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花已凋谢如兰, 脱去淮阳巷道的热闹。青瓦砖石铺就的道路,晕黄的烛火,透窗的白炽, 高长不一的影子陷入其中。
困意将遭受的磨难抹上迷蒙的水雾, 为收敛几局尸身, 钟旺已疲倦得不行。
陶严脸上的笑意似被木匠捏住, 用刻刀刻在脸容上般,已收不回。可怕他人见之惊悚, 陶严于大春寒中, 摊开扇面,稍遮挡几番。
他以前偏爱冬日展扇, 故作风雅,又南边春寒不及北边, 友人皆如此,无人敢批判他。
直到晏城入大理寺,某日掩面嬉笑,笑他文人范起得不低,跟个附庸风雅的纨绔,毫无区别。
“好冷。”
钟旺舒展手臂,接连不断的搬负, 那些阴冷浸进她肢肉里, 稳站肩头的玄鸦, 又不断为她递送暖热。
晏城不觉冷意,他只闻丑意。
方死未几息的尸体不会立即腐烂, 可自体内淌出的鲜血却恶臭无比。每走一步,都好似能闻到他们欲望里的臭味,鞋底沾染的液体, 黏着无比。
总被摧残的弱势群体,总被文字言语刻意贬压,长达数千年的一字一句,将她们束缚在他人圈好的牢笼里。
青砖铺得紧密,工匠不敢以九族来试探劣性中的懒惰,哪怕落雨阴天,不见得有积水。
四通八达的排水系统,润着整片土地,缝隙中开有不知名的小花。
晏城蹲下身,着身的红袍平铺在砖道上,精绣的暗纹在月光的流转中,迎出更多的艳色来。
花瓣的边缘都娇弱,指腹轻轻一抹,揉碎它的衣摆,随之,也娇跌在晏城掌心。
好弱,可同时,它又是充满强盛的生命力。
夜深露重,聚在草尖的露水滴在青砖上,晏城并未瞧见那滴水干涸在厚重的砖石上。在更加通明的烛火中,沿着缝隙,流入被砖石压着的,无法顶开的、更弱的花草中。
晏城轻叹:“好娇弱啊。”
就这般绽放在街道上,融入艳霞般的美丽。人来与人往,朝高看的人,只见高枝的梅花,不见鞋底碾磨的花泥。
只顾低头的人,似不放过任何币帛般,掐草摘花,惹得路旁无花点缀。
如何去拯救这株谁都能采撷,谁都能践踏的野花呢?
晏城一时不知该为它们做些什么,他一步都走不出。作为受益的一方,他的拯救,有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倒不如,像谢知珩那样,不给与帮助,只是为她们提供一条道路,赐予资格。让她们在汹涌的海水里厮杀,以满身伤痕的勋章,夺取属于自己的权力。
“孤能想到,你在注视着什么。”
谢知珩的身影一直跟在其后,他未曾屈膝低弯,也未曾仰天高看,永远垂眸,那些不顾一切奔赴权高来的所有人,
待晏城仰起头,微微湿润的眸眼浸透了清月的冷,谢知珩弯下膝来,泛青的衣袍遮拦此处的青砖,也遮掩所有的花草。
谢知珩没去问什么,也没去点明什么,所有困惑都被平静覆盖。
他只淡淡说了声:“可是困了?”
出门前李公公往他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那时夜色不晚,还留有白日的余暖。
当晏城侧身枕在谢知珩怀里时,微凉冷白的指腹下,谢知珩的腹中却由汤婆子暖得极热,经血与冷颤散开的发丝,一缕一缕被谢知珩裹在汤婆子的暖毛中。
青砖道有些冷,哪怕有衣角垫着,晏城仍能感知其传到腿腹的寒。
“好困。”晏城回,人寒会寻热,他偏头蹭了谢知珩掌心许久,似生热般,一刻比一刻的热。
可嘴上说着困,贴着谢知珩手心的长睫却不断颤抖,一扫一扫,报喜的喜鹊也不曾有他这般激动。
很微弱的触感,痒意沿着每条细纹散开,谢知珩不因痒而放开,而是完全遮掩晏城的眸眼,轻贴着他额头,气息轻微的送出。
谢知珩:“想做什么,便去做,无人可斥责你。”
似想起那块会使两人生隙的玉佩,谢知珩轻笑:“龙凤双壁宗室子皆有,你疑孤不曾予你。孤予你龙纹,可别又生疑生恨,若真这般,孤可委屈极了。”
“我可没怀疑你。”
晏城扁扁嘴,声音含混不清,又极低,似知自己不够完全相信恋人。
谢知珩心知他的气弱,只因那片刻的疑惑,若是轻易放过,却显自己过于大度,或是不甚在乎。
他侧过头,微凉的脸颊贴着晏城方暖热的额头,垂落的发丝插入他指缝里,敷上晏城眼帘,偶尔的移晃,会蹭痒晏城。
“唔…好痒的。”
晏城嘟囔着,嘴里念叨着不满,对谢知珩细微的动作,未推开过。
没多久,他又低声抱怨:“殿下你太冷啦,别靠太近。”
“可孤出门前,抱着好几个汤婆子,哪会冷。”谢知珩笑回。
“明明就很冷啊,殿下自己身体不好,感知不到自己有多冷。”
晏城将声音刻意压低,却仍被谢知珩听清,他轻笑一声,不再捂住晏城。指腹顺着晏城脸颊的弧线,轻缓,又夹杂难察看的微妙,晏城不适地偏头躲避。
指腹微凉,轻缓中夹杂认不清的热意,晏城被贴得有些意动,满腔的情绪于此刻似要发泄般。
未几刻,谢知珩不再拉扯,而是转瞬极下,受风甚凉的手心探进晏城高领,乍然来的冷意,吓得晏城颤抖许久。
“呜哇,好冷!”
好过分啊,晏城只觉满腔是被戏弄的怒语与笑意,本就冰凉的体肤,配之春意的寒凉,刺得晏城如坠冰洞,如进盛冬。
可生气了,晏城蹦跳起,在谢知珩似是冷愣住,又盈斥纵容的笑声中,将人压在青砖上。
汤婆子不小心自谢知珩怀中滚落出去,滚出他青袍,顺着每条砖缝滚出,而微鼓起的腹部因此扁了下去。
眼不眨,注视全过程的晏城顿时呆愣住。
不是,这场景,是否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谢知珩也瞧见,于此,他情绪的起伏不如晏城那般过大,只是圈扯垂落的披发,与晏城道:“想何处去了?”
“汤婆子跑了。”晏城掌心贴着谢知珩的后勺,回。
谢知珩:“无碍,它不会跑很远。”
“?”晏城不解,抬眸环视四周,没瞧见李公公的身影。
视线要转回时,却见李公公的衣摆停在汤婆子面前,他没弯腰,而是用脚尖抵住。
眸眼弯起,与晏城投来的视线对上,那种冷笑,那种娘家人的不满,已经毫无遮拦,直白展示在晏城面前。
老爷爷……
作为新时代新风尚的接班人,尊老爱幼名词的代言人,晏城很轻松很简单忽视李公公的笑。
晏城缓缓转回视线,不愿面对般埋进谢知珩颈窝处,虽仍有凉意,可散不尽的龙涎香,与裹挟来的安神意,让他不再那般情绪压抑。
“好困。”
晏城发出的声音很低,只有细微的气息喷洒在谢知珩脖间,似不愿让人察觉般。
湿热的触碰,谢知珩揽住他肩膀,眸眼垂落,道了声:“嗯,回家。”
“回家啊……”
遥远却又不遥远的词,晏城的情绪融入探不进的阴影里,只觉浑身提不起力来。
下半晌短暂的休息,在夜间散去他全部的神,此时晏城骨软无力,勾着谢知珩的脖颈不愿动弹,全部重量都倾泄谢知珩身上,
谢知珩转眸与他对视,笑说:“可是,让我背你。”
“嗯。”晏城点点头,鼻尖贴着谢知珩的耳后软肉,略有凌乱的发丝于他眼前乱晃。
停守不远处的李公公听此,愤怒压低他的眉眼,压弯他的嘴角,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彻。
李公公:“殿下,于礼不和。且,你的身体尚且虚弱,可经不得郎君这般折腾。”
谢知珩摆摆手,由晏城压着自己。
虽经受几场病害,外露的肤色冷白,又低于常人该有的暖热,可谢知珩仍是皇室精心培育的储君。
君子六艺,自是有所涉及。
熹始帝于马背上征战四方,自是不愿继位者荒废在禁中,虽爱极嫡子,几顿操练是少不了的。
几年前弱冠时,晏城身形与谢知珩相差不大,可受了御膳房一顿又一顿的哺育,虽无锻炼,日常懒惰,早起不能。
总得来说,又神奇来看,晏城于细微之中,超出谢知珩一点点。
发现知晓那时,晏城兴奋不已,绕着谢知珩雀跃许久,一遍一遍求着谢知珩唤他几声哥哥。
素以岁月称齿龄,哪有晏城这般,惯以身形称兄长贤弟。
谢知珩起先不愿,只因那时,他对晏城所处时代了解甚少,只因他当时对后世来的人,恨意不减。
且,天地君亲师,亲长排前,尊卑长幼不可废,也不可乱,谢知珩着实吐不出口来。
可晏城又缠得实在厉害,被逼无奈,谢知珩唤了好几声兄长,令人安分点。
后听取颇多,了解颇深。听他们那时代,同龄者称父称子众多,称兄不过尔尔,谢知珩也便纵了晏城于昵称中的犯上。
“哥哥,背哦。”
晏城枕在谢知珩后脖颈处,轻声唤。
谢知珩托起他欺来的重量,笑说:“怎又唤我哥哥了?素日,郎君不是最不喜这称呼吗?”
晏城蹭了蹭谢知珩偏头送来的脸颊,回:“殿下本就比我大,唤声哥哥,我也没输什么。”
称呼而已,又非割肉放血,哪有什么说出口的。
而且,晏城紧紧搂住谢知珩,搂拥带来的真实性让他如踏实地,也拥有了独属自己的月亮。
越次元,越时刻而来,没有金手指,也没有系统,就是空降此方世界。
原身孤身一人,他也孤身一人,找不到回去的路,此间便是他家。
“殿下…”
谢知珩不解,却也应着:“嗯,孤在。”
晏城又唤:“殿下…”
漫长的回家街道,晏城似不觉厌烦那般,凑在谢知珩耳旁唤了一声又一声。
而谢知珩不知倦累,也不厌他烦,应着晏城一路。
***
青年仰起脸庞,亲吻垂落他唇角的丝缕头发。
殷少宿盘腿坐在大理寺特设的义堂,博山炉猩红的火意,在阴暗的室内显得更为诡森,仅有的暖意驱走不了常年搁置的冰桶。
大理寺年年要存储过多的冰块,来保持义堂尸首的完整,不至于腐烂。
又要储存数不尽的香烛,常年烧不尽的熏香,能驱走尸体腐烂带来的恶臭味。
寺内本无义堂,也无冰桶与香烛,是殷少宿一遍又一遍,不知厌烦、不感疲倦围着大理寺卿,才让范衡允许它们的出现。
也是晏城的加入,上位者的恩顾,大理寺不至于沦落冷宫,任人可欺。
常言死者为大,可无名无籍的落难者,天灾人祸的受苦者,不该落得荒弃他处的悲惨之局。
殷少宿听取了晏城给与的意见,对已找不到亲友的死者,以骨灰形式存于义堂内,日日焚香侍奉,不使得他们死后,也无依无靠。
殷少宿:“我等已无颜保存他们逝去的完整,但香火侍奉,不可缺少。”
若无归宿,大理寺便是他们最后的归靠。
也是此,殷少宿对大理寺每一次充满人情味的改建,都让范衡更加确认,这个青年值得他去重视。
也值得殿下提拔,往后授予他大理寺卿的职位。
沐休日方过,躲去长辈停不住的婚催,殷少宿回到大理寺的第一刻,是去义堂为死者点香,上贡品。
可哪想,义堂太阴凉,不知是堆放的冰块太多,还是尸首不散的怨气过浓,连熏香都覆盖不了她们面孔里的怨恨。
“太多,怎会有如此多悲惨走去的尸首?”
殷少宿沉着脸,听晏城三人倾诉昨夜的所见所闻,每听一人道完,他的脸色便越发低沉一度。
尸首不负钟旺软绵绵一说,藏于此的肉骨似被溶解化水,混入血海里,使得尸体毫无骨骸支撑。
四肢不见手臂骨,连腹部处的腰骨也无,头部骸骨都被取出,似乎不与死者留半点。
殷少宿隔着布料,感知尸首赠予他的一切。边搜寻,边说:“晏主簿听见他们有言圣教,又有满身着白衣的人为此处理后续,屠杀搬负人。”
那些搬负者,指缝夹杂清理不掉的泥土腥味,指腹枯黄,指上的每一圈都裹着臃肿的茧。哪怕脱痂,也消去农具带来的伤痕。
指沟处遍生枯皮,殷少宿按着感知几番,其坚硬程度,能与鳞片相比。
与昨日游走各类宴会的贵人相比,他们在苦难与贫困中挣扎,于泥土田地里刨获更多,是这块广袤大地中最渺小,却又最不可忽视的群体。
他们的苦难也许该同情半分,未曾被金银纠扰,只有日日厨灶里的油米,困住所有。
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
当殷少宿望向那些他们摧残的女子,悲情总落在更弱者身上。
奔逃者信奉圣教,殷少宿猜他们摘取女子体内的骨骸,大抵为祭奉圣主,也或是祭祀时,充当牺牲的贡品。
可,到底是何种邪恶之教,如此摧残女子性命?
殷少宿难以如往常那般,整合线索外,速速给出判断。
京城凶杀案,多为私仇暗恨,或是朝政意见不一,也或南北党争,多是集中在个人利益之上,少与圣教、信奉相关。
屋内阴冷异样,钟旺被驱赶在离博山炉最近的地方,熏香混着暖热,让她不至于受阴冷侵袭。
被薅去为所有尸身涂抹脂粉的陶严,一手执某人上供的来自宫廷的朱笔,一手端玉瓷装有的脂粉,当然也是某人去宫廷薅来的好物。
方为一女子整理完容颜,他皱眉不敢与钟旺言,倒敢瞪向晏城。
“干嘛?”
早对陶严愤恨的瞪视,晏城司空见惯,不曾放在心上。可任谁被同僚怒视好几炷香,同僚身聚诸多怨死的尸首,那场面,连晏城都受惊惧怕不已。
晏城后退几步,贴近博山炉热光辐射的范围内,后背袭来的热度,上身的红袍,让他心暂且落定下来。
晏城:“别搞我,如果某沦为阴曹地鬼,七月半回俗世,定要站你床头,半夜三更。”
一听此,陶严握不住掌心的朱笔,作势要朝他投掷过去。晏城早有察觉,做好充足准备,速速躲至钟旺身后。
可怜钟旺那娇小的身躯,还得为高大的晏主簿,抵挡陶主簿的不忿,以及殷寺正偶尔传来幽怨极深的眸眼。
瞧殷寺正那张隽美的面容,随每炷香的香灰跌落,那铺散的灰似融入他面色中,与时间相贴。
呜呜,无妄之灾啊!
钟旺欲哭无泪,她可什么都没动,也没随二位主簿打闹,怎就只看她一人。
当陶严掌心处,那精贵,价有几两黄金的脂粉,全落在殷寺正乌黑衣袍上时。精绣的回字暗纹经水洇湿,霞粉沾染,为殷寺正点染另一袭艳丽。
殷寺正的脸越发阴沉,似与义堂的阴冷融为一体。
旁人见此,手脚都轻了些许。
陶严不以为意,也不为惹落的脂粉而心忧,他早完成晏城给与的请求,恢复她们生前的美丽。
无事好不轻松,陶严瞧见殷寺正衣角的粉艳,轻声笑道:“殷大人也是这般喜爱粉艳吗?以红粉点缀的回字,为京中近日风潮?”
钟旺暗吸一口气,不敢动弹,呼吸都轻缓不少。
那困于袖口的拳头抓得衣角越发紧皱,晏城敏锐察觉,同钟旺一前一后,悄悄,不与陶严细说,缓步走出压抑气氛充斥的义堂。
方出义堂门,钟旺担忧往阴黑的里屋探寻好几眼,扯动晏城的衣角,问:“晏大人,我们就这么抛弃陶大人,有些不太讲义气吧。”
晏城无所谓摆摆手:“无碍,某又非第一次,清肃早已通晓某的性子。”
且,殷寺正又不会真对陶严如何,他的同僚情可比大理寺卿多多了。
“别瞧着殷大人面冷,心地却似豆腐般,软,易碎。”晏城补充道。
不愿使钟旺对男主有太多的偏见,虽不知总是剥削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何可令人欢喜的地方。但晏城认为他必须为殷少宿,多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呢……
晏城摩挲下颌,想了许久,脑海浮现的永远是殷少宿严正肃冷的脸孔,日日迟到时被逮住的怒视,与早退下值时的愤恨,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不满。
咋全是讲殷寺正的坏话,真能跟女主说吗?
“呃……”
欲言又止,止住又想言,晏城陷入极度的拉扯中,唇瓣将抿将开,眉头紧蹙不敢松。
背过身,晏城望着院落栽种的梨花,春来梨花白与雪,飘散的花瓣随风逸散,能与飘雪一争高低。
哪怕陷入泥土里,受泥沾侵,也不改修于本心的白雪。
晏城:“昔周子言‘莲出淤泥而不染’,可某来想,这似雪若白的梨花,也不失它本心。”
“?”
钟旺:“???”
晏大人求你咯,别秀才华,已被折磨疯,求放过。
钟旺双手合十,摊开严捂住脸,深吸好几口气,最后无奈倾吐出,把一切充当吹来的西北风,切莫入脑。
已崩溃。
谢邀,已崩溃!
钟旺这副被书籍、背诵折磨疯的模样,晏城瞧之,越瞧越熟悉。
他抓挠下颌,轻声啧啧,绕着钟旺走了好几个来回。好似回到未来此间时,被他爹日日夜夜逼迫背诵行策、申论的痛苦往事。
不知为何父母长辈总有一段时刻相似。
晏城以前刷视频还认为,那些要求孩子一手抓考公,一手抓考研,顺带教资考编的父母,脑子有点轴。
直到他大爹,逼迫他大三考教资时,晏城顿时反应过来。
明白一个真切的道理,父母都一个样。
哪怕到这儿,晏城都想啧他爹好几声,不是学中文的,就一定要拿个教资铁饭碗!
回想到如此,状元及第,头上有人,顶头上司看重,不会被人穿小鞋,也不用应酬交际。
整一个休闲愉快人生。
又想到明经方开,不知多少人为那一功名,寒窗苦读数载。晏城涌上的喜悦,夹杂某些乐祸,越看苦痛读书的钟旺,越开心。
晏城嘴角溢出的笑,都快压得钟旺承受不住,脚尖对准石道,预备逃离。
上官就是不靠谱,特别两主簿,钟旺在心底暗暗唾弃。
可她念头方起,不等钟旺速速实施,某早被他们抛弃的人,总算逃离殷寺正的折磨,跑出义堂。
陶严揉揉被说得嗡嗡的脑袋,里头阴凉得难受,每具尸首压得气氛情绪沉沉,踏出门槛时,嘴角都没意识到垂下,低丧着脸。
满腹的低抑,在瞧见梨树旁的二人时,具被陶严抛在脑后,只有被抛弃时的愤愤不满。
他快步走过去,一手捞住晏城的肩膀,一手紧抓钟旺的肩膀,声音自咬紧的牙缝诉出。
陶严:“夜来弃某,某可以探到案情悲线为由,自顾自来开解,来谅解尔等。那今夕?一见殷寺正生怒,跑得比谁都快,枝头可是有佳人伴你,枝头可是有文字,待旺财去背诵解开?”
一声佳人,一声背诵,直戳两人不敢面对的言语。
晏城还行,他已经成长,不惧陶严任何言语的造谣。谁让殿下爱他,任何谣言传到他眼前,具被识破。
“谣言止于智者,造谣损姻缘。”晏城轻松回击。
陶严:“……”
陶严:算你狠!
他转眸看向已抱头痛哭的钟旺,缩在梨树底,满目具是不愿面对经文的崩溃。
顿时不快散去,陶严抱手同晏城商量,待会膳堂怕又是一锅姜味,去哪儿用午膳。
商议时,小腿处有湿热的触感,陶严垂头看,正是旺财为报他欺负钟旺一仇,湿热腥骚的液体,洇了陶严新换的布靴。
“旺财,你个!”
没等陶严发火,探头来的大理寺卿立即抱走旺财,速速逃离现场。晏城也不敢耽误半分,忙拉起还在丧气画圈圈的钟旺,快快去找殷寺正。
求,为旺财兜底!
第32章
“某希冀, 今日膳堂投喂旺财时,多往狗食里投些姜!定要让姜味,塞得旺财狗嘴满满。”
陶严双手合十, 边走, 边闭眸:“信男愿整日吃荤饮酒, 遇春逢妻, 望观音为信男投下眸眼,望某一眼。”
晏城:“……”
是否有些过分了, 是否有点连吃带拿了, 清肃?
晏城凑到陶严耳旁:“素日没见你拜过观音,可真会灵验?”
又想起陶严于京城中, 拜道教居多,城隍庙, 月老祠,皆非佛寺。若闻京中人言寺,也不会往佛寺想,皆是官署中的九寺五监。
或是,南方多信奉佛教。
正巧,他眉头紧蹙,陶严接着言:“家中人最是信佛, 棠棣日日为观音烧香, 岁岁赠些香火钱与西泉山下的西泉寺, 许是会灵验吧。”
棠棣乃家里人为陶严备好的书童,伴他诗书, 也伴他走过上京的每条路。
往日与南边陶氏联系,具是棠棣为他打理一切,今日已是相伴许久的家人。是此, 陶严也不在意,棠棣于家中日日烧香,檀香几渗透入他衣袖。
“且,某拜佛烧香非信仰,具是有求于神佛。若无求,谁愿整日耗费精力于此。”
陶严耸耸肩,居于京城的时长越久,走在晏城身边越久,他间或已忘,自己曾在南边,对佛如何虔诚。
晏城未意识自己给与陶严多大影响力,他只感叹,华夏对神佛的态度始终如一。
有用者,迎大门欢送。无用者,只顾叹神造世人,神眷世人的宗教,似难存此间。
闲话且聊到此,二人此刻出官署,具是因为膳堂又做姜味鱼,春水涨,鱼儿涌跃,膳堂已被鱼腥与姜味腌制好几日。
千万别言去膳堂,他们二人连门槛都不愿踏进。
“蒸鱼,煎鱼,炒鱼块,膳堂是只会烹煮吗?”
晏城接过糕点铺递来的油纸,满是怨愤,又充斥怒啧与陶严倾诉不满。
拆开的油纸里有好几块被鲜花瓣点缀的糕点,二人分食而用,春意在嘴里炸开,迎风吹来的路边花香,更为此添加几分。
脸颊由腊梅饼鼓起,陶严边咀嚼,边回:“某猜,怕是这几日鱼价低廉,户部不给批条子,膳堂只得购入些鱼。”
说完,他高仰下颌,示意晏城,那方从菜摊采购归家的妇人或男子。菜篮里除去新摘水灵的野草香椿,旁还有草绳穿扯过鱼唇。
晏城随之望去,家中每位执掌厨灶的庖子皆已收货满满,脸上拉扯的笑意,几近融入每一纹路里,与之绽开的丝缕,都映衬在晏城艳丽的桃花眸里。
烟火人间,非绚烂夺目的燃竹烟火,而是厨灶冒腾而起的炊烟,惹落每袭的食暖。
心里感受的热度暖暖,触动也若次次激灵,自上而下洗过晏城,他不由得放空自我,陷入一场自我感性的短途中。
短途随停随起,晏城察觉到每位菜篮里,或多或少都有几枚鸡蛋,写满笔墨的纸张包裹,有些觉纸贵,没包。
这让晏城有些不解,以往京城可没今日这般,如此爱食用鸡蛋,就连汤面铺,都不可能有煎蛋的出现。
古时,鸡蛋算一道荤菜,能与肉挂钩,其珍惜程度可不输其他。
后世人能吃鸡蛋,习以为常,还是无数位农学专家不懈努力的攻坚,多种培育,多次淘汰,才有专有的母鸡。
晏城拉了下陶严,低声在他耳旁说:“你不觉那些人,篮篮、兜兜具装有鸡蛋。”
“?鸡蛋,哪儿,某已好几日未吃过鸡蛋了,棠棣与我说,他次次去晚了,没买到。”
一提起鸡蛋,觊觎数日的陶严似被戳中某种机关,随着晏城给与的方向望去,不见鸡蛋,却瞧见那几张如珍珠,如梨花般雪白的纸张。
陶严连吸好几口气:“嘶,这白纸,若能拿来摘诗抄文,哪怕让某日食数碗姜汤,也不为过。”
二人所察觉的东西不一,陶严只见那白纸珍贵,比城中文房铺的梨白纸还要细腻。不见纤维,也无草木杂糅的痕迹,是绝佳的宝物。
陶严:“某能上前询问他们,此白纸从何购入?”
“这鸡蛋瞧之圆整,珠圆,又饱满,不似寻常母鸡能诞下。从何购入?我也想让府上庖子购些,猪油煎之,定是美味。”
晏城不败先后,与陶严同时发出感慨。
雪白纸张,圆润鸡蛋,大理寺内最强关系户都为之赞叹,可见京中百姓已过得此般奢华,已近数千年后的生活。
“……”
“似乎,有些不对劲。”
二人对视一眼,速速往前走几步,询问那些已购置好食蔬的男子,妇人不敢问,但没说男子不行。
他们多为入赘郎婿,家中女子自立女户,掌府上财政大权,日日为家需忙碌,无空整理琐事,便由这些入赘郎君出面。
郎君本急着回家为妻儿准备午膳,面露烦躁,不愿搭理。可瞧见晏城他们身着的衣袍,一袭官袍,显明官身官位,又为晏城美貌惊艳。
心里头,对这爱着红袍官员,有了大致猜测。
处官位低,却深得储君宠爱,纵容不浅,自是无人敢轻慢他半分。
若轻慢些许,别提储君,那些笔杆子上动威力的文人,可不得以文字、以言语为雷霆,扰得他们不安。
那郎君心里连啧几声,学子入官署,入大理寺后名声不显,也少有诗句流出。
贵人看重,文人推举,本是一条青云路,却偏偏让他停滞在阶梯口,连绕好几圈,也不肯登上。
什么毛病!
那郎君在心里愤愤不已。
晏城对他人情绪非常敏锐,只一眼,便可瞧出此人对他的不满,可又碍于官身、碍于权贵,不得低下头。
低垂眉眼,低敛脸面,一副安顺模样,摆在他二人面前。
这几下,可爽到晏城了。
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暗自咬牙切齿,连瞪他几眼都使不得,就怕府上老爷受人诬陷,吃了暗亏。
转眸看向陶严,他正弯身与那郎君交谈几声,南方出身的他,却比这京内郎君要高上几尺。
也是此,陶严于人带来的威慑,可不低于晏城,只是晏城喜抱手轻笑,或是张嘴用糕点,没个官员样。
陶严问清后,以一两碎银换得郎君手中鸡蛋与纸张,转看向晏城时,他心心爱爱的竹纹糕已被送入晏城腹中。
气愤地走到晏城跟前,瞪了他好几眼,陶严咬牙切齿吐出不满:“此物,是我二人合力购买的吧?”
晏城点点头,他今日没带足银两,只因今日朝廷发放赈贫粮,钱袋内仅有数枚铜钱。
可哪想,那些遭人恨,遭天谴,遭鬼斥的御史大夫今月没事做,没人盯,突专奏他这个闲人。
谢知珩素来轻拿轻放,无雷声也无雨点,可奈不住那些御史天天大小朝会哭诉。
俗话有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些个御史大夫本就落得阴沟老鼠待遇,天天哭,任谁都受不了。
不巧,六部的弹劾额度也没用完。
御史台加之六部,奏得晏城脑袋嗡嗡,还以为他犯了什么天地难容的罪来。
“某是挖了他们家祖坟?”晏城凑到陶严耳畔,愤怒地谴责朝野这等团结一致行为。
陶严不以为意,摆摆手:“安啦安啦,几道你也非第一次面对。去年,三省的弹劾折子没用完,不也全落在你身上。六部,御史台,三省,你可是集齐他们所有人的弹劾,还不被重罚的人!”
那一月,谢知珩桌案上弹劾专用的奏折,已堆得有他一人高,还不止一堆。
那一月,晏城天天烧这些折子为乐。
如此多的弹劾待遇,也就弹飞了晏城一月的俸禄,不大也不小。
三省六部,御史台的弹劾额度用光,唯一受伤的只有晏城的俸禄。
好在后面谢知珩多倍补偿,否则晏城都要写折子,弹天弹地。
是此,当晏城捧着这张被陶严严令禁止不得有半分损伤的白纸时,映入眼眸的是数不清的字,一笔又一笔的红艳,活似血书。
血书一出,可吓到闲散二人,齐齐凑到一块,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这满篇幅红字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本以为与尸首、竹林苑有些牵扯,不想却瞧见圣教的现场传播。
“修心调性,佛以身饲虎,以身入修罗,以身诱修罗,才得人间太平…”
“三密奉佛,以语密、身密、意密供奉圣天…观形鉴视,习以为常,不受欲念牵扰…”
……
“啥呀!”
晏城越看,眉头越是紧皱。他不曾入佛,也不曾信佛,自是对此不甚了解。
他不了解,可陶严却了解甚多,家中烧香拜佛,满袖檀香。
晏城兴奋带着期待看向陶严,不想陶严与他一般,眸眼挤成一线,眉头紧蹙,斜插入眸。
“懂吗?”晏城问。
陶严摇摇头,他年幼受佛经熏陶,又随家人岁岁磕拜神佛,却不曾见过此中言论。
“以身诱修罗,以身饲虎,某只听过以身诱佛陀。”
晏城群揽百科,无事时也喜翻阅百科词条,或许曾有刷到过。
“供奉圣天,大圣天神……”
大圣,晏城满脑子只有世人偶像,齐天大圣。
可大圣是斗战胜佛,以战斗入佛,哪是纸上所言,以身诱修罗,才得太平。
晏城严重怀疑,确切认可,大圣可能是一棍子敲死修罗,还差不多。
“嗯…呃……”
陶严似想起什么来,抬眸看向晏城,问:“昨日,你也从那几人怀里搜寻出东西来,除纸外,似有本书。”
晏城挠挠耳后,在陶严不理解,困惑的眸眼中,又眨眼间愤怒里,他缓缓开口:“某好像丢家里去了。”
“几道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小子,陶严气得连指他好几下。
***
宫室内龙涎香燃得不太够,谢知珩撑着扶手,长睫垂落,掩盖凤眸里散不尽的疲倦。
发尾沾了些许潮湿,水汽混在熏香内不散,又作可见的云雾缠绕,轻轻吹拂他跌落肩旁的碎发。
先是星点的红痕,后经水晕开,似晚霞般缠着明黄的龙身。
方下小朝会不久,诸宰相仍在政事堂商议国事,谢知珩也趁这点末的时刻,暂缓一会儿。
午膳起,李公公轻敲内堂的门,听见竹帘内谢知珩轻声低喃,他才端着案几走进。
只几碟精巧小食,虽瞧之不太丰盛,每一下的落筷,都怕将它们清空。如此简单的菜色,似与储君之贵不相称,且不说,今日烹煮的非新米,具是昨昔的陈米。
“殿下,按你吩咐,御膳房只准备这些。”
李公公搁下案几,取出一叠叠小食。宫人端起圆桌的糕点,换去玉润白瓷内茶水,温热的茶水入腹,让谢知珩勉强提了些神。
用膳期间,李公公走至书桌前,先把红壳奏折整理,封箱保存,由宫人送至政事堂。
见桌上红壳皆已处理完,李公公令人捧来数量不低的绿壳,同蓝壳一同堆放在书桌一角。
出箱已有一晌的蓝壳,李公公本欲仍搁置桌面,可想今月多来弹劾某状元郎。怕某人瞧之伤心,他自作主张,抱起蓝壳具放入箱中。
谢知珩偏眸见之,待李公公要收入最后一叠时,他出声制止:“那些,御史今日新奉上。”
今日,新奉上?
得他一点示,李公公立即明了。
寻人常言,不可多取,也不可少拿,取中庸之道。
对状元郎的罚俸前几日下了,那些豺狼般的御史应明了谢知珩此月的退步,与常来的台阶,他们不可能不顺坡而下,转而去攀屋取瓦。
李公公不解:“哪位大人又惹着御史台?”
谢知珩执筷轻笑,似玉又非玉,清润融入月盘的象牙箸,紧合时敲来的声,如凤凰低泣,昆山玉碎。
香云遇龙散去,谢知珩手背抵着下颌。凤眸含笑,状若欢喜,可锋利的眉目却冷得不行,与壁挂的长剑一般。
他抿唇,因笑勾开的唇角紧贴,又随开口而破散:“无需好奇,等会儿便可见到他。”
果不其然,话语方落,就有宫人站在竹帘外询问,兵部侍郎求见。
谢知珩听此,放下牙箸,搁在筷托上,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绵软的软枕搁着,倒显得舒坦。
宫人只传唤,不为人请求。待内室的宫人听见,她转身走出,不留任何,哪怕走出门时,那位急迫的官员,哭求着满面泪涕,泗水横流。
她一如屋内主人般,高贵得不可攀登,不可求饶。
最得主人看重的李公公也不曾出去,只站在屋内,便听得门外哭求者的哀嚎,磕头的痛声不断,一声比一声重,似要将头磕破不成。
李公公垂眸看向太子,谢知珩端着热汤,瓷勺浸在润玉般的汤水里,偶尔星点红丝,只起点缀作用。
各类珍贵食材,以砂锅烹煮。文火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也不知多少人盯着,漂去浮沫,只得这一小碗清汤。
谢知珩轻点汤面,汤汁抿入,润得他单薄又浅樱色的唇瓣灵灵。
越是浅,便越映得德阳殿陛下的血痕越深,于黑夜中不甚明显,可青天白日之下,谁走过,皆能瞧见兵部侍郎祁阳伯此刻的狼狈。
“困了。”
只喝了半碗的汤,谢知珩搁在桌上,闭眸似要浅浅休息会。
他今早精神便不佳,小朝会时,是竭力撑着自己,以浓茶吊着,才不至于当着重臣面前,陷入睡眠里。
屋外声声哀嚎,祁阳伯不输他武将的身份,即使额头早被血液涂抹,泪水混着汗珠,融入血液里成了模糊视线的血雾,使他看不清眼前所有人。
可迷离中,他仍能看清太子近臣那深蓝衣袍。袖口纹路已不清,可被扶起时的喜悦,填斥他胸口,鼓得满满,又胀。
只是被搀扶进德阳殿时,李公公并未让他立即去拜见太子,而是搀他到耳室,太医令早已候在里面,起身为祁阳伯处理伤口。
祁阳伯环视左右,棉球沾染烈酒,点在伤口处,极其痛,哪怕他久经沙场,也不曾遇到此般救助。一时紧张地攥紧手成拳,却无奈只得在耳室,精待一会儿。
李公公察觉祁阳伯的不安,拂尘轻扫祁阳伯因跪坐许久而惹上的灰尘,虽德阳殿前的台阶日日有宫人清洗,但仍有些许尘埃撒落。
边扫过,李公公边回:“伯爷无需这般担忧,只是来得太巧,殿下早已歇下,故未见你。”
受太医令胁迫,被迫仰头闭眸,听此言,祁阳伯松了口气,回:“原是如此,是臣来得不巧,叨扰殿下休息。”
安抚过祁阳伯,李公公让宫人为祁阳伯带身新官袍,可不得让重臣仍着这身破烂,虽只是略有磨损灰渍的官袍。
里屋处,谢知珩尚未去床榻上休息,他撑着脸颊,服侍的宫人替他展开蓝壳奏折。
字字句句以朱笔点染,似透入无尽仇怨,每每展开时,都好似有冤魂自笔中,自文字里脱离纸张的束缚,袭向谢知珩。
与这些红字奏折相似的是,是另一位宫人,展开一张又一张的白纸,皓月银白的纸张里,也是红血染就的不堪。
两相一合,倒是将此件事,完整地展开在谢知珩眼前。
李公公站在他身侧,盯瞧那银白的纸许久,才缓缓开口问:“殿下,经那些学子改良过的造纸工具,可否制出此等好物来?”
“……”
谢知珩未言,他低敛眉目,似真陷入梦境般。
李公公转而又言:“这龙涎香,燃得有些过了。”
烟云出博山炉,绕在室内不散,欲出却被新换的竹帘遮挡,只好绕着谢知珩不散。
待西洋钟整刻时,钟声一下一下敲响,谢知珩才恍若初醒般睁开眼。
望向白纸红字,御史台所用纸张具为此件最好,后世来的学子每一次对文房四宝的改良,皆由御史台试验。
可再怎么耗费财力精力,再怎么经由后世人改良,也无法与那张银白纸相媲美。
“佛以身诱修罗,以色观形,以色得太平……”
谢知珩轻声唤,掩不住的笑意,漫上他眉眼,眼尾都经霞粉染红。
“孤以为灭佛需耗更多精力,却不想,有人直接为孤送上把柄。”
怎敢言色,怎敢谈色,怎敢流于北方,流于京城啊?——
作者有话说:呜呜,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俺滴宝,爱你们哦!
第33章
“好了, 纸与书册皆在这儿,清肃可不能再指责某。”
晏城借助美貌诱导,与几位好颜色的人, 以糕点交换他们用以包鸡蛋的白纸。又取出些铜钱交于嬉戏路旁的稚童, 使他们去那店铺换取些鸡蛋来。
等稚童交至他掌心, 晏城兴起地挑挑眉, 笑意使嘴唇抿开,看向略有呆愣的陶严。
陶严接过白纸, 指腹不知厌倦般, 再次在未写有红字的角落处摩挲许久。后赞叹道:“挺会的呀,几道。”
摊开视巡红字, 内容一扫便知具是一致,可细察之下, 更有不同。
寻常印刷,乃是铅印。对照给出的手写纸张,匠人凑齐对应的木版,好几十年前还得劳烦匠人刻齐木板的字,再扑以铅粉,盖纸印刷。
后匠人只刻单字木板,存于轮盘内, 每韵每字做好标记, 印刷时只需以字寻字, 轻松了不少。
是此,书籍的印刷不再困难, 书籍也不再独为勋贵世家之物。
科举,完全取代中正,成为朝中取士的主要标准。
但铅粉印刷仍有不足, 单木板多次使用,早被铅粉浸入木纹里。故,每次印刷时,铅字旁总有星星黑点,似挥洒其上的墨珠,惹人欢喜。
可这张白纸上,哪怕所用木板为新刻,哪怕印刷匠人技术高超,也不可能纸上无丝毫朱水。
只一张倒能理解,可晏城交来的纸张,高达数十张,张张皆不曾有红点。
血字之外,只余纸张的银白,竖印定位的竖线。
“是有些不对劲。”
晏城听了陶严的解释,他也察觉不对劲,许是后世打印多为激光打印,以墨盒,不用铅盒,便没这点瑕疵。
瑕疵?
落在陶严眼中,是这印刷过于完美,瞧不见半点铅粉。对晏城来言,如此完美的印刷,他早视以习惯,简单红色字体打印,都不过尔尔。
印刷真要抵达这种程度,可是需过多财力精力,聚集朝中所有人才,匠人同工部一起,都无法在短短数年间达成。
印刷术的改良,前几年便改良一次,不可能进展如此之快。
尚沉入源源的思索中,晏城又听陶严问他。
陶严:“几道,你入禁中次数不少,可曾在老爷跟前,瞧见这些?”
晏城摇头:“禁中哪有如此宝物,能使纸上无铅点,想来是位极具匠心的工匠。”
“宫中都未有,哪处还能有?”陶严低喃数语,不得答案。
找不出个头绪来,两人便打道回大理寺,回寺途中,顺带拎了无数个油纸包裹的糕点,买了个木盒特意装旺财最爱的美食——椒麻鸡。
又麻又辣,泼洒的香料不少,花椒几乎淹没鸡全身。又贵,又是新出的摊铺,摊主也不似个好下厨的人,不知味道如何。
晏城摸摸下颌:“清肃确定,旺财会爱?”
江南那边爱食辣吗?他怎么只记得两湖地区极其嗜辣,那也是因为地处湿热地区,不得不多食辣。
嘶,或许有可能,毕竟钟旺身上可瞧不出一点江南女子的软糯,娇侬。
陶严一听,眉头直皱:“谁与你道,某是为旺财购入的?”
“?”
此旺财还非彼旺财啊,晏城一时呆愣住,忙拉住陶严:“断断可使不得,旺财也不过为主子报仇。它还小,才满岁不过几天,可当不得清肃这等折腾啊!”
“不!某好不容易购置的新靴,它就那般浇入其中,可曾想过某会如何?”
陶严愤愤甩开晏城拉扯他的手,拎起木盒,跨步踏入大理寺高高的门槛,连石制獬豸都未能阻止他。
晏城快步跟上,环视寺内,人皆不在,怕是还在膳堂用午膳,或是在里屋吹嘘打眼。
寺内只管旺财的钟旺也瞧不见人影,晏城顿时松了口气,而一鼓作气猛如虎的陶严,见无人在,二次丧气,不复先前模样。
晏城快步走上去,搂住陶严的肩膀,贴心安慰:“旺财还小,我等不必同一只幼犬相争。这椒麻鸡,清肃可费了一两碎银购置,可不得浪费。”
图穷匕见,晏城的意图已展示得淋漓尽致。
陶严略显无奈地看向晏城,那双绝滟的桃花眸不抬眸与花争艳,也不垂眸与浅草亲昵,只顾着盯梢藏于木盒里的椒麻鸡。
陶严:“殿下也未曾苛待于你,御膳房极尽天下美食,又寻求各地珍品,何有饿着过你?”
也是无奈,晏城此人,文受人推崇,权有高位者低眸,富虽不敢言,可宫廷产的物品,殿下不曾断过他一分。
“到底谁饿过你,怎这般贪食?”陶严取出折扇,无奈戳了戳晏城腰间交缠的腰扣。
晏城不以此为耻:“民以食为天,某只是与寻常百姓一般,求得一日三餐具佳而已。”
盯椒麻鸡的眼不收,晏城回想起以前在大学食堂点过的椒麻鸡,虽不知是否现制,但也算一种诱人胃口的佳肴。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鸡,居然要一两银子!
这贵得,可真让难以接受,也让晏城羞涩的钱包,无法展露笑容。
“你们南方都这般有钱吗?小小一两的椒麻鸡,说买就买,说喂狗就喂狗。”
晏城嫉妒不已,他俸禄才被扣个精光,豺狼参人不提前告知他,不知道他站在大理寺右寺正面前,伸手无分文时,心有几般凉。
早起出门前,还与谢知珩炫耀,今日发俸,回来定会给他带份美食。
谢知珩未回应,含眸轻笑时,晏城认为自己就该察觉到,这该死的、预料中的结局。
好有钱啊,南方自古富庶之地,又鱼米之乡,天下粮仓具聚于此。徽商、闽商,皆是大商会,为经济奉献一份力。
南方又多信佛,金银修佛身,怕是小见多怪。
晏城不禁叹道:“南朝四百八十寺,不愧是富庶江南,连寺庙都得往四百上走。”
话语一落,两人似发现什么,面面相觑,眸眼里的震惊不曾停。
南方多富庶,多信奉佛祖,又商户不少。
为售出更多商品,自然会砸钱砸人,去研究技术,工匠也会劳心劳力改良印刷术。
印刷术的改良,使得印刷效率提高,那这般,不提崇尚读书风气的南方诸名门。
只提话本的畅销,晏城询问过书铺东家,他们绘制的才子佳人话本,最受南边欢迎,一时间,才子佳人于南边成为佳话。
红字中频繁出现的佛,都表明信奉的虔诚,也与南边信佛的传统挂上钩。
陶严握住掌心的食盒,他声音颤动又暗哑:“南疆来的姑娘,越发少的上京姑娘……”
那些堆聚在义堂的尸首,遍是暗红的伤痕,与纸中,佛以色观形,以色为常。
缘起性空,性是空,相是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视色为常,便不受俗欲牵扯,方入佛道。
寻常僧庙,皆束心守性,与释迦牟尼苦修数年,方得佛法真相。
“殷大人怕也想到此,他素来早早用午膳,此刻应在屋内处理公务。”
晏城也琢磨出来,他无趣时度过佛经,虽不太正确,但对色与空的理解,还是多少有点见地。
空与色,正如道家中的道,两者都有相似之处。也无怪乎,后世许多神佛相关的作品,有道家的三清子、太白金星,有佛家的佛祖、观音。
使陶严去寻殷少宿,晏城边叹气,边苦眉丧脸地接过陶严递来的木盒,怀中抱有一大堆糕点,几无空闲,往办事堂去。
路有巧遇钟旺,她对晏城怀里满满的糕点油纸又羡慕又搀。油纸上的红泥印,告诉钟旺,它们无需品尝,都能嗅出美味来。
油纸不复它名,渗出的油脏深了晏城这身暗纹精绣又简单的绸缎衣袍,钟旺对此心疼不已,好似瞧见一枚又一枚的铜钱,被油纸一张又一张的覆盖吞食。
“晏大人……”
钟旺想提醒晏城,这油纸把他衣服染脏。可晏城认为钟旺唤他,也是馋了,连招呼着人,顺带抱上陶严心心念念的旺财,一齐去政事堂,品鉴美食。
晏城:“去否?”
钟旺抱着旺财,使劲眨巴她琉璃般炫烂的眸眼,旺财挂在她手臂,也跟着汪汪几声。
两双水灵灵的圆润眸眼,齐刷刷盯着晏城,他本就因美食而愉悦的心情,此时更甚。
仰起下颌,点点前方,晏城开口:“别磨磨蹭蹭,也别害羞,走吧。”
“好,谢谢晏大人。”钟旺欢呼一声,抱起旺财跟在晏城身后。
多了一人一狗,等陶严回来,只见自己书桌上一片狼藉,糕点因有些干,故还留了些。
木盒里银钱一两的鸡,只剩些稀少的肉块,混在汤汁里,等待人去采撷。
陶严倒吸几口冷气,呼到的具是椒麻鸡的香味,不散那些价贵的香料味。盈充陶严腹中的,除了那些许的饿意,还有抚不平的怒意。
“你们——”
出身江南名门,自幼被父母教导要知书知礼,切莫当众失色。
被吏部分入大理寺前,陶严以江南独有的温柔知礼,温润如玉的公子形象,于京中佳闺得名许久。
可自“嫁”入,大理寺后,陶严只觉整日不得安宁,数不清的公文,荒废公文只顾话本嬉戏的大理寺卿,严肃不得好面的殷寺正。
还有,这整日摊趴书桌上的同僚,日日只顾享清闲,只顾美食佳肴,哪管旁人愤意喜乐。
陶严扎紧袖口,又捞起直到手弯处,咬牙握拳看向晏城。
晏城被他这怒意喷发的赤红眸眼一惊,忙从他那处掏出为陶严分好的食物,不等他开口,陶严已走过来。
晏城大叫:“等等,臣有冤要申,请青天暂缓怒意。”
陶严摇头:“冤屈对爱你至极的殿下申去,某这可不行!”
“清肃你可别不能揍我,殿下都不曾打过我丝毫,你这是以下欺上!”
陶严:“无事,臣自会与殿下,表明冤屈。殿下不愿打,某来替殿下,揍你一顿。”
“嘶!”
虽为同犯,可陶严满心只有晏城一人,钟旺不愿让他独自承担陶严怒意。可旺财咬她衣角太勤,半拽半拖,把她给带出堂内。
钟旺离走前,朝晏城摆了摆手,深含哭腔:“抱歉,晏大人。”
“唉,君子动口不动手,清肃你可别乱来,我又不是没给你留!”——
作者有话说:明天工作忙,暂不更新,上夹子再更新,努力多点!
第34章
“嘶, 清肃这丫的未免揍得也太重了些!”
棉球由烈酒侵袭,银亮的镊子捏取,点在晏城略有红晕的嘴角。
那抹霞艳似融云的晚面, 又亲昵落在晏城唇瓣上。他唇色本就不浅, 同滟滟桃花眸一般, 乱落如红雨。
又经酒水点染, 滞留唇角的酒珠,随晏城不断的嘶痛声, 在唇瓣处抹开。在晕黄烛火的照辐下, 那滴酒液,衬得他唇瓣越发糜艳。
或是偶尔无意识的举止, 晏城极喜抿唇,又或微微张启半缝。视不到边际的浓墨黑暗里, 轻吐出的点点舌尖,裹去那不肯流落的酒液。
烈酒润于嘴里,袭来的烈意呛得他咳嗽声不止,受玉浸润的指节抵着下唇,迎来一次又一次的气息喷洒。
晏城被烈酒呛得眸眼沾水,迷蒙的水雾裹着他花瓣型的眼,长睫因湿意更显墨浓。眼尾因次次的咳嗽, 无奈被胭脂霞粉缠绕, 脆弱至极。
好似谢知珩珍藏于私库的瓷器, 嫩粉瓷身,花瓣点缀。
谢知珩偏垂眸, 无尽的春色在狭小的帷幕间,随着烛火而蔓延开来,混入不散的龙涎香里。
常言道,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觉惊艳。
晕黄在晏城那张本就不逊檀郎的容颜上晕染开,柔情地勾勒他每一寸眉目,垂落下的一丝一缕额发。
沉在如此灯火下,视野因灯火而迷蒙,瞧什么都似裹上层铜镜色,种种思绪此刻沉入底,什么都漫上散不去的温情,陷入那暧昧不堪的氛围里。
谢知珩搁下镊子,放入医药箱里。眸眼的光华在他数次偏头移眸中,流转过多,掀起的种种波澜,也在他缓缓垂落的长睫下,息于平静。
他的声音夹杂了些暗哑,谢知珩低声与晏城说:“郎君怎又去惹陶主簿?”
大理寺两位主簿素来无恩怨,时常可见他们同伴相行于街巷中,有时过于亲昵,都被好事者奏到谢知珩跟前来。
都于主簿位置上享清闲,政见上无分歧,不算政敌,自是哥俩。
可不知为何,两人虽交好过密,彼此间的友谊非是一帆风顺,时常戏耍对方是平常。
今日,却落得大打出手。伤势瞧着不太重,只点点霞粉,好似陶严不是揍人,而是执笔在晏城嘴角处轻扫胭脂。
晏城鼓着脸腮不满,盘腿贴着谢知珩坐:“哪里是又了?我什么时候惹过清肃,就是个玩笑,跟他开个玩笑!”
二人在大理寺中打闹也非罕见,一月不有一次,都得让殷少宿探头怀疑,两人情谊是否有点淡了,或是谁遇上事了。
“即是玩笑,郎君也不可太过戏弄陶主簿,乱你二人友情可不好。”
谢知珩为晏城处理过嘴角伤势,仍觉有些疲累,他俯身靠在晏城肩膀处,散发如绸缎般垂落,覆在晏城新换的月白色衣袍上。
浓茶已遮不住眉心的疲倦,晏城为他揉了揉太阳穴,他不会按摩,只能用这细小的举止,来缓缓始终缠绕谢知珩的梦魇。
偏垂头颅,脸颊相贴,耳廓相压,晏城低声问:“殿试春耕已过,朝野仍这般忙碌吗?”
谢知珩被压着,声音闷闷的:“也不算忙碌,琐事不少,宰相皆能分忧些许。只是……”
他话语没完,晏城随之瞧去,只见书桌上具是奏折。紧急重要的红壳不在,应是在宫中处理过,只余绿壳蓝壳的奏折。
“还有这么多奏折!”晏城大惊。
虽然官品不高,可晏城仍是有上奏的权力,奏折外壳的颜色代表,他仍能分清。
可令晏城崩溃破防的不是堆如山高的奏折,而是堆有三四座的蓝壳奏折,每一份都崭新如初,不曾惹落半点灰尘。
晏城崩溃:“不是,我俸禄都被他们弹飞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我烧都烧不过来。”
气得脸颊鼓鼓,谢知珩都听见他气愤磨牙的声音,不算突出的虎牙,似要磨灭般。
可生气了,晏城气得想直接唤来宫人,将所有奏折都丢在火坑里,不管是蓝壳还是绿壳,红的也丢进去。
就知道弹劾人,没人弹劾,就盯着他一个人!
怎么他脸上有钱呀,弹一次,俸禄就涨一次吗!还是会官升封爵,一人来弹,他们全家皆会飞升是吧!
好气哦!
晏城满怀悲愤与幽怨看向谢知珩,轻轻扯了几下绣有金龙的衣袖,鼓着脸腮,委屈巴巴地说:“他们欺负我,整天就盯着我那三瓜两枣,主簿俸禄本就不高,弹来弹去,能帮他们弹来高官厚禄吗!”
受了外人欺辱,自然要找家里人撑腰。
家里有位掌管天下大权的监国储君,晏城可不会跟话本里的主角一般,什么苦啊泪啊,碎牙都往肚里塞。
他自小就被家里人宠着长大,虽不说大富,不如什么少爷们手里挥舞大把钞票。可他家里有个副厅级的爹,虽没升到正厅级,但也算位官家公子哥,没受过什么伤害。
即使穿进书里,晏城也不曾受过封建社会森严等级的欺辱,无人敢以上司之威来欺凌他。
少有父母庇佑。落入异地,自有恋人相护,以储君之贵,护他不受任何欺辱。
除了,每年或每季度,三省六部、御史台没用完的弹劾额度。
文字上的攻击,晏城真是受够够了!
“呜呜烧了,我要把这些玩意都烧了。”
晏城气愤地搂住谢知珩嚎叫,可无论他声音多么悲哀,也改不了他干嚎的现状,不落一滴泪。
“就知道欺负我,怎么不去弹劾清肃啊,他也有个宰相叔父啊!也是个关系户!”
抱怨声伴着熏香的烟云,绕着整个室内不散。谢知珩垂眸回抱,听着晏城一声与一声的抱怨。他心里清楚,晏城只是寻个由头发泄,而非真正诉苦。
去年夏日正盛,已是炎热难忍,晏城却捧着大把的蓝壳奏折,边嬉笑,边掷向火盆里,任由炽热的火光烧得他眼尾艳红,桃花眸也映入漫天的焰火。
恰逢同年赠以一稚狸,黑云踏雪,缩在晏城脚边。
乌雪猫划拉金贵的纸张,樱粉猫掌亮着闪闪的锐爪,划拉蓝壳上点染的金丝。或是一下又一下梳理毛发,硕大的瞳珠,与晏城一般,盯不焰火不放。
那时乌雪极得晏城喜爱,每每去上值都得抱着乌雪,用偌大的大理寺,作为乌雪的戏耍猫盘。
可惜,不知是晏城喜欢来得太浅,还是那同年获罪下狱,乌雪被谢知珩送至宫中,由妃嫔伺养。
无狸猫可戏耍,那段时候,晏城低落的情绪太明显,连陶严都不敢招惹他。
还是,殷少宿从郊外庄园里抱了只狗,供他玩乐,才勉强让晏城再复笑颜。
不过,猫是他招惹的,狗是他要逗的。
后续的伺候,却是谢知珩使人喂养,大理寺卿任劳任怨投喂旺财。
所有抱怨声在李公公走进时戛然而止,晏城轻哼一声,埋入谢知珩颈窝处,不愿与李公公对视,似不愿这般狼狈丢脸一事,被他人发现。
李公公未放太多心在晏城身上,也好似不曾听过先前的抱怨,低眸与谢知珩说:“晚膳已备好,可需备筷?”
得谢知珩点头示意,李公公才挥甩拂尘,让守在外屋的宫人端着佳肴走进,顺带取来个不小的火盆。
李公公轻笑:“这般大的火盆,该足够郎君烧了。”
不等晏城瞪看,李公公垂头站在竹帘之外,候在外屋。
晏城气得牙痒痒,无可奈何,攥紧筷子,咯吱咯吱作响,以声音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是被宠着的,谢知珩素来纵他,大理寺内也无人招惹他。就连作爹当牛使的殷少宿也少少说他,次次具是睁只眼闭只眼,实在忍不了,也只会对着大理寺卿说。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不是,我招谁惹谁了,除了旺财与旺财,本官还能欺负谁!
可惜,只有李公公不纵着他,时常白眼伺候,或阴阳怪气,拐弯抹角说他。
晏城受着尊老爱幼的正教育,谢知珩虽素来站他,可对着这老骨头,他只能悄默默踹了李公公那把珍贵的拂尘。
李公公似听到他那磨牙声,轻甩拂尘:“哼,及冠多年,还与个稚童无一二。”
“!”
晏城被气得几要吃不下饭,浑身无力般贴着谢知珩,筷子一下一下戳着夹来的鱼肉。
挑出刺的鱼肉本就软嫩,被他这么一玩弄,经高汤煮就的紧绷鱼肉,慢慢似初绽的昙花,根根鱼肉纤维外侵,落在晏城的筷上。
谢知珩任由他这般玩弄,李公公虽候在外屋,身旁可非无人伺候。
待晏城觉得无趣,抛开鱼块,专心享受谢知珩喂来的清汤,或是星点肉丝点缀在白米上。
待一膳用尽,食盘扯了下去,谢知珩坐在书桌前继续处理公务。
平常,晏城早早抱着话本躺在榻上,掌心托起脸侧,以茶水点心,度过短暂的夜日。
可今日,他比谢知珩还早一步走到书桌前,翻开张张蓝壳奏折,熟悉的禀君启,让他看得牙疼心疼。若耐下心来,晏城发现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言语风格,参得却非他。
兵部侍郎,取代他成了御史们的头号香饽饽。
初感,晏城兴奋得握紧拳头,低声直呼“好耶”,细细读完才觉,每一句都对着他先前在竹林苑发现的惊骇惨恶。
晏城惊讶:“御史的消息,也太灵痛了。”
谢知珩轻笑:“若非如此,怎会避他们如豺狼。今日奏上的,皆不落你身上,可放心?”
“……”
晏城静默一会儿,弯起眸眼,笑说:“还行,还算可以。李公公今日准备的火盆,可是白准备了!”
“怎会?”
李公公掀开竹帘走进,捧着已打开的箱子,里面本本具是蓝壳的奏折。
他转眸说与晏城听:“郎君若觉伤心,希望这些可得郎君欢笑。”
“……”晏城偏头,不愿搭理李公公,老头子坏得很。
防止左臂右膀再次争吵起来,谢知珩站出来,安抚斗气的二人,只是他仍有点偏心。
火盆被撤下时,李公公灰白眉头直挑,紧紧抿唇,轻哼声不断,杵在谢知珩身旁,好似座石雕,谁来也说不得。
不可亏待伺候许久的老人,谢知珩揉了揉眉心,偏头与李公公商量许久,才勉强得他一退步。这下,李公公止住轻哼,伺候太子笔墨。
一头按住,可没葫芦的另一头就愿意躺于水面。
晏城竖起耳朵,从两人低声商议中,他似乎发觉谢知珩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一座他都不曾知晓过,都不曾踏入的私库。
他忙扑到谢知珩身边,紧锁住谢知珩肩膀,不使其挣扎动弹,挑眉怒视:“好呀,殿下还背着某藏私房钱!”
谢知珩无奈:“孤哪有,孤设于京中的私库,那一间不被你搜刮过。”
如蝗虫过境,瞧上的哪一件宝物不被摆放在晏府,巧木雕琢的博古架上,具是他人羡煞的心爱之物。
底下人孝敬的讨巧玩物,无不被晏城玩到崩溃。
谢知珩:“那间具是书籍,也无话本,孤怕你在里面无趣,便未与你说。”
将蓝壳奏折都堆放入箱中,谢知珩不用去细看,都能清楚言官弹劾的内容。各使本事,字字斟酌如珠宝,内容大差不差。
那私库离晏府不远,藏于李公公购置的私宅内,走过去也不用耗费太多时间,马儿轻走几步,便到了李公公这有晏城那宅子好几个大的豪宅。
晏城一下马车,望着气势恢宏的宅邸,喃喃好几声:“腐败使人落后,贪污受罪,不知啃食多少民脂民膏。”
李公公听此不以为意,他轻哼几声,引着谢知珩走过雕栏画栋,游廊绕溪,潺潺活水滴在青绿中,点在那繁茂的群花中。
每走过一厢房,都让晏城更深刻意识到太子近臣这身份裹挟来的巨大权富。
还只是太子近臣,若谢知珩登基为帝,李公公不知会走过多少繁花锦簇、银水金山的院落。
同为近臣,晏城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个好大的亏。
谢知珩听后,贴着晏城的肩膀轻笑了许久。在他茫然的神色中,在李公公不满的目光中,谢知珩缓缓开口:“此院落,也算是孤于宫外的落脚地,才修得如此奢华。”
太子的,宫外的落脚地。
晏城眼眸闪闪:“岂不是说,这宅邸,也有某的一份。”
李公公懒懒翻个白眼:“启禀郎君,这宅邸的地契上,只老臣一人名字。”
能算谢知珩的私宅,却算不得晏城。李公公傲娇地偏过头,引他们到私库便后退,享下人伺候去了。
此间私库修得不甚阴暗,走进时,只觉堂前的院子极其宽敞,又空荡荡的,几无绿植花树修缮。
未走进,便能嗅到一股似臭非臭,但极具刺激性的气味,晏城忙捂住鼻子,跨过门槛的脚缓缓放慢下来,不愿跟进去。
谢知珩:“此乃芸香草,可驱虫避蠹,可护藏书。”
若走得更近,会瞧见书架旁系有数个香囊,里面装有莽草、天南星等具有毒性的药草,碾为粉末,来熏死蠹虫。
屋内气温不低,方闯入还觉寒意扑面,宫人早备好御寒的披风,为晏城披上。
晏城搓热掌心,不理地道:“书籍不是常常需曝晒,怎还于室外搁些冰盆?”
谢知珩回:“冷些,那些蠹虫自会绝迹。”
私库内珍藏的具是书籍,以皇室之力藏有的书,晏城粗略一数,都有些眼晕。他随机抽取一本,摊开发现是位数百年前某位学子对皇室发表的言论。
古圣贤以禅让制,贤能者登位,而今却是一姓独大。
书中对当时执掌权柄的王朝,好一顿斥责,要复古圣贤之圣明。
“嘶,这言论……”
真是能在封建社会,数千年等级森严的皇权社会中,能存在的言论吗?晏城心里在打颤,古人可比他大胆多,直接喷皇帝,还写成书,被现世储君收藏。
谢知珩也瞧见此:“虽胆大,却言之有物,非空谈论阔。藏于此间的禁书不少,若有喜欢者,可带走。”
君王素来掌控百姓的言语、思想,使流通于世间的言论,多限于那几家之言。
可若是培育储君,便不可仅用那几家之言。思想言论是控制手段,可非用来控制帝王。
晏城放下这惊世骇俗的禁书,随谢知珩的步伐走进,越往里,烛火越暗,能感受到的温度也渐发刺骨起来。
黝黑长梯的尽头,蓝焰心的烛光闪闪,配之摆放出来的珍品,让人顿觉毛骨悚然。
谢知珩转身与晏城对视:“除书外,还有这些。”
晏城站在木门处,不敢再往里踏一步。
明明没有一具尸骨,只是简单的低温,却让他好似处在恶鬼冤魂中央,不敢动弹。
欢迎见识到封建社会,愚昧不堪的一面。
以血肉,以尸骨铸就的淋漓罪恶——
作者有话说:呜呜发现自己好多错字,放假的时候改改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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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礼, 履也。所以事神致神也。①
礼立于敬而源于祭。《孔子家语》中,言偃问礼,孔子言礼起源于祭祀, 起源于宗教。
殷商多祭祀, 以龟卦占卜国事, 刻于龟甲上, 多信奉神明。
可宗族文化深入人心时,祖先取代神明, 列为祭台之上。五礼之中祭礼、丧礼共存, 死亡一事越发得重视,丧礼于百姓之中, 地位更高。
丧礼,大办以表后辈对先辈的重视, 从古至今,皆是如此。直到大办举止过多浪费,上面令行禁止时,丧礼大办才渐渐息声,不再高涨。
可古时的丧礼,仍是大办时刻。
大办,不仅需要风水条件具优厚的选址, 不止奢华的棺材, 还有数不尽的陪葬。
陪葬品从金银珠宝, 从珍贵布帛,到相伴一生的伴侣, 到被逼而死的新嫁娘,到被逼殉葬的人牲。
谢知珩当然没有珍藏他人陪葬品的爱好,也没有作践他人尸骨的习惯。他素来不在意死亡, 于死一事,看得很淡。
可总有人在乎,那个神明、祭祀掌管的朝代,奴隶遍地都有的朝代,人命并不值钱。
权贵饮酒作乐,可不止青铜器具,还有人骨铸就的酒器,由工匠精心制作,供权贵享用。
冷焰烛火映衬骨面泛起冷蓝的光,瞧之不大的根根腿骨,支撑起颗颗硕大、华光四射的珠宝,又簇拥起盛酒的模样,活似一盏酒杯。
非活似,那就是一盏以人骨堆起,宝石点缀的酒盏。
人骨堆成总有缝隙,无法完美承托酒液,工匠又倒入铜液。待长河东逝,铜器已氧化为绿,融进人骨的阴森中。
腿根还能在心里安慰,怕是在逗他,可能以动物骸骨充当装饰品,而非人骨。
可若不限于谢知珩身处的那处,于阴库内放开来看,汉白玉台上不止那骨盏,还有开口略宽大。形似盆骨的鼎,盛肉所用的鼎器。
人骨制成的灯笼确是阴冷可怖,烛火透过红纸,照出阴红的光,落在人眼、人心中,恐怖感剧增。
可那也只是充当装饰物,悬挂高梁上,可忽视不见。
眼前人骨制成的器具,可皆是权贵日常所用之物,无论饮酒所用的杯盏,盛汤承肉所用的盆鼎。
它们极具阴森恐怖之时,也或许曾被那些权贵饮用过。
在欢声歌舞中,在丝弦管竹之乐,权贵笑着与人交杯换盏,以此饮酒,以此吃肉。
不要对封建有半丝向往之情,奴隶仍存,愚昧仍在,在上的皇权一日又一日地压迫剥削底下万民。
晏城有些不敢走进,他静默站在门边,无法抬步跟着谢知珩走近,也无法往后退回,他站在一条过往与未来的交界线处。
他不动,谢知珩不会孤站在原处,指腹拂过那些人骨堆成的常用器具,走过人骨铸就的祭祀器具,走到晏城略有熟悉的装饰物。
灯笼,圆形灯笼,方形灯笼,或以人骨搭建的可爱动物形灯笼,恐怖向文化作品常有之物。
人配戴的簪子,点以珠粉的翠蓝头面,或织就的冠帽,皆用来点缀,更别说修容脸侧的骨粉。
谢知珩垂眸:“那些前朝摸金校尉搜罗而来,藏于陪葬棺内,收入前朝私库内。”
视线落在另一旁,那处的藏物不具任何装饰作用,晏城只盯一会儿,只觉扑面来的虔诚感令他窒息。
人骨被精心雕刻,刻上认不出的图案与文字,或是跪拜的简化姿势,或是飞舞的焰火围着盘腿坐的恶僧。莲花宝座刻在其上,可不觉脱俗,只觉可怖。
为显对人头骨的重视,还能瞧见镶嵌其上的宝石,荧蓝珠面,照得无论人还是鬼,都不敢走近半步。
除此外,号角,佛珠,手鼓,袈裟。
有些单用肉眼,是瞧不出它以人骨、人皮制成。被涂上艳丽岩彩,粗瞧之,好似一件精美衣裳。
宗教色彩过浓,象征也极其突出,晏城几乎能猜到,它们属于哪一家。
自天竺传入的佛教,于藏区得到传授,于长安得到汉化,慢慢演化成如今熟知的佛家。
晏城喉咙干涸,情绪于此刻跌入深谷,他再次领会到解放的深意,再次理解到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崇拜某位领导的狂热。
顿时,他突然涌上某种诡异又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妄想如那位一般,解放整片大陆。
可眼眸垂落,视线归于黑暗中,晏城抛弃自己那幼稚又可笑的想法。
时机不对,生产力还未发展起来,皇权尚未高度集中,王朝依旧深根人心,他走不出任意一步。
“孤总感觉,你与孤隔着很厚的一块水银镜。”
谢知珩掌心覆上头骨法器,低声询问。那法器此乃前宋某位帝王的头骨,被盗窃后,流落民间某僧人手里,被刻成如今模样。
深刻的每条纹路,谢知珩都抚过,其上的宝石也更替过。以帝王头骨雕刻的法器,该有通天的力量。
可当谢知珩每次覆上时,虔诚请求时,永远没有神佛垂眸,他遭遇的挫折困难,永远得自己去面临。
“你总是痴痴望向远方,孤知你非有他人,也非爱极府内景色。”
谢知珩走到晏城面前,手臂环住他脖颈,看向那双平静不掀任何波澜的桃花眸,澄澈一如洗。
根根手指非纤细,骨节分明,又修长。因心潮起伏,裸露的青筋纠缠,插入晏城发间,似不见其中的薄茧。
谢知珩不会紧扯晏城的发丝,也不会伸展手指,去牢牢把控他的脖颈。
低垂的头颅抵在他下颌处,只抱紧所用的力略有些大,谢知珩似惧怕他若神明般飞升走,又与父母一样,突然消逝不在。
“那里很好,你们一遍又一遍诉说它的好,又一遍又一遍渴望回到那处。”
谢知珩嗓音轻哑,哭涩味浓,压在喉咙里许久,吐出时裹挟的情绪太多。传入晏城耳朵时,一道激灵闪过全身,指尖都不自觉颤了颤。
谢知珩不会轻易哭诉,身为储君,他的脆弱永远藏着数不尽的算计,无论是面对群臣,还是面对晏城时。
可想要什么,总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筹划太多。
生母夺位登基的心永远不改,阿耶作为丈夫与帝王,爱极了阿娘渴求权欲的模样,永远退步,迎天后登入朝野。
皇后本就与帝王共治,与帝王共享皇宫的兵权。
面对天后,谢知珩不愿争。他垂眸,或抬眸直视,注视着天后一步步往帝位走。
深知天后困缚于权欲向往与母爱的漩涡里,谢知珩便惯以装乖,惯以装脆弱,让天后的母爱一日比一日深。
今日,谢知珩便用在与他相知相爱的恋人身上。
情感,本就该谋求来,谢知珩想要,便求寻求。若无法,以他储君之贵,监国之权,难道还无法囚困住心爱之人?
晏城并非傻子,他习惯躺平,习惯偷懒,可并不是说他不善动脑子。
虽是看不见凤眸极端的渴求,但能感受到,晏城抱住谢知珩。
迟迟不敢跨越的线,或许他不愿跨过的门槛,谢知珩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扯,便将人拉至这藏有无数人骨器具的内库。
“孤不愿让你来这私库,也是怕你不敢,惧怕此间的一切。”
满屋的书籍,汗牛充栋,只是此间的表面。更深层的,是藏于此间的人骨,藏于世间的愚昧不堪,皇权之下的窒息,很容易让人崩溃。
更何况还是晏城,他生于彼间,长于彼间,享受平等教育的那个后世。
谢知珩轻声说:“这儿很恐怖,这儿很压抑,这儿很窒息。”
他捧起晏城的掌心,贴在脸侧,继续说:“也许它不如你意,可很抱歉,我太希望你能陪我,在没有光亮,只有梦魇的此处,陪我度过。”
梦魇太可怕,一声声的平安喜乐,捆绑住谢知珩妄想逃离的每一步。
牢笼太密,挣扎不开,只有那根银丝,能让谢知珩紧紧抓握。
晏城轻笑:“除了你,我还能去哪儿呢?”
此地能有谁相知,哪怕迎来了无数后世来的人,他们也都与晏城隔了一页纸,与谢知珩隔了数千年的岁月。
“我无处可走,只有你。”
贴在耳畔的话语,很轻,却让谢知珩平缓眉眼。笑意漫上凤眸,先前的脆弱感退去,只有势在必得。
他很会,利用一切去谋求自己渴望的所有。
不过,谢知珩仍旧低声说:“若觉得可怕窒息,何不尝试改变下?”
皇权依旧高悬,谢知珩心知,他永远不会被人推翻,除非病逝。
“若想改变,可从眼前第一个案子起步。”
你瞧见她们被摧残的面目,死后的愤恨,尸首软绵绵,骨骸被取,化为他人掌心的器具,僧人掌心的法器。
只要你肯往前走一步,孤便为你铺就登天的青云梯,谢知珩在心里想。
听了谢知珩的话,晏城似想起什么,他不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见证封建社会的血腥黑暗,而来这座私库。
谢知珩喜欢一事多用,正如那场明经。
未提及女子可考,却也没提女子不可考,无声息中,谢知珩给了她们可走的一条道。
晏城还听李公公曾言,东宫内的学子不少在准备明经,打算争一争官身,打算在此处定居下来。
以及,陶严始终念念叨叨的,南边学子在专心备战此刻明经。有传闻,殿下是体谅南方学子,才力排众议,重启明经。
殷少宿说过,女子体内只剩血肉,骨骸全无,可能被那圣教摘去作为祭祀所用的圣器。
只是,很难确定是圣教源于何处,取骨骸又为何,又为何只取女子的?
“殿下,这些法器从何而来?”晏城问。
谢知珩扫过它们一眼,回:“荆州刺史孝敬,特意让人捧到孤面前。”
谢知珩一扯晏城跌落肩膀的发带,轻声问:“郎君可是要去荆州?”——
作者有话说:①《说文解字》
第36章
荆州…
晏城率先想到的是大意失荆州, 后是楚辞,背得死去活来的九歌与离骚,以及楚文化。
顺带, 联想到湘西赶尸、傩文化。近代湘派文人, 以沈从文为代表。
神明, 对楚地而言, 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汉书地理志》有言:楚人信巫鬼,重淫祀。
祭礼在楚文化中占比极大, 屈原所著《九歌》具写神明, 而楚辞也是一种祭歌,以歌以舞来娱神。
“你骗我, 殿下诱骗我。你为我展示祭祀法器,又与我说, 这些乃荆州刺史孝敬给你。”
晏城垂眸,掌心握住谢知珩的肩膀,与他微平视。
他继续说:“楚地虽信奉神明,但他们信奉自然,以水、火、日月为神明,又自认为祝融之子,不可能转而信奉邪佛。而且, 他们娱神多以歌舞, 以淫祀, 以巫女,不可能摘取人骨, 制为法器。”
九歌中便有写神明,至高神明东皇太一,云神云中君, 日神东君,皆为自然神明。
虽难言云中君到底为男还为女,不过倒有人认为云中君与东君乃一对,凑个日月阴阳来。
“是吗?郎君才华富裕,识书诗众多,孤对楚蛮了解甚少。”谢知珩眸眼微弯,凑到晏城鼻前,他的气息裹挟沉郁的龙涎香,低声赞誉晏城。
谢知珩:“郎君聪慧,孤未能及,荆楚或是不信奉邪佛,可未言刺史便是荆楚人。”
楚之始祖为祝融,又称为苗蛮族。那地瘴气丛林野蛮生长,蛇虫不少,苗蛮族人居于那地甚久。
刺史为一州、一郡最高行政长官,自然不可由本地人担任,怕累成世家,官商勾连,形成宗族欺压。
好杂乱,晏城顿觉所有线索零碎收集,杂乱不堪,可又似蛛网交织,根根相连,连接都有理有据。
南方多信奉佛神,为佛修缮神明,又为佛抛掷钱帛,推佛入北,引诸多人信奉。
可因天后厌佛,北方灭佛禁佛,他们便私下传道,通过花楼楚馆,通过赠与鸡蛋,来吸引更多人。
鸡蛋?传单,小书册!
晏城越瞧这手法,越觉熟悉,用免费赠送的鸡蛋,来吸引更多人,不就是后世传销,或买卖保健品常用的手段吗!
服了,晏城真觉服了。
太多穿越者,他没放心上,哪想他们会在各个领域发挥独属后世的光芒。
讲个道理,讲个事实,古达鸡蛋真的很贵的,又不是后世土鸡蛋一块一个,饲养蛋更便宜的时代。
鸡蛋免费赠人,别人不会认为这组织福利多多,只会认为脑子有病,钱多得没地花,拿来做菩萨。
后世老人或许认为你贴心,可古时人,只会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顿时警惕异常。
那珍贵的银白纸,要么拿来糊窗纸,要么包裹鸡蛋。
那么多字,红笔书写,那么恐怖,且谁会识字啊!
《红楼梦》中大家贵族出身的王熙凤,都也只简单认得几个字,好掌家,可不曾读过书。
晏城服了,他真的很无语。
怎么穿越来的人没一个学文的吗?哪怕看下历史,都清楚识字读书对底层百姓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怪不得个个被谢知珩逮呢!
“殿下可知城内有商铺分发鸡蛋,赠以书册珍纸一事?”晏城垂头丧气埋在谢知珩颈侧,闷声问。
谢知珩通晓此事,他轻拍晏城肩膀,回:“虽蠢事一件,可他们无偿分发鸡卵,赠以百姓荤食,使百姓欢喜,孤可睁只眼闭只眼。”
那几家商铺所行的事情,虽其心不正,论迹,可谈菩萨心肠。
君子论迹不论心,若论心,世上无完人①。谢知珩未去阻止,甚至大迎那祸首,多在京中分发鸡蛋,赠他们迎暮春的一道礼。
晏城转悠眸珠,问:“若我不分发传单,而是雇人在铺前大肆吆喝,宣传加入圣教,可以吃得饱穿得暖,这般应会有人加入。”
谢知珩回:“那不该于京中,而该远去边疆,京中百姓少为吃穿捉急,且御史台、五城兵马司也非纯吃官俸。”
若真如此,御史弹五城兵马司的奏折,会多得连德阳殿都堆不下,晏城也不会因此被弹飞该月俸禄。
殿试前宋指挥使便被参了个狗血淋头,若再参一次,他可真就会被外放出京,重归塞北兵部。
不止宋指挥使,其余副指挥使可是一个都不会被放过。哪怕你是御史他兄长,只会被参得更多。
松御史,可日日盯着他兄长,只为捉个错处,得一身清白。
晏城为此赞叹不已,果然是亲兄长,上参可是毫不手软。
曾翻过松御史上奏过的奏折,连兄长出恭,未冲水都得写上去,参个毫无君子之礼态。
晏城问过谢知珩:“松御史的兄长,乃武将出身,吧!”
武将需要什么君子仪态,又非儒将,不能有事找事,乱参吧。
可怜,实在可怜,家有白眼狼一只。
思绪好容易被拉扯远,晏城无奈,蹭了谢知珩许久,像只狸猫般发泄对自己的不满。
内耗?是不可能的,猫儿是绝不可能内耗,它只会啧嚎他人。
除去鸡蛋,那张纸上有写哪些内容?
晏城挠挠耳后软肉,想了许久,才牵扯星点记忆点。
大圣,大圣天神,还是齐天大圣?
说齐天大圣,岂不是辱大圣威名,晏城想起自己当时吐槽的,大圣只会一金箍棒敲死修罗,哪会去诱惑。
百科不在,晏城转而问身边人:“大圣,大圣天神是哪位神明,或是哪位菩萨?”
谢知珩眨了眨眼眸,尚未言,四指缓缓收合,虚握一缕跌入他掌心的鬓发。精心伺候的发丝若绸缎般,润着光泽,抹上的发油裹着春花的香,引诱着。
他始终不言,晏城又想不起什么。
晏城简单看过佛经,对佛教的了解,还是古代文学史上教授的授课,与文章的某些背景介绍。
“说说嘛,我是真的不知道呀!”
晏城搂着谢知珩的腰,扯了谢知珩衣袖许久,撒娇委屈,手段应有尽有。
他最爱蹭人,就如同东宫饲养的乌雪一般,时不时就绕着谢知珩徘徊好几圈,又跃上书桌,捶玩悬挂的毛笔。
谢知珩每次去拿笔时,乌雪都会伸直前爪,勾住谢知珩的手背。
随他抬高时,垂直的身体似蠕动的液体般,拉长许多。又觉好玩,后腿晃悠在空中,似晃秋千般。
“孤了解的也不深,只知大圣天神,又可称其为欢喜天,欢喜佛。”
被磨得实在难忍,谢知珩无奈告诉,又说:“前朝有君王崇佛,大肆收敛佛经,郎君可去书阁寻几番,或得答案也不成。”
晏城应下:“嗯。”
举全国之力搜集的佛经定不少,虽不及后世百科坐拥各国典籍,但恐有失传之物,后世难寻。
阅过群书,看过不堪的人骨制品。
晏城:“殿下应没藏其他见不得的藏品了吧。”
“哼…”
谢知珩轻笑,他回:“孤的私库可皆让你瞧看了去,哪还有其余见不得人的物件?”
此地便了,晏城只想早早走上去,翻阅百书,找找那欢喜天,天竺来的邪佛。
可在他踏上石阶时,后背袭来的种种阴森寒凉,若人骨散不去的怨恨,混着白息的寒气中,困住晏城难以走上前。
谢知珩站在离他两三步之上的台阶处,低眸见晏城站停不动。
没去询问,也没去催促,谢知珩看他转身撤回私库内,站在那处,环视所有由人骨制成的藏品。
偏古时制作,多用于日常使用的藏品,混入青铜,无法破坏,哪怕摔落地面,也会磕碎骨头。
可除去这些,那些灯笼,那些发簪与头冠,那些镶嵌宝石珍珠的法器,却都破坏些。
特别法器,一遍又一遍刻上的宗教图文,就像张张符咒般,捆缚住恨死人的灵魂。
尸骨被人雕刻成法器,祭祀时,杀人者捧高法器,以欲念求神佛低垂,以被无辜害死的魂灵祈求神佛的眷顾。
晏城垂下眼:“她们好痛……”
尸骨无声,可怨恨有声,似成型般在晏城耳旁萦绕,又在整个阴库内咒怨无数。
谢知珩:“若你想,它们皆可毁于你之手,若能得你之喜,若能缓她们毒怨,碎骨也不过如此。”
得了谢知珩的话,晏城绕着这些骨制品走了好几圈,高存于有他腰身高的汉白玉之上,实属珍贵,却有血渍浸染。
“裹满了人命,裹满了他人的怨恨。”
是皇权,是愚昧,是封建,是原始的神佛,是不堪欲念,将她们铸成这般珍贵又丑陋模样。
高捧的骨制品中,有伴谢知珩许久的帝王头骨,它荧蓝宝石的亮面对准谢知珩,空出黝黑的眼眶与谢知珩对视。
无声的对峙,也似在控诉,它曾陪谢知珩度过半生的苦厄,与无尽的愤恨。
最后,只落得摔碎,裂开的局面。
指节曲起抵着唇瓣,谢知珩无声启合,冷冷注视混为骨堆的法器。
无用的废物,在朝为君时不能治理一国,死后沦为他人掌心法器时,却无法回应他的念想。
“哈啊,摔烂它们,整个屋子都干净不少,也没那么冷了。”
晏城伸展用力许久的手臂,含笑走到谢知珩面前,桃花眸里不复先前的颓丧,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握住谢知珩的手腕,又插入指缝中贴合,说:“走吧。”
谢知珩:“嗯。”
其实也不算干净,因为整个库内堆满破烂的骨片。
裂开的头骨仍旧坚硬,可宝石被碾磨成粉,胡乱涂抹开来,贴在眼眶边,贴在齿边,倒与楚地的傩面具有几分相似。
狰狞异常,也恐惧异常——
作者有话说:①清代王永彬的《围炉夜话》
国庆节快乐,好耶!
第37章
欢喜佛, 民间对男女双身佛像的统称,是为回避或淡化名号中有关“性”的成分。
佛教信徒认为,双身修行所能达的最高境界为大乐, 即一切思想污垢都被涤除, 一切障碍瞬间消失, 充满光明和极至的喜悦。
而这种佛像, 被称为“欢喜佛”。①
西南多山陵。重连叠嶂,隐天蔽日, 林群茂密, 又多河湖水流,整个西南都笼罩在浓密的瘴气中。
若有放晴, 可见天高,林群的瘴气被驱散, 汹涌的涛浪,拍打叠叠的绿峰。
上山小路多陡峭,踏上的每一步,都深深埋入混着湿雾的泥地里。好在有碎石铺就,让来者那一袭袈裟没被泥点子烧灼。
登尽石路,能瞧见风清天朗之下,一座简朴的寺庙矗立层林中。
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扑面来的便是金塑的双身佛像。
主神拥抱明妃, 赤身裸坐, 他们或亲吻,或□□, 唯有脖颈处的人骨项链,遮挡半分。
若寺庙修得足够富裕,还能瞧见他们足下践踏的各类妖魔, 多手多足,面目狰狞。
若必迦盘腿坐于佛像跟前,手敲木鱼,指腹转动骨白般的珠串,垂眸低声唤:“唵嚩日啰摩尼吽…”
他静坐此处,念叨着佛经。
隔着一墙之外,厢房内具是仿照佛像姿势,以色观般若,以色求空的教徒。
他们面目具狰狞又可怖,似妖鬼,又似执各类法器的金刚,同专属自己的明妃,共赴大乐。
待污秽的交缠声止住,教徒扯着陷入昏迷的明妃的头颅,虔诚地奉给若必迦。
高原雪域来的天水浇灌,洗涤每一丝血迹,若必迦一遍又一遍抚摸眉目平和的明妃头颅。
她们高贵的若神女,若佛母。
“尊者,寺内明妃越发不足,难以为大圣提供更多。”教徒担忧地说。
若必迦不言,无数香料从明妃灵窍中塞入,岩粉涂抹明妃面上每一处。
他专心安抚明妃,未理会这些教徒。
他的不理,他的冷漠,教徒虽不满,碍于若必迦的身份,不敢打扰。
若必迦是藏传佛教无上瑜伽部噶迦派的第四世活佛,该被侍奉于雪原高山之上,受噶迦派信徒虔诚的侍奉,却来了中原。
藏传密教本是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中原,或南方具为净土宗。高位者又不喜佛教,噶迦派也不会自作聪明,派转世尊者入京传教。
噶迦派为何让若必迦出了藏?是因为南边来的圣教,捧着《那饶六法》跪在尊者前,一步一磕头,求尊者出藏赴川,传方便道。
何为方便道?
有时专指男女双修密法。
噶迦派尊者起初不理解:“世人信西方净土,只求西方极乐。我等不止为净土,妙佛喜国、净琉璃世界皆可求,怎要密教入禅宗地,去传道?”
听圣教教徒言才知,是君王不喜净土,只求欢喜,只求大乐,便邀密教入川,入中原。
若必迦坐在一旁听此,待人走后,劝与尊者:“他们非信佛,也非虔诚求我佛,缠绕他们身上的欲念我已经看不穿,已化为妖魔。”
尊者笑说:“也正是如此,才需要我们去镇压,与佛祖一般,脚踩妖魔,身镇妖魔。”
“你想我去?”若必迦问。
尊者点点头,若必迦便随他们出了藏,来到这川蜀。
圣教于信仰中有欠缺,可于钱财中是毫不吝啬,出高资修寺庙,金塑佛身。
在听闻欢喜佛多为双身佛像,他们更是欢喜,脸上的欲念遮盖不住,欢笑搂着袒胸露腹的明妃,似吞吐分叉舌尖的毒蛇,朝若必迦轻吐恶念。
若必迦不曾干扰,他只闭上双眸,跪坐在金身佛像前,木鱼敲打,佛珠转动。
那些人嘴上念着之乎者也,念着天地君亲师,念着各种礼仪,华丽锦绣衣袍铺在身上,行的却是禽兽之事。
血腥与情欲的声音,明妃的痛楚,堆满一座又一座寺庙的尸体,都让若必迦垂眸,不肯注视走下雪原所见的一切。
“呜呜呜……”
又是一辆马车,往厢房里扔进更多明妃,她们的哭泣声似避不开的念经声,和着木鱼声萦绕在整个寺庙里。
若必迦不敢敲得太烦躁,不敢扰佛像。
他其实还不太会敲木鱼,净土宗的和尚爱敲,为显得不那么突出,若必迦也学着去敲,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往日里,明妃的哭闹声会很久,只是今日,闹过半晌就消停,若必迦有些不解。
佛堂的门被关上,□□的浊声又起,念经带来的清声都无法消弭,若必迦略感躁意。
“唔嗯!这里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啊?”
明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必迦睁开眸,敲木鱼的手一顿,后又闭上,继续敲打。
明妃走进,学着若必迦盘腿。手肘撑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勾卷小辫,垂眸上下打量这个方满十五的转世活佛。
明妃扯了扯若必迦人皮绣织的袈裟,一声又一声唤着他:“尊者?转世活佛,还是若必迦,若必迦是你的名字吗?怎么不叫喇嘛啊,叫什么若必迦……”
她话喋喋不休,与梵文一同谱奏了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瞎乐。
若必迦自幼便枯坐莲座之上,受百人、千人磕拜,受他们敬仰,自是练足这等忽视他人的功力。
“算了,我也只是奉殿下命令,来探这圣教的底。”明妃站直,拉伸懒腰,活动四肢,似要打一场艰难的战。
明妃:“几个不起眼的商户组成的圣教,不知借着谁的名义,居然把你这头转世尊者给请出藏地,真是让人惊讶啊。”
她拍着掌心,掌声搭着转动的银饰清脆声,扰乱此间的佛念。
若必迦睁开眼,看向身旁一袭艳丽多彩苗族服的明妃,配在腰间的弯刀无鞘,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他跪坐的蒲团上。
“中原帝王欲驱禅教,便邀我入蜀地。”
若必迦垂眸,转动珠串的手不停:“商户何德何能,组成圣教,又敢以帝王为名头?”
明妃拔出弯刀,风抹净刀身上的血,她轻笑:“原来是那个废物皇帝,就说最近怎么这般安分,原是底下小动作频繁。不敢招惹京城,却敢把手伸到川蜀这边来。”
“不过废物就是废物,连刺史都不敢拉拢,只敢接触那些商户。”
明妃又想起什么,大声笑道:“那皇帝不会以为商人有钱就可以了吧?这里可不是后世,资本社会是资本为王,那有钱就是一切。这是封建社会,皇权高于一切,士农工商,商人可是最低一等的。”
若必迦不认可明妃的观点。那些教徒为商户,可身着锦衣,日食白米,镶嵌头骨的宝石数不胜数,不像是普通商户可拥有。
且,他们读诗书,诵佛经,不像个普通商户。
在若必迦闭眸否认明妃时,烧尽半边天的火焰在寺庙的西厢房燃起,随着游廊,跟随众人慌乱的脚步,跟随他们惊呼的惨痛声,传到佛堂来。
糊窗的白纸映衬这场焰火,融入纸内成了一幅画,愉悦了站在此处的明妃。
可惜火焰燃不了太久,此处水雾众多,瘴气不减,哪怕天高云散,烈火在茂密青绿的丛林中,渐渐熄了先前的高涨。
火焰低沉,被水雾熄灭,但仍有他物高涨。
未被烧死的商户此刻情绪高涨,他们挥舞拳头,挥舞凭身形、财力得来的优势,怒气满满走向火焰的起始地。
那间厢房已被燃烧成废墟,化炭的竹子倒在所有眼里充斥愤恨的明妃身旁。
她们竭尽所能想逃走,却被束缚在这座荒无人烟的深山里。
这儿绿水青山,这儿水声潺潺,这儿竹林茂密,生灵自然栖息,却无人在此居住,救她们一次。
“嘿嘿,还想往哪儿跑?”
“这可是教主特意选的山林,离此处最近的山寨,都得翻阅好几个山岭,越过湍急的水流,才能有人看见你们。”
或大或小的眸眼里,尽是遮掩不了的欲念,就如明王汲取明妃所有,获得般若,求得大乐境界。
他们身材或许不高大,不如山峰那般隐天蔽日,遮掩不了日月投来的半身光明。可当聚集成一块,成一堵人墙时,半围着时,困住明妃们动弹不得。
“呜呜……”
有年纪稍小的明妃,紧紧抓住姐姐。哭泣压在喉咙里,不敢出太高的声,怕惹得这些禽兽更恶心更恶劣的举止。
年纪稍大者,紧紧咬住牙,腿侧因惧怕而颤动。
面对眼前这些禽兽,她们一边紧紧握住妹妹的手,一边摸索身上尖锐的东西,分给妹妹。
“姐姐…”
她们眸眼因笑闪着光,与妹妹低声说:“保护好自己,不用怕。”
她们在小声安抚哭泣、心潮不稳的妹妹。
躁动的禽兽没有太多耐心,他们迫不及待伸出被火焰灼伤,被马绳勒出道道伤疤的手。那般粗糙,那般陷入泥沼的手,又厚又粗的茧,磨得明妃脸颊微痛。
稚童脸颊更嫩,方触碰,她们便缩起身子,缩到姐姐怀里,躲避这些禽兽的拉扯。
可她们力气太小,阻止不了这些人,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姐妹被拖走,竹炭的灰抹脏了她们清秀的面容。
“滚开!都给我滚开,别碰我妹妹!”
银饰的边缘薄而锋利,不知她们耗费多大的力才扯下来,划破那些人的手腕,血流进了竹灰里。
他们捂着手腕,痛呼:“嘶!该死的娘们,哪里是你妹妹,认得吗就叫妹妹。果然任人唯亲啊,谁都是你妹妹,那咱们也能是你丈夫不是?”
“嘿嘿。”
淫邪的笑容,夹杂明妃的痛意,再次传入佛堂。
那些明妃或许无法摆脱,手脚被他们用绳索捆缚,可有一人却能救她们于水火中。
若必迦低声问:“你不去救她们吗?你的愤怒,已无法遮掩。”
弯刀划破了若必迦盘坐的蒲团,血渍再复他那袈裟的人皮上,明妃单膝跪在若必迦旁。
“我不傻,救人要先确保自己人身安全,殿下也让我先行,探圣教的底,可不曾命我摧毁此分据点。”
明妃把玩紧握的长刀,勾起若必迦裹在脖颈上一圈圈的人骨项链:“有你这尊活佛,我的任务可算是超额完成。”
“期待下次与你的见面,若必迦尊者。”
明妃走入时悄无声息,离开也不带走任何,只顺带拐走两不大的孩子,塞在咯吱窝里。
这已是她竭尽所能,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川蜀来的消息要好几日才能快马送至京城,谢知珩也不急,他早早便唤人去藏地,问坐守天寺的尊者。
以色观形,侍奉大圣天神,以得太平,可不正与流传前朝内廷的方便道有几分相似。
李公公捧开信纸:“侍奉璘提尊者的信徒,启殿下,活佛于一年前便被请出藏地。”
他收叠好纸,放入香炉里燃烧,烧成混入香灰里的灰烬。
“噶迦派这是又渴求出藏,再入京中,再复前朝的辉煌。”
谢知珩合上政事堂处理过的奏折:“再复?好几任帝王的清剿,才洗净这片宫廷的污浊,孤又怎可再使先辈脸面蒙灰。”
噶迦派不敢再派喇嘛入藏,前朝宗教丛生,信仰不定,儒教备受打压,才让他们有短暂的一席之地。
大盛,以孝治国,儒家深深扎根于科举之下。
他们不会冒然使人出藏。
谢知珩揉了揉眉心:“若必迦,是他们出藏的试探,试探中原与禅宗。”——
作者有话说:①所有与欢喜佛,双身修行佛像的参考,都来自故宫博物院网站《历史上的“欢喜佛”与双身修行》
凌晨就写好了,但睡了一天,加之出去陪家人,拖到现在,呜呜抱歉,晚上应该还有一章,赶榜ing
一次小小的提醒:俺喜欢写女孩,女性角色的占比可能高于男性角色【不包括俺的小情侣】
第38章
谷雨后, 立夏也不远,天气也不再那般凉彻寒骨,栽种堂前的高树绽新叶, 由光浸入不弱的青辉金边。
晏城着了件柏坊灰蓝色的翻领长袍, 露出绸制的高领里衣, 不再如早春那般遮得严严实实。袖口也扎紧, 不再宽袖做飘逸样,拎了一堆书往大理寺跑。
跑, 不止因为这件新服行动方便, 还是他快要迟到了。
可怜见的,殷少宿三日沐休到了终点, 大理寺诸位偷懒摸闲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可恶啊,殷寺正怎不多休几天, 舒舒服服躺家里不好吗?”
来上什么班啊,尽来折磨他们,晏城在心里愤愤地想。
已看见大理寺前的獬豸,希望的曙光撒落他眼前,晏城甚至还看到悄悄抱着一堆话本的大理寺卿,梁上君子似的左顾右盼。
好,当晏城看见大理寺卿时, 他便知晓自个今日逃过一劫。
殷寺正所有火力, 都只会对准大理寺卿, 偶有余怒,殃及池鱼的情况也少之又少。
快步奔走的步履, 在遇见抱臂站停的殷寺正时,齐齐刷刷止住,大理寺卿扯着嘴角与殷寺正打个哈哈。
大理寺卿:“咳咳, 贤侄今日来得不晚啊,怎不在里屋待会儿?”
不给殷寺正使眼刀子的机会,大理寺卿转眸发现躲藏在獬豸旁的晏城,抓住救命稻草般,为殷少宿指出来。
大理寺卿:“贤侄快看,不止某一人,几道也来吃了!”
“我…”晏城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很多言语压在喉咙里,倾吐不出。
请问辱骂上司,被御史台捉个现行,上奏天听,会被判多大的罪?
想起自个被扣得精光的俸禄,晏城不再挣扎,默默捧着书,走到殷少宿跟前,与大理寺卿并肩站着,听候殷少宿的斥责。
殷少宿未因官品大小,而放过大理寺卿。
他先转眸看向晏城,因过急跑过来,气息还不稳定,又少有锻炼过,文弱的身形让晏城抱着书,都觉沉重厉害。
扫过书封,映入眼帘的是今朝史官编写的前朝史书,史官虽带有不少个人批判,但勉强能算个事实。
殷少宿抬眸,与晏城对视:“钟旺明经只考儒经,不考史书?”
钟旺参考正经明经的事一出,全寺内除案情外,最重要的事便是钟旺读书。
由大理寺卿牵头,殷寺正监督,两位才高八斗的主簿齐齐上阵,搭配一直以来监督她的叔父婶婶,构成大理寺与家的双相合作。
众人欢呼喜悦,唯有钟旺一人苦哈哈。
钟旺:可恶,好不容易逃离婶婶,逃离读书!
“不是,非我为旺财找的书辅,与案情相关的资料。”
晏城回时,蹲守殷少宿旁的旺财探出头,绕着晏城走了好几圈。确定这袭新衣袍不适合下嘴,金线绣织的图案,逼得旺财忙跑到大理寺卿旁。
大理寺卿为此哇哇大叫:“唉,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某新换的衣服!本官可不像几道,天天有新衣服穿。”
他的俸禄,他家执掌大权的妻儿,断不可能让他这般折腾。
兵荒马乱的背景之下,殷少宿翻开一本来看。
“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之。”
“皆在帝前,相于亵狎,甚至男女裸处,号所处室曰皆即兀该,华言事事无碍也。”
“君臣宣淫,而群僧出入禁中,无所禁止。”①
……
群僧,君臣,只见字字句句极言前朝荒淫,宫廷已沦为娼院。
今朝不禁官员狎伎,可群臣还不至于流连宫禁,以宫廷为淮阳巷,那置皇室颜面于何地。宗室不得奋起反抗,御史可不是吃素的。
“嘶,可别给御史们瞧见。”
殷少宿大抵了解晏城翻出这些史书的用意,可文中谈淫过多,有输文人风貌,御史可见不得这些。
晏城虽官只处从七品主簿,非重臣,也非高官,当不得文人推崇。
可到底是大/三/元出身的状元郎,若无高位者眷幸,也会有文人庇佑,不会使他跌落深渊去。
殷少宿拍了拍晏城的肩膀,诚恳劝导:“文人,也算你一道力。”
未有过多的斥责,且瞧人抱书快步跑来时,发丝凌乱,不复齐整,想来也少食早膳。
“清肃怕是为你留了些,膳堂内也有点,勉强可饱腹。”
叮嘱过后,又唤来高树旁大声背诵的钟旺,殷少宿让她为晏城分担些,抱这般多,不适。
见人都走进,殷少宿拍拍掌心残余的香料碎,安抚旺财,面向迟到的大理寺卿。
殷少宿:“范大人,下官未来的这段时候,你可曾准时到寺内?或在堂内,专注公务,不曾翻过话本一页?”
每日都来,却次次迟了一炷香,只翻话本不翻公文的大理寺卿,忙后退几步。
大理寺卿:“本官要为大理寺再写一条,禁止打骂上官!尤其是殷寺正!”
殷少宿冷冷回:“哦。”
忽视身后嘈杂的打闹,跑到堂里,第一眼便瞧见陶严桌旁包有糕点的油纸,琉璃制成的盏,混入茶色的奶,闪着诱人的光芒。
“清肃——”
南方盛茶,陶严家不知送了多少好茶上京,虽谢知珩手里有更好的、专供皇室用的贡茶,但不及争夺陶严得来的美味。
这一声饱含缱绻,刻入浓厚的深情,桃花眸子里情意绵绵。
若非心里清楚晏城是为桌上这杯磨了他将近一月的奶车,陶严不得怀疑晏城今日可是被谁夺舍去。
“嘿嘿,就知道清肃不会生我太久的气。”
把书堆放在陶严面前,晏城拆开油纸,混着奶茶用今日的早膳。
根据殷少宿提供的信息,虽以女子骸骨为目标,但根据仵作提供的检查,不困年龄大小,具有被欺辱过的痕迹。
“也太过分,太恶心了。”
晏城一想起那些被糟蹋、被欺辱过的孩子,瞧身形来看,尚不足七八岁,就被迫踏入无尽的深渊里。
得快快找到凶手,圣教所在地,不然会有更多人遭他们毒手。
无论京中,还是江南,亦或是川蜀南疆地带,都不能让所谓圣教,成为女子噩梦。
“是的。”
陶严跟着点头,他取出尚书令交予他的信纸,与晏城说:“你先前与我提及过的荆州刺史,我寻叔父问过他,发现他虽在荆州上任,可却是川蜀人,与藏地相隔不远。”
藏地,晏城想起史书上有写,藏地高僧入京,诱君王修习大喜乐法,使得禁中大修“欢喜禅”。
啊,原谅殿下没骗我,荆州刺史的确有问题。
晏城撑着脑袋,想——
作者有话说:①《元史列传第九十二》
第39章
大理寺所走章文皆从主簿笔下走过, 晏城翻了近两年来的旧档,顺带完成大理寺卿布置已有一月的旧书清扫任务。
京城诸多事宜,皆报与大理寺, 给晏城一种感觉, 大理寺就是公安局, 而刑部就是法院。
有事找谁, 肯定找公安局,找铺头, 找大理寺。
自殷少宿担任大理寺寺正职衔, 已无堆积的旧案。殷少宿就像个专为大理寺、刑部而生的专才,什么案子经他手, 都不能有被卡着、被闲置的一日。
晏城曾在大理寺卿奉上的请安奏折里,见到满篇满篇的夸赞, 对殷少宿能力的确定。
晏城直呼:“范大人,未免也太看好殷寺正了吧。”
而谢知珩随手一勾那名字,回:“范衡为找接位者,找了太久。总算找到个能力强、又嫉恶如仇的世家勋贵,他自然多看重些。”
能力强,嫉恶如仇,拥有这两大特征的官员不少, 右寺正勉强也算一个。
可范衡独独只看重殷少宿?晏城直接问出来。
“哼…”
谢知珩在旁轻笑, 从请安奏折内, 分出京城内世家勋贵上奉的奏折,一一为晏城解释勋贵内如蛛网丝般的关系。
可别瞧南阳侯府落寞许久, 似在朝中无一人,文臣武将中具无南阳侯人。
若以裙带关系来瞧,曾掌川西军队, 后入兵部的祁阳伯得唤他声舅舅,更别提那些在京城里横行霸道的勋贵纨绔。
“南阳侯觉入朝无望,又不愿舍弃往日辉煌,便以家中女眷为链锁,牢牢锁住京内勋贵。”
晏城只记得这几句,至于那墨线连得到处都有,表叔、外甥、舅舅等辈分更是理不清,比他寝室的辈分还要乱。
寝室只是爹崽不分,这里可是叔舅、外甥侄子不分。
祁阳伯都为外甥,可见殷少宿在京中辈分有多高。若以长辈之姿,处置那些纨绔子弟,自是无人敢伸冤,敢明面反抗执法。
京城少有大案事发,偶有脑子发抽的纨绔当众纵马,也会被殷少宿当廷怒斥,打得他们颜面扫地,声都不敢吭一句。
若有杀人案出,怕是牵扯过大,殷少便宿抽丝剥茧,有条理分析每一步,在大理寺卿的支持下,缉拿无数凶犯,还京城洁白青天。
是此,主簿们翻找寻遍旧档,也找不到半点与圣教、与欢喜佛相关的失踪案。
因为,圣教是不敢在天子脚下,在皇城之下捆绑拐走京中妇女,他们最多游荡在江南,游荡在川南。
那些地方离皇城过远,皇帝管不到的地方,正适合阴暗罪恶滋生。
眉头皱着,挤压着他艳亮的桃花眸,晏城单手裹着半边脸颊,唉声叹气:“没有半点线索,只凭借大理寺的旧档,是找不到圣教的狐狸尾巴,就没有地方的旧档吗?”
搜寻一天的陶严也倦累得厉害,他活动活动手臂,揉了揉紧盯文字而酸涩的眼眸。
听晏城的询问,陶严回:“州郡怎么会把他们的旧档送到大理寺来?至多也是送入刑部,我们大理寺只管京城,不管州郡。而且,刑部那儿他们也少送,甚至部分州郡都不送的!”
听到陶严这番回话,晏城猛然回想到,大盛还没完成中央集权。
围绕封建的两大矛盾,中央与地方,皇权与相劝,此刻都尚未达到完全的统一。
“若不是我等碰巧遇上,也难想川西、荆州等地欢喜佛盛行。”
陶严合上所有旧档,捧着它们往寺库内走,旧书已清扫好,自然要归入库内,好好保管。
晏城跟上,掌心同样抱起部分书,问:“难道大理寺就管不得?失踪那么多的妇孺,尸骨都堆放在义堂里,哪怕我们天天上香,唤来道士,也无法驱散义堂的阴冷,怨气。”
残害她们的凶手不能追捕,又无法探求户籍所在,无法落叶归根,也不怪整个义堂阴森森的。
晏城每日三次的上香,都必须拉着陶严和钟旺,甚至还抱着勉强可当黑狗用的黄狗旺财。
长香伺候过,膳堂总算不蒸鱼,也不奢侈放姜,两主簿才敢往膳堂的方向走。为何不去外街吃,还是因为他们白日里吃旧档的灰吃多了,不想再动。
身疲,心累,在瞧见膳堂数日不改的晚膳时,晏城抓挠着自己,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吃御膳房给他准备的食物!
五六人的大桌,膳堂只准备了九道菜,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大菜。
水煮的白肉,沾了点蒜泥绿葱,以热油浇灌,滋出蒜泥的香来。肉汤没浪费,煮了点春日野菜,又摘了院落里新鲜的菜叶子,做成两道叶子菜。
鱼不再蒸的时候,膳堂片成薄片,做成一大锅的鱼汤,加上庖子自个腌渍的酸菜,煮成酸菜鱼汤。一勺又一勺挖给来膳堂用晚膳的铺头,最后只那么点,给上官们吃。
哦,不对,端在殷少宿眼前的鱼汤最为浓郁,冒出的鱼块最多,还特意洒落葱花做点缀,庖子的区别待遇,一眼便能瞧出。
晏城撑着脸,左盯右看,边说:“是巧合,还是故意,定是故意的吧!”
如此双标,当着大理寺最高领袖面,都不掩饰一下吗?
大理寺卿未说话,只顾着争夺眼前的蒜泥白肉。
而陶严敲了晏城一下,回:“殷寺正身为大理寺卿最得力的助手,日日为大理寺奔波,自然需要好好补一顿。”
殷寺正先喝一勺汤,暖暖嗓子。
好不容易在膳堂逮住两位主簿,他有不少话要说:“整理旧档时,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京城不曾有过女公子失踪大案。哪怕一时不见,也不过是女公子贪玩,回府晚了点。”陶严摇头,回。
近五年内的旧档都被翻了个遍,每条章文都有详细明确的记录,有始有终,哪怕找到的是尸骸,殷少宿也严令要求主簿记入。
搜寻到的无名尸首,多是男子,即使有不愿认女儿家的长辈,殷少宿也会在旁朱笔画小圈做标记。
殷少宿揉了揉眉心:“得去刑部要地方旧档,此事多发生在川南、江南一带,怕需要祁阳伯的帮助,也劳烦清肃往家中寄几封家信。”
地方旧档不齐,哪怕有,也多是为糊弄吏部审核,做得一手表面好文章。刑部不查,大理寺又无权翻阅,此事还得晏城出马,询问殿下,得一点翻阅权力。
陶严出身江南,名门陶氏,怕是了解甚多,且家中长辈又为陶氏族长,提供的帮助不少。京中又有贵为尚书令的叔父,能探寻不少。
“我们目前能做的,只能使竹林苑闭苑不开,我今天就去竹林苑,钱捕头,劳烦你随我一趟,来搜寻更多线索。”
事忙从急,殷少宿也不再计较用膳不可语的规矩。他速速为寺内人布置好任务,又饮尽鱼汤,竭力喝下米饭,匆忙中完成晚膳。
殷少宿起身离开膳堂,而捕快们习惯殷少宿这般快的速度,他们不惯于慢条斯理、优雅用膳,舀进鱼汤里的米粉或馒头,拎起武器就跟了上去。
钟旺瞧不见殷少宿的身影,而捕快又走得飞快,她也不复先前慢悠悠模样,学着那些捕快狼吞虎咽,丝毫不顾自己的食量。
“咳咳!”钟旺扶着餐桌,一遍又一遍重咳,似要吐出个什么东西来。
鱼汤虽没多少鱼肉,但鱼刺仍在,若不细心,一时大意不得被鱼刺卡住。钟旺无论怎么咳嗽呕吐,也无法咳出那根细小鱼刺。
陶严忙去厨房,问庖子要醋。
大理寺卿同旺财一般,蹲在钟旺身旁,一声又一声为她打气,晏城在旁不知该做些什么。
好在钟旺自个争气,用醋、用饭团把卡在喉咙的鱼刺消灭掉,还没从急剧咳嗽的状态中缓过来,她提着长刀急冲冲出去,要追上殷少宿的队伍。
“唉唉唉!”大理寺卿连忙拦下她,说:“今日你就不用去,回家先休息会儿,若是无趣,可背诵儒经,为明经再做准备。”
“……”
“……行吧。”
钟旺厌厌地回复,长刀系在腰间,抱着大理寺卿友情相赠的书,回叔父府上。
用过晚膳,便是下值时候,诸位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大腿。
陶严又得苦哈哈,拎起他还未放回家中的书袋,往尚书令府上走,去为自己堂妹辅导功课。
落日的余晖仍在发挥白日的功效,日光退出得越发晚,哪怕晚膳过后,回府的路上,晏城无需有长灯照亮,青砖缝中的浅草看得清楚。
更别提,将要府时,翘起的屋檐,经风吹拂的悬挂起来的晴天娃娃。
风铃在响,不是风吹他响,晏城无事做,他便自顾旋转风铃,瞧动它的发声喉片。
铜制的青色铃壳,素来敲打木鱼的棒槌,此刻用来敲打风铃,也不知晏城从哪搜出这般小的棒槌,不及他半截手臂长。
谢知珩走出房门,见晏城还在戏耍,便问:“藏地贡上的木鱼,可有趣?”
“藏地!”晏城一惊,忙查看棒槌的材质,是以木制成,而非人骨,这般他才松了口气。
对此,晏城抱怨不已:“可别唬我了,我听见藏地、荆州上供的玩意,我就怕。”
谢知珩问:“为何怕?”
“怕做噩梦啊!人骨本身带着死亡的阴森感,义堂里充斥她们死去不散的冤魂。”晏城叹气,枕在谢知珩肩膀处,问:“如果不能帮她们找到凶手,我都不敢进大理寺的门,不敢上值,不敢睡觉!”
谢知珩只笑:“往日里,也不见你那般爱去大理寺,日日不是由宫人唤醒你,才不至于被殷寺正逮住迟到?”
晏城扁嘴,闷闷回:“谁喜欢上班啊?”
哪怕那个单位不错,哪怕待遇很好,他也不可能化成热爱上班的怪物。
“郎君这是来求孤,为大理寺开大道?”
谢知珩很轻易便猜出晏城拐了无数个弯,深埋他抱怨话术下的真意。
晏城:“嗯,没有刑部的旧档,没有州郡的旧档,没法找出圣教设置在各地的据点,也没法让那些孩子落叶归根。”
需要州郡旧档,需要州郡提供的户籍,一一来探求每个尸首的身份,为被拐走的她们,死后也求得一处庇护之所。
落座书桌,处理完的奏折尚未封箱,谢知珩从中取出几本地方官员呈上的请安奏折,或是每月政事上报。
无论是哪封奏折,都不曾提过圣教一词,也不曾言过管辖州郡内大量妇孺失踪。
“怎么会……”晏城有些不敢相信。
谢知珩:“孤也很想帮你,可州郡未言,孤也不可能责令他们大开户籍,只为寻逝去的孤女寡儿。”
中央的权力尚未集中到后世那般,可肆意收敛财富。若无大事,若无震撼全国的惨案爆发,引得世人探讨,那这件事,便难以从地方开展。
总而言之,死得不够多,或者可以说,死得还不够贵重。
要位高权重者落害,要世人也为之震惊,百姓自发征讨,才可动用地方州郡。
谢知珩垂眸,轻声说:“死的人,还不足以让中原腹地,让江南一地,引起更多。”
这场灭佛案,需要导火线,点燃更大的烟火爆竹,炸得官员都承受不住。
第40章
“人都跑了, 他们得消息未免得来也太快了。”
竹林苑内,殷少宿带一群捕快绕着竹林苑内院许久,挖地三尺也难捞出个圣教来。
拐卖来的妇孺, 不懂京城官话, 话语间夹杂川南音调, 招揽嫖客常用的引人手段, 异域腔调惹人新鲜。
齐坐房间内,若无声的树雕群, 只有人敲门询问时, 她们才抬起死寂的眸眼,像已死去的尸身, 被囚困在房间里。
若囚困得有些久,无法压抑许久的瘾被激发。整室的气息混杂她们轻吐的炽热兰息, 银铃饰品摇晃声不止,掩了她们越发慌乱的呼声,啼笑。
“殷大人,她们、瘾发作了!”
捕快见此,忙奔向还在讯问老鸨的殷少宿,气喘吁吁又脸带潮红,断断续续同殷少宿言。
殷少宿脸色剧变, 赶到囚房前, 方要敲门, 便听到里面越发不堪、越发□□的声音,搭配银饰清脆的铃声, 谱成竹林苑内最常见的浪曲。
“把老鸨带来!”殷少宿紧握成拳,咬牙切齿说。
江南女子多才华,多诗情画意, 多温柔小调。位处川西,生于林野苗疆,一袭浓紫艳彩的苗裙,铃声清脆,洁白手臂轻抚,若蛇般妖娆,若蛇般清媚。
“嘿嘿,苗疆多圣女,那些邪道圣女都是这副娇媚模样,可不是什么贞洁圣女。”
用尽圣教半年累得的积分,在竹林苑安置摄像头。
虽传来的画面模糊,很有三级画质,却让屈成霖有超出巅峰的快感,连候守艳阳宫的宫人,他都不曾去沾染半分。
镜内的女子的瘾,屈成霖特意叮嘱圣教的人,把她们扔给最低等的教众,以修得喜乐、修得佛法为由头,一次又一次,配合系统赠与的良药,才培养出来。
眸眼清纯,身子骨若天成,妩媚动人,自是引得男人抛掷千金。
只叹可惜……
屈成霖仰躺床榻上,未脱去长靴,踩着被褥勉强翘起二郎腿,脚尖轻晃悠,哨声随之他的欢笑声,与散不去的妩媚求助。
耐受不住,每一位都缩在角落里,蜷缩身体,搅动手腕、头顶的银饰。
她们想寻求他人帮助,可殷少宿以一人之力,把所有人拦在一楼,。能上来照顾她们的,是待淮阳巷许久的妓子,她们略懂些安抚之道。
按住苗女的手腕,她们低下头,轻声安抚:“没事,它不会折磨我们太久。”
“嘿嘿,也不错百合,都是朕的后宫!”
屈成霖盯着水银镜极其近,厚重的鼻息喷洒其上,凝结其上的水雾似污泥般,玷污了轻纱之下的姑娘。
可惜他贴得再近,也无法突破镜面去感受水息的炽热,长裙因□□,那艳彩的色越发深,深入屈成霖驱散不了的欲望里。
“可恶啊,如果不是该死的太子,我也不会只能看,摸不着也睡不了!”
屈成霖满是遗憾,曲起手指,按在镜面扣动起来,声音嘶哑:“等积分足够,我就暗杀太子。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就是个假皇帝!”
至于那些权臣,熹始帝帝威深重,造就的圣明于文人中传颂。他若想搞些动作,废罢整个三省六部,也不会有人斥责。
哪怕有怨言生也不惧,屈成霖大声笑,他可是皇帝,万万人之上的天子。
共治天下的天后病逝,唯一威胁他、有能力逼宫他的,只剩享有正统,可表皇权的太子。
屈成霖咬咬牙:“你什么时候死啊,你一死,不管是原身为你准备的班底,还是死女人背后的塞北武将,都是个一戳就碎的纸老虎。”
系统日常便是沉眠,除非屈成霖胁迫,它是不会探出头。
一醒便听屈成霖奸笑连连,只涨□□,只涨怨恨,不长脑子。好好一具攻占四方的身体,被他用得连爬下床都艰难。
年老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扭转身躯,紧抓铺满殿室的毯子,一手一手地往前匍匐。
他的狼狈,与镜面内受瘾折磨的苗女无任何区别。可苗女有人安抚,等待屈成霖的,只有盈满整壶茶水的慢性毒药。
“嗯?居然不是那苦得要死的茶了,倒入牛奶,是奶茶!”
屈成霖喝了口,满嘴茶香与奶甜,掩盖了茶水的苦涩,他连喝了好几杯,直接饮尽。
但贵为帝王,底下人怎么可能以烂茶根伺候他,贡茶的清香,落在屈成霖嘴里是苦得要他命,慢性毒药毁灭茶的清香。
奶茶却没有,茶底混杂牛奶的香,与倾倒无数白糖的甜,遮掩了毒药的苦涩。
喝得真多,系统没有提醒,它只专注扣屈成霖账号里积累许久的积分。
以圣教为敛财手段,无法捕获优质头羊,屈成霖便将目光转头小羊、杂羊群中。
优质头羊榨取的积分多,杂羊仅以个位数增加,小羊却勉强够到两位数的边,这可让屈成霖高兴不已。
短短几年,他通过圣教,以欢喜佛敛多积分超百。虽有如此多,可支配的积分却少得可怜,还高利贷款、缓解慢性毒药,日日占据收入的大半。
“我需要更多,京城内的羊群更多,来场大手笔不?系统。”屈成霖狰狞笑着,与系统商量。
系统不参与:“圣教的存在,已不止太子一人知晓,大理寺开始彻查圣教,妇孺拐卖一事。你若执意来场大的,定会惹来更多麻烦。”
圣教目前只在南方小打小闹,多处川西一带。未伤及农忙,也未伤及科举,也未牵扯勋贵世家,文人尚不乐意垂眸瞧底下平民生活苦难。
屈成霖不以为意:“闹大又如何,京城一个世家女,就足以填补朕半年的耗损。哪怕闹大,太子奈何不了朕,不过是继续禁足朕,再杀一波宫人采花官,仅此而已。”
他能做什么,弑父吗?
他敢吗,这可是用尽半生宠他至极的父亲肉躯。五官,面部皱纹,掌心的热度,嗓音,皆是谢知珩观察了近二十年的阿耶。
有物跌落发间,谢知珩仰头瞧去,不知何时,栽种东宫的牡丹移值入晏府。正盛放时,便被晏城摘了躯,花瓣合在他交合的掌心,于谢知珩头顶分离,使得花瓣点缀他发间。
“栽入府内呢?”
谢知珩抬手,摊开掌心接住掉落的牡丹,常见的艳粉由白侵蚀,珍贵的黄与绿夹杂期间,亲昵贴在他头冠上的翡翠。
他喃喃低语,指腹揉搓这些花瓣,深红更为耀眼,花汁似血般点染谢知珩的指尖,染了豆蔻般,娇艳。
圣人言牡丹,花之国色,富贵堂皇,天后最为喜爱。
昔有圣人为讨天后欢心,亲自搜寻世间多种牡丹,栽种东宫,于天后生辰赠予她满袖牡丹。
更有成婚时,天后喜袍不着高凤,而是绣以牡丹,以“花中之王”美誉来衬托。
晏城不解:“牡丹贵重,栽入府上于礼不合?”
牡丹名有王的美誉,听闻天后喜爱,所以,臣民不可栽种牡丹?
“不是。”谢知珩摇头,身体后仰靠在晏城站立的腿侧,腰间垂坠的流苏清扫脸颊,又抚过眼帘。
忍着痒意,谢知珩回:“阿娘独爱牡丹,东宫便栽种牡丹无数,算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
牡丹定情,自是美名流青史。
“原有如此情意,那栽入晏府不好吧?”
晏城扶住谢知珩后斜的身子,单手搂着肩膀,坐在谢知珩身侧,抬眸注视四月里绽放最美的牡丹。
“无碍,他们的情意已无需用牡丹来证明,想来,他们也不会对你发怒。”
不等晏城开口,谢知珩若浑身无力,趴在他身上,继续回:“孤会站在你面前,不用生怖,不用惧怕,孤会处理好一切。”
群臣文笔诛伐,满城的风雨,谢知珩不会让它们沾染晏城半分。
更别提,本就疼爱他俱佳的爹娘,怎会苛责他爱之人。
“皇城中帝王不仍在?”晏城问,“为何说他不会动怒?”
谢知珩仍为太子,尚未登基,帝王是帝王,可非太上皇。
虽谢知珩膝下有一子,可毕竟非他亲生。难保圣人不会干扰,身为宗室,身为太子,最不可孤身一人,定要有子息。
“别怕,孤与你说过,不用担忧艳阳宫的那位,他非正位。”
谢知珩一眼便知晏城心中担忧,疲倦惹得他浑浑噩噩,靠在晏城肩膀处,闭眸似要睡。
睡意模糊,聚在掌心的牡丹喜艳,已脱离花蕊的叶瓣,轻易就被指腹碾出花汁来,黄、绿夹杂,混入谢知珩这袭白袍里。
“若怕宗室,无需操心,孤捧高他们,自然也能罢免他等。”
朝中宗室不少,具是谢知珩掌权时个个提拔。是此,宗室对他囚困帝王一事,睁只眼闭只眼。
除去宗室外,谢知珩还有许多想与晏城说,比如他已竭力平衡南北争吵,已尽力收拢地方实权,设立节度使于军权中同州郡刺史抗衡。
“节度使?”
熟悉的词语,让晏城一惊,又听谢知珩不停留,继续念叨。
谢知珩:“孤想拉你入三省,次次赠你功绩,却不曾接过,就这般爱待在大理寺?”
“啊?你有赠过我功绩,没发觉诶。”晏城惊讶,他完全没有发觉到,大理寺每日只有殷寺正忙碌不已。
“可是需要孤碰到你眼前?”
谢知珩轻笑,凤眸因笑意而折射出月轮的光:“无碍,会有大案发生在京城。”
会推你进六部。
若不愿出大理寺,右寺正早想升迁出寺,也有寺正职位,供他选择——
作者有话说:六号亲友局,要写四千,希望可以呜呜呜
听到首好听的同人歌,写张居正的,歌词都是引用张居正原文,好听!!《荣耀为我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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