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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回暖


    返程的路上,周大舌没忍住在后排睡去,偶尔发出几声沉重的呼吸声。杨筱坐在副驾,看着周岐娴熟地扶着方向盘,又时不时握着挡杆,轻声问道:“周岐,开车是什么感觉?”周岐似乎思考了一下,回答:“有种掌控感。”


    周岐记得自己第一次独自上路,开着方丘的新车,去市区外。刚系上安全带的双手有些颤抖,挂好挡,又松了刹车,慢慢悠悠地上了路。一开始的紧张和不安,却随着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掌控感。


    他不再受外界干扰,做出妥协与选择,因为此刻,路就在他脚下。


    杨筱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回了院子,周岐在院子里捯饬炉火,杨筱又坐回秋千上来回晃着。周大舌从房间里出来,举着两个大红包,给杨筱和周岐一人塞了一个:“这这是压岁钱。”杨筱握着红包,对着周大舌说了好一顿吉利话后,又从自己包里掏出来彩绳,给周大舌和周岐系在手腕上。


    “以前我和我爸每年过年都会系一个,寓意来年红红火火。”杨筱说完,也给自己手上系了条,举起来晃晃。毫无疑问,今天是她这一年最开心的一天。


    火炉里时不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院子外小孩们嘻嘻哈哈,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炮仗声,周大舌和周岐听到她讲笑话时不约而同的笑声,构成了杨筱幸福的此刻。眼前周叔在摇晃的炉火前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和数年前蹲在火堆前烤红薯的爸爸重叠在了一起。杨筱不觉眼眶有些湿润,心里悄悄说着爸爸,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一翻过年关,这一周眨眼而逝。


    周大舌带着杨筱置办身新衣裳后,周岐又开着车把她送回了学校。这一周过得太快,直到发现连宿舍的书桌上都蒙了薄薄一层灰后,杨筱才对时间的流逝有了实感。打扫完书桌,王若蓬就穿着红毛衣进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刚放下,立马就给杨筱喂了块自家做的油炸小排。


    “好吃吧?嘿嘿。”王若蓬每次带点好吃的给杨筱,都会这么肯定地问一句。


    杨筱点点头,又嘬了一口骨头:“我也给你带了周岐做的小酥肉。”说完把周岐昨晚炸好装在食盒里的小酥肉又递给了王若蓬。此刻,王若蓬的脑子里满是周岐那张脸,冷漠地对着油锅翻来翻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我还以为周岐不会做饭呢。”王若蓬拿着小酥肉往嘴里放,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还会做红烧肉、炖大鹅、酸菜鱼,嗯好像还会做粉蒸排骨。”杨筱一边回想,一边报菜名似的数着周岐会做的菜。王若蓬见她“如数家珍”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清清嗓打断她:“好了别说了,又要饿了。不过我以为像周岐那样的,在小说里的设定一般都是霸道哥哥,会有什么妹妹生病哥哥冷脸熬粥,粥全糊了,妹妹也丝毫不嫌弃地喝光光的剧情。”


    杨筱听完哈哈大笑:“可是,糊的粥给病人喝不更难受了吗?”王若蓬大手一摆说:“这你就别管了,剧情需要。毕竟这种霸道哥哥就是需要有点缺点才会惹人爱。”说完,神秘兮兮地凑近杨筱问了句:“所以,周岐有什么缺点?”


    杨筱一时陷入了沉思,周岐有什么缺点呢?成绩好,孝顺,长得不赖,会开车,会做饭,会洗碗,有礼貌,为人处世周全,性格温和,上进努力,爱看书学习。杨筱想着想着,对王若蓬摇摇头:“暂时没发现。”


    王若蓬了然地拉长声音:“喔——真是爱让人盲目啊。”杨筱听完作势捞起袖子要收拾她,王若蓬灵活一闪:“说真的筱筱。如果你对周岐有点什么其他的想法,你会吃苦头的。”杨筱听完没说话,隔了许久回她:“嗯。”


    王若蓬堵在胸口的一堆话,又咽了下去。杨筱这人认准了的死理儿,她再怎么劝也没用。等杨筱日后真的要撞南墙了,她再上去好言相劝吧。况且,现在杨筱和她都知道,当下紧要的,是高考。


    说完,两人又手挽手上教室去了。


    市里的学习氛围很浓,杨筱觉得在这里结识到的朋友,都在学习上莽着一股劲儿。大家你追我赶,名次和名次之间挨得很近。对于杨筱来说,要稳住名次,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她也慢慢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节奏。


    早上起床铃一响,就到食堂买喜欢的包子。之后提着包子到教室里,一边复习前一天刚学的知识,一边吃,好像嘴巴一咀嚼起来,思维就活跃多了。晚上强化课之后,她会带本练习册或者拿本单词回宿舍温习,最晚看到十二点半,周而复始。


    这样的日子,对于杨筱来说,是舒心的。曾经因为贫穷屡屡找上门的各种麻烦,统统都开始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剩下一本本真题、一张张试卷以及每周和周岐、周叔的通话,还有每周三放在保安室里的东西,有时是水果和牛奶,有时是生活用品。


    气温逐渐回暖起来,下课时趴在走廊上看晚霞的队伍也逐渐壮大。日子和日子之间的不同,全靠当天的晚霞临场发挥,偶尔下一阵暴雨,彩虹又斜斜地搭在天边了,带着一股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就这样,杨筱过完了高一。


    暑假又是在鹿镇的小河边和院里的黄葛兰树下度过,只是周大舌又不爱出门了,连平日里最爱的象棋也下得少了。于是他俩在家常态是:杨筱在石桌前写作业,周大舌也坐在旁边,不时翻翻杨筱的作文册和语文书,然后感叹时过境迁,好多字自己都不认识了。


    正巧有天翻到杨筱写自己的作文,刚准备品读品读,小丫头就气急败坏地把手压在作文册上说:“这个不能看。”周大舌“好好好”地答应后,有些心痒痒地翻到后一页去了。等晚上杨筱睡觉去了,他轻手轻脚地翻开她放在收在堂屋里的作文册。


    作文主题是生命,杨筱写了篇散文,题目是我和我的第二次生命。


    “我生在一个多雨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雨水丰沛,草木旺盛,我才得以有了第二次生命。我的第一次生命是我父母给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我全然记不清了。而父亲在我还没来得及回报他的时候,就已撒手人寰。


    我以为我会变成路边的乞儿,乞讨着食物和爱的时候,养父把我领回了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不再窘迫。他是一个好人,又不止于一个好字。这只是因为在我贫瘠的认知里,好是最好的形容词。


    记得他把我领回家的那天。他站在枝繁叶茂的黄葛兰树下,和我说这以后是你的家了。其实我心里全是忐忑,因为我不敢再奢望有家。但他却用铁勺颠起可口的饭菜,用言语生起温暖的炉火,让我的身体和灵魂不再挨饿。


    他带我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世界。而我也再次和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联系,不再像浮萍一般飘零”


    周大舌读完刚要把练习册放回去,眼泪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在作文册上,晕开了。他手忙脚乱地拿来纸擦掉,但浸下去的眼泪却像长了脚似的不断向外跑着,变成了他阅读后的“铁证”。估计明早杨筱看到这块泪痕,又要拿着作文到他面前:“周叔——你是不是偷看我作文了?”想到这里,周大舌又像个小孩一样,挂着眼泪笑起来。


    等第二天一早,他还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地听到杨筱啪啪嗒嗒地从里屋里拿书本到外面石桌上写。他做贼心虚地背过身去,拿被褥把耳朵捂得紧紧的,生怕听到杨筱在外面扯着嗓子质问他。奇怪的是,这一天,杨筱都没再问


    作文的事情。


    周大舌白打了一肚子的草稿,什么风吹掉在地上了我给你捡起来结果洒到茶水了,我路过不小心衣角把水杯碰倒了,所以水溅在作文册上等等。甚至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看着杨筱捧着碗一脸镇定的样子,自己都快绷不住准备和她解释了,但杨筱始终没提。


    这个夏天,周岐偶尔从市里匆匆忙忙地回来,看望他俩一趟,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市里。周大舌的胃口也下降了不少,甚至有时要杨筱追着他再吃一口,他每次都打哈哈说天太热吃不下,逼得杨筱又在家里创新开胃的小凉菜。


    有时两人饭后散步到荷花田边,遇到路边卖藕的老妇,招呼他俩买点新鲜的。杨筱怎么说都要自己下去捞一根,摸到厚实又细嫩的藕得意地不行,爬上来脱了捞藕用的防水裤,又是夸人藕养得好,又是夸人孩子听话懂事,听得老妇心花怒放,让她下去摘了好几捧荷花,连带折了支荷叶让她带回去熬粥喝。


    她和周大舌,就这么一人抱着小半怀的荷花和一截白白胖胖的藕,往家走去。一路上,杨筱边走边想,明天是给周大舌熬荷叶粥还是做藕夹呢?


    第22章 牛轧糖


    杨筱纠结去纠结来,索性又熬了荷叶粥,又做了藕夹。她刚把藕夹放在冒小泡的油锅里复炸,还没捞上来,就听到背后传来周岐的声音:“我来吧。”杨筱一下回头,高高的马尾扫了周岐一脸,痒痒的,还带着点花香。


    “周岐,你走路怎么没声儿的啊?吓死我了。”杨筱把手放在胸前顺顺。周岐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漏勺:“好好好,下次我踢正步过来。歇着去吧,好了叫你。”杨筱心想那敢情好哇,有人帮忙干活了,端了碗晾凉的荷叶粥就出了厨房。


    见周大舌坐在黄葛兰树下摇着蒲扇,她走过去把碗放石桌上:“周叔,快来尝尝我的手艺。清热又解火的荷叶粥,刚放凉,比这蒲扇管用。”周大舌听完,当真放下蒲扇,端起荷叶粥喝了好大一口:“好好喝。”


    杨筱露出些嘚瑟的小表情,佯装大手一挥:“厨房里还有一锅呢,管够。我去看看周岐炸的藕夹好了没。”刚转身要走,她就看到周大舌端着的荷叶粥从他嘴角流了下来,软烂粘稠的米粒挂在了下巴口。


    她掏出兜里的纸巾,伸手就要给周大舌擦去。手还没挨着脸,杨筱就大声喊着:“周周岐,快来!”随着这一声落地的,是周大舌端在手里的瓷碗,高高的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周岐连围裙也没来得及摘下,闻声跑了出来。


    只见周大舌左边嘴角耷拉着,还留着几粒米,身体不受控地要往树那一侧倒去。周岐一把扶住周大舌,音量拔高:“爸!爸!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听到点点头,对,眨眼睛也行。杨筱,快打120。”


    等救护车来的那段时间里,杨筱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看着周岐把周大舌衣领扣子解开,又把他头偏向一侧去。她以为自己经历过杨瘸子的离世,往后面对什么都会变得无比冷静和坚强,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浑身颤抖,冒着冷汗,时不时一阵耳鸣。


    直到坐在抢救室外面,周岐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曾经无限憧憬的什么理想和抱负,她统统都不在意了,只要周大舌能好好的。


    周岐靠在冰凉的走廊上,脑海里闪过一个个脑卒案例,最终成功的、失败的。又和周大舌倒下时的症状一遍又一遍对应。混乱中,他却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学医。


    是周大舌牵着他去买牛轧糖。那种混着花生碎的牛轧糖。为了庆祝他大病初愈。


    那会儿镇上条件不好,周大舌刚把他捡了去。结果,前脚刚有了家,后脚开始发烧,一连烧了好几天,去卫生所挂水也不见任何起色。周大舌一咬牙把他带去了市里。曾经的孤家寡人,平日里有点闲钱全都买烟酒花掉,却为了给周岐看病花光了几乎所有的家底,硬是把人健健康康的从市里带回去了,还告诉他只要听话按时吃药,就领他去买牛轧糖。


    周大舌也向来不是会食言的人,带了个南瓜就拉着他买去了。和铺子老板交涉一大圈,一大个南瓜就换了三个牛轧糖,全装周岐口袋里,自己一个没要。


    回来的路上,苞米地里冲了条狗出来,把周岐刚掏出来的牛轧糖吓掉在了地上。眼见那狗刚要嗅嗅牛轧糖,周岐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想把它赶走。受了惊的狗转头就要咬周岐,周大舌一把拉过他,手里威慑的石头还没扔出去,自己腿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口,鲜血直流。


    周岐当场吓得哇哇大哭。狗跑了,那块牛轧糖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周大舌捡起,笑眯眯地给他说,不要哭了哇,糖还在,外面还裹得有塑料纸,不脏,我给你吹吹灰。


    等到了夜里,周大舌把他哄睡了,才起来往伤口上倒酒,疼得倒吸气。其实那会儿的周岐压根没睡着,躲在被窝里小声哭泣。他想起刚到家的时候,隔壁老汉和周大舌说,你这被狗咬了是要打针的。周大舌摆摆手,说哪有钱再上医院去。


    在已经记事的年纪,周岐却不知道什么叫狂犬病。他只知道那天晚上,他无比害怕一觉醒来,自己又没有了家人。于是在一次次噩梦惊醒后,他都去摸一摸周大舌的手臂。


    等第二天一早,周岐就问周大舌,没有钱不可以去看病吗?周大舌还是笑眯眯的,摸着他头说,对呀,但是当医生就可以一边给别人治病,一边赚钱了。周岐听完就拉着周大舌的手说,那我以后要当医生,给爸爸看腿上的伤口。


    周大舌哈哈大笑说,等你当上医生,爸爸的腿早好了。


    年岁渐长,他才慢慢地意识到儿时的那种近乎于本能的害怕,并不全无道理。因为那时的他们在用贫穷对赌,赌那狗没有带狂犬病毒。但好在,老天总不会那么残忍,他们赌赢了。而周岐,也在践行那条当医生诺言的路上,越走越远


    急救室门开了,医生和周岐说要转院,是大面积脑梗,他们会联系市三院,但建议周岐最好提前和那边对接。周岐点头说明白了,转头拉着杨筱又坐上了去市里的救护车。一路上,杨筱大脑一片混沌,右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


    周岐在车上打着电话,一口一个地叫着对面老师,之后又是一些杨筱完全陌生的术语。她握着周大舌的手,又轻轻给他擦拭衣服上粘着的米粒,声音沙哑:“周叔,快好起来吧,我做的藕夹你还没尝过呢。”


    到市三院时,那头早已在等候。周大舌一下救护车就被人推走了,周岐跟在后面,不时给接手的医生补充他的具体信息,杨筱也跑得满头是汗。之后,把周大舌送进了手术室,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还没等到任何结果,苗月先来了。


    准确来说,她在大厅里就看到了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的周岐,随后打了通电话。走近后,她又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瓶水递给周岐和杨筱。她自诩她苗月算不上什么好人,锦上添花的事没怎么干过,这一次却想试试那雪中送炭。


    她示意周岐借一步说话。杨筱望了过来,和苗月对视。原来上次电话里的人,是她。杨筱点点头,说谢谢。苗月笑了笑,摆摆手,和周岐一起走了出去。


    “需要我给叔叔安排专家会诊么?听说情况不是很好。”苗月倚在栏杆上,风似乎格外偏爱她,总要给她添几分韵味。“什么条件?”周岐不想再和她弯弯绕绕,平静地看着她。


    “你今晚来了就知道了。唔大面积脑梗,疑似在左侧大脑中动脉?真绕口。现在后遗症不好说,但进一步的治疗方案如何,看你。”苗月抛出来的答案,周岐并不意外,但他也在揣测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会有几分真实性。


    “周岐,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现在你还有得选么?”苗月又笑起来,又是那一副张扬而妩媚的样子。无意和他继续在这里上演什么电影里的悲情戏码,往他手里塞了张房卡,头也


    不回地走了,留下那一股单调的香水味儿。周岐头痛欲裂。


    他回去时,杨筱正站在门口朝他离开的方向张望,见到他,眼睛亮亮地朝他快步走来:“周岐,是她要帮我们吗?”周岐没回答她。杨筱看他脸色不好,转头去给他接了杯温水,让他喝点热的。


    眼下周大舌的情况,即使溶栓成功,也极有可能落下后遗症。后续治疗方案如何,他没得选,现下答应赴约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仍旧不死心的,接着打了通电话。


    “老师,我是周岐。打扰您了,我爸现在情况有点危急,您”周岐这边话还没说完,那头就回复道:“哎是周岐啊,你爸是叫周义刚吧?我听苗院那边说已经着手安排了。行了,这事都交给苗院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啊。”


    把周岐接下来要说的话堵得死死的。聪明人的明哲保身,他在这一刻领略了个遍。而他,也正应了那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放在口袋里的房卡,微微发烫。


    周大舌又被推了出来,插着管子,陷入了昏迷。周岐跟在后面,想起那会儿周大舌躺在救护车上,他无意瞥见的一缕白发,那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自己怎么从来都没发现过。此刻,他已经分不清懊恼、愧疚、歉意谁占上风,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


    直到杨筱用她冰凉的手碰了碰他。他好像又冷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方丘来了,周岐让他领着杨筱去买些日用品。


    等他们走后,他攥着那张房卡,出了医院大门。


    像是故意羞辱他一般,出了医院拐过几个路口,就能看到那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时,连玻璃门也有人帮他拉开,于是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房卡上的地方。


    刷卡进门,才发现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也对,他现在和送上门的有什么区别,他的时间更是不值钱。


    他站在窗边,看着夜幕降临。远处的高楼开始亮起了灯,高架桥上来往的车辆也变成了一串串红尾灯,本该嘈杂的地段,却被这堵明亮的玻璃隔开,房间里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第23章 代价


    苗月看到他,毫不意外。一进门就脱掉了西装外套,甩在沙发上,穿着条暗红的吊带裙,朝他走来。裙子垂感极佳,一步一步,像是杯里晃动的红酒。


    “苗月。”周岐先开了口,声音带着连轴转的疲惫,“你找来专家,我感激不尽。但我们得换个方式算清楚。”


    “算?你还想怎么算?”苗月装听不懂他的话,露出戏谑的眼神,“我给你打点安排,上最好的治疗方案,接了房卡的代价是什么,还不够清楚吗?”


    周岐向前一步,拿起她甩在身后的外套,递了过去,“我人来这里,是还你帮我爸的情。其他的,不在我们的交易条款范围之内。”


    苗月照旧不买他的账,扯过他手里的外套,一把扔在了地上。弯腰脱下鞋,又随意地把鞋甩得横七竖八,赤着脚走到周岐面前,倚在沙发边上,笑意盈盈地抬眼望着他。


    “周岐,从你进了这酒店开始,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可从没求着你来。至于帮忙么?我不当慈善家。价钱一开始也谈好了不是?现在你又要到酒店里来,又不愿意付出些代价。周岐啊,你没听说过,人太贪心往往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吗?”


    苗月站了起来,去酒桶里取了支冰镇好的酒,拎着瓶身递给周岐:“喏,帮我打开。”


    周岐接过,瓶身上冰凉的水渍迅速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价钱是谈好了,付出的代价是‘我来这里’。你赢了。至于其他的,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苗月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光脚踩上他的鞋尖,用带着些凉意的脚趾蹭着他的脚踝,“我要什么?我现在不正在拿么?”


    “拿?”他猛地将酒瓶放在茶几上,一下攥住了苗月的手腕,水迹溅开,力道之大。见苗月脸上闪过一丝痛色,又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却毫无暧昧旖旎,只剩下剑拔弩张。


    “你拿手里的牌,逼我低头。你成功了。我来了,这不是你想要的‘赢’?还是你觉得,我会心甘情愿的跟你上床?苗月,买具空壳,毫无意义。”周岐声音绷紧,“趁火打劫,是最低劣的玩法。”随后,他松开了手。


    苗月踉跄一步,眼底有些措不及防的愕然。她抚了抚自己发红的手腕,盯着他,胸口起伏。原先轻佻的眼神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挑衅后的反应。


    她忽然笑了,像是生气,又像是在兴奋。


    “周岐,你可真是好样的。”苗月此刻的眼神像刀子般刮过他,“行,我今天放你走。”而后转身,利落地给自己开了酒,倒进杯里,一饮而尽,“但你欠我的,我会找你讨回来。”


    “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周岐,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周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房门合上的那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出了酒店,手机弹出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方丘打来的。之后又是一连串的消息,告诉他,杨筱那边安顿好了,要他先解决自己的事情。他没想在凌晨的时候回拨电话,摁灭了手机屏幕,顺着路,往医院走去。


    周大舌转了重症监护室,杨筱也有了去处,而他却像个游魂,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惹怒苗月来保全自己的下场,是头顶的这把利刃随时会掉下来,逼着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和周大舌间做出选择。


    他苦涩地笑笑,继续向医院走去。而后又随意地坐在门诊走廊处的长椅上,睡了过去。


    杨筱在方丘的甜品店楼上歇了一晚。那是方丘平时的午休室。现下周大舌转入重症监护室,不让陪护,只有特定的时间段可以探视。她整理好床单被褥,接到方丘电话后,又掏出手机给周岐拨了出去:“周岐,你在医院吗?周叔情况怎么样了,方丘哥说马上到楼下了,要送我过来找你。”


    “别急,让方丘开慢点。爸现在还在ICU里。你们吃早饭了吗,我去给你们买点早饭。”周岐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些鼻音。杨筱没忍住,又担心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感冒了吗?”


    “我昨晚有点事情要处理。没事,等会儿喝点热水就好了。”周岐说完,觉得嗓子眼痒得很,又拿开了手机咳了两声:“我在停车场等你们。”先行挂断了电话。


    这头的杨筱刚坐上方丘的车,就忍不住试探性地开口:“方丘哥,你知道昨晚周岐干什么去了吗?”方丘摇摇头,目不斜视地握着方向盘:“不太清楚,但我开车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和我说话。”杨筱这才看向方丘,身体绷得笔直的坐在方向盘前,打完转向灯,一脸紧张地汇入主干道。她只得默默地抓紧了车门上的把手。


    到医院时,方丘看着站在停车场边上的周岐,挂着一脸的倦意和泛着点青晕的胡茬。干啥去了这是,等车开到他面前,方丘又朝他挥挥手:“周岐,上来倒车入库。”周岐点点头,坐上了驾驶位,把早饭递给了杨筱,和刚跳上后排的方丘。


    杨筱坐在副驾,看他神色不佳,默默地吃着他买的饭团,没吭声。方丘跟在这俩兄妹身后,进了医院大楼。见了主治医后,先是听他和周岐讲病人情况,说着说着又来了一群专家,谈细致的后续方案。


    方丘眼睛越瞪越大,这小子背着他找了什么天上来的神仙,这vip待遇都使上了。但碍于杨筱在旁边,一直憋着没问。


    等杨筱转身上洗手间的功夫,他凑过去拿肩撞了撞周岐:“干啥去了昨晚上,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专家。”周岐勉强笑笑,准备打哈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没干什么。去找了科里的老师。”


    “不是吧周岐,这都要骗我啊?好歹你师兄我昨晚上忙前忙后,又是给杨筱腾地方挪窝儿的,又是给她买饭吃的。哦,还顺带开导了她一下。”方丘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这么多年的交情,继续骗方丘也没啥意义,他虽不在这行干了,但朋友圈里遍地都还是三院里专攻医疗的苦行僧,苗月这事早晚也得传到他耳朵里。周岐


    顿了顿,说找了苗院的门路。方丘也不傻,听完一下明白了。


    “他那女儿前段时间刚订婚吧。所以一直缠着你那人就是她啊。”方丘又捋了捋,语气有些肯定。周岐“嗯”了声后,没再接话,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那你不是吧?你昨晚为父献身了?!”方丘还没说完的话,看着杨筱出来,只得又咽了回去。“没有的事,师兄。谢谢你昨晚替我照顾杨筱。”周岐又站直了身体,顶着满眼的红血丝,和方丘道谢。


    “嗨那就好。这才多大点事儿,我那店里现在还没人顾着,得先走了。”方丘拍拍周岐肩膀,又侧身和他说:“你有事尽管找我,反正现在不当医生了,你师兄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完,等杨筱走到他俩跟前,又和杨筱道了个别,挥挥手走了。


    周岐听完心里很是感激,但他现在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至于杨筱她也该回鹿镇收拾收拾行李,准备返校了。毕竟她开学就高二了,周大舌这边还有自己,怎么说都不能耽误她。


    “杨筱,我一会儿送你到火车站,你先回家去。收拾收拾开学要用的,过几天给你买票返校,到时候我再去送你,好吗?”周岐捏了捏眉心,昨晚没休息好,脑仁疼得有些厉害。


    “周叔这边,不需要我吗?”杨筱心里有些不好受,明明是家里的一份子,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周岐还想把她往学校里赶。“而且,我也没啥要收的东西。”


    周岐听她这语气,像是打定主意不走了,不由得声音放得更软:“杨筱,我知道你担心爸,但你留在这里,吃不好也睡不好。在他还没康复之前,谁都不能垮了,对吗?哪怕后面,爸转入普通病房了,需要人陪护,也该是我来。你现在正是长身体和学业上需要努力的时候。”


    杨筱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来说服周岐让自己留下,因为他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反而成了麻烦,周岐一面得照顾周叔,另一面还得顾及自己。她左右手指互相绞着,平时的伶牙俐齿到这会儿,一点作用都没有,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她突然有些讨厌现在半大不小的自己了,既替周岐分担不了一点责任,又给他找一堆麻烦。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摇摇头,和周岐说自己能找到火车站,让他别送了,回去休息一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在开往鹿镇的火车上。前方既没有等待她归家的亲人,也没有挽着她说小话的朋友,她只有自己。


    到鹿镇时,又是一片暮色。


    走在回家的路上,杨筱觉得脚步无比沉重,可曾经回家时的步子,是多么轻快啊。


    第24章 可惜


    杨筱一个人在鹿镇待了几天,收好东西又匆匆忙忙地往市里去了。等她带着行李到医院时,刚好赶上周大舌的探视时间。周大舌的语言系统几乎全线崩坏,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边嘴角还是歪斜着的,眼神也变得浑浊而难以聚焦。


    她站在旁边,和周大舌说着话:“周叔啊,我要开学了。高二了,等你好了我说不准高考结束了?或者更早?明天开学考,我有点紧张。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让周岐进来和你说说话啊。”杨筱的声音藏在口罩后,更加轻柔,像是在哄孩子。说完,朝玻璃后的周岐挥挥手,自己出去换周岐进来。


    周岐点点头,也穿着隔离服进来了。就站在杨筱刚站过的位置,离周大舌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叫他爸,周大舌似乎是清醒了,费力地发出些听不清的声音。


    周岐朝旁边别了一下头,顿了一会儿又开口:“爸,身上疼吗?再坚持一下吧,好了我们带你回家去。这几天你那几个棋友找不着你,电话都打我这里来了,他们都盼着你回去。也别担心杨筱,她这边我也能顾着。”


    周大舌听到了。但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断断续续地张口,含糊不清的,好像说的是:“回不治”周岐半蒙半猜他那几句模糊的话,胸口越发酸涩:“爸,要治的。治好了,我们去买牛轧糖。你还记得牛轧糖吗?甜的,里面有好多花生。现在我马上当医生了,我们有钱看病了。别说那些话,我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


    周岐没再多待。他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疾病缠身的周大舌,有不忍、心疼,也有痛苦和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将自己质押出去的虚脱,以及未来深不见底的屈辱。他害怕周大舌和杨筱知道真相后,会厌弃自己,他这样的“牺牲”是见不得光的。


    出了医院大楼,他有些恍惚。短短一月,自己却有了一种时过境迁的感觉。记得刚进这栋楼里实习的时候,他满腔的雄心壮志,要当一个有责任感和良心的医生。可现在,自己也沾染上了妥协与权术的灰色。


    “周岐?”杨筱拿手在他面前晃晃,怎么周岐最近老心不在焉的,是担心周叔没休息好吗?杨筱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我送你去学校吧。”周岐又一次避开和杨筱对视,他不知怎的,有些害怕看到那样纯净的眼神。


    “没事,我现在路都熟了,你累了快回去歇歇吧。”杨筱弯腰,准备提上搁在导诊台底下的行李,出门坐公交去。周岐眼疾手快地接过她的东西,“走吧,我送你。”


    和往常无异,他仍旧把杨筱送到校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底后离开。但这一次,杨筱躲在牌匾后,看他转身要走,咬咬牙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追上他:“周岐!”


    “杨筱?怎么又出来了。”周岐转身,看着刚刚才消失在眼前的人又出现在眼前,有些不可置信。“周岐,我有点担心你,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随着杨筱这一句落下来的,是天空慢慢飘下的雨丝,轻柔地落在两人的肩头上,睫毛上。


    周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替她遮雨,手挡在杨筱额前,额头上几撮细小的绒毛擦过他的掌心,软软的。杨筱屏住呼吸,眼里除了担忧,还有一丝少女的羞涩,但她还没问出那些问题的答案。


    “那些专家,还有治疗的费用我也可以休一段时间的学,帮你分担一些。”杨筱仰着头,看着周岐在雨中显得更加冷峻的鼻梁和眉毛,还有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


    “杨筱,好好吃饭,好好上学,才是帮我分担,好吗?”周岐说完,没忍住侧头打了一个喷嚏。


    “你是不是感冒了,我宿舍里有你之前给我买的药。我给你拿过来,你等等我。”


    雨势渐大,原先落在肩头消失不见的细丝变成了密密麻麻砸向地面的豆粒。


    周岐拉住了她,又立马松开,“别麻烦了。快进去吧,雨大了。”


    周岐躺在宿舍的床上,冒了一阵冷汗后,开始发起了烧。浑身烧得滚烫,迷迷糊糊间又梦到了周大舌。他笑眯眯地捡起那块地上的牛轧糖,叫周岐快打开尝尝。


    他刚要接过那块糖,儿时那条咬人的狗又冲了出来,身体越变越大,长着血淋淋的大嘴,当着他的面一口把周大舌吞进了肚子里。


    周岐惊醒,顶着头细密的汗珠,嘴唇烧得有些干燥起皮,浑身如一滩软泥,提不起一点劲儿来。室友好心给他打了壶热水,又给他买了盒退烧药放在桌子上。他缓慢地起身下床,和室友道谢,又把药钱给了,请了半天实习的假。


    第二天一早退了烧,周岐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里,跟着科里老师查完房,补了会儿病历。才觉胃里空得难受,和老师说了声,拿着卡去医院食堂买碗粥喝。


    过了早饭点,食堂的人稀稀拉拉的,卖粥的窗口,也只剩下碗打包好的紫米粥。


    周岐也没得选,拎着碗紫米粥,就近找了个座。还没走到座位,提着的袋子和粥就一股脑儿全从底部漏了出来。他揪着塑料袋子的两只耳朵,只觉祸不单行。


    “啊呀呀,这怎么又漏了哎哟。前几天有个小姑娘来买也是,刚装上的粥全倒裤腿上了。周医生,你这还好点儿,没搁衣服上。”窗口的阿姨见状,从侧面推开小门出来,要去拿洗水池旁的拖把。


    “我来吧,阿姨。”周岐快步过去,把手上沾的紫米冲了冲,


    又接过阿姨手里的拖把,把地上的污渍收拾干净。粥这下也是喝不成了,只得到大厅咖啡机里买了杯咖啡又上楼赶病历去了。


    这边的杨筱,开学考还剩门英语。她也无心再和王若蓬对上午的理综答案,两人在食堂吃了一顿沉默的饭。王若蓬知道杨筱家里出了事,和她嘻嘻哈哈开玩笑的心思也没了,只得趁着她吃饭发愣的功夫,又往她碗里放了些家里带来的红烧肉。


    “谢谢你,猫猫。”杨筱低头一看,自己碗里多得堆成小山的红烧肉,心里感动得不行。


    “筱筱,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叫我。你看你现在,饭也不好好吃,觉是不是也没好好睡?昨晚上我听到你翻来覆去的。”王若蓬看着她,神色担忧地问道。


    “没事的,猫猫。”杨筱挤出个笑脸,又当着王若蓬的面扒拉了好一口饭,“叔叔的手艺真好,这红烧肉真好吃。”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两块红烧肉。


    王若蓬看她这样,心里好一阵的难过和无力,除了让她爸做点好吃的送来,她帮不了杨筱任何忙,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筱筱这过得都是些什么苦日子,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呢。


    出开学考成绩那天,杨筱又请了半天假去医院看望周大舌。等匆匆忙忙赶回学校时,季姚已经给岳婷和林孟晖上完了强化课,她没赶上。季姚给她留了套试卷,让她找点额外的时间写写,有问题去办公室找她,她点点头。


    刚回教室就听见几个男生起哄:“陈至这次终于翻身把歌唱了,不然回回考试都被杨筱压得死死的,她丫的也有今天。”话题里的男主角刚有些害羞地摇头说这是运气,就看到杨筱往座位走来,立马又拉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坐下,一声接一声地“嘘”。


    杨筱这下确信,这次开学考,考砸了。


    她还没坐回自己的座位,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成绩单。她这次直接跌出了年级前二十,跑到四十多名去了,怪不得那群男生从自己一进门就用一种看猴似的眼神看自己。还没整理好桌上放着的试卷,王若蓬就一屁股坐在自己旁边了。


    “筱筱,别难过。这开学考算啥啊,他们那群男生就是嘴臭。”王若蓬说完,露出个挑衅的眼神望着对面那群口无遮拦的男生。


    “嗯,没事,猫猫。我确实也没复习好,有问题很正常。”杨筱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现在周大舌出了事,更是没工夫也没心思搭理他们。


    就这样,周大舌病重的那段日子里,杨筱医院、学校两头跑,落下了强化课的进度,成绩也慢慢地下滑。季姚又一次次地找她谈话,但她总是淡淡的,望着办公室顶上的时钟,脸上写满了急迫。


    季姚也不好再说什么,甚至周岐那边,她趁着晚自习下课的空档打过去,也经常是关机或者忙音。这天上午刚在班里上完课,她就赶回办公室打电话,这才打通了周岐的电话。


    “喂,哎您是杨筱的哥哥吧?可算把您电话打通了。我是杨筱的班主任,之前也和您通过话。最近您家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您和杨筱都不容易。她这段时间老请假往医院跑,您应该也知道吧。这孩子孝顺听话,是好事。但要牺牲杨筱的学习,实在是太可惜了。她是一个很聪明又肯吃苦的孩子,按照以前的那种劲儿,上清北的强基都妥妥的,甚至普通批都没问题。但她现在哎。”季姚拿着手机,看着杨筱这一段时间的成绩和排名,又叹了口气。


    “谢谢季老师的关心和提醒,杨筱这边我会好好和她说的,让您费心了。她这段时间,也麻烦您了。”周岐把手机拿肩夹在耳朵边,脱掉手上刚给病人换药的手套。


    季姚听他那边杂音重,又叮嘱了几句率先挂了电话。


    第25章 猜测


    又是一个探视日。


    杨筱刚探望完周大舌出来,在门口脱隔离服和鞋套。


    “杨筱,今天我送你回去吧。”见她拉链勾住了衣服,周岐立马上前帮她把拉链脱出来。“哎不用,你不是晚上还得赶病历吗?”杨筱晃晃头,眼前的碎发长得有些挡眼。


    “走吧。”周岐压根不是在过问她的意见,只是通知她,今天要送她回去而已。杨筱对于周岐执意要送自己的动机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季老师应该又给他打了电话。季老师一直很关心自己,她是知道的。


    “好。”杨筱答应得干脆,也对他接下来想说什么有了个心理预期。周岐看她碍眼的碎发,算了,先领她去剪个头发吧。等杨筱顶着一头清爽而不挡眼的中短发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有些不习惯。


    于是,两人的谈话直到坐在公交上,才正式开始。杨筱偏头看着窗外茂密的绿植,静静地等着周岐开口。


    “杨筱,爸现在的情况你知道的,在重症监护室里,靠无数的管子维持着。”周岐的声音很疲惫,他好像不是在跟杨筱说话,而是自言自语。“我每天在那里,就在想,爸如果清醒着,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杨筱:“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你放下课本,天天守在那里。就像当年他拼命供我上学一样,他现在也一定想让你飞得高一点,再高一点。”而不要像我一样,随时会被折断翅膀,困在这里。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慌,迫切地想要家人在一起。我也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我们得替他守好这个家,也得替他守好你的未来。等他哪天醒了,发现我们杨筱不仅没落下功课,还更厉害了,那才是真的高兴,或许比什么药都管用。”


    杨筱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好好学习的。”又瞥见他眼下的乌青,心头一紧,没忍住开口:“周岐,你是不是最近很累啊。”几乎是同时的,在周岐低头避开杨筱视线前,她看到了周岐眼里一闪而过的泪意。


    周岐,是哭了吗?


    “没有。”杨筱再次望去时,周岐眼底又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她翻出书包侧面的一包纸巾,递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又偏头去看窗外的绿植了。周岐拿着那张卡通印花的纸巾顿了会儿,又顺手装进了口袋里。


    公交到站了,周岐跟在杨筱后面下了车,两人在校门口告别。


    杨筱目光炯炯地望着周岐:“谢谢你,周岐。今天说的话,我会好好听的。”周岐看着她快要举起三指和自己发誓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快进去吧。”


    那天,阳光正好,洒在杨筱一晃一晃的马尾上,周岐看得有些晃了神。这时,方丘的电话打了过来,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着。


    “师兄,有点什么苗头了吗?”周岐转身,举着手机,站在路口上,看着来往的车辆,等待红灯的流逝。“嗨,我说周大医生,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去给你问问食品打包盒。真是稀奇了。来店里吧,我给你好好说说。”方丘在那边语气有些兴奋。


    等周岐刚拉开店门口的玻璃门,方丘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勾住他脖子:“要我说,这事是不是没这么简单?你关心个破塑料盒厂商干啥。”周岐拍拍他手,示意他松开。


    “所以师兄这边联系到厂商了吗?”周岐朝吧台走去,又给方丘倒了杯温水,递在他手里。


    “你师兄办事什么时候靠不住了?那家厂商,前短时间刚换了个老板。昨天我去进打包盒的时候,那搞分销的老盛说的。”


    “换老板?”周岐看着方丘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点点头,“你继续。”


    “你说换老板这事奇怪吧?倒也还好,毕竟这年头小本生意亏大了,那肯定把厂子抵了卖了。但问题就是,没道理啊,这原来的厂子经营得也还可以,老板听说也没背啥债,人还烟酒不沾,赌就更不用说了。”


    “原来的老板还能联系到吗?”周岐看着方丘端着杯子猛地灌了一大口温水,“慢点喝。”


    “不好说,一般这种早拿着钱滚得远远的了。说吧,这事是不是和苗家有点关系。不然,你这么上心干什么。”说完,方丘又放下杯子,从吧台上下来,把门口的营业牌取了。


    “不确定。我倒是希望有点关系。”周岐又拿过方丘的杯子,给他往里添了点温水,“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酒精棉那事吗?”


    “那当然,我又没有失忆。你说你给人消毒,撕了个口还没给人擦呢,酒精棉就干了。还挨了护士的白眼,说你磨磨唧唧的,又给你拆了包新的。”方丘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桌子:“不是吧这”


    “对,后面新拆了一包就好了。还有打包盒那事,我后面又去食堂问,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但怎么就这么巧,偏偏那几天,接连好几个打包盒都有问题。”周岐隐隐约约感觉,这一些事情,不能单单用“倒霉”解释。


    “你是说,这里面有可能”方丘了然,也没说出什么定性的词,和周岐对了个眼神,“你真要掺和这事吗?这可是动人奶酪的事情。”


    “师兄,我没得选。我爸是不能放弃的,苗月那边这是我唯一能翻身的机会了。”周岐说到这里,情绪明显变得低沉,“要是不反抗,只会被压在谷底。”


    “可是你这还没毕业,要是真整出点什么来”方丘面露难色,看着周岐,一脸担忧,“再等等吧,叔叔那边,至少现在情况还不算太糟。”


    周岐点点头,“是。况且,现在我除了猜测,手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你是怎么怀疑到苗家去的,光靠这酒精棉和餐盒?”方丘很是好奇,他不觉得那样盘根错节的家族会犯这么蠢的错误,动手脚都动到最明显的地方去了。


    “苗家不蠢。但这时间也太巧合了,前脚苗月刚订婚,后脚就是这些平时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而后问题又很快地被解决了。”周岐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方丘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这是苗家故意在跟对方示好?”


    “所以我说,不确定,希望这和他们有点关系。”周岐这下,又把话给说回去了。


    方丘坐在他旁边,倒吸一口凉气,“师兄劝你一句,别去蹚这浑水。这不是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能解决的问题。再说了,一个苗家都得罪不起,你这唉,我不是说你。是,你为了你爸什么都能豁出去,但现在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小的吗?杨筱咋整,你有考虑过她的安危吗?”


    “所以在做这些之前,会等她先离开这里再说。”周岐说完,用指节敲敲吧台,“该上班了,方老板。我就不在这里继续耽误你做生意了。”


    “滚吧,臭小子。这周有空带杨筱过来,尝尝改良版的野山茶啊。”方丘觉得自己真像周岐家的大总管一样,一天天的又管周岐这个大的,又担心杨筱那个小的,这里张罗那里吆喝的。


    周岐回了医院,照旧跟在老师身后干些抄病例、换药消毒的杂活。往常不常去的那几个食堂窗口,最近也去得越发勤快了。


    和他猜的基本不错,打包盒此后再没出过频繁的质量问题。现在如果能顺藤摸瓜,找到前厂商老板,事情说不准会进展得很顺利。


    苗月自知偷腥不成,倒是没怎么找他的不痛快。不时给他发些露骨的照片,又撤回,说发错了。隔了好几天,那头也没有任何的回复。她也时常觉得自己贱得不行,上赶着倒贴个清高男。


    从小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过,如众星拱月般长大了。她以为物质上从不亏欠,要什么给什么就是爱。但随着年纪增长,她才慢慢地发现,那不过是他们用最不缺的东西装模作样地填补内心的愧疚。愧疚她生来就要给自己的弟弟铺路,成为他进入高层而牺牲掉的祭品。


    于是她开始叛逆,开始不按照他们给她规划的路线学艺术,搞传媒。但压根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在意她是学西方美术史,还是学临床。没有人在意她是要留在国内,还是漂洋过海。


    她只需要和一个从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结婚,就可以了。


    甚至,她给自己父亲打电话,要他安排人手救治周岐父亲时,对方欣然允诺,连追问对方是谁,为什么要帮他这样的问题都没有。


    哪怕她知道自己从人精堆里爬出来的父亲,靠猜,也能猜到她对周岐是什么想法,他亦不恼。


    毕竟,在他们眼里,爱情和忠诚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有利益和利益捆在一起,才会是牢固的。


    她突然觉得这世界没趣极了。


    除了周岐。


    但没有了权势的苗月啥也不是,甚至她连作弄周岐的机会都没有。


    第26章 使诈


    缺了不少课的杨筱,又只得头悬梁、锥刺股地赶班里进度。往常惬意的晚霞时间也没有了,下课除了接个水、上趟厕所,其余都坐在座位上闷着头学。从以前的隔三差五往医院跑,变成了一周一次。


    还是不够。她越发觉得吃力。


    但凡是季老师强化课讲过的内容,之后就会出现在试卷上,一遍遍以写题的形式让他们记住和运用。她一节课不去,接着那几天写题就开始变得很困难,要么绕一大个圈子解不出来,要么算了一大堆无用功,尤其是解析几何。


    季姚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再次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去。


    “杨筱啊,老师想问问你现在,还能赶得上班里的进度吗?各科的。”季姚拖了个椅子过来,示意她坐着和自己聊聊。又起身开了柜子,翻出这几次周考、月考的成绩单。


    “谢谢季老师一直对我的关心。其实有点吃力。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接着学了,但可能心里也会觉得缺课会赶不上大家,所以偶尔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觉得要不就这样吧。”杨筱像泄了气的皮球,神情恹恹的。


    “老师在想,你愿不愿意转重点班去?你看前段时间,数学方向的同学又去打竞赛去了,你也因为家里的事情脱不开身。再继续走强基,没有太大的竞争力。”季姚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况且,饶恕老师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你现在家里的情况,以后真的能静下心读强基吗?如果高考成绩出来,你家里的事情也安顿好了,数学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一样还可以参与强基评估。”


    “学费减免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强基和重点班排名前15的同学,都有一样的政策。好好考虑吧。”季姚的话,一直萦绕在杨筱耳边。她想起了那时红笔漏墨,洗手时听到的心跳声,怦怦的,是那样的有力,以至于支撑着她走到了这里。但现在的自己站在岔路口,又要踏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了。


    她第二天就给了季姚回复,说自己愿意去重点班。季姚听完,心里既有为她这样选择的高兴,又有些不舍。从高一入学到现在,杨筱这个孩子,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光是聪明勤奋,就已经让她觉得杨筱的未来可期。


    从强基班转走的那天,王若蓬啪嗒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抱着她死死不放手,结果杨筱还没开口道别,她就又放开了,“对了筱筱,宿舍不会搬吧?那我们晚上见~”挂在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又嘿嘿笑起来了。


    去了新的班级,杨筱的学习进度总算赶上了。没有了强化课的晚修,她和其他班里的同学一样,写各科作业,提前预习复习知识,总算没有需要熬大夜才能补完作业的时候了。偶尔王若蓬下了强化课,会偷摸到她班上来,给她塞点小零嘴又走了。


    周大舌仍旧没醒。去看他的那天,杨筱躲在办公室门口,听医生和周岐说,周叔可以转出重症监护室了,但再不醒来大概率要成植物人,苏醒的概率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低。她捂着嘴在门后无声哭泣。


    其实那天她刚打开作文册,就看到了那块小印子,家里就两个人。她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周叔晚上偷偷看了自己的作文。


    现在回想,只是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多写几篇,后悔没有用更华丽的辞藻来形容他的好。


    而周岐似乎也变得很忙,有时杨筱来医院看望周叔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周三保安室里放的东西,也越来越直接,就是拿信封装的钱。


    于是杨


    筱也懂事地减少了和他通话的频次,在学校里日复一日地学习。


    周岐那边,也确实忙得他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他一面在科室轮转,一面和苗月周旋维持着周大舌的救治,另一面搜集着谈判桌上的实质性证据。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一次次地拒绝,会让苗月对他的兴趣也随之减淡,换言之,他的利用价值也在降低。一旦某天蝼蚁般的自己,连挣扎的姿态在苗月眼里也变得同旁人无异时,他将被丢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新的周岐。而苗月自然也没有继续帮助周大舌的必要。


    他必须要加快进度了。


    方丘坐在副驾,看着他拐进又一个路口,没忍住开口:“周岐,你可想好了啊。那朱老板收了人好处还不走,多半就是好处不够。咱俩这会儿去,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来?还有,你等会儿可千万别露脸啊,天天医院里面晃也不知道避一避。到时候,人等两边谈拢了,把你卖了就是分分钟的事,哦,秒秒钟的事。”


    周岐又给了脚油门,“我蹲了他好几天,不见他老婆孩子。”方丘嘴巴张大,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啥年代了搞绑架啊。”


    周岐有些无语,扭头瞥了他一眼,“少看点港片吧师兄,应该是他还没要到尾款。”


    “哦哦哦,吓死我了你。我说这苗家倒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哈。”方丘放下车窗,透了点新鲜空气进来,“所以你要去怎么套话?鉴于你师兄我又不干临床了,就大发善心勉为其难地给你问问去。”


    周岐笑了声,故意逗他似的开口,“但老婆孩子都不在,也不能排除被绑架的嫌疑。”


    方丘又把窗户关上,扭头看他,“不是,周岐你逗我玩儿呢?真这样我可不去了,我还没捞回我开店的本金。”


    周岐没再逗他,“好了,是那老板打电话叫老婆的声音太大了。我车窗没合上,他就从我车前过去,叫了好大一声老婆。”


    方丘坐在副驾笑得不行,“你小子干私家侦探去吧,当医生屈才了。”


    “说吧,到地方了要干嘛。”方丘坐起了身,语气开始变得有些严肃。


    “你站在他旁边假装打电话,说什么我会在电话里告诉你。拿出他叫老婆那个音量来就可以了。”周岐开始打转向灯,跟着前车靠边停了车。方丘比了个OK的手势,立马解开安全带,周岐看着他,没忍住再次提醒“注意安全,师兄。”


    方丘跟着朱老板屁股后面进了个咖啡馆,里面装潢挺简约。方丘咂咂嘴,盘算了下明年赚到钱了也这么捯饬捯饬自己的店。转眼就看到朱老板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几步过去,坐在了他背后。


    没等一会儿,又来了个西装革履,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出现了。一走近朱老板跟前,就开始寒暄。方丘下意识点开了手机录音。


    “朱老板,哎呀您那批货可太好了,王总满意得不行。”大背头男开口,笑得挤出眼尾几条褶子来。“王总喜欢就成,那”朱老板开门见山,听懂了对方满意自己办的事,也不绕弯子了,开口就要提钱。


    “哎呦您真是,您这么爽快、办事又牢靠的人,我们肯定得常来往不是?”大背头男不接他的话茬,另起了个头。朱老板有些面色不悦,这意思是,让他别着急尾款的事?他干这事前和人说得好好的,一票干完就拖家带口去加拿大,再也不回来。


    现下,老婆孩子都到了那边,答应好的房子却迟迟不见踪影。孩子一天天大了,等慢慢结,全家老小难不成住桥洞去?朱老板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背头男察觉他的不悦,又担心这人反水了,这才亮出底牌,“您别生气,喝口咖啡。该给您的我们不会少您的。这样吧,货一送到,我就给您结货款。”朱老板听完这才面色和缓了些,这意思是最早得等着纪家那边接手呗。


    “成。”朱老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这人做事牢靠,货没到之前,我也不会甩屁股走人。您大可放心。”大背头男皮笑肉不笑,这老狐狸,还威胁上了。


    “有您办事,我们肯定放心。”说完大背头男又招招手把账结了,先行起身离开了。


    方丘见状,拨通了周岐的电话,清清嗓子开口。


    “哎哎哎杨总,您可算接电话了。之前想和您打探那事,哎就市三院招标那事,您这边给我指点指点呗,我这刚接家里的生意,也想试试和大单位合作。”方丘声音略大,刚好能让背后的朱老板听见。


    “啊?内定?不是吧?这都啥年代了,还能有这种事?查出来那不是完了吗,这么大个项目,一口吞啊?”方丘音量继续加大,演技也越来越浮夸。周岐这头听他那起伏的语调,有些哭笑不得。


    “哎哎好好好,谢谢您哎。我真是傻不拉几的,还想着也去参个标玩玩,哎呦我可赶紧和人说说去。这都啥事儿啊。”方丘偷偷用余光撇了撇朱老板,假意挂了电话。


    得亏是周岐跟了他好几天又去找前员工打听,不然这下使诈都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朱老板就是原先塑料盒厂商的老板,为人没啥底线,赚钱就行。


    早些年,刚和苗家那头的远房亲戚搭上关系,这种小打小闹压根接触不到什么核心利益,但借着20个里面混3个假货的花招,也捞到了些钱。


    第27章 演技


    前段时间,苗家那边来人了,要他多混些假货在里面,说让质检的一抽一个准儿的程度。他吓傻了,这是日子不过了要等着吃枪子儿了吗?摇摇头说自己不干,结果苗家那头的亲戚直接把他偶尔偷梁换柱的小把戏搬到台面上,拉出好长条证据来。


    威胁他说,不照做,一样蹲局子里去。现在帮忙混点假货,事成之后,苗家那边可以送他们去加拿大,再置办套好房。他照做了。


    现在倒好,孩子老婆送过去了,自己留下等着尾款。干了这么多年生意,他也能摸个七七八八,这次他这样的小喽啰能上桌分一杯羹,不过是撞上了大家族间利益交换的空档。


    故意露点马脚出来,以质检不过的名头,重新招标,就能实现供应商之间的替换,方便他们输送更大规模的利益。


    他平时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自然也没想过有一天变成了勒索自己的证据。这下,怎么连咖啡馆邻座都知道这事了?难道他们又不想给钱,又要把自己送进去?


    “那个小兄弟,你也是要去市三院竞标啊?哎我也是。”朱老板开口,和方丘套近乎。看人转过身来,方丘内心一顿暗爽,靠,鱼上钩了,看来我这演技真不赖啊,给我速速写入北电教材。


    方丘一听,故作惊讶:“这么巧?”


    又端起自己刚点的咖啡,坐到朱老板对面去,开始狂飙演技,“哎呀这可真是太巧了,我刚和杨总说,问问里面的门道,好回去改改竞标方案呢。您说说,那杨总转头就告诉我,人市三院早内定好了,我们连参数条目都够不着。”


    好家伙,朱老板心想,这苗家和眼前这人也是蠢得够可以的,这样的事情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了。苗家家大业大,被查自断一臂也能保下来,像自己这样的小虾米死了就真啥也没有了,放在海带汤里都没人愿意喝的。


    朱老板此刻真是一点喝咖啡的心思也没有了。一心只想着回家提上保险箱,就逃去加拿大和老婆孩子团聚。


    什么狗屁房子,驴面前吊着的一根胡萝卜罢了,都闹到这份上了,再贪怕是走不了了。


    想到这里,朱老板立马起身告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方丘看他跑得屁滚尿流的,乐得直呵呵,拿起倒扣在桌面的手机,边走边说:“周岐,接下来该你了啊。现在朱老板应该要跑路了。你再吓一吓他,说不准一股脑儿全给你倒出来了。”


    “好,快出来吧。朱老板要开车走了。”周岐见状也开始打转向灯,等方丘跳上副驾,轻踩油门跟了上去。“咋样,我这演得还算可以吧?”方丘坐


    在副驾嘚瑟地朝周岐挑挑眉。


    周岐向来不拂人面子,虽是捧哏但说出了方丘的心里话:“可以,建议纳入北电教材。”


    给方丘笑得前仰后合。


    等驱车跟到朱老板家里,鉴于咖啡馆方丘已经露了脸不便再下车,此时只得在车上等周岐回来,“行了啊,回合制。到我给你说注意安全了,去吧,小周岐。师兄车上等你哟~”


    周岐看他嬉皮笑脸的,他这师兄真是向来没个正形。


    朱老板前脚刚到自家别墅跟前,要输密码开门,后脚周岐就把他拦住了,“朱老板是吧,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小方。前段时间台里接到实名举报,说你们厂混劣质产品以次充好。您别着急,我今天来只是和您了解了解情况。”


    朱老板放在密码锁上的手有些发抖,“哪哪有这回事啊,我们都是做良心产品的。”周岐看着他,一脸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朱老板没辙,打开了门让他进去院里坐坐,自己倒点水来。


    “别麻烦了朱老板,您就和我透个底,这事真假,还有上游是谁。您放心,我们记者追寻事实,但不一定报道事实。”周岐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急切。但看朱老板此时慌不择路的样子,或许乘胜追击,会让他崩溃。


    “朱老板,您今天告诉我,我立马走人。我和您无冤无仇,这只是我的工作。我不为难您,您也别为难我。不然到时候纪检那边,唉…”周岐又给他加了点砝码。


    “说不了!你要是聪明,你自会找到答案。你们这些记者,身上别了多少针孔摄像头,揣了多少根录音笔。我今天话就撂在这里,就算你赖着不走,我也只能告诉你,说不了。”朱老板言语激动,站起身来要把周岐往外赶。


    周岐看到他如此激动,意识到现如今威逼不起作用了,只得又换上了一贯温和的样子,眼里还带着些同情,语气和缓地开口:“朱老板,您别激动。干我们这行的。身上总得带点东西防身,但也会用眼睛和脑子看人不是?”


    说完,顿了顿,没等朱老板接话,周岐目光扫了眼面前漂亮的别墅,继续说道:“这别墅不错。但住得安稳吗?您给别人扛雷,断自家财路。你我都知道,他们要动的可不止是打包盒,那是医药啊朱老板。换来的这么点好处,就能买您后半辈子心安吗?况且,这事能不能报道,台里也会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揽不揽得下这摊子。”


    朱老板脸色发白,汗水顺着脖颈打湿了衣领,沉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开口:“我又该怎么信你是不是那头的人。”周岐松了口气,朱老板这样问,实则已经准备交底,再给他吃颗定心丸即可。


    “您不需要信我。您把您手里有的复制一份给我,我会把我手里所有的录音删掉。您拿您的钱,我办我的事。”这颗定心丸,此时已经送到了朱老板嘴边,他没有不吃的道理。


    随后,周岐亦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删掉了他们的录音,转身离开。身后的朱老板浑身瘫软地坐在椅子上,汗如雨下,见周岐出了门,又费力地爬起来关上了家门。


    等周岐出现在后视镜里,方丘一下从车上跳下来,“拿到了吗?咋样?”看到周岐点了点头后,如释重负。“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有了打包盒的证据,顶多只能查到一只白手套身上。他们脱身的法子,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我明白,但手里总归有了点东西。”周岐给方丘拉开了副驾门,而后绕道另一侧开门上车。“毕竟朱老板只是他们这移花接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周岐从没想过一次性亮出所有的牌面。现在的他只能先用一两张小牌暂时牵制住苗月,让她知道,自己手里不止这些,去争取周大舌的一线生机的同时,尽快让杨筱脱身。他不敢保证,自己做的这些,会不会波及到她。


    一想到杨筱,他又不由得嘴角勾起些笑意,水果摊前杨筱的那句“周岐,你演技真烂”又莫名涌了出来。


    但杨筱啊,周岐现在的演技好得不得了。


    苗月收到周岐微信时,有些惊喜。他向来不会主动给自己发消息,但冷静过后,心中也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距离上次两人交锋,不欢而散,已经过了两月。这两月里,无论她怎么隔靴搔痒,找了一个又一个“周岐”,都总觉得寡淡,她也说不上来到底那些“周岐”缺了点什么。


    直到赴约时,看到早已坐在位置上等她的周岐,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清晰的腕骨。她突然明白了,那些赝品缺点什么。


    缺点恨不得把彼此毁灭后燃成灰烬的危险味道。


    苗月踩着高跟朝他走了过去,带着她一贯的妩媚而有些施舍意味的眼神,拉开了周岐对面的椅子坐下,“两个月不见,想通了还是想我了?无所谓,都差不多。”


    周岐向来不接她调情的任何话茬,“我是来通知你,安排专家会诊。”苗月听完,当着他面笑起来,“你有什么本钱和我说这话?周岐,我对你的爱,是有条件的。我喜欢看你露出爪牙的样子。但我不喜欢你的爪牙对着我。”


    周岐开门见山,不愿和她就感情问题再发表任何看法:“医院这批器材竞标前,出了什么问题,包括这次竞标,目的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吧?”苗月扫了他一眼,立马装傻,“我不清楚。我可没有什么资格过问医院的事情。”


    “条件是帮我爸再安排专家会诊接着治疗,直到明年9月。”


    “你手里有什么?”


    “没多少,但至少可以让这次招标不顺利。”


    “周岐,你爸那点治疗资源,我苗月给得起。但我劝你最好别多管闲事,苗家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呵。


    苗月真觉得对面的男人蠢得有些可爱,不摇尾乞怜,不求自己施舍给他礼物、项目,甚至连个甜头也不要。现在居然还敢把刀架在她苗家脖子上谈判,像个冷血的讨债鬼,多一分不要,只要他爹的救命钱。


    苗月离开后,周岐总算舒了口气。


    至少现在爸和杨筱都得到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最好的安排。


    而那头毫不知情的杨筱,在学校里匆匆结束了她的高二生涯。几乎没有假期的准高三生,日子变得更简单机械了。一月只放一次假,去医院看看周叔和周岐,偶尔去方丘那尝尝新口味蛋糕,眨眼又过去了。


    第28章 高考


    王若蓬又趁着晚修下课的功夫溜到了理科重点班门口,看杨筱出来时不时发出些激动的怪叫,给杨筱逗得笑得不行。自己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觉得猫猫是一个腼腆而内向的小姑娘的。


    原来她就是纯慢热,等和人关系一旦好起来,丝毫不会顾及什么形象啊脸面啊。


    这会儿的王若蓬又在穿过小树林回宿舍的人群里,一个劲儿地拿手肘肘击杨筱,“诶快看!那是岳婷和林孟晖吧?他俩啧啧啧,你看那个小手拉得紧紧的。你说我也是个如花似玉正值芳龄十八的妙人儿啊,怎么没人和我拉手呢。都不说拉手了,表白都没有!难道我的青春都要喂给化学了吗!啊啊人家不要啊。”


    杨筱笑得肚子疼,“猫猫,你咋这么好玩呢哈哈哈。没事,你看我也没人拉小手,我也没人和我表白,看来咱俩只能努力建设一中高考事业。”


    王若蓬听完凑近她,还带着一脸的不怀好意,“这周六就高考了,周日考完,周岐应该能来接你吧?到时候你冲一把,又金榜题名,又抱得周美人归哇哈哈哈。”调侃完杨筱,还要拉着她走到路灯下看看红没红脸。


    一通打闹前,王若蓬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着,这表白总归是不留遗憾的成分多些。就算周岐不接受,暑假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筱筱,至少比她偷偷摸摸躲在哪里舔舐伤口好一点儿吧。


    “好了好了,猫猫。你可放过我吧。我现在啥也不想考虑,高考完再说吧。”杨筱躲开王若蓬赤裸裸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和她待在一起久了,经常说些口无遮拦的话。脸倒是免疫到不怎么爱红了,但耳根还是没免疫成功,不仅红了,还偷偷蔓延到了脖颈处。


    “也是。反正我们都要高考加油啊筱筱!”王若蓬拉着杨筱,比了个打气的动作,“不过,看你这个感情和学业分得这么开,我还是


    建议你高考完试试。之前老觉得哎呀我的筱筱乖宝要吃苦头了,一边单相思,一边搞学习,思的还是这么刺激的禁忌之恋。”


    “但杨筱,”王若蓬突然叫自己全名,搞得杨筱也莫名严肃和紧张起来,“我不想好多年后,你拉着我说,哎呀猫猫早知道我就应该交完英语试卷那刻,冲出去跟周岐表白。毕竟高考完的兴奋,有时也会变成勇气的。”


    杨筱点点头,像是思考了会儿,“我会再考虑考虑的,谢谢猫猫。高考加油!”说完,也朝王若蓬比了个打气的动作。


    …


    高考结束那天。方丘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跟着周岐早早地来校门接杨筱,还美其名曰:回忆似水年华,追忆逝去青春。周岐听完虽是一脸无语,倒也没抛下他,两人一起加入了校门口的接考大部队。


    才刚到市一中门口,方丘就开始猛地吸气,猛地吐气,一遍遍地说自己替杨筱紧张得不得了。周岐没说话,只是心想着师兄他到底在紧张些什么?转头又想起杨筱中考前看成绩那会儿,自己在电话那头也紧张得不行。算了,也深呼吸一下吧。


    结果气还没吐匀,方丘就又凑过来,“诶,你说我应不应该也去整个旗袍穿穿,让我们小杨筱旗开得胜一把?”说完,给周岐使眼色,让他瞅瞅两人面前清一色旗袍加身的接考大队。周岐这下真是彻底无语了,懒得搭理他,站在一边在手机上给杨筱挑束花。


    嗯,是的。顺带一提,连花也是看人家待考大部队人手一束,周岐这才想起,自己紧张得连花都忘买了。好吧,大哥还是不要取笑二哥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和方丘比,到底谁更紧张。


    花刚送到周岐手里一会儿,人潮就开始涌动,他远远地看到校门口有学生出来了。“考完咯,考完咯,我看到我家娃儿都出来咯,辛苦我家幺儿了。”旁边的阿姨穿着旗袍,不时朝前挤,举着一束灿烂的向日葵,又开始抹眼泪。


    周岐在这一瞬里,无比共情。他看着杨筱从一个瘦小干瘪的黄毛小丫头,到现在变成个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的大姑娘,看过她为了学业咬着牙掉眼泪的样子,也看过她考得好时笑得明媚灿烂的样子。


    这一路,至少就这套应试体系而言,她终于快走到路口尽头,那个繁花盛开的地方了。


    人潮里,他几乎不用辨认,一下就看到了站在远处掂着脚,还朝着自己挥手的杨筱。他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来回应,挥了挥又觉得有些幼稚地放了下来,但杨筱早已看到了他。


    于是,她溺在橙红色的夕阳里,朝自己跑来。高高的马尾在身后晃动着,脸上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里,尽管耳边充斥着人群的嘈杂与交谈声,但周岐还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的。


    “杨筱!”杨筱回头看去,是陈至。陈至背着手,快步朝她走来,“杨筱我,我喜欢你很久了。”说完,从身后变出一束白玫瑰递给了杨筱。躲在花束后的双手颤抖,连带着包裹着白玫瑰的纸也有了难以察觉的抖动。


    “嚯。”方丘站在周岐旁边,顺着周岐的目光看向那边的少女少男,撇了眼周岐,又接着开口,“你不会今天双喜临门吧?杨筱金榜题名,你还多了个妹夫。”


    “别瞎说,她年纪才多大。”周岐面色不悦,隔的这一段距离,不近不远,让他刚好能看到那小男生举着玫瑰和杨筱表白的场景,却又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王若蓬关键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看着杨筱面对眼下的场景有些手足无措,于是立马开口替她解围,“谢谢你啊,我们筱筱有鼻炎,闻不得玫瑰啊百合啥的,就不收你花了啊。”


    杨筱仿佛是见到了救星,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应该诚挚地回应陈至的表白:“嗯,是的。谢谢你的喜欢,陈至。在强基班上,能和你成为学习上的劲敌,也是我的荣幸。但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很抱歉,不能接受你的表白。花很漂亮,但应该留能欣赏这样漂亮的人。”


    说完,给陈至一个礼貌性的颔首后,朝着周岐的方向,跑了过去。耳边是王若蓬解完围说的一句,“加油,不要有遗憾。”


    周岐远远地望着杨筱没接对方的玫瑰,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她又朝自己这边跑来,也忍不住地抬脚,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杨筱,恭喜你!结束人生又一个阶段。”周岐说完,把手里那捧花递了过去。杨筱开心地快要蹦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接过周岐手里的花,忍不住低头一看,有向日葵,嗯剩下的,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她还是高兴得很,嘴角的笑意就没掉下来过。


    “周岐,我”杨筱正要把自己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说出口,方丘就过来了,“恭喜杨筱妹妹,我们小杨筱要成为大学生了。”说完,看杨筱朝自己点点头,又眨眨眼,得,嫌他碍事,行行行,方丘摆摆手,“我去车上等你们。”


    再无他人干扰的杨筱,看着自己面前朝思暮想的周岐。这下终于可以把她刚刚躲在柱子后,一遍又一遍重复练习的话,告诉他了。


    她是多么,多么想告诉他,他的好,自己对他的倾慕,还有渴望他回应自己期待的那份心情。


    “周岐,我”杨筱深吸一口气。刚刚低头不敢和周岐对视的她,终于鼓足勇气,抬眼望着他。


    那是她一直觉得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桃花的形状,瞳色又如夜色般深沉,有时什么都不说的看着自己,眼里也带着些温柔的底色。


    周岐眼里倒映着里满是期待和羞涩的杨筱。自己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就猜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他没有打断。他分不清是自己想听这样的答案,还是不忍心让她又一次在自己这里挫败。


    “可能这样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你是我名义上的哥哥,但我还是忍不住地对你有了其他的想法,我开始对你的情绪变化有了胜过亲情的关心,我想知道你每天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开心的时候,是因为什么,不开心的时候,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让你变得开心起来。我反复地追问我自己,我对你到底是情窦初开的歪打正着,还是因为你是你而喜欢,而仰慕。”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周岐。只是因为你是周岐,而喜欢你。”杨筱声音里带着不自觉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颤抖。她藏在心里许久的,得不到宽慰与舒缓的,独一份的秘密,在今天终于有了见天日的机会。


    周岐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口中的自己,真有那么好吗?这念头一闪而过,便被更加汹涌澎湃的浪潮吞没。他再次听到了自己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胸腔内疯狂擂动着,似乎快要化成一头即将冲破禁锢的困兽,砸烂围困在身上的一重重枷锁,只为奔向眼前这片光亮。


    而她那句“只是因为你是周岐”,多像一支温柔的箭,射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几乎快要流泪。那一瞬间里,他居然想俯身下去,轻轻地吻她微微发颤的嘴唇,告诉她,他的世界早因为有她而涂上了一层明亮的颜色。


    但他不能。


    她的喜欢纯粹而热烈。


    她的人生刚刚开始。


    而自己,赤脚走在一片漆黑悬崖边上,下面深不见底。能遇到一盏灯,已经是他快要灰暗的人生里,最幸福而独特的存在了。


    所以他说:“杨筱,能被你这么看待,是我最大的幸运。”


    第29章 再见


    “小杨筱,这次回来待几天啊?”方丘一边擦拭着玻璃杯上的水迹,一边看着跟前一晃数年出落得格外大方的杨筱问道。


    方丘真觉着,这七年眨眼而逝。甚至当年差点扛不过来的生意居然也慢慢做起来了,今年年初还在市里另开了两家分店。


    杨筱突然回过神来,应了声,“明天就走了,方丘哥。”


    “这么着急啊?怎么不多待几天?”方丘把手里的玻璃杯挂在杯架上,从吧台里钻出来,走到杨筱跟前,“你和周岐没联系了?”看着杨筱的眼神里满是好奇,还带着点急切。


    “没。”杨筱听到


    这曾经无比熟稔的名字,感觉有些恍若隔世。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周叔的葬礼么?还是去年扫墓时,隔着车窗一闪而过的身影?但的确是很久没联系了。


    “哎,周岐也真是的。但小杨筱啊,听哥一句,你也别怪他。他哎当医生忙呗,现在刚升上主治医。”方丘欲言又止,暗暗怪自己这张死嘴差点给抖出去了,接着话锋一转,“你现在还在事务所吗?还习惯吧。干审计的,忙季估计也没比医生好到哪儿去吧?”


    “嗯,忙季是有点累,经常夜里两三点下班。”杨筱指了指眼下乌青,“所以我准备撂挑子了。”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口,“哇,方丘哥,你这豆子好香啊。”


    “那可不,这我找人从苏门答腊弄回来的。那你这下家找好了吗?还是要准备玩一圈再接着搬砖?”方丘听杨筱这么一说,手上活儿也不干了,准备专门坐她旁边唠唠嗑了。


    “最近在准备和前项目组认识的几个同事创业。”杨筱说到这里,抿嘴笑笑,“当然也有可能,血本无归了最后。”


    “哪能啊,你方丘哥我当时差点都想上街卖艺了。这不,现在也勉强混得凑合了。”方丘摆摆手,“蛋糕还吃么,我给你端块野山茶去。”


    杨筱摇摇头,“不了,谢谢方丘哥。”又坐着环视了一圈与曾经主打植物装潢大相径庭的内景,“方丘哥,现在店里这个装修好简约。”


    方丘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好多年前跟周岐出趟门儿,见着的一家就差不多这样的。好几年前装修的了。”


    杨筱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时,表情仍旧还有些僵硬但又很快笑起来,“那我下次再来玩啊方丘哥,我准备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又拿起旁边木凳上放着的小包。


    这会儿正是日头烈的时候。门口的老树长得枝繁叶茂,无数的绿叶随风摇曳着。枝叶交错,时不时掩去刺眼的阳光。


    玻璃窗后,一片盛夏。


    杨筱突然想起了鹿镇院里的那颗黄葛兰树,也是这样拼命地向上长着。一到夏天,宽大的叶片脉络清晰而绿意盎然。风过时,一阵阵幽香袭来,让人再难以忽视它的存在。


    耳边忽然传来阵清脆的风铃声,裹着热浪卷进门来。


    “周岐,下班了?”方丘朝门口望去,见是他来了,挤眉弄眼的又扭头拿下巴指指杨筱,“巧不巧,刚刚才和小杨筱说你呢。”


    杨筱闻声蓦地抬头,心突然空了一拍,随即被涌出的沉重酸涩感吞没。


    窗外明亮而刺眼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颀长,与迫不及待冲进店里的热风揉在一起。时间在他身上,只镌刻了层深刻而成熟的轮廓。


    杨筱不知道是该笑着挥手说,嗨!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好巧。一天内名字听了两三回的人,居然下一刻就出现在眼前。


    偏偏好久不见这个词,在杨筱看来,有一股浓郁的前任色彩。说出口时,总有种对过去释怀,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但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好巧。”杨筱说完,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周岐,鬼使神差地回想起高考完被他拒绝的那天。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复他的,只记得那时笑得无比僵硬。


    当晚,她抱着那束花,躲在房间里,拿着手机,挨着挨着查她不认识的花和对应的花语。她迫切地想知道,那一束满当当又沉甸甸的花里,有没有一朵花的花语能回应她的渴望。向日葵,光辉、信念;白色洋桔梗,纯洁、富有感情;翠雀,轻盈、自由。手指来回在各个网页间切换,只为了反复求证,对应心里想听到的答案。


    多傻。现在看来,那时的自己何其幼稚。喜欢这种明目张胆的事情,又怎么会需要靠她臆想和猜测才能发现,况且他当时话说得那么清楚。


    “好久不见,杨筱。要走了吗,我顺路送你。”


    方丘看着周岐眼巴巴望着杨筱的样儿,心里乐得,这还顺路送?您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吗?心声有些过大,写在脸上就变成了一脸看热闹还端着盘瓜子嗑的模样。


    “不用了,住得近,走回去就行了。”杨筱提起包,无意识收紧的指尖把皮革攥出些褶皱来,又把刚坐下的木凳仓促地朝里推了推。侧头避开周岐朝自己投来的有些烫人的眼神,“方丘哥,我下次再来。生意红红火火。”说完,朝方丘挥挥手,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空气骤然稀薄的地方。


    “这会儿天热,还是我送你吧。”周岐看着面前许久未见,还扭头避开自己眼神的人,心里挺不是滋味。但还是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出了店。门外热浪扑面而来,与室内空调呼出的冷气相互交融,形成股难以言说的黏腻。


    “真不用,我走过去就一会儿。”杨筱继续拒绝,余光一撇背后的身影,思绪却早已飘回数年前。眼前崭新油亮的柏油路骤然褪色,变成了雨后鹿镇那坑洼不平的能蓄住一汪汪雨水的路面。


    十几岁的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一边遇上平整的路面又开始蹦蹦跳跳。周岐提着自己的书包,走在前面,步伐沉稳,时不时侧头回看,制止她东张西望还连蹦带跳的行为,“杨筱,小心脚下,看路。”


    那是又一次的雨过天晴。脚底踩着斑驳的树影,头顶的金色光斑钻过缝隙,洒在他脸上。杨筱恍然,原来阳光下周岐的眼瞳是深棕色的。


    “小心。”


    回忆戛然而止,左手手腕忽然被周岐拉住,把她往自己这边稍带了带。等骑着滑板车从店门口呲溜而过的小孩擦着她的衣角经过后,又松开了手,“杨筱,怎么这么些年了,走路怎么还是没变。”


    “你呢?这几年你变了吗?周岐。”杨筱听到他叹气后,随后用熟悉又陌生的亲昵语气指责自己,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以后,不用和我说这些话了。”


    周岐一愣,随后说道:“我也没变。你等我会儿,我去开车。”说完,快步消失在杨筱眼底,生怕他晚来一会儿等到的是风。


    杨筱见他走得急,不免觉得好笑。要是趁着他开车的空隙离开,这未免也太落荒而逃了。她倒要看看,周岐执意要送自己回酒店,路上会说些什么,是沉默还是询问无聊的近况,还是说些意料之外的话。


    很快的,周岐开着辆黑色的沃尔沃出现了,靠在路边打着转向灯,放下车窗。黑色的玻璃缓缓降下,杨筱觉得,这人还真是没有变过,至少眉眼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干净。


    她坐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扫了一眼车内,“刚买的车吗?看着很新,很干净。”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


    “买了好几年了,中央后视镜之前挂过同事端午给的艾草包,后面觉得碍眼就摘了。”周岐轻踩刹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最近过得好吗?”


    果然。


    杨筱觉得这话真是没意思极了。我和你关系好,自然过得好坏都愿意倾诉。关系不好,这句话就会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寒暄,毕竟近况好坏只会装在自己肚子里,吐出口的只有还不错、还可以、还行吧。


    “你呢。”杨筱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在回答问题和抛出问题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我是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很忙,几乎每天都在医院。”周岐似乎不愿这个话题被轻易翻过,又接着开口,“昨晚那台手术的病人,没能救回来。”


    “你已经尽力了,周岐。”杨筱回复道。


    “你呢,工作顺心吗?”周岐转头又把问题问回来了,似乎势必要从她嘴里撬出点近况来,“感觉,你瘦了点。”说完,看了眼副驾上坐得老神在在的杨筱,像在验证自己的结论。


    杨筱理了理耳边的头发,仍旧不看他,偏头望窗外熟悉的风景,放在腿前的双手不住地摩挲着提包的边缘,“你要把我带哪里去?我还没和你说去哪儿。”


    “猜的。或者你告诉我,好吗?”好一句可进又可退的话,选择权又回到了杨筱手上。杨筱不说话,她在反复品读这一句。


    答应的话,是在给他再次介入自己的生活发一道通行证吗?她不想懂也懒得


    思考这些弯弯绕绕,“那你猜吧。”说完,抱着手臂靠在副驾上,又降了点车窗,放了些热气进来。


    周岐轻声笑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问地址。我们之间可以不用猜来猜去。”说完又把空调往低了开,“热吗?我空调打低点。”


    杨筱不知道说什么了。面对三下五除二就能猜透自己内心的人,心态也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从一开始因同频而产生的窃喜,逐渐变成了一种轻易被对方掌控和拿捏的感觉。她索性闭上了嘴,把窗户又降了些下来,热风呼呼往车内倒灌。


    在周岐看来,沉默也是一种回答。一种被他猜中答案后不悦的回答,像是被人踩中了尾巴。看来这些年性格也变得锐利不少,挺好的,不挨欺负不吃亏。


    杨筱不知道也不想猜故意和周岐对着干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变相告诉周岐。


    现在的我,恐怕没那么好猜了。


    第30章 焦虑


    车缓缓驶入酒店停车场,才刚停稳。杨筱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一路上沉默的氛围让她无比难捱。她不明白周岐为什么总是如此矛盾,一面为她好、关心她,又一面疏离她、回避她。难道是因为在他心里,他接受不了养兄妹之间的感情吗?


    那就更应该离她远远的,最好这辈子再也不见。


    “我明天来送你吧?几点的飞机?”周岐跟着从车上下来,合上车门,抬手摁了摁车钥匙,毫不犹豫地锁上了车,寸步不离地跟在杨筱身后。停车场四处流窜的风把杨筱的头发吹得有些挡眼,她伸手用腕上系的皮绳捆住,然后脚步不停地往电梯口走。


    周岐鼻尖飘来一缕属于杨筱的气息,是清新的皂香混着柑橘调的香水,若有若无的,莫名让人安心。她系过皮绳的手腕被勒出圈红痕,在细白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明显。周岐下意识地偏头,避开有些灼烧他眼的红痕。


    杨筱捆完头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带着恼意地看着周岐。刚别在耳后的碎发又被风卷起来共舞,舞姿凌乱。“周岐,难道你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我在拒绝你吗?”她不想继续这样无意义地纠缠下去,索性再一次将心中的烦躁和不安对准周岐,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你曾经拒绝我,我再没纠缠你吧?现在是什么意思,是班上得寂寞了、无聊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我奉陪不了。”


    周岐眼神暗了一瞬,又垂下眼眸,笑笑:“不是找乐子,是找你。只是想送你回酒店,想你平安到北京。”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奇怪,在杨筱听来估计更是荒谬吧,“进去吧,外面天多热。”


    杨筱确实是觉得他莫名奇妙的。她饭桌上被人摸手揩油的时候,一个人带着项目组俩小朋友去非洲被人砸车的时候,深夜四点下班走在路上被醉汉吹口哨的时候,他和他现在不必要的关心又在哪里。


    毕竟,迟来的关心是最装的。


    “你大可以去查我的航班号。”杨筱扭头就走,心里越发觉得火大。今天的局面,多不体面。一见到他,就想起三年前的自己浑身颤抖地站在他面前,眼泪不值钱一样的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砸在脖颈上、衣领里,湿漉漉的刘海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像只落水狗一样质问他,前途就这么重要吗。在他缄口不言的那几秒里,甚至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这真是耻辱极了。


    “好,我明天会在大堂这里等你。愿意的话,可以坐我的车过去。”周岐避开她阴阳和挑衅的语气,又向前走了一步,“我看天气预报,朝阳明天可能要下雨,拿件外套放包里吧。”


    杨筱心又开始像被人紧紧攥住一般,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在胸腔内跳得咚咚的,甚至大得她有些听不清周岐在说什么。手也忍不住地发麻,喉头的那种异物感又来了,堵得她吞咽困难,甚至感觉窒息。老毛病又犯了。


    “我先走了。”杨筱强撑着快要控制不住的腿脚,往电梯口走去,使了点劲儿摁了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合上,她从越来越小的缝隙里窥见点周岐紧张的神色,但没敢再看,抱着双臂靠在厢壁上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时,电梯成了不规则的扭曲形状,忽大忽小。随后她开始冒冷汗,汗珠密密麻麻的像蛛网一般结在额头上,双腿也开始变得有些无法站立,软趴趴的,提不上劲儿。


    电梯门开了。她扑通一声跪在了轿厢里,眼泪却比膝盖处的痛感先到来。“女士,您没事吧?”酒店走廊处的工作人员闻声朝她快步赶来,“您哪里不舒服,我给您叫救护车。”说完,掏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


    杨筱抓住了她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让她有些看不清工作人员的脸。她又觉得意识飘在空中,俯视着崩溃的自己,旁边蹲着努力想把自己搀扶起来的工作人员,又是一阵熟悉的宛如灵魂出窍的濒死感。


    “前台,这里是23楼东侧电梯口,有位女士倒在地上,情况不明,要不叫个救护车来看看?”工作人员扶着杨筱坐在电梯出口玄关处的沙发上后,呼叫了前台。话音刚落,杨筱揪住她的衣角继续摇头,“我缓缓,就行。”


    工作人员看着她满头大汗,又掏出纸来给她揩了揩,“女士,您能听到我说话对吧?您还是上医院看看去吧。我让前台给您叫救护车了。我会陪着您去医院的,您别担心。”


    酒店大堂这头,前台立马联系了救护车。周岐见杨筱上楼时脸色不好,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想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又急头白脸地跑去车上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看看有没有杨筱落下的东西,随后找方丘要来了她新的电话号码,准备问问她怎么样了。


    结果方丘那边刚发来号码,他就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东侧的电梯门开了,出来的是杨筱和一旁搀扶着她的工作人员。杨筱佝偻着身体走得很慢,头无力地垂着,两侧松散的头发挡住了绝大部分脸。


    那是杨筱。等周岐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早已一把将杨筱拦腰抱起。几步路的距离,大脑一片空白,胸腔里的心跳得都快要蹦出来了,焦急、慌乱、紧张,曾经面对病人时的冷静,也在得知病人是杨筱时,尤其是在感受到怀里的杨筱小幅颤抖后,荡然无存。


    医院里明亮的白炽灯晃得杨筱睁不开眼,她紧紧地拽住周岐的手臂,像溺水时抓住的一根浮木。周岐找同事拿了条薄毯,摊开来准备盖在她腿上,一低头就看见两腿膝盖也因为磕碰受力开始大面积发紫,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一项项检查结果出来,却都显示未见明显异常。


    急诊的师姐使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边去,周岐没敢太用力,只得稍稍挣开了杨筱攥着的手臂。


    “周岐,我觉得吧,这像是焦虑躯体化。”师姐扶了扶镜框,没下太死的定论,又拍拍他肩头,取下别在口袋边的笔,掏出便签给他留了串电话和地址,“去看看吧。”


    等周岐回去时,杨筱已经稍微缓和了些,但神态满是力尽后的疲倦。她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放在一边,准备起身回酒店,见到去而复返的周岐说道:“我不需要你同情。”说完,缓慢地站起来就要离开。


    周岐什么都没说,两三步过去轻轻拥住了她。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无比渴望的拥抱,竟然来得如此措不及防,毫无一丝前兆。二十五岁的杨筱,时隔九年终于感受到了她十六岁时期待已久的东西。所以现在是该高兴吗,还是满足,十六岁的杨筱还会喜极而泣吧。


    但二十五岁的杨筱,只有无措和愤怒。她气愤在他面前犯老毛病的自己,是多么狼狈和可怜,又气愤他的拥抱来得如此轻易,就像她的感情一样不值钱。所以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角色?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可她玩不起。


    焦虑让她不得不走在钢索上表演杂技。每当一脚踩空、坠下钢索,即将摔个粉身碎骨的时候,她却又奇迹般地站回钢索上了。于是只得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踩空后濒死的滋味,但自己走钢索的技艺却没有任何长进。


    她推开了周岐,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周岐在后面追她。


    到了酒店后,翻出包里的药,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浑身瘫软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疲倦的身体却毫无睡意。她觉得自己快要好了,快要变成正常人了,于是接着谈项目的由头不信邪地回了市里。这次只要情绪上,能对这片土地毫无波澜,就是胜利。


    可她偏偏遇见了周岐。


    她的心理医生说的对,周岐对她来说是个深水炸弹,能随时激起她快要平静的内心。


    几天前,她坐在飞回市里的航班上,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时,也想过这次回来,或许会遇见周岐。毕竟这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加之命运总爱捉弄她。


    但下飞机时,她嗅到那股属于市里的熟悉气息,身体和心理却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于是,命运也照旧没放过她。在谈项目的饭店门口,杨筱遇上了多年不见仍旧热情不减的方丘,只得硬着头皮应邀去了他的店里。坐在吧台边高脚凳上的自己,内心满是忐忑和焦灼,以至于一听到店门口的风铃响起,都会警铃大作地用余光去瞥来者何人。


    杨筱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理是什么样的。她一面害怕见到周岐,害怕他轻而易举地击溃自己苦心经营好的坚强外壳,又期待或者渴望见到他后,能面无表情地说一句好久不见以此证明自己早已康复。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恢复能力,也低估了周岐在她心里的份量。


    夜色渐深。


    周岐坐在酒店大堂里,双手撑在额前,亦是一身倦意。他刚下夜班,就收到了方丘发来的消息,说杨筱来店里了,明天要走。他毫不犹豫地驱车前往店里,下车后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坐在吧台前的杨筱。


    午后的阳光大片大片投在玻璃上,反着刺眼的白光。他看不清杨筱,只能看见她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识地抬脚朝她走去,却又犹豫了,走近玻璃窗,抬手隔着厚厚的玻璃,想要抚摸她柔软的头发。


    而后懊恼,自己这番行径实在是不聪明。一听见她的消息,竟然忘了跟在自己身后的那群人,是他暴露了杨筱的位置。周岐苦笑,随即推开了店门。


    既然这样,那就送她平安的回北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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