殿下是说刺杀康福海不成,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李承秉怎会听不出她语气里藏着的讽刺,脸色发青。


    肖稚鱼心想:果然他前些日子的温和全是装的,实则对她还是放不下心。她放缓了声音道:“殿下何必如此,你我已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振守在外面,连我都不肯放进来,如此异常举动,岂不是不打自招?我知殿下现在处境危险,在这儿的所有人,我敢说,没有谁比我更盼着殿下无事。”


    李承秉伤口疼痛,听她一番话半闭上眼,手慢慢放开。


    肖稚鱼小心翼翼把手抽了回来,低头一看,手腕已起了圈红印。她心道李承秉就算半死不活也不能小觑,将他喝完的茶碗收起,又嫌弃血气浓郁,在箱笼中翻找熏香。李承秉听见她脚步声,睁开眼道:“做什么?”


    她口不对心,“殿下需休息养伤,我找些安神的香。”


    李承秉没说话,见她翻了半晌,从箱子里拿出几样香,一一闻过,挑了一种燃了放入香炉。一脉馨甜的香浮在空气里,将血味压了下去。肖稚鱼等着香气彻底散开,这才又坐回榻旁,对上李承秉微微打量的目光,她柔柔一笑。


    这时陆振在门外道:“殿下,王妃。”


    李承秉道:“进来。”


    陆振走进来,目不斜视,从袖里拿出瓷瓶,拿到李承秉身前,从瓶中倒出一枚漆黑的药丸,道:“这回带来的伤药里,这瓶是最好的,殿下快服用罢。”


    肖稚鱼见状又倒了杯茶水。


    李承秉吞服药丸,道:“外面怎么样了?”


    陆振道:“康福海还没回来。”想了想,他又道,“以他的伤势,说不定挨不到回来了。”


    李承秉沉吟片刻,却道:“他躲得快,受的那几处伤未必要命,你t?盯着,别错过消息。”


    陆振认真应下,从营帐出去的时候,他有意放慢脚步,对肖稚鱼作揖道:“方才之事王妃莫怪,殿下受伤不能让外人知道,唯有劳王妃亲力照顾。”


    肖稚鱼点头。陆振出去没一会儿,命人打水送到门前,他递送进来。


    肖稚鱼暗自叹气,李承秉雷霆手段袭杀康福海是她没想到的,可事已至此,只有想办法瞒住,尤其不能让皇帝知道,以那位的疑心和翻脸无情,只怕转眼就是灭顶之灾。


    她绞了帕子,给李承秉擦拭血渍,只是分心想着此事诸多后果,手上没轻重,擦得李承秉嘶的抽了口气,睁眼不悦地看过来。


    肖稚鱼抬了抬手腕,将一圈红印子露在他面前,“手有些疼。”


    【📢作者有话说】


    肥章终于补上


    108  ? 第一零八章


    ◎调查◎


    李承秉浑身伤口皆是疼痛难言, 全凭意志强忍着,听她说疼,简直要怒极反笑, 又见她一本正经把手伸过来,雪白细嫩的手腕上一圈突兀刺目的红,正是刚才他用力抓着的地方。


    他嘴唇动了动, 开口却是连连咳嗽。


    肖稚鱼见好就收, 动作立刻放轻缓了些, 给他擦脸和脖子,想了想,又解开他衣裳,避开伤口将他身上也擦拭一道。


    李承秉默然不语,不知是药效起了还是安神香有用, 思绪渐沉,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 他掀起眼皮,见她坐在身旁,脸儿低垂, 身后笼着灯光,纤长的睫毛在细白的脸上留下的影如扇子般。


    她眸光一动,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李承秉说不清此刻心中滋味, 合上眼很快睡了过去。


    肖稚鱼将被子稍稍拉高,见李承秉睡着,便去门前轻声叫陆振进来。短箭, 染血的衣裳布条等物都被陆振收拾起来, 出门前他还仔细将沾到血的地方全擦干净, 不留半点痕迹。


    肖稚鱼心里还对他们设伏击杀康福海的事有一丝好奇,可看着陆振那张一丝不苟的脸便觉得不好打听。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肖稚鱼眼皮跳了两下,有些坐不住,起身走出帐子。


    门外守着的是王应青,他神色严肃,低声道:“是康大都督被救回来了。”


    肖稚鱼顺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远远只见五六个侍卫抬着人往御帐前走,那躺着的体型格外肥硕,只能是康福海。


    王应青眉头皱得死紧,如此静心布置,竟也没能要了康福海的命,还留下后患。他想了一会儿,无奈一叹,道:“外面吵闹,王妃还是进去吧。”


    肖稚鱼目光仍看着远处,道:“就算殿下方才发了火,让陆振与你守在门口也太过了,把景春叫来罢。”


    王应青愣了,一抬头,这位王妃自是美的,让人意外的是她此刻神色淡然自若,像是随口吩咐了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肖稚鱼又道:“瞧你们一个个如此小心,倒让人觉得殿下待人不够宽厚了。”


    王应青忙道:“听王妃的。”


    他叫来侍卫吩咐两句,不一会儿景春就被叫来,肖稚鱼让她端茶倒水,准备晚上饭食,一如平日。


    陆振将那些染血的东西偷偷拿去处置了,回来一瞧景春走进帐子,将王应青拉到一旁,道:“不是让你守着?怎让人进去了?”


    王应青努嘴,朝着御帐示意道:“那边动静已这么大,我们这儿还是别太引人注意才好。”


    两人低声说了两句豫王的情况,王应青想到什么,笑着道,“王妃年纪不大,做事却已有章法,殿下不是也没说什么,我们就先瞧着吧。”


    御帐之前,皇帝见到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康福海,气得面色发青,立刻招太医来。秋狝随驾两位太医都擅外伤骨科,为康福海诊后用针下药,忙碌到了入夜,也是康福海体格强健非同一般,竟是稳住了伤势,太医这才来御前复命。


    前去林间搜索的禁卫也回来了,皇帝将千牛卫大将军叫来,细问刺客情况。千牛卫大将军面色颇为难看,便说在林中找到几十具尸首,都是康福海亲兵和刺客的,但刺客身上干净利索,所用刀箭皆无标记,便是一身衣裳都是常见布料。


    皇帝听到刺客安排如此周密,额头青筋爆起,道:“就没有任何可追索的痕迹留下?”


    大将军道:“今日狩猎本就人多,马蹄印也追不下去。”他还有句话不敢在此时提,天色已黑,再派人去山林里就是胡闹了。


    皇帝道:“依你看,这些刺客能跑到哪儿去?”


    大将军垂了头,久久没说话。


    皇帝盯着他道:“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大将军道:“为秋狝三日前北衙六军赶猎入林,四处皆有把守,到此时还没任何发现。”


    皇帝眼里精光闪过,“寻常刺客又怎能将康大都督伤成这样。”他脸色越来越沉,连在营帐之中都觉得有一股冷意被从背后传来,心中不安,皇帝用力一拍案几,让人把康福海身边人叫来。


    这回康福海带来的亲兵几乎被杀了个干净,还有两个活口被禁军找到时也只剩下一口气,能到御前回话的只有田浩真。


    他身上也有两处刀伤,知道康福海暂无性命之忧,正要歇下养伤,突然被人叫起来,到了皇帝面前,他便将遇袭经过又说了一遍,皇帝语气稍缓,问他可能分辨出刺客。田浩真道:“这些人当真狡猾,臣实在瞧不出来历。”眼见皇帝脸色难看,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事,赶紧道,“倒是大都督之前提过一句,刺客被他伤到肩膀这处。”


    皇帝见他指着肩膀上一处位置,点了点头,让他退下,随后对千牛卫大将军道:“你去查一查吧。”


    大将军领命出去,很快便吩咐禁卫做事。他瞧着漆黑夜色和营地里各处帐子的亮光,脸上全是愁色,心道真是要得罪人了。


    当夜各处都有吵闹声,随驾而来的都是长安高门世族,白日家中有子弟入林狩猎的,都要被入内探查一番。自有身居高位的官员觉得丢了脸面,要去皇帝面前诉苦,可还未到御前就被拦了下来,几位官员见右相裴少良的帐子也有禁军去查,当下也不再有怨言。


    一圈折腾下来,却什么都没找着,皇帝坐在帐里坐着,无法入睡,问道:“都查了,可有错漏?”


    大将军道:“只剩下皇亲宗室……”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皇帝将茗碗掼在地上,狠狠瞪着他。


    大将军跪着,身体纹丝不动。


    只听帐中皇帝粗重呼吸,过了许久,他才道:“刚才还有人要来朕面前说理,皇亲也不能例外,一起查罢。”


    大将军听了这话,心里发慌,壮着胆子问:“请陛下明示,太子与诸位皇子是否该查?”


    皇帝怒极,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查。”


    【📢作者有话说】


    一不小心昨天松弛了


    109  ? 第一百零九章


    ◎遮掩◎


    肖稚鱼用过晚饭, 叫景春进来收拾。一盘烤鹿肉,两盘菜肴,另有羹汤和饭食, 肖稚鱼白日费力练箭,晚上吃的也比平日多,但仍是剩下大半羹菜, 景春一看就知豫王并未吃什么, 几次端茶倒水, 都未见豫王起身,她心中已有些猜测,但举止仍是稳重,低头收拾干净。


    肖稚鱼将她叫到跟前道:“这几日帐里伺候全交给你。”


    景春道:“王妃放心,绝不让不相干的人来打搅。”


    肖稚鱼又嘱咐她仔细处置饭后残席, 景春应了一声去了。出了营帐,她转身去了烧火做食的帐子, 里头几个宫人忙碌半日,这时才刚歇,拿几个菜拼做一桌。见景春来了, 当即便有人要来招呼,景春忙笑着说不用,让几人继续吃饭。景春独自进入帐子,将残羹剩饭混入食渣里, 又搅了两下,确保看不出什么,这才离开。


    回营帐的路上, 因并未提灯, 景春走得稍慢, 一道倩影从前面姗姗而至,身着荷叶碧的衣裳,正是朝碧,走到近前主动打招呼。景春知道她是豫王亲自点名带来的人,含笑客气应对着。


    朝碧听说今日豫王回来发了好大的火,旁敲侧击都是帐里的情况,又道:“若是伺候的人不够,姐姐叫我去帮忙。其实等时日久了,大家就知道了,殿下脾气其实不坏,只是有时候说话急了些。”


    “若是殿下要叫人伺候,自会有人去唤你,可轮不到我来指派,”景春笑着道,“殿下脾气如何我们这些婢子可不敢胡乱评说什么,也就是你,是伺候久了的老人,才有这样的底气,不过下回还是要小心,咱们府里一同来的就算了,万一让外人听到,还以为王府里没规矩。”


    朝碧本不是十分伶俐擅言辞的,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脸涨红了,还要说两句争回脸面时,景春抛下句“我先去了,万一殿下王妃还有事,不能耽误”就走了。


    朝碧手t?抓着裙摆,不自觉揪做一团,定定望着帐子方向出神。


    景春打了水来,肖稚鱼擦洗梳理一番,将束了整日的男子式样发髻松了,这时就听见外面纷乱的声音。陆振来禀情况,禁军正在营中各处搜查,凡是白天有入林打猎的都要被盘问几句。


    肖稚鱼一听暗道不好,下午听陆振说过李承秉身上的伤,在背上和腹部的两处是刀伤,看着口子长,实则是皮外伤,没伤及筋骨,肩膀上那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才是最厉害的,是被康福海的袖箭所伤。


    后来她听说康福海抬回来由太医诊治一直未醒,暗觉侥幸,没想到禁军这么快就在营中找人。


    陆振道:“王妃放宽心,查的都是朝中官宦子弟和随从侍卫。”


    肖稚鱼半点不敢掉以轻心,想了想道:“还是应该做些准备。”


    营地闹腾到后半夜还未歇停,千牛卫大将军与冯元一到豫王帐前,王应青与陆振守在帐前,阻拦道:“殿下已睡下,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大将军看向冯元一,他早知这事太得罪人,尤其是查太子豫王等人的帐子,今日把事做得太过冷漠无情,焉知将来会如何,他便在御前求情,让冯元一来帮忙行事。皇帝没多犹豫答应了。于是冯元一便陪着一起来,刚才去太子帐子也是冯元一出面解释。


    大将军拍了拍陆振的肩膀,手掌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道:“山林里刺客出没,陛下担心诸位皇子的安危,命我等来查看情况,等我等见过豫王问过两句话就走。”说着一手推开王应青。


    冯元一已先一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他跟随皇帝多年,虽长居宫中,在朝内朝外却有半相之名,寻常宗室在他面前都不敢摆什么架子。刚才外面声音不小,里面却无动静,他心下也有些犯嘀咕,进门时喊了一声,“豫王殿下,老奴来了。”脚下却半点不停,绕过屏风,入了内间。


    朝床上扫眼看去,他不由一怔,瞬时老脸涨得通红。


    帐内熏着香,李承秉躺在床上,身上趴着肖稚鱼。她长发披散,如一匹黑亮的缎子,身上的纱衣半褪,露出肩膀和背脊,肌肤白腻如雪,格外诱人,便是冯元一这样的阉人,看见第一眼也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荒唐事没见过,他惊讶之余脑中还记得正事,视线飞快在李承秉肩膀上掠过,只见肖稚鱼芊芊玉手搭在他肩上,仔细看那皮肤上还有三道指甲划痕,风光颇为旖旎,想是刚才情浓蜜意,正是酣时。


    肖稚鱼见有人闯进来,尖叫一声,面色涨红,手揽着李承秉,头埋在他胸前,嘴里一叠声喊着:“出去。”


    冯元一咳嗽一声,忙回避退到屏风后,向李承秉问了两句白天在林中何处打猎,猎着什么。


    李承秉声音一一说了,声音略带暗哑。


    冯元一心想如此美人,难怪如此。也不多做停留,问了两句就赶紧出去,拉着还想进来一探究竟的大将军快步走了。门外陆振与王应青齐齐松了口气,陆振性急,还有些不放心,想看下情况,才跨进帐子半步,就听见李承秉怒喝:“出去。”


    听见外头杂乱的脚步声远去,肖稚鱼一直埋在李承秉胸的头才抬起来,长长出了口气,手从他肩上挪开,立刻露出个血洞,她手心里潮湿一片,沾满鲜血。李承秉身上布条被仓促解开,刚才又一番应对,肩上身后的伤口重又渗血。肖稚鱼就要叫人进来,他眉头皱得死紧,冷声道:“先穿好衣裳。”


    肖稚鱼下了床,拿帕子把手擦干净,穿好外衣,立马将陆振叫来,给李承秉上药重新包扎。


    她在一旁坐着喝茶,时不时还要走到门旁听外头动静。


    陆振给豫王换药,看见他腰上一块红肿紫胀,不由愕然,看起来像瘀伤,下午时还没见着,瞧着是新弄的。


    李承秉皱眉忍着痛,低头一看,原本略显苍白的脸气得涨红,让陆振退下,他立刻朝肖稚鱼狠狠瞪去,“你干的好事。”


    肖稚鱼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原来刚才冯元一和大将军来之前,她已做了要蒙混过去的准备,但这事需李承秉配合,不知是他是不是服了药的缘故,睡的很沉,她叫了两回都没醒来,听得外面声音靠近,她被逼得没法,手指掐着他腰间的软肉,咬牙狠狠一拧,这时心里还想着,反正箭伤刀伤都有,再添一点也无妨。


    李承秉身上被针刺般剧痛,猛地睁开眼。


    此时看着腰上的紫红一块,他唇紧绷成一线,脸色黑沉。


    肖稚鱼心里发虚,用无辜的语气道:“我也不想如此,哪知他们来得太快,叫人进来也不成,只能出此下策。”


    李承秉瞥了她一眼,想着刚才她做的一场戏,没再说什么,将衣襟合上,躺了回去,也不知碰到哪处伤口,他额头起了一层薄汗,脸上却闷声不吭。


    肖稚鱼见状,也不敢去床上睡觉,就怕无意间靠的近了不小心碰着他身上的伤,于是取了床薄被铺在软塌上。


    帐中只留着一盏蜡烛,光亮朦朦胧胧的一团,帐子外不时传来声响,有争执有喊叫,在黑夜中似乎遥远飘渺,虚妄不真。


    睡了半日,李承秉突然没了睡意,他侧过脸来,朝着软塌看去,肖稚鱼恰在此时翻了个身,一抬眼和他目光碰了正着。


    “殿下可要喝水?”


    “不用。”


    肖稚鱼敷衍地嗯了一声,就要闭眼睛。


    “你回来的时候,怎么猜到是我动手对付康福海的?”


    肖稚鱼眼皮一抖,道:“朝中有这样胆量的人能有几个,陆振守在门前又有些古怪,我拿话诈他,没想到歪打正着。”


    她想的一番说辞,也不知他到底信了没有。


    帐中安静许久,李承秉动了动身体,呼吸略有些沉重,又听到外面依稀声音,他道:“康福海大奸似忠,掌平卢,范阳,河东三处要地,他生性贪婪,生出反心是迟早的事,于黎民社稷是个祸患,趁着他毫无防备,我若直接取了他性命,将来可就省事多了,没想到他倒是命大,逃过了。”


    肖稚鱼早知他要杀康福海的用意,只是有些意外他会亲口解释。


    “刺杀不成就算了,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人看出异常,”李承秉顿了顿,淡淡道,“父皇对血脉至亲戒备甚深,发觉身边有刺客,不论是对谁的,都会寝食难安,今晚弄出那么大阵仗未必是为臣子出头,只是不允许有人在他眼皮子下弄鬼而已。”


    肖稚鱼心想以皇帝的脾气德行,李承秉还真敢在这个时候动手,不愿再多等两年,真可谓是胆大泼天了。他是了将来登基时不再受造反的苦?她念头一转,忽然想到件要紧事,太子仍在,若是避开毒杀,日后皇位可轮不到李承秉了。


    他这样费心尽力,是为了自己将来打算,还是别的?


    她心生困惑,不禁抬眼朝他看去。


    110  ? 第一百一十章


    ◎相处◎


    李承秉看着她双眸皎皎如点漆, 丰仪如玉,一时连身上的痛都缓和少许,声音低了两分道:“你是想问什么?”


    肖稚鱼心道机会难得, 干脆问道:“陛下年近古稀,殿下与太子是亲兄弟,再等些日子, 等太子……到时候要行事不是要方便的多?”她说着, 目光专注观察李承秉神情, 不敢稍离。


    李承秉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才几不可见叹气道:“防微杜渐总比亡羊补牢要容易些,再等几年,康福海羽翼丰满, 要费的力气何止千倍万倍,太子为人厚道宽仁, 要应对朝里那些老狐狸,手里又无强兵,内外都要受制。”


    肖稚鱼听他口气, 这番冒险并非为自己登基做打算,而是要为太子扫平障碍,越发吃惊,几乎从榻上抬起头来。


    李承秉在灯下看见她的动作, 似是猜到她的疑惑,又继续说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太子是我兄长, 为他多考虑些也是应当。边将造反, 兵乱为祸, 牵连何止一城一地,那些高门大族还能避难,百姓却免不了要遭殃,不知要伤多少无辜性命。”


    肖稚鱼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想到皇位交替,形势诡谲,李承秉提前釜底抽薪,藏的是谋权夺位的心思,却没料到,他竟还为百姓着想。


    可转念一想,其实前世李承秉也是如此,登基之初朝堂内忧外患积重难返,他整日处置政务,少有松懈,虽然后来各地造反闹得民不聊生,论根源却不在他身上。


    肖稚鱼在宫中也见过乱兵血洗宫闱,无数宫人惨死,长安城中百姓也难以幸免,偌大一个都城,在战乱中落的一个满目疮痍。


    她微垂了眼,想起前世所见惨状,唇角讥讽地一笑。


    她也不过是被抛下,乱世求生的可怜皇后,自己都救不得,哪里顾得了别人,t?更不提什么心怀百姓。


    他算计倒好,处处想占先机。可这里头藏的着的凶险,还不是拉她一并担着?


    今日她便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事情曝露被皇帝知晓。福还没享着,祸倒是一起先挨。


    于她而言,李承秉就是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东西。


    肖稚鱼没心思再听他说什么,迅速翻了个身,面朝里面,闭眼睡觉。


    李承秉转头看她,只看见个婀娜背影。没一会儿,烛火摇曳几下,很快熄了,再无半点光亮,帐内陷入黑暗,唯有熏炉弥散着余香袅袅。


    长榻虽软,肖稚鱼睡得却有些不惯,迷糊睡了一阵醒来,只听见帐内全是李承秉一声声沉重呼吸,如有实质。她想起白天陆振提醒过一句,这类外伤最易引起发烧。


    肖稚鱼起身点灯,来到床前,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微微烫手。她立刻绞了帕子,搭在他的头上,又从几子上拿了一枚备好的药丸,塞进他嘴里。


    李承秉睡着的时候,瞧着可比平日好摆布,可他嘴里含着药丸,不吐也不咽。肖稚鱼去倒了杯茶水,给他嘴里又灌些进去。


    李承秉双唇微张,茶水从嘴角漏出来,全流在枕上。肖稚鱼一看这样子就觉难办,站起就要去叫人进来帮忙。李承秉突然睁眼,一把拉住她,手上又热又紧。他似还有些糊涂,神色怔忪,少了平日那股子尊贵威严,多了几分温和。他好一会儿才看清她,又觉得嘴里发苦,艰难咽下药丸,道:“做什么去?”


    肖稚鱼道:“你身上发热。”


    李承秉道:“刚吃了药,别叫人了,平白惹人注目。”


    肖稚鱼见他还有几分清醒神智,放下心来,这就要回去榻上,却见他并未松手,便轻轻挣了下。


    李承秉似还有些迟钝,并未察觉,慢条斯理往内侧挪了少许。


    肖稚鱼看着他动作,低头看了看床侧空出的位置,眼尖地看到床褥上还有一道血痕,应是第二次换药时不小心蹭到的,论私心她真想回软塌上休息,可李承秉抓着她的手不放,无奈之下,她只好顺势躺下。


    刚躺下就觉得有些不适,李承秉身上热烘烘的,肖稚鱼侧过身子,背对着他。


    李承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触手微凉,让他感觉十分舒服,也不知是还有些糊涂,还是被迷了心神,他凑过去,在她脑后亲了一下。


    肖稚鱼一怔,翻身要看身后,手肘不小心撞在他伤上。


    李承秉狠狠抽了口气。


    肖稚鱼立即装傻,“殿下怎么了?”


    李承秉神色紧绷,忍过一阵疼痛,半晌才沉闷地回:“睡吧。”


    天才刚亮肖稚鱼就醒了过来,昨天入夜时冯元一闯进帐,后半夜她又总担心自己翻身把李承秉伤口弄裂,不敢动弹,姿势十分僵硬,睡的很不安稳。五更天刚过,帐子外面已有侍卫宫人走动的声音,她磨蹭片刻,感觉半边身子有点发麻,这才起来。


    李承秉睡得沉,肖稚鱼梳洗停当,也没吵醒他,景春值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济,悄声和她说外面情况。昨夜冯元一与千牛卫大将军一个个走访皇亲宗室的帐子,到下半夜才算走完,有个肩上受伤的侍卫被拿住,连夜审问,直到清早才有消息传出,这侍卫是行猎时被飞箭所伤,与康福海遇袭无半点关联,但人还被禁军扣着未放。


    床上传来一声咳嗽,肖稚鱼让景春去休息,换另两个婢女来送早饭,反正帐外还有陆振与王应青轮流看着。


    她端着刚送来的热茶到内间。李承秉脸色依旧苍白,此时勉强撑起半个身体。肖稚鱼坐到床边,将刚才听到的事说给他听,不免又有些担忧,“殿下现在这样,让人看见就糟了。”


    李承秉看着她手里的茶碗没有接。


    肖稚鱼何等机灵,端了一会儿便递到他嘴前。李承秉喝了两口茶,看她双手托着茶碗,细长的眼睫微微垂着,掩着明润的眼眸,皮肤细嫩,因抬手的动作,衣襟露出一截锁骨。他喉头微动,语声缓和道:“别怕,今天不用出去,也不会有事。”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