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潇呼吸一滞, 一时不敢作声。
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她终于知道了刚刚那一声的来源。
站着的余越朝跪着的余越身上重重踢了一脚,直踹得他向旁边一歪, 却又赶忙撑着地跪直回去,低着头不说话。
站着的余越好像终于踢够了, 抱臂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余越。
“知道为什么吗?”他声音平淡无波地问。
“不知道, ”地上那人轻轻摇头, 清瘦的身影显得摇摇欲坠, “但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 怎么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的, 哥哥。”
风潇睁大双眼。
双胞胎吗?
方才那一瞬间看到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然而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踹的那两脚也结结实实, 实在不像亲兄弟的模样。
因此她还以为, 是用了易容一类的办法。
既是双胞胎兄弟, 怎会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既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昨日又何以那般默契地骗过了自己?
风潇满腹疑惑。
“啪!”
思忖间, 外头已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地上的余越垂着的头向右偏, 左脸迅速泛起一片红, 依稀有指印的形状。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那道熟悉的声音比方才更冰冷,叫人听着便心生寒意, “别再叫我哥哥, 余越。”
明白了,地上跪着的那个是真余越。
“姑娘,”轿夫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到底下不下?您不急着吃饭,我还急着接下一个客呢!”
外头的动静戛然而止,风潇在慌忙放下帘子的前一秒,看到余越二人同时把头转过来,看向了这个轿子。
她两眼一闭,恨不得问问这个轿夫是不是人机。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风潇只得磨磨蹭蹭地从轿子下来,走到两人面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哟,都在呢?”
轿夫在背后喊:“姑娘,没付钱呢!”
风潇调转回去付钱,付了两倍:“你再回去一趟,告诉我客栈同住的人,说我已经到了,最晚两个时辰就回去。”
声音清亮,没有收着,任谁都能听见。
“好嘞!”轿夫高兴地应了一声,飞速去了。
转过头来,便见余越的哥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齐姑娘这是……?”
“习惯了,”风潇面色如常,“我一般出门前都和同门说清楚跟谁一起、去了哪里,省得哪一日出意外了,例如被人杀人灭口一类的,宗门为我报仇都无门。”
警告的意味已很明显。
闻言,他也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齐姑娘多虑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恐怕因你不是京城人士、官宦之家的缘故,才不知道我和余越的事。”
“此事并非秘密,我没有什么灭口的必要。”
他向风潇微微颔首:“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余止。”
余止?余越?
她怎么觉得正好是反着的呢?
明明是哥哥行事张扬、毫无顾忌,弟弟卑微收敛、如履薄冰。到底是谁在知止、谁在行越?
她还在琢磨,余止已再度开口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早?处理些家丑,倒叫你看了笑话,齐姑娘见谅。”
风潇一皱眉:“不是正好酉时吗?”
余止闻言一愣:“我昨日说成了酉时吗?”
随即恍然,露出个歉意的笑:“本是想约在酉时一刻的,只是自己心里念着要酉时到,提前做好准备迎接齐姑娘,不曾想说出了口竟成了酉时见。”
“是我说错了,实在抱歉。”
风潇面上不动声色。
“既然齐姑娘也来了,就不叫你自己猜了,”余止转而对余越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昨日冒充我与齐姑娘交谈,谁给你的胆子?”
像是专程展示给风潇看的一般,他一脚又踹在余越身上,力道显然比之前更大,因为余越这次没能稳住身形,被掀翻在地。
“以为顶着和我一样的脸,就敢肖想我的东西了吗?还以为能用那些下贱的手段夺走别人的东西吗?齐姑娘连名字都不愿告诉你,还不明白吗?”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蠢货。”
余止慢条斯理地弯腰,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好像踹他这一脚脏了自己的衣裳。
“你去珠宝阁,”他懒得再看他一般,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问问店里的人,昨日齐姑娘都看了哪些,通通买下来,记在我账上。若是他们记不得了,就把不确定的也买了。”
“一个时辰之内滚回来,这是我给齐姑娘的赔礼。”
他把“我”字咬得格外重。
余越闻言,抬头惊愕地望着他,神色很复杂,眼里有些微苦楚,有许多哀求,掺杂着很少很少的一点耻辱。
唯独没有半分该有的愤懑。
他好像也察觉到了此时此刻的狼狈,微不足道的尊严已剥落得干干净净,于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转头看风潇一眼。
“听不见吗?”余止丝毫不为所动,声音显得更冷厉,“我让你现在立刻滚过去。”
余越终于垂下头去,脖颈的弧度脆弱又哀婉。他默默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表演完了吗,两位?风潇在心里问。
她是真的有点气笑了。
轿子停在这里,余止恍若未觉,继续行他“叫人见笑的家务事”,心有这么大?
就算不是什么秘密,也不至于如此张扬,生怕旁人看不见一般。本还只是怀疑,直到余止说什么不小心说错了时间,她才有些确定了。
看着身份就不低,对人戒备心又那么强,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况且她昨日可是又重复了一遍的,他能一直反应不过来?
今日这一出好戏,就是演给她看的。
然而戏是给她看的,重要的却不是她这个观众。
说什么余越冒充了他的身份,他难道就没冒充余越?怎么昨日不见他揭穿,反而饶有兴致地把这个三人转给演下去了?
当着她的面羞辱余越,会更有趣吗?
需要她嫌弃地欣赏余越的窘迫,再配合地露出“啊你原来是个如此卑贱之人”的反应吗?
这个余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如他所表现的一般唯唯诺诺,昨日直接一句“我不是我哥”就完了,哪里有后面这么多事?装出无辜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兄弟反目也好,恨海情天也罢,与她本都毫无关系。她不过是路遇美人,一时兴起搭讪而已。
她同意成为他们兄弟play的一环了吗?
风潇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掩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从折辱弟弟中获取快感的哥哥?楚楚可怜甘愿让哥哥出气的弟弟?
“齐姑娘,”余止轻声唤她,“抱歉,让你看笑话了。没有生气吧?”
风潇抬眼,面上已换了一副表情。
惊惶、讶异、难为情,带着一点微妙的、极力隐藏的……羞涩?
“没有,”她慌忙摇头,“别往心里去。”
“那是……您弟弟?”
她探头去看余越离去的方向,哪怕早已看不见他的背影。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探寻的情绪。
余止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府里的一个下人罢了。”
“嗯嗯,”风潇连连点头,毫不反驳,“那您这个下人……现下有多少岁了?”
“昨日遇见他买糕点,说是带给家人的,是家里有妻子和孩子吗?”
余止僵在原地。
他竟敢称自己为家人?
在一品阁用餐,点心是可以直接送上来的,余止早就打算好了昨晚去一品阁,却仍叫余越在下面给他排点心。
买回来也没有吃,踩在地上用脚尖碾碎罢了。
这样无足挂齿却能给余越找点麻烦的小戏码,他向来乐此不疲。
没想到他又是冒充自己、又是邂逅姑娘便罢了,还胆敢称自己为家人。真以为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好弟弟给好哥哥买糕点吗?
谁给他的胆子!
见余止迟迟不说话,风潇像是有些慌了,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
“他的家人早死绝了。”余止终于冷声回了一句。
闻言,风潇却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用很低的声音小声嘟囔:“那就是没有家室了。”
她应是以为这样的音量只有自己能听见,然而余止的耳朵一动。
“对了,那他一会儿买完珠宝会回来吗?既然说是给我的,那应当会回来吧……”
余止深吸一口气。
“齐姑娘,”他极力声音平稳地提醒道,“你刚刚应该看见了,他只是我府里一个下人。”
这次把重音咬在“下人”上。
“一个奴才,一个卖身契在我手里的奴才。”
“他没有多少钱,甚至没有自己的住所,我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他也仍然只能像一条狗一般对我摇尾乞怜。”
“天啊,”风潇发自内心地叹道,“他好可怜。”
“还好我颇有一点小钱。”
她甚至没有纠结一个弟弟的卖身契怎么会在哥哥身上。
余止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疯了。
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风潇有些心虚地退后半步,而后一咬牙,鼓起勇气:“先前您说要在江陵停留几日,大概是多少天呢?”
“您有许多正事要忙,他一个下人,应该做的事只是跑跑腿、买买点心一类的吧?我若在您用不到他的时候邀他同游,或是他为您办些小事杂事时同他一道,您应当不会介意吧……”
余止不打算再劝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
他不再有意掩盖自己的鄙夷,只嗤之以鼻地对她冷笑:“悉听尊便。”
“你大可试一试,瞧瞧他敢不敢。”
第27章
“那我们进去吧?”风潇不以为意, 脚步有些雀跃地往里走,“老徐记?是老板姓徐吗?听着像是开在巷子里攒了许多年口碑的老店……”
余止语气冰冷:“齐姑娘既然对一个下人那样感兴趣,今日我便先不奉陪了, 否则难免自降身份。”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慢着!”风潇急忙喊他,“那你……那你刚刚说的话还算数吗?我若自己在这里吃饭, 他还会把珠宝送过来吗?”
“其实也不是非要啦,那些珠宝也不便宜, 叫余公子破费我于心不安, 您若是后悔了……”
“不至于, ”余止硬邦邦地回, “鄙人不是为那么点东西反悔之人。”
看不起谁?他又不是余越这般要仰赖自己鼻息生存的下人, 能为那点银子出尔反尔吗?
“那就好,”风潇如释重负地轻抚胸口, “那他一会儿还会来的对吧?您若是太忙, 只管自己去忙就好, 不必为我浪费时间的……我自己在这里等他便是。”
说着走进店里, 店小二看她在外头刚与余止说过话, 知道是一起的, 便殷勤地领着她往里头去, 直直走向为余止留的包厢。
风潇的背影因每一步都不自觉地踮脚, 而显得格外轻快, 手臂也随步调,在一旁小幅度地、有节奏地甩。
像休沐日终于能去踏青的孩童, 摇头晃脑, 满怀期待。
余止的手掩在衣袖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他抬脚跟了上去。
风潇似有所觉,扭头看去, 见他跟在身后,面露惊讶:“余公子不是去忙了吗?”
“我没有说过是去忙。”余止面色发黑。
他记得自己说得很清楚,是因为同她与下人牵扯在一起会自降身份。
“毕竟是我给齐姑娘的赔礼,”他又一次把“我”字念得很重,“还是由我亲手交给齐姑娘比较好。”
言语间,两人已被带到了包厢。
老徐记的包厢与一品阁不同。
一品阁是个两层的小楼,因此包厢在二楼,厅堂和卖点心的窗口在一楼。二楼装潢雅致,包厢有专人伺候,只是有最低要消费的数目,适合有些身份的人;一楼烟火气更足,贩夫走卒、来往行人都可接待,只不过吵闹些罢了。
老徐记却只有一层,包厢在里头。同样是专门的侍者伺候、有最低消费,看得出比外间装修精细很多,却也因此在边界线的位置显得格格不入。
“那也好,”风潇也不纠结,从善如流,“正巧还有些事想问问您,这顿我请。”
说着便叫人拿菜单来。
翻开那菜单,只见上头五花八门,上面是招牌的红烧蹄花、卤蹄花、蹄花汤一类,下面跟着天南地北各样菜式。
风潇点了些招牌的,又拿给余止看,招呼他加几道。
余止看也不看一眼,淡声道:“不必。”
风潇也没再多推让,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便叫小二报去做了。
小二一走,那侍者又斟完茶便立在外头等吩咐,整个包厢便顿时只剩她与余止两人。
都不说话,于是空气很安静,也还没有上菜,连伸出筷子夹菜都没得夹,无所事事的沉默便显得更凝滞。
余止不打算主动开口。
他本就不是个会主动挑起话题的人,那向来是一场饭局中的下位者才会做的。他们左右逢源、暖场陪笑,他一言不发,偶尔给个笑脸、回句话,便是天大的面子。
昨日与风潇和颜悦色地过了一晚上,他已十分屈尊降贵,几乎是以平等的姿态,陪她好好演了一场才子佳人喜相逢的戏码。
她却自己甘愿低人一等,对那个卑贱之人如此感兴趣。
吃不得细糠的贱命。
然而风潇却也不说话。
她既不主动说点什么,也未表现出半分坐立难安之态,端着侍者方才倒好的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间或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偷偷瞟一眼余止,而后飞速垂下眼帘,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余止察觉到她的视线两三次,心下生疑。
这叫人想起昨日的她,与今日判若两人。
昨日的齐时大胆得叫他惊异,吃饭时每每停下,托着腮帮子盯着他看,便是与他视线对上,也毫无躲闪之意。
他目露疑惑,她也不作解释;他出言询问,她仍不回答,只摇摇头,坦荡荡地冲他笑。
她的目光直接而滚烫。
如今却在这里一眼一眼地偷瞄。
她醉酒后说的话直白而赤裸。
一觉醒来,感兴趣的对象却变成了余越?
余止终于明白了心头那股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齐姑娘,”他重又做出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
好像发愣时突然被惊吓到一般,风潇微微一颤,才抬头去看他。
“怎么了?”
便见余止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不给她眼神躲闪的机会。
“你昨日先见到的是我,而后是余越,再然后是与我一同用的晚膳。你知道的吧?”
风潇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那倒是怪了,”余止露出个玩味的笑,“我听一品阁的人说,姑娘原是看到余越便找了过去,闲聊两句却又与他分开了,想来是话不投机吧?”
“反倒是与我一同用膳时相谈甚欢,又约了今日再见——”
“我今日本不该来的。”风潇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
余止眉头一皱,在一瞬息的功夫里没能反应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有些疑惑,就要开口问。
外头却传来微弱的叩门声。
包厢的门是掩着的,从门缝里飘进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您的菜好了,客官,”是侍者的声音,“方便现在送进来吗?”
风潇没有说话,余止淡淡应了一句“嗯”。
这一遭,却把包厢里正到关键处的气氛打断了,风潇肉眼可见地神情一松,拿眼去瞧端上来的一道又一道菜,不肯再与余止对视。
碍于有旁人在场,余止也先止住了话头。
不知是妄图逃避回答,还是真被吸引了注意力,风潇的眼神停留在最早端上来的那道蹄花汤上。
瓦罐里头汤汁乳白浓稠,蹄花卧在正中,骨肉酥烂,胶质半融。
她有经验,这个不可能不好吃。
侍者见她一直盯着,便很有眼力见地布菜时先盛那道蹄花汤,小碗放在了两人面前,又仔细介绍了该如何蘸着蘸水吃汤里的蹄花。
介绍完了,又准备帮两人布其他菜,余止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余下的我们自己来,不必在里头伺候,你出去吧。”
侍者犹豫一瞬,低头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包厢里终于又只剩风潇余止二人了。
风潇已然吃上了。
蹄花的皮肉颤巍巍的,戳一下抖三抖,筋与皮都已有些晶莹,半点不腻,汤也鲜,蘸水也正。
不出她所料,果然是顶级的美味。
单论这一道蹄花,老徐记做的远比一品阁中的任何一道菜出色,然而两家从店面大小到煊赫程度,老徐记都远不如一品阁。
风潇难免为这块蹄花默哀。
余止见她吃起来没完了,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重又挑起了那个话头。
“齐姑娘,”他这次不再铺垫,单刀直入,“既然第一眼看见就上来攀谈的对象是我,晚饭时相谈甚欢的人也是我,只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人是余越,何以今日显得对余越如此感兴趣?”
说罢,他才意识到这话不对劲。
他本意只是觉得此事说不通,要听个解释,然而说出口来,竟像是他在与余越争这份兴趣一般。
虽说原本的打算确是叫余越当着齐时的面被揭穿,叫她看清两人的天差地别,好用她的反应再一次狠狠踩余越的尊严,然而齐时的脑子却抽了筋,莫名其妙地盯上了余越。
他虽嗤之以鼻,却也懒得相争。
一个在大街上就能对陌生男子随意搭话的女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会说两句好听话又如何?
放在往常,他搭理都不会搭理。
余越有些气恼,为自己的口不择言,为事态的不受掌控,为齐时的不知好歹。
于是面色愈发阴沉。
风潇从蹄花汤中抬起头,便对上余止这幅汤里被下了毒一般的神情。
她面上闪过一丝极快速、极细微的惊慌,嘴却很硬。
“当时只道是寻常,”她说,“今日又见,从他身上看出了昨日不曾发觉的韵味。”
“楚楚可怜中透着倔强,又很善解人意,叫人心疼。”
余止发现,他也从齐时身上看出了昨日不曾发觉的天赋,便是总能说出叫他想唤余越过来再给几脚的话。
尽管如此,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虚仍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是吗?”
“齐姑娘喜欢这样的吗?”
余止嘴角的弧度很微妙。
“那昨日酒醉后的记忆,齐姑娘还有留存吗?”
“你一个劲儿地问我知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肯说……”
他指了指自己,而后指了指风潇的眼睛。
“齐姑娘,”余止好整以暇地欣赏齐时迅速睁大的双眼,“我听说,酒后吐真言。”
风潇面上掠过藏不住的慌乱。
她埋头,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拨拉小碗里剩的一口汤,舀起一小点葱花,又放回碗里,来回反复两次,好像这点葱花能玩一辈子。
包厢内如刚进来时一样安静,
“齐姑娘?怎么不说话?”余止不许她再逃避。
风潇的头埋得低低的、深深的,声音小小的、闷闷的。
余止还是听清了。
他听到她说:“你们的眼睛不是生得一模一样嘛……”
“既然看着是一样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第28章
余止的面色突然变得没有一丝温度。
哪怕是刚刚并不友善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笑意, 都在他脸上消失了。
周身的气压一降再降,像是结了一层冰,整个包厢的空气都显得凝固几分。
有宗门就有宗门吧, 又没说是什么宗,可能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宗呢?
他抑制不住地想。
况且她在宗里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看这年纪,应该只是个寻常弟子。便是在外头真出了事, 只要他做得够隐蔽, 宗里一时追查不到, 不也就偃旗息鼓了?
说不准就算查出来了, 他也能拿钱财或人脉把事消了。他固然不想招惹江湖势力, 那些势力难道就愿意得罪他吗?
于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危险:“看着是一样的, 所以没有区别, 是吗?”
他看风潇的目光已经像在看死人。
风潇察觉到了。
和弟弟的区别大概就是他最脆弱的地方, 此人耐心的临界线就在这里了。她在心里暗忖。
她不疾不徐地掀开一点外袍, 在余止微微错愕的眼神里, 把手伸了进去。
余止双眼睁大, 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女人要干什么?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种事吗?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又是他专程命侍者不许进来, 显得好像是他要……
风潇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 掏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玉牌。
玉牌上赫然只有“流云”两个大字。
“余公子,”她若无其事地问, “这个玉牌你可认得?”
余止死死盯着那枚玉牌, 抿嘴不语。
他认得,他当然认得。
流云宗,西南那边赫赫有名的大宗, 宗里能人辈出,放眼整个武林也是一尊庞然大物。
玉牌,每个宗门都会有类似的信物,数量却极稀少,因为此物绝不轻授,是只赠予极少数重要盟友的至高信物。
流云宗的玉牌……
“是叫流云令,”风潇轻飘飘地说,“持此玉牌者,受宗门一世庇护。若持牌者在外殒命,流云宗必将不计代价,追查到底,誓死复仇。”
“我这一趟出远门,随从的都有哪些人、途径什么地方、何时会到目的地,宗门全都一清二楚。”
“叫人安心得很呢。”
余止疑心她在挑衅。
她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激怒了他,否则怎么会突然掏出这枚玉牌,言明她有多动不得?
可是这个女人太蠢了。
此令一出,他是不能再动她性命不假,然而这世上多少恩怨,难道都非要用流血来解决吗?
她从西南而来,途径此处停留,那便是往北上的。去哪里?京城?京城附近的地方?更往北的去处?
无论是哪里,都逃不出他的势力所能触及的范围。
只要他一日知道她的行踪,她想做的事就不会顺利,她的生活就别想富足安稳。
余止打定主意,缓缓向后靠坐在椅背上。
风潇却冷不丁接了一句:“是也不是。”
余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有区别,可至少看起来是一样的。”风潇一字一句,语速缓慢,神色复杂。
“或许看我的眼神、周身的气度、谈天时的反应会有所出入,可是至少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时,能想起那天你的眼睛。”
余止一怔。
她语调平静,没有看余止,也没有看手中在小碗里转动的勺子,只盯着余止身后的空气,直愣愣地发呆。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不甘和酸楚一般。
“或许只少了那天的灯笼吧。”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晚的灯笼亮得很,他在她眼里看见熠熠的亮光,原来她在他眼中也见过的。
余止为其中的意味而心念轻轻一颤,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被小心藏匿起来的心事,试着反复去揣摩这几句话。
外头却又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余止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恼了:“不是说了你在外——”
“公子,”外头的声音却与他有八九分相似,“东西都已买齐了,因数目庞大,便都先放在了马车上,现如今正停在外面。”
是去而复返的余越。
余止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亲自拉开了包厢的门。
“带回来了就在门口等着,谁准许你进来的?”
他阴沉着脸上下打量了余越一圈,看见他被汗浸湿的鬓角,神情才透出些满意来。
余越心下生疑。
以他对哥哥的了解,不就是想要他亲自送过来吗?若不是东西太重没带进来,恐怕还要支使他亲自一样一样给齐姑娘介绍。
他不就是要让齐姑娘看看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工具吗?他不就是要看自己亲自替他展示高高在上的财力、权势与慷慨吗?这不是最能体现自己与他之间的鸿沟吗?
他不就是要亲眼看到自己在屈辱中强撑的狼狈、不甘与隐忍吗?他不想享受齐姑娘对他的崇拜与仰慕,再欣赏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吗?
他的满足感不向来是从此处找寻的吗?只有反复地把他这个弟弟踩在脚下,才能确信那个曾经能夺走一切的弟弟已经彻底消失。
不是吗?蠢哥哥。
他低着头,叫人看不出神情,声音仍是那样小心翼翼的:“担心您要得急,想在吃饭时就拿给齐姑娘看看”
“上不得台面,”余止冷笑一声,“你当谁都如你一般,一丁点好东西就急不可耐地要亲眼瞧见?”
我我我!风潇在心里疯狂举手。
余越避而不答:“那我便先退下了。”
说罢恭敬垂首,静候吩咐。
果然,余止沉吟片刻,开口命令道:“你叫那侍者歇着去,你来布菜。”
余越闻言放下心来:这才是余止会做的事。
面上却一脸难色:“我身份鄙陋,又手脚粗笨,在此侍奉,恐败坏公子与姑娘雅兴。”
是啊是啊!他搬了不知多少东西,搬完没洗手!风潇又在心里无声呐喊。
余止却眉毛一横:“叫你布菜你就布菜,还敢忤逆不成?”
余越于是不说话了,只默默立在了余止身后。
风潇见他并无洗手的打算,忙护住了自己面前的碗碟:“你给他布便是了,不必管我。”
余止微微眯起了眼。
余越闻言,并不应声,只看向余止,用眼神征询他的意思。
余止皱起了眉头,不是因齐姑娘违逆他的安排之故。
他察觉到预想中的局面没能发生。
齐时没有如他所愿,为余越不自量力冒充自己而不齿,或因其活得毫无尊严而轻蔑;恰恰相反,她在得知余越的身份后,反而莫名兴奋地转头盯上了他。
余越为了与这个齐姑娘聊下去胆敢冒充自己,现在看来却也并没有多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当着她的面如何羞辱他,都没有带给他额外的屈辱。
余止方才被打断的思绪重又连接起来。
为什么突然对余越感兴趣?
“——可至少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时,能想起那日你的眼睛。”
为什么看见他狼狈卑贱后反而有了兴趣?
“——还好我颇有一点小钱。”
为什么昨日那样大胆直白,今日却换了一副面孔?
“——我今日本不该来的。”
余止恍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原来昨日于她而言,是求而不得之下仅此一日的放纵,是趁着酒醉吐露心声的狂欢。
从那日初见,她第一眼被吸引的人就是自己,之后情不自禁地酒后吐真言也是对自己。自始至终,她其实从未被余越吸引过。
一切不过是因为,余越比自己更低贱。
他权势滔天、家财万贯,能一句话买下她在珠宝阁看过的所有东西。她一个云游四海的江湖人士,焉能看不出自己的尊贵来?
她明白,自己是她终其一生不能得到的那盏灯笼。
然而余越不一样。明明顶着同样的脸,他却只是个任人打骂的下人,没有钱财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她得不到自己,却有可能买得起他。
烛火之辉,也可供人自欺欺人地当作灯笼。
如此一来,那些古怪之处全都说得通了。那些叫他疑惑的地方,原来都藏着这个女人如此无奈而酸楚的心事。
余止心中一动。
然而此时,余越的衣袖出现在他面前,从中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要为他夹菜到面前的碟子里。
那只手与他自己的也无太大分别,只是手腕上多出一颗痣。可是那颗痣太小太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小的细节,他们只会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这两只手不是长得一样吗?
那点子浅淡的心软一瞬间便消失了。
爱慕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她这点心意不足以叫他改变主意。
余越的痛苦永远是最高优先级。
“你出去吧,”他嫌恶道,“别再进来给人添堵。”
余越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想一出是一出,波澜不惊地低头应是,而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果然对齐时毫无留恋。余止心想。
盯着余越把门关好,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他才终于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对着风潇开了口。
“齐姑娘是对我的下人有意?”他开门见山。
果见齐时面上露出极复杂的情绪。她急急开口像是要否认,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硬生生把话拦在嘴边。
而后深吸一口气,大约是终于说服了自己、鼓足了劲儿,才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轻语。
“是。”她极力做出坚定的样子。
余止满意颔首:“我虽对他严厉,却也知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齐姑娘会在这江陵城逗留几日?日后又打算去什么地方?若是与我行踪有所重合”
在风潇疑惑的目光里,他露出一个诚恳的笑:“我或许可以为二位牵线搭桥。”
第29章
风潇隐隐有些猜测。
“余公子过几日应当是要去往京城吧?”
他说只在江陵停留几日, 那便是其他地方的人。然而若是什么小地方来的,断不会是他这样高傲而张扬的姿态。
城中最大的珠宝阁,不问价钱就要把她看了的东西全要了;最有名望的餐馆, 专留出的包厢会用来接待他。
放眼全国上下,江陵也是顶了天的富庶和繁华, 要有多大的权势和来历,才能在这里如此恣意?
只能是都城来的京爷。
余止挑眉:“怎么?”
果然。
“那倒是巧了, ”风潇状似惊喜道, “我此行也是要去京城, 指不定会长久留在那里。”
余止没来由地多看了一瞬, 因她面上的喜色太明显, 叫他一时有些想知道,她在为他答应牵线搭桥而高兴, 还是为日后与他同在京城而欣喜。
明明知道理应是后者,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想。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小幅度地一动, 像是要扇走这些无谓的杂念。
“既然如此, ”他满意道, “齐姑娘何不与我一道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风潇摇摇头:“我要与宗门的人一起。”
余止点点头, 也不再多勉强, 只告诉风潇到了京城, 可向他府里递个帖子, 他自会找机会邀她上门。
至此,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风潇不确定余止有没有吃饱, 因为她总觉得他的嘴在不停说话和使唤人, 不过既然他停了筷子,自己又吃饱了,那便应当可以走人了。
于是径自喊了侍者来算饭钱。
“你这是做什么?”余止皱眉, “他们自会记在我账上的。”
风潇不以为然:“不是说好了今日我请?”
余止只觉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和一个女人吃饭,在一家会专门为他预留位置的餐馆,不就该吃完潇洒而去、叫那老板只管记在账上吗?别说当场结账了,唤下人进来掏钱他都会觉得掉了身份。
何况是个女人来请。
“你胡闹什么,”他皱着眉头,“我当你说的是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风潇却很坚持:“你肯为我和余越牵线,我得好好谢你,可不是这一顿饭能还得清的。”
余止不说话了,无意识地咬住了后槽牙。他认为今天齐时和余越必须有一个人要挨他一巴掌,且他碰巧不打女人。
那侍者进来算饭钱,还没给出个数目,却见店里的老板一阵风一般地进来了。
“余公子这是开什么玩笑呢,”她满脸堆着笑,笑里有点惶恐,“哪有您在小店吃顿便饭还要付钱的道理?”
又转头训斥那侍者:“没眼色!怎么能给余公子算饭钱!还不快去赔罪?”
余止心里舒坦了些。
这里总算还有个人把他余止当余止。
风潇见是老板来了,却眼前一亮,上前道:“是这里的老板吗?来得正好。”
那老板面有困惑,忙迎上来:“姑娘所为何事?可是我们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那倒不是,”风潇连连摇头,“你们店里的蹄花做得确是一绝。”
听她说起店里的蹄花,老板面上的紧张明显少了许多,连带着语调都自信了不少:“不是小人自夸,我们家是卖蹄花起家的,街坊邻里一张嘴一张嘴吃出来的好东西,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开了,才有了今日的名声和招牌”
余止皱眉,不明白两人在这里废话什么。
风潇笑吟吟地听她说完,很给面子地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叫老徐记呢,果然是有口皆碑的老字号。”
老板闻言笑得更满足,下巴微微扬起些许,脊背也挺得更直。
风潇却话风急转,冒出一句:“只是你这般经营,难免有些埋没这么好的手艺了。”
老板面上僵了一瞬,然而思及方才这姑娘真心实意的夸赞,又不像是来挑她错处的,于是犹犹豫豫地发问:“姑娘可是有什么指教?”
余止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看向风潇。
风潇见这老板是个听劝的,心里也欣慰。
“你不嫌我多事就好,实在是你们家的蹄花好吃,一尝就知道是用心研究过,下了功夫炖出来的,我才不忍心叫它被埋没了。”
这是真话。
风潇刚进来时,便觉得这包厢的设计并不舒服,然而途径江陵吃的一家店,这辈子都不一定会再来第二回,她又不愿到处指指点点,便压下了种种心思,默不作声。
可是她家的蹄花汤,她一吃下去便知道不一样。蹄花处理得很干净,酥烂却不失形,是要长时间守着慢慢熬的。汤的调味不多不少,蘸水也配得很正宗,是店家很用心地对食物,才会有这样的好味道。
叫她想起昨日在一品阁,有了余止加入后变得声势浩大的一场宴席,食材被鲍汁、火腿簇拥着,味道却浮在表面。
一品阁是当地的金字招牌,凡到了江陵,总要去试试,排多久队都不可惜,常年人来人往。
她便更为这家蹄花店可惜。
有时她越见识到一些人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越为另一些人笨拙的韧劲儿而动容。
比方说天然被原书设定了天赋异禀的秦时,于他而言,生活里需要担忧的无非是能不能成为同辈第一人、修习的剑谱是不是最好的,最多再加点能不能得到她风潇。
而程臻邢潜等一众外门弟子,每日要承担宗里诸多杂活,努力攒钱买丹药、兵器,瞅着内门弟子心情好的闲工夫凑上去请教两句,期盼着自己进入内门的那一天。
她固然也为谢昭熠的闪闪发光而高兴,却很难永远真情实感地与她共情,反而是在这颗明珠可能蒙尘、要靠她一个普通人去救时,才强烈地想要保护她不受外界肮脏的伤害。
然而在面对程臻邢潜时,风潇却常常怀有想要拉她们一把的冲动。
她慕强,却更怜弱。
风潇想,大概是因为她还保有一点不自量力的逆反心理,或是她本性实在卑劣,在仰望中无法获得快感,而在俯身搀扶时,才会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和成就感。
她在脑子里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她说的话是对老板有用的。风潇安慰自己。
“你们家蹄花的名声既然是靠街坊邻居的口口相传,想必平头百姓中有一批熟客,一直肯捧场吧?”
“正是,”老板点头,“抬轿的力夫、赶车的把式、街边的商贩,一向都爱来这儿。我们店里来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讨生活的本地人。”
“这些人想必是用不到雅间的,设的包厢是为了旁的客人?”
老板讪笑:“不瞒您说,是存了份贪心。总想着我们家蹄花好吃,滋味不输那一品阁,为何不能也请些体面的文人雅士来尝一尝?又恐他们不习惯市井喧嚣,便想着辟一方清净地儿。”
“这雅间有吸引到足够数量的客人吗?”
老板神色肉眼可见地暗了暗:“并不曾。”
“这就是了,”风潇轻轻一拍手,“说句实在话,这雅间陈设虽新,却与厅堂格格不入,布置在一层,就好比硬给布衣套了件锦袍,显得不伦不类。”
“里面的贵人嫌外头吵闹,失了身份;外头的街坊觉着里头拘束,坏了兴致。两头不靠岸,反倒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为什么不分开呢?”
“唉,”老板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我也曾想过同那一品阁一般,在楼上再建一层,作包厢用途。然而扩建花费不少,又要停业许久,其间的损失也不得不考虑。”
“本想着若是包厢效果好,便下点本钱扩建;如今却没有什么人愿意来这包厢,我也就越发不敢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
“依姑娘的意思,这个两层是非建不可吗……”
风潇却摇摇头:“不是建两层,要另开一家分店。”
老板瞪大了双眼。
“你这家店同一品阁的情形又有不同。一品阁菜式精致,本就是冲着更富裕些的主顾去的。厅堂的客人虽不如雅间身份尊贵,却也是有点闲钱、在乎体面的。”
“你的主顾却是单纯冲着蹄花来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是以若你要经营雅间,里外客人的差别就更大些。上下两层楼的区分是不够的,得另开一家分店。”
“另开一家分店?”老板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随即苦笑,“他们都是为我这老字号招牌来的,若换个位置、开家新店,不就没了这老店的底子了?”
“你若要赚更‘上层’人的钱,本就吃不了原来的底子,”风潇声音沉稳,“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人的生意。是继续深耕这些支撑你起家的街坊邻里,还是下定决心,去赚那富人的银子。”
她伸手指了指这间不伦不类的雅间,又指向外面喧闹的大堂。
“你想两头兼顾,结果就是两头都够不着。街坊们觉得你这儿变了味儿,不再纯粹;有钱的客人来了,看到这里局促的雅间,听到外面的市井喧哗,也觉得配不上他们的身份,来过一次便不会再来。”
余止在一旁听着,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
“这家老店是要原封不动的,蹄花的价格、分量、味道,都别轻易变动,服务好你的老街坊、老主顾。”
“你若下定决心要闯闯,就在城里那些文人雅士、富商官员聚集的区域,寻一个合适的位置,开一家全新的店,还叫老徐记,装潢却要雅致。”
“蹄花还是你的蹄花,盛放的碗碟却要换成名窑瓷器,蘸水可以用小碟分装,摆盘要讲究,甚至可以开发几道用蹄花做的、更显精巧的新菜式,只在那边供应。”
“价钱自然也要提上去,”风潇看着老板犹豫起来的脸色,笑道,“对于不差钱的客人来说,他们愿意为这份与众不同和体面付钱。”
她转头问余止:“一道蹄花从一钱银子加价到五钱,你会嫌贵吗?”
余止皱眉:“这有什么贵不贵的。”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给她打了配合,于是有些后悔。
风潇却已一摊手:“你看,对他们这种富贵人来说,就如一粒米和两粒米一般,不会放在眼里的。”
老板若有所思。
风潇见她听进去了,又忙补道:“我只是实在喜欢你们家的蹄花,才多说了两句。到底要不要这么干,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念头和决心、愿意担多大风险、店里有没有这个本钱……”
“做生意嘛,结果究竟赔还是赚,有时谁也说不准。我是过路的理中客,真做事还是看自己,听不听由你,我不负责。”
那老板显见是有些想法,连声道了谢,又非要免他们这桌的饭钱。直到两人走出了店,老板面上的沉思还未褪去。
余止却饶有兴致地盯着风潇,毫无道别的意思。
“齐姑娘,”他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心情显得很好,“既然是要去京城,又要和我常来往的,若你有闲暇,考不考虑在我的店里当掌柜?”
“我看你挺爱开店的。”
风潇挑眉。
“当掌柜不是不行,”她从善如流地打商量,“但不能只当掌柜。”
“你要开什么店?且说来听听。若是我感兴趣,可以合伙一起干。”
“但不能只是你雇我当掌柜。我也有些本钱,可以投到你的店里,赚的利润我们按入股时的银钱分成。”
她双目灼灼地回望余止:“余公子,这桩生意做不做得成?”
第30章
余止没有想到, 她的姿态如此从容而主动。
在他的设想里,她应当瞻前顾后地打听打听,或是假意谦虚地推辞两句, 然后被他开出的诱人筹码所说服,欣然加入。
他还没开呢, 她倒先给自己开了更诱人的筹码。
齐时的算盘打得太响。给他当掌柜,拿的只是死工钱;入股他的产业, 日后他吃肉, 她也能喝上汤。
余止不由地嗤笑:“入股?你有多少银子拿来入股?”
不怪他不当回事。像齐时这样到处奔波的江湖人士, 虽然宗门月例不少, 来钱的渠道也多, 却总是到手就花个干净,身上向来是攒不下来多少钱的。
“你刚刚送我的珠宝值多少, 我就入股多少。”风潇面色轻松。
余止凝噎。
“我刚刚送你的珠宝, ”他有些难以置信, “你拿来入股我的产业, 等赚到了钱, 利润还要分给你?”
风潇疑惑地看他:“不是送我了吗?余公子是心疼银子、打算反悔吗?反悔其实也没关系的……”
“不, 会, 反, 悔。”余止咬着牙, 一字一顿。
“那就是我的东西了,”风潇理直气壮, “既然送给了我, 自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余公子,不要对别人的东西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余止现在是真有些后悔了。
他是没把那些钱当回事没错,是决意要送给齐时、就当买个高兴没错, 可是他并没有买到高兴啊!
齐时也好,余越也罢,给的反应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风潇却语气软和下来:“我只投这么一笔本钱,股份还是你的占大头,分走的那点子利润,根本就入不了余公子的眼吧?”
这话倒是没错。
俸禄、油水、各处的孝敬、积攒的产业,余止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打算新开个酒楼,自然也不是专为盈利。
酒楼喧嚣、热闹、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人形形色色。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有消息。
上至朝廷政策的民间反响、官员的声誉风评,下至帮派势力的消长、物资价格的波动,全藏在醉汉的牢骚、商旅的闲谈、文人的诗会之中。
这些有价值的信息尽数汇入,在此交织、碰撞,全能收集整理到自己囊中。
非但能收集信息,亦可放出消息。
为新政策造势也好,打击政敌声望也罢,只需叫酒楼里的说书先生编排段子,或是引导文人墨客在墙壁题写点诗词,再不然就是让托儿伪装成客人,便能在席间散播许多消息。
一个生意足够好、人流量足够大的酒楼,能在消息上做的手脚,远非金银所得可以衡量。
因此对余止来说,这个酒楼能不能赚钱、赚多少钱都不重要,他要的是来来往往的人流与声音,为此倒贴钱也值得。
齐时如果能把这个酒楼打理得红红火火,他确实不介意让她分一杯羹。
只是……
“齐姑娘是不是出现得太巧了些?”他将信将疑,“我要开酒楼,你就突然出现,还表现出你很擅长经商的样子,就仿佛是……专程撞上来等着我邀请你一般。”
风潇心里喊冤枉。
她承认,如果提前知道他要开酒楼,以她的行事风格,确实会守株待兔。然而这次她是真不知情。
于是冷笑一声:“早知余公子会如此想,昨日遇到你时,我就不该开口。”
说罢不再做声,把头撇向一边,不肯叫他看此时眼里的情绪。
余止却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埋怨与倔强。
他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太不信任,何况无论是又约今日见,还是邀请她参与自己的生意,都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恶念,才硬要把她牵扯进来。
然而他向来不是低头服软之人,即使自知理亏,也做不出主动求和的姿态。
于是只硬邦邦地往下问:“除了入股,还有别的要求吗?”
风潇仍不把头转回去。
“若你诚心要请我当这个掌柜,便需知道,一个酒楼日常如何经营,是掌柜说了算的。”
余止下意识就要反驳。
“你别急,”风潇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当东家的,自然能决定许多大事,酒楼建多大、什么时候开张、要不要扩建、利润如何分配,都是你说了算。”
“然而店小二、厨子、账房雇什么人,采买什么东西、上新什么时令菜,办些什么来招揽生意,都是掌柜拿主意的事。”
“何况我既然在你这里入了股,这个酒楼能不能赚钱,对我来说就是要紧的。你要做什么我不管,我要如何经营你也别管,只要生意来了,你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能赚到钱,咱们便谁也不亏。”
“你既请了我当掌柜,就要信我,否则就没必要把店交到我手上。”
说罢,她终于肯看他一眼,很平静地盯着他,眼里没有让步的意思。
余止有些犹豫。
他也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然而他向来要把所有事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才能放心,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都叫他不安。
可方才刚因不信任之故惹恼了齐时,如今她继续与他谈合作,已是给了台阶,他再这副样子,未免太没诚意。
反正齐时只是要亲自决定如何经营酒楼,他真正所图之事又不需要她插手,其实没有什么妨碍……
“合作愉快。”他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
“合作愉快。”
……
风潇没有同意与余止一同上路。
余止不太明白。自己所带的人手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不一定就比流云宗的人差,况且有他在,这一路上遇到官差、歇脚住宿,都不会有半点差错麻烦。
两人刚刚达成合意,齐时也没必要再那么警惕于他。既然都是要去京城,何必非要跟着宗里吃路上的苦头?
风潇的想法却很简单。她给商队交了八十两银子,半路自己主动离开,这银子多半是不会退的。
她花了这一路的钱,就要把一路的服务用完。
不过她不能跟他走,却不代表余越不能跟自己走。
“你身边又不缺人,既然愿意撮合我和余越,何不让他跟着我?”她提议。
“不可,”余止却一口回绝,“他面容与我过于相似,这一路一直脱离我的视线,可能拿那张脸做不利于我的事。”
风潇退而求其次:“那就让他这几日陪我一同游玩江陵?”
余止仍是摇头:“也会让他有可乘之机。”
风潇奇了怪了。
既然如此担心他用自己的脸行不利之事,又何必保留这张脸?看余止对余越的态度,也不像有半分怜惜,何不干脆把他毁了容,非要让他一直顶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没有问出口,只遗憾地摊手,与余越说好到京城后仍按约定的方式联络,两人便分道扬镳。
珠宝也不必带走了,余越说是在珠宝阁共记账三千五百两,便算作风潇出了三千五百两银的本钱。
冰冷的珠翠变成了温暖的股份,打从心里暖暖的。
风潇回到客栈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商队的护卫头目。
她这一路上的安危由商队负责,商队的安全保障又有两重。一是从镖局请的镖师们,身上都有武功,若一路顺利便罢了,真遇上个土匪贼人,主要的战力就是他们;而是商队自己养的护卫,武艺不如镖师,日常探路、守夜、警戒却是没问题。
风潇自觉危险情况还够不上出动镖师,因此今日出门前,是专门找了护卫头领,交代了自己要去哪里见谁、何时应当回来。
然而余止显然是京城里最尊贵的那批人,身边又有个不避着人的双胞胎弟弟当下人,怎么也算得上一件贵人的奇闻。她不知道便罢了,走南闯北的商队护卫能没听说过?何以她出门前交代时,这护卫一副寻常姿态,不像听说过的样子?
“回来啦?”护卫头领见她过来,只当是报平安的,象征性招呼了一句。
“吴大哥,”风潇却往旁边一坐,“你可还记得,我这一趟要去见什么人?”
“当然记得,”吴勇不解,“不是说那个贵公子吗?您说是叫余越,我都记着呢。”
“那这个余越,你在京城里听过他的名字吗?”风潇又问。
“嗐,”吴勇摆手一笑,“风长老说笑了,京城那么大,哪是随便一个无名小卒我都能听说过的?”
“那余止呢?也是这个余,止步的止,应该在京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吴勇不笑了。
他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上下打量了风潇好几眼:“您不会今日是去见他的吧?”
风潇心中一喜:“你知道他?”
“这谁能不知道?”吴勇若有所思,“原来他弟弟叫余越。”
“所以您今日出去,见的究竟是余大人还是他弟弟?怪了,他弟弟如何能有机会与你约见面的”
风潇忙坐端了:“吴大哥同我说说,他们兄弟是怎么一回事?”
吴勇逮着机会与人分享故事,也显出点背后说小话的兴奋。
“这可不是我说的,真假我不保证。”
“那位余止大人,是当今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陛下的得力能臣。你别看他年纪尚轻,那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据说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他身边总跟着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第一次和他一起露面时,一旁的官员都吓了一跳,飞快反应过来是他弟弟,刚开口打招呼,却被他厉声呵斥了。”
“当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府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谁再说他是我兄弟,便是与我余止结怨。”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