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刘独羊眼看沈越遭围,脱口说出这句话,忽地一晃神,记起自己十几年前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一句话。那时他与师妹柳弈都有望成为鲁州分堂的副堂主,可他却蒙受冤屈,失去了晋升之资。
严画疏冷冷看着刘独羊,却不开口。
刘独羊叹了口气,如今柳奕已升任鲁州分堂之主,而他当年心灰意冷,自请来到秣城,来当鲸舟剑派最小的舻主,本以为余生不会再有什么波澜,没想到今日重又感到一阵久违的惊惑;他突然愤怒起来,不是为沈越,而是为十多年前的自己怒不可遏,他一边走向沈越,一边道:“严副堂主,我秣城剑舻虽小,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有两名劲装剑客转身来拦,刘独羊伸手拨去,双方手臂相触,刘独羊吐气开声,将两剑客左右震开,自己身躯也一阵摇晃,只觉头晕眼花。
严画疏摇头微笑:“刘师叔多年参悟‘心舟七刻’首式,我还以为真练成了。”
姜、冷、沈三人这才恍然明白,为何刘独羊早早便是登舟弟子,但武功修为一直不甚高,甚至被姜平超越:这“心舟七刻”第一式,五十年来除陈老掌门外,无人再能修成,渐渐也几乎无人再去参详,而三个分堂对于“心舟七刻”各有所擅,譬如严画疏、刘独羊所属的鲁州“舞雩剑栈”,其弟子多修习第三式“万殊一辙”与第七式“大泽疾雷”;刘独羊多年来费心钻研第一式,可谓心志高远,但终究收效甚微。
“舻主不必忧心,”沈越隔着几名剑客对刘独羊一揖,“清者自清,严副堂主一时误会了我,料想很快便会明白。”
说话中,沈越心念电转,这几年他并非如姜平所说懈怠了武功修炼,而是分心修习了诸多旧武林门派的武功,致使本门心法进境暂缓,他尤其苦练有助于潜藏逃躲的身法,自忖若被跟踪,必能察知;更何况若真是严画疏或其属下跟踪了他,那么大可在他与祁开交谈时破门而入,将他当场擒获……想到这里,沈越有了个猜测——
那水井巷的宅子是他暗中让徐捕头代他赁下的,今夜江边严画疏又对他谈起邹知县的事,那么兴许严画疏来到秣城后已去过县衙,见过了徐捕头。
四年来,沈越与徐捕头交好,是为了请徐捕头在搜捕盗贼时,若遇到疑似会武功之徒,便偷偷知会他,他便独自先去擒拿,再带到水井巷的宅子里套问武功,这几年倒也得手了几样功法;而徐捕头乐得有人替他犯险抓贼,也一直替他隐瞒,故而刘独羊等剑舻同门都不知此事。
“难道真是徐大哥出卖了我?”沈越不禁暗叹,起初他对徐捕头存心利用,后来相处日久,确也是情谊匪浅;他面对严画疏的目光,从容不迫道:“严副堂主口中的那处宅子,不知有什么禁忌,莫说我没去过,难道去了便要治我的罪么?”
严画疏打量沈越,倒似对他有些好奇,点头道:“沈师弟,你瞧我这七名属下,先前他们立在庙殿外,左边站了四个,右边站了三个。”
沈越皱眉不语。他小时便随张近四处漂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着实不少,可却从未有人如严画疏这般,让他觉得跟不上对方的心思。
严画疏又道:“左四右三,那不是挺不对仗么?”
沈越道:“你是说……你本是有八名属下,眼下却少了一名?”
严画疏露出欣慰神色:“不错不错,你想到了……我一到这庙里,听说了祁开之事,便疑心是你,当即派出一个手下赶去水井巷,倘若真是我听信了别人的谣言,沈师弟这几年并未暗中捣鬼,那么在你租下的宅子里,应是找不见祁开才是。”
沈越闻言更加笃定严画疏见过徐捕头,刘独羊与姜平、冷竹却愈发惊疑。
“算来我那属下也该回报了,沈师弟,咱们稍待片刻可好?”严画疏柔声道。
沈越道:“悉听尊便。”
夜风清寒,诸人在庙院里静候。刘独羊终究不愿开罪严画疏,便道:“这个、咳咳,刚才光顾着说话,严副堂主,还请先进庙殿里落座可好?”他认得那桌上的菜肴是秣城最好的酒楼“福庆居”大厨的手艺,只是严画疏却一箸也还未动过。
严画疏笑了笑,走回庙殿里,道:“这些菜倒是好看,看看也就罢了,除了这碗莲子羹,都撤了。”
几个属下不再围困沈越,进殿撤去菜肴,严画疏吃了两口莲子羹,便有一名劲装剑客急匆匆奔进庙院,严画疏皱眉瞧着他。
那剑客道:“禀严副堂主,那宅子里……空无一人。”
刘独羊闻言松了口气;严画疏放下瓷碗,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难道是那祁开这么快已交出了秘籍,被杀死灭口?可他若如此蠢,怕也练不成橐籥刀经……”
沈越语声沉静:“严副堂主此言,我可听不懂了。”
——先前在城中水井巷,他与祁开相谈到最后,说出了那件想请祁开“仗义相助”之事,便是让祁开在明年冬月初三,去一趟郓州城外一处名为“老河碑”的石碑旁,并说只要祁开答应,他便放其离去。
祁开道:“便只是去一趟?”沈越道:“不错。”祁开道:“那我到时若不去呢,你又能拿我如何?”
沈越郑重道:“祁兄,即便我放了你,你今后也得一直躲避鲸舟剑派追杀,未必能活到明年冬,又或者到时你另有要事,不愿前去,我也都认了。你只需现下答应我即可。”
祁开道:“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再三确认,才答应下来。
于是沈越便出指解开祁开被封的丹田,将他放走,而后才离开水井巷。
此刻严画疏端详沈越,心下微觉懊恼,先前沈越离开江岸边后,他又独自在岸边坐了许久,直等到属下将破庙收拾得干净舒适、福庆居送来菜肴后,才从容来到庙里,倘若自己早些进庙听说祁开之事、早些派出手下,兴许沈越就来不及处置祁开。
刘独羊见严画疏久久不语,便笑呵呵道:“看来是场误会,那最好不过,最好不过!”严画疏仍是端详沈越,却不理会刘独羊。刘独羊继续道:“也不知严副堂主是误信了哪位小人的谣言,这其中……”说到这里,忽听严画疏轻笑道: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
刘独羊一愣,道:“那是自然,那还用说?”沈越却暗自一凛,眼见严画疏缓步走近,只听他道:
“依照我听的‘谣言’,沈师弟搜罗漏鱼的武功来练,内息中必有异常,与纯粹修习本派‘寻舟诀’不同……我一试便知。”
沈越道:“是么。”面色不变,手心却渗出汗来,这几年他除去参详断剑上的图纹,还曾修练过“鸣石剑派”的内功,刹那间想出了四五种托词,都觉不妥,倏而眼前一花,严画疏身影闪至,左手探出,已搭在沈越右手脉门上——
沈越只觉一股内息刺入,在自己手厥阴心包经里游走一瞬,“曲泽”、“天池”等几处穴道渐次麻痹,如被一道极细小的雷电劈中,旋即恢复如常。
严画疏面露疑惑,慢慢松开了手,道:“沈师弟确是只练了‘寻舟诀’……看来是我错怪沈师弟了。”
沈越暗觉诧异,也不知是否严画疏修为不够,才没能试出来,嘴上淡淡道:“严副堂主言重了。”
刘独羊道:“严副堂主智者千虑,偶有失察,那也不算什么,对了,此番严副堂主驾临秣城,莫非也是为祁开而来?”
严画疏道:“那倒不是,不过你们走脱了祁开,可是少了一桩大功劳。”
“大功劳?”刘独羊斟酌道,“这祁开当真如此紧要?”
严画疏道:“我虽不知祁开是谁,但却知袁红衣近来一直在追查什么。”
“追查什么?”刘独羊问。
“嗯,”严画疏道,“如今朝堂上是宁重言主政,听说他处理起政事来,可谓是废寝忘食,着实令人钦佩。”
刘独羊未料他忽而感慨起国事来,苦笑道:“我也听说宁相是极勤勉的。”
严画疏道:“宁相妻子早亡,又无儿女,故而没什么牵挂,一心只推行新政。——世人都如此说,却不知宁相曾有一名独子,多年前得了失心疯,闯出家门失踪了,宁相对外却说是此子不幸夭亡……”
刘独羊一惊:“难道说,这祁开就是宁相的独子?”
严画疏微笑道:“我只知袁岫最近一直在追查宁相儿子的下落。”
诸人面面相觑,刘独羊也不知袁岫找寻宁相之子是要将其归还相府还是打算要挟宁相,他不愿牵扯进来,只道:“多谢严副堂主赐教。”沈越暗忖:“这宁重言正是北地人,倒与祁兄的北方口音相符。”
姜平满脸恼悔,恨恨道:“没想到这莽撞小子,竟还关系天下大事。”
刘独羊道:“不知严副堂主明日有何安排,我等听候调遣。”
“明日我须再去县衙,”严画疏意兴阑珊,“你们不必陪同。今日邹清远去田间宣讲新政,没在县衙里,呵,倒也和他老师一样勤勉。”说话中瞟向沈越,见其面无表情,便转身走向一间灯烛最亮的厢房。
刘独羊拱手相送:“既然严副堂主明日要去见邹知县……”
严画疏忽一停步:“不对。我明日是去县衙,好让邹知县见我。并非我前去见他。”刘独羊苦笑称是,这才想到按朝廷品级,严画疏确是在邹知县之上,只觉与他说话处处碰壁。
姜平见严画疏似要就寝,赶忙上前道:“严副堂主!可否稍稍移步,弟子有些话想、想请严副堂主指教。”
严画疏瞧他一眼,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姜平是想私下请求严画疏提携自己,如何能当众说出,支支吾吾道:“弟子是想……是想请问严副堂主可是从前听说过弟子,为何知道弟子也修习第七式?”
严画疏神色古怪,似笑非笑道:“你要说的,就是这句?”
姜平硬着头皮道了声“是”,却听严画疏道:
“此事倒和你们刘舻主有关。本来姜师弟你剑术进境极快,三大剑栈都很想收你,最后是被鲁州争了去,但刘舻主却给柳奕柳栈主、也就是他的师妹写了一封书信,说‘姜平心性尚浅、历练未够,而秣城剑舻又值用人之际’,还说你自己也很喜欢秣城剑舻,不妨便将你留在秣城多历练几年……”
姜平越听越惊,猛一扭头看向刘独羊,见他侧头不语,显是默认,不禁一阵气血上涌,迈步朝刘独羊走去。
“大胆,”严画疏冷冷道,“你敢对刘师叔动剑?”
姜平一凛,这才觉察自己不知何时已拔剑在手,当即弃了剑,双手颤抖不止。却听刘独羊长叹道:“姜平,我这也是为你长远考量,以后你自会……”
姜平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心下愈觉明白:这刘独羊自己本事不足,致使剑术不高、也没当上副堂主,他嫉妒自己的天赋,便也不欲自己出头;这困扰许久的疑惑终于解开,想到一年前自己被遣回秣城,失落地走在归路上,心中悲愤难抑,大叫一声,顾不得对严画疏失礼,霍然转身冲进自己房间去了。
沈越与冷竹相顾无策,他俩熟悉姜平性情,均知此时去劝姜平也是无用。严画疏不再理会诸人,径自进屋。
那八个劲装剑客此前见严画疏未能坐实沈越的罪行,也跟着觉得面上无光,眼瞧秣城剑舻起了内讧,不禁都露出揶揄之色,更有几人神情难掩欢愉。
刘独羊摇头叹道:“罢了,都且先歇息吧。”今夜严画疏既在老君庙下榻,他便也不回家,与沈越挤在一屋睡觉。
两人躺在床上,沈越百般不习惯,道:“舻主,这庙里仍有空房,你何必非在我屋里?”
刘独羊没好气道:“我怕姓严的半夜害你。沈越,你实话说,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越心中感动,只道:“没有,确是严副堂主误会。”他亦有些不安,但想依照鲸舟剑派门规,戕害同门是死罪,严画疏未得真凭实据,谅也不敢如何,寻思一阵,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沈越起床,刘独羊兀自酣睡,沈越来到庙院中,却听冷竹说严画疏一行已进城去了。
他问起姜平,冷竹道:“他也随着严副堂主走了,我瞧他神色不大对劲。”语气有些忧虑。
沈越轻叹:“姜师兄自有打算,咱们是拦不住的。”说话中,刘独羊也走出房门,道:“沈越,你今日随我好好地待在这里。”
沈越笑道:“舻主太多虑了,严副堂主既已对我起疑,那我更该往日做什么,今日便还做什么,以示问心无愧。”
刘独羊沉吟道:“倒也有理,你小心些。”
沈越点头答应,往常他每天清晨都去徐捕头家里吃早饭,今日略一犹豫,仍决定前去。
走出老君庙,低头瞧见地上的一小簇野草,蓦然心有所感,似乎经历过昨夜的险境,再见到这早看惯了的秋草,竟亲切如见故友。——这一动念间,便觉内功修为隐隐有所突破。
他平常修习最勤的心法,除了“寻舟诀”,便是那断剑上的经络图纹,他早将另半截断刃藏得稳妥,只将连柄的那半截留在手边,却仅他自己见过完整图纹,修练起来虽不会像祁开只瞧过半截而引发内伤,但那图纹委实艰深,直到今日,才算小有所成。
“咱们便一起走吧。”沈越对着脚边那簇野草笑道。
那野草仿佛听懂了这话,从石缝里溅出,像一道溪流蔓过野地,直淌到秣城的街巷间,干涸在往来人流的靴下。沈越在野草断绝处驻足,但见街上茶铺、药铺、书铺、漆铺、绸缎铺、珠宝首饰铺鳞次栉比,吆喝叫卖声阵阵传来,街边一棵老榕树的树荫下,已有不少人闲坐谈笑。
沈越舒出一口气,迈步继续前行。
不多时,行近徐捕头住处,却见徐捕头六岁的儿子徐崇正在巷口玩耍,沈越唤他的小名儿:“阿虫,你爹爹在家么?”阿虫闷闷不乐地道了声“在”,便不理沈越,低头摆弄起一个线轴。
沈越进到徐捕头家的小院,但见院中的石桌上摆了一碗梅干菜蒸鱼、一碗野蒜苗烧腊肉,另有一盆粳米饭;徐捕头正坐在石凳上等候,他四十来岁,面皮黝黑,身材敦实,见沈越来了,站起笑道:“沈兄弟,你今天到得迟了些,阿虫都先吃饱了。”
沈越见他神色如常,便也笑道:“昨夜睡得晚。”说着坐下盛饭,听见徐捕头轻轻松了口气。
两人默默夹菜吃饭,沈越瞧着那两碗菜,想起他初次来徐捕头家那天,徐家的早饭不过是稀粥咸菜,自打他每天来吃早饭,徐捕头便把好菜都安排在早上。“徐大哥,我以前没问过你,”沈越忽道,“你在县衙当差,每个月俸禄多少?”
徐捕头笑道:“我们捕快没有俸禄,每月只补贴些伙食钱,是七百文,另还给一斤肉、三斤米。”
“七百文,”沈越沉吟道,“那还不到一两,我每月有六两月钱,有时不知怎么就花光了。”
徐捕头咋舌道:“六两银子,那可是足足六贯钱,能买四十石米,还是你们鲸舟剑派富裕。”
沈越道:“徐大哥,你若短缺银两,我可以给你。”
徐捕头一愣:“我、我倒不短缺。”
沈越道:“那徐大哥最近可是遇到了别的难处?”
徐捕头道:“我能有什么难处……我家阿虫,”他忽地顿了顿,继续道:“我家阿虫近日做了邹知县家里公子的伴读,若非邹知县新来秣城,他家公子找不到玩伴,这样的好事哪能轮到我家?虽说那邹公子性子顽皮了些,不过两个小孩儿打打闹闹,那也是常有的……”
“邹知县可是当朝宁相的得意门生,日后飞黄腾达,那是一定的,我家阿虫从此追随邹家,也能跟着光宗耀祖,远胜过我这小小捕头……沈兄弟,你也知我三十多才娶妻生子,我生怕自己没本事,耽误了孩子……”
徐捕头说起儿子前程来滔滔不绝、兴致很高;沈越静静听完,道:“那确是好事。嗯,你当真——”
他本是想问“你当真没什么事瞒着我?”,但想到这一问恰也是不久前刘独羊问自己的,摇头笑笑,改口道:“徐大哥,在秣城我与你最谈得来,你是我在秣城交情最好的朋友,帮过我不少忙。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怪你。”
徐捕头嘴唇一抖,却也没说什么,低头猛扒了两碗饭,起身道:“近日衙门里事多,我便先去,沈兄弟慢慢吃。”
沈越吃完饭,走到巷子口,瞧见阿虫仍坐在那里,只是身旁多了一名身着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侧对着沈越,与阿虫说话。
——沈越一怔,只觉那女子脊背的线条宛如一抹恰到好处的剑弧,瞧来赏心悦目。
他走近几步,听那女子轻声道:“怎么只有线轴,没有纸鸢,是叫别的小孩儿抢去了么?”嗓音清柔如水。
阿虫听了这话,眼眶顿时红了,沈越道:“是县衙的邹公子抢你的风筝?”阿虫点点头,道:“沈叔叔,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侧身看向沈越,道:“你认得这孩子?”
沈越瞧见那女子容貌,一刹说不出话,只觉她很不一样,可又说不清与什么不一样,似乎与什么都不一样。
“你怎么了?”那女子歪头打量他一会儿,似很好奇,蓦地伸指在他心口上轻轻一推,转身走远。
沈越回过神来,心口微微刺痛,四下张望,只看到一片青色衣袂转过街角去了;又觉眼前有些恍惚,收摄心神,弯腰对阿虫道:“我带你再去买一个新的风筝,好不好?”
阿虫摇头道:“我不要新的,我只要爹爹给我做的那个。”
沈越笑道:“我知道有个铺子专卖风筝,可比你爹爹做的好看。”说话中莫名心想,“倘若祁兄在此,倒要叫他说说袁姑娘有没有刚才那位姑娘好看……”
“我不信!”阿虫说着抽噎起来,“我让爹爹去把风筝抢回来,他不肯去,还让我把风筝送给别人……我知道,爹爹是胆小鬼……”
沈越道:“你爹爹不是胆小,他是想为了你好。”又道,“你那风筝是什么模样,你给我讲讲?”
阿虫道:“我爹爹在风筝上画了一个大将军,和爹爹一样威风。”
沈越笑道:“不错,你爹爹是秣城三班捕快的总捕头,那可威风得很,整个城里谁不敬佩?”
阿虫破涕为笑,道:“我以后也要当捕头!”
沈越接着哄了阿虫几句,倏然醒觉:自己安慰小孩时,不知不觉语气已变了,用的是师父张近的口吻。
他道别了阿虫,朝着城南的春雨茶楼行去:往常他几乎每日都要在这茶楼待上许久,看似闭目听书,实则暗自修练别派内功。
没走几步,竟又觉心神飘忽起来,他回想那青裙女子指尖点在心口的触感,如中了一枚暖融融的小箭;神不守舍地又走出良久,想起听师父讲过的几个男女侠侣的故事,疑惑暗忖:“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一见钟情,自此难忘’之事……”
随即凛然又想:“刚才好生危险,若那女子指上附着内劲,我怕已死在她手下。”
正转念间,旁边忽有一人伸手抓他臂膀,沈越拧腰翻腕,已扣住那人脉门,那人也不挣扎,大剌剌道:“沈公子,不是你约我相见么?”
沈越这才看清那人瘦削精悍,年约二十七八,却是自己认识的:此人名叫任秋,实则却姓秋,正是五十年前“秋芦门”掌门秋毅的后人,自己昨夜江边投纸,正是为了约见他。
——四年前沈越初到秣城,既存了搜罗漏鱼武功的念头,对当地的旧门派“秋芦门”自是颇为留心,他打听到昔年秋芦门刀客的尸骨被埋在江边一处乱葬岗,每到清明、中元前后,他便常去那坟地附近转悠,终于在去年擒住一个来烧纸的鬼祟汉子,果然是会武功的,便是这任秋了。
当时沈越是想让任秋交出秋芦门刀法,便放他走,但任秋却宁死不屈,说除非沈越用秋芦门失踪数十载的宝刀来换,否则决不交出秘笈,沈越倒也佩服任秋的硬骨头,索性放了他,与他约好若寻到宝刀,便以投纸之法知会。
昨日祁开来到老君庙,霜芦刀现身,沈越奉命保管,自知不能交予任秋,否则等袁岫到秣城后无法交代,便想先拿宝刀给任秋瞧瞧,设法骗其拿出秘笈,如今他被严画疏盯上,此事也只有暂缓。
“任兄,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找我,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沈越左右张望一眼,却见任秋笑道:“那也不必,如今我在县衙当差,那是堂堂正正的身份。沈公子,我与你说几句话便走。”
沈越惊咦一声,细问才知这一两年任秋在左近山里聚起了一伙盗匪,前几日刚被邹知县招安,他想起昨夜严画疏也曾提及此事,暗忖:“原来任秋便是这伙盗匪的头目。”他道:“任兄,你叫我沈越便是,我不是什么公子。”
任秋摇头道:“你是鲸舟剑派弟子,较之我们这些亡命徒,便是高高在上的公子。”
沈越道:“实不相瞒,我确是拿到了霜芦刀,不过今日暂不便带来。”
任秋摆摆手道:“无妨,沈公子,我来便是想告诉你,那刀我不要了,至于秋芦刀法的秘笈,我本来也没有。”说着露出狡黠笑容,讲出当年秋毅在与鲸舟剑派交战前,自知难逃覆灭,便让两个儿子分别带着宝刀、秘籍,躲藏去了两个地方,任秋是秋家带宝刀那一支的后人,几十年过去,却早没了带秘笈那一支的消息,去年不过是想骗沈越帮他找寻宝刀。
沈越闻言颇为意外,他知道任秋武功粗浅,也许确是没秘笈,但回想去年任秋痛哭流涕地诉说丢失了祖传宝刀、死后无颜面对秋家先祖,当时自己还曾安慰他说,“反正你那门派都没了,还要宝刀何用,徒招祸患。”任秋却丝毫听不进去。此刻他见任秋对宝刀如此看得开,不禁将信将疑。
任秋叹道:“我本以为要当一辈子盗贼,没想到邹知县英明,让我和众兄弟有了安身立命的正当营生,如今我知足得很,什么前尘往事、宝刀秘笈,都不重要了。”
沈越点头道:“任兄想得通透,我也替任兄高兴。”
任秋哈哈一笑,当即告辞,走出几步,似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对了,沈公子若还想捉漏鱼,我瞧邹知县身边的长随倒是一个……嗯,说是长随,更像是邹知县聘请的贴身护卫,我看邹知县对他挺客气。”
“是么,”沈越讶道,“那人叫什么,多大年岁,什么武功路数?”
任秋笑呵呵道:“那人取了个娘们儿的名字,叫卓红,二十出头,安安静静的,我可瞧不出他的路数,只觉得他武功不低。”
沈越道:“多谢相告。”随后来到春雨茶楼,点了一碟松子糖、一壶雀舌,坐下听周遭茶客谈聊:
“赵老哥,你说先皇给那陈樗封侯,怕是不真,江湖剑客也能封侯?”
“你懂什么,前朝皇帝还有给石头封侯、给一匹马封大将军的,剑客好歹还是个人……听说先皇与陈老掌门交情挺好,倒不知当今天子与那鲸舟剑派的新掌门是否见过面……”
“多半是没见过……且说如今的六位‘神锋御史’里,竟有两个是女子,女人当官,那不是天下大乱了么?”
“阁下此言差矣,莫忘了从前还有女皇帝,皇帝都当得,还有什么官当不得?”
茶楼的周掌柜听见客人言及鲸舟剑派,便也慢慢走过来搭话,周掌柜已七十多岁,说起话来仍然声若洪钟,却是在炫耀五十年前他在这茶楼后厨做活,曾亲眼见陈樗来到茶楼里,他与陈樗说了许多话,甚至还让陈樗帮他劈柴。
这些话沈越已听过许多遍,茶客们自都不信,周掌柜反复赌咒发誓,说:“当年我与陈老掌门谈得投缘,他临走时还送了我一句忠告,五十年来我始终记在心间。”有茶客问:“什么忠告?”周掌柜道:“他让我多做事,少吹嘘……”
沈越一边听着,一边运转内息,渐渐入定;直到午后,倏听一个苍劲声音道:“小子,你倒悠闲。”——来者身形高瘦、头发灰白,在沈越身旁落座,赫然是昨天救走祁开的那个黑衣人,只是今日换了一身褐色粗布短衫,脸上皱纹颇深,宛如田间老农。
沈越语声恭谨:“见过前辈。”随即讲了昨夜严画疏之事,道,“我怕被人跟踪。”
那老者道:“这茶楼内外都挺清净。”沈越知他修为极高、行事亦极谨慎,闻言放下心来,笑道:“昨天姜师兄还提到前辈,说什么‘窃命侯’常无改已然死去,却不知你老人家当年只是诈死,活得好好的。”
那老者常无改冷淡道:“活着便是受罪,也谈不上‘好好的’。”端详沈越片刻,又道,“傻小子,受了伤怕还不自知。”
沈越奇道:“我受伤了?”
常无改捏住他手腕,须臾松开:“这是你们鲸舟剑术‘大泽疾雷’的一种手法,似乎是叫‘雷刺’,有人从你脉门渡入了一截内劲,沿着你的心脉缓缓钻行,约莫到今晚,便会刺穿你的心窍。”
沈越惊凛失语,他知常无改曾与鲸舟剑客多次交手,应不会说错,回想昨夜严画疏扣住自己脉门,说要试探自己是否修习了别派内功,料他便是那时下的手,难怪今日也不再派人跟踪。
他又想到:“当时严画疏未必没试出端倪,只是他知我即便偷学漏鱼武功,依门规也非死罪,他存心对我下死手,索性便说错怪了我,如此我若时隔一日死去,更显得与他无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常无改嘿嘿一笑:“你小子练的那断剑上的古怪内功,也算有些门道儿,这一记‘雷刺’倒真未必能治死你。更何况你今日竟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高手,此人以精微手法引动你的内息压制住雷刺,让你免去性命之忧……”
沈越立时想到那位青裙姑娘,又听常无改道:“嗯,这手法倒也像是你们鲸舟剑术,那人助你疗伤后,你是否感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一般?那是此手法牵动你心脉的缘故。”
沈越恍然道:“是,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随即转口道,“那我体内的雷刺还会发作么?”
常无改伸手按在他肩头,道:“我这便将你体内残余的雷刺拔除。”潜运内功,片刻后额上见汗,收掌端起一杯茶喝了。
沈越郑重道谢,常无改道:“这雷刺种得既深,又使你全无觉察,这份功力……那姓严的总有四五十岁?”沈越道:“他三十出头。”
常无改略一静默:“后生可畏。”又叹道,“老夫此生犯错太多,本来我算是‘鬼迹崖’传人,不该帮你这鲸舟弟子,这恐怕又是一错。”
沈越道:“依晚辈说,那是决没有错的。”
常无改瞪他一眼,道:“我从前实在亏欠你师父,才答应助你三次,昨日救那莽撞小子是初次,刚才拔除你的雷刺是二次,还剩下最后一次,你想清楚吧。”言毕离座而去。
沈越沉思一会儿,继续闭目修习内功,不知不觉已至黄昏时分;他吃了些茶点,却见冷竹急慌慌奔进茶楼。
沈越起身道:“怎么了?”冷竹将他拉到街上,道:“沈越,你果然还在茶楼,姜平他、他要去刺杀邹知县!”
沈越一惊,询问详情,得知午后姜平回了一趟老君庙,却是径自进了自己屋、收拾好了行李,冷竹见他背着行囊要走,惊道:“你以后不住庙里了?”
姜平却一言不发,冷竹与他大吵一架,姜平见她真着急了,突然一股脑都告诉了她:原来严画疏已答应将他带离秣城剑舻,并让他在今晚县衙里邹知县宴请严画疏的席上刺死邹知县,事成后必有重用。姜平说完便推开冷竹,匆匆走了,当时刘独羊不在庙里,冷竹自己却也拦不住他。
沈越听后愈惊:“原来严画疏来秣城,是要对付邹知县,他是想阻挠新政……可是平白无故的,他真敢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冷竹道:“似也不是平白无故。”她听姜平说,邹知县前几日招安那群盗匪之前,曾上疏陈说此事,说是奏请御批,但皇帝极为倚重宁相,宁相又是邹知县的老师,断无不准之理,而邹知县急于推行新政,无论开垦荒地还是清算旧田,都颇需人手,便先用了这批盗匪办事。
——可是如今批复的圣旨尚未传回秣城,邹知县此举便可算私自招纳盗匪,往大里说,便是谋反之罪。
沈越思忖起来:“学生谋反,宁相怕也会受牵连……姜师兄不是多话之人,这般大事,怎会轻易说出?”忽而明白了什么,“啊,他是喜欢你……”
冷竹又急又气:“不说这些,眼下该怎么办?”
沈越道:“你找过刘舻主么?”冷竹道:“他早上便离了老君庙,我去过他家,找不见他。”
沈越沉吟道:“此事没这么简单,姜师兄怕是被严画疏坑骗了,否则严画疏自己怎不杀死邹知县,占下这功劳?多半是他不想得罪宁相,倘若事后宁相怪罪,他就要把姜师兄推出来顶责……”
冷竹道:“也许他不等宁相怪罪,便会杀死姜平,来个死无对证,还落得他为邹知县报了仇……”
“不错。”沈越看看天色,道,“冷师姐,你还是赶紧找寻刘舻主,找到便与他赶去县衙,有刘舻主在场,严画疏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一切便好说话。此刻宴席应未开始,我这就先去县衙里,看能否劝住姜师兄。”
冷竹也不啰嗦,点头道:“那你小心些。”转身掠远。
天上残阳淡淡,沈越奔往县衙,一路上心思飞转:“此去面见严画疏,颇有凶险,是否再找常前辈相助?”犹豫许久,终是想将这最后一次相助留在为师父报仇之时,又想:“如今我既知严画疏要置我于死地,加倍提防,他未必能奈何我……倘若我在他面前都无法自保,日后面对那更加厉害的仇人,又如何能为师父报仇?”
来到县衙门前,天色愈黑,沈越忽瞥见远处徐捕头正带着几个差役巡街,心想若由他领进县衙,便可省却一番麻烦,当即喊道:“徐大哥!”
徐捕头听见喊声,步履一顿,却未回头,反而加快步子,转过街角去了。
沈越皱眉沉下一口气,也不理会两个门房,径自纵身跃过县衙的院墙。
他沿着甬道疾奔,接连振开迎面拦截的衙差,冲过仪门、戒石坊、月台,来到县衙大堂前,稍一寻思,跃上大堂的屋脊张望,见西北角落的花厅门前站着严画疏的八名属下,料宴席便布置在那花厅。
在阵阵惊呼喝骂声中,沈越跃下屋脊,经过架阁库、银库,掠至花厅门前,那八个劲装剑客瞧见沈越,踏步上前,沈越不等八人拔剑,身形低伏,突兀地左折右晃,如一片孤叶随风浪来回翻卷,已绕过八人进到厅内。
这步法是他将鲸舟剑派轻功“岚舟渡”与万木宗的“落叶步”相融而创,今日首次施展,便见奇效;他环顾宴上,但见除严画疏、姜平与知县邹清远外,还有三人是自己没见过的,应是县丞、主簿等官吏。还有个黑衣年轻人静立在邹知县座旁,眉目清秀,料想便是任秋所说的卓红了。
严画疏瞧见他,讶道:“你还活着?”与此同时,那八个剑客也掠进门来,便要擒拿沈越,沈越恍如未觉,对着邹清远一拱手——
“邹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刚才沈越来到之前,邹清远正苦于应对严画疏:今晚严画疏身穿御赐的绯袍、腰佩银鱼袋,却是以官员身份来赴宴,“神锋御史”虽不在固有的官职体例之内,但也领的是从四品轻车都尉之勋,邹清远也只得小心逢迎,他素来清廉,席上菜色只是寻常的青菜豆腐、蒸鱼蒸肉,严画疏一口未动,却劝说邹清远上疏反对新政,转投前相顾飞山门下。
邹清远大为惊诧,耳听严画疏说到“待顾大人重掌朝政”必将提拔自己作杭州知府,愁着如何回绝,恰逢沈越闯入诉冤,便道:“严大人,咱们不妨听听此人有何冤屈。”他不待严画疏开口,便看向沈越,道:“你且说来。”
严画疏一摆手,那八名剑客便退出门外;姜平坐在下首,皱眉瞧着沈越。
沈越上前几步,道:“邹大人,你可知令郎抢了别的孩童的纸鸢?”
邹清远一愣:“你就为此事诉冤?”
沈越道:“不错,我认为此事不公。”邹清远不禁哈哈大笑,他每日忙于政务,心里想的都是国之大事,哪有闲心去管这些,道:“这等小儿胡闹之事,也值当说?”
沈越点点头,盘算着如何将姜平引出屋去,忽而留意到邹清远身后的卓红——
这黑衣年轻人似乎分毫没听见邹清远的笑声,仍是神情拘谨地静立,偏生这拘谨又颇显自然,仿佛当此情景本就该拘谨,不拘谨的反而不对,分明是他自己与这屋里诸人格格不入,却又显得诸人处处刻意,处处突兀。
严画疏被沈越这一打岔,心下厌烦,昨夜他不想当着刘独羊杀死沈越,才暗中使出雷刺,心知刘独羊本事不高,但与门派中许多大人物交好,若被他纠缠上,麻烦颇多,自己总不能连他也杀了;此刻亦担心刘独羊稍后便至,转头对邹清远道:
“邹大人,我最后有良言相劝:这新政迟早要废止,宁重言是想拿你当先锋来试水火,到时朝局翻覆,水淹火焚,也必是你先来遭受。”
邹清远正色道:“真若如此,邹某是为百姓作先锋,何惧水火?”
严画疏不再看他,起身道:“姜平,你还等什么?”
姜平略一迟疑,右袖甩出,五指扣紧,短剑从袖里脱鞘飞出,恰被姜平握住,姜平亦从桌面上飞跃而过,整个人宛如追着手里短剑一般,射向邹清远。
这一招势如闪电,沈越以前从未见姜平用过,好在他早有防备,滑步将邹清远扯退数尺,与此同时,瞥见卓红手里凭空多了一柄黑鞘短剑,似刚从他的黑衣上分化出来;卓红挡在邹清远之前,连剑带鞘削出一圈剑影,宛如一群飞旋的黑燕——
半空里姜平只觉握剑的手腕一沉,眼前剑影消散,仿佛那群黑燕纷纷栖停在剑上,坠得姜平短剑脱手,两剑交击声这才迸发出来,如铁筝急弦一扫,蔓延满屋。
姜平左手在桌缘一按,煞住身形,右手抄住下坠的短剑,踏步欲刺,脚尖一痛,靴子破裂,衣衫倒卷,似乎一踏入卓红身前三尺,便如迈进一个剑影的漩涡,劲气交织如樊笼——
卓红亦踏前一步,叮的一声,一截黑影如燕子的尾翼,将姜平的短剑剪断。
姜平踉跄倒退,眼眶通红,咬牙再度扑上;卓红一侧身,左手按住剑鞘,右腕将挥未挥,一瞬间桌上碗碟隐隐震颤,屋里极静极热,如将烧开的一壶水,诸般物事随着他的拔剑声沸腾起来——
那剑刃如他的名字一般,是红色的。
姜平胸膛上绽出血泉,被疾掠过来的沈越撞倒在一旁,却也免遭剑刃贯胸;严画疏则一直在凝神观察卓红的剑势,浑未打算相救姜平,他盯着卓红,缓缓道:
“‘剑篱’……你是李舟吾的弟子!”
沈越查探姜平伤势,见其胸口伤痕不深,但似遭剑劲入体,内息极乱;沈越道:“姜师兄,你莫被他人怂恿,闯下大祸。”这时姜平已晕厥过去,听不见此话,倒是卓红闻言想起方才是严画疏下令姜平动手,剑锋回转,瞧向严画疏。
严画疏一凛,思忖卓红刚才重创姜平的那一剑,竟没把握接住,眼觑卓红蓄势待刺,手指一弹,桌上一根竹筷飞出,打在卓红剑刃的中段,卓红腰背紧绷,整个人如一根被激发的弦,掠步前刺,弦音汇聚在剑尖,射出一线清吟——
刚才严画疏那一击,仿似打断了卓红的剑势,却又像促成了此剑。
严画疏情急中倒掠出门,避过这一剑,只觉弦音犹在耳边;倏从剑鸣声里辨出卓红喘息,心念一动:此人出剑极耗气力,短时难以恢复。他看着卓红缓步走出门来,掌心一翻,手里已多了一根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细簪,微笑道:“再请赐教。”
卓红点点头,也不说话,忽一拧身,朝着县衙院墙奔去。
严画疏一愣,没想到他会逃走,一霎里暗忖:邹清远除非弃官,离不了秣城,随时可杀,但若能制住李舟吾的徒弟,将李舟吾诱来擒杀,那可是更大功劳;当机立断,提气急追向卓红。他手下那八个劲装剑客亦随之追去。
卓红听见背后风声愈近,身形一折,转从银库门前掠过,严画疏紧追着他撞入架格库中,与他在屋里互换一招,卓红又逃出门来;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远离了县衙。
先前屋里争斗,邹清远等几个官吏已躲出门去,此刻邹清远听见架阁库中的响动,脸色大变,近日他清量田地、整顿赋税的记录册子都存放在库中,可损毁不得,便要跑过去查看,却被刚赶到的徐捕头与一群捕快围护在当中。
沈越稍松了口气,见姜平内息微弱,亟待救治,鲸舟剑派不乏治疗内伤的灵药,都存放在老君庙里,沈越便将姜平抱起,绕过徐捕头一众人,疾奔向城外。
一路来到庙里,已是星月漫天,冷竹、刘独羊却都不在。沈越给姜平喂服下伤药,将他安顿在床上,又运功助他调理内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姜平才醒来,勉力回思片刻,道:“沈师弟,是你救我性命,我必会报答。”
沈越说了几句严画疏的事,又道:“此人要杀我。”姜平一呆,道:“严副堂主知人善任,你好好听他吩咐,他必不会再为难你。”沈越知他伤重,不欲和他争辩,只道:“你先歇养。”姜平很快又昏睡过去。
沈越伫立床边,想到今日的种种经历——徐捕头、阿虫、任秋、常无改、冷竹、邹清远、姜平、卓红、严画疏……一张张面目乱纷纷闪过心头,不知为何,最后映在心中的,却是那个陌生青裙女子的身影。
沈越摇摇头,心知严画疏一时受挫,必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又久不见刘独羊和冷竹回来,越想越觉烦忧,几年来为复仇努力不懈,竟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疲累之感。
他寻思一会儿,又奔回城去。
夜深人静,街巷间只有更夫提灯往来行走。徐捕头在家中脱下靴子,便待洗脚睡觉,忽听敲门声响起,便重又下床去开门。
但见门槛外,沈越孤身站立;徐捕头吓了一跳,以为沈越夜半前来报复,颤声道:“你要……”忽听身后阿虫凑近惊喜道:“爹爹你瞧!”
徐捕头这才看见,沈越手里拿着一只风筝,正是自己扎给阿虫玩的。阿虫接过风筝,徐捕头道:“沈兄弟,你、你去县衙将风筝取回来了?”
沈越点点头,他方才在城中找了一大圈,未能找见刘独羊、冷竹,又挂念姜平伤势,便只对阿虫道:“这纸鸢你以后自己玩,可别再让邹公子瞧见。”说完展开轻功离去。
徐捕头追出几步,欲言又止,但见沈越背影单薄,便如一只风筝飘飘转转,很快消隐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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