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辰时刚过,阳光铺洒进卧房,浣溪纱窗漏下千丝万缕的金丝正缠在赤狐尾尖,这小兽不过才来了几日便越发肆无忌惮,一跃而起跳上宋子雲的紫檀木书案上,连带着踢翻此界学子名录,后腿爪子还不着调地踩进了香桃刚刚研磨过的墨汁,溅得香桃一袖管的黑色斑点。


    “好个偷墨的贼。”


    香桃指着这为非作歹的小狐狸一顿臭骂,惊得赤狐耳尖颤如风中秋棠。


    “它才多大,你别吓着它。”


    宋子雲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这狐狸一见宋子雲这双手立刻顺从地倒进她怀里发出嘤嘤嘤的怪叫,叫得宋子雲心中一片柔软。


    “殿下,你可别被它骗了。它平日里凶得很,瞧你护着又装出一副柔顺的模样。”


    赤狐许是听懂了香桃的意思,在宋子雲的臂弯里露出半个脑袋嘶哑咧嘴,宋子雲扯下一块纱帕悉心地替它擦去后腿的墨汁。


    “自从这小东西被送来府上,我才真的理解纣王为何会宠溺妲己了。”


    宋子雲温柔地抓着后腿擦了几下,赤狐也失了兴趣,一个翻身叼走了案头的白玉螭纹玉佩,嘴里发出银铃碎响,宋子雲也不恼,任由那抹赤影在毛毯上踏出朵朵墨梅。


    香桃看见了连忙制止道,“小祖宗,这是长公主的玉佩,可不允许你这厮胡乱玩耍。”


    赤狐弓起后背露出尖牙朝着香桃发出嘶嘶声,宋之见了关切地说道,“殿下,不如还是让卑职把这赤狐的牙齿给拔了。”


    宋子雲低头擦拭手背上的墨汁,“为何?”


    “卑职担心这畜生会伤了您。”


    丹划过狐尾带起蓬松如焰的毛发,小家伙忽仰头轻轻嗅宋子雲腕间的白玉手镯,喉间却又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忽地长廊那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吓得它窜上烛台,宋子雲被它这怂样给逗乐了,“你看它后腿上的新疤,想必来之前也吃了不少苦。”


    宋之自然知道宋子雲的意思,“这赤狐刚送来时瑟瑟发抖,还是殿下几日悉心照料才有了起色,可是……”


    宋子雲嘴角噙着笑,“本宫的狐不需要拔牙,本宫喜欢它张牙舞爪。”


    宋之道,“毕竟是畜生,若是伤了您,卑职身为您的贴身护卫可如何是好。”


    “那本宫便要驯服它。”宋子雲抬眼看向宋之,谁料宋之也正看向她,见她忽地看向自己这才避开目光,宋子雲见宋之脸上被晒得通红通红,温和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它是不会伤害我的。”


    “启禀殿下,学子们都在前院候着呢。”


    赤狐玩闹了一个上午,也是玩累了,正躺在宋子雲的膝上小憩。宋子斜倚紫檀嵌百宝榻雲并不起身,而是俯身随手拿起案边的丝绦慢慢垂下放在赤狐鼻尖。


    宋子雲慢条斯理地问,“都来了些什么人?”


    赤狐鼻子微动轻轻嗅出主人的气息,前爪敏锐地抓住丝绦放在牙尖啃咬起来。


    宋之看了看名录说道,“都是长公主平日交好的门族,有琅琊王氏一族中的几位玄孙,为首是王家的嫡长孙王炫,陈郡谢氏几个晚辈,其中包括谢庭还有崔门的……”


    赤狐正玩得兴起,不管不顾地跳上宋子雲的腿上抱着丝绦嬉戏,香桃见宋子雲不着急,好似没听见宋之的话,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出去见见这些学子?”


    宋子雲连起身的意思也没有,手上还是不停逗弄赤狐,“小家伙还没玩够呢,待它玩够了再出去也不迟。”


    香桃喃喃道,“殿下变得不一样了。”


    “本宫哪里不一样?”


    宋子雲的目光虽然还是停留在赤狐身上,可话却问了过来,香桃咬了咬下嘴唇,直言道,“往年秋闱春闱之时殿下总是最先召见这些门族,对他们赔笑脸加赏赐,生怕得罪他们。如今却……”


    宋子雲发间九凤衔珠冠垂下的东珠,正对着陛下新赏赐的《寒林策马图》屏风,将宋子雲面容映衬得越发明亮耀眼,她抬起眼皮,鸦羽似地睫毛翘上刚好的弧度,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如同冬日里的穿堂风让人瑟瑟发抖。


    “本宫以前很讨好他们吗?”


    香桃忽觉自己说错话连忙摇头否认,“殿下是君,哪里会讨好他们呢,不过是殿下礼贤下士,不与他们计较。”


    宋子雲嘴角浮起浅浅的笑,“这是清梧娘娘教你的?”


    香桃脸红了,只能老实承认,“是甜翠……清梧娘娘离开前教我的。”


    宋子雲的眼尾微微上挑,有一种一语道破的锐利,“她还教你什么了?”


    “她说殿下与以前不同了,更厉害更睿智,让我跟着您谨言慎行,说话办事都要过脑子,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你就会哄我。”


    香桃站在她身后替她整理发髻,“奴婢才没有。三年一届科考,陛下把今年的科考事宜交由殿下,就是想让殿下大病初愈后尽快接手朝中权利。这样的心思就连我一个丫鬟都瞧得出来。”


    “你这丫头刚刚说要谨言慎行,怎么又不会说话了?”宋子雲瞧着铜镜里的香桃道,“我是替陛下办事,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香桃疑惑地看向宋子雲,想起三年前的殿下可并非如此,那时她意气奋发势要替陛下笼络新一届学子来抗衡楚墨珣,可如今却……


    此时前院的管家又来催促,“殿下,今年科考学子已在前殿等候多时,此次秋闱的主考官柳大人也到大殿。”


    宋子雲不说话,拿起朱钗对着铜镜比划,香桃对宋之叫嚷道,“殿下目下还没工夫理他们,宋大哥,你让这些学子等着。”


    宋之恭敬答道,“卑职遵命。”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宋子雲才姗姗来迟走入大殿。丹凤门内忽植百株金桂,香雾漫过九曲回廊,恰笼住鱼贯而入的青衫学子。


    “长公主殿下驾到!”


    宋子雲还没坐定,聚集在长公主府大殿之中的人群便骚动起来,宋子雲不予理会,依旧我行我素地坐在上手位。


    率先开口的是琅琊王氏王炫,他站在殿前,离宋子雲最近,冷笑一声说道,“长公主真是好大的架子,昔日圣祖爷以文治武功治天下,广纳贤才,这就是殿下待学子之道吗?”


    王炫一说话,他身后那些王氏一族便有了底气,纷纷应和他。


    “是啊,堂堂长公主不礼贤下士,还让我等学子等这么久。”


    “和学子见面这么不懂礼仪,真是太过分了。”


    “长公主如此不尊重我等学子,还想让我等报效朝廷?回去我就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伯父,待他上朝时参一本。”


    “近日我叔父每每下朝归家也总和我说起朝中之事,说殿下奢靡做派,僭越职权越发过分,我等本是不信,今日得见,还真是如此。”


    柳昱堂面色难看,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双明眸看向宋子雲,“各位稍安勿躁,殿下迟来必定有她的理由。”


    谢庭倒是比王炫冷静不少,可这张嘴就好像是淬了毒似地,“柳大人是上一届状元郎,是我等学子的表率,更是此次秋闱的主考官。柳大人是不是该为我等学子说话?难不成就由着长公主这般无礼苛待我等?”


    宋子雲掸了掸身上刚才与赤狐玩耍时留下的朵朵梅花,压根没看柳昱堂,“是本宫来迟了,你们这群学子责怪忠烈公所为何?难不成也学着你们家里的那些长辈在朝堂上似地,柿*子也要捡软的捏?”


    “殿下放肆!我等虽是学子,纵使再有错处,与家中长辈何干?”


    宋子雲解开怀中暖炉搁在案前,“不管家中长辈的事,尔等为何总是提起他们?你们这些门族内的玄孙是不是不提自己的姓氏就不会走路吃饭?”


    “你!”


    柳昱堂眼见无法收场,尴尬地挡在宋子雲身前,“各位稍安勿躁,今日诸位是聆听主审官的教诲,若是有何不满,大可等秋闱之后再说。”


    “此等无礼之辈,我等如何听从?”


    “《周礼》有云,妇人不预政。长公主既在其位,是不是也该学习一下如何尊重学子?”


    此言一出,满座学子皆发出哄堂嘲笑声。


    宋子雲广袖拂过青玉案,已执起案前未饮的定窑茶盏,将残茶泼向青铜水钟。


    “广纳贤才?尊重学子?本宫问你们,尔等可是贤才?可配得上这十年寒窗的学子名声?”


    众人哄笑似凝在喉间,满堂皆安静下来。


    宋子雲不惧怕这些学子的眼神,抬眼望去,内殿只站着寥寥几十人,身着昂贵的狐皮大氅,无不昂首挺胸眼高于顶,这些人大都是她认识的或是曾在门族聚会上见过一面。这些学子如同狡诈的狐狸在试探她的底线,又如同生猛的老虎仿佛她稍一动作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既是贤才,为何你们站在内殿,而那些学子站在殿外等候?”宋子雲指着门外那些衣着朴素目光暗淡的人群,“难不成他们就没有资格进内殿?”


    宋子雲看向柳昱堂,“若是我没猜错,这几日柳府门口也有大批这样高贵的学子递送拜帖吧?柳大人觉得心中滋味如何?”


    柳昱堂眉头紧蹙,这几日柳府门口马车往来不绝,同僚都道他好福气,这样的肥缺竟轮到他头上,只有他自己心中鄙夷,又苦于没有相知之人倒一倒苦水。


    如今竟是她头一个问自己滋味如何?柳昱堂苦笑。


    宋子雲问,“难道尔等手上一点真本事也没有,只能靠这旁门左道来求取功名的吗?”


    王炫立刻说道,“我等为天下学子之表率,自然需要来见一见主审与主考官。”


    “表率?”宋子雲两道柳眉微微挑起,一双慧眼如看到烂泥污秽一般,“你竟然能说自己是天下学子表率?若不是靠着你琅琊王氏一族,你如何能进这内殿?”


    柳昱堂目光一闪,眼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明亮炸开。


    “秋闱先例,学子科考前必来主审家中听其训话。”宋子雲冷漠地看着这些贵族门阀之后,“你们今日来本宫府上是听本宫训话,本宫不过让你们等上一等,便这般诸多怨言。他日一朝为臣,是不是也要让陛下看你们的脸色?”


    王炫谢庭见宋子雲一改往日如沐春风般态度,那张白皙稚嫩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杀伐决断,他们纵然再不服气也得低头认错。


    “我等不敢。”


    “不敢?是你王炫不敢,还是你们王氏一族不敢?今日叫尔等前来便是告诉你们,本宫乃是大渊长公主,不是你们本家那些将你们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家姐婶娘,本宫让你们等,你们就得等,哪怕等上三天三夜,你们心中也不得有怨恨。”


    话音坠在青玉砖上,惊得鎏金狻猊炉里沉水香灰一颤。谢灵是最先品出宋子雲变了的人,他慢慢踱步到王炫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王炫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道,“我等不敢心存怨恨。”


    宋子雲继续说道,“心思都用在笔墨上,千万别想着旁的地方,若是路走歪了,本宫可不饶你们。听明白了吗?”


    “我等听明白了。”


    宋子雲站起身来,双膝忽地一抽,钻心地疼,可她却没有伸手去够案上的暖炉,她缓缓走到门边,宋之刚想将虎皮大氅披上,却被她抬手拒绝。


    她从容地跨出大殿,刚刚下了一夜的雪霰子已转作密密麻麻的细雨,门外站着那些轮不到站进内殿的学子,他们正穿着单衣站在殿外佝偻着背瑟瑟发抖,细雨已经打湿他们的衣襟。


    关于内殿里说了何事,他们并不知情,只是隐约听见一些。但宋子雲忽然走出殿来,这些寒门学子还是有些吃惊,其中有些人甚至不知该如何行礼。


    纵使没有见过世面,他们也知道不该在此时瑟缩着身子,只能硬撑着直起后背,可双唇还是瑟瑟发抖。


    宋子雲问,“京城下了几天的雪,天气很冷吧?”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位大胆的寒门学子点了点头,率先回答道,“回殿下的话,京城很冷。”


    宋子雲指着内殿王炫谢庭等站立的方向,那些人亦看向她。那是一道由人群组成的人墙,中间只有浅浅的窄窄的一道路,她问道,“内殿之中有暖炉有茶水,你们向往内殿吗?”


    众人不知她何意,都不敢作答。


    宋子雲朗声说道,“若是向往便要好好考。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条道路看似短,实则难,但那里的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倘若尔等能冲破这层层阻碍,来年也能站立在内殿。届时本宫许诺你们,那里便是你们的天下,本宫将是你们最大的后盾。”


    雪停了,冰封的白云后暖阳渐渐露出头,金灿灿的丝线映在白雪上莫名的刺眼。


    “我等定当竭尽所能求取功名,定不负长公主期许。”


    “好,本宫在那里等你们。”


    第32章


    散朝的铜钟余音未消,雪粒子撞碎在昭阳殿的蟠龙脊兽上,簌簌声里竟似掺了碎瓷响,宋子雲的蹙金云头靴已经踏上往西直门的青砖上,立冬过后京城便时不时有些小雪。


    她每踩一步,膝盖就会疼上一疼,她却像是早已习惯似地享受这样的疼痛。孔雀罗裙裾扫过汉白玉阑干,惊起簷间积霰,金粉纷纷扬扬落进狐裘毛上,倒比这场新雪更早染白鬓角。


    路经太液池残荷处,冰面裂得四分五裂,把她的倒影咬得支离破碎,池内里冻着半朵蔫了的垂丝海棠露出头,忽有寒鸦踢落松枝雪,她仰面承接碎玉,忍不住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白雪落在肩头,她欲拂忽见梅林深处玄狐大氅一角拂过冰裂纹地砖。


    宋子雲肉眼可见般紧张起来,双手一抖,腕间九鸾镯撞上怀中鎏金手炉,迸出的银霜炭火星子,正埋在深深的雪堆之中,偏殿残存的日影斜切过二人之间,楚墨珣的半截影子叠在宋子雲影子之上。


    “殿下安好。”楚墨珣执礼。


    “楚先生安好。”


    宋子雲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在此处见到楚墨珣,她并不意外,但她并不想在此敏感时候见到他,是谁都可以,就是楚墨珣不可,因为他是宋良卿的帝师,更是大渊的首辅,是他俩姐弟俩的救命恩人。


    她冷眼瞧着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宫门,朝着楚墨珣也行了一礼。在这白雪红墙之中,两人走了一路沉默了一路。


    宋子雲冷漠地问道,“西直门宫门出入的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平日里先生的马车可不在此处,怎么今日也往西直门出宫?”


    深邃而冷漠的丹凤眼在皑皑白雪之中却有着莫名其妙的温度,挺拔的身躯不紧不慢地走在宋子雲身侧,虽年岁不大,神色俊朗,却活脱脱一古板老师,“殿下平日里马车也不停在此处,为何今日也在此处?”


    宋子雲目光炯炯望着楚墨珣,见他依旧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难免心生怨气,她单刀直入,“先生是在等我吧?”


    “下官为何要在此处等殿下?”


    宋子雲从锦袖之中掏出三四张薄锦,“先生要不要看看这上面写的内容?”


    楚墨珣道,“殿下私信,臣不敢擅动。”


    宋子雲说道,“不敢?这些都是今年秋闱的学子名单,不过短短几日,就有这么多人给我塞名字,让我着重看看这些学子的试卷,能让这些人提前内定上榜。想必首辅大人在这西直门等我也是这般原因吧。”


    楚墨珣生得漂亮又动人,尤其那双丹凤眼,深邃又内敛,看人时总带着丝丝笑意,此刻他便用这般颜色看着宋子雲,宋子雲被他瞧得心虚又耳热。明明是他做得不对,怎么被看得心中发虚的是自己。


    宋子雲暗骂自己没用,楚墨珣却从袖中抽出一本窄窄的奏折,“请殿下过目。”


    好你个楚墨珣,竟然还敢把私相授受的学子名册记录在奏折里。


    宋子雲接过打开一看,楚墨珣道,“这是南方赈灾粮款的发放奏折,因为事出紧急,户部急着要下拨款项,拿着笔墨在此处等着我签字。”


    宋子雲这才注意到楚墨珣白皙的指腹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墨,那双细致的手骨节分明,好像也如它的主人那般从容。


    完了!


    宋子雲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好在楚墨珣并未介意,眉眼之间依旧笑吟吟,“臣听闻前几日殿下在府上对学子们发表了一番说辞,振聋发聩,这几日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学子们对殿下无不心存感激,心怀敬佩。”


    刚才的理直气壮荡然无存,如今留在宋子雲心里的只有对帝师的畏惧,宋子雲指腹局促地捏着裙角,“哪有的事,楚先生莫要笑话我。”


    “能一言震慑一届学子,下官佩服。”


    “我只是看不惯这些大家族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听闻楚先生之前曾有过一篇策论是关于向这些大家族征收税款一事,如今此事进行得如何了?”


    楚墨珣说道,“还未推进,毕竟之前朝中有人不支持我的这份奏折。”


    “是谁?谁敢不支持?岂有此理,此等利国利民之事,竟然还有人敢反对?楚先生尽管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是殿下你。”


    气氛忽然凝结成冰。


    宋子雲倒吸一口凉气,像是犯错的学生垂下脑袋懊恼地嘀咕了一句,“对不起。”


    楚墨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抬头望见宋景旭正探头望向他俩,身侧的宋子雲脚步一顿,楚墨珣郎朗开口道,“看来殿下真正要躲的人终究还是没有躲过。”


    宋子雲也瞧见了宋景旭,她仰起头看向身侧之人,冰裂纹地砖忽地晃起光斑,宋子雲有些恍然,转身刹那,珍珠耳坠将阳光劈成两半,一半映着她脸颊上将褪未褪的胭脂晕,一半烙在他腰间白玉玉佩之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楚先生先回吧,本宫去会会他。”


    楚墨珣说道,“殿下聪慧,定能办好此次秋闱。”


    “我真的能办好吗?”


    楚墨珣自然比宋子雲高出许多,他挡住了太阳,宋子雲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羽南,还受得住吗?”


    好似一阵低沉的嗓音轻轻扫过她耳尖,什么受得住受不住?堂堂首辅怎么说话说半句?是面对大家族刁难指责还受得住吗?还是面对朝中猜疑还受得住吗?


    宋子雲紧张的心中莫名惊起一滩鸥鹭,难不成楚墨珣今日在西直门等她是为了这句话?


    梅枝积雪簌簌而落,宋子雲低头思索,一阵冷风扫过滚烫的脸颊,他在问她能承受得住这诸多压力吗?


    自打先帝走后,没有人问过她还受得住吗?


    宋子雲耳畔像是能滴出血,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宋景旭见到宋子雲,赶紧迎了上去。


    “长姐!”宋景旭又见楚墨珣,面露尴尬地作揖,“楚先生。”


    楚墨珣点了点头,对宋子雲说道,“臣告退。”


    宋景旭见楚墨珣走了挽起宋子雲的胳膊撒娇道,“长姐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冯二见宋景旭拦住宋子雲的去路,抛下缰绳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面前,魁梧的身板挡在宋子雲面前,“你是何人,敢这般无礼殿下?”


    宋子雲拍了拍冯二的肩膀,“冯二,还不赶紧行礼。这是秦王,是我的弟弟。”


    冯二哦了一声,神色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双膝慢慢跪下,“拜见秦王。”


    宋景旭单手搀扶起冯二,“长姐换了新的马夫?”


    宋子雲道,“是,瞧着机灵就召回了府。”


    宋景旭随手取下手中的玉扳指递给冯二,“既然是长姐的人,又何须跪我呢?本王出来的急也没带什么物件,就把这个赏赐给你,算是给你的见面礼,你可得好生驾好长姐的撵轿。”


    冯二目色一沉,连看也不看这玉扳指,趴在地上磕头,“替长公主驾车是我冯二的福分,也是我分内之事,不需要秦王殿下的赏赐。”


    说完便爬起身来回到撵轿前。


    赏赐也没送出去,宋景旭脸上好一阵尴尬,宋子雲脸上却冷若冰霜,“秦王别见怪,这府上的人真是越发没了规矩,等回府我就罚他。”


    宋景旭说道,“是我说错话,也不怪那车夫。只要长姐不怪罪我便好。”


    宋子雲随手招呼自家撵轿,“你我是一家人,本宫哪来这么大的气性。”


    “长姐此话当真?”


    “长姐何时骗过你?”


    “既是如此,今日本王解了禁足才出来,长姐陪我一起回府去吧。”


    宋子雲抬手捏着宋景旭的手,“秦王你多大的人了,还要长姐护着你回府?”


    宋景旭脸上懊恼又冤枉的表情与宋良卿如出一辙,“母妃得知我犯了错,禁足一月一直让我在府上抄书。”


    “何止如此,秦王为了这事还被太妃责罚,每日都要罚跪俩个时辰,还吃了太妃的打。”


    “什么?”宋子雲望着宋景旭身边的小厮,“你说什么!太妃打你了?”


    宋景旭呵斥道,“大胆,本王在和长姐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


    宋子雲是认识这小厮的,“谨如,你别看秦王,和我如实说来。”


    谨如跪在地上,“小的求求殿下,陪我家王爷回府一叙吧,这几日你日日躲着王爷,太妃又是生气又是懊恼,王爷每日便要回去受罚。”


    宋景旭撩起长袖,白皙的手臂上露出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宋子雲这才察觉冬日季节,宋景旭只着一件单衣。


    宋子雲心疼地问道,“太妃为何如此打你?”


    “是本王做错了事,冤枉了首辅大人,害得陛下与首辅大人之间出现了嫌隙,也不怪母妃责罚。”


    宋子雲微微皱眉,“你还小,难免会做错事,再说是朝廷的事,本宫已经罚过你,太妃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


    宋子雲对身后冯二说道,“你派一人拿我手牌回府上拿些药膏送到秦王府,务必要交到太妃手上。”


    冯二二话不说立刻上马飞奔回府。


    宋景旭道,“母妃说长姐罚的是朝廷的罚,她罚的是母亲的罚。”


    她拉起秦王的手,“也不是我躲着你,实在是这几日事情太多无暇顾及,你今日且放心回府,有我的药膏在,太妃不敢再罚你,明日我一定登门和太妃好好说说。”


    “长姐不能骗我。”


    “自然不会骗你。”


    第33章


    霜风削骨如钝刀。


    街上的青石板漫起冰鳞,早市才撤下的胡麻幌子冻在茶肆檐角,将晨光割成细碎的黄玉屑。


    几个孩童停留在街角,提留着昨夜父亲做的灯笼叮铃哐啷撞碎牌楼下的冰挂,砸下了一大片未化的雪砂。


    货郎的吆喝刚出口便冻在半空,担头苇帘结满冰琉璃,映着对街当铺"恕不赎当"的水牌。宋子雲的撵轿平顺地走在平安街上,冯二的确是个称职的马夫,他驾的马车从未让宋子雲有过跌撞。


    宋子雲指尖慢慢顶开窗帘,寒风中夹杂些许冰杂吹入撵轿,她的膝盖还未来得及疼,她便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暖炉。


    天越发冷了。


    宋子雲耳侧听见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是宋之骑着马护在她左右。


    见宋子雲有事要说,宋之一夹马肚快步跟了上去,“殿下可有吩咐?”


    宋子雲道,“你进来答话,本宫与你同乘而行。”


    “是。”


    宋之进了撵轿端坐在宋子雲下首位,目光却落在案上那大红色的请帖上眉头紧蹙。


    “殿下可有事交代?”


    “你似乎不赞成我今日去秦王府赴宴。”


    宋之如实点头,“属下有一事不明。”


    “何事?”


    “如今殿下刚接手秋闱之事,您也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又早已猜到秦王此次相邀的目的,这明摆着的鸿门宴,您怎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去秦王府?”


    宋子雲屈指轻叩青玉案,震得香球里半熄的银霜炭复燃,“昨日的情形你又不是没看见,秦王都搬出他母妃,我又如何能推脱?”


    宋之又道,“今日去秦王府您也不带个丫鬟在身边,若是有些麻烦事,臣恐殿下不方便行事。”


    宋子雲轻笑出声,“又不是去做贼,哪里有什么不方便。”


    宋之却明白宋子雲的另一层意思,“香桃年轻,不比清梧娘娘,跟着去秦王府的确也没有多大用处。殿下打算怎么办?”


    “今日秦王府我们是去定了。”宋子雲手指轻托下巴,目光灼灼地看向宋之,“我叫你进撵轿不就是让你帮我想想法子。”


    宋之是孤儿,比宋子雲大不了几岁,皮肤黝黑,五官除了那双犹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其他都透着一股年轻的朝气。他在麓山当差的日子过得艰苦又孤独,时常受到上级的打骂,但自打跟了宋子雲倒是没吃过什么苦,生活上富足身子骨也健朗起来,加之常年习武身材匀称紧实。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透过撵轿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宋之的脸上,将他的脸分割成了黄白两色,他鼻子硬挺,剑眉一凌,刚毅之中带着几分稚气,“我如何能替殿下挡?”


    宋子雲眼尾微微上翘似勾人的妖精,“宋之,本宫并不知晓你的行为,如何能给你出主意呢?”


    这是宋之康复后第一次当差,他细细思忖半天点点头,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里似有朦朦胧胧被揭开,“定不负殿下所望。”


    宋子雲刚想说些什么,案上的那杯刚倒满的红茶溅了出来,她身形微晃,只听见冯二骂了一句,“你干什么吃的,惊了我家主子的架,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子雲一时恍然,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仿佛一根粗针扎了进去,生疼生疼的,正觉要倒下之际,一双强有力的手撑住了她。


    “殿下,你没事吧?”


    宋子雲手掌贴着心口,压住狂跳的心,“没事,只是我的这脑袋又好像想起了我遇刺那日的事。”


    宋之问道,“殿下可是想起什么来了?臣立刻回宫抓太医院的太医回府。”


    宋子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人家太医院的太医也是饱读圣贤之书之人,怎么到你口中就像菜市口的小鸡仔似地随你打骂提溜?”


    “臣失言。”


    宋之挡住宋子雲的身躯,警惕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冯二,回府。”


    “好嘞。”


    “不行。”宋子雲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压低声音说道,“我既答应秦王,就一定要去赴宴。”


    宋子雲绕过宋之推开窗户,骤见惊马踏翻炙肉摊,羊油泼在石板上滋滋作响,一位穿青色直裰的考生半躺在地上,青山被油渍染透,黑一块黄一块,原本在怀里的文章也被丢在地上,纸上的墨迹被昨夜的雪水刚才的油污染得一团一团。


    那考生跪在地上,伸手去摸地上的纸,正好挡住了宋子雲的撵轿。


    “完了完了,这是我写了一晚上的,现在什么都没了!没了!”


    坐在黑马上的那人看着眼熟,宋子雲一眼辨认出他是王炫的庶弟王逸。王逸并未下马,手执缰绳弯腰靠在马背上,嘴角发出一声冷笑,“你这穷鬼写的是什么?”


    “是我写给长公主平定水患的策论,今日要去秦王府献给殿下的。”


    “你要献给长公主?”王逸笑了起来,从上到下打量这狼狈的考生,“怎么?你也收到秦王的帖子了?秦王会给你这种人送帖子?”


    “我虽没拿到帖子,但我总能在秦王王府门口等殿下的撵轿。”


    王逸一跃而起跳下马,一只靴子正巧踩在已成墨团的纸上,半只脚掌还有意地微微转动,誓要将这白纸踩烂踩透,他蹲下身一把拽起那考生的胳膊说道,“瞧见这是什么吗?这是秦王的帖子,只要你当街给爷磕三个响头,爷就带你进秦王府,如何?”


    考生声音微微颤抖,“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又如何,你看看这街上谁敢管你这闲事?”


    “你不过仰仗你王氏门族,殿下慧眼如炬,你这般人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


    王逸被他一激,抬起马鞭就要抽在他身上,可细细的马鞭挥出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王逸回头一看是宋之那张冷峻严肃的脸。


    那张脸身后传来一声魅惑的轻笑。


    “不劳王公子费心了,本宫自会带他去秦王府的。”


    宋子雲并未掀开撵轿帘,王逸扭头看了几眼,刚想咒骂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人,撞见冯二那骇人的脸立马闭上嘴。


    冯二反倒不耐烦起来,他手执马鞭敲了敲门头上雕着的凤尾,王逸这才连忙提起长衫下跪。


    “不知殿下驾到,真是罪该万死。”


    宋子雲并未说话,王逸只听见撵轿之中传来杯盖碰撞杯沿发出的清脆响声,宋之呵道,“冯二。”


    冯二跳下马将这位身形单薄的学子扶起来,扶上撵轿,“殿下有请。”


    王逸见状心有不甘,他本是王家庶出,在王炫面前更是抬不起头,他素来听闻宋子雲喜男色,本想借着今日赴宴结交长公主,没想到却被这样一个穷鬼抢了先。


    王逸说道,“殿下可别被这人骗了。”


    宋子雲又开口,“哦?此话怎讲?”


    “此人名唤白暮非,原本家住在海边小小渔村,家中一贫如洗,是靠着在青楼的歌姬资助这才来了京城,私德如此有问题之人如何能与殿下同乘一辆撵轿?”


    撵轿的门帘终于被掀开,王逸斜眼顺着帘缝偷瞄,宋子雲的脸被屏风挡住,他只能看见那细长的手指还有衣袖之外露出的一小节手腕,那手腕纤细单薄,腕骨微微凸起,仿佛一捏就会折断似地。


    “殿下,我没有!”


    “你还说你没有?你家那位歌姬已经找上了门,说是你已经许诺她他朝登榜必给她正妻之位。”王逸挺直腰板叫嚷道,“殿下千万别被他蒙骗了。”


    “如此一看,此人的确私德有亏,多谢王公子提醒。”宋子雲打了个哈欠,“只是本宫选人向来只看外貌,不看私德。”


    冯二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立马捂嘴,“我家殿下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赶紧让开。”


    撵轿继续行驶起来,屏风后却再未发出过声响,白暮非只能透过屏风偷窥那若有似无得身影,可屏风后的宋子雲自打他上撵轿之后就好像把他遗忘了似地。


    白暮非轻咳了一声跪了下来,“多谢殿下替我解围。”


    “不用,衣服换下来吧。”


    白暮非这才发现近门帘出的竹藤小椅子上放着一套干净的男士长衫。


    “殿下之恩,我无以回报。”白暮非泪眼婆娑,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多谢……殿下。”


    “不用谢我,是我家护卫准备的衣服,他细心。”


    白暮非刚酝酿出来的情绪被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天真烂漫的眼眸中闪着一丝晶莹,乖巧地抱着干净衣服从屏风后露出半个脑袋。


    可他没想到宋子雲好似等待猎物上钩的猎手,一双偷瞄的眼睛正巧撞进她的眼里,吓得他赶紧跪在地上。


    宋子雲见他外衫虽被油渍雪水染湿好不狼狈,但五官清秀,额头宽阔饱满,好一副书生气,仔细一瞧确实长得俊秀清爽,眉眼之间似有山色。


    “殿下恕罪,学生只是想当面谢一谢殿下,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说罢一双湿漉漉的眼神看向宋子雲。


    “白暮非?”


    “是,学生白暮非,字鹤谋,殿下可唤学生小字。”


    “鹤谋?”


    “正是在下。”


    宋子雲冷笑一声,“百年自运非人力,万事从今与鹤谋。这词表达了乐天知命,享受归隐山田之乐,白公子既然唤鹤谋,怎么处心积虑拦本宫的撵轿呢?”


    白暮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赔罪道,“学生不知殿下说什么,许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是王公子他当街拦住殿下的撵轿,并非是在下。”


    “可是本宫看见的却是他马踏肉摊,当街拦轿的人是你。”


    宋子雲屈指指腹轻叩桌面,那双眸子仿佛能洞察一切似地看向白暮非,白暮非第一次莫名地感受到了来自一位漂亮女人的压力,他原本感激涕零的目色渐深,眼眶里湿润的晶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晦涩不明的阴沉。


    “殿下果然明察秋毫,但殿下一开始也并非有意救我,而是借我之手试探王逸,只可惜王逸这蠢货三两句话便将我的底细和盘托出,殿下得知我在朝中无依无靠这才袒护我。”


    “我为何要如此?”


    白暮非道,“殿下得知我无依无靠私德有亏,便猜到我想方设法投靠您,这样的人忠诚。”


    宋子雲轻轻摇头,“忠诚固然重要,可一个无权无势之人的忠诚,本宫要来何用?”


    白暮非站起身来双手撑在宋子雲的书案上,刚才温婉激动的柔和目色荡然无存,“如果我说我是状元之才呢?”


    宋子雲愣了片刻,终究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本宫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自信之人。”


    “殿下,我知你觉得我大言不惭。我不否认今日我是处心积虑投靠您,但我不为其他,”白暮非从怀中拿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就是为了这平水患的策论。”


    宋子雲并未伸手去接,问道,“为何你要把这么重要的给本宫?”


    “因为在下觉得当今大渊,只有长公主配得上我的才华。”


    “狂妄。”


    “拿下今科状元,便是我给殿下纳的投名状。”


    第34章


    秦王府门口。


    宋景旭亲自站在门口迎接长公主撵轿,“长姐怎么这么久,害得本王好等。”


    “你这孩子越发没规矩,”秦淑华柳眉倒竖,丹蔻如血的指尖几乎戳破宋景旭的眉心,“孽障,你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你等长公主殿下是应该的,怎么还当着殿下面抱怨起来呢?”


    宋景旭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躲在宋子雲身后,掀起一阵寒风将秦淑华身上那股子凤仙花汁混着檀香高的甜腥香气刮了过来,宋子雲不喜这般刺鼻的香气,微微皱眉,宋子雲说道,“太妃别责怪秦王,他与我说笑呢。”


    秦淑华刚想拿起手中缠了又缠的玛瑙佛珠砸在宋景旭身上,听见宋子雲这般说只好作罢。


    宋景旭松了口气还似孩子似地吐了吐舌头,他扭头目光落在宋子雲身后,“这位是?”


    宋子雲说道,“这位是今年秋闱学子白暮非。”


    宋景旭捏着白玉貔貅的手指一顿,探究的眸光恰刺在白暮非的脸上,目光快速地扫过他身上这件宽大的长衫,嘴角抬起来赞赏道,“长姐身边的人怎么都这般俊逸。”


    白暮非朝着宋景旭行礼,“拜见秦王殿下。”


    “长姐的人岂能向我行礼,快快免礼。暮非兄,里面请,今日照顾不周多有怠慢。”


    秦淑华一路引着宋子雲踏入长廊往听雨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丫鬟奴仆进进出出,宋子雲问道,“太妃今日是宴请宾客?本宫来岂不是叨扰了?”


    “今日本就宴请殿下,哪里来的叨扰?”


    “宴请我?本宫还以为今日只是我们家宴呢。”宋子雲回头看向宋景旭,目光里多有了一丝询问,宋景旭紧赶了几步,“确是家宴,只是本王有几位小友想要结识长姐,若是长姐觉得不便,大可坐在听雨堂内不见客,本王让他们回去便是。”


    宋子雲道,“既然来了秦王府邸,岂能闭门不见呢?”


    宋景旭听到宋子雲如此回答,喜笑颜开,越发亲切地挽着她的手臂。


    几人未进听雨堂便听见了那潺潺流水,中秋家宴那日宋子雲酒酣耳热踏入听雨堂之时天已黑,如今白日来到这又是一番别样滋味。


    珠帘卷起三折,原本亭后石隙涌出的泉水并没有夜晚那般激流勇进,反倒是流畅细致,所到之处皆是青苔,刚刚下过的白雪落在青苔之上,形成条条小径。既有雪景又有高山流水,半空之中升起腾腾水雾,宋子雲又一次宛若踏入仙境。


    才一进入听雨堂,秦淑华双膝并拢弯曲忽地对宋子雲行跪拜之礼,可膝盖还没跪在地上便被宋子雲双手搀住,“太妃这是何意?好端端行此大礼作甚?”


    “我*替我儿向殿下赔罪。”


    宋子雲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太妃不必如此。此事已经揭过去,本宫也已经罚过秦王,况且朝堂之事后宫还是少参与为妙,太妃,你觉得呢?”


    秦淑华尴尬地看了看宋子雲,见她脸上并无喜怒之色,一时也吃不准她的意思,只能点点头,“妾只是觉得殿下待秦王好,可他出了差错,妾也有责任。”


    “秦王已经长大了,他若是犯了错自有陛下责罚,无须太妃过于操劳。”


    宋子雲的声音清冷疏离,秦淑华抬头之时只能窥见她的深瞳,只一眼便被这皇室之气所震慑住,同是皇室之人,年纪轻轻的宋子雲贵不可言,秦淑华却自然地觉得低人一等,她咬了咬牙,“殿下说的是,妾谨遵教诲。”


    宋子雲双手奉起秦淑华,眉似远山含黛好比烟岚昳丽,凤眸流转宛若琉璃,笑容凝在嘴边,“如此便好。”


    “拜见长公主殿下。”


    听雨堂的门帘被一人掀开,那人唇红齿白生得俊俏,尤其是一双眸子秋色粼粼自带风情,宋子雲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下高莫奇。”


    宋子雲这才想起这人,“你不是在我府上待着,怎么好好地来秦王府呢?”


    高莫奇说道,“秦王心急,得知我还未开始替殿下诊脉,便一个劲地催促我。可殿下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好不容易得知您来了秦王这儿,当然得过来,不然秦王还真以为我在插科打诨,不好好医治殿下呢。”


    她拉着秦淑华衣袖,“太妃瞧这是秦王给我选的郎中,要治好我的失忆症。秦王真是本宫的好弟弟,得知我的病真是比我还着急。”


    宋景旭说道,“这都是弟弟应该做的。”


    秦淑华露出满意的笑,“如此便是殿下不对了,既然找了郎中就得快点诊治,我等都希望殿下赶紧恢复记忆辅佐陛下。”


    “太妃说得在理。”


    秦淑华站起身来对高莫奇说,“既然要诊病不如就在此处先替殿下把把脉,我等就不在此处叨扰殿下歇息片刻。”


    听雨堂内只剩下高莫奇与宋子雲二人,高莫奇不过二十出头初出牛犊,不像秦淑华等人心中畏惧宋子雲的威严,他站立在宋子雲身侧也不下跪也不行礼,那双桃花眼眨巴眨巴直视宋子雲。


    “你为何这么看本宫?”


    “殿下有所不知,医者讲究望闻问切,下官是在‘望’殿下。”


    高莫奇像是冬日夜黑风高躲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羊群里落单羔羊的狼王,目光冷静却带着侵略性,可这样的眼神并没有带给高莫奇多少便宜,而是换来宋子雲冷冷地问,“请问高大人望好了吗?”


    “自然。”


    宋子雲只觉搁在案上的手腕处被蒙上一层薄纱,高莫奇两指悬在冰蚕丝脉枕上,忽屈三指扣住寸关尺,听雨堂中只剩下潺潺泉水流过小径之音。


    宋子雲问,“可有探出什么吗?”


    “嘘!”


    高莫奇这副故作神秘的样子让宋子雲鄙夷,她翻了个白眼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里却暗暗较劲,宋子雲只觉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沉,再继续下去恐要将她手腕折断时腕上手指一松,“殿下身体康健,只是……”


    高莫奇袖中掏出一块白帕细细地擦拭自己的双手。


    “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心思忧虑,怕对失忆症的康复有损害。”


    “如此该怎么办?”


    “殿下莫急,我有办法,”高莫奇似早有准备从医箱之中掏出一捆由青布包裹针囊,指腹从针囊腰封处轻轻一抽,一卷针囊缓缓展开平铺在桌上,内里插着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下官愿为殿下施针治疗,不知殿下可敢?”


    “敢?”宋子雲说道,“本宫有何不敢?”


    高莫奇打开金狻猊炉的铜盖,从荷包之中随手撒了些沉香进炉,刚刚才灭了的火光瞬间又被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伴着袅袅青烟缓缓而升甚是好闻。


    他站立在宋子雲身后,又问道,“殿下真不怕?”


    宋子雲闭上双眼等待施针,“敢问高大人,本宫怕什么?”


    “怕我是秦王的人,欲对殿下图谋不轨。”


    宋子雲还真没料到高莫奇会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她依旧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没睁开,她反问道,“秦王会对本宫图谋不轨吗?”


    “秦王可不好说。”


    “大胆!”宋子雲眉心那抹朱砂花钿骤然浸出血色,似被无形利刃剖开的石榴,红得惊心动魄,碎瓷溅起的残茶凝在半空,倒映出她上挑的凤眸,“你竟敢挑拨本宫与秦王的关系。”


    听雨堂外听见响动的宋之快步走到门口,小声问道,“殿下,可有事?”


    宋子雲紧闭双唇,愠怒的眸子看向高莫奇,仿佛在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身首异处,可高莫奇眼里没有胆怯更不惧怕她叫人,身形如同泰山一般岿然不动,宋子雲眼里上一刻的怒意这一刻便烟消云散,嘴角微微上扬。


    “宋之,退下。”


    听雨堂外又没了声音。


    “殿下与秦王早就出现了嫌隙。殿下心里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宋子雲笑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手心手背都是肉,护住了一方,另一方怕是保不了。殿下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


    宋子雲又重新坐了回去闭目养神,“高大人开始施针吧,秦王还等着本宫出去赴宴。”


    “殿下真是女中豪杰。”


    “豪杰不敢当。只不过本宫并不担心秦王会对本宫意图不轨,不是因为他不敢,而是此处是他的府上,他必须保证本宫的安全,不然他脱不了干系。”


    “殿下聪慧。”


    高莫奇双手放入铜盆之中的雪水净手,撩起宋子雲的衣袖,羊脂玉般的腕子瞬间露了出来,他用冰丝帕紧缚在其上,执起三寸长的鍉针,针尖在烛焰上掠过。


    宋子雲未看清之时,第一根针已经入她手腕,钻心的疼突如其来,但宋子雲脸上平静无虞,“不过本宫也知你为何要说起此等敏感之事。”


    “哦?”


    “你是要告诉我,你不是秦王的人,可能秦王让你接近我确实动用了一些手腕,但你不是他能收买的人。”


    “殿下……果真是大渊第一人。”


    高莫奇一边同宋子雲说话,一边施针,最后一针探向天泉穴时,他忽以虎口抵住她肘弯,窗棂漏进的晨光里,见那银针随脉象起伏如游龙。


    “殿下可觉头痛好一点了?”


    “一时缓解又有何用?”


    “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殿下要坚持治疗。今日施针已结束。”


    高莫奇收起针囊时雪霰转作鹅毛絮,忽飘来一阵夹杂雪砂的狂风,带来了不远处若隐若现的说笑声,枯柳枝桠间忽坠下团雪块,惊得几只秃顶麻雀一飞而起。


    宋子雲闻声望去睡莲池上早就已经结成浮冰,青石板上也漫起冰渣子,与听雨堂隔池相望的小阁之内传来郎朗笑声。小阁内的人隔着漏窗时不时往听雨堂的方向眺望。


    高莫奇拿起帕子擦干手,又将炉子上早就烩着的参汤端了过来,“殿下当真要去赴宴?容下官提醒,殿下若是出了这听雨阁如小阁,日后麻烦数不胜数。”


    浓郁的参味窜进鼻尖,宋子雲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想喝这参汤。


    “高大人多虑了,本宫不过是去赴个家宴,何来麻烦一说?”


    “下官不信殿下你猜不透,殿下不过还是不信任在下,在我面前装糊涂罢了。”


    “信任是相互的,高莫奇。你说你不是秦王的人,可你是谁的人,本宫并不知情。”


    “也是。”高莫奇说道,“殿下不信任我情有可原,但至少我身后的人不希望你去赴宴,至少这一次我俩是一边的。”


    宋子雲无话,高莫奇知道她动摇了。


    “殿下可知小阁之内的学子皆是秦王的人,他们今日便要结交殿下,势必要将已经写成的行卷盛给您看,您是接还是不接?”


    宋子雲想了想,“既然我赴宴,必然是要接下学生行卷,不然……”


    “不然殿下势必会得罪那些学子,九翟冠影重,寒门笔墨轻,到时候殿下逃不过轻视学子目中无人的罪名。”


    “那本宫收了便是。”


    “问题就在此处。殿下不久之前刚在朝堂遭集体御史弹劾,正是敏感时候,若是您进了小阁,又收了行卷,那些御史大夫岂会放过你?那些御史大夫会说谁知道那些学生给你的是行卷还是行贿,他们又是秦王的人,事态严重下去,今年秋闱的主审官一职你就保不住了。”


    宋子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高大人可有破解之法?”


    高莫奇道,“入了小阁便是死局。为今之计,我出去之后告诉秦王你身子不舒服,要带你回府。”


    “秦王会相信你吗?”


    “眼下我还是他的人,他会相信我的。”


    宋子雲眉毛弯弯地笑了起来,“好意心领了,但我宋子雲没有让他人代我受过的习惯。”


    “殿下!”


    “今日我既答应秦王,我便要做到。”——


    作者有话说:行卷:行卷是唐代科举制度下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指应试举子将平日诗文编辑成卷轴,在考试前投献给权贵或文坛名流以求推荐,从而增加及第机会的习俗。


    第35章


    宋子雲独簪一朵魏紫牡丹在慵云髻上,翟纹裙裾扫过新铺的雨花石小径,惊起三两瓣沾着晨露的茶花花叶,鼻梁如和田白玉笔搁般陡起,鼻尖却微翘起个娇矜弧度,垂睫时在颊上投下蝶翼似的影。


    没有奴才通报,宋子雲像是晨露之间的仙子双手提着裙角走进小阁,或坐或站的年轻学子没有料到宋子雲就这般闯入,纷纷站起身来朝她行礼。


    “学生参见长公主殿下!”


    “都坐吧。”


    宋景旭所结交的学子大都是名门大户,见过的美人不胜枚举,却也从未见过她这般美人。


    一位离宋子雲极近的学子呆呆地望着宋子雲,不慎碰翻梅子青釉酒壶,琥珀光泼在苏绣椅袱的蛱蝶纹上,竟引得真蝶栖来吮蜜,而后又堪堪停在她的裙摆之上。


    “今日是本宫与秦王的家宴,不必这么拘谨,尔等准备考试辛苦,今日在秦王处多吃多喝。”


    秦王道,“长姐说得对,诸位都是我大渊的栋梁之才,千万不要和本王客气。”


    “学生遵命。”


    宋子雲佯装没见到这些学子的窘态,曲起的手指搁在鼻尖扬起嘴角,她揭开青玉盏,是荷叶托着的翡翠烧麦,半透明面皮里裹着新挖的芦芽,倒比宫里新贡的青笋更显青翠。


    “秦王真是有心了,都是本宫爱吃的点心。”


    “长姐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弟弟该做的。”


    宋景旭站起身对着众人抬起酒,“我先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白暮非,也是今年的学子。”


    席间学子们是认识白暮非的,但见他站在宋子雲身后都面面相觑,只有在座的王勉冷冷地笑了一声。


    “柳大人到!”


    “柳大人?忠烈公也来了?”


    “他不是从来都不参加这种宴会的吗?怎么今日也来了?”


    “是啊,忠烈公向来清高,我听闻秦王请了他好几次,他都婉拒了。”


    “想必是秦王相邀几次,他不好再拒绝。”


    “秦王连日来风头正盛,竟然连秋闱的两位大人都请了来。”


    柳昱堂走进小阁低头给宋子雲行礼,“参见……”一抬头见宋子雲面容淡雅衣着清丽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华丽,柳昱堂也是一愣,“长公主殿下。”


    自从上次怒斥柳昱堂之后宋子雲还未私下与他见过面,她点了点算是和他打了招呼,柳昱堂又与宋景旭行礼,宋景旭今日高兴,见柳昱堂更是合不拢嘴。


    “本王还真没想到柳大人也能来,这可太好了。忠烈公,来与本王同席,挨着长姐坐。”


    “这不合礼数……”


    “长姐说了今日是家宴,哪里有这么些礼数。”


    柳昱堂还未来得及婉拒被宋景旭一把拉了过来,眼角余光打量之下瞥见站在偏高的白暮非,脸色一僵。


    柳昱堂举起青玉壶,碧螺春茶香气顺着泉水一流如注倾倒在面前的建盏之中,他抬起建盏对宋子雲道,“殿下,许久不见,卑职以茶代酒敬殿下。”


    宋子雲拿着玉箸的手一顿,她是万万没想到柳昱堂能主动和她说话,她本以为自上次自己与他撕破脸面之后以他那般清高的个性绝对不会再同自己说半个字。


    见柳昱堂的建盏已经举起,她便只能放下玉箸抬起酒杯,本想浅浅地应付一下他,没想到身后的白暮非轻轻笑了起来,笑得很是轻浮。


    白暮非弱不禁风腰如细柳,一只玉手还搭在宋子雲的肩头,温柔地对柳昱堂说道,“柳大人,您虽然是我们的主考官,但学生有话不吐不快。”


    柳昱堂未抬眼皮,“何事?”


    “殿下饮酒,柳大人喝茶,这怕是不合礼数吧。”白暮非擅自提起桌上酒壶给柳昱堂倒上一满杯,“况且柳大人一男子难不成怕喝酒喝不过殿下吗?”


    “我不是欢场之人,自然不会喝酒。”柳昱堂长得斯文秀气,带几分书卷气,并没有白暮非那般张扬的美,他冷冷地说道,“白公子常年驻足欢场,自然比我会喝。”


    柳昱堂是一块温润白玉,身后有柳氏名门,肩上扛着家族荣辱,向来是内敛低调自诩清高,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场合讽刺别人。


    此言一出,宋子雲只觉好似自己脸上被扇了一巴掌,这忠烈公真是厌恶自己至极,逮着机会连带她身边的人都要挖苦讽刺一番。


    白暮非倒是不在意这些讽刺,可有好几位离得近的学子都听见了柳昱堂的话,尤其是王逸,他乐得看白暮非笑话,随口附和道,“柳大人说得极是,要论起欢场那套,在座的学生之中哪个也比不上白公子。”


    宋子雲开口道,“鹤谋,你是哪里得罪了忠烈公?科考在即,你这样得罪主考官可不好。”


    宋子雲声音虽轻,但诸位都听得清清楚楚,王逸脸色一僵不敢再继续嘲笑,白暮非则笑吟吟地看向柳昱堂。


    “鹤谋?”柳昱堂内敛的目光疑惑地看向宋子雲,“你……殿下你唤他何?”


    宋子雲从未瞧见过柳昱堂这目光,她眯缝着眼睛仔细一瞧,心中暗自腹诽,以前怎么没发现柳昱堂眉眼之间有几分像楚墨珣,尤其此刻的目光特别像楚墨珣训斥她的时候。


    柳昱堂将建盏往杯垫上重重一搁,茶水溅了出来撒在案上,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擦拭双手。宋子雲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块帕子,帕子一角上绣了名讳,只是被柳昱堂的手挡住,她只瞧见了一个宋字。


    宋子雲来不及思考柳昱堂是如何得到这皇家御赐之物时,柳昱堂又道,“白暮非是何出身殿下可能不清楚,卑职也不屑说起,但还是想劝一劝殿下远离此等人。”


    宋子雲刚想开口被白暮非拉住衣袖,眼角处又似有星星点点的晶莹,他本就男生女相,生得秀丽温婉,如今眼尾一垂泪眼婆娑更是委屈无比,“殿下无须为我出头,我答应过殿下,待我取得状元之名,给了殿下投名状,殿下再为我出头也可。”


    “状元?”柳昱堂那双敛起心思的眸子瞬间抬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目色,这是第一回正眼瞧白暮非,“你这样的人能考状元?”


    宋子雲笑道,“瞧本宫这记性!鹤谋,忠烈公可是上一届春闱的状元。”


    白暮非柔弱地抬头看柳昱堂,一副虽然你看不起我,但是我还是敬重你的表情,“学生知道,学生一直以忠烈公为表率。”


    这话如同一根刺扎进柳昱堂心中,他站起来行礼,耳尖渐渐染成了粉色,“殿下,臣有一事要对殿下说,烦请殿下移步。”


    “移步?有何话要说?”宋子雲两指按压太阳穴,酒气渐渐爬上了脸,笑脸红扑扑地对他笑,“今日本宫受秦王邀约,忠烈公有何事改日再说吧。”


    “是啊,今日本王好不容易请到了长姐,”宋景旭也有了几分醉意,身侧的丫鬟又给柳昱堂倒了一杯热茶,“长姐今日有事也不能走。”


    柳昱堂想说些什么只听见刚才打翻酒壶的考生朝宋子雲行礼,“殿下容禀,此乃学生的行卷,还往殿下抽空过目。”


    “行卷?”


    宋子雲身侧的丫鬟机灵地接过信封,信封被油蜡封住,拿起来却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秦王府的丫鬟个个都是人精,瞧着这学生年岁尚小,正腼腆地对着宋子雲笑,打趣道,“这位公子递上来的行卷好香啊,这知道的是行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咱们殿下的情书呢。”


    那学生被丫鬟一逗,脸色潮红不敢直视宋子雲,“殿下之姿,岂是我等能妄想的。”


    其他考生见状也纷纷上前,“殿下,这是学生的行卷。”


    “除了备考还给本宫写了行卷?尔等为了朝廷真是尽心尽力,本宫在此谢过诸位。”


    宋子雲望着这层层叠叠的行卷骑虎难下,索性一一打开信笺。


    这些考生的字真是个个漂亮,可辞藻就有些让她酸掉大牙。


    长公主殿下玉鉴:


    学生谨以松烟为魂,冰纨作魄,沐手敬呈丹忱。自仲春芳华宴一晤,殿下撷英之姿,皎若昆山片玉。月榭执银匕分茶,广袖拂落海棠雨;风廊秉彤管点墨。每忆清辉,肺腑皆沁兰芷之息……


    ……昔在庠序,尝闻《关雎》寤寐之思,哂为文士酸辞。及见殿下临轩理政,方悟河洲之雎鸠,原非慕荇菜,实渴清涟——如学生今日,非敢窥瑶台,惟求殿下一顾,可使蓬蒿生辉。


    ……自此夜夜挑灯,非为蟾宫折桂,但求策论再入鸾目。今科墨卷,字字皆摹殿下簪花格,锋藏洛神赋骨,勾隐广陵散魂。


    王逸此刻也从人群之中钻了出来站在宋子雲面前,“殿下,这是在下的,还望殿下笑纳。”


    情长笺短,冰蚕丝帕浸透三更墨,仍未敢书"慕"字……


    “这行卷……真是……情真意切……”


    白暮非目色温婉又柔情,与宋子雲互换了一个眼色,体贴地伸手,“本人无才,平日里光是书本上的内容都自顾不暇,还为来得及给殿下写行卷,殿下收了这么多行卷可否让我看看?”


    王逸似乎早就料到白暮非此举,冷冷道,“白暮非你敢!这是我等学子呈给殿下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僭越,不然可有你好果子吃。”


    柳昱堂上前一步刚想伸手,“既然是诸位学子的行卷,本官也想看看。”却被宋子雲阻止,她目色极冷看向柳昱堂,嘴角讥笑,“陛下特旨让我做本次秋闱的主审官,这就是我的责任,柳大人学识渊博,是本届秋闱的主考官,还望柳大人见谅。”


    柳昱堂的心被针扎了一下,他望着一只白玉似地手掌按在这些行卷之上,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这洁白无瑕的手被这肮脏的世道给染黑,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样。


    宋子雲将这些行卷摊在案上,目光看向宋景旭,可这位秦王弟弟还真是酒酣耳热,如今已经趴在案前熟睡起来。


    宋子雲笑道,“秦王今日是怎么回事?平日里千杯不醉,今日倒是最先倒下。”


    “就是。”


    宋子雲按压太阳穴,“本宫也好像是喝多了。”


    她身侧的丫鬟连忙说道,“殿下可是要醒醒酒?来人啊,把殿下面前这些行卷都收起来让殿下带回去慢慢看。”


    “谁敢动手!”


    一道黑影闪过,宋子雲的面前饮酒的白玉酒杯被截成了两半,一把黑刀直直插入她的案上,将这些行卷死死地钉在桌案之上,身侧的丫鬟尖叫一声,就连宋子雲也被吓了一跳。


    宋之面色铁青地出现在宋子雲面前,周身散发出鬼魅又寒冷的气息,宋子雲哆哆嗦嗦地指着他开口道,“宋之,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宫面前挟刀入阁,你可知罪?”


    “卑职领罪。”宋之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是殿下不能收这些学生的情书。”


    “为何不能收?”


    “因为下官爱慕殿下,不允许殿下收。”


    宋之声线低沉,却字字嘹亮。


    宋子雲如五雷轰顶一般呆坐在原地,她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宋之能面不改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么石破天惊的谎言。


    这话让她怎么接?


    宋之眼角撇了一眼在场众学子,“今日谁要是敢将行卷塞给殿下,就要先问问我的这把黑刀同不同意。”


    宋子雲呵斥道,“宋之,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臣领罪!”


    宋子雲这话说得软弱无力,连忙站起身来向诸位学子赔不是,“各位真是不好意思,这侍卫平日里让我给惯坏了,还请诸位别介意。”


    “不介意……不敢介意……”


    “还不快点收起你的黑刀!”


    宋子雲怒目瞪着宋之,见宋之不为所动,“怎么?本宫使唤不动你了?”


    宋之还是未动,目光如黑夜里的猎豹死死地盯着这些学生。


    宋子雲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本宫今日也是酒多了,不如就此跟你回府吧。”


    宋景旭睡眼惺忪地从案上撑起脑袋,揉了揉眼睛,“这是怎么了?怎么气氛这般紧张?”


    宋子雲道,“秦王醒来的正是时候啊,你说你主人家怎么自己个喝醉了,把我们这些客人晾在一旁?”


    “怪我怪我,长姐可是喝多了?来人,赶紧迎长姐去听雨堂醒醒酒。”


    第36章


    骤雨初歇宋子雲被迎进了听雨堂小憩,忽闻重檐上琉璃瓦铮然作响。


    宋之一进听雨堂便跪在宋子雲面前,“事出紧急,还望殿下怪罪。”


    宋子雲抬腕刹那,缠臂的细金镯子嵌着的蓝宝迸出寒光,她一步一步走近宋之,眸光所及处好似冰封的湖面,宋之垂目望向地面,心中坦然已有了被宋子雲惩罚的准备。


    忽觉自己肩上一重,宋之睁开眼看向宋子雲。


    “宋之,真有你的!”宋子雲扶他起来,亲自给他斟上一杯热酒,眼睛里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方才我确实是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你会用此等办法,不过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宋之,你有急智在我这府上真是屈才了,你堪当大任。”


    宋之低头,“臣不敢当。都是殿下教导有方。”


    “等我空下来必定举荐你入仕为官,为你谋一个好前途。”


    宋之目光柔和,全然没有平日里杀伐决断之色,“卑职只求长久待在殿下身边,这便是卑职的前途。”


    宋子雲只当他迎合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扬起柔弱纤细的脖子一饮而尽,宋之只觉白皙的脖子过于刺眼,偏过头去也饮下一杯。


    酒入喉,醇香清冽,爽辣的酒香像是刚才宋之那惊心动魄的举动让宋子雲久久不能平复。


    宋之道,“殿下方才不是说自己喝多了,眼下还是别再喝酒了。”


    宋子雲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满脑子还沉浸在小阁内的场景,她许久没有这般开心过,“这点酒不算什么。方才白暮非没有资格插手,我更不会让柳昱堂插手,此事也只有你胡搅蛮缠最合适,一来你是本宫的人,别人不敢威胁你,二来你不是文人,他们打不过你自然也不敢擅动。”


    “不瞒殿下,卑职也是这么想的。”


    宋子雲又给自己斟上一杯热酒,“不过现如今秦王将我引来听雨堂,想必我不收那些行卷,他没有这么容易放我走。”


    “大不了我护住殿下杀出去。”


    “杀出去?”宋子雲笑道,“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要动脑子。宋之,这就是你搞不过这些文人的地方,秦王只是好端端请我赴宴并无错处,我可不能这么做。”


    顿时听雨堂外又坠下雨帘似的丝绦,宋之听见长廊上似有脚步声,食指压在唇上,他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丫鬟跑来问道,“殿下,殿下,酒可醒了?”


    宋子雲又仰头饮下一杯,宋之对着堂外答道,“喝了秦王的醒酒茶,殿下好些了,多谢秦王殿下的关心。”


    “劳烦宋大人通禀,柳大人求见,殿下见还是不见?”


    宋子雲眉头紧蹙,眼下她心中还没个好主意,压根没有心思见柳昱堂,“他来干什么?本宫有些醉,要休息片刻,不见。”


    “殿下。”一声清冷高傲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听雨堂外的青砖漫起冰纹,忽见竹帘隙里漏出的鎏金剪影,正剪断阶前蛛网上悬着的雨珠,柳昱堂的皂靴尖碾碎半朵蔫垂的栀子,他将竹骨伞慢慢收起搁在一边。


    雨渐大,他却不染一尘地出现在宋子雲面前。宋子雲有些恍然,朦胧之间又似看见那高大如松一般的身影,转身之际便会轻唤一声羽南……可惜来人清冷地说了一句,“臣有事要对殿下说,还望殿下通融片刻。”


    宋子雲看清来人是柳昱堂,目色渐渐黯淡下来。宋之识趣地退了出去。


    冰裂纹茶盏轻叩声,宋子雲长裙上织金暗纹正巧映着漏窗光斑。风过处,一片新竹叶飘落在卷轴系带上,叶脉里凝着的晨露。


    “坐吧忠烈公。”宋子雲为柳昱堂倒上一杯清茶,“这么着急找本宫所为何事?”


    柳昱堂双手恭敬地将茶放在桌上,朝宋子雲行礼。


    “柳大人这是干什么?好端端为何无事行此大礼?”宋子雲最不高兴搭理这沉闷冗长的礼节,也不请他起来也不正眼瞧他,“这若是让这些学子见着他们爱戴的主考官这般对本宫,本宫又要受到一顿口诛笔伐。”


    “并非无事,上次在长公主府上殿下一番话让卑职醍醐灌顶,今日我特来请罪,此前多有得罪殿下,请殿下责罚。”


    “这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宫没放在心上。忠烈公若是为此事,大可不必这般请罪。”


    “不,臣仔细想过殿下说的话,我……”柳昱堂双唇微颤,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起宋子雲当日那番话都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地说道,“已经许久没有人对臣说过这样的话了。我感激殿下。”


    宋子雲眼里并无波澜,“行吧,忠烈公的心意本宫收下了,请回吧。”


    “臣还有一事,请殿下听我一言。”


    “何事?”


    “请殿下与臣同车而坐离开秦王府。”


    “同车?”比起刚才的平静,此刻的宋子雲仿佛白日见鬼似地看向柳昱堂,“我没听错吧,你忠烈公竟要与我同坐一辆车?”


    “臣与殿下一同出去,秦王必将把行卷放在臣的马车之上,届时殿下只管回府,其他交由我。”


    桂花酿放在嘴边,宋子雲的嘴唇好似被酒酿出了肆意的香气,柳昱堂不敢直视,只能低头,久久只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忠烈公怕不是反悔了吧。”


    “什么反悔?”


    “先前忠烈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和我划清界限,对我避而不见,就算是陛下下旨也不愿来我府上,怎么今日性格大变?你就不怕我和你同坐一车,你就再也脱不了依附长公主的名号了?”


    “事急从权,公是公,私是私,臣并非依附殿下,而是殿下身为秋闱主审官,臣身为主考官,有义务保护主审官。”


    “忠烈公说的有道理,但大渊的长公主还轮不到一翰林院小官来保护。”宋子雲仰头喝下一杯热酒,“今日之事就不劳烦忠烈公了。”


    “可是殿下……”


    “既然划清界限就清到底,柳大人还是明哲保身,先顾着自己吧,免得你出了事,你们柳氏一族来找本宫麻烦。”


    “殿下为何这般固执?”


    “就当是本宫固执己见。”


    柳昱堂赫然起身,他胸膛起起伏伏似强忍住心中怒意,“殿下向来如此,刁蛮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你不跟我坐一辆马车,如何摆脱得了那些学生的行卷?”


    “本宫任不任性还轮不到忠烈公你来评判。”


    柳昱堂隔着窗纱看着长廊那头进进出出的皆是秦王的人,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赌气,怨我对你不理不睬,可现在不是无理取闹的时候,如今跟臣同坐一辆马车才是上策。殿下万不可意气用事。”


    “多谢忠烈公为我考虑,可是我并不想领情。”


    柳昱堂神色冷峻死死地盯着宋子雲,见她丝毫不动摇,敷衍地行了个礼,“臣告退。”


    “首辅大人驾到。”


    更漏里的赤玉砂堪堪流尽,鎏金炉里沉水香灰忽地一颤,宋子雲的心跳像是被砂石堵住的溪流,漏了半拍。听雨堂外雨越下越大,宋子雲目光落在帘外,细雨犹如珠帘松松散散地撒在青砖上,仿佛下一瞬,那玄色身影就能从雨中走出来,就像是五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楚墨珣来了?他为何来?


    柳昱堂迟疑地停下脚步,默默地垂下眼看向盏中残茶荡起细纹,将宋子雲倒映的凤眸看得一清二楚。


    前殿。


    玄色官袍浸透雨水后泛出银鳞光,雨丝触到紫竹油纸伞骨便自行避让,楚墨珣目光冷峻一手执伞,一人独站在秦王府的前院,身后站在一大批身披黑甲的锦衣卫。


    宋景旭慌忙迎了出来,“不知楚先生驾到有失远迎,是本王的不是,快快请进,本王备下薄酒,请楚先生赏光。”


    宋景旭上前一步伸手引楚墨珣,却被他反手挡了回去,楚墨珣朝身后的陆魏林使了个眼色,陆魏林目中无人地瞧了一眼宋景旭,大马金刀地越过他想要踏入秦王府。


    宋景旭嘴角一抽,心道这陆魏林仗着首辅大人做靠山,连他这个王爷也不怵,脸上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楚先生这是怎么了?这可是秦王府,府上女眷都在,陆大人这般带刀入府怕不合适吧。”


    陆魏林身材魁梧,向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况且身为锦衣卫,拿的就是这些皇亲贵胄,早就见惯不惯,宋景旭这样的王爷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个事,“锦衣卫奉命拿人,又何不好看的?”


    “拿人?”这回轮到宋景旭纳闷了,“要拿谁?楚先生,这可是秦王府,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能这么办差吧。”


    陆魏林朝天拱手,对着宋景旭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朝律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尤其还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重罪。”


    宋景旭眼里闪过一丝阴郁之色,朝楚墨珣笑道,“不知楚先生拿的是王府中的谁?若是不说清楚,本王也不知该如何配合楚先生。”


    楚墨珣幽幽开口,“秦王难道不知道是谁吗?”


    宋景旭边摇头边苦笑道,“陆大人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罪对本王来说太大,本王不敢擅领,还请楚先生示意。”


    陆魏林一板一眼,板正的脸上毫无笑意,“自然是府上最位高权重之人。”


    宋景旭说道,“最位高权重之人?你们要拿的人是本王?”


    楚墨珣谦谦君子朝宋景旭一拱手,“秦王此言差矣。今日府上最位高权重之人并非是你。”


    宋景旭略略思忖,陆魏林可没有楚墨珣这般好脾气,他直接问道,“秦王殿下,长公主可在此处?”


    “……确在此处。”


    “臣拿的就是长公主殿下。”


    “长姐?你们要拿长姐?”


    宋景旭瞪大眼珠子说道,“楚先生搞错了吧,长姐身为大渊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贪赃枉法?”


    陆魏林说道,“长公主犯不犯法拿回去审问便知。”


    宋景旭心中如同惊雷,“放肆,长公主也是你能拿的?”


    “何人要拿本宫?”


    “回殿下的话,是下官。”


    宋景旭委屈巴巴地走到她面前,“长姐,你看看锦衣卫也太过分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今日这般嚣张到我府上拿你,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该多心疼你。”


    宋子雲温柔地捏了捏宋景旭的脸颊,“秦王说得对。”


    宋景旭嘴角上扬,阴毒的目光看向陆魏林,宋子雲一双黑墨似地眸子上上下下盯着陆魏林许久,可陆魏林一副怒气冲冲不为所动的模样让宋景旭恨得牙痒痒。


    宋子雲说道,“那秦王可不能让陛下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哦。”


    宋景旭顿觉后背一凉,“……是。”


    宋子雲问,“陆大人从昭狱出来后身子骨可好些了?”


    陆魏林抬眸看向宋子雲,他的脸上有一条细细的疤是几年前为了追查刺杀宋良卿刺客时留下的,显得他的脸尤其面目可憎,可今日他抬头时脸上一瞬的茫然错愕,显得整张脸都扭曲滑稽。


    “回殿下的话,好些了。”


    “所为何事要拿本宫?”


    陆魏林敛起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情,“请殿下过目。”


    宋子雲接过陆魏林呈上来的一本名册,里面记录的时辰和名贵的药材、丝绸等,宋子雲翻了几页就把这名册丢还给陆魏林。


    陆魏林道,“这名单上写的皆是上月十五日自打殿下遇刺苏醒过来之后满朝文武送给殿下的礼盒,不知长公主可还记得?”


    “这东西本宫岂会记得?”


    宋景旭说道,“这些都是长姐病中百官送去的问候,怎么到陆大人眼里,这些就是徇私舞弊的证据了呢?”


    陆魏林指着宋景旭说道,“秦王的意思是你要包庇长公主殿下?”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陆魏林朝着楚墨珣拱手,“大人,属下有理由怀疑秦王也参与了此等贪赃枉法之案,请大人准许属下进府搜查,待查获证据一并交给大人。”


    “准。”


    宋景旭终于忍不住,“陆魏林,你可知我长姐是何许人?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敢这般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第37章


    从秦王府出来时急雨砸在玄狐皮车帘上,宋子雲的手指绞着裙裾,车壁悬着的鎏金香球随颠簸乱晃,将沉水香雾泼成雾蒙蒙的水渍。


    刚才雨下得太大,锦衣卫办事风格又过于强势迅速,宋子雲根本不知她是如何走出秦王府的。


    仿佛上一瞬她还在和陆魏林交涉,下一瞬她便亲眼见到陆魏林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批锦衣卫冲进秦王府好一顿搜。


    宋子雲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得体整洁的王府瞬间成了废墟瓦砾,每一处厢房内女眷的被褥私物都被随意地丢在院中,琳琅满目的宫灯烛台被他们踩得稀碎,桌上的酒菜毫无道理地摔在地上。


    秦王府的管家平时也是横着走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他挡在宋景旭身前开口呵斥锦衣卫,骨瘦嶙峋的身躯被陆魏林身旁的一侍卫一巴掌扇得跌坐在地上,嘴角忽地渗出血来,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一下子秦王府内哭声震天,小阁之中的学子是秦王的人,见了管家如此惨状原本还能义愤填膺说几句公道话,可陆魏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锦衣卫奉旨拿人,若诸位学子想要路见不平,陆某不在意一并带走,只是锦衣卫审讯也分个时辰,学子们也不必担心,有个二十日便可从昭狱里出来,届时错过了秋闱,可别怪陆某人无情。”


    那些学子个个偃旗息鼓,统统被锦衣卫安排到内殿严加看管,小阁内铺在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卷被踢翻在地,不知谁失手打翻了一坛子好酒,将这些原本散发花香的情书染成了墨团。


    “殿下当心。”


    车轮忽地碾过深坑,宋子雲攥着帛帕的手撞向小几,青玉茶瓯翻倒时,一杯滚烫的热茶顷刻翻倒,楚墨珣情急之下张开双臂将宋子雲圈进自己怀里。


    茶水漫进玄色官袍,将一角染成青灰色。楚墨珣衣襟间松烟墨混着犀角苦香扑面而来,宋子雲手指卷曲死死地抠住窗棂冰裂纹,大气不敢出一下。


    "咳"


    宋子雲挣脱他的怀抱,“先生这是要带我去哪?”


    “锦衣卫审问自然是去昭狱。”


    宋子雲回想起刚才在秦王府的情形,警惕地看向楚墨珣的脸,似乎想在他脸上寻觅开玩笑的表情,哪怕一丝一毫也好,只可惜楚墨珣一脸严肃。


    宋子雲失落地问道,“先生真的要带我去昭狱?”


    “锦衣卫秉公执法,自然是去昭狱。”


    “哦。”宋子雲不再开口,就在她心中乞求马车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时候马车停在昭狱门口,她硬着头皮跳下马车,抬眼便见宋之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着,见她下马立刻迎了上去,“殿下。”


    昭狱的大门犹如野兽正张开的血盆大口,外面天地广阔,望其门内却深不见底,宋子雲只觉自己要被这散发着诡异神秘的昭狱吸了进去。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宋子雲看着默默走进昭狱大门的楚墨珣背影,垂头丧气地说道,“宋之你先回府,告诉香桃,我无事。”


    “殿下当真无须我……”


    宋子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真。你且安心回去,不要告诉府上我来了何处。”


    “是。”


    陆魏林在昭狱门口等着她,“殿下跟我来。”


    传说昭狱有三重门,门内的青铜獬豸像忽淌血泪一般瞪着来人。宋子雲深吸一口气走进这即将把她吞噬掉的昭狱大门。


    陆魏林一路无话,带她穿过曲径游廊。先是见玄铁大门,槛窗上凝满霜花,渗出朱砂似的锈水,风起时,挂在铁门上的铁链无端齐鸣,吓得宋子雲脖子一缩,额头上已布满密密麻麻汗水。她仰着脖子一扭头见地字丙号牢的墙壁新结蛛网,银丝经纬间粘着半片带齿痕的玉诀,晶莹剔透的网格上还流淌着新鲜的血液。


    宋子雲咽了咽口水,半眯起眼睛一心想要将这些恐怖的画面隔绝在视线之外,忽觉脚滑,幸亏眼疾手快拉住一旁的栅栏,低头一眼另一侧长廊青砖上漫出冰水,眼睛往里一看,水牢石阶生满青鳞藓,她赶紧侧目而行,不敢再继续往下看。


    这陆魏林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迎面走来的掌刑太监举烛探路,诡异的青光照在他常年不见天日的老脸上,还对宋子雲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简直如同鬼魅。


    宋子雲碎步快走,紧紧跟在陆魏林身后,抬头上台阶时见刑房房梁上高悬着的十二盏灯笼,灯面刺青竟会随着烛火的温度变色。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人皮灯笼吧?


    陆魏林脚步沉稳,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穿过长廊豁然开朗,可宋子雲早已双腿打颤,脸色苍白,幸好陆魏林在一处门前停住了脚步推门而入。


    “殿下稍作休息。”


    宋子雲缓缓睁开眼睛,陆魏林将她带进一间卧房,四四方方的,安静整洁,有床铺屏风,关上门便能隔绝外面的噪音,除此之外屋内只剩下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奏书卷宗。


    宋子雲松了一口气,忙掏出手绢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这里是你办公的地方?”


    陆魏林摇摇头,僵着一张脸,“是审问的地方。”


    “审问?”宋子雲深吸一口气,“本宫做好准备了,你开始审问吧。”


    陆魏林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意,脸上那道细细的疤痕像是被折了三折,“殿下贵为长公主,卑职哪有资格审问?”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不来审问我,难不成让陛下来?”


    “殿下说笑了,我等下臣岂能劳烦陛下?”


    “臣来审问。”


    宋子雲抬眸之间,山一般的身影顺着门帘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块。那黑色的靴尖已站定在屋外,陆魏林则退了出去。


    宋子雲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静待老师问话,谁料他对面而坐,一手执笔,打开案上奏折慢慢看了起来。楚墨珣不说话,宋子雲也不敢开口,只见他指尖不知何时沾着清灰的墨迹,执笔的腕骨映在冰裂纹茶盏上,莫名其妙地让她觉得紧张。


    暖色的灯光漫过宋子雲的脸,楚墨珣的抬眼目光恰巧与她碰上,门外轻声地咳嗽了一声,他起身开门,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漆黑的药。


    平日里的宋子雲在楚墨珣面上就是乖乖好学生,此刻的宋子雲更不敢造次,将药碗接过老实巴交地放在桌上,两手捏在耳垂之上,“多谢先生。药太烫了,等放凉了我再喝。”


    楚墨珣道,“你可是答应院首要按时喝药,不知羽南还记得否?”


    宋子雲嘿嘿一笑,“当然记得,我每日都按院首嘱咐按时服药的。”


    “嗯。”


    楚墨珣不再说话,宋子雲眼尖见一摞奏折上面放着一小卷纸,露出的蝇头小楷好似写着“雲……”她好奇打开一看,前日午时初殿下将药混入菜渣中,昨日巳时末殿下将药倒入莲花池……


    宋子雲掀起香炉将小卷没入炉内,抄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楚墨珣面色稍有缓和,“今夜怕只能委屈殿下在此处将就一晚。”


    手边的残茶在盏沿凝成琥珀色的月,宋子雲倾身欲添新汤,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比宫灯还要明亮几分,“先生不打算审问我?”


    “殿下知道自己犯了何罪?”


    这是一道送分题,宋子雲调皮地看向楚墨珣,试探地说道,“陆魏林说我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楚墨珣目色沉了沉,执笔继续批注奏折,玄色官袍领缘犹如刀锋,宋子雲瞬间意识到这位帝师生气了,这罪魁祸首大概是自己。


    子时霜刃劈开玄铁槛窗,昭狱外的寒风淌成淬毒银匕,空气中泛着铜锈味的潮。宋子雲见窗外天上凝着的半轮残月,自己手中却捧着温热的暖炉,胃里的热药逼出体内凉意,让她后背汗津津,身子骨解乏爽利,方才秦王府的一张行卷都没有带出来……


    宋子雲舔舐嘴唇上的茶香,忽地开口道,“我不该去秦王府,如今是敏感时期,我应该小心谨慎,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殿下明知秦王动机不纯为何执意去?”


    “皇室宗亲,推脱不了。”宋子雲站起身来对楚墨珣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见他不回礼,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批阅奏折,宋子雲眼角余光偷偷看他,见他冷冷地说道,“殿下无须言谢,秋闱科考在即,不能临阵换主审官,我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谁让殿下这般执拗,偏要去蹚秦王这浑水。”


    宋子雲默默低下头,她面对宋之时可不听劝阻,面对柳昱堂时更能不理不睬,可面对的是楚墨珣,她只能像学生那样承认错误。


    “先生说的有道理,我知道错了。”


    烛火啪的一声爆出芯火,楚墨珣脸色阴沉,“殿下每次都这般虚心认错,只是不知下一次还会不会再犯?”


    “不敢。”


    宋子雲低头等着楚墨珣发落,等了许久也不曾等来,“先生预备如何罚我?”


    “殿下贵为大渊长公主,我如何能罚呢?”


    “不行,先生一定得罚我。”


    楚墨珣波光吟吟如秋色,“当真能罚殿下吗?”


    宋子雲忆起刚才从昭狱来时的那条路,咽了口口水认真地点了点头。


    楚墨珣“嗯”了一声,宋子雲又迎上他的目光,忽地想起刚才陆魏林带她走的那段路,让她着实吓得不轻。会不会是楚墨珣授意故意吓她?


    肯定不会,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哪里有空这般戏弄她。


    楚墨珣道,“今日之事别让陛下知道。”


    “为何?”宋子雲问道,“我正打算明日告诉陛下。”


    楚墨珣笔耕不辍,目光聚焦在折子上,楚墨珣越是云淡风轻,宋子雲越是难过,“先生为何要受这般委屈?难不成就活该你做恶人?”


    “我是大渊的首辅,自然得为大渊着想。陛下人亲单薄……”


    西窗卷入的雪粒子撞碎老旧的窗上,溢出来的茶水漫过青玉案时,带出他身上特有的缕松烟墨混沉水香,宋子雲握着茶杯的手微滞。


    五年了,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她与宋良卿这对孤儿是如何在高廉的逼迫下差点送了性命。


    宋子雲万般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再看几道折子,羽南若是累了可先休息。”


    经此一闹,宋子雲还真是有些累了。打更的梆子敲了几声,翟纹纱帐漏进半寸烛光,宋子雲腕间的镯子滑落至手臂,炉内的药香渐渐漫了出来,她忽然出声,“明日你预备给我安置何罪名?”


    “殿下清白如玉,处事得当,并无罪名。”


    灯光忽明忽暗,楚墨珣执笔的腕骨映在苏绣山河屏风上,墨迹游走如蛟龙,宋子雲眼皮沉重,强忍睡意担忧地问道,“怕是不行,先生还是随意给我安个罪名。”


    “殿下想要什么罪名?”


    宋子雲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听楚墨珣的声音裹着潮气,似乎在笑,她一定是幻听了,“这倒是无关紧要,不让先生为难就好。”


    “比起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比较为难,还希望羽南答应我。”


    宋子雲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先生……但凡我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


    第38章


    辰时三刻,昭狱三重玄铁门缓缓被推开,铁门上沉重锈蚀的铁链发出沉闷的嘶吼,惊碎了护城河冰面。宫轿帘角的青铜鸾铃震落积雪,帘内暗格弹出的缠枝莲纹手炉正暖着宋子雲的掌心。


    朱雀街青石板漫着新雪,却隐不见车辙下碾出的褐痕。宋子雲一夜好眠,心情却说不清道不明,她掀开车帘看向街两边,耳边是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一大清早她被宋良卿的一道圣旨接入宫中,她踏上丹墀时,瞥见偏殿檐角悬着的残梅,一袭茜色八幅裙正立在残梅之下。


    宋子雲曾送她的紫金琉璃铃铛正系在对方腰间,随转身动作荡出轻响,九鸾步摇撞上她发间褪色的绒花,宋子雲远远瞧去,眼里闪过一丝清亮。


    “奴……拜见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一把搂过甜翠,“怎么能让清梧娘娘给我请安呢,应该是我给娘娘问安。”


    “殿下别取笑我了。”甜翠双手冰凉,激动地抹去眼角的泪,“殿下这些日子可好?”


    “好,极好,你站在此处是特意为了等我?”宋子雲的手才被暖炉哄得温热,忙捂住甜翠的手,“你呢?陛下待你如何?”


    甜翠害羞地低下头,唇色未染匀,却被雪白的贝齿咬出海棠痕,“好,陛下知我是殿下的人,自然待我好,只是我好想殿下。”


    宋子雲捏了捏甜翠的鼻尖耻笑,“瞧瞧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殿下莫管,我就是忍不住嘛,”甜翠在长公主府上时很少向宋子雲撒娇,进了宫反倒学会了这套本事。


    “你已经进了宫,可不能再像在公主府似地孩子气了。”


    “是,谨遵殿下之命。”


    “你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事和我说?”


    甜翠拉着宋子雲小声说道,“今日一大早秦王便进宫,拉着陛下在文渊阁好一顿说,言辞之间多有提到殿下您,我瞧着陛下激动,我担心对殿下不利这才在此候着告诉殿下一声,陛下的脸色可不好看。”


    宋子雲关切地点点头,“此事万不可再做,后宫不得干政,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你恐将万劫不复,在宫中你还是要学着明哲保身。”


    甜翠摇摇头,“殿下别担心我,我自有我的办法。再者说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我就是为了殿下而活。”


    宋子雲原本重逢的喜悦之情渐渐冷了下来,她冷声呵斥道,“这叫什么话,你已经进宫了,得为自己活。”


    “是,”甜翠露出一个笑,“奴……”


    “还叫自己奴婢?”


    “妾知道了!”


    俩人一路上说着话直到文渊阁前,甜翠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待来到文渊阁,清竹笑吟吟地相迎,"殿下万安,陛下正等着您呢。"


    宋子雲的脚步一顿,“秦王在吗?”


    清竹说道,“来了,和陛下说了好一会话。”


    宋子雲手炉温度尚存,宋良卿站在文渊阁内负手而立,阳光下他的侧脸伟岸,鼻梁挺拔,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有那么一瞬,宋子雲真觉得宋良卿长大了。


    宋良卿一听见响动转过身来,龙袍上的金龙也好似他那般生龙活虎,他关切地拉住宋子雲的手,“长姐,你总算来了。”


    宋子雲嘴角带笑,眼里尽是嗔怪,“你这么一大早寻我进宫所为何事?”


    宋景旭见宋子雲立马也跟着宋良卿迎了上去,才走了几步又觉不妥俯身跪地,“拜见长姐。”


    宋子雲这才见宋景旭跪在地上,露出一瞬的诧异,“秦王怎么也在陛下这?”


    “长姐你这话问的!要不是秦王,朕怕是还蒙在鼓里。”宋良卿看向宋子雲,怨毒之色几乎吞没他的黑瞳,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问道,“楚墨珣当真带你去昭狱了?他怎么敢!”


    宋景旭依旧跪趴在地,他总觉头顶悬着一双眼睛在无声的审问他,一种密密麻麻的寒意从他原本挺直的脊梁上慢慢扩散,压在他孱弱的肩头,一时间竟忘了抬头。


    宋良卿连忙扶起宋景旭,“秦王怎么这般礼数,不是说了朕与长姐单独在的时候不必行此大礼,你总是不听劝。”


    宋景旭不自觉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陛下,礼数不可废。”


    宋子雲说道,“秦王说得在理,礼不可废,尤其是在帝王家,我们姐弟三人是无大碍,可叫旁人看了去也有失礼数。”


    “……是。”


    鎏金龙壶比预想得更沉,宋良卿的腕骨在杏黄袖口下微微打颤。青玉盏沿的螭纹咬住茶汤,任由滚烫的茶水泼在昨日内阁呈上来的折子上,楠木茶海上腾起白雾,模糊了宋良卿抿紧的唇线,“长姐,你别岔开话题,快如实说来,你昨夜是不是被楚墨珣捉去昭狱?”


    “没有。”


    宋良卿一巴掌拍在茶海上,手背上青筋爆出,指着宋景旭说道,“长姐莫要诓骗我,一大早秦王便怒气冲冲地进了宫,朕可听说楚墨珣是从他府上把你带走的。”


    宋景旭立马站起来,“陛下,长姐是怕我为难,昨日楚首辅带着一批锦衣卫冲入我家,我府上家眷吓得瑟瑟发抖,藏书柜橱皆被查抄一空,就连父王赐给我的……”


    宋景旭闭上眼睛默默地深吸一口气,似忍了天大的冤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能开口道,“……这也就罢了,本王为了长姐受点委屈没什么,但他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冲入秦王府就把长姐带走吧。这可是我们大渊的长公主,是父王捧在手心的明珠。”


    宋景旭越说越气,气得打翻了案上的折子,他慌忙蹲下身拾起那些被茶水浸湿的折子,“长姐你看看,这些折子都是弹劾首辅大人的。”


    “查抄?”宋子雲柳叶似地细眉微微挑起,“本宫怎么记得楚先生走的时候是并没有没收你府上任何东西。”


    “是……”宋景旭想要辩解几句,宋子雲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细长的手指捏着纸角,一字一字细细读起来,文渊阁内无一人说话,仿佛冰雪凝固了空气,可宋子雲从鼻尖传出略带嘲讽地哼笑似乎把这空气中的冰霜封得更厉害些。


    宋良卿问,“长姐笑什么?”


    “本宫记得昨日和楚先生走的时候天色已晚,这些御史倒是勤快,今日一早本宫还未上达天听,折子倒是到了。”


    宋良卿道,“这是自然,大渊朝堂不养闲人。”


    宋子雲一句一句念起来,“珣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私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


    念完一双眸子看向宋景旭,又看了看宋良卿。两人止住话头,咽了口口水。


    “首辅大人到!”


    “传。”


    "臣问圣躬安。"


    玉骨般的手执礼时,丹凤眼眼尾狭长看向宋良卿,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温柔和善如一轮朗月,宋良卿攥紧的指尖微颤,双目游离要看向别处,但下一瞬却逼着自己看向楚墨珣。


    楚墨珣广袖带起的松烟墨气漫过御案,深邃的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宋良卿的稚嫩喉结滚了滚。


    刚才的话是不是他全都听见了?


    宋良卿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赐赐座。"


    檀木椅移过金砖的闷响里,楚墨珣心无芥蒂地坐下,宋子雲起身端起刚泡上的银针递过去。


    楚墨珣双手接过,“谢殿下。”


    宋景旭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如同盛夏时节开败的海棠花,“楚先生好。”


    楚墨珣微微点头,一双深情的丹凤眼只是向着秦王殿下扫了一眼,仿佛昨日站在秦王府门前下令搜查的人不是他。


    宋景旭站起身来,“启禀陛下,我……臣还有点事,臣先告退。”


    “陛下这么着急唤臣来所为何事?”


    宋良卿下意识地看向宋子雲,宋子雲恰巧眼皮垂下,端起茶壶自斟自饮,宋良卿虚虚地握拳轻咳了几下,“朕想知道昨日锦衣卫为何会去秦王府拿长姐?”


    “回陛下,经锦衣卫调查,长公主殿下清白如玉,并没有任何罪状。”


    “没有罪状你就敢随意拿人?昨日秦王府上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长姐带走了?”


    “臣知错,今日特来领罚。”


    宋良卿刚刚提起一口怒气憋到脸红脖子粗,临了却从齿关泄了出去,半晌才咬着牙不可思议地道,“首辅大人知……错?”


    楚墨珣眨巴几下眼睛,“是,臣认错。陛下以为如何?”


    宋良卿伸了伸脖子又问,“那先生以为朕该如何罚你?”


    宋子雲按在桌角的手猛然收紧,猛然抬头看向楚墨珣,玄色官袍端方四座,楚墨珣丹凤眼微合,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茶碗,轻轻吹散沿口的茶叶,语气轻如鸿毛,“听凭圣恩。”


    宋良卿眼睛向上瞟,靴子里的脚趾不自觉地蜷曲起来,晨光斜劈在楚墨珣的玄色官袍上,将他执笔的腕骨雕成半透的玉髓,杯碗放在茶碟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宋良卿慌忙以宽袖遮住鼻尖,黑瞳似在询问楚墨珣,“那便罚先生半年薪俸,你……先生你看怎么样?”


    “多谢陛下,臣自当领罚。”楚墨珣爽气地起身一拱手,“内阁还有折子没有批复,请陛下允臣先行告退。”


    宋良卿负手而立,梗着脖子伫立在窗边,倒是有些帝王架势,“恩,退下吧。”


    眼角却不时地打量楚墨珣的身影,直至高大的身躯退出文渊阁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宋子雲笑了起来。


    “长姐又笑什么?”


    “陛下可是觉得罚轻了?”


    宋良卿瞧着宋子雲看热闹的神色,心中来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撒娇地喊了一声,“长姐!”


    纤纤玉手点住宋良卿的太阳穴,“陛下还是过于稚嫩,凡事不能看表面,长姐希望你能透过现象看到事情的本质。”


    宋良卿冷哼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有人收拾他。”


    宋子雲还未来得及询问这句话的意思,宋良卿便又拉着她的手问道,“长姐昨日是歇在昭狱?楚墨珣欺人太甚,他怎么能让你住那种地方呢。你有没有为难你?”


    昭狱……宋子雲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宋良卿仔细端详宋子雲,总觉得今日长姐有哪里不对劲,“长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宋子雲猛然抬起头看向宋良卿,“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许是累了,有些失神。”


    “长姐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宋良卿手背贴着宋子雲额头,“莫不是病了?快宣太医。”


    “没有。”宋子雲忙制止清竹的脚步,环顾四周朝清竹摆了摆手,清竹识趣地拎着文渊阁内一众奴才走了出去,宋子雲才缓缓开口问道,“弟弟,我要问你个问题。”


    “长姐尽管问。”


    宋子雲问“你怕楚先生吗?”


    “怕?”宋良卿不自觉地点点头,“当然怕,长姐别看楚先生仪表堂堂,人称大渊第一美男子,可他……”宋良卿压低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他讲课的时候可严肃了……每次他给朕讲课提问时朕莫名的紧张,若是得知第二日先生要出题考朕,朕会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宋良卿一屁股坐在金丝软垫上,完全没有帝王的威仪,“那时候一月一考,朕就觉得头顶上悬着一把大刀,晃晃悠悠,一到日子就啪的一声掉下来。”


    宋子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帝王的模样,真像个小孩子。”


    “我只有在长姐面前才这样。”


    “那……现在呢?我听闻这五年来楚先生可是每日给你上课的。”


    “日日见自然是好些,”宋良卿长叹一声,“若不是长姐你提醒我,朕都没想到朕竟能坚持五年。”


    见宋子雲嘲笑他,这孩子又挺直腰板,“现在……朕……自然是不怕的。”


    宋子雲眯起眼睛不相信自己弟弟,“当真?”


    宋良卿嘿嘿笑道,“还是怕的,就算过去了五年,朕望着他的眼睛还是害怕,就比如上次长姐你遇刺失踪朕要昭告天下你的消息,他执意不肯,朕和他理论,事后朕还是有些胆颤。长姐为什么这么问?”


    这五年的记忆宋子雲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和他到底熟到什么程度。她昨夜快要睡着时好像听见楚墨珣问她,“比起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比较为难,还希望羽南答应我。”


    宋子雲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声,“先生……但凡我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羽南能不能不要怕我?”


    她心中一个激灵,喃喃道,“就是嘛,学生怕老师不是应该的嘛……况且我和他根本不太熟……”


    宋良卿说道,“谁说你和他不太熟?想当初朕刚登基那会,你还在楚先生府上有一间闺房呢。”


    “什么*!”


    第39章


    宋子雲回到公主府,自打她得知自己在楚府上还有一间卧房开始,她的心情更不佳了。


    “你们怎么都站在此处?”


    香桃棉衣上已积着薄薄一层白雪,想必已站立多时,宋之则倚在门内木框上一言不发,一见宋子雲下车,两人立刻迎了上去。


    香桃从暖炉里取出一块暖烘烘的帕子盖在宋子雲双手上,一开口眼眶便已闪了晶莹,“殿下可冻着了?楚先生怎么能带你去昭狱呢?我再也不说他是好人了。”


    宋子雲被她这幅模样给气乐了,嗔怪地看向宋之,“谁让你告诉她的!”


    宋之一副冷漠脸,眼睛却瞥向另一边,宋子雲这才看见白暮非,他举起双手微微皱眉,无比内疚地说道,“怪我怪我,我真是不知这话不能说,还真是让香桃妹妹担心了。”


    香桃对着白暮非使了个白眼,只顾着擦眼泪。


    宋子雲问,“白暮非你怎么来了?”


    白暮非今日身着一身白衣,貂裘未系,任广袖灌满京城的碎雪光,素绫裁的鹤氅掠过枯柳,一副誓要将自己美貌公之于众的模样。


    他极有风度地朝宋子雲行了礼,“在下既然是殿下的门客,自然得住在长公主府上。”


    宋子雲净了手冷笑,“本宫哪里答应让你成为长公主府的门客?”


    白暮非好似知宋子雲会如此问,“殿下日理万机,自然不记得了,容在下提醒一二,昨日在去秦王府之前殿下已经答应在下。”


    “本宫答应的是你登顶榜首,本宫才会考虑一二,白公子这般断章取义如何能考取功名,更别说状元了?”


    “可是在下实在是没地方可住,还望殿下怜惜。”


    白暮非还真是弱柳扶风,当真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引来府门口不少看客,宋子雲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要威胁本宫?”


    白暮非噘着嘴如柔和的柳叶一样顺从温柔,“在下不敢,只求殿下怜爱,但他日在下高中状元,在下也不敢忘记殿下恩情,定不负殿下。”


    宋子雲的牙都酸倒了,“你这话说得我好似负心汉。”


    “殿下容貌美艳冠绝天下,若是负心于我,我也无话可说。”


    他刚想抬腿,一阵黑风闪过,宋之抬腿抵在门框上挡住他的去路,沉声道,“住口!”


    “白公子此言差矣,身为学子只要拿出考籍证明客栈自然能安排住宿,若是出不起盘缠,京城附近的寺庙都可接收。”


    说话的声音好生熟悉。白暮非和宋子雲同时回头见来人正下马车,柳昱堂的青竹布衣扫过府门口的台阶,腰间悬着一枚素娟荷包,散发出竹叶青的香气,着实清华又朴素,他来到宋子雲面前朝她拱手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香桃讽刺道,“怎么近日总能见到忠烈公?”


    柳昱堂并未理会香桃的话,而是对白暮非道,“敢问白公子为何要住进公主府?可见动机不纯。殿下身为主审官,理应避嫌。”


    白暮非说道,“柳大人,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好习惯。”


    柳昱堂说道,“白公子,你当街拦驾也并非是好习惯。怎么,昨日拦了殿下,今日又想故技重施?”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两柄刀剑在空中发出激烈碰撞,白暮非捂着嘴嗤笑朝宋之使了个眼色,“我与殿下乃是朋友,出入长公主府天经地义,柳大人为何来殿下这处?白某可是听说你几次三番要与殿下划清界限,怎么还能厚脸皮来长公主府呢?”


    柳昱堂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目露怒色望向宋子雲,矜贵清冷的眸色中多了几分尴尬的红,“你和他说我要与你划清界限?殿下身为秋闱主审官,是不是和学子走得太近了些?”


    宋子雲只觉脑袋沉重,一颗头颅快要长出三个脑子来,昨晚楚墨珣的话她还没想明白,今日又碰见这两人,“柳大人要与本宫划清界限不是天下皆知嘛?何来我与他说?”


    柳昱堂脸色不佳,香桃向来不喜他,斜了一眼,“殿下可是不舒服?我们进府吧,外面天凉,回头你膝盖又要疼了。”


    白暮非跟在宋子雲身后也想踏进府,宋之黑刀抵在他胸前呵斥道,“你跟着进府干什么?”


    白暮非两指小心翼翼地推开黑刀,嘿嘿一乐,“殿下不喜任人摆布,柳大人不让我进府,宋大人跟着殿下时间最久,自然知道以殿下的聪明才智定不能听柳大人的。”


    “你!”宋之望着宋子雲的背影,一时间竟忘了要阻止白暮非进门。


    柳昱堂提起长衫也准备跟着进府,香桃又道,“忠烈公不是再也不来我府?怎么也跟着进来?”


    “我乃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自然是有事与殿下商量。”


    宋子雲刚落座,香桃急忙执银匕剖开缠丝玛瑙盏中的雪蛤膏,膏体凝如琉璃瓦,匕尖挑起一小块掺进金丝燕窝中。


    “殿下在昭狱想必还没进过米粒,先饮下这盏燕窝再看看情形,若是有个半饱也不急着吃米饭。”


    “不必麻烦,我用过膳了。”


    香桃问,“昭狱里还给殿下吃食?我听说昭狱里有十二盏灯笼是人皮做的,是不是真的?你看见过了吗?”


    宋子雲刚坐定,绯瞳如同一团火云似地窜上她双腿,她的手指调皮地卷起它的红尾,香桃又唤门口丫鬟将宋子雲的苦药端进来,“殿下,这药还滚烫,还是老样子放凉些再喝?”


    绯瞳是宋子雲给赤狐取的名字。


    药雾漫过青玉案,香桃见了绯瞳把药碗高高举起,“你这小狐狸再打翻殿下的药,小心我饶不了你。”


    以往几次绯瞳的尾尖一扫就能把药盏倾翻,绯瞳眼白翻了又翻,脸颊讨好地在宋子雲手背上蹭了蹭,宋子雲的目光凝着这碗黑漆漆的药,翟纹袖口拂过青玉案,神色紧张地说道,“万万不可,给我,我这就喝了。”


    香桃心下觉得纳闷,怎么殿下才在昭狱呆了一夜就像变了一人似地,往日喝药都要三催四请,能躲则躲,可今日却如此爽气。


    眉头微蹙,药碗见底,宋子雲还自言自语道,“我可是答应院首要按时服药,我岂能失信于院首?”


    “殿下这是在和谁说话呢?”


    “没谁。我……本宫向来按时服药,也不需要和谁报备。”


    绯瞳眼珠子向上一翻看了一眼碗里的药渣,又看着眉毛都快拧成一块的宋子雲,嘴里啧了一声,香桃心疼地看着宋子雲,赶紧捧来珐琅暖锅,满满一锅糖水,汤底是用二十八个异族邦国贡的香草熬成。刚饮下苦药,宋子雲痛苦地闭上眼睛,忙不迭地端起香桃端上来的糖水。


    白暮非手捧一只腊梅递了过来,“殿下喝药辛苦了,在下送上一枝腊梅博君一笑。”


    “摘我府上的腊梅来送予我,白暮非,你这人也太抠门了些。”


    “可是我关心殿下的心是真的,”白暮非说道,“自打昨日殿下被锦衣卫带走关进昭狱,我是吃不下睡不着,今日一大早便来到府上,本以为殿下得在昭狱里待上十天半个月,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出来了。”


    “你有这心?”


    白暮非点点头,“既然说好要追随殿下,殿下的荣辱便是在下的荣辱,岂能不担心?”


    “巧言令色。”柳昱堂冷眼看着白暮非,朝宋子雲行礼说道,“臣有事与殿下商量,还请白公子出去。”


    宋子雲嘴角上扬,眼底全无笑意,“本宫新得的银针,来人,给忠烈公看茶。”


    “不必劳烦,臣惯饮粗茶。”


    “忠烈公有何事要与本宫商量,就在此处说了吧。”


    柳昱堂仔细端详宋子雲上下,“昨日想来是楚先生例行问话,并无多大要紧的事。”


    “劳烦忠烈公挂心。”


    柳昱堂青竹布襕衫袖口磨出的絮丝,喉结滚了又滚,将褪色方巾按在鼻尖。沉水香混着昭狱铁锈味扑面而来,


    "下官下官"


    白暮非看得笑了起来,“莫非柳大人也担心殿下在昭狱的情形,故而来此等殿下?”


    柳昱堂双耳染红,慌忙抬起手脱口而出,“并非如此,还望殿下不要误会。”


    白暮非不约而同地和宋子雲都翻了个白眼,白暮非又问,“既然如此柳大人这般吞吞吐吐作什么?”


    “这是我与殿下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谁说与我无关,我找殿下还有事呢,柳大人若是无事,先请回吧。”


    柳昱堂咬牙切齿,“你身为学子,不去复习准备秋闱,为何能这般清闲?我备考之时可是挑灯夜读,三月不曾出过家门。”


    “不劳柳大人担心,学生已经复习妥当,保准秋闱一举夺冠。”


    “白公子还真是狂悖。”


    宋子雲制止这两位的争辩,“忠烈公到底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来是……是还东西给殿下。”


    “还东西?”


    柳昱堂命小厮搬进来几个樟木箱,一一打开,“还请殿下过目,”


    宋子雲看了一眼,这箱子里的东西有些甚是眼熟,有阴阳鱼镇纸,几块徽州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丝绸包裹的名贵画作。


    “这些是什么?”


    “是殿下之前送予我的物件,以前多得殿下赏识,一直都不知怎么退回,如今我受陛下重托,身为秋闱主审官,万不可与殿下私相授受,今日将这些东西悉数奉还,还请殿下查收。”


    柳昱堂说得郑重其事,将一件一件物品都交代妥当,宋子雲早就失了耐心,指甲尖挑起砚缸中半片蔫海棠,花瓣边缘的齿痕慢慢萎缩凋零,她甩了甩麂皮帕子擦过指尖,面无表情地看向柳昱堂,“我想忠烈公搞错了一件事。”


    西窗忽灌进穿堂风,柳昱堂忽觉后背一凉,“何事?这些都是殿下之前送给臣的,臣一件也没有私藏。”


    “我不是送你,而是赏你。本宫身为大渊长公主,对忠烈公这等国之栋梁礼贤下士理所应当,但说破大天也就是个赏你,如同昨日本宫进宫瞧见清竹身边一嘴甜的小太监,机灵可爱,本宫甚至喜爱,随手便赏了他一把南洋进宫的紫砂壶。”


    “殿下怎可将我与宫中太监相提并论?”


    “本宫就是举个例子,忠烈公千万别多想。既然是赏,万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被宋子雲截断的话头如同堕入寒冬腊月的冰窟窿,“忠烈公若是不喜欢就丢了吧。哦,陛下曾昭告天下,本宫赏赐之物如同陛下亲赏,忠烈公还丢不得。”


    宋子雲站起身来,“来人,将这些东西送回柳大人府上,看着柳大人一件一件归置停当,千万别落下口实让御史大夫参上一本藐视君恩之罪。”


    “殿下。”宋之站在门边喊了一声,见二人在内殿针锋相对又不能上前,但宋子雲则看出了宋之脸色不佳有话要说朝他使了个眼色。


    宋之凑到宋子雲耳边,“那些学生以昨天殿下被锦衣卫带走为由头,在白马寺围攻楚先生。”


    “什么?”宋子雲猛然站起来,惊得腿上的绯瞳吓得跌落在地,一溜烟攥紧内堂,“备马,宋之你跟我一起去白马寺。”


    白暮非不知何时站在宋子雲身边拉住她,玩世不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认真,“殿下你不能去。”


    “为何!”


    白暮非收起平时吊儿郎当的神色,眼中内敛的情绪呼之欲出,压低声音说道,“殿下聪慧普天之下无人能及,自然是知道的。”


    宋子雲用力地甩开白暮非的手,“宋之,快。”


    柳昱堂快走几步,宽袖拦住宋子雲的去路,“殿下,卑职也是这个意思。昨日楚大人公然带你进昭狱,惹怒了这些学子也是他意料之中之事,他贵为首辅,自然有办法解决这件事。臣请殿下在府上歇息片刻,臣先去白马寺探探究竟。”


    “你去?你去作甚?”


    柳昱堂朝宋子雲拱手答道,“臣身为秋闱主考官,替殿下去解围正合适不过。殿下放心,臣会和学子们解释清楚如今锦衣卫查明真相,殿下已安然无恙回到府上歇息。”


    宋子雲朝前走了一步,目色之中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寒,“若是这些学子不信呢?若是这些学子对昨日锦衣卫的举动心存怨恨呢?若是这些学子背后之人想要让他们围攻首辅呢?柳大人你预备如何?”


    “这……”


    柳昱堂抬眼看宋子雲,见宋子雲的眸光刺出,恰似盈盈池塘中凝着的雪水,睫下那抹寒色如淬毒鱼肠剑,“你是预备与学子们站在一起围攻当朝首辅大人吗?”


    柳昱堂从未惧怕过宋子雲,他壮着胆子直面寒光,“臣……臣身为秋闱主考官,自然以当今学子为重。况且,国之重在于才,他们都是大渊的栋梁不可轻视。”


    宋子雲冷笑,柳昱堂道,“殿下为了大渊,为了陛下,今日不可去白马寺。”


    “柳昱堂,本宫真是小瞧你了,你竟敢拿陛下压我。”


    “殿下是这些学子的主审官,这届学子就是你的门生,是你的门生就是陛下的门生,你现在去替首辅解围等于在打这些学子的脸,在打陛下的脸。”


    宋子雲双眼眯缝着,“柳昱堂,你好大的胆子。”


    “殿下恕罪。今日你若不是主审官,依旧是长公主殿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下官也管不了你。”


    “所以你俩今日来我府上目的就是为了拖住我?”宋子雲一步一步走向柳昱堂眼尾拉长,睫上凝霜,嘴角下沉,森然的气势犹如一座大山压倒柳昱堂,朱唇轻启,“亏得你俩是君子,读的是圣贤之书,就连吾不能让无辜之人替吾受过的道理都不懂,我看你俩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第40章


    雨箭裹着雪片,将朱雀街的青石板漫成墨河。车轮滚滚碾在厚厚的积雪之上,马车门帘被冰粒子打出劈啪作响,遗漏进来的光斑伴着逼人的寒风如针扎一般扎在宋子雲的膝盖之上,宋子雲却全然未觉疼痛,心中只盼着车轮能碾得再快一些。


    炭盆烧得火红,黑炭之中隐隐藏着火光,忽明忽暗,宋子雲忽地想起宋良卿说的话,反正有人收拾他。


    “我真是太笨了!”宋子雲愤恨地一巴掌拍在沉香木窗棂上,“我早该想到的。”


    “殿下,白马寺到了。”


    暴雨劈裂白马寺高悬在琉璃瓦之上的匾额,楚墨珣玄色车轿已被撕成碎帛,地上散乱着被折断的辕木,半块砸穿的鎏金窗棂碎在宋子雲脚边。车内未批完的折子被扯得细碎,雨水浸泡之下染成一个个墨点,宋子雲看得触目惊心。


    马车顶上玄铁鸾铃骤响,惊破暗巷掷来的石块,翟纹绣鞋刚点上山门石阶,眼角斜光一闪,暗处迸出一小块青石子。


    幸亏宋之警觉性高,黑刀挡住石子,被刀刃割断的半粒石子撞碎她腰间错金蹀躞带。


    “大胆!”


    宋之一个飞身而起从暗处像是老鹰捉小鸡似地提溜起一人,他虎着一双眼将那小鸡仔似地人往地上一摔,那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全身都泡在雨中,他先是愤恨地抬头看了一眼,见面前之人是宋子雲才觉后怕,“不知是殿下驾到,学生有失远迎。”


    宋之一把提起这瘦弱的学生,“你这个学子敢用石子砸殿下,你长了几颗脑袋?”


    “学生不敢,学生不知是主审官。”


    宋之又问,“你以为是谁?”


    “学生以为是陆走狗又派人来围剿我们。”


    “别管他了宋之,跟我进寺。”


    白马寺是国寺,门口又有学生埋伏,楚墨珣在寺里会是如何情形?


    雪霰混着冻雨,将白马寺门口碑面的沟壑都冲刷的一干二净。宋子雲推开沉重的大门,乌云笼罩在黑压压的屋脊之上,如猛兽安静地躲在森林之中窥探来人,雨雪绞着灰雾腾然而起,吹乱了宋子雲的发丝。


    双眼被蒙上一层湿雾,只见大雄宝殿殿中红烛滚滚,高耸入云的佛祖正神色淡然地坐在殿中,俯瞰这芸芸众生。宋子雲擦拭眼角的雨水,黑暗之中她捕捉到一抹白皙的脸稳稳坐在佛祖之前,宋子雲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见白皙的脸上惊现一道刺眼的红,瓢泼大雨又一次蒙住了她的眼,那道红她看不真切。


    宋子雲提裙几步几乎是小跑着到楚墨珣面前。


    雨声渐大,楚墨珣的确隐约听得寺门外铁马迸出的清响,他以为是陆魏林又加派人手,抬眸却见一袭赤狐皮的雪氅已劈开白马寺的雪幕。


    她如同皑皑白雪之中那一道披荆斩棘的红,快步走向台阶,楚墨珣喉结滚了滚,右手微颤慌忙想从袖中掏出罗帕。


    "殿"


    雨水顺着手指没入玄色官服里,宋子雲踮起脚尖仔细看楚墨珣的额头上数道被石子砸中的血痕,“谁?是谁砸的你?”


    宋子雲的声音恐怖如斯,她转过身去,一道闪电正劈过大雄宝殿,惊艳了她湿漉漉的脸,“你们怎么敢……”


    檐下冰锥恰在此刻断裂,黑色的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色,宋子雲见一个个黑洞洞的人影跪在院落之中,高大的锦衣卫伫立在雨中包围这些学子。


    陆魏林退到一边,跪在院落之中漆黑的人影开口说话,齐齐朗声说道,“请长公主殿下为学子们做主。”


    陆魏林呵斥道,“尔等学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围攻首辅大人,本官念你们是初犯,只要老实交代是何人指使,本官就放了你们。”


    “殿下,长公主殿下容禀,我等学生没有受人指使,有的只是对长公主殿下的赤胆忠心,还请殿下明鉴。”


    “是啊,殿下是我们的主审官,昨日锦衣卫不由分说去秦王府带走殿下,我等到白马寺只是为了让楚先生给我们一个说法。”


    “首辅大人真是好大的排场,我就不信锦衣卫能把我们通通带走。当今大渊朝堂之上难道楚大人能一手遮天。”


    楚墨珣冷冷开口,“朝当朝官员扔石子,砸当朝官员马车,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锦衣卫只是依律办差而已。来人,统统带走。”


    陆魏林脸色不好看,他旧伤未愈,如今多雨雪,他四肢就好像被揍过似地酸软无力,才在府上歇了片刻便得到楚墨珣被学子围攻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站在楚墨珣身边,大雄宝殿之上的黑雲卷得越来越厚,他的声音也压得极低,似犹豫又似劝诫,“大人,他们都有功名在身,若是……”


    “有功名在身又如何?”


    楚墨珣的神色极其冷淡,这话语气好似一片飘雪轻轻划过衣领辗转落地,忽地他觉得手臂一重,宋子雲一手紧紧捏着他的官袍,好像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只觉自己身子摇摇欲坠,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片段……那天她的马车停在……也是这般黑压压的雨……她的马车之外也是这样跪着一群杀手……


    宋子雲干涩的嘴唇张了张,想要极力控制自己沉重的身子,“这难道就是你们砸了……首辅车……理由?”


    “殿下,殿下……”


    一股清雅的龙涎香伴着雨水混杂她熟悉的气味窜入鼻腔,那是首辅袖间常染的墨香。可她还未来得及抓住那片衣袖,意识便彻底沉入黑暗,再睁眼时她已经躺在方丈的房中,淡雅的龙涎香已荡然无存。


    屋外的雨声渐小,房内窸窸窣窣地响动,她挣扎地从床上爬起来,喊了一声,“先生。”


    黑暗之中那个正背对宋子雲在铜盆之中净手的背影明显一僵,“殿下可是想起什么来了,关于刺杀那夜……”


    听到刺杀二字时宋子雲如天鹅般脖颈瑟缩了一下,“并没有。”


    阴影先于人影漫过青砖,皂靴尖自暗处浮出时,苍青官袍的下摆尚沾着沉水香灰,那是熟悉的味道,宋子雲不知为何酸涩难过之情涌上心头,她怔怔地望着人影。


    人影走至明处的刹那,墨香味更浓,宋子雲想开口,终于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看清来人,却犹如一桶凉水从头浇下,宋子雲勉强挤出一丝笑,“原来是院首大人,你云游回来了。”


    “昨日刚到城郊。”


    宋子雲笑着调侃道,“院首真是不辞辛劳,怎么不在京城城郊多玩几日?”


    “公务缠身,不得如此。”


    “如此本宫要谢过院首,今日又救了我的命。只可惜已经数月过去,本宫的记忆尚未恢复。”


    “殿下莫急,有老朽在殿下总有康复的一日。”


    门外忽听得响动,宋子雲眼中又燃气一丝光亮,可院首却道,“首辅大人已经回内阁,殿下可有事要找他?”


    宋子雲摇摇头,“楚先生额头上的伤……”


    “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哦。”


    院首道,“若是殿下可下床走动,宋大人已经备好马车送殿下回府。”


    他……是不是生气了……


    长公主府上。


    洒扫丫鬟们挤在庑房炭盆边,铜火箸拨弄的银骨炭迸出几点火星子,正巧燎了晾在熏笼上的雀金裘下摆。


    “我发现殿下自打从白马寺回来之后心情不好。”


    香桃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引得一个圆脸小婢凑近,“香桃姐,你哪里瞧出殿下不开心?我看主子没有不开心,回来之后天天和那小狐狸玩得不亦乐乎。”


    香桃瞧着这小孩脸蛋肥嘟嘟甚是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脸颊,“主子的心思深,还能让你瞧出心思来?”


    圆脸小婢不服气地嘟了嘟嘴,“姐姐你可别吓我,今早我给殿下梳头时扯下殿下一根头发,她也没打骂我。”


    香桃噗嗤笑了出来,“殿下岂会为了这么小的事责罚你。”


    “怎么不会?我听宫中嬷嬷说宫中那些嫔妃稍有不如意就对下人又打又骂,我娘听我来长公主府还哭了一宿,说殿下刁蛮任性无法无天,我指不定让她怎么折磨呢。”


    香桃问道,“你这小丫头别胡说,我跟了殿下这么久还没听说殿下为了这样的小事责罚下人呢。”


    “我也是来了长公主府才知道,我真庆幸我跟着殿下。”圆脸小婢眨巴眨巴眼睛继续问,“香桃姐,你怎么会知道殿下不开心了?”


    “主子的事我们少打听。”


    圆脸小婢从袖中拿出一包荷包慢慢展开递给香桃,香桃一见是她偷藏的蜜饯噗嗤笑出了声,圆脸小婢说道,“谁说我们打听主子的事,我们是关心殿下。殿下待我们这么好,我们也要关心殿下。你说对吗香桃姐姐?”


    “你啊没正行。”


    “快告诉我吧姐姐。”


    香桃也说不上来,宋子雲喜怒向来不摆在脸上,有时看起来盛怒之下,其实心情不错,有时面上堆笑,心中却积了气。这几日虽然宋子雲与平时无异,但她昨日端茶进殿时……


    "殿下,您的茶"


    案前香炉里冒着一缕青烟,宋子雲的指尖触到铜镜,镜中人的眉心紧蹙,香桃捧着定窑茶瓯的手忽地僵住,盏中映出的不是宋子雲惯常的凌厉凤眸,而是两汪碎琉璃似的涣散瞳孔,好似三魂七魄正从翟纹广袖中逸散,化作朱雀街的纸鸢线。


    香桃喃喃自语,“昨儿我送参汤时瞧见殿下僵着一张脸坐在窗边,像是在等什么人似地。”


    “殿下在等谁?柳大人吗?”


    “不好说。”


    圆脸小婢端起甜粥舀了一大勺喂进嘴里,“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日夜里我明明告诉殿下无需再喂绯瞳,可她晚上又喂了这小狐狸一整叠鹿舌。”


    话音未落,外头的绯瞳尖啸惊落檐角冰凌,吓得几人一缩脖子。


    "那畜生倒是精贵。"


    香桃一转身看见白暮非,“你这家伙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路过,听闻你们在打听殿下的事,我就留下来听一听。”


    香桃啐了一口,“你这也算是本届学子,怎么也学着那些长舌妇一样听墙角?”


    “殿下也是我的主公,我自然也关心殿下。”


    “关心有什么用,你可知殿下为何不开心?”


    白暮非摇摇头,“不得揣摩殿下的心思。”


    香桃啐了一口,“你说了等于白说。”


    “但我有法子哄殿下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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