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忘了……”月薄之问,“你是魔尊。”
铁横秋:“……这可真的老是记不起来。”
一开始只是觉得因为失忆而没有实感,现在是彻底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了。
月薄之轻声说:“纵酒城这地方,人、仙、魔、妖皆在此处混杂,自然也有长期驻留的高阶魔修。倘若此地长久以来都藏着这么一个血偃邪修,那些高阶魔修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们手中必定掌握着一些线索,甚至,你还可以号召精通偃术的魔修为你办事,这总比用那个吊儿郎当的霁难逢要强得多吧?”
“对啊!”铁横秋一听,思路豁然开朗,“还得是月尊思虑周全。”
月薄之微微挑了挑唇。
铁横秋眼珠儿一转,却又皱起眉来:“只不过,夜知闻不在我身边,我也不懂该怎么号令这些魔修。”
月薄之神色平静道:“你莫忘了,从魔宫带出来的其他魔侍,都在城外驻扎着。你大可通过他们来颁布诏令。”
铁横秋颔首,心里的怀疑却更深了:月薄之对魔尊办事的流程未免也太熟悉了。
铁横秋却不让自己脸上显出半点儿怀疑,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城外。”
说着,铁横秋又朝月薄之谄媚一笑:“这点小事我跑个小腿儿,去去就回。”
月薄之鼻腔里轻哼一声,却道:“可别又像上次跑腿办小事时,稀里糊涂地闯进什么不该涉足的地方。”
说的分明就是他出去找夜知闻结果逛了青楼的事情了吧!
怎么!
都折腾一天了,还没消气啊!
铁横秋心头一虚,赶忙说道:“绝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月薄之随手递给铁横秋一个玉简:“拿着。”
铁横秋双手恭敬接过,心中五味杂陈。
回想起往昔在栖棘秘境之时,月薄之嫌他烦人,将所有传讯玉简尽数捏碎,那时铁横秋心中还颇有些失落。
现在月薄之亲手送玉简给他,赋予他招之则来的权利,铁横秋又有些忐忑。
铁横秋自己都感觉到,自从失忆醒来后,他对月薄之的感情就变了……
不是说,变得不爱月薄之了。
他当然还是爱着他。
当月薄之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仍会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
当那双总似笼着雾气的眼睛垂落时,他仍会屏住呼吸等那睫毛掀起;
当冰凉的视线扫过面颊时,胸腔里依旧会漫起滚烫的热意;
只是从前那份滚烫的、带着灼痛感的渴望,如今却像……
却像蒙了层湿漉漉的雾。
只是从前是那种纯然的爱慕,强烈的想要得到。
但醒来之后,他心里却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爱依然强烈,但那种趴在地上跌进泥里也要跳起来够这月光的拼劲……
好像已经没有了。
长进骨缝里的执念,焚得他夜不能寐的渴念,从明艳的烈火,倏尔变成了无声点燃的炭。
灰白的表面再不见半点火星迸溅,可仍有暗红的光流淌。
这热度不似明火灼人,却无声无息烘烫四肢百骸。
就像是……
铁横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
他缺失的不仅仅是十年的记忆。
还有别的……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明亮得像星火。
这些记忆必须找回来!
铁横秋带着几分决意,转身走出了院子。
而月薄之一人独立在缀满紫藤的粉墙之下,清风满白袖。
两人隔着一院春色,一个走向迂回的石径,一个融进斑驳的花影。
铁横秋匆匆赶赴城外,按照月薄之所教的对魔侍下达了命令。
魔侍们恭敬应下,别无他话。
这让铁横秋有些微妙:他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多问,直接领命了。
往好的方面想,或许是他们对自己这个魔尊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质疑。
可要是往坏的方面琢磨……
铁横秋暗暗捏了捏掌心,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倘若他的猜测属实,那么他绝不能贸然用言语去试探这些魔侍。
毕竟,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原封不动地转述到那个人的耳中。
出于同样的忧虑,他也没有试图用血契联系夜知闻,问个究竟。
从现在这个状况看,即便夜知闻是他契约了的灵宠,也不一定可以完全信赖。
只不过……还有一个突破口。
铁横秋挑眉,运用了血契,刹那间便精准锁定了夜知闻的方位。按照他的感应,夜知闻已经离开了纵酒城,去到了白光山了。
“所以,霁难逢也要去剑道大比吗?他去干什么……”铁横秋心中奇怪:霁难逢根本不符合比武的条件。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心念一动,御剑腾空而起,朝着白光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铁横秋的感应没有出错。
夜知闻的确是被霁难逢带到白光山了。
夜知闻也是心下忐忑:他为什么抓着我不放?该不会真的认出我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
他在心中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温驯无害平平无奇的小山雀。
霁难逢感觉到肩膀上的小山雀哆哆嗦嗦,眼皮一掀:“是冷了吗,小东西?”
夜知闻:“……吱吱。”
霁难逢咕哝:“听不懂。”
夜知闻:……听不懂吗?那太好了,我来几句脏的,喳喳。吱吱吱渣渣啊哈哈哈……
夜知闻正跳动在霁难逢肩膀上大吱特吱,却见霁难逢忽然伸出手,将他挑到了指尖。
夜知闻的小爪子抓在满是薄茧的指节上,刹那变得很安静乖巧,圆溜溜的绿豆眼瞪得老大,清澈无辜地盯着霁难逢一双丹凤眼。
就在这一魔一鸟大眼瞪小眼之际,“啪嗒”一声,夜知闻身子猛地一僵,直直地往地面坠去——这是被灵主的血契操控,骤然失去意识了。
霁难逢眼疾手快,立即伸出手,稳稳地将他接在了掌心。
“装死吗?”霁难逢原本还觉得这小鸟模样颇为有趣,可他稍一探查夜知闻的气息,却发现这小鸟并非是在装模作样,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凌厉的剑光自霁难逢背后迅猛袭来。
霁难逢反应极快,一边将夜知闻拢入袖中,一边回身一击,以作抵挡。
却见是铁横秋提剑而来。
此刻的铁横秋并未面戴鲛褪,而是以真面目示人,手中所持的并非他的本命剑,而且用的也是云隐剑法。
正因如此,铁横秋笃定霁难逢不会认出,自己便是那位“惧内的铁兄弟”。
霁难逢的目光落在铁横秋那张毫无遮掩的真容上,眼神里尽是陌生,没有丝毫旧识之感。
霁难逢冷声道:“你是何人?”
听到这句话,铁横秋的心凉了半截:……他,真的不认识我。
如果我是魔尊,霁难逢怎么可能不认得我的脸?
只有一个解释了。
我,的确不是魔尊。
月薄之、夜知闻乃至魔宫上下,都在骗我。
可是,为什么……
铁横秋煞白着脸,收剑连连后退,却强撑着朗声开口:“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霁难逢只觉奇怪,他一身魔气收敛得极好,怎么会被眼前这个愣头青察觉自己是魔修?
他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从哪里知道我是魔修?”
铁横秋张嘴就来:“我……我曾在大战中见过你,你是魔将霁难逢!”
“哦……”霁难逢是千年魔将,经历过的大战多如繁星,那些在他眼中如蝼蚁般的对手,他根本无暇去记。
他上下打量着铁横秋,只见其手中提着一把中品铜剑,所施展的云隐剑法生涩且毫无章法,当下便认定他不过是云隐宗里一个普通弟子。
此刻,霁难逢本就心情欠佳,见此情景,他嘴角一撇,冷笑出声:“云隐宗的人都死绝了?就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也敢跑来本尊面前寻死了。”
铁横秋身形摇晃,脚步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看着铁横秋脸色苍白,霁难逢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气到了。
他只冷冷一笑:“不过,你也该庆幸自己是不入流的货色。”他顿了顿,“我的刀,不砍废柴。”
铁横秋双脚站在地上,却感觉膝盖发软,目光直直地盯着霁难逢的脸。
霁难逢却没什么耐心,睥睨道:“不想死就滚!”
听到这一声冷喝,铁横秋如梦初醒般,狼狈地转身狂奔。
霁难逢只当他怕了,也没有多想。
此刻他满心满脑都是夜知闻的情况。
他把袖中的小山雀摸出来,轻轻抚了抚,却意外发现这小山雀呼吸平稳均匀,模样倒像是沉沉睡着了一般。
“怎么回事……”霁难逢眉头蹙起。
铁横秋在树林里慌不择路地奔跑,看起来真像是被强横魔修吓得抱头鼠窜的愣头青。
但真正吓到他的,却并非那位魔修。
而是一团迷雾的现实。
拔足狂奔,就是宣泄这种迷茫的一种方法罢了。
可乱麻般的念头像藤蔓,斩不断理还乱。
铁横秋在密林里如疯了一般狂奔,脚下的枯枝败叶被他踩得“咔嚓”作响。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才放慢脚步,在一棵老槐树下住了脚。
这一停,他才猛地惊觉有蹊跷。
他缓缓环视四周,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这不就是他刚才跑过的地方吗?
那棵歪脖子树,那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还有地上被他踩出的凌乱脚印,一切都和他之前路过时一模一样……
和月薄之一样,他也是个一心扑在剑道之上,对其他门道一窍不通的纯粹剑修。
尤其是这种深奥的奇门术数。
但即便如此,他也能隐隐猜到,自己怕是又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某个玄门阵法之中。
他也不试图靠自己跑出生门了:“还是把月薄之召来吧。”
明明心里怀疑月薄之是一个布下天罗地网撒下弥天大谎的可怕男魔,可一旦遇到麻烦,身体却比脑子反应还快,下意识就想着找他求助,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儿……
铁横秋揉了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他取出传信玉简,正要捏碎。
却在这时候,一道偃丝横飞而来,将那玉简卷走!
铁横秋心中一紧,却也到底是元婴剑修,身体先于意识。
转瞬已如离弦箭矢,飞身去捞。
指尖碰到冰冷的玉简了,却不想脚腕猛地被绞紧。
还没反应过来,便是天地倒悬。
他的脚腕子被捆上了偃丝,倒挂在旁侧那棵歪脖子树上。
倒吊的视野里,那枚玉简正被细若游丝的偃丝牵引着,缓缓向上攀升,又在他面前晃荡。
偃丝牵动着那块玉简,时而擦过他鼻尖,时而掠过指缝,但是如果铁横秋抬手去摸,却总会差着半寸,怎么也触不到。
任他如何拧腰摆臂,那玉简冰冷的边缘总在将触未触间游走。
他咬了咬牙,几乎可以确认:这是血偃师故意耍他。
那混账就是想看他被倒挂着,就像给毛驴吊了根永远嚼不到的萝卜,以满足其恶趣味。
第62章 回归最深记忆
铁横秋能感受到那个人在暗中嘲弄自己,欣赏自己的狼狈。
他猛地一咬牙,可嘴角却忽地勾起一抹冷笑。
铁横秋心念一动,青玉剑“噌”的一声脱鞘而出,朝着玉简狠狠削去!
剑锋未及落下,四面八方便有偃丝暴雨般激射而来。
瞬息之间,就在玉简面前形成一道坚韧的护网。
青玉剑劈在网上的刹那,剑身陡然一沉——千百根偃丝顺着剑刃游走缠绕。
铁横秋猛地催动青玉剑,却不想偃丝遇力反紧,愈挣愈密,不过三五个呼吸,青玉剑已被裹成银茧,悬在半空,不得动弹。
铁横秋心中暗骂,但还没骂到对方祖宗,另一只手就被丝线捆起,然后,便是两个脚腕。
在此被拉扯成木偶一般,铁横秋意识到事态严重,但也难以抵抗,所以索性把心一横,不再暗骂,而是直接高声叫骂:“哪个龟孙子在背后搞这阴损招数!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别像只缩头乌龟似的藏着掖着!他大爷的就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呸!老子今天算是栽了,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等老子脱了身,定要把你这见不得光的鼠辈揪出来,碎尸万段,让你尝尝老子手段的厉害!你这王八蛋,不得好死,出门就被雷劈,吃饭就被噎着,走路就摔跟头……”
他越骂越起劲,越佩服自己居然不打草稿就能如此滔滔不绝,目测骂个三天三夜都可以不带重样的。
如果他背诗词歌赋、武道易学有这水平,那该多好啊!
就在他扯着嗓子叫骂得正起劲时,一股疾风猛地扑面而来,吹得他发丝凌乱,脸颊生疼。
铁横秋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思忖:莫不是那躲在暗处的偃师现身了?
如果是偃师也好。
铁横秋这样高声叫骂,也不是全然为了泄愤。
泄愤是无用之事。
他不过是因为无计可施,又料定这偃师一类的邪修往往依仗诡异的术法,自身的武功其实也未必能有多强横。对上铁横秋这个元婴剑修,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铁横秋猜测,必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这个偃师才藏头露尾,不敢以真身示人。
要是能把这偃师激得按捺不住跳出来,说不定自己还能寻得一线生机,拼上一拼。
疾风骤歇,周身银线突然崩断。
铁横秋扑哧一下摔到了地上。
好在他身法极为敏捷,身体比意识还快,野猫般弓腰翻身,手肘撑地借力,打挺跃然而起。
他转头一看,却见是何处觅站在背后。
“何……何公子?”铁横秋疑惑不已,定睛一看,却见何处觅手中拿着一把折扇。
这折扇和日前何处觅手中握的不一样,不是那柄流光溢彩的珐琅宝扇,而是身为朴素的一把骨扇。
扇骨不知是何种生灵骸骨制成,惨白底色里泛着珍珠光泽,与他满身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铁横秋目光流转,看到骨扇边缘沾着几缕断裂的偃丝。
很显然,刚刚就是这把骨扇,切断了捆住他的丝线,让他得以脱身。
何处觅上前几步,问道:“铁兄弟,你可无碍?”
铁横秋抱拳说道:“我无事,幸得阁下相救!”
说着,铁横秋又把目光移向歪脖子树,却见那玉简已经不知所踪,只剩被裹缠成茧的青玉剑。
没了玉简,他就无法召唤月薄之了……
而现在,本命剑也被偃丝纠缠,真是……
他暗叹一口气,对何处觅说:“不知兄台可否也救下我的爱剑?”
“自然!”何处觅旋身展臂,骨扇划出道雪色弧光,裹剑的银茧应声迸裂,青玉剑脱困而出,立即飞往主人身侧,稳稳地归入剑鞘之中。
铁横秋朝何处觅再抱拳:“真是多谢了。”
说着,铁横秋的目光落在何处觅手中的骨扇之上:“这可真是奇兵。”
连青玉剑都割不破的偃丝,在骨扇之下如同无物。
何处觅笑着解释道:“此为夔骨扇,是由夔龙趾骨所做。”
“夔龙?”铁横秋一听就觉得厉害。
何处觅目光落在扇骨上:“据《山海经》所载,夔龙形状如牛,苍身而无角,只有一条腿。故那脚趾骨自然金贵无比。方才那些偃丝虽坚韧难缠,可在这夔骨扇的灵力冲击下,也只能乖乖断裂。”
铁横秋心下狐疑:“阁下有这样神兵利器,怎么先前没有使用?”
何处觅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扇子并非我之物,原是家主的法宝。若非传讯本家说遇上血偃,家主怕我被抽成傀儡,断不会将这等宝贝暂借。”
“原来如此。”铁横秋默默颔首,对于何氏世家资源丰富的印象又上了一层楼。
怪不得当初何处觅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铁横秋吃一辈子。
何处觅当年说的什么“都是我不要的”,看来也不是谦虚。毕竟,独腿夔龙的趾骨才配做人家家主的扇子。
大概是铁横秋盯着这夔骨扇的眼神过于炽热了,何处觅笑着问:“铁兄弟该不会是看上我这扇子了?”
“啊,岂敢。”铁横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胡乱搪塞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夔骨扇是专克血偃的?”
“根据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何处觅道。
铁横秋到底是修仙的,知道些五行相克的皮毛: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但再深入也不知道了。
铁横秋好奇道:“夔骨扇属哪一行?”
“夔龙为雷兽,原不算五行,然而雷击木生火,故既属木,也属火。”何处觅折扇轻展,侃侃而谈,“至于血偃,乃阴秽之物,聚百尸怨气而生,其根在土。土为万物之母,血偃借土藏形,却能操纵金铁偃丝,正是取‘土生金’之理。以土之厚重滋养金之锐利,让那偃丝坚韧无比、无坚不摧。”
铁横秋听得一阵发蒙:……我有一听话本之外的书就发呆的毛病。
“既然木能克土,夔骨扇所蕴木性,自然可破血偃藏身之土。又加之火能克金,血偃在夔骨扇的火性面前,也难以逞凶。”何处觅轻合折扇,“故,夔骨扇正克血偃。”
铁横秋:行,好歹听懂了最后一句了。
铁横秋皱着眉头思索,嘴里嘟囔着:“那我……我的剑属金,按五行相克之理,是克不了血偃这属土又生金之物,反而还助了它,怪不得先前我面对血偃时,无计可施。”
然而,铁横秋转念一想,“流觞居里,我与掌柜对战的时候,却明明砍断了他的偃丝……”
“剑修原不必学这些杂学。”何处觅笑道,“有道是‘一剑破万法’。只要剑意够强横,便能凌驾这些道理,无物不破。”
铁横秋顿时了然:当初能破掌柜的偃丝,全因自己修为远胜对方。可如今面对真正的血偃师,自己的剑道境界终究差了一筹,这才被彻底压制。
铁横秋恍惚想到:这就是月薄之懒得学这些玄术的原因么。
一剑破万法。
虽然月薄之老说自己是病人,但是遇到开不了的门就踹,遇到过不去的墙就砍……
大爷的,真的好想像他那样活一回。
铁横秋挠挠头,脸上带着一丝苦恼。
何处觅见铁横秋眉头大皱,便笑着宽慰道:“无妨,我们不是还有夔骨扇吗?此扇专克血偃,有它在,我们也能多几分胜算。”
“也是。”铁横秋看着这夔骨扇在偃丝面前大显神威,心中稍安。
铁横秋转念一想,又问:“何公子为何会在此地出现?”
何处觅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要去白光山会一位故人,途径此处,突然听见铁兄弟……”他原想说“高声叫骂”,但咽了咽,还是改口,“……快人快语。”
铁横秋略显尴尬:“我也是追查血偃所在,来到此地。没想到中了这血偃的奸计……”
“那也怪我,让铁兄弟卷入如此危险之事中来了。”何处觅感叹道。
铁横秋挑眉问道:“何公子说要去会故人,难道是从前云隐宗中人?”
何处觅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顿,半晌才缓缓道:“正是,此去是想见一见我旧时那位大师兄。”
“是……万籁静?”铁横秋感慨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嗯。”何处觅点了点头,“我被逐出师门的时候十分狼狈,他拉了我一把,我才有命活着回到何氏。”
想到那段日子,何处觅眸光闪动,不愿多提起,便很快转开话头:“万籁静作为云隐宗代表参加剑道大比,我想,他必定能夺得头魁。”
铁横秋一怔:万籁静也要参加大比?
啊,这……
铁横秋没想到万籁静居然也是三百岁以下的年轻剑修。
如果这么说的话……
铁横秋压力倍增——
我、我……
我战大师兄?
铁横秋闭了闭眼睛,正在他考虑该如何脱颖而出的时候,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卷得二人身上衣袍猎猎作响。
铁横秋忙睁开眼,惊见血色偃丝纷飞而来。
何处觅忙展开夔骨扇。
尚幸偃丝遇到夔骨扇便轻易折断。
但不幸的是,铁横秋的青玉剑没有这个能力。
他只能略显窝囊地被何处觅护住。
铁横秋咬牙切齿,但尚幸他心态良好,怪天怪地不怪自己,只是暗骂:月薄之也真是的,也不多给我两个玉简!
我要是出事了,看你怎么对付那条又馋又勤蛊!
但何处觅说到底也就是一个金丹修士,半路出家的扇修,虽然神兵在手,也是仅能自保而已。
偃丝仿佛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们且战且退,在细密如雨的偃丝中艰难地寻找着一丝生机。
何处觅手中的夔骨扇雷光闪烁,每一次挥动都能斩断一片偃丝,但新的偃丝又迅速补上,教人疲于应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铁横秋急出一头汗。
何处觅眉头紧锁,额头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我知道,可这血偃师操控的偃丝太过难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横秋眼尖地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狭窄的山洞,洞口被一些杂草掩盖,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何公子,那边有个通道,我们或许可以从那里突围!”他大声喊道。
何处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喜:“好,我们拼一把!”
说罢,何处觅拽住铁横秋手腕,勉力挥舞夔骨扇,借着扇风余威朝洞口突围。
大约感应到他们的举动,偃丝来得更急更密,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疯狂地拦截二人去路。
“低头!”铁横秋反应够快,他目光锐利,一眼便察觉到偃丝的攻势,猛地拽着何处觅矮身。
两人顺势一滚,堪堪避开了那如利刃般袭来的偃丝。
何处觅也反应过来了,大挥骨扇,雷火轰然爆开,烧得偃丝一片焦黑。
两人趁着这短暂的间隙,迅速滚进山洞。
然而,他们刚一进洞,就见偃丝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地朝着洞口扑来。
何处觅心下一紧。
铁横秋反应倒是更快,挥出青玉剑。
何处觅惊呼:“不可!”
青玉剑当然不能切偃丝,还会被缠上。
但铁横秋要劈的不是偃丝!
青玉剑狠狠劈进岩壁!
岩屑好似倾盆暴雨般坠落,洞口瞬间被纷飞的碎石封堵了大半。
一时之间,那偃丝也刺不进来。
只是,这仓促间用岩石封住的洞口并不稳固,岩石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快走!”铁横秋拉着何处觅往洞穴深处跑。
洞内甬道狭窄,二人踉跄奔出数十丈,前方忽然有风拂面。
“是出口吗……”何处觅呢喃问道。
他们转过一道蜿蜒的弯道,前方竟隐隐透出微光,引得二人心头陡然升起希冀。
二人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片柔和的光晕,刹那间,周遭的空气开始剧烈地扭曲起来。
一道更为强烈、更为耀眼的光芒爆发而出,将二人的身躯笼罩其中。
“这是什么!”铁横秋惊呼出声,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而何处觅却在这混乱之中迅速镇定下来:“白光山……难道这儿就是传说中的白光遗阵?”
“白光遗阵……”铁横秋开始庆幸:这个传说我在话本看过!
我就说,读话本也是可以长见识的嘛!
相传,此阵乃白光仙子陨落前将毕生修为凝成时空禁制。
这阵法能窥见修士心底最脆弱的裂痕,突破时空,回到最被尘封最深的过往之中。
倘若入阵者无法勘破幻境,便会彻底沉沦于回忆之中,难以自拔……直至被吸干灵力,化为遗阵的养料。
何处觅满心惶然,喃喃自语道:“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然而,铁横秋反而生出一丝微妙的侥幸:我要是入了此阵,是不是有机会想起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也……未必是坏事。
岩壁爆发出愈加刺目的强光,银芒如潮水般漫过二人。
铁横秋眼前被白光刺得紧紧闭上,神智却在黑暗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红梅绽开的声音。
铁横秋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站在百丈峰顶。
第63章 柳六死后
十年前。
柳六暴亡,神树被毁,山庄自是树倒猢狲散。
而那些受邀而去的大能们被柳六算计了一番,心中自是愤懑难平。
如今,趁着神树山庄群龙无首之际,他们正好借机发难,将山庄内的资源掠夺一空,吞食殆尽。
只不过,在柳六算计的七位大能之中,仅有五人参与了这场资源瓜分。
至于那未参与瓜分的两人,其一便是万剑宗宗主。
他乃是第一个惨遭柳六毒手,被残忍杀害后化作花泥之人。宗主身死,万剑宗内部亦是乱作一团,自顾不暇,哪儿还有余力争夺资源。
另一个没参加的,就是月薄之。
柳六一死,月薄之就御风回了百丈峰。
眼见月薄之飘然离去,余下的五位大能都不约而同地暗自舒了一口气。
因为他们有预感,月薄之发起疯来,谁都争不过他。
不过,也正因月薄之行事异于常人,对神树山庄的财宝资源不屑一顾,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说不定啊,是月罗浮留给他的遗产已经多到让他瞧不上这些了。”
提及月罗浮的遗产,众人的神色瞬间微妙起来,频频朝着云思归投去目光。
毕竟,月罗浮是在云隐宗陨落的,而且在她的最后时光,一直是由云思归悉心照料。
众人暗自揣测,云思归手里必定藏着不少月罗浮留下的宝贝。
只是,云思归身为云隐宗宗主,更是化神期的高手,跟月薄之的关系也是如师如父,在场之人,谁又敢轻易向他开口提及呢?
五位瓜分资源的大能中,尤以药王苏悬壶最为开怀。
神树山庄内栽种着诸多珍稀罕见的奇葩仙草,其他几位大能,要么是对这些仙草辨认不清,要么是自身用不上,如此一来,这些仙草便都顺理成章地落入了药王谷谷主的囊中,让他占尽了便宜。
云思归对此揶揄道:“您这一来可是满载而归,不如也在药王谷栽一棵神树罢。”
“那可不敢。”苏悬壶笑了笑,又道,“而且,我也是备着一些药材,正好可以炼药,给薄之补身子的。”
云思归便道:“也是,旁的不说,这千年雪魄,必然要给他留着。”
听说是要给月薄之吃的药,旁的人也没来争夺。
也不是关心月薄之健康,是怕月薄之没药吃,就会身体不好,要是身体不好,就要砍人。
苏悬壶收入囊中之物,大多是为着自己的,不过,既然在众人面前提及了月薄之,这表面功夫自然还是要做足的。
回到药王谷后,苏悬壶便即刻开炉炼丹,一番辛劳后,只炼得了一小瓶金丹。
他便亲自带着这瓶金丹,前往百丈峰。
百丈峰顶风雪正紧,红梅在雪中绽开几点胭脂色。
苏悬壶踏着皑皑白雪而来,一身深色袍服外罩着狐裘,领口貂毛沾了霜雪,倒像特意做的白毛出锋。
他仰头望了望悬崖边摇曳的梅枝,只见一个穿窄袖剑袍的青年立在梅树下。
那人独立于风雪之中,是极清俊坚毅的剑修模样。
劲装紧紧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腰悬古剑,虽未出鞘,却已隐隐透出肃杀之气。
远远观之,这青年剑修好似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锋芒内敛却气势迫人。
苏悬壶微微眯起双眸,目光在那人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嘴角含笑,朗声道:“这位小兄弟,可是姓铁的吗?”
铁横秋被他唤得回过神来,赶忙躬身行礼:“百丈峰弟子铁横秋,见过药王谷谷主。”
铁横秋记得,苏悬壶和月薄之交情不错。
月薄之向来独来独往,鲜少与外界往来,而苏悬壶却是唯一一个会不辞风雪,从外头特意赶来百丈峰拜会月薄之的人。
苏悬壶打量铁横秋几眼,笑着问道:“神树山庄回来后,月薄之心情如何?”
铁横秋微微低头,声音低沉道:“明春师兄在神树山庄不幸陨落,月尊难免心情不佳,已经闭门不出好些日子了。”
“哦,明春那孩子……的确是可惜了。”苏悬壶感伤地一叹,“虽然月薄之看着性子冷,但到底还是有情义的。”
铁横秋听着苏悬壶这话,暗自揣测:看来,药王也不知道明春其实是纸片人?
那么说,药王和月薄之的关系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密切啊。
虽脑子里如此七拐八弯地想着事儿,铁横秋面上却不显,低头附和几句,表情语气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苏悬壶又问:“你呢?我看你在神树山庄可是被柳六所伤了,要紧不要紧?可都好全了?”
“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铁横秋回道。
“这可马虎不得。柳六那厮如此阴毒,怕是在你身上留了什么暗伤,也未可知。”苏悬壶说着,又朝铁横秋道,“如果小兄弟不嫌弃的话,我替你把把脉,如何?”
铁横秋一脸受宠若惊,实质却带着几分防备:我众目睽睽之下被柳六挟持走了,身上必然有重伤,断无可能这些天就痊愈的。
要是给药王把脉,岂不是露馅?让他发现我根本没有受伤?
更别提,药王是绝世医修,说不定会看出来我身上灵骨有异,也未可知啊。
这脉是万万不能让他把的!
念及此,铁横秋忙不迭推辞道:“弟子低微,怎么敢劳烦药王谷主亲自把脉呢?区区小伤,养些日子便好了,自是不碍事的。说起来,药王此行是来看望月尊的吧?弟子马上去通传——”
“急什么?”苏悬壶原本也只是客套一番,见他如此着急忙慌地推辞,反倒来了兴致,笑眯眯盯着铁横秋的面庞,满面和蔼地说道,“这是什么话?你是月薄之的弟子,那就是我的弟子,是我的弟子,便如同我的家人一般……”
说着,苏悬壶不容分说,伸手就朝着铁横秋的手腕抓去。
铁横秋心中一惊,正要缩手,然而,转念一想:药王如此盛情,自己再三躲避的话岂不是太明显了?
然而,要是不躲……也有露馅的风险!
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是进退维谷。
犹豫间,苏悬壶的指尖就要触到铁横秋的脉门。
铁横秋感觉到丝缕灵气,从苏悬壶指尖溢出,几乎要缠上自己的手腕。
铁横秋正自慌乱,听雪阁的门忽而打开。
一阵裹着冷香的风吹来,铁横秋的手腕被一个冰冷的手掌握住,虽然动弹不得,却也切断了苏悬壶的诊脉悬丝。
铁横秋抬头一看,发现汤雪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汤雪师兄……?”
汤雪朝铁横秋一笑:“怎么来了贵客也不通传?”
铁横秋神色怔愣,半晌回过神来:“是我考虑不周。”
他垂眸望着对方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掌。
手腕被禁锢一般,却并非疼痛的力道,倒像是貂毛裹住的镣铐,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温柔。
待反应过来,他考虑该怎么礼貌地挣开的时候,手腕上的力度就很快松开了。
但见汤雪已回身转头,对苏悬壶道:“药王前辈大驾光临,弟子有失远迎,还请快快进屋。”
苏悬壶的目光在汤雪和铁横秋脸上转了一圈,方展颜一笑:“好,好。”
说着,苏悬壶便随汤雪一起进了听雪阁。
铁横秋下意识地跟着进了去。
待门从背后关上,熏得一身香气,他才想到:自己未经通传,就这样走进屋里,是不是有点儿冒犯了?
但是……
冒犯就冒犯了吧。
从神树山庄回来之后,他都还没见过月薄之呢!
他太思念他了。
从前还没来百丈峰的时候倒也罢了,一年半载见不着月薄之一次,都是常事。
他也习惯了。
可如今人就在百丈峰上,他的心思反倒野了,越发觉得即便人如天上月,但月亮不也是常见之物吗?
怀着这样大胆的心思,他抬眸瞅了瞅主位的方向。
但见月薄之颇为慵懒,乌发未束垂在腰间,比平日还多几分松散风流。
苏悬壶径自在旁侧的椅子上坐下,说道:“神树山庄的时候,你一点儿不出手,是见死不救呀!”
这语气,倒是熟稔,也没有什么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月薄之也不跟他客气,淡笑道:“我是没出手锄奸,但不也没出手瓜分财宝吗?”
苏悬壶一噎。
月薄之挑眉:“还是说,你们希望我出手,同时也打算分我一点儿珍宝?”
苏悬壶却哈哈一笑,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小气之人,都是自家人,难道也分你我?”说着,他拿出一个玉瓶,“这上品金丹,是我从神树山庄那儿薅的仙葩做的,对你的心症最好。可别说兄弟吞独食,不给你分好东西。”
月薄之笑笑:“那可谢谢了。”
这玉瓶虽然没打开,但隐藏的灵气却是非常充沛。
即便是铁横秋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都能感觉到绝非凡物。
但月薄之却连手都懒得抬起,更不烦亲手接过了,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淡然。
苏悬壶看起来也不以为忤,算是习惯了月薄之这副拽样,只把药瓶放到铁横秋跟前。
铁横秋赶忙双手接过,真怕摔了碰了。
苏悬壶端详月薄之神色,叹了口气,说:“你这病怏怏的,却不好好吃药保养,总是如此,怕是于寿数有碍。”
月薄之闻言倒是不在乎,眉毛都不动一下。
铁横秋却心头猛地一跳,定定望着月薄之苍白的侧脸。
月薄之原不想理苏悬壶这话,低头拿起茶碗,打算抿一口,就当揭过了这个话题。
茶碗凑到嘴边,他却瞥见铁横秋煞白了一张脸。
他素来对旁人的情绪漠不关心,偏偏对铁横秋的反应格外在意,甚至隐隐觉得,看这人情绪波动的模样竟颇为有趣。
想到这里,月薄之忽然改了主意。
他把茶碗搁下,对苏悬壶说:“哦?照你这么说,我是快死了?”
铁横秋心中更是发紧,目光紧紧锁在苏悬壶脸上。
“倒也不至于明天就死了。”苏悬壶顿了顿,却道,“你的修为在这儿,又有雪魄汤养着,一百年的寿命还能续的。”
铁横秋几乎呼吸不过来:……只有、只有一百岁可活?
在凡人眼中,这岁数无疑是仙寿,可对于修仙者而言,却如同白驹过隙,短暂得可怜。
铁横秋的呼吸骤然凝滞,整个人如同出鞘半截却猝然折断的名剑。锋芒犹在,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颤的脆弱。
月薄之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如同指尖轻抚断刃,打着圈儿在裂痕起处悬停。
苏悬壶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从神树山庄的秘籍里,发现一个疗愈圣法,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证候,你可要听一听?”
听到这话,铁横秋眼神泛起希冀的光芒。
“不听。”月薄之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枝上,漫不经心,“没兴趣。”
铁横秋眼里的希冀倏地跌落,恰似窗外那朵被寒霜打落的小红梅。
就连苏悬壶也怔住了,忍不住问:“为什么?”
第64章 月尊杀我
月薄之支着下颌淡笑道:“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修真界老而不死者已然太多,我可不想成为其中一个贼。”
苏悬壶闻言,先是惊讶, 而后是好笑,也再不说什么疗愈秘法了,只是调侃道:“这么说,云隐宗岂不是一个大大的贼窝?”
月薄之指尖拨过鬓发:“谁说不是呢?”
苏悬壶摆摆手:“我可不敢乱说,再跟你聊下去,药王谷也不是正经地方了。”
谈笑着,苏悬壶又跟月薄之说了几句闲话,不过多时,看月薄之神色恹恹,意兴阑珊,便起身告辞。
铁横秋自请去送苏悬壶。
月薄之倚在榻上目送他的背影,眉梢扬了扬。
外头风雪缓了一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变得稀疏,风也不再那么凛冽。
苏悬壶抖了抖身上厚重的狐裘,将双手拢在袖中,拔腿便要下山。
铁横秋却跟着上去,低声问道:“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唐突,只不知前辈适才所言,能延年续命的秘法是什么?”
苏悬壶挑眉看向铁横秋,眼中满是兴味:“你身强体壮的,问这个做什么?”
铁横秋苦笑道:“我心系月尊,总想着能为他做点儿什么。”
“难得你有心。”苏悬壶整了整貂帽,又拂去肩头落雪,笑道,“按典籍记载,神树山庄树根之下藏着一个密阵,藏有一物,名为‘千机锦’,可以织就续命之衣。若是找到它,或能延长月薄之的寿数。”
“神树山庄还藏着这样的宝物?”铁横秋一顿,带着几分狐疑看着苏悬壶。
未尽之意也很明显:神树山庄的珍宝,不都已被你们瓜分殆尽了吗?
苏悬壶看出了铁横秋的意思,含笑答道:“谁也没想到烧焦了的神木地下还有一个密阵,这也是我回到谷中,翻阅神树山庄的典籍才发现的。”
“原来如此。”铁横秋又想:那你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不自己悄悄回去拿,还来告诉我们?
铁横秋的疑问没有说出口,但苏悬壶也心领神会。
苏悬壶笑着解释道:“凡是藏有殊宝的密阵,都非寻常。我一介医修,到底有限,若有月薄之这样强横剑修开路,就万无一失了。”
铁横秋这下听明白了:“你原本是想让月尊去闯阵夺宝,横竖千机锦到了他手上,他也不会使用,还是得交予你炼制续命之衣……”
苏悬壶忙接口道:“我自然会以替他做续命衣为先,我只拿剩下的边角料。”
铁横秋点头:“原来是这样。”
铁横秋看起来心悦诚服,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疑虑。
他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
苏悬壶看出了他的疑虑,索性取出泛黄的古籍,递上前去:“这上面记载着那阵法的玄机与秘宝的踪迹,你自己瞧瞧便知。”
铁横秋没想到苏悬壶会把如此要紧的东西给自己,也是一震。
苏悬壶却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铁横秋把那古籍攒在手心翻看。
他逐字逐句细细研读,只见其上详细记载着密阵的方位以及千机锦的神奇效用,可当目光移至炼制续命衣的关键之法时,页面却全被生生撕去,只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显然是苏悬壶刻意为之,留了后手。
铁横秋再次抬头,苏悬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雪径尽头。
铁横秋在听雪阁前踱着步子。
脚踩在门楣的雪上,咯吱咯吱。
朱鸟在枝头,啁啾声断断续续。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显得很安静,比完全的寂静更显出空旷,又比纯粹的喧闹多几分寂寥。
或许是这样的安静里更觉得喧闹,免不得把屋内清修的人惊扰了。
门倏忽打开,溜出一缕温暖的熏香。
铁横秋惶然后退一步,本想恭敬垂首拜见月尊,却惊讶地发现走出来的人是汤雪。
汤雪朝他一笑,他也下意识回以一笑。
面对汤雪的时候,他总是自在些。
“你是要找月尊吗?”汤雪温声笑问。
“我……”铁横秋瞥向窗棂透出的朦胧光影,“的确是,但也怕叨扰了月尊清净。”
“小师弟也太小心了。”汤雪温和说道,“月尊只是不爱说话罢了,但实际上是最和气不过了。”
铁横秋:……真的吗。
大概看出铁横秋依然存在顾虑,汤雪眉眼含笑道:“屋内还有些未拆的莲蓬,你进去剥了也正合时宜,不显唐突。”
铁横秋听到有进屋的由头了,忙连声跟汤雪谢过,才小心叩门进了屋内。
但见屋内案几旁果然放着一个藤篮,篮子上摆着三两枝碧绿的莲蓬,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清新。
铁横秋主动跪坐到篮子旁,说道:“汤雪师兄说这儿有莲蓬未拆,弟子特来为尊上剥莲子的。”
说着,他小心翼翼看月薄之的脸色。
月薄之斜倚榻上,姿态如松间闲云,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没有情绪就是最好的了。
铁横秋知道这是默许了,便开始剥起莲子来了。
铁横秋一脸乖巧地剥着莲子,眼睛也不敢随便乱飘。
因为是跪坐在旁侧,视线正巧就落在了月薄之搭在榻上的衣摆上。
两侧铜炉吐出的香烟飘飘荡荡,攀着月薄之垂落的衣袂,勾缠出极温柔的弧度。
月薄之轻轻吐了一口气,问道:“你进来,真的是为了剥莲子?”
铁横秋微微一怔,心念转了半圈,放下了莲蓬,垂首道:“弟子心里的确想的是别的事情,还请月尊恕罪!”
“说罢。”月薄之手指轻支额角,眸光慵懒,“什么事。”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弟子莽撞,私自向药王讨教续命秘法。尊上若要降罪,弟子绝无怨言。”
言罢,他从袖中取出苏悬壶所赠残卷,双手呈上。
月薄之目光轻轻一扫:“你跟他讨了这个?为什么?”
铁横秋垂头说道:“药王说你寿数可能有碍,弟子实在是非常担心,所以擅作主张。”
这次是少数几次,铁横秋在月薄之面前张嘴就讲了实话。
实情就是,铁横秋关心月薄之。
他同样也希望月薄之知道他关心月薄之。
月薄之冷笑:“我说了,不想续命,你却偏要求这个秘法,是故意逆我的心意吗?”
铁横秋心下一顿:汤雪还说月薄之最和气不过呢。我看月薄之果然是冷心冷肺,非但不买我的帐,还嫌我多事。
不过我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他要是突然热泪盈眶握着我的手说“横秋啊我好感动啊难为你这个孝心”,我才要吓得连滚带爬连夜滚下百丈峰呢!
因为早就想到是这样,所以铁横秋神色不变,还是一脸认错认罚的态度:“弟子知罪,还请月尊宽宥。”
月薄之也未置可否,只是把那残卷看了看,又丢回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心里一松:月薄之应该不是真的生气。
要是真生气的话,估计已经把我揍一顿了。
铁横秋便得寸进尺,忙说道:“依月尊慧眼,这残卷可是真迹?”
“哦?”月薄之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你难道怀疑药王用假的骗你?”
“岂敢?”铁横秋缩了缩脖子,“只是弟子与药王素昧平生,如此稀世秘宝,他这样轻易相授,弟子实在捧之如捧骊珠,惶恐不安……”
说到底,铁横秋生于乱世,历经风霜,实在不太容易相信别人,更不太信天掉下来的馅饼。
铁横秋驾轻就熟地表演着受宠若惊。
神情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举一动,入木三分。
而月薄之也静静地观赏着他的表演。
月薄之支颐望着跪坐的青年,任香雾在腕间萦绕。
须臾,月薄之才淡淡开口:“依我看,这是真迹。”
铁横秋微微松一口气:“所以,千机锦的确可以治病救命!”
“真正治病救命之法被撕去了,握在他的手里。”月薄之淡淡道,“这就是他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原因。他大概想着,你就算有本事把千机锦拿出来,终究还是得经他一手,他自然不亏。”
铁横秋点点头:药王大抵就是打着这么一个算盘。
想到这是能替月薄之续命的机会,铁横秋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攥着那残卷,似要将那薄纸捏入骨血。
他的眼神在残页上逡巡半晌,终于,猛地抬起头,说道:“月尊,请允许弟子前去神树山庄取来千机锦!”
月薄之眉毛轻挑:“如果残卷上所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阵法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觉得,你可以成功吗?可别取宝不成,反而丢了性命。”
铁横秋眼眸炽热地看着月薄之:“能为月尊而死,也是无憾。”
他眼神里视死如归的决绝,几乎可以把月薄之感染了一样。
月薄之神色微微松动了些许,忽而一笑。
那种笑容,是甚少在月薄之脸上出现的。
月薄之很少笑,即便偶尔一笑,都是带着冷意的。
此刻这一笑,却似燃起的烛光,似能将这一方屋子都照得明亮。
铁横秋何曾见过这个,只觉眼前光华大盛,恍若置身云蒸霞蔚的琼楼玉宇,连神智都跟着晃荡起来,如坠梦中,竟痴在了原地。
看到铁横秋这情状,月薄之脸上笑意不由得深了几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铁横秋喉咙发涩,呆呆地看着月薄之。
“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月薄之向前倾身,脸上那烛火般的明亮笑容更显灼人,“为什么?”
铁横秋只觉得脑中嗡鸣,思绪如万花筒般天旋地转。
他自问神志坚毅,喝了烈酒都能保持三分清明,却不想,终究是难敌月薄之一笑。
“因为……”铁横秋艰涩说道,“弟子这条命,是……是尊上捡回来的。”
“撒谎。”月薄之忽然伸出指尖,正好点在铁横秋的喉结上。
铁横秋浑身一颤,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本能地吞咽,却让那脆弱的凸起更鲜明地蹭过月薄之的指腹,顿时连呼吸都滞住了。
那根手指随着他喉结的滑动而移动,始终紧紧抵住,像带着杀意的刀,却又像情人的吻。
“再不说实话,”月薄之脸上笑意不减,“我杀了你。”
第65章 我不知羞耻,爱慕月尊
铁横秋瑟瑟发抖。
他的确感觉到从月薄之身上散发的……杀意。
又或许不是,即便不是,那也起码是一种和杀意很类似的,但同样浓烈而危险的东西。
那根抵在喉结上的手指仿佛冰锥,顺着皮肤游走,融化出滴滴冷汗。
铁横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让自己的脸露出更加可怜无辜的表情:“我……”
看着铁横秋这卖乖示弱的表情,月薄之的手指骤然从喉结上撤走。
铁横秋一怔:……装可怜真的起到作用了吗?
然而,下一刻,月薄之的手却捏住了铁横秋的下巴。
月薄之的指尖陷进他腮边软肉,迫使他不得不仰起脸。
这让铁横秋的面容扭曲,表情也难以维持楚楚可怜的美感,瞬间变得有些滑稽。
月薄之笑说:“你自认为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吗?”
铁横秋心中警铃大作。
月薄之的指尖更加用力:“这样的表情,是拙劣的演技。真的可以蒙骗我吗?”
铁横秋的心剧烈跳动:……蒙骗……他、他都知道?
他知道了什么?
这一下铁横秋脸上的崩裂是真实的了。
铁横秋瞳孔骤缩,齿缝间溢出闷哼,昭示着真实的惊惶。
这样的他缺乏美感,看着狼狈,甚至滑稽。
月薄之却像观赏什么景致般,俯身贴近他扭曲的面容:“好,这样的表情不错。”
压迫感随着他的俯身而加剧,从前让铁横秋魂牵梦萦的暗香,此刻却似匕首贴面,令人莫名生寒。
月薄之指尖发力,掐紧他的下颔骨:“比装出来的可怜样有趣多了。”
铁横秋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想偏头躲闪,却被更猛烈的力道维持原状。
疼痛不适混杂惊讶惶恐,使得他下意识阖上双眼。
下一刻,带着寒意的指尖捏住他颤抖的眼皮。
月薄之稍一用力,便逼得铁横秋重新睁开双眼,直视自己含笑的双眼:“看着我。”
月薄之的灰眸近在毫厘,瞳孔里清晰映着他仓皇的倒影。“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他再度倾身,惊得铁横秋睫毛剧烈颤动,却始终不敢再闭眼。
看着铁横秋这个反应,月薄之满意一笑,终于松开了对铁横秋的禁锢。
铁横秋湿软脱力,半跪在地上,粗喘着气,脑子里一团混沌: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说他一直知道我在装?
还说我演技拙劣……
那他到底看穿了多少……
月薄之又慵懒地靠回在药枕上,垂眸望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剑修:“好了,你可以回答刚才的那个问题了。”
铁横秋听到声音抬起头,但眼神还是有些茫然,下巴上带着未散的掐痕——这在月薄之看来倒是赏心悦目。
为着这样的悦目,月薄之语气也和软许多,大发慈悲地提醒道:“你为什么冒死也要替我求医续命?”
铁横秋喉头哽住。
铁横秋脸颊还残留着指印的灼痛,可他更在意的是此刻寂静。
月薄之支在软枕上,姿态闲逸,却是柄出鞘半寸的刀,随时可以致人死地。
他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枕面,不紧不慢。
他这般姿态,就好似看着耗子在捕鼠夹旁边打转。
铁横秋的心揪起来。
该怎么回答?
最体面、最合适的回答铁横秋已经给过了,换来的却是月薄之的死亡警告。
由此可见,那不是月薄之要的答案。
铁横秋垂眸:关于月薄之要答案,也给足了提示。
——不许撒谎。
要讲真话。
可是……可是……
铁横秋心乱如麻:大实话也是可以瞎说的吗?
像铁横秋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说实话!
说真话?
那句真话卡在喉头,烫得他舌尖发麻。
月薄之如此孤高,若知晓自己的荒唐念头,只怕当场就能把他给剥皮抽筋。
可若撒谎……
铁横秋余光瞥见对方搭在枕边的手,想着它刚刚如何剑一般抵在自己喉头。
又是一阵心慌。
“怎么,舌头叫猫叼去了?”月薄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反而轻笑,“我数到三,一、二——”
月薄之大发慈悲地把“二”字拉长,却反而更让人心跳如雷。
“我……”铁横秋急得慌忙张口,“我……”
他喉咙像被铁锁锁住了,满是锈迹,沙哑,打不开。
铁横秋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轻颤,睫毛在空气中划出慌乱的弧度。他本能地想要闭眼逃避,却在即将合拢的瞬间骤然僵住。
他想起刚刚的威胁——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闭眼是不被允许的。
念及此,他惶恐地圆睁双目,任冷汗淌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所有念头在脑中搅成乱麻,唯独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说真话是死,说假话也是死……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大鹏展翅!
他猛地抬头,对着月薄之说:“因为我不分尊卑,不知羞耻,胆敢爱慕月尊!”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屋陷入死寂。
他不敢看月薄之的脸色,只好让视线散开,目光虚虚落在跳动的灯火上。
满屋子烛火都在晃,晃得他头晕。
铁横秋等着雷霆之怒,却听见衣摆窸窣的声音,是月薄之支起半边身子:“你说什么?”
他的嘴角上挑,像把小钩子般勾人,让铁横秋几乎产生“月尊莫不是在撩我”的错觉。
铁横秋小心翼翼地把目光聚焦到月薄之脸上。
但见月薄之缓缓抬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真有胆识,”月薄之缓声说:“你再说一次。”
这话……太难了。
铁横秋咽了咽。
按照铁横秋的经验,当一个人对你说“真有胆识,你再说一次”……最好的回应,一定不是再说一次。
“弟子知罪!”铁横秋沉沉垂首,后颈弯出谦卑的弧度。
月薄之又冷笑:“我让你说实话,你是不记得了?”
铁横秋喉咙发干。
月薄之问:“你当真觉得爱慕我是一种罪过吗?”
“这……”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月薄之续道:“这不是罪过。”
铁横秋的眼睛突然被点亮一样,怔怔看向月薄之。
月薄之继续道:“这是人之常情。”
铁横秋:……呃。
嗯。
也对。
爱上月薄之,的确是人之常情。
对啊,他就像是雪夜的月亮。
而且不是十五的圆月,是朔夜的弦月。
细雪纷扬的夜幕中,天边若隐若现的银钩,清冷冷的悬着。
无声又孤傲地告诉你,有些冷意,能比炉火更教人想靠近。
“是的……”铁横秋呢喃般的说,“是人之常情,太自然的事情了。”
月薄之俯视着他,嘴角微勾:“既然没有犯罪,就别跪着了,起来吧。”
铁横秋怔怔看着月薄之,大概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在大声说出心念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迎接月薄之的屠刀了。
没想到……
月薄之把手支起,宽袖顺势堆叠到肘骨处,露出小臂上淡青血管,像展露某种易碎的瓷器,引人去破坏打碎。
铁横秋像是受了诱惑一样咽了咽。
“起来。”月薄之又道。
铁横秋慢吞吞地站起来。
这反常的态度让铁横秋很难不生出妄念。
而且,他还是那种惯会得寸进尺的贪利小人。
既然喜欢月尊是人之常情……
那么,想要点别的,是不是也算人之常情,可以宽宥?
在告白之前,还会装装样子。
现在他看着月薄之的眸光,里头的火苗,几乎是不加掩饰了。
这样的目光对于月尊如此高贵的仙君而言可谓是亵渎。
但月薄之却好像没有感到被冒犯。
他笑笑:“过来。”
这一笑,真像是水里浮起的鲛人。
铁横秋看过许多话本,里头都会警告,旅人遇到鲛人,切莫被其笑容歌声诱惑,否则就是被拽入深海、葬身鱼腹的下场。
而此刻,铁横秋想的却是:如果月薄之是鱼。
我何惧葬身鱼腹?
“是,月尊。”铁横秋屏住呼吸挪到榻边。
“再近些。”月薄之支起下颌。
铁横秋咽了咽:……还,还要多近?
我直接坐你大腿上?
……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啦。
不过,在月薄之跟前,铁横秋还是有贼心没贼胆。
因此,铁横秋没吭声。
月薄之轻轻抬手,冰凉的指尖擦过铁横秋腕间皮肤,惊得他猛一哆嗦。
“冷?”月薄之的手仍握着他的腕。
是虚虚握着的,却足以让他不能自如活动。
手腕对于常人而言,是脉门所在。
对于剑修而言,更是紧要的关窍。
因此,手腕对铁横秋而言实在是一个敏感的部位。
同为剑修的月薄之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月薄之偏生只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像在把玩什么易碎的琉璃盏。
铁横秋不解其意,既觉得像诱惑,又害怕是猎杀,忍不住颤了两下。
“抖得这样厉害。”月薄之轻轻开口,指尖顺着他腕骨缓缓上移,所过之处激起细密的战栗,“该不会是在怕我吧?”
铁横秋噎住了,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月薄之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不应该啊。”
此刻铁横秋站着,月薄之坐着。
这是难得的,铁横秋能俯视月薄之的时刻。
可对方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的刹那,还是有股无形威压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铁横秋抿住嘴唇,细品月薄之指尖带来的感受,感受那点微凉的触感,像初春的雨丝,打在地上,会濡湿,打在花上,会吐蕊。
“怎么会怕呢?”月薄之的视线顺着指尖攀援的轨迹上移,直到与铁横秋的视线撞个正着,“你应该很欢喜才对。”
铁横秋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月薄之却不肯放过这个空隙。
他抬起眼睛,仰望着铁横秋,看起来是那么精致美丽又脆弱无害:“你不是爱慕我么?”
你不是爱慕我么?
——无法反驳。
但在这个当下,铁横秋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不知该如何发声。
他的沉默,让月薄之眼神闪过一丝冷冽。
如雨丝般轻柔的指尖骤然发力,猛地抓住铁横秋的臂膀。
铁横秋被猛地一拉,跌入月薄之的怀抱里。
“月尊!”他惶恐慌忙地撑住月薄之的肩头。
但见月薄之眼神里,又透露出那种近乎杀意的危险气息:“好啊,你敢骗我。”
铁横秋只觉一股刺骨凉意自脊背窜上,如坠万丈寒潭。
第66章 结为道侣
恐惧让铁横秋果断诚实:“当然不是。”
月薄之缓缓掀起眼帘,那目光犹如蘸了浓墨的狼毫笔尖,饱含着湿漉漉的漆黑,一寸寸描过铁横秋的眉骨、鼻梁、唇峰:“哦?”
铁横秋咽了咽,看着月薄之,语气诚恳得好似披肝沥胆:“我当然爱慕您。”
“嗯……”月薄之的力气放缓了一些。
肩膀上的束缚感减弱了半分,这是在告诉铁横秋,他做对了。
铁横秋心想:怎么有种错觉,几乎像是训狗一样……
不过,那钳制的力量虽稍有缓和,却并未完全消散,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铁横秋抿了抿唇,继续道:“若非真心爱慕月尊,岂会为月尊次次将生死置于度外?”
“次次?”月薄之眨眨眼,“哪次?”
铁横秋一怔,意识分不清月薄之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铁横秋硬着头皮开口:“第一次,是在栖棘秘境中……”
“哦——”月薄之嘴角轻扬,眼眸里光影流转,“原来是栖棘秘境啊,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
铁横秋本应长舒一口气,可看见月薄之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时,心头竟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迅速笼罩过来。
月薄之继续道:“你在栖棘秘境,舍身救了何处觅。”
“这……”铁横秋狠狠噎了一下。
月薄之道:“难道你也爱慕他?”
“我……怎么可能!”铁横秋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声反驳。
他的神态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月薄之看着好像还挺愉悦的。
月薄之戏谑道:“何处觅先前可是设下毒计陷害于你,你却能摒弃前嫌,以德报怨,在危难时刻以血肉之躯护他周全,这般情谊,当真是感天动地,更令人动容啊。”
他语调轻快,好似在讲什么有趣的趣事,可落在铁横秋耳中,却似三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冻得他浑身发寒。
虽然还是闹不懂月薄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说这些又出于什么目的,但野狗一样敏锐的直觉让他充满求生欲。
他膝盖一软,就跪伏在塌边,握着月薄之的衣摆,说道:“既然月尊如此相问,那我也不再隐瞒了。”
月薄之任他握着自己的衣摆,并无抗拒,也不说话。
铁横秋继续道:“我对何处觅充满怨怼,是故意假装以德报怨,实质暗生怨恨。但我怨的不仅是他,更恨海琼山。我想利用何处觅伤害海琼山……当然,最后我也做到了。我一举害二人名誉扫地,还让何处觅继续当我兄弟,给我输送资源。”
他眨眨眼,头颅垂下。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剖白自己的恶劣心思。
还是在天上月一般的人物面前,难免有些羞惭。
但是,他并不是从道德上感到羞惭。
他能够察觉到,月薄之并非道德感强烈之人,也从不以世俗的道德标准去审判他人。
他感到羞惭,大概是有点儿害怕月薄之会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手段不入流。
月薄之轻嗤一声:“这个答案,着实有些无聊。”
铁横秋心内打鼓:果然是嫌弃我不入流了?
怕是连听我这番剖白都觉乏味。
“但听着倒像是实话。”月薄之道。
铁横秋垂首答:“实话大多都不太有趣。”
视线里出现了月薄之伸来的手掌。
铁横秋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便撞进了月薄之的眼眸里。
“起来。”月薄之神色淡淡,“谁让你跪着了?”
铁横秋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腿脚有些发麻。
这倒是稀奇,他是元婴剑修,肉身强横远胜常人,哪儿至于跪一会儿就腿麻?
想来是吓得。
他看着月薄之,心下讷讷。
他的确爱着月薄之,却也确实挺怕他的。
月薄之对他而言,既是令人心折的明月,也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铁横秋站起来,视角陡然拔高,又变成了俯瞰月薄之的角度。
月薄之却似浑不在意,轻轻撩起一缕垂落在胸前的发梢,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你既然爱慕我,想必是日夜盼着能与我结成道侣,从此双宿双栖、逍遥世间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差点又一个腿麻跪在地上了。
“我……”铁横秋刚开口想说“岂敢”,但月薄之一记眼刀少来,铁横秋后颈汗毛倒竖,,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在原地僵立了半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最终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做梦的时候的确想过。”
月薄之愉悦一笑:“那你还挺会做梦。”
铁横秋:……这是嘲讽吗?
是吧,应该是吧。
月薄之感叹道:“我天生亲缘薄,从无一个牵挂,什么都尝过了,却也没尝过有道侣的滋味。终究是一个遗憾。”
铁横秋脑中“嗡”的一声,似有惊雷炸响,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不敢想月薄之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月尊……月尊……”
“你既然想和我结为道侣,如此处心积虑……”月薄之轻笑一声,“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二。”
铁横秋:……这就考虑上了吗?
这进展有点儿快了吧,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不是在耍我吧?
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月薄之的眼睛。
在惶恐之外,他突然心生几分窃喜。
窃喜的是,面对自己的妄想,月薄之竟未动怒,甚至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莫非……莫非他当真有几分机会?
他小心看向月薄之:“月尊尊贵无匹,如同神仙一样,我如何配得上?”
“别说这些酸话,”月薄之答,“听着恶心。”
铁横秋咳了咳,道:“我错了。我再不这样说了。”
月薄之继续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当然。”铁横秋听到月薄之摆架子,反而有些放心。
如果月薄之随口就说明天就拜堂,他怕是要连夜扛着剑逃出十万八千里,生怕撞见什么替身夺舍的邪祟。
月薄之广袖一振,道:“你既说了要替我去神树山庄取千机锦,这事还办吗?”
听月薄之突然又说起这个,铁横秋略感意外,但还是说:“这自然是要办的。”
“很好。”月薄之点头,“你若真能将那千机锦取来,本尊便依你心意,与你结为道侣。”
铁横秋眼睛瞪大:“这……这当真?”
月薄之答:“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你看的话本不都这样写?”
铁横秋震惊了:……你还知道我看的什么话本!
若说被知道自己的小人行径,已够令他无地自容。
那么,被看了自己爱看的话本,那简直就是……恨不得自刎重生的羞窘程度!
月薄之看出铁横秋的难堪,故意笑道:“明春和我报说,你刚来这儿的时候,悄悄儿藏了许多书在床板底下,不叫别人瞧见。他还以为是什么禁书秘法,谁知道是什么话本。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便叫他给我搜罗了几本,也好瞧瞧是什么叫你废寝忘食手不释卷。”
铁横秋咳了咳,忙说:“那些……那些不过是闲时解闷的市井话本,的确难登大雅之堂。莫不是污了月尊的眼睛。”
“才子佳人,仙君神子,这些故事,也不乏有趣的。”月薄之笑道,“长日无聊,我还得多谢你让我多了一个消遣。”
铁横秋挠挠头:你是为了要多谢我,才答应和我结为道侣吗?
月尊的心思你别猜。
月薄之止了唇边笑意,恢复素日的淡漠,轻轻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吧。”
铁横秋突然听到这话,也是一愣:“我去哪儿?”
“去神树山庄,取千机锦,证明你对我的心意。”月薄之眼睛弯弯,“话本里不都这么写么?非得经些生死劫难、风波磨折,方能剖出真心,验得情意。你若真有心,便去取了来。”
铁横秋一拱手:“我对您的真心,天地可鉴。”
月薄之微笑:“这样的话,先母在世时,可是听过不少呢。”
铁横秋身形猛地一僵:“这……”
但因为听月薄之论及月罗浮,铁横秋趁机试探道:“听闻当年诸多大能皆对罗浮仙子倾心,情深不渝……”
“这些是你从那些话本里看的吧?”月薄之问。
铁横秋一噎:“……是、是读了一些。”
“你真信么?”月薄之轻声问铁横秋,“就因为她生得美、心肠好,那些人便肯为她肝脑涂地?只为博红颜一笑……这样的故事,你信么?”
“就因为她生得美、心肠好……”铁横秋垂眸,半晌说道:“貌美心善,本就会令一个人变得迷人。”
月薄之忽而声调转冷:“那我定然不够迷人了。”
铁横秋一噎,几乎脱口而出“貌美心黑更是迷死人”!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这听着怎么都不像是句好话。
他耳根发烫,正待解释,却见月薄之已转身望向窗外,像是已放过了这个话题。
铁横秋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遗憾。
水中莲一样清丽脱俗的仙女固然难得。
但像月薄之这种……嗯,一言难尽的男人对铁横秋而言才是最有魅力的。
铁横秋想剖白一番,却又怕不合时宜。
“情之一字,绝不可信。”月薄之瞥他一眼,“有道是:痴心多是错付,自古男儿多薄幸。”
铁横秋挑眉:自古男儿多薄幸……
哥们,你也是男的啊。
但铁横秋也不敢说心里话,又想表忠心,只好胡乱说道:“我也听说一句诗。”
“什么诗?”月薄之似乎有些兴趣。
铁横秋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嗯……”月薄之颔首,“是有这么一句。”
铁横秋道:“也就是说,像我这样没怎么读过书的,一般都不太负心。”
铁横秋这一句,把月薄之都干沉默了。
须臾,月薄之才重新开口:“那你可别叫我失望了。”眸中寒芒流转,恰似雪夜里的刀光,“你也知道,多情负心的郎君,在话本里都是什么下场。”
铁横秋感觉到了月薄之语气里的警告。
可是,他又奇异的不觉害怕。
“我又不多情负心,有什么可怕的?”铁横秋想。
月薄之那样的身世,多疑一些,也很正常。
待我取回千机锦,他就知道我的真心了。
第67章 乌鸦大哥
神树山庄原本何等繁荣,此刻已是树倒猢狲散。
这个“树倒”也是字面意义的“树倒”。
曾经遮天蔽日的万年神木,如今只剩焦黑残躯,树根处尚余几分昔日盘踞大地的雄姿,却已化作僵死的虬龙,再不能孕育生机。
一只乌鸦落在最高处的断茬上,啄食残留的木屑,每啄一下,焦壳便落下一蓬黑灰。
铁横秋踩过焦土,仰头望着神木残骸,恍惚间还能看见昔日树冠如华盖般笼罩山庄的盛景。
而今,连最后一片绿叶都化作了飘散的灰烬。
但他并不感慨,而是蛮欢喜的:烧得好啊,烧得妙。
这腌臜地方就该用火净化一下。
是哪位菩萨再世的好人烧了这吃人的烂木头?
哦,是我啊。
我真棒。
铁横秋吹着口哨,踩着焦黑的树根往深处走去。
站定方位后,他果断驻足:“就是这儿了。”
言罢,他从芥子袋中取出那半卷泛黄的古籍,按着残页所教一边行步,一边口中念词。
他虽然不懂五行术数,但残页上已经描画标注分明,他只要依样画葫芦就好了。
眼睛看着手中残页,足尖轻点,身形已如鹤舞般掠步,每步落点皆踩在残页标注的卦位之上。
最后踏定步子,他大喝一声:“开天枢,叩地阙!”
轰——
地面震颤起来。
交错缠绕的树根向两侧翻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树洞。
洞壁布满年轮状的纹路,像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撕开的伤口。
最深处却透出一点诡异的青光,忽明忽暗。
“嚯,还真有个密阵。”铁横秋把残页揣回怀中,心思翻涌。
这开阵的阵仗,惊动得旁侧觅食的乌鸦都飞掠而起,啊啊地厉叫着。
铁横秋听着声音略有些心烦,撩起藤蔓,鼓了一口气,便往树洞纵身一跃。
待双足稳稳落地,他环视四周,却见尽是粗粝扭曲的树根,如巨蟒般虬结缠绕,在幽暗中形成一座森然迷宫。
铁横秋眯起眼睛,只见前方分开了三条岔路,都是黑洞洞的,唯有头顶透下一线微光,漏入了几缕风声。
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纸残页,指望着能看到指示。
指示当然是有的,还写得清清楚楚。
可惜,却不像是开阵秘法那样用图画好,而是全用文字表述了——
“乾三连兮坤六断,震仰盂兮艮覆碗。离中虚兮坎中满,兑上缺兮巽下断……”
铁横秋双眼发黑:好家伙,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一个都看不懂了。
他相信自己的实力。
他坚信:凭借自己的力量,一定一万年都看不懂这玩意儿。
因此,他毫不吝啬地选择求助。
而此时此刻,他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又可以求助谁呢?
……答案是,他的灵宠。
他闭上眼去,启动血契。
须臾,头顶树洞卷起疾风,一团火劈开幽暗,如流星曳火般直坠而下。
朱鸟眨眼飞到他的肩头:“吱吱吱吱……”
虽然是意味不明的吱吱喳喳,但托了血契的福,铁横秋瞬间懂了——喊我来,是有吃的吗?
“这哪儿有吃的。”铁横秋扬了扬手中的残页,递给朱鸟看,“你能看懂么?”
朱鸟:????哥们,我只是只鸟啊???
铁横秋咽了一下:“你不是罗浮仙子的灵宠吗?多少有点熏陶啊?”
朱鸟:吱吱,罗浮仙子人美心善,不会要求一只鸟读书,喳喳。
“嗯……”铁横秋挠挠头,“那你有没有办法帮我问问别人……”
朱鸟:“问个吱吱,这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听懂我说话,你个喳喳。”
铁横秋:“……太荣幸了。”
铁横秋面无表情地收回残卷,朱鸟歪着头看他,黑豆般的眼睛里写满了无辜。
忽在此时,乌鸦的声音又掠过树洞,传来一阵嘶哑的“嘎——嘎——”。
铁横秋不耐地摇摇头:“外头那只乌鸦怎么乱叫。”
朱鸟怔了怔,黑豆眼里写满不可置信:“乌鸦大哥说他读过书。”
铁横秋缓缓转过头:“……什么?”
朱鸟缩了缩脖子,弱弱地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他可会念书了。”
铁横秋沉默了一瞬,眼神逐渐从震惊转为怀疑:“……真的假的?”
乌鸦在洞外又“嘎”了一声。
朱鸟忠实地翻译:“他说:爱信不信。”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难得端正神色,朝着树洞外拱手作揖:“乌鸦大哥,方才是我失礼了。还请您大鸟不计小人过,下来指点一二。”
树洞外静默片刻,忽闻枯枝轻响。
一道黑影翩然而下,正是适才那只在焦木上啄食的乌鸦。
漆黑的羽毛在幽暗中泛着墨蓝色的光泽,竟显出几分矜贵。
铁横秋盯着它优雅地整理羽翼的姿态:太奇怪了……我从一只鸟身上看到了那种读过书的气质……
乌鸦落在铁横秋左肩,血红的眼珠在暗处微微发亮,低头看了那一页残纸。
铁横秋咽了咽,一边伸手点了点乌鸦的脑袋。
乌鸦不悦地偏了偏头。
铁横秋忙笑道:“乌鸦大哥,我刚刚第一次看你,就觉得你可真是气度不凡啊。别的乌鸦都吃烂肉,就您吃素,一看就知道您特别有品位……”
听着铁横秋这一顿滔滔不绝,乌鸦“嘎”的一声。
这下不劳烦朱鸟翻译了,铁横秋知道,这是在叫自己闭嘴。
停顿片刻,乌鸦往中间那条岔路飞去。
铁横秋盯着乌鸦远去的背影:“他真看懂了?”
朱鸟扑棱一下翅膀:“跟上去不就知道了?”
“如果他错了呢?”铁横秋咽了咽,没把心里后半句说出来“或者他是故意引我进死路呢?”
朱鸟没那么多心眼子,便道:“那我先跟上去看看呗。”
说着,朱鸟便往前掠去了。
铁横秋心下微松:有朱鸟探路,也算多一层保障。
铁横秋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朱鸟传讯——吱吱,乌鸦大哥带路可稳啦,喳喳!我们一路上啥问题都没遇到!
铁横秋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太放心。
但眼下已无退路。
他咬了咬牙,还是踏出一步。
按照朱鸟留下的赤色印迹,他一路前行,很快就追上了一红一黑两道鸟影。
察觉到铁横秋的到来,朱鸟回身转了一个圈:“太吱吱了,世上居然真的有会读书的鸟,喳喳!”
铁横秋也有些意外,甚至自惭形秽:我读书还不如一只鸟。
朱鸟看出了铁横秋的惭愧,便说:“乌鸦都很聪明的啦,你不如他很正常。”
铁横秋:……并没有被安慰到,谢谢。
乌鸦在前引路,漆黑的羽翼几乎与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猩红的眼瞳偶尔转动,像两滴凝固的血。
铁横秋快步前行,而朱鸟则扑棱着翅膀,在他肩头与乌鸦之间来回跳跃,尾羽划出断续的光痕,照亮着前路。
朱鸟忽地飞高,又俯冲下来,兴冲冲地说道:“乌鸦大哥说再走百步就到啦!”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可铁横秋却无由来心头一紧。
他还是没法信任这来历不明的乌鸦。
按理说,乌鸦飞在前头,若有机关埋伏,也该是它先遭殃,不该有什么问题……
可这顺遂反倒让他心里发沉。
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的手掌无声地滑向青玉剑柄。
忽然,乌鸦双翼一收,猛地俯冲而下,消失在几株歪斜的树墙之后。
铁横秋心下一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绕过树影,眼前豁然开朗——
一方布满裂痕的汉白玉石台孤峙于荒草之间,台心处静静卧着一只乌木匣子。
铁横秋身形一闪,已掠至石台前,伸手便向那乌木匣子抓去。
手指刚触到木匣边缘,头顶突然炸开一声嘶哑的啼鸣。
乌鸦像道黑色闪电般俯冲而下,双爪直扑他手腕。
铁横秋冷哼一声,手腕一翻,五指如铁钳般反扣向乌鸦的脚爪。
然而这乌鸦竟狡猾至极,双翼猛地一振,硬生生在半空折转方向,爪尖擦着他的袖口掠过,带起一道冷风。
下一瞬,乌鸦已稳稳落在匣子之上,漆黑的羽翼微微张开,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铁横秋,喉间发出低沉的嘶鸣,似在警告。
朱鸟急声道:“他说,这玩意儿是他的!不准我们拿,否则要我们的命!”
铁横秋冷笑道:“谁要谁的命!也未可知!”
旋身踏步,青玉剑已如游龙出鞘。
剑锋破空,眼看就要将那乌鸦钉死在匣上——
岂料那乌鸦双翼猛然一振,竟在剑尖触及羽毛的刹那,“嘭”地炸开一团黑雾。
铁横秋瞳孔骤缩,只见千百只乌鸦同时振翅而起,漫天鸦羽缭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密室。
每一只都生着同样血红的眼睛,发出刺耳的鸣叫,在树墙内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重回音。
“幻术?”他握剑的手微微发紧,目光如电扫视着铺天盖地的鸦群。
打架他在行,但一遇到这些奇门术数,他总是要吃点亏。
这时候,脑子里不免又闪过海琼山曾经的嘲讽“你这样的人,再有小聪明也没用,到底是输在见识上了”。
铁横秋的确在见识出身上吃过不少亏。
然而,铁横秋并无气馁。
不甘让他的战意更加炽热。
他猛地咬紧牙关,剑锋一转,青玉剑化作一片青光横扫而出!
“管你是真是假,全砍了了事!”铁横秋怒喝一声。
剑气所过之处,几只乌鸦被斩落,落地瞬间化作黑烟消散——果然是幻影。
“给我——破!”
剑气纵横间,整间石室都被青光笼罩。
铁横秋的剑锋越斩越快,青玉剑化作一片残影,每一剑都精准地劈开一只乌鸦的身躯。
可鸦群竟似疯魔般不闪不避,前一波还未坠地,后一波已挟着腥风扑至。黑压压的羽翼层层叠叠。
铁横秋的视野被翻飞的黑羽填满,耳中灌满嘶哑鸦啼,尖锐的直往他脑髓里钻。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
可心底却已涌上一丝寒意——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活活耗死!
在这时候,铁横秋眼前骤然一亮,炽烈的火光突然点亮整个石室!
轰——
朱鸟振翅腾空,浑身羽毛燃起金红色的烈焰,宛如一轮坠入凡尘的小太阳。
他张口喷出一道火柱,所过之处,寒鸦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刺目的火光中化作飞灰。
铁横秋看着朱鸟,竖起拇指:“好样的,吱喳!”
“你先去取宝物!”朱鸟嗤的吐火,眼神坚定。
铁横秋会意,正要冲向石台,却见残余的寒鸦突然聚成一团黑云,发疯似的朝朱鸟扑去。
朱鸟浑身烈焰暴涨,竟不闪不避,迎着鸦群直冲而上!
“吱喳!”铁横秋顿住脚步。
朱鸟嗤的吐火,眼神坚定:“你别管!这是鸟跟鸟的战争!”
燃起来了!
铁横秋也被燃到了,感动得很:好的!
吱喳,我宣布,你是最强大鸟!
铁横秋不再迟疑,飞掠台上,劈手打开木匣。
木匣倏然开启。
但见匣中静静躺着一卷似绸非绸、似铁非铁的奇物,通体流转着璀璨异彩,时而如云霞翻涌,时而似星河流转,玄妙莫测。
——千机锦!
传闻中可续命添寿的秘宝,此刻就在眼前!
铁横秋心中激动,忙伸手去拿。
指尖距离千机锦仅剩寸许,突然——
一片漆黑的鸦羽无声飘落,轻轻覆在千机锦上。
刹那间,流转的霞光骤然凝固。
铁横秋猛地抬头,只见漫天幻鸦突然停止与朱鸟的缠斗,纷纷化作黑雾消散。
这突如其来的平静非但没能让他松一口气,反而让他遍体生寒,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瞬息间,千机锦崩解成千万缕细丝,如蛛网般缠绕住飘落的鸦羽,在半空中疯狂交织、盘旋。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万千丝线已裹成一个巨大的茧。
那茧足有八尺高,表面泛着冷光,隐约可见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铁横秋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他死死盯着那诡异的茧,耳畔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噗通、噗通……
是……心跳声?
朱鸟也觉得诡异,立在石台上,瞪着绿豆眼看那茧:“这……这是什么……”
铁横秋抿了抿唇:“药王说千机锦能织就续命衣……”他看着这泛着奇异光彩的茧子,“该不会,这个茧……就是续命衣?”
朱鸟也反应过来了,急得在石台上直跳脚,道:“这宝物是给乌鸦抢去了?”
铁横秋抿住嘴唇:……绝不可以!
这续命衣是……他要献给月薄之的……嗯,聘礼!
铁横秋心中大动,挥剑劈向这茧子。
剑光劈落,铁横秋本以为会遭遇什么抵抗,却不料剑锋所过之处,竟如切进一团云雾,毫无阻滞。
惊疑未定时,纷扬的茧丝已层层剥落,渐渐显出个人形轮廓。
铁横秋浑身一僵,剑尖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朱鸟也呆住了,火羽炸开,尖声道:“这、这不可能!他不是已经——”
话音未落,茧中人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瞳红得异常,像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炭火,竟与方才那乌鸦一般无二。
但身型五官,却和早该死去的柳六分毫不差。
朱鸟震惊了:乌鸦竟是……柳六……?
柳六,竟是个……鸟人么?
第68章 死而复生
铁横秋心神剧震,瞳孔中映着柳六的身影,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我……我那样用离火补刀……都把他烧成炭了……
也没把柳六完全搞死吗?!
不、不可能……
离火焚木,绝无生路。
他肯定是死了……
不对……不对,他死前拉开了贴身香囊。我以为他是想陷害我,难道……那个香囊里真的有保命手段?
铁横秋的思绪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炸开:
身死而灵存……
莫非……
莫非是话本里常说的那种的夺舍邪术?!
柳六在烈火焚身的时候,借着贴身香囊的秘宝脱出元神,夺舍了离他最近也最容易得手的一个生灵,一只路过食腐的乌鸦……
怪不得呢。
铁横秋又想通了一点:乌鸦都是食腐之物,但这一头乌鸦对满地腐肉不感兴趣,只啄啄木屑。
这大抵是柳六这个富家子最后的骄傲,即便饿得狠了,宁愿啃树皮也不吃烂肉。
想到这个,铁横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装货,死了也要摆谱。
夺舍乌鸦的柳六,原本盘算着重修仙体,为此不知耗费了多少苦功。可禽畜修仙之艰难,又岂是人身修行能比的?飞禽走兽天生修行路上处处是坎,一则经脉窍穴与人迥异,许多玄妙功法根本无从练起;二则兽身浊重,吐纳灵气时十成里要漏掉七八成。柳六占了乌鸦之身后,每运转一次周天,都要比生前多费十倍力气。
却不曾想,铁横秋带着千机锦残卷来了。
柳六借机跟铁横秋入了密阵,夺下千机锦。
作为神树山庄庄主,柳六自然懂得如何使用千机锦。
须臾之间,他便用这秘宝织就续命衣,还阳续命!
“还得谢谢你。”柳六勾唇一笑,“若非是你,我如何能重得人身?”
这话正刺得铁横秋太阳穴跳跳痛。
他那么艰难杀了柳六,没想到亲手助他重生!
朱鸟扑腾翅膀,划出火光直扑柳六。
千机锦却骤然翻卷,化作天罗地网。
水火不侵的丝线在火海中粼粼生光,将柳六新生的躯体护得滴水不漏。
满室火光,柳六却看也不看,血红的眼珠只管盯着铁横秋发颤的剑尖:“你杀我时很痛快吧?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手助我织就这具不死之身?”
铁横秋咬牙道:“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说罢,铁横秋挥出青玉剑。
柳六却不避不让,千机锦在他周身盘旋如飞,硬生生接下这开山裂石的一剑——
铮——的一声,响彻树室,气浪炸开,把翩飞的朱鸟都震到树壁之上。
“不错,不错。”柳六的笑声又轻又软,如同他新长出的皮肉,“看来你把我的灵骨炼化得极好。”
铁横秋听他提起灵骨,眉毛蓦地一跳,故意扯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哦,是啊,你这灵骨的确不错。难为你倾尽心血修炼了几百年,全便宜我了。”说着,铁横秋摸了摸背脊,“你要拿回去吗?那可难了。”
柳六闻言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诡异的亲昵:“你喜欢就拿去吧。”
听他如此慷慨,铁横秋反而一愣。
就在他愣神的当下,却见柳六指尖一勾。
千机锦立即如毒蛇吐信,直取铁横秋咽喉。
铁横秋急退三步,剑锋斜挑,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锦缎斩断。
断落的丝线却未坠地,反扭曲缠绕,转眼又化作新的杀招。
铁横秋正面迎敌,却暗暗运转血契,呼唤朱鸟。
朱鸟在契约牵动下立即动作,双翼一振,化作一道赤色残影直袭柳六后心。
——锵!
柳六却连头都未回,血衣后背如花瓣般绽裂,数十道暗红锦缎激射而出,攻向朱鸟!
“哦,小畜生,我记得你。”柳六指尖轻弹,千机锦立即缠住朱鸟双足,“我死的那日,你烧得我可真疼啊。”
朱鸟吱吱喳喳,用尽鸟语狂骂:我吱吱你的喳喳!我喳喳你的老爹!
柳六似笑非笑,也不管这小鸟骂些什么,五指缓缓收拢,血丝随即绷紧,勒入朱鸟足踝。
砰!
朱鸟如断线纸鸢般坠落,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眼睛一闭,便再无声息。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揪,立即催动血契感应——还好,灵识尚存,只是昏死过去。
他绷紧的心绪稍稍放松,但握着剑柄的手却更用力了几分。
眼前,千机锦化作漫天飞线,从柳六的后心发出,如同蛛魔吐丝,在空气中织成一张罗网。他的身形在丝线中央模糊扭曲,唯有那双眼睛愈发猩红,在漫天血丝中亮得骇人。
这一刻,他确实不像人了。
——像一只盘踞在血色蛛网中央的、饥饿的蜘蛛。
铁横秋长剑横挡,却见那漫天血丝扭曲缠绕,杀气凛然。
他脚步一错,青玉剑锋与血丝相击,震得他虎口发麻。
铁横秋额头渗出冷汗。
千机锦织就的天罗地网不断收缩,要将他生生绞杀在这方寸之地。
铁横秋一退再退。
千机血丝如毒蛇绞缠而来,剑锋所斩之处,断丝复生,愈斩愈密。
铁横秋退无可退。
背脊已经抵上树壁,背后传来冰冷又坚硬的触感,忽然让他想起了明春的怀抱。
他脑中闪过:那日在神树上,月薄之的这一枚纸片化身,是如何从背后拥抱着他,教会他一剑破天网。
铁横秋心念一沉,缓缓闭目。
手中青锋化三尺寒光,剑尖轻颤,如梅萼初绽。
一点、一挑、三转——
铮!
千百血丝应声而断。
柳六心头猛然一颤,万没料到铁横秋竟能这般破开天罗地网。
只见他足尖轻点,瞬间飘至蛛网中央,青玉剑锋寒光凛冽,直逼柳六眉心。
青玉剑锋直指柳六眉心。
四目相对。
铁横秋又一次在柳六的瞳孔中捕捉到生前那一瞬的惊骇。
“对,就这个眼神。”铁横秋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爱看敌人这副见了鬼的模样。”
剑光暴涨。
剑尖就要插入柳六眉心。
刹那,柳六面目被层层叠叠的千机锦覆盖。
铁横秋一剑落下,只觉砍在铜墙铁壁之上,震得后退两步。
锦缎后传来柳六闷闷的笑声:“那就不让你看了。”
铁横秋蓄力,又想再出剑。
却不料柳六浑身化作一团黑雾,竟再次凝成一只赤目乌鸦,双翅一震,急飞出树之迷宫。
铁横秋捞起昏迷的朱鸟,足尖踏碎满地血丝,身形如离弦之箭追出。
一边追,铁横秋一边激他:“柳六,你不是最厉害,最看不起我这样的泥狗子吗?现在却被泥狗子撵着跑,不知心情如何?”
前方乌鸦赤瞳骤缩,黑翼猛地一滞。
铁横秋见状,笑意更盛:“对了,你家那棵万年神树也被我烧了,哎呀!真不好意思!”
乌鸦炸了炸毛,却并无停留,反而飞得更快了。
铁横秋大笑一声,脚下劲力再催,故意拉长声调,字字如刀——
“神树烧了——”
“灵骨没了——”
“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被老子追得屁滚尿流!”
乌鸦的翅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是你的话,我肯定就死了算了。你为什么不舍得去死呢?啊——我懂了!”铁横秋嘿嘿一笑,“你不舍得死,一定是怕下了黄泉,没脸见祖宗吧!”
乌鸦不语,只是好几次想故技重施,骤然折转,意图用树阵机关绊他。
但铁横秋何许人,哪里可能被同样的伎俩算倒两次?
他追得死紧,不教乌鸦有半点余裕。
乌鸦眼中赤芒闪烁,却不敢停留半分。
“你再跑!”铁横秋越追越近,像话本反派那样狞笑着,“桀桀桀桀……待我追上你,叫你马上见祖宗!”
须臾之间,一人一鸟已再回到迷宫入口的三岔路。
头顶是树洞落下月光微微。
乌鸦猛地朝洞口飞出。
铁横秋提剑直冲而上。
乌鸦率先越过洞口,不知使了什么机关术,洞口藤蔓快速掩上,如同关紧的门。
铁横秋暗叫不好,反手劈出一剑。
剑气激荡间,刚合拢的藤蔓应声炸裂,碎枝残叶四散飞溅。不待烟尘散尽,铁横秋已如离弦之箭般纵身而出,身形紧贴着乌鸦破开的缝隙,在藤蔓重新闭合前的刹那冲出洞外。
月光如霜,浸透鸦羽,也映在铁横秋杀意凛然的眼中——
铁横秋剑尖直指乌鸦。
正要刺入——
嗤!
一声破空轻响几乎同时响起。铁横秋瞳孔骤然收缩,身形猛地一僵,竟直挺挺向前栽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挣扎着翻过身时,才惊觉苏悬壶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手指微微收拢。
原来苏悬壶早已守在洞口,就在方才生死毫厘之际,往铁横秋后颈落了一针,硬生生截断了他全身真元流转。
“药王……”铁横秋喉头滚动,鲜血从嘴角溢出,“是你……你和柳六是一伙的?”
“我不是和他一伙,”苏悬壶垂眸,声音淡得像是月光下的薄雾,“我是和夺得千机锦的赢家是一伙的。”
铁横秋眼睛睁大得死死的。
铁横秋捂住胸口,骤然明白过来:“什么偶尔获得秘籍……是骗我们的,对不对?”
苏悬壶唇角微扬:“你想明白了?”
铁横秋看着停在一根树杈上的乌鸦:“柳六可不甘心成为一缕寄生乌鸦的幽魂,他知道你一直对这些生死秘法如痴如醉,故意用残卷诱惑你帮他取千机锦。但你不愿冒险,上了百丈峰,想让月尊替你探路。”
“薄之是我的朋友。”苏悬壶捻着金针一笑,“若是他来,我断不会对他出手。”
铁横秋感受着后颈被金针扎着的刺痛,冷笑道:“是不会?还是不敢?”
月光下,苏悬壶笑得温润如玉:“不敢之事,便等同于不会。”
枯枝上的乌鸦陡然一旋,现出柳六模样。
他身上不着寸缕,只是被千机锦卷缠着,姿态却非常悠然,如同穿了最华贵的衣裳一般。
“原来如此。”柳六指尖轻叩树干,对苏悬壶发出冷笑,“药王大人嘴上答应助我取锦,转头就去百丈峰请了月薄之。想借刀杀人?”
苏悬壶拱了拱手:“在下不过一介医修,武功低微,胆子自然也小。”
“也罢,来的不是月薄之,而是小泥狗子……”柳六顿了顿,嘴上浮起笑容,“可见上天垂怜于我。”
铁横秋咬紧牙关,看着形势不妙,冷汗直流,却强自镇定,对苏悬壶说道:“我是月薄之的门下,我要是死了……”
“月薄之当然不会放过杀害你的凶徒。”苏悬壶掩唇一笑,“但只要那个凶徒不是我,不就行了吗?”
苏悬壶挑眉看向柳六。
柳六回应苏悬壶的目光:“药王这是要我做你的刀?”
“我和这傻剑修没有仇,杀他做什么?”苏悬壶摆摆手,“和他有血海深仇的,是阁下吧?”
柳六眯起眼睛,没有回应。
苏悬壶又道:“他害你一无所有,你必然恨他入骨,我也是给你一个机会报仇雪恨,说起来你还需感谢我。”
“恨他?谁说我恨他?”柳六抿唇一笑,“我喜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他?”
听到这句话,莫说是铁横秋,就是苏悬壶都愣住了。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自信满满的苏悬壶,难得露出震惊的表情。
苏悬壶忍不住问道:“你不恨他?你不杀他?”
“不恨,不杀。”柳六答。
“不恨便罢了。可是……不杀?”苏悬壶嗓音低了几分,“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我也没说放了他。”柳六轻轻一笑。
苏悬壶和铁横秋都不理解了。
柳六却让丝线在指尖轻绕:“我偶然习得一血偃之术,迫于正道身份,从未用过,如今只想在这可爱的剑修身上试一试。”
铁横秋眼瞳紧缩。
那些偃丝来得太快了——前一刻还只是柳六指尖缠绕的细线,此刻已化作漫天丝雨,扑面而来。
他想躲。
可苏悬壶的金针精准钉在他风府穴上,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浇筑在铁水之中,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冷汗顺着背脊滑下,浸透里衣。
第一缕偃丝已经触到了他的咽喉——
冰冷的丝线,几乎要刺入皮肤。
却在此刻,眼前倏然闪过一抹雪白的身影!
第69章 不愿松手
苏悬壶眼缝微眯,一下认出了来者:“汤雪……”
话音未落,汤雪已如惊鸿掠影,旋身而至,一手广袖翻卷,如流云拂雪,将袭向铁横秋的夺命偃丝尽数荡开。
另一手长指轻探,在铁横秋后颈处蜻蜓点水般一掠,深陷风府穴的金针便离体而出。
金针离体的刹那,铁横秋浑身一轻,猛地一挣,重新站了起来。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看向那抹雪色身影,目光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汤雪转身望向苏悬壶,唇角挂着浅笑:“药王阁下,您今日对百丈峰弟子出手,月尊若知晓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苏悬壶看到汤雪出现,也深感棘手:“怎么……你也来了?”
他叹了口气:“唉,若是让薄之知道我对百丈峰的人出手,他的确是会生气的。”
汤雪低头掸了掸袖口沾的丝线:“药王若真念着与月尊的情谊,不如拿出些诚意来。只要你亲手杀了柳六,献上千机锦,月尊念及旧情,想必也不会太过追究今日之事。”
铁横秋心念一转,也明白汤雪这么说的理由。
千机锦这玩意儿玄乎,没有药王的助力,他们就算有本事再杀一次柳六,却也未必有法子把这千机锦给月薄之使用。
说来说去,药王仍是关键,留他一命也是很有价值的。
铁横秋立即熟练摆上憨厚笑容,附和道:“是啊,药王大人,此事分明是柳六那厮从中作梗。待我回去禀明月尊,定会为您分说清楚。您与月尊多年交情,岂会被这等宵小离间?”
苏悬壶微微侧目,看向枯枝上的男人。
千机锦在月色下光华流动,包裹着柳六赤裸的身体。
而苏悬壶指尖金针颤动,随时能刺破这层流动的屏障。
柳六迎着苏悬壶的目光,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月薄之会不会放过你,我也不好说,毕竟,我与那位月尊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不如你了解他。”
他慵懒地倚在枯枝上,千机锦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般的光泽,“只是以你对他的了解……他像是会轻易宽恕背叛之人吗?”
苏悬壶指尖的金针骤然凝滞。
柳六忽然转向铁横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我不熟识月薄之,但这个铁横秋,我倒是知道的。”
苏悬壶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铁横秋,但见铁横秋还是一脸清澈无辜。
柳六轻笑着摇头:“莫看他长得跟一条可爱的小狗似的,心里却歹毒得很。他的话,是一句都信不得的。”
铁横秋忙辩解道:“我若是歹毒之人,月尊岂能容我?”
苏悬壶听了这话倒是笑了:“月薄之的为人,我也不便评判。只是,两位说要替我美言,恐怕是很难的。我倒觉得有个省心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看着苏悬壶脸上的笑容,铁横秋心中暗觉不妙。
“若两位变成尸体,自然用不着费心说情了。”苏悬壶话音未落,千百枚金针破空而起,密如急雨。
汤雪白袍翻卷如云,袖风过处金针尽碎。
铁横秋也一跃而起,举剑格挡,发出“叮叮”脆响。
汤雪轻声道:“苏悬壶这厮,暂交给你。”
“得嘞!”铁横秋早摸清苏悬壶底细——这药王虽境界高深,却因专精医道,武技疏于锤炼。他剑光一展,就将苏悬壶逼得连退三步。
汤雪足尖一点,径自飞向枯枝上的柳六。
柳六身形忽闪,指尖绕缠的锦丝缠上旁边老树,猛然一荡,借力甩出。
汤雪一掌扑了个空,立在枝头,回身一看,却见柳六已攻向铁横秋背心。
此刻铁横秋正与苏悬壶缠斗正酣,剑光如惊虹掣电,逼得药王谷谷主连退数步。
苏悬壶额头沁汗,心中暗惊:这后生剑法竟如此了得!
难道他半步化神之身,今日竟然要折在一个草根元婴之下?
想到这个,几乎呕血。
就在苏悬壶渐感力竭之际,忽见柳六袭向铁横秋后心,不由心头一松。他嘴角微扬,手中金针攻势更急,将铁横秋牢牢牵制在原地。
铁横秋不得不回剑格挡,却不知背后杀机已至——
柳六弹指挥来银线,立即就要缠在铁横秋后颈。
却不想,汤雪黄雀在后,一掌击中柳六后心!
汤雪一掌雷霆万钧,当下就该把柳六击杀当场。
不料掌力及身刹那,柳六身形骤然溃散,化作漫天黑羽纷飞。
“是幻儡……”汤雪神色一凝,指尖残留着击碎虚影的触感。
再一眨眼,但见柳六再次凝成实体,却是在苏悬壶背后!
苏悬壶未及反应,周身要穴已被偃丝穿过。
他猛然喷出一口黑血,僵硬扭头看向背后的柳六:“你……你的目标……是我?”
柳六含笑摇头:“原本不是。”
苏悬壶的血水如被虹吸一般被偃丝吸走,偃丝变得濡湿殷红。
柳六略带惋惜,看向铁横秋:“小泥狗子,其实我想要你做我第一个血儡。”
说罢,柳六轻叹,染血的丝线忽然绷紧,将苏悬壶僵直的身躯提线木偶般吊起。
铁横秋剑锋一振,正欲冲上,却被汤雪横臂拦住。
汤雪带着几分忧虑,对铁横秋说:“苏悬壶半步化神,境界在你我之上……”
铁横秋蹙眉,他的修为的确比不过大名鼎鼎的药王。
只不过,铁横秋还是很自信:“可方才交手,我与他分明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压制!”
“那是因为他精修医道,故不善战。”汤雪眼神变得严肃,“但是现在……”
未等汤雪把战况分析完整,柳六便身形轻晃,如一片黑羽飘落,重新落在枯枝上。
他嘴角噙着笑,指尖随意一勾——
苏悬壶的身躯立起,四肢舒展,五指成爪,裹挟着阴冷的罡风直扑铁横秋与汤雪!
铁横秋横剑格挡,剑锋与爪风相撞的刹那,他瞳孔骤缩——这一击的力道,竟比先前强横数倍!
“不对劲!”他低喝一声,身形被震退半步,剑刃嗡鸣不止。
汤雪侧身避过爪风,衣袂翻飞:“这具傀儡,拥有药王的修为,和柳六的战意……最要命的是……”
铁横秋心中一紧,抬眸见柳六倚着枯枝,指尖轻点,似在拨弄琴弦。
而苏悬壶便是他手中最顺从也最癫狂的傀儡,每一击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
“他不知痛,更不怕死。”汤雪接上未尽之言。
苏悬壶双目赤红,枯槁十指如钢钩般撕开空气。
铁横秋横剑封挡,双剑交击的瞬间,一股沛然巨力顺着剑刃直贯而下。
这力道恍若泰山压顶,叫他双腿陡然下沉半尺,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心中震撼:这,就是真正的半步化神之威!
这才是真正跨越元婴门槛的威压,每一缕逸散的灵气都似千钧重担,压得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柳六斜倚枯枝,指尖在偃丝上轻轻一划。
苏悬壶猝然旋身,腰身向后反折,脖颈却诡异地前探,五指成爪划出一道违背人体极限的弧线,直取铁横秋心窝。
这记杀招来得太过邪异,铁横秋一时没提防住。
待感觉到危险迫近,身形急退,那森冷指爪已穿透护体罡气。
他来不及后撤,正待这穿心一击。
一道白影如飞鸟投林般掠至身前。
——汤雪横身一挡,竟以肩膀硬接这穿心一击!
苏悬壶的指爪深深刺入血肉,鲜血瞬间浸透白衫。
汤雪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却半步不退,硬生生将铁横秋护在身后。
“汤雪!”铁横秋的双手猛地扶住汤雪摇晃的身躯,掌心触到一片温热黏腻——是血。
他喉头滚动,竟一时说不出话。
他没想到汤雪会为自己挨这一击!
或者说,他没想到任何人会为他挡刀。
他这辈子就没遇过这种事。
这场景对他而言太荒谬了
荒谬得像话本里的情节……
豺狼环伺的修仙界里,人人皆需他曲意逢迎才能换得三分薄面,唯有这个同门,总在不经意间递来暖意。
三回茶水两盏灯,半句多言不曾有,却肯用血肉之躯替他接下这穿心一爪。
血珠顺着汤雪垂落的手腕滴进泥土,铁横秋攥着对方衣袖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素来擅于揣度人心,此刻却参不透这荒谬背后的缘由。
分明是泛泛之交,怎就甘愿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就在铁横秋神色恍惚的刹那,苏悬壶趁机扑至,双爪交错如剪,竟是要将二人头颅一并绞下。
铁横秋单手将汤雪护在臂弯,另一只手挥动长剑横挡。
柳六指尖轻颤,牵动着苏悬壶,攻势更狂,十指翻飞间带起腥风血雨。
“横秋……”汤雪咳着血,手指攥着他的衣襟,“……放开我……你一个人……还能走……”
“别说傻话!”铁横秋厉喝一声,声音却抖得厉害。
一般而言,对铁横秋而言,生死关头抛下同门拔腿就跑,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尤其是云隐宗的所谓同门,他一个都瞧不上。
可偏偏,在此刻,他竟半点松手的念头都没有。
铁横秋眼神一沉,左手猛地抄住汤雪的腰,将他往肩上一甩,低喝道:“抱稳!”
汤雪浑身是血,却仍死死攀住他的肩膀,咬牙点头。
铁横秋右手持剑,骤然暴起,剑锋横扫,直取傀儡咽喉。
这招看似凶狠,实则脚下步伐已暗中蓄力,只待对方格挡的瞬间,便借力急退,夺路而逃!
柳六脸上浮现一丝讥诮的笑意。
谁曾想,那苏悬壶竟是不闪不躲,任铁横秋的剑穿过自己的咽喉。
铁横秋愣了愣:这……
柳六笑了:“刺穿也无妨,反正又不是我的脖子。”
话音未落,苏悬壶折断的脖颈咔地一声扭正,竟顶着贯穿的剑刃,硬生生向前迈了一步!
铁横秋虎口震裂,险些握不住剑柄。
他震惊发现:傀儡根本不知疼痛,哪怕被斩首也照样能战!
汤雪在后方咳着血说道:“横秋……砍关节……傀儡丝……”
铁横秋猛然醒悟:他还是囿于常理了,只觉得人的要害在脖子,却不想如今苏悬壶已成傀偶,关窍当然是在偃丝上!
明悟之后,他正要变招,却见数十根沾血的傀儡丝如毒蛇出洞,蜂拥而来。
铁横秋被逼得后退。
“还是这位小兄弟机灵些,”柳六轻笑着动了动指尖,目光在汤雪脸上转动,“长得也挺俊,我便要他吧。”
话音未落,染血的傀儡丝骤然转向,如毒蜂般朝汤雪周身要穴刺去!
铁横秋察觉到了柳六的意图:“你……你要把他变成傀儡?”
柳六笑道:“看着你和好朋友生死战,想来也会非常有趣。”
说罢,他指尖弹动,偃丝便纷纷卷向汤雪。
第70章 汤雪教你斩草除根
铁横秋怒喝一声,长剑破空斩落,剑锋所过之处,傀儡丝应声而断!
可那丝线诡异非常,断而不死,反而如蛇般缠卷而上。
一道细得几乎透明的偃线已无声无息缠上汤雪指尖。
汤雪闷哼一声,整条左臂顿时如石雕般僵死不动,五指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却再难移动分毫。
见状,铁横秋又惊又怒:“汤雪……”
汤雪却朝铁横秋温润一笑:“无事,莫慌。”
柳六好笑道:“太会逞强,未必是好事。”
汤雪眸光一凛,眼底似有寒星闪烁。
“就凭你,斩得断这千机锦偃丝?”柳六把玩着手中丝线,语带嘲弄,“不如乖乖就范,少受些罪。”
“丝线是切不断,但是——”汤雪话音未落,右手已并指如刀,凌空劈下——
那截被傀儡丝缠住的左臂齐根而断,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衣袍。
“手臂可以。”汤雪面不改色,冷眼睨视着柳六,断臂处血如泉涌,却仍挺直脊背,如青松傲立。
柳六脸上的阴笑骤然凝固:“好、好得很!”他抬指拉起更多丝线,“我倒想瞧瞧,你有多少手臂可以砍。”
汤雪笑语:“一条手臂还不够你受吗?”
柳六眉梢一蹙,根本不明白汤雪是什么意思。
却见落在地上的那条手臂,陡然发出冰雷之声,瞬间爆破!
千百道寒冰雷刺,顺着傀儡丝网疯狂蔓延!
轰——!
冰雷顺着丝网猛然炸开,整张傀儡丝网都成了通电的引线!
蓝色电光以惊人的速度沿着丝网蔓延。
“该死!”柳六想要切断丝线,却为时已晚。
冰雷顺着丝网疯狂流窜,整片暗林霎时被映照成幽蓝色。
“寒髓雷?你竟把这等凶物藏在血肉之中……”柳六面容扭曲,声音嘶哑,“你是疯子?”
汤雪染血的唇瓣却扬起锋利弧度:“现在,你还想用你那破丝儿操纵谁?”
柳六正遭受雷霆之怒,没有提防,铁横秋已闪至他身后,重剑裹挟着滔天杀意,朝着柳六当头劈下!
青玉剑轰然斩落,剑气如怒龙咆哮,将地面劈出一道狰狞的裂痕!
然而——
嘎——!
一声刺耳的鸦鸣响起,柳六的身形竟在剑锋临身的刹那骤然扭曲,化作一只漆黑的乌鸦,双翼一振,裹挟着断裂的傀儡丝冲天而起!
“哪里逃!”铁横秋提剑直追。
不想那柳六偃丝一挥,攻向昏迷的朱鸟。
铁横秋被迫旋身回防,硬生生收住追击之势。
再抬眼时,夜色茫茫,唯余几缕断裂的傀儡丝随风飘散,哪儿还有那寒鸦的踪影?
“让他跑了!”铁横秋气得要死,但其实心里是忌惮多过恼火。
柳六这厮……太过邪性。
今日没能斩草除根,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咳咳……”汤雪单膝跪地,鲜血自左肩伤口汩汩涌出,将衫浸透。
铁横秋忙回身去扶他:“汤雪,你怎么样了?”
汤雪微微一笑,右手两指如电,接连点过肩井、天宗、巨骨三穴,把血流止住。
铁横秋一把扯下衣摆布条,手法利落地为他捆扎伤处。
汤雪吞下一颗疗愈金丹,摇头道:“且先别管我,我还死不了,你先去看看苏悬壶是否活着。”
铁横秋这才留意到,原来汤雪方才自断左臂引爆的寒髓雷,不仅震退了柳六,还将缠绕苏悬壶的傀儡丝烧断了。
苏悬壶仰面倒在血泊中,浑身关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具被孩童粗暴扯断丝线的木偶。
铁横秋蹲下身,二指按在他颈侧:“脉息全无。”
汤雪拖着残臂走近,染血的衣摆扫过地面:“你就是这样评判一个人活着与否吗?”
铁横秋愣愣。
汤雪用脚尖拨了拨苏悬壶软垂的手腕:“怪道柳六能‘死而复生’。”
铁横秋挠挠头,想起这个也是头疼:他自问做剑修也够狠了,斩草除根的心是有的。
可惜还是差在见识上。
修真界各个世家大族,都藏着一手救命绝活。
这些手段铁横秋莫说是见识了,就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到。
他也很苦闷:“朱鸟都用离火把柳六烧透了,谁曾想他还能活?”
要换我挨这么一下,早凉透八百回了。
铁横秋垂头丧气。
汤雪却非常温柔:“这有什么好丧气的?那些世家的保命绝技,哪个不是千百年传承?别说你我,就是月尊来了,也不敢说能全然瞧个分明。”
铁横秋挑眉:“依你所说,如果遇上大世家的的传承人,岂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斩草除根?”
汤雪不疾不徐地摇头:“法子倒是有的,今儿就以这药王为例,给你说一说。”
铁横秋一脸虚心地看着汤雪。
汤雪缓步走到苏悬壶的尸身旁,衣袍轻拂,蹲下身来:“修士的肉身,都是其次,即便化为齑粉,也未必不能续命。你知道修士之命,到底在什么地方?”
铁横秋想了想:“元神!”
他一下想通了,自己之前斩草除根都是从肉身出发,其实是钻牛角尖了:“肉身不过是皮囊,就算烧成灰,只要元神不灭就能夺舍重生。”
“不错。”汤雪摸出一枚铜铃,“此物名为‘元神听’,可辨生死虚实。”
铁横秋定睛细看,只见铜铃表面阴阳双鱼首尾相衔,墨色玄鱼如夜穹深黑,白色素鱼似霜雪澄澈。
更奇的是,那玄鱼眼中嵌着一点羊脂白玉,素鱼眸内却含着乌金墨珠,端的是阴阳互济,玄妙非常。
汤雪把元神听悬在苏悬壶尸身上方:“古语云,人死魂散,如灯灭烬冷。若元神已散,此铃当寂然无声。你且细听——”
说罢手腕轻旋,指尖在铃身一抹,那阴阳双鱼竟如活了般游转起来。
叮!
一声清响,那声音不似凡铁,倒像是寒泉溅玉,又混着缕若有若无的风啸,教人后颈汗毛齐刷刷竖了起来。
“响了……”铁横秋震惊道,目光扫过全身筋骨错位、面色灰白的苏悬壶,“响了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元神尚在。”汤雪咳了咳,“但听这声响,已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铁横秋抿了抿唇:“那……”
汤雪并起二指:“光有‘元神听’,还是不够,需得学会如何将这蛰伏假死的元神拘出,才算功成。”
说话间,他两指如蜻蜓点水,戳向苏悬壶眉心下方半寸。
汤雪腕子一抖,指腹隔空划了个半圆,口中念念有词:“魂无归止,魄有离形,三魂拘束,七魄伏形……”
铜铃悬在苏悬壶心口上方,随着咒语节奏轻颤。
汤雪双指在苏悬壶天灵、喉结、膻中三处虚点,又喝一声:“天垣为锁,地轴为扃,收!”
苏悬壶胸腔猛地起伏,一线白气从口鼻间逸出。
元神听上,阴阳鱼纹忽明忽暗,发出嗡嗡颤鸣。
白气缓缓成形,浮现出苏悬壶的身形面容——这便是苏悬壶的元神了。
铁横秋怔然,只觉眼界大开:他从未见过如此手段,竟真能活生生将人元神拘出躯壳!
汤雪神色平淡地把元神听递给了铁横秋。
铁横秋接过这铜铃,指腹触到冰凉的铃身,忍不住抬眼看向汤雪:“你是要把这个……给我了?”
“嗯。”汤雪眉眼依旧温润,只是唇色苍白,“江湖路远,你带着它,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铁横秋闻言,只觉掌心的铜铃重若千钧。
若在从前,他定会欣喜若狂地收下这份厚礼,可此刻——
“那你呢?”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盯着汤雪染血的衣袂。
汤雪只是浅浅一笑,未置一词。
他没打算告诉铁横秋,自己是月薄之。
他是月薄之。
这意味着,若他愿意,剑意透指一斩,苏悬壶的元神当场就会灰飞烟灭。
无论什么假死秘术、诡谲阴策……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过是虚妄。
有道是:一剑破万法。
若有一日,铁横秋也能修成月薄之的境界,便会明白所有的秘术在最强的剑意面前,都不过是纸糊的墙。
而此刻,汤雪又不是月薄之。
他只是一个断臂的伤者,气息微弱,身形单薄。
铁横秋一把扶住了他摇晃的身躯,掌心触及的体温冷得骇人:“汤雪……”
汤雪却笑笑,指着眼前苏悬壶的元神,说道:“你当初只以为焚毁柳六身躯便当高枕无忧,却漏算了他的元神。教他有机可乘,夺舍了乌鸦借机重生。如今,我便教你灭人元神、斩草除根之法……”
汤雪指尖微抬,杀意骤凝。
苏悬壶的元神猛然一颤,慌忙叫道:“且慢!两位兄弟——”
汤雪眉梢轻挑,神色漠然,指尖灵气却未散。
铁横秋嗤笑一声:“您是堂堂药王,我们也担不起这一声兄弟之称!”
“这是什么话?”苏悬壶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方才种种皆是误会。我也是被柳六那奸人所控,这才不慎伤了二位。”
铁横秋冷哼一声:“金针偷袭也是他拉着你的手发的?”
“唉!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苏悬壶目光转向汤雪的左肩,“是不是该先替汤雪治伤要紧?”
说到这个,铁横秋果然顿住了:“你有办法治他的手臂?”
“您也说了,我是‘堂堂药王’,‘活死人’都不在话下,更何况‘肉白骨’?”苏悬壶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得意。
铁横秋果然犹豫了:“若能救治汤雪……”
“不用你救。”汤雪抬起手指,“你包藏祸心,我可不敢信你。”说着,汤雪转眼对铁横秋说,“小横秋,行走江湖,最忌和将死之人讨价还价。”
铁横秋一怔。
既是因为汤雪难得一见的狠绝,更是因为汤雪在狠绝里夹着的那一句温柔可亲的“小横秋”。
还未等铁横秋细细品味那令人心尖发颤的亲昵,汤雪就屈起指节,正要出招。
苏悬壶见状,已是毫无平日风度,急得几乎要跪下:“且慢!我还有一个秘密,是关于月薄之的!”
汤雪听得分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成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但汤雪脸上却佯装疑惑:“莫要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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