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间静下来,只有丝丝微冷的气流缓缓淌过,像是将他三人裹挟在一条冰凉刺骨的长河之中,叫他们不得停滞、难以止息。
宋凛生仍是静默着不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未解答洗砚的疑惑。
一旁的穆同也是闭口不言,宋大人既然不出声,他也消停些罢。
洗砚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他瞧着公子冷峻的眉眼,其上不见半缕松快,瞧着瞧着一股莫名的清明之感直冲脑门。
是贾大人。
公子所说的“他”,除却这屋里几个,再没有旁人,想来正是府衙的贾大人。
昨日那领头的贼人,也正是说要会见贾大人。
他心下已有了猜测,却不敢妄议,仍想同公子确认一番,可公子这副模样,显然正沉思着,心中定有一番计较。
正当洗砚想着如何开口之时,宋凛生却忽而动了——
他一手撑着桌案起身,动作间那衣袍摩擦发出轻微的细响,许是久坐一夜不曾动身、又不得片刻安睡,他方才起身便是一个趔趄,腿脚一麻险些站不住。
“公子——”洗砚一呼,连忙伸出两手前去扶他。
宋凛生一摆手,而后双手撑在桌案边缘,稳住身形。
他眉心微拧,泛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额间更是布满细密的汗珠,叫他说起话来也带着丝丝喘息。
“无妨。”他就着手肘撑着桌案的姿势不变,同洗砚示意,“你还记得前日,我独身出门……”
洗砚眼珠一转,他自然不会忘,因着他那三分马虎,差点害了公子性命,他怎敢忘却。
说起来当日还多亏穆大人,同昨日一般,也是穆大人出手相救。
洗砚和穆同对视一眼,而后同宋凛生答道:“自是记得的,公子是说……”
宋凛生手指微蜷,带了几分力道撑起身子,他这身子怎么到紧要关头便不争气。文玉娘子说得对,他实在有些单薄。他眉目一垂,不知文玉娘子此刻如何了……
待此事了了,他一定听文玉娘子的,多加保重身子,得更强健才是。
“那日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从家中一路出城皆是我一人独行。”
宋凛生的记忆回旋,将那日的画面一一在他眼前展开。
即便是洗砚,他也不曾说过。
那日是重三休沐,整个江阳府都沉浸在娴静安适的节庆气氛之中。街上行人稀少,出了城就更是空无一人。
可他一路上却总觉得有人在后头跟着自己,待回身去查看,却又不见丝毫鬼祟的踪迹。
直至后头在沅水河畔遇着了文玉娘子,他也曾将此事说与她听,不过而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实在突然,叫他应接不暇,也就将此事搁置了。
“可是文娘子后来不是出城寻公子你……”洗砚还记得那日,在中庭遇到文娘子,听他说公子出了门之后,她火急火燎地便出门去了。
“是在文玉娘子来之前。”宋凛生沉吟道,脑中尽是那日的画面左右闪过,“我总觉得哪处不对劲。”
他只当江阳府现如今并非早些年那般清明和乐,许是有贼匪强盗也说不准,自己许是落了单叫人盯上了。
“后来并未发生什么,本也不觉得有何处不对。”他和文玉在那洞中困了几个时辰,也并未遭人毒手,或突生意外,直到……
“直到穆大人带人出现,搭救于我二人。”
宋凛生话说到此处,突然止住,同洗砚对视一眼,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一旁静默不语的穆同。
“凛生并非疑心于穆经历。”宋凛生声线疏朗,心绪平稳,不见一丝矫情饰诈之色,端的是诚心相待、坦言而处。
“只是那时机过于凑巧……”
穆同眼波流转,将宋凛生和洗砚各色目光一并纳入眼中。
宋大人在说些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凑巧”的时机,指的是他不早不晚,偏生在后半夜才将宋大人同文娘子两个找到,不迟片刻,却也不早毫厘。
更何况,那日……
“那日也是受了他的差遣,穆经历才出城巡防的罢?”
宋凛生想起那日穆经历所言,若说当时只当寻常,权当贾大人为江阳安防之事操心,可同昨日那种种相联系起来,便由不得他忽略,甚至叫他不得不注意。
若是穆大人受贾大人差遣前来救他,并非偶然,那先前会是贾大人派人跟踪了他么?
否则,这一切是否太过凑巧……
洗砚心中一紧,却原来,那日还有这样多弯弯绕绕的事,他却是一星半点也不知。
“公子……”
实在是惭愧,他这样怎当得公子的近侍,若是叫大公子晓得了,又得将他丢进陆家军营学规矩了。
“大人,是疑心……他一早便对大人的行踪了如指掌?”
穆同心下思忖,他大概能明白宋大人的意思,只是,如今一切全是猜测,并无依凭。
“是有此疑虑。”宋凛生不再遮掩,将自己的思量和盘托出,如实相告。
“这桩桩件件,来来往往,看似毫不相关,实则有如颗颗明珠,散落各处之时不见特别……”
宋凛生话音一顿,“但若是将其串起,便很容易见其盛芒。”。
“那我们——”穆同一副了然的神情,只是不知宋大人接下来是何打算。
宋凛生抬手将桌案上层叠的宣纸拂到一旁,除却先前叫洗砚收走的那部分,其下竟然还剩下一副画像。
那上头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竟然是贾大人的面容。
因叫宋凛生压在了最下层,掩藏于横七竖八的宣纸之后,是以洗砚并没有注意到。
就连一旁静默伫立的穆同也是眉头一抬,显然不曾想到宋凛生除了那些不知何处杀出来的贼人之外,也画了贾大人。
宋凛生的指尖在那墨迹上一寸寸拂过,画纸上的贾大人沉默不语,他眉间的肃然、两鬓的灰白、脸上的威严之色都叫宋凛生描绘地一丝不差。
只是……宋凛生两指一顿,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描得出人脸上的风霜,却写不了人心中的痕迹。
“若他真掌握了我的动向。”那么,便不止是那日出城,这么简单了。
“恐怕昨日之事,他也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包括他同洗砚来了穆经历府上的事。
若真是那般,那么他和穆经历便没有连夜赶往府衙的必要了。
他们现在就像是叫人架在火上烤,烈火油烹之下,好似初生的羔羊,又怎敢妄动。
两眼一黑地往前冲,不过是打草惊蛇,徒劳而已。
他们在明,而对方在暗,若是一头撞上去,正中了他人下怀。
“因而昨夜,公子和穆大人说了一同前往府衙,却并未动作?”洗砚总算是想明白了几分,原来公子迟迟未见行动,是另有打算。
宋凛生将手从那人像上移开,而后又将那纸张翻面、图画朝下搁置。
“正是。”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等。
“他以为一切皆如所料,那我们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且不论那为祸的一干人等是否真与贾大人有关,他若是得了消息,想必此刻早有策略应对,也对他们的动向有所预料,他们便是连夜去了府衙也是无用。
可若是他们……不去呢?
那便可打乱对方一早便设想好的境况,叫他百般猜忌、自乱阵脚。
穷则生变、变则生乱,届时自然会露出破绽来。
宋凛生抬眼扫过洗砚怀中的画像,而他们便可利用这时间,先将这伙人的面目画下来,要查其来路必定用得上。
穆同顺着宋凛生的视线望去,忽而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些人若真是过路的流寇,既劫持了宋大人,随便索要些金银财帛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可对方仅仅是以洗砚作胁,掳了文娘子,最后还交代宋大人回来带话。
想必是同江阳府有些渊源,即便不是,也是同贾大人脱不了干系。
有了这些人的画像,那便可先从他的府经厅查起。府经厅收录着这些年江阳府的文书、户籍、校注,其中户籍册的编撰
虽是上任经历所著,可他先前经手整理过一番,也有所了解。
早年的户籍册详细记录了每户人口、籍贯,个别不知因着什么,也是有画像的。
他可先去府经厅将那些卷宗籍册查阅一遍,看能否有些蛛丝马迹。
那现下……
“那现下又该等到什么时候?”洗砚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再一次将这沉闷的寂静打破。
宋凛生闻声而转,将目光投向门外。
院中清音婉转、鸟雀啼鸣,各色花草浸润在一院薄金之中,微风轻动,那盈盈春意便顺着风向吹拂进内室,洒落宋凛生满眼满身。
只是,他何来闲情逸致呢?现如今的宋凛生,身上是春之意,心下却是冬月寒。
日头已有些高了,瞧着天色,已比往常去府衙的时辰晚了好些。
不知府衙那头,贾大人是什么境况……
那不知方向的某处,文玉娘子又是哪般境遇。
宋凛生的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玦,触手温润细腻,微微的暖意自掌心传来。
他握住那块玉玦,就好像握住文玉的手一般令人安定,只是他不能忽视的是,自己心中那隐隐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宋凛生强压下心头异色,眼下他不能乱,绝不能。
“再等等。”
再过一个时辰,待正午休憩之前,府衙众人皆松懈的时候再去不赤。
“公子的安排自然有道理,只是,公子,我怕……”洗砚在旁出声,一开口便是难以言喻的顾虑,语调也难掩焦急。
“就怕时辰拖得久了,文娘子那头会生什么变故。”穆同与洗砚的担忧相同,面色却并无多大变化。
宋凛生遥望着院外那四角的天空,天色澄明、碧空如洗,与他此刻心境截然不同。偶有孤雁划过,却是形单影只,叫人望而生叹。
文玉……
第82章
“阿嚏——”
晨光乍起,丝丝冷意袭来,叫文玉鼻尖一痒,止不住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原本也没什么,打喷嚏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更何况,谁说妖精便不会打喷嚏呢?她如此安慰着自己。
只是此刻,耳畔传来的飞鸟扑棱而起的声音,还是让文玉有些出糗。
文玉仰面瞧着枝繁叶茂的树杈,其上竟然一只鸟雀也不剩下,空余微微颤动的枝桠昭示着方才的动静。
她在心中暗啐一口,跑什么跑啊,都是山中的姊妹,她有那么吓人么?也不知这些鸟雀之中,可否有已开了灵智的小友。
若是有,能帮她同师父传个信也是好的。
那扑着翅膀四散开来的鸟儿划过天际,又隐入更远处的苍绿之中,消失不见,便是一片羽毛也不曾给文玉留下。
瞧这架势,恐怕是没有了。
文玉撇撇嘴,暗自紧紧了拳头。过了一夜,她这灵力还是不得恢复,更无法在周身流动,仍同昨日一般阻塞停滞、不受调遣。
难不成,真是同师父的庙宇离得太远,叫她想蹭些神息、滋养法力也不行。
她心中一颓,无奈地叹息一声,而后那浑圆的小脑袋便耷拉下来。
入目的是众人不耐、探寻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文玉一大早的鬼叫什么。
文玉这才发觉,许是方才那声实在有些……咳,响亮,将闭目养神的众人吵醒,扰了人家的清梦。
她眉梢轻抬,两个眼珠滴溜转着,颇有些心虚的意味。
直至她的目光与一旁的申盛对上,申盛的眼眸中也是混沌不清的迷蒙,手上的书卷早已歪斜至他膝头,只差毫厘便要滑落在地。
文玉记得昨夜申盛一只捧着那书卷不撒手,也不知最后是不是实在睁不开眼才勉强困觉,若是精神足,恐怕他还真要彻夜学书呢。
她不再吱声,而是缩着脖子往后退去,昨夜的种种历历在目,她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娘子,可是着凉了?”申盛一手去拾那书卷,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说话间便往文玉这头来。
“昨夜实在失礼了。”申盛看着文玉衣衫单薄,鼻头泛红的模样,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是我害了娘子。”
若不是他……当家的也不会……
他双目紧盯着文玉手腕间的绳索,面上是难掩的愧色。
“怎么能怪你?”
文玉显然也注意到了申盛的视线,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莹白如玉的纤纤素手此刻就像是路边的白菜一般被捆在麻绳之间,绳子的粗粝将她的皮肤磨得泛红,有几处还破了皮。
文玉哪里受过这般苦,先前不过是叫沙石磨了后背,宋凛生便又是伤药又是补品地往观梧院送。
现下好了,她凝眉瞧了一眼伤处泛出的丝丝猩红,这荒郊野外的,只有自个儿受着了。
她不怕疼,也吃得苦,只是……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文玉不禁哑然失笑,师父说了,木石无心,她一个木头变的,哪里来的心呢?
她双手提起向申盛扬了扬,对那伤口仿若未觉,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疼痛,反而还出言安慰起申盛来。
“我早同你说了,我是叫人家抓来的,不是请来的客人。”说话间,文玉眼尾一扫,向稍远处的刀疤脸望去,似乎刻意说给对方听一般。
“就该有被绑的待遇嘛。”文玉的脸上扬起清浅的笑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过谢谢你,还叫我体验了一把‘以礼相待’。”
“我……我,都怪我……”申盛眉心蹙起,昨夜种种不禁浮在眼前——
他原先想着当家的出去一趟,哪里带回来的小娘子,瞧着年纪又极轻,许是哪家走失的,或是当家的救回来的。
毕竟这一路从外头回来,当家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从一些为非作歹之徒手中救回不少老弱孤女。
虽然当家的交代叫他将人绑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当家的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这弟兄们都是晓得的。
是以他才给文玉娘子松了绑,还找出这回在外头收的毯子给她夜间御寒用,想来到了第二日早上,当家的势必要将这小娘子护送还家的。
只是昨夜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当家的不知怎么的,突然过来查探,正巧碰上他同文娘子说话——
“谁叫你给她松绑?”
那刀疤脸的声音好似一支锋利的箭羽,带着破空之声从文玉和申盛之间划过,将她二人之间原本平静的气氛撕成两半。
文玉闻声望去,见那人狰狞着一张脸,双目阴沉隐匿在那刀疤之后,远远望去,喜怒莫辨。
只是,他那神色,绝不至于是欢喜罢?
文玉不自觉地吞咽一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人仿佛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她顺着那视线低下头,入目的却是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早先申盛从那车架包裹中翻出来的,说是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件。
那毯子裹在文玉身上,替她将春夜的湿冷全然隔绝在外,不叫她受到一丝寒气。
看来这毯子除了繁复精致的花路纹样,果然还有其精妙之处。
若是能买下来带回去送给宋凛生,他整日早出晚归的往江阳府衙跑,将这毯子放在车架上,需得着的时候盖一盖,免得他受凉。
咳,文玉眼睫轻闪,此刻貌似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见那刀疤脸目光片刻也不曾移开,文玉也有些坐不住,她两手提起身上的毯子,又快速折了三两下,试探道:“还……还给你?”
申盛见状,赶紧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一旁,围了上来。
“当家的,我是怕夜里冷……”
不待申盛话音落地,那刀疤脸的话便有如当头棒喝般砸了过来。
“那你就不怕她夜里跑了?”
他将文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扫了个遍,也找不见他先前在路上特意捆上的绳索。
显然,是叫这不听话的申盛给解开了。他早该知道,申盛是个一根筋的,就不该将这丫头丢给他。
竟容得她这么自由自在、散漫闲适地裹着毯子在此处小憩?
刀疤脸横眉怒视,那眉眼间的火气不似有假。
一时间,就连申盛也呆住了。
他不知往日里少言寡语,面冷心热的当家的怎会忽而发这样大的火,也想不通文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叫当家的行为这般……古怪……
“赵……赵大哥……”
申盛似乎叫这派头吓着了,他出言断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犹豫着唤了一声。
那“赵大哥”应声而动,视线终于从文玉的身上移开,往一侧的申盛望去。
瞧他这动作,文玉这才确信,申盛口中的“赵大哥”正是眼前这面带刀疤的男人。
却原来,他姓赵么?
“我!我说你什么好!”赵大哥似乎一时气急,说话间吹胡子瞪眼的,面上眉眼乱飞,不似先前那般阴沉。
只是他脸上稍微动起来,便更显得那道伤疤狰狞可怖,恐怕能止小儿夜啼。
他三两步便向申盛走去,动作间,他腰间的佩刀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别动他!”文玉疾呼出声,她摸不准这人的性子,就怕申盛此番惹恼了他,再招致什么祸事,“你不乐意,那再将我绑了就是!”
那赵大哥闻言一顿,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文玉一眼,而后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大义。”
他行至申盛面前俯下身,在他身后捞了一把,却捞起一圈绳索来,正是先前申盛为文玉解开的那副。
原来是误会一场,文玉眼见他取了那绳索便回身往她这边走过来。
是啊,她怎么会觉得这人要对申盛下黑手呢?申盛再如何说,也是他的下属,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此处,真正的局外人只有文玉一个罢了。
她倒是会操心。
不知怎么的,文玉心中泛起一股无力,是她叫人绑了,是她法力滞塞,怎么还反倒担心起申盛了。
他……读书又怎么样,谁说天下的土匪都是大字不识呢?申盛既然与贼匪为伍……那……
文玉有些动摇了,她将脸撇至另一侧,不愿再去想。
“赵大哥”越走越近,他冷眼瞧着文玉的脸色,只觉得很是精彩。
“怎么?你这丫头,先是奋不顾身勇救知府,这会儿又想挺身而出舍己为人了?”
他止不住地摇头,仿佛在嘲笑文玉的天真。
文玉梗着脖子不愿说话,她才不想同他在此处费些无用的口舌。
那“赵大哥”也不生气,他原本没想着真同文玉说什么话,不过是逗趣而已。
不待文玉出声,他便手脚麻利地将文玉两手交叠在身前,用那绳索捆了,使的仍是先头申盛说过的“牛劲结”。
顺着他的动作,文玉原本握在手中的毯子也滑落在地,散开躺在一旁的草木碎屑之上。
文玉偏头看了一眼,不失惋惜之心,随后很快便收回目光。
她可不是那般没有气节之人,区区一块毯子罢了,宋凛生的府上多得是,她才不差这一块两块的。
不就是个春夜,不盖毯子也罢。
她从前在梧桐祖殿,还是个梧桐树的时候,什么夏热冬寒、春凉秋霜没受过。
很快,那“赵大哥”便将绳索牢牢捆住,他拍了拍两手间的绳屑,直立起身,转身欲走之间,却忽而顿住。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的织金雕花绒毯,些许木屑附着其上,却难掩其光辉华彩,才月色的映射之下,好似有盈盈流光在其间晃动,更添几分异域色彩。
他躬身将毯子拾起,面上绷得笔直,将那刀疤拉得老长。
“你既用了,就接着用。”他恶声恶气地丢下一句,又冲着申盛交代,“若是再解开她的绳索,我就用那绳将你捆了!”
随后他将那毯子随手丢在文玉身上,便扶着腰间的佩刀离开,随着他一深一浅的步伐,刀鞘撞击的声音零零落落地飘了一地。
文玉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又垂眸睇了一眼身前的绒毯,那隐约的光泽闪烁着,盖住了她腕间的绳索。
真是……莫名其妙……
一旁的申盛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喊了一声“多谢赵大哥。”,而后便迅速围到文玉身边。
“你没事罢?文娘子?”
他眼神焦灼、语气急促,似乎很是过意不去,一双手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上抬,仿佛下一刻便要伸手来为文玉解开手上的束缚。
文玉俯首动了动小臂,那盖在上头的毯子便滑了下去,露出她手上新得的一副“镯子”来。
“别,你没听他说吗?”
若是再解开,下回这绳子就该出现在申盛手上了。
“赵大哥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人!”申盛慌乱说道,似乎急于解释什么。
是么?那赵大哥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文玉抬首往方才的方向望去,只是那处已空无一人,似乎不曾有人走过一般。
第83章
申盛的手虚抬在半空中,是伸过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就那么不尴不尬地顿住,不知该如何放置。
“我不知赵大哥……他因何动怒。”申盛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他极不自然地摸了一把鼻头,“文娘子,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大哥往日里虽寡言少语,但为人却十分仗义,更是不会如此古怪不由分说地将人绑了。
他先前不以为意,现下这才发觉,赵大哥是真心要将文娘子绑了的。可是,私自抓人、夺其自由,这不是有违王法么?
“赵大哥先前从不……”从不会做此出格的事。
申盛话没说完,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现下此番情境,便是说了,恐怕文娘子也不会相信。
“他先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玉看出来申盛的犹疑不定,适时接话道。
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当这些词句从脑海中浮现之时,申盛却说不出口了。
这些词语,原先在他眼里看来,用来形容赵大哥,那是再合适不过。现如今……
申盛低头瞥了一眼文玉手上的绳索,那紧紧捆扎的牛劲结,似乎将申*盛的嘴一道捆住了,叫他没法接着说话。
“你我只当随意说说,放心,他听不见的。”
文玉眼珠一转,往那人离去的方向仰头。他方才应是偶然过来瞧见,这会儿早回去休息了,毕竟深更半夜、酣梦要紧。
“我们原先在外头做营生,有事也遇上些不平之事。”申盛顺着文玉的目光望去,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赵大哥有些拳脚,一向是锄奸扶弱,对于文娘子这般小女儿家,也是乐于相帮的。”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先是说要在此处休息,却不进城去住宿,反倒在这山野之间落脚。后是带了一干人出去,耽搁半日回来却带了位小娘子回来。
申盛越发看不明白,赵大哥莫名其妙地将这小娘子捆了,他为其松绑,还遭了好大一通火气。
“照你这么说,这赵大哥很是光明磊落、侠肝义胆之人咯?”
文玉心中的惊诧已无先前那般明显,经过这些时辰,她同申盛说的这些话来看,这“赵大哥”在申盛一众人中间,颇有威望,形象还很是正面。
她不欲同申盛辩解,申盛对这位“赵大哥”的认知,显然与文玉相差甚远。
到底孰真孰假,孰是孰非,恐怕还有待商榷。
“那是当然!”申盛语速急促,迫不及待地应声,似乎生怕答得晚了,文玉便不信他的话。
“好好好,你说的自然不会是无凭无据的空话。”
文玉心中宛转,面色却不变,什么叫打蛇随棍上,这就叫打蛇随棍上。
他既然有他的坚持,自己也不必非同他争论个谁对谁错,只需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自己定能扒出个中秘辛。
文玉双眼微弯、睫羽上翘,看起来是一派天真,仿若对申盛的话深信不疑、全然不设防。
她垂眸瞥了一眼先前滑落一旁的毯子,努努嘴示意申盛,“你瞧,他不是将毯子留给我了么?”
文玉虽然也不是十分清楚那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可谁叫他还真留下了毯子,而非她预料之中的将其一把夺走呢。
“这就说明呀,他确实是一位……很大方的人,似乎不像你先前说的那般看重这些货物。”
文玉记得很清楚,申盛先前虽然将这毯子给了她,却也说了不能叫当家的发现。
可他现如今虽发现了,不也将毯子留给她了么?
看起来,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嗯……”申盛沉吟一声,并未立即回话,似乎也在为赵大哥这番动作而感到疑惑。
“大方的人么?”
这话是不假,赵大哥绝不是什么小气性的人,往日里对商队的弟兄也多有照顾。
可他……一向很看重采办的货物也是真的,今日赵大哥在发现自己将这毯子给了文娘子之后,却并未立即将其收走,反倒是让文娘子接着用?
这倒有些不像他了。
申盛凝眉思虑着,他清澈幽深的眼眸似一泓自山间泻出的溪流,小小的船儿沿着水源而下,驶入极狭窄的间隙,不得通畅而行。
文玉瞧他那样子,似乎脑中正天人交战,打得不可谓不热闹。
这人怎么一根筋似的,一句话便能叫他困顿许久。
文玉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绳索,她叫这麻绳困住了的人,尚且不如他呢。
正当文玉预备出言相劝,叫他莫要想那么多的时候,申盛却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了!”
他生音干脆利落,好像对自己给出的答案很是自信。那小船也顺着他流畅的思路驶出狭窄的山涧,进入了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另一番天地。
“文娘子,不知你芳龄几何?”
申盛打量了文玉一眼,颇有几分羞涩地问道。
文玉眉头一皱,不明所以。
他知道什么了?知道打探别人的年岁了?
申盛似乎也察觉到不妥,他话音一顿,伸手便去挠后脑勺,显得十分局促。
“双九?”
文玉迟疑着出声,她只是对申盛这没头没尾的发问有几分惊讶,倒并不是不愿相告。
她眼尾扫过自己的衣裙,只可惜此处也没个铜镜,否则她必得揽镜自照一番才是。
她这幅身子是新修得的,按照人间的算法,约莫正是双九年华,她如此答话,也不算作假。
“如此便是了。”
得了文玉的回答,申盛茅塞顿开。只是他一副了然的神情看得文玉简直是云里雾里。
“是了,是什么了?”
总不至于这“赵大哥”是瞧她年纪小,大发善心将这毯子让给她?若真有此等心意,哪至于前前后后几次三番地将她捆起来。
文玉瞧着手上的绳索,实在是无语凝噎。
申盛左右环顾一圈,看弟兄们离得都有些距离,不至于将这边弄的动静全数听见,这才往文玉这头靠了靠,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赵大哥家中有一孩儿,也是双九年华。”
哦?文玉峨眉宛转、眼尾上扬,面上生出几分讶异。
双九年华?岂不与她——
“正与文娘子你同岁。”申盛一手支在下颌上,一手伸出去够那摊开的书卷,“想来赵大哥见了你,便想起他自家的孩儿了,是以有些于心不忍?”
申盛耸了耸肩膀,似乎放松下来,不见先前那般绷得笔直,他一手抄起书卷捧入怀中,又回身盘腿坐下。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是好的就成。”申盛帮文玉将那毯子盖好,随后便搓着手又去翻那书页。
原来他还有个孩儿?
文玉默然,闭了闭眼,她想不出,这刀疤之下原本是一张怎么样的脸,他的孩儿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若是有家室,又缘何会铤而走险,来干出劫持自己的勾当。一人落得轻松,可他家中妻室又当如何?
“那他的孩儿在何处?也随你们一道走南闯北,做商队的营生么?”
文玉实在好奇,这人在外头讨生活,他家中可晓得他的所作所为?
并未等到申盛的回话,文玉抬眸看去,只见申盛一顿,似乎在考量这什么。
他又同先前一般双眼左右瞟过,仿佛生怕叫人听了去,待确定无人往这边看之后,这才小声提醒文玉:
“赵大哥的孩儿……不在此处,我听说一早便夭折了,嘘。”见文玉双目圆睁,惊了一瞬,申盛赶忙示意文玉噤声。
“这下你知道了?我看赵大哥就是瞧你年岁浅,便没有过分苛责。”文玉双手被牢牢绑住,不得动弹,申盛又将那毯子往上扯了扯,“不过,你同赵大哥到底有何恩怨,可是惹恼了他,他为何将你绑回来?”
申盛说了好半天,却终于问到了点子上,或者说,终于看出来,文玉确实是被绑回来的,而非他先前设想的什么救回来。
文玉顾不得回答申盛的问题,也没时间同他解惑。反倒是申盛的话,他声音虽低,在文玉心中掀起的波澜却不小,像是平地起惊雷,叫文玉平静的波心无声荡漾着。
“那他的妻子难不成也?”文玉小声问道,她语速飞快,似乎极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从未听他提起过,似乎也……”申盛知道的也不甚清楚,不过即便是这摸棱两可的话,也足够让文玉明白个七七八八。
却原来,这位“赵大哥”已无妻室,且没有孩儿。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确实更易……无所顾忌地做一些事。
文玉的思绪渐渐沉静下来,那“赵大哥”似乎掩藏于重重叠叠的迷雾之后,叫人看不清抓不着,只是到此刻,那雾气却好似散去了些许。
她得想些办法,探听更多的消息才是。
不过这思绪并未持续多久,文玉的耳畔便响起了申盛的声音。
“文娘子,文娘子?”
待文玉回过神来,正巧碰上申盛那一双满是好奇的眼。
“你还未告诉我,你同赵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大哥……当家的脸上那道疤,是一直都有么?”文玉不答反问,叫申盛一时有些发愣。
“这……倒不是十分清楚,不过自几年前我与赵大哥相识之时,他面上便有……”申盛不知文玉为何有此一问,只得先答了话,而后紧接着嘱咐道,“不过他不愿旁人提起,你也莫要多言。”
“哦——”
文玉心下了然,既然一直都有,那想来便是陈年旧事,就连申盛也不得而知了。
她貌似会意地点点头,忽而脑中灵光一闪,狡黠的笑意便爬上她两颊。
“嗯,你还没说……”
没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申盛问得心急如焚,只盼文玉早些同他说了,他也好看如何化解,许是她同赵大哥二人之间的误会也说不定。
“你想知道我如何将他惹恼,又为何被他抓来?”文玉故作好奇,同申盛逗趣道。
文玉的面容在月光之下更显莹润白皙,双目之上乌黑的长睫好似鸦羽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衬得她那双杏眼盈盈如秋波、浅浅似清波。那周身的气质翩然出世,即便是衣衫沾尘,两手被缚的落魄模样,也难掩她半分华彩。
申盛一时间有些呆了,只愣愣地接话,“是,正是,这是自然。”。
文玉将手就着那绳索抬起,伸出两指微弯着一勾,示意申盛附耳过来。
申盛很快便心领神会,照办不误。
“因为我说他脸上的疤丑陋至极,有碍观瞻。”
文玉的声音压得极低,可任她再低的声音,此话一出,仍是有如千般石入水、激起万层浪。
“啊?文娘子,你!”申盛似乎叫这话惊着了,他猛地起身一时站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直直跌坐在地上。
“你竟然……我方才不是说……不可随意提及,你……”申盛的话音断断续续,全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是是是,你是说了。”文玉眉梢一抬,无奈地扁了扁嘴,“只可惜,说晚了?”
文玉存心同申盛逗趣,看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文玉越发觉得有意思,她干脆高举两手,显露出腕间的绳索。
“我都被绑上了,你才同我说这些。”她眉心蹙起,作惋惜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叫她扮得好生逼真。
文玉身为精怪的本领在此刻尽数显现,她总算知道了,原来在有些事上,她还真是可以无师自通。
也难怪从古至今,下界的神者、仙者不知几何,同凡人逗趣,这可比在春神殿里读经书、诵典籍来的有意思得多。
第84章
申盛面上的惊诧难以掩饰,五官更是皱成一团,似乎对于文玉的话很是难以接受。
这好端端的一位文弱娘子,怎么说得出这样……这样,申盛心中一顿,好似也并非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只是见她眉眼弯弯,浑像只得意的狐狸,全然不似她懵懂无害的面容。
“那你可是闯了大祸。”申盛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抖落身上的碎屑,一面同文玉答话,“从前有人当着赵大哥的面出言侮辱,触了他的逆鳞,可是叫他倒吊在树上,挂了三天两夜。”
“当时又正直酷暑,那人险叫晒成人干。”他话音一顿,吊足了文玉的胃口,才又接着说道,“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啧……令人唏嘘。”
文玉闻言一时默然,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绳索,不住地吞咽着,“我……罪不至此罢?”
捆住没事,倒吊也没事,可她此刻无法施展法力,这可是天大的事。
若他真将自己倒吊起来,一时半刻还真是不好逃脱。文玉心中一虚,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她怕什么?她可没真的嘲讽人家的相貌……
正如此想着,却突然听得申盛“噗嗤”一声,似乎再也忍不住笑意。
文玉闻声望去,他那一张脸憋得通红,活像是秋日里熟透的柿子,高悬于枝头,压得枝桠低垂,似乎下一刻便要落下来。
申盛面上的笑容从眉梢荡到唇角,很是生动,同他先前有些拘谨的样子判若两人。
文玉心中一道灵光闪过,忽而就明白过来。
“好啊你,你骗我?”
瞧他那架势,也不像是说的真话,什么倒吊起来,什么三天两夜,说得再真却也在他绷不住的笑脸之下露出了马脚。
“彼此彼此罢了。”申盛的手擦过鼻尖,摸了一把,笑得很是开怀,“你说是也不是?文娘子。”
原来,他也将文玉的话识破。
她哪里是因着几句话便将那姓赵的刀疤男人惹怒。
申盛也发觉,这其间,必定还有旁的渊源。
文玉面上一红,像是染了极好的胭脂,留下一抹酡红,使人似醉非醉、沉溺其间。
她将自己的手往回缩,重新藏匿在那绒毯的金丝花纹之下,不再显摆手上缚着的绳索。
落在申盛眼中,若是先前他将文娘子比作狡黠的小狐狸,那此刻,他便是踩住了这小狐狸的尾巴。
他不再穷追不舍,而是收住了笑意,正色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如告知于我,我也好从中调和。”
文玉闭口不答,心中腹诽,瞧他见了那“赵大哥”的模样,和老鼠见了猫也差不了多少,他对那赵大哥有好印象在前,又隔着下属的身份在后。
叫他去调和,兴许反倒给他惹一身麻烦。
更何况,无端发难挟持洗砚的人是那姓赵的,被掳至此处的是她文玉,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她这可都算是无妄之灾。
到底是为什么招此祸事,她尚且没弄清楚,怎么现下反倒要她来说明?
文玉瞧着眼前那毯子,其上金光粼粼,很是耀眼。可是落在文玉眼中却越发看不惯,她一时之间竟无端有些恼怒,一把将那毯子掀过,也顾不得此刻寒凉的夜风吹拂。
“你来问我?”文玉再没了先前那逗趣的心思,只压抑着心中不快道,“倒不如先去问你那赵大哥。”
而后便将脸转至一侧,不再语言。
申盛得了文玉的答复,面色稍惊,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转身遥望了远处的赵大哥一眼,他闭目静坐,面色沉静,时有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养神。
申盛又回身看了一旁的文娘子一眼,她不知何时也闭上了双目。
看样子,此题在文娘子处算是无解了。那……不如去问问赵大哥?
此后更是月明星稀、一夜无话。
……
思绪回笼,申盛看着眼前冻了一夜的文娘子,分明鼻尖都冻得通红了,此刻却还有闲心同他玩笑。
缕缕金光洒下,将文玉的发丝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叫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晨曦之中,眉眼都温和起来。
他昨夜后半宿原本想着真去同赵大哥问询一番,可是到了面前,临了却又问不出口了。
赵大哥更是岿然不动,似乎全然不曾察觉他已到了跟前一般,就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许是睡着了罢?申盛别无他法,只得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文玉身旁坐下,而后便越发困倦,不知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地入了睡。
在酣梦中畅游的申盛自然不曾瞧见,自他掉头走后,“赵大哥”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文玉瞧着眼前跃跃欲试的申盛,便将手往后又缩了缩,只是破了些皮,不碍事的。
“好啦,我又不曾怪罪于你,哪有你这般爱往自己身上揽事的。”
言罢,文玉又重重打了个哈欠,只是她欲伸手抻懒腰的时候,又才想起自己被绑在一处的两手。
她化形时间不长,却好似已做了很久的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已不想似从前一般,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妖怪了。
申盛不再语言,只沉默着蹲在文玉身侧。
周遭的人大多都仍在睡梦之中,这也正是文玉所奇怪的,哪有人掳了“人质”来,却可以如此放心大胆地酣然入睡的?
难道不是该安排好些人手轮流值守,生怕有人前来突袭,或是她寻机跑了么?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十分合理。
从昨日她得的消息来看,这一支人马,约莫真是往来的商客,做些以物易物的生意。
在他们眼中,昨夜不过是行至半道,随意找了个山脚休整罢了,是以睡觉歇息才是最紧要的。
对于文玉的倒来,虽说有些惊诧,却也并未当回事,更不曾分神来管她的闲事。
若真是如此,那这紧要的解谜关键,还是在那姓赵的领头男人身上。
还是说……文玉左右瞄了一眼,还是说他们掩饰伪装的太好,乃是贼人所扮……
她难以确定,还须得更多的消息才是。
只是,文玉的眼神扫过身侧的申盛,申盛此人不是城府深的,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已同她抖落大半,应是再无什么更深层的消息了。
文玉将视线投向更远的那人,此刻正起身往一侧走去的男子,他面上疤痕显眼,腰间佩刀叮当,正是那位“赵大哥”。
只是他一直坐在远处,若想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须得想办法靠近他才是。
文玉仰面望着天幕,林间草木茂盛,在头顶围起圆环一般的形状,似是一扇天窗,从中落下缕缕春阳。
从底下望出去,山顶的群峰走势,隐约可见,掩藏在其间的梧桐祖殿有丝丝香火飘出,隔得随远,却仍是依稀可辨。
她尝试着捏了捏手心,却毫无反应,周身的灵力四处逃窜,不受控制。
她的法力竟是半分也未恢复。
许是离得太远,文玉心中一动,不禁计上心来——
她得想个办法引这些人上山才是。
文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申盛,见他仍是一脸自责的模样。很快,便可以不必自责了。
“哎呀,人说守成,不若求变,静待,不若谋夺。”文玉刻意提高了音量,不再怕扰了他人清梦,“你说,若是一味等待,咱们得等到什么时辰去?又会等来什么呢?”
她要的,就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申盛,也包括那位赵大哥。
果不其然,不出文玉所料,申盛转头便同文玉的视线对上。
“什么守成求变?”申盛好似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文玉无缘无故在说些什么,“咱们……在等什么啊?”
申盛不知文玉话中何意,其余散布在各处的弟兄而是不知文玉在说什么疯话,此刻各自打哈欠的打哈欠,揉眼睛的揉眼睛,只古怪地睇了文玉一眼。
文玉不为所动,叫这一伙粗犷的男人盯着,她并未感到丝毫的不安,反而顺着申盛的话头,扬声说道:“是呀,咱们在等什么呢?”
那人身形微顿,显然也听见了文玉的话。
文玉将这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很是满意他的反应。她清澈透亮的杏眼当中浮起一丝精光,旁人不清楚,那刀疤男人和文玉倒是明白得很。
昨日他既抓了自己,势必同宋凛生留了话,不论是提了什么要求或是带了什么话,他驻足于此,必定是等着宋凛生那头的答复。
是以他约莫得在此处逗留许久,可是,这么一帮子人就待在后春山脚下,绝不是长久之计。
一则人数众多,二则全是生面孔,若是叫江阳百姓碰见,定会引起不小的波澜。
想必他不会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他抓了文玉是小,可若是面对江阳百姓,他总不能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呀。
到那时,便是想不声张也难。
只是那人微动之后,却并无动作,仍是顿在原地。
看来这把火烧的还不够旺,她须得再添上一把柴才是。
“欸,对了,你们要去哪儿来着?”文玉心一横便开始胡言乱语,她管不了那么多,便是冒着将他惹恼的风险,她也必须得说,“在这儿休息一晚,也该赶路了罢?”
即便只有丝毫希望,她也得全力一试。
申盛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面频频点头,一面急匆匆地站起身,“那倒是,欸,我的书呢?”
说话间申盛在一旁的地上抄起书卷,拍拍上头的灰尘,便往车架上的包袱里收,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
第85章
周遭三三两两围坐的人见申盛的动作,也纷纷各自散开,收拾行囊去了。
这些人,显然同昨日跟着那姓赵的男人那伙人不是一路,兴许只是平日里打打下手的弟兄,而非他的心腹。
文玉眼见着各人的动作,有申盛领头,其余的便也动起来。
这样便可先将他手下的人分成两拨,这些并不是文玉的目标。
稍远处,和那赵姓男子站在一处,不为所动的,恐怕才是这队伍里的核心人物。
“还有这毯子呢。”文玉努努嘴,瞧着身侧滑落一旁的毯子,向申盛示意,“可莫要忘了。”
“这……”申盛犯了难,这毯子昨日只是暂借文娘子用一晚,现下确实该收回来,只是他瞧见这毯子,又想起昨夜赵大哥并不明朗的态度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其实文娘子说错了,他们并不是在此处歇了一夜,在昨日之前,他们已在这山脚下逗留好几日了。
只是前几天一直在这山下打转,换了几处落脚点,也不知是为什么,赵大哥只说山中多走兽,警醒些总是没错的。
这山上前几日好似还有什么节庆仪式,来了好些人,纵使他们离得有些距离,也能听见鼓乐齐鸣、人声鼎沸的境况。
他原本想去凑凑热闹,也叫赵大哥制止了,说是人多易走散,况且他们还有这么多货,谨防丢失。
是以他们一行人非但不曾上山去悄悄,还拉着车马往山后又避了避。
方才文娘子说起,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确实已耽误了好些时日,不知今日是不是能上路了。
申盛一手悬在半空中,也不知该不该收拾那毯子,一时间只得顿住,是抬手也不是,落手也不是。
正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申盛身后响起,鞋履落在地面,同林间的枯枝残叶裹在一处,发出欻欻的响声,叫人难以忽略。
文玉眉眼低垂,掩盖住眸中的情绪,只是她忍不住弯起的唇角还是难以掩饰此刻心中雀跃。
鱼儿上钩了,她当然是喜不自胜。
“阿盛,你先去一旁休整。”
那声音幽幽传来,将申盛吓了一跳。
“赵大哥?”申盛满是惊讶地喊了一声,而后视线又在赵大哥和文玉之间来回转动。
“赵大哥,文娘子她……”
“快去。”简短的两个字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那赵姓男子不欲多言,只横眉睇了申盛一眼。
申盛接收到那眼神,旋即闭口不言,不知又能再说些什么,只好往一旁退了退,不停地回望文玉这头。
赵大哥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日里不常动怒的,只是,申盛瞧了一眼自己的身板,再看看赵大哥那壮硕的体格。
每当他到了赵大哥的面前,总是止不住地犯怵。若说是怕,也算不上怕,若说不怕……申盛缩了缩脖子,那还是有些怕的。
那姓赵的男子眼见着申盛走出几步,这才回身面对文玉,他一双眼锐利如鹰隼,死死地将文玉盯住。
文玉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其对视。
便是没了法力,她还有一身神息,若是真在此处出了什么事,这山中必有修为更高的精怪妖兽出手相助,都是同一片山头长大的,这点儿自信,文玉还是有的。
“你在这,浑说什么?”
无言相对许久,就当文玉以为这人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将这宁静打破。
文玉眉梢一抬,不输他半分气势,她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言罢,不等他有片刻回答,文玉又自问自答地接着说:“哦,你一时半刻可不会走,你既然放了宋凛生回去,想必对他是有所谋求的罢?”
文玉双眼充满坚定的神色,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若是等不到他的回应或是答案,我猜,你不会走的。是也不是,赵、大、哥?”
那男人眉稍一沉,横卧于其下的双目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昏暗,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沉郁的气息蕴藏于他闭口不言的神态之后,似乎下一刻,他就要原地暴起、杀人泄愤。
文玉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杀气,虽然叫他极力压制着,却仍有丝丝遗漏出来,叫文玉察觉。
只是,与预想之中的不同的是,眼前的“赵大哥”不怒反笑,“嗤”地一声落在文玉耳中极为响亮。
“你笑什么?”文玉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声,他还有闲心笑,就不怕宋凛生回头带人来将他围了。
文玉有些摸不准这人的心思,或者说,这人本就不同于常人,心思也轻易不叫人猜透。
“我笑你说的对,丫头。”只是他并非对那个叫宋凛生的有什么谋求,这她倒是想错了。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文玉更是疑窦丛生,她说得对?她哪句说得对?
那人却不再言语,转身欲走。
这丫头说得没错,他昨日只想着叫那姓宋的小子捎信,却不能就这般干等下去。
他确实得行动起来。
“你别走,你回来!”文玉疾呼出声,话没说两句,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你把这绳子解了,我为你指条明路。”
文玉心中早有打算,情急之下便就这么喊了出来,只是瞧他这不欲多言的架势,也不知会否听得进去。
所幸那人在听了文玉的话之后,果然顿住了脚步,只是他骤然回身,面上却全然是不屑一顾的嘲讽。
“你一个小丫头,却想为我‘指条明路’?”他嗤笑一声,只觉得可笑之极。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却要一个丫头来指条明路。
真是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眼前的男子将手按在刀鞘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弯刀出鞘,直逼文玉的脖颈。
那弯刀露出半寸刀刃,一股冷峭的寒光瞬间爬上文玉的面颊,闪得她双眼一眯。
她不能慌。
这不过是对方用来吓她的伎俩,用以试探她而已。
文玉心中一横,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绪,此刻她若是露出半分怯懦,便会叫他嘲弄羞辱,更不会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那她便没有机会了。
文玉睁着一双杏眼,虽是圆润的眼眸,其中却盛满了坚定的光芒。
她横眉冷对,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不过一个外乡来的,哪里知道江阳府是弯弯绕。”
文玉虽扎根在后春山有千年之久,可入江阳府的时间却算不得长,只是此刻,不长也得长了。
“哦?”那赵姓男子面色一松,仿佛来了兴致,饶有趣味地盯着文玉,“你似乎了解得很清楚?”
“那是自然。”文玉话音一顿,却不接着往下说。
她翻起手腕,带着一股欣赏的意味细细盯着腕间的绳结,那麻质的绳索之上已然沾了丝丝文玉的血迹,将她破皮的伤处磨得生疼。
她不怕疼,但不疼最好。
“嗤——”那赵姓男子很快会意,他眼皮一抬,示意左右,立刻便有人上前为文玉解开了手上的束缚。
他倒不怕这丫头跑了,他手底下这么多人,便是闭着眼也能将她抓回来,昨夜不过是不想纵着阿盛,这才又将她绑了。
那手下解开绳索,很快便退至一旁。
“这下可以为我‘指条明路’了?”他突然变得很有耐心,说话的语速也缓了下来。
文玉动了动手腕,活络了一下筋骨,确定自己两手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什么大毛病,这才舒了口气。
“我虽不知阁下到底想做什么。”文玉的目光与他直直对上,不见丝毫胆怯,“只是昨日既放走了宋凛生,就不怕他带人寻来?”
对面的男子眉目沉静,就连他脸上那道刀疤也不似先前那般狰狞,只是他尚未接话,文玉便又接着说道:
“带人来寻,想来你是不怕的,可若并非你想见之人呢?”
那岂不是前功尽弃、春水东流了?
“接着说。”那人冷冷一句,话语如同冰锥一般,直向文玉的面门砸来。
“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想来还得在此处盘桓几日。”
文玉仰头从林间的缝隙中望出去,坐落于山顶之上的梧桐祖殿此刻香雾缭绕,很是惹眼。
师父的梧桐祖殿一向是香火最旺、神息最足的庙宇,她真恨不得此刻就飞身而去。
“就这么待在原处,怕是不妥罢?”
眼前的男子闻言皱起眉头,连带着面上的疤痕也蹙到一处,他似乎带着隐隐的怒气,“这用得着你说?”
“把她给我绑了——”
“欸,慢着慢着。”见他生出不耐,文玉赶*忙说道,“你就算带人又换了地方,左不过是在江阳境内,随处可见江阳百姓,总有暴露的风险。”
“那又何妨?”他瞥了一眼左右,又睇了稍远的申盛一眼,这才凑近文玉压低声音道,“我一道抓了便是。”
“是么?真有如此简单?”文玉也同他一般压着嗓子说话,“那你不若,大点声?”
说话间文玉便提高了音量,“你说呢?”
文玉眼见着面前这男人面色一暗,变了又变,便知道自己这是赌对了。
这队伍上下,果然并非真的一条心。
“那你昨日为何不将我们一道抓了?”
抓那样多的人,只会惹人注目,更会引起除他左右之外剩下的人的怀疑。
带这么多的人同行,对他来说只会是累赘,而并非筹码。
毕竟筹码讲究重量,而非数量。
他面上几经变化,不知是否在顾忌着什么,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你,接着说。”他一摆手,身侧的人便又退了回去。
“你瞧——”文玉仰面望去,示意那男子同她一道往上看。
第86章
他原本面对着文玉,此刻也半信半疑地回身望去。
层叠的绿浪自眼前扫过,在天幕之上簌簌而动,那疏朗的碧空之间隐约可见丝丝青烟漫出。
实在是草木勃发,春山可望。
“那是?”
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大概记得,却又好似忘了。
“那是梧桐祖殿,供奉春神的庙宇,你是外乡人,不晓得也实属正常。”文玉下巴一扬,“那青烟便是庙中香火。”
听得文玉所言,那人转头回来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却并未出言反驳。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文玉往前探身,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重要的是,那梧桐祖殿位于后春山巅,地势险峻。”
实在是藏身的好去处。
只是文玉并未全然说出来,想必他也能领会。
果然,那人显然明白了文玉的意思,只是他不为所动,并未显露出半分兴趣。
“你既说那是处庙宇,往来香客定然不在少数。”
更何况,方才所见,那香雾缭绕飘出好远,哪家庙宇更有那般旺盛的香火,必然是香客众多,很受推崇。
“我瞧着,倒比这山脚下,更易显露踪迹。”
这丫头莫不是胡言乱语,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哪里堪当什么“明路”?
“非也非也。”文玉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她早有应对之法,并不觉得手足无措,“你是不知,前几日梧桐祖殿刚行了祭神仪式,又遇上休沐,眼下梧桐祖殿怕是清净得很。”
约莫这几日梧桐祖殿都不会有人来,前些日子的休憩,城中百姓皆赋闲在家。
一直今日方才结束,田间地头、茶馆酒家怕是忙的很,近几日哪有人有那个闲心来上香?
更何况,上巳那日恐怕都已祈过愿了,到今日她师父都指不定没忙完呢。
“哦?”
眼前的男子疑惑出声,似乎对文玉的话将信将疑,他一双锐利的眼定定地望着文玉,几乎要将她看出个窟窿。
“此话当真?”
文玉正欲开口,却突然顿住。她若是十分肯定倒显得可疑了,还是折中一些得好。
“只能说可以一试,毕竟再如何的境地,也不会比此刻大剌剌地驻扎在这山脚下更显眼了。”
“哼。”他轻哼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将文玉的话听进去,随后便自顾自起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文玉见他侧头不知同左右交代着什么,她伸长了脖子去听,却是徒劳无功。
没想到,这幅身子失了法力竟是如此没用,文玉一时气极,恨恨地拍了自己一把。
“文娘子——”申盛的声音响起,他见赵大哥离去,便赶忙围上来,“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倒拿自己的身子撒气。
“赵大哥同你说什么了?你没事罢?”申盛的关怀不似有假。
文玉抬眸看去,竟在他额角瞧见丝丝汗珠,这人……不会一直关注着她这边的动向罢?
听得他的疑问,文玉正欲作答,却突然想到这申盛同他那赵大哥之间,许是有些事是不晓得的。她……还是不要如实相告,此刻告知与他,想来他也不会相信。
“他说呀,他说我再乱跑就要将我吊起来。”文玉胡诌几句,并未照实说。
申盛却并不恼怒,只是轻声笑了一瞬,他见文娘子手上的束缚已经解开,想必他们说的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又同我逗趣。”他上前一步,不知从哪摸出个小瓷瓶,“你的伤怎么样?试试这个。”
他将那瓷瓶递将过来,塞到文玉手中,不待文玉反应便接着说道:“赵大哥可有说什么时候送你回去?”
文玉愣愣地将那瓷瓶接过,一股药香隔着塞子都能闻到,听得申盛的话,她来不及细究,便赶着说话:“送我回去?”
她怎么不知道还有此等好事?
“是呀,难不成你们方才没有将误会说清?”申盛一急,这可怎么办?他还当赵大哥能将文娘子送回去呢。
文玉心头一乐,她连那人会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都不确定,更别说什么送她回去了。
“说了说了。”文玉应声道,至于说没说清,他听没听进去,她就不知道了。
“啊?”
申盛仿若没听明白,既然说了,怎会没说清。
正当此时,前头传来一声呼喊:
“阿盛——”
申盛闻声而动,文玉也转头看过去,说话的正是那位“赵大哥”,不知他唤申盛所为何事,会不会是叫他招呼众人整顿行装、一道上山呢?
文玉心中一动,成败在此一举。
若是他一行人上山,她便能寻机恢复法力,届时以一对多、反败为胜通通不在话下,到那个时候,她再来同他好好算账。
至于他们是何来路,究竟有什么目的,她会慢慢盘问,一件一件地搞清楚。
文玉正思索间,刚好瞧见申盛转身回来,远远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相距甚远,文玉有些看不清。
她索性不再去看,而是收回目光抬头看着梧桐祖殿的方向。
师父啊,徒儿这就来找您。
……
江阳府,平江街。
黛青色的车架缓缓驶入平江街,那门帘两端挂着青色的穗子,随着马匹走走停停,摇晃出生动的弧度。
车内,宋凛生坐在上首,穆同和洗砚分坐两侧,此刻皆是沉默不语。
马车的空间并不狭小,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宽敞,其内置办着桌案茶几,其上摆放着一一应茶具、各色点心,各种装饰物件与穆大人十分相衬,是能看出他家底不薄的。
若是寻常的经历一职,一年出头的例银也攒不出他这样富贵的车架。
可是现下并非穆同他一人出行,车内挤着他和宋凛生、洗砚三个男子,便是再宽敞的车架,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一时间,沉闷的气氛在车内氤氲,游走在他三人之间,几乎要叫他们喘不过气来。
“嗯……一切都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穆同率先开口,将这沉寂打破,他同对坐的洗砚对视一眼,“稍后我等便分头行事。”。
洗砚颔首应下,只是他面色不虞,写满担忧。
他抬手抚了一把脖颈间的包扎,似乎那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昨日那刀锋架在颈间的冰冷仍历历在目,叫他十分后怕。
他不过同那歹人待了些许时候,便是如此。现下已过了一夜,文娘子在那些人身边,实在是危险重重、性命堪忧。
洗砚放心不下,他瞧着上首的公子。
宋凛生面色沉静、双眉微拧,眼下青黑一片,唇角更是绷成了一条直线,不见丝毫弧度。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忧心文玉的处境,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怕她担惊受怕地过活。
她初到江阳,又寻不到自家阿兄。自己先前应承过要护她周全,帮她找到文家阿兄,是他食言,非但不能找到文家大公子,还让文玉落入险境,下落不明。
不过,他此刻不能显露出来,更不能叫有心人察觉到一丝一毫。
昨日那伙贼人,尚且不知同贾大人到底什么关系,若是敌对,那倒还好说。若是他们合起伙来做戏,那自己便不能在贾大人面前显露分毫。
“公子,我担心文娘子……会有性命之忧。”
这是洗砚最害怕的,依照昨日那般情形,那些人必定是亡命天涯之徒,文娘子落在那些人手里,实在凶险万分。
宋凛生眼睫颤动,心神一凛。
“不会。”他眉心蹙起,双拳紧握,“那些人还有所图谋,在要求未能被满足之前,不会妄动文玉娘子的性命。”
只是……恐怕会吃些苦头。宋凛生心中大痛,几乎要上不来气,却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当前的形势。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
宋凛生左右环顾一眼,和穆同、洗砚对视。
“因而,我们还有些时间,但并不多。”
“正是,我也派了些人手去寻文娘子,我们双管齐下,定有解决之法。”穆同应声道,他如今只有先宽慰宋大人,不叫他自乱阵脚。
宋凛生闻言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定定地望着穆同,颇为艰涩地说道:“穆大人,此事……不宜过于宣扬,还请一定封锁消息。”
“此事……”穆同听了个大概,却摸不准宋大人说的具体是哪一桩事,“宋大人是说?”
“文玉娘子被掳一事。”宋凛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同,似乎生怕错过他面上一丝变化,一定得等到穆同答应。
“那些人说是流寇贼匪也不为过,此番文玉娘子被掳,罪全在我,是我无能。”
“公子……”
洗砚在一旁听不下去,怎么能怪公子,说到底是他没用,害了那些弟妹,也害了公子和文娘子,他们皆是为了救自己……
宋凛生一抬手,止住洗砚的话头,接着说道:“但文玉娘子无端受难,对她清誉有损,不可再让旁的人知晓。”
“大人放心,此事的重要性我是晓得的。”穆同两手抱于胸前,向宋凛生施以一礼,“先前派出去的人,皆是我的心腹,绝不会走漏消息。”
“稍后进了府衙,也不可同府中众人说起。”宋凛生嘱咐道,“一切有我。”
“是,洗砚同大人一道。”穆同应声,将先前的安排确认一遍,“我与二位分头行动。”
“嗯。”宋凛生语意坚定,而后又看向洗砚。
“你颈间可还难受,不若留在车上,也免得来回走动再扯了伤口。”
洗砚头一回受这么重的伤,方才却不愿意在穆大人府上或是回家养着,偏生要同他一道来,还真是同他往日里一般倔。
第87章
可他虽坚持要来,宋凛生却不能不顾及他的伤口,伤在脖颈之上,不是小事。
“我没事,咳……公子,我与你同往。”洗砚忍痛说道,他每说话时,喉间便疼痛无比,只是却仍强撑着,不叫自家公子担心。
文娘子和公子是因为他才遭此横祸,他不能坐视不管,就那么安然闲适地待在府中。
如此情境,置身事外,非君子所为。
宋凛生见他不肯松口,也并未强留他,洗砚与他在一处,也可相互有个照应。
说话间,马车行进减缓,直至稳稳停下。
“大人,府衙到了。”外头传来穆同亲随的报信声。
他三人对视一眼,便由洗砚领头,先行下了车。
待宋凛生落地站定,即刻便有府衙门口当值的衙役迎了上来,那人见了宋凛生和穆同,十分规矩地一一见礼。
“宋大人,穆大人。”那人言语简略,并不是个多话的,却在见到穆同之后,极快地补上一句,“今日两位大人来得迟些,贾大人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宋凛生闻言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转眼和穆同对视片刻,很快便错开了视线。
穆同面上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意,同那当差的说道:“知道了,贾大人现在何处?”
“正在议事厅。”那人极快地答道。
议事厅?议事厅许久不曾启用。穆同瞧一眼身侧的宋大人,想来这议事厅是为宋大人重新收拾出来的,倒也并不奇怪。
“你领着宋大人进去,先到议事厅见贾大人。”穆同对那当差的嘱咐道,而后又转脸同宋凛生颔首示意。
宋凛生旋即会意,就依照他们先前商量的来办。
他也颔首回应穆同,而后便同洗砚两个,抬脚随那领路人进去。
宋大人清俊又不失英气的身影跨入门槛,他纷飞的衣角也随之越来越远,直至转过庭院再也看不见了。
穆同轻舒一口气,他只能祝愿宋大人一切顺利了。
他驻足原地,沉默片刻,微微下垂的眉眼神色难辨,叫人瞧不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直至那赶车的随从轻声询问:“大人,咱们……”
穆同负手而立,身形修长,似一棵雪松一般傲然挺立于庭前。
“去府经厅。”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沉稳决然,与他同先前那衙役交谈时的温和全然不同,此刻更多了一份令人信服的可靠。
……
江阳府衙似乎扩建过,随处可见一些翻新的痕迹。
粉墙黛瓦,乌檐倒挂,墙角的贴梗海棠更是开得极盛,蔓上了整片枝桠。
整个江阳府仿佛叫春雨洗过,沐浴在清新淡雅的氛围之中,宋凛生一路走来也不觉沾染几分湿意。
一如他潮湿绵延的心,此刻不见丝毫日光。
宋凛生眉头一抬,想起刚到任的那日,穆经历领着他在府中逛过,那时,前院似乎还没有这些花草布置、山石景观。
“宋大人,今晨贾大人很早便在议事厅待着了,实在很是勤勉,堪为府中表率呢。”
那衙役行走在宋凛生身后半步,为他引路,一路上并不多话,却在入了中庭,路上来往的衙役渐次减少的时候,忽而来了这么一句。
宋凛生眉心一拧,此人的话表面听来是对贾大人的夸赞,而实质上,似乎另有目的。
好比,贾大人一早便到了议事厅,又或者贾大人一直都在议事厅。
与他预想的大差不差,贾大人似乎对他的动向了解得很清楚,也与他所料一致,贾大人想必昨日夜里便知道了关于他的消息。
只是知道哪些,知道多少,尚不确定。
“嗯……想来贾大人事务繁忙,怕是夜里都不曾倦怠罢。”宋凛生余光扫过一旁的衙役,状似不经意地应声。
“正是呢,昨夜议事厅的蜡可是一直燃到后半夜呢。”
那人眉目低垂,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一手往前伸着为宋凛生引路。
宋凛生不动声色地往身侧探看一眼,旋即信步往前。
此人五官平平,叫人难以一眼记住,若是丢进人堆里,怕是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找见。
想起方才在府衙门口,他向穆大人回话的神情和动作,宋凛生心下明了。
穆经历……还真是会挑人。
宋凛生唇角微弯,他沉闷的心绪终于有了轻松的一刻,让他在连夜来的煎熬之中得以喘息。
“你叫什么?”宋凛生目不斜视、低声问道,若不细看怕是难以发现他在同谁说话。
那人微微躬身,将脸埋得极低,面上一丝波澜未起,甚至语气都不曾变化。
“回大人,小人不过府中一普通衙役,不值得大人挂心。”
宋凛生眉头一挑,这人……口风倒是很紧。
见他不再多言,宋凛生也只好作罢,不再出声。
一时间,宋凛生同洗砚并那领路的衙役三个,前前后后行在中庭小道上,绕过中庭的山石,又绕过路上的鸟雀,不多时,便来到了议事厅。
宋凛生方才跨进议事厅所在的院落,一脚不过将才迈过门槛,隔着稍远些的距离,便能瞧见那堂屋内坐在一侧的墨色身影。
那人一袭墨色长衫,靠坐在矮榻上,两膝之处有些褶皱,往上看去,他两鬓尚算端正却仍是有些松动,发间夹杂着些许灰白,那微弯的脊背更衬得他不似往日里劲头十足。
却原来,贾大人的脊背也会弯曲么?
宋凛生想起在初到江阳府衙就职那日,那时贾大人身骑高头大马,领着一众衙役,从外头回来,是何等的气度风姿、春风得意。
他瞧着那墨色的身影,正欲抬脚之时却忽然顿住。
如今这般进去怕是不妥,即便他心中有疑虑,可说到底无法印证之事也只能称之为猜测,不可因一人之见,而使人陷入难堪的境地。
宋凛生三岁开蒙,五岁学书,自然明白什么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宋凛生偏头示意方才引路的衙役先行退下,那人本也不欲多留,很快便领命而去。
这下宋凛生身侧只余下洗砚一人。
洗砚怀揣着先前宋凛生画好的人像,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层叠的纸张在他怀中染上些许余温,隔着衣料仿佛触手可及,待他确定一番,转而同宋凛生颔首示意。
他二人目光交叠,对视一眼,旋即便转身向院内而去,直奔堂屋口。
宋凛生眼波流转,一改他往日沉心静气、面不改色的做派,突然不知怎么了,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贾大人,贾大人——”
他步伐凌乱,身形摇晃,火急火燎地便往屋内冲,仿佛遇着了什么难以应付的塌天大事一般。
而宋凛生身侧的洗砚则更是夸张,他一面扶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处,一面一手抬起追着他家公子的步伐,急匆匆地跟在后头,还不忘出生呼喊:“大人!大人你等等我。”
宋凛生生得白净,那玉脂似的面庞在他急促的奔走之下,浮起片片酡红,仿佛天边飞来的霞光映照其上。
他喘着气,仿佛院门至堂屋的这一段路便将其气力耗尽一般。
待他终于行至屋内,贾大人也闻声而起,当他转面而视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满面忧色的宋凛生和苦痛万分的洗砚。
“宋大人,这是……”
贾仁仿若方才从自己的神思之间脱离出来,冷不丁地看见宋凛生和洗砚这番架势,叫他一时有些呆,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凛生面色不改,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此刻有些失态的模样,他三两步跨到贾大人跟前,一副惊慌失措、难以抑制的神情,甚至抬手抓住了贾大人的衣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贾大人,我有要事相商。”
宋凛生向贾大人施以一礼,他言辞恳切,满目真诚,不似有丝毫掺假。
他如此这般的言行举止,落在贾仁眼中,倒很是出乎意料。
宋大人自到任以来,日日勤勉,每每在正厅翻阅书册典籍之时,他也时常在侧,在他看来,宋大人生性尤为沉静,是个很有气度之人。
自己也曾惊叹于其年纪轻轻,竟如此坐得住,似乎全然不受那枯燥的宗卷籍册所扰,能静下心来一一读过。
只是今日……宋大人先是无故怠工半日,后是一出场便这么……不同寻常……
贾仁两手伸出虚扶了一把宋凛生。
宋大人年纪虽轻,可却是现任知府,同他这个副手同知见礼,面上过得去便行了,他当不起。
“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贾仁侧身一让,露出身后上首的位置来,示意宋凛生,“宋大人先请安坐。”
随即贾仁便习惯性地想唤阳生上前看茶,只是他话音刚要出口,便想起他一早便打发阳生去前院收拾了,此刻并未在议事厅,遂只得作罢。
宋凛生面色戚戚,似乎总是心神不宁,即便贾仁请他入座,他也动作迟缓,久不安置。
直到他身侧的洗砚虚扶着他过去,宋凛生这才像回过神一般,堪堪坐下。
“贾大人,你是不知……”宋凛生方才沾了矮榻,便忍不住出言道,“我初入江阳,尚不得主一府事务,便……”
贾仁招呼着洗砚坐下,他瞧洗砚那伤,心中疑惑更甚。
昨夜那人来报,只说宋大人一行人受了伤,却不知究竟缘何如此。
现下亲眼见了,宋大人……倒看不出什么皮外伤,他身边这个洗砚倒是伤得厉害。
“宋大人怎会有此一说,大人乃圣人御批、朝廷钦点的江阳知府,乃是名正言顺的主事人,怎会不得主一府事务。”
贾仁眉头一皱,面色惶恐,似乎生怕宋凛生一言不合便怪罪下来。
第88章
宋大人此话必是谦虚之词,他若是当真,那才是十足的以下犯上。
从前江阳府知府一职恐悬已久,他这个同知代管一府事务,如今有了宋大人,他已将官印权柄尽数移交,不可越俎代庖,更不能行差踏错。
若是平日里对府上事务探讨之间,有所分歧倒也罢了,只当同僚之间的切磋交流。
可现下宋大人分明是有意贬低自己,而……
贾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尚且不知宋大人说这话究竟何意。
罢了,他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昨夜以来,他总是不得安定。
不论如何,他千万不可托大才是。
“宋大人……”
“凛生实在算不得什么主事之人,如今到任不出半月,便遭人暗害,险些失了性命。”
宋凛生的话一股脑儿往外倒,丝毫不给贾仁留下喘息的机会。
“什么?”贾仁蓦地起身,似乎叫这惊天的消息吓了一跳,“竟有此事?”
贾仁心中一跳,昨日那人说宋大人受了伤,他原以为是叫那人无意误伤了,却没想到宋大人竟还有此一遭。
“大人可受了伤,伤势如何?我这就请——”贾仁说着便迈步往外头去,似乎想要去寻些郎中大夫来。
“贾大人留步。”宋凛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止住了贾大人的步伐,“我并无大碍,只是我的随从洗砚受了些伤,不过已然包扎过了。”
在贾大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之中,洗砚上前一步,“同知大人请稍待,我确实已清理包扎过,不必忧心。”。
贾仁这才回身,又快步回到宋凛生身侧。
“宋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贾仁面色沉沉,眉眼郁结。
他此话并非作伪,他确实不知道宋大人遇上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宋凛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有了这句话,自己才好顺理成章地“如实相告”。
“我许久不曾回江阳,昨日想出城游览一番,便携洗砚一同外出。”
宋凛生一双眼生的极温和,澄明似水、皎洁如月,叫人看了便容易沉溺进去,更是不由自主地便信赖于他。
此刻的贾仁便是如此。
无论他先前如何谨慎,或是有什么疑虑,在宋凛生开口的那一刻,他便全然叫他吸去了注意力,只一心听着宋凛生的陈述。
“可路遇城外那荒废的后土庙,方才说在庙中歇歇脚,休整片刻。”宋凛生面色惊惶,仿佛还沉寂在昨日那惊心动魄的祸事之中,“不知从何处忽而窜出一伙贼人,竟欲加害于我。”
宋凛生说着,将昨日所见所闻一一描绘出声,就好似一副画卷一般再现在贾大人眼前。
自然,是宋凛生一早预备好的说辞和设想过的见闻。
他直截了当的将一切矛头指向自己,只当那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全然不提枝白娘子与后土庙中的一众弟妹,更不曾说到文玉叫人掳去的事。
只要叫贾大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便好,至于旁的,不提也好。
宋凛生转脸面向一侧的洗砚,十分痛惜的瞧着他脖颈之间那层层包扎,似乎隐隐有血迹渗出来,更显得妖冶可怖。
“多亏了洗砚舍身相护,我才得以脱身,只是洗砚也因此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
洗砚即刻会意,他上前一步,以手护着脖颈,方才欲言便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竟连半句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他伤势之重,不言而喻。
贾仁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洗砚之间转了又转,一时间不知该先同谁开口才好。
“你既受了伤,便不要强行开口了。”贾仁语出关怀,劝道。
洗砚依言退下,不再言语,他原本也没想着说什么话,意思到了就成,贾大人既如此说,他也不必强撑。
“宋大人,那……”见宋大人很是伤怀,贾仁斟酌着字句,也不便紧追不舍地盘问。
“我时隔数年,初到江阳,便是连江阳府如今有多少门户、几许豪绅都不得而知。”
宋凛生说的是实话,江阳府的卷宗不知凡几,他先前一连看了数日也不曾看完,眼下对江阳的民生情况确实了解得并不完全。
“再者说,我初来乍到,更不曾与人结怨,可如今竟有人要害我。”
“想必是谁……”宋凛生语速缓了下来,说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说辞,“见不得我做这知府一职。”
“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贾仁心中一惊,急忙出声驳回宋凛生的话。
如今宋大人到任不足一月,竟生出这般祸事,此事怕是难以说得清,他此番推论,虽并未指明,却叫贾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若说谁有此异心,那他这个久在江阳的同知,怕是第一个撇不清干系。
是以贾仁心中一动,连忙宽慰道:“大人莫急,此事还有待查证,切不可思虑过度。”
“知府一职空悬已久,阖府上下、江阳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等候大人的到来。”
“又怎会有人心生歹念,想必是其余州府的流寇作乱。”
贾仁三言两语便将江阳摘了个干净。
此事若是办不好,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宋大人是上都来的,想必极为受朝廷关注,却在江阳遇到如此祸端,若是追究下来……
“此事……”贾仁踟蹰着,此事性质恶劣,急需查证,只是宋大人不曾发话,他也不好越过宋大人去。
宋大人的家世他多少也听闻一些,说是本府有名的宋氏子弟,只是后头家中升迁,一道便移居上都,他那长兄似乎在圣人跟前任职,即便朝廷不追究,怕是宋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不若交给贾大人来办罢。”宋凛生顺水推舟,适时交代出自己的目的。
“大人,这?”
贾仁闻言一顿,交给他?
这倒是符合宋大人现下处境,只是,宋大人莫不是疑心于他……
“我久在上都,对江阳的形势不甚了解,而贾大人你掌一府事已久,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宋凛生将贾仁细微的面色变化收入眼底,出言相劝,以期打消他的疑虑。
他若以为自己要来“问罪”,那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向他“求援”。
人对于自己掌控之外的东西总是更为惧怕,让事情超出他的预知范围,便能乱其阵脚。
江阳府既已然是淌浑水,那不妨叫这水更浑浊些。
瞧贾大人这架势,宋凛生心中已有了个底,更何况,贾大人就算不为旁的,单单就他任同知一职,便也由不得他推脱。
眼下的情形,怕是他不仅不会推脱,还会全力相助才是。
“大人……”贾仁一顿,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只是他话锋一转,“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必将彻查,给大人一个交代,也给江阳百姓一个说法。”
宋凛生唇角微勾,仿若听得贾大人的回应方才安定下来。
“正是如此,我遇险事小,可若是不能将贼人捉拿归案,那势必为祸四方、伤及百姓。”
“贾大人高义。”宋凛生收住面上的忧虑,说着话便要起身,同贾大人见礼。
“欸,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贾仁忙起身避让,“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是下官治理不当,叫宋大人受惊了。”
却原来,这中间还有如此多的周折,昨夜他还误以为是那人错伤了宋大人,现下既知并非那人,那又是何处钻出来的流寇贼匪?
江阳府一向民风安乐,鲜少有人作乱,早年间沅水河道上往来客商众多,倒还有些水匪流窜其上,但后头沅水阻塞、水流不丰,航船也渐渐改了其他的路线,再加上府衙镇压,水匪也就逐步销声匿迹了。
如今,竟又有来路不明的人在江阳府作乱……
贾仁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一时半刻却找不出什么头绪。
宋凛生安坐于上首,眼*见着贾仁面色不虞,他眉目一垂,余光扫过一旁的洗砚。
“贾大人,昨日那一行人想必并非江阳人士。”
对于那些人的来路,宋凛生眼下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其与贾大人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话仍旧如此说着,刻意将话头往另一个方向上引去。
“哦?宋大人此话怎讲?”
“若是寻常贼匪,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昨日那一行人并未乔装改扮,甚至不曾蒙面。”
若是本府人士,只怕时刻担心会叫人认出,怎可能那般招摇地劫持洗砚。
可若说并非江阳人士,又是如何与贾大人有旧交的呢?
“何人竟胆大至此?实在是嚣张至极,罪无可恕。”贾仁愤慨一声,双拳紧握,连带着他腕间的筋脉也微微突起。
立于一旁的洗砚闻声上前,将怀中一早备好的画像取出,双手呈在宋凛生的眼前。
宋凛生抬手接过,又捧着那画像行至贾大人面前。
“贾大人稍待,我昨夜已将所见贼人的面目尽数画出,请贾大人过目。”
宋凛生手上拿着的画像重重叠叠,叫人一时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他回身示意洗砚,两人一同将那画像展开,铺在贾大人身前的案几之上。
贾仁见了只觉得惊异,宋大人遇袭不过昨日之事,现下竟已然将那贼人画像悉数备齐。
宋大人……怎么像是有备而来……
眼前纷至沓来的画像叫贾仁目不暇接,一张张人脸跃然纸上在他眼前交错着,他一时不知该从何看起。
风声微动,卷着宋凛生的袖口,他抬手将一张画像搁在案几正中,正对着贾大人。
“贾大人,请过目——”——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2611:08:45~2023-04-2720:0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蒂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贾仁闻声,正欲顺着宋大人的手看去之时,却忽而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呼喊——
“大人,大人——”
一时间,屋内三人都转脸往外头望去,倒把案几上的画像搁置了。
一阵清风涌进堂屋,宋凛生迎着那风声望去,一名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快步往屋内跑来,他面目清秀、身量中等,看起来倒像个少年人。
此人他先前似乎见过,在府衙走动之时,宋凛生曾瞧见这人总是随侍在贾大人左右,想来是贾大人的左右手,只是姓甚名谁,宋凛生却并不十分清楚了。
来人步履匆匆,手上不知拽着个什么东西,他似乎很是心急,在进门之时还险些叫那门槛绊倒。
贾大人瞧那越来越近几乎要到眼前的身影,正是叫他打发去前院忙活的阳生,见他这副样子,贾大人也不禁有些纳罕。
阳生平日里跳脱了些,但大致上还算机灵,在外头更是沉稳妥帖,极少像眼下这般行色匆匆、满面惊惶的,更别提在有旁的大人在场之时,如此莽撞地直接闯进来。
“大人。”
阳生跨步进入堂屋内,这才瞧见立于贾仁身前的宋凛生和洗砚二人,先前隔得远,并未注意到。
他话音一顿,动作也收敛了起来。
“宋大人。”阳生两手合拢向宋凛生见礼,待宋凛生应声后,这才转而又唤了贾仁一声,“贾大人。”
他特意转换了称呼,以区别二人。
“你如此行色匆匆的,是做什么?”贾大人眉头一皱,责令于他,“莫要唐突了宋大人。”。
阳生面上难掩焦虑之色,只是碍于宋大人在场,他一时不知该向谁禀报。
宋大人是知府,职位远在贾大人之上,按理应先同宋大人禀告才是,只是他一向是跟着贾大人的,阳生实在犯了难。
虽然事项紧急,可他还是硬生生顿在了原地,只能记得在宋凛生和贾仁之间左看看、右看看。
“宋大人——”
最终,往日所学的礼节规矩还是战胜了阳生对贾大人的亲厚,他朝向宋凛生答道:
“方才小人在前院忙活,听门前的衙役来报,说有一小童送了书信过来,并指明要送给贾大人。”
往日他一向负责收发贾大人的信件,早已习惯,可还从不曾收到过什么小童的书信,想来应是街坊邻居间的琐事,有人写了检举的记录来。
阳生不以为意,只当寻常之事,便先拆开来看,他心想若是小事,自己随后跟去处理了便罢了,倒不必还要呈递到贾大人面前,给他添些麻烦。
近来阿爹总是休息不好,就不去打搅他了。
想是这么想着,可当阳生裁开那书信一看,却是出乎意料、大惊失色。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便一个箭步冲出了府衙,在街前追了好些时候,可是今日是休憩结束之日,街上往来人口众多,稚子孩童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他到哪里去寻什么送信的小童?
待他转身回来,在门口又遇上那衙役之时,可他逮着人问了又问,那人却始终坚持自己记不得那小童的面目了。
阳生心中又急又气,可也别无他法。
说来也是,平日里这府衙街前玩耍的姑娘小子海了去了,他们早已习惯了,突然冒出来个小童,也只当是寻常的孩子,哪里会特意去记住他的长相。
阳生心知不妙,便赶紧直奔议事厅,此事必须赶紧向贾大人禀告。
宋凛生眼中疑虑丛生,他心中有个大概的猜想,却不敢十分肯定。
怎么今日,这事事都撞在了一处?
“小人逾越,便先拆来看了,那信中写道,要……要贾大人备下黄金万两,于旧时分别之处重逢。”
阳生越说只觉得越玄乎,此信中只提起黄金万两,但并无什么要挟恐吓的话语,可他看来就是觉得不对劲。
莫名的内容,奇怪的小童,这背后掩藏的是不肯露面的神秘人。
他阿爹……贾大人不过是个同知,便是这些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足黄金万两的十之一二,叫他去哪里找什么黄金万两。
况且贾大人交游甚少,平日根本不曾于外人往来,只同府衙中的人稍稍熟识一些,跟穆大人,或是先前的陈勉能说得上话。
又是哪里来的旧时分别之处,更莫论什么相逢。
“实在是古怪的很!”阳生忍不住补充道,“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故弄玄虚,戏弄于我……们贾大人。”
贾仁闻言,却不作应答,他面上疑惑不必宋凛生少半分,只是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想不起什么旧时分别……
“这位……”
宋凛生瞧着眼前的人,这人一脸的愤然又夹杂着些许惊惶,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场面。
只是宋凛生并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只好先唤了一声。
阳生闻声应答,两手合拢再次同宋凛生见礼,“小人阳生,见过宋大人。”
“阳生。”宋凛生目光坚定温和地同他对视,仿若在安抚着阳生,“你说那送信的小童,现在何处?”
“大人勿怪,我已搜寻了一遍,只是那小童来得快、去得也快,小人……没能追上。”
阳生一想起方才在门前的那番追寻,却是一无所获,便觉得气恼。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宋凛生并不感到意外。
街市上的童子丫头,多是还未长开的垂髫之龄,远远望去生得都差不多,跟粉白的团子似的,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待他涌入街市,好比雨落百川,风入云霄,哪里寻得着痕迹,看得见影踪?
“那信件呢?可还在?”宋凛生眼光一转,他先前远远便瞧见阳生手中捏着个什么物件。
“在的在的。”阳生连声应下,他转脸扫了贾大人一眼,见他仍是一脸沉思的模样,瞧不出喜怒,他随后便将手中的信件双手奉上,碰到宋凛生和贾仁二人面前,“两位大人请过目。”
那摊开静卧在阳生手中的信笺已叫他出去了外封,此刻,一页冷白的纸张躺在他手心,其上稀松地写着几行字。
宋凛生伸手将那纸笺接过来,一手扶着纸背,一手捏住一角,又往贾大人那侧偏了偏,与他一同查看。
“贾仁吾兄,久不相逢。”宋凛生一字一顿地念着,生怕将字里行间的细微之处漏掉半分。“可忆昨日之情,难追今时相会。”
“从前种种,不敢相忘,若兄亦然。”贾仁接着宋凛生后头念出了后半段,“备下黄金万两,三日后,于分别处再与君同。”
贾仁的声音越绷越紧,直至念到最后,早已干涩地无法发出声音。
“贾大人……”
宋凛生显然察觉出贾仁的不对劲,他轻唤一声,倒想看看贾仁会作何解释。
这信件会是昨日那伙人所写么?宋凛生暂时无法确定。只是这信中既将贾大人称之为兄长,那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宋大人。”贾仁沉沉开口,他双眉拧成一团,衬得他前额上沟壑难平。
不过宋凛生候了片刻,却不见贾大人接下来有什么说辞,他只是面色肃然地盯着那张信纸。
“宋大人,这其中必有蹊跷!”一旁的阳生连忙说道,生怕宋大人对贾大人有所误会,“贾大人并无兄弟姊妹,哪里来的什么‘贾仁吾兄’?”
阳生起先还有些惊惶,到这时,便只余下仿佛叫人捉弄之后的愤慨。
“更何况,这信上一无会面的地点,二无具体的时辰,含糊其辞、毫无重点。”
“我看,就是哪个泼皮无赖的恶作剧,只可惜他无端扮这丑角,却叫人难以信服。”
阳生的话又多又密,许是因着维护贾大人的缘故,此刻,比他平日里还更能说会道些。
宋凛生眸光一转,从阳生的面上扫过,继而又将视线投向身侧的贾大人,
这阳生似乎……很是维护贾大人……
不似寻常的小厮,倒像……
宋凛生的余光瞥见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半步不曾离开的洗砚,便是他脖颈之间受了那般严重的刀伤,也仍旧勉力坚持着。
他忽然就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阳生对贾大人的维护,不似寻常的小厮,倒向他同洗砚一般亲厚,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凛生的沉默叫阳生也住了口,他一面瞄着宋凛生的脸色,一面又瞧瞧贾仁的状况。
“小人逾越,请大人恕罪。”阳生心中有些发急。
这宋大人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这便罢了。
可贾大人怎么也半晌不吭声,如此攀扯之语,他竟然沉得住气,怎得不为自己辩白。
可知当着宋大人的面
叫人如此污蔑,有多么容易叫宋大人误会,到时候治他个徇私贪墨、交游不当之罪,可如何是好?
阳生心中一紧,登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他曾答应阿爹,在外绝不逞能冒尖。
如今在宋大人面前,他本不该如此多话的,可他就是忍不住,不想叫贾大人蒙受不白之冤。
“大人,大人——”阳生压低了声音,同贾大人劝道,“贾大人,你……”
宋凛生将视线转会回手中的书信,这写信的人是另有其人呢?还是确实是昨日那些人的手笔。
这时,一旁静默许久的洗砚忽而上前,于宋凛生耳畔轻声提醒,“公子,会不会……”
宋凛生轻轻颔首,洗砚也就默契地不再多言,公子学识广、见识多,他能想到的,公子定是一早就想到了。
“贾大人……可有头绪?”宋凛生斟酌着字句,尽量不带一丝偏颇——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2721:05:21~2023-04-2820:1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4535085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贾仁这才将目光从那信纸中拔出来,他眼中似乎盛满了迷茫,一时不知该望向何处,待缓了一瞬,才与宋凛生对上。
“宋大人,下官暂无头绪。”贾仁面色肃然,语气平顺,静静地同宋凛生答话,“只是我必然会将此事查清,给大人一个交代。”
这回答,并不叫人意外,宋凛生心中一谈,他原本也没想贾大人会将个中细节和盘托出。
况且他不需要什么交代,江阳府的百姓才需要交代。
宋凛生手中握着那信纸,他右手指腹在那纸面上细细摩梭,反复揉搓,感受着那纸张的厚度。
“这纸,不对劲。”
宋凛生的话像是惊雷破云,闪电当空,将这堂屋炸了个底穿。
“不对劲?有何不对劲?”阳生忙不迭地接话,倒比贾大人还急促几分,若是宋大人看出了什么端倪,证明此事有鬼,那倒好了。
“可否给我看看,大人。”立于一旁的洗砚闻言上前,双手从宋凛生手中接过那信纸。
当那纸张拿到手的那一刻,洗砚顿时心明眼亮,公子所说的什么不对劲他也心领神会。
洗砚转脸同宋凛生对视一眼,从宋凛生眼中也看到了肯定的神色,洗砚略一思忖,便斟酌着开口。
“在书墨一事之上,除却那墨砚、毛笔有所讲究之外,书写的纸张也是种类繁多。”
他自小跟着公子,侍候公子的书墨,对这个中门道了解得一清二楚,相关的细枝末节更是记得一丝不苟。
宋家人讲究,公子更是一等一的讲究人,自然是写什么类别的内容便使用与之相应的纸张。
所谓竹简木牍、尺素便笺,便是一种粗略的划分。
即便不是公子,就是寻常人家的读书人,也有这般的习惯的。
可是……
“可是这纸,分明不是书写用的。”洗砚两手抬高半分,以便众人能看得清楚,“其形松软,其质粗糙,更遑论这冷白的色泽,这分明是常常用来做包装的东昌纸。”
并非专门用来写书信的纸张。
一旁的宋凛生默不作声,却对洗砚露出赞许的神色。
“东昌纸……”阳生闻言喃喃道,这名字听着耳熟,却总也想不起。
一阵清风穿墙过,在堂屋中的几人之间打转,吹得阳生面上一凉,他似从什么梦中惊醒一般,迎着风来的方向往外望去。
半掩的窗扉漏出院中的垂丝海棠来,可只能远观其貌,海棠花的香气似乎叫窗棱隔绝在外,不透过一丝一毫来,叫人难闻其香。
窗叶叫风声卷得吱呀作响,其上光影斑驳,投射下一片片菱形的窗格。
阳生瞧着那窗叶,上头糊着的纸面有些起皱,他不由得想起,那还是他先前缠着府中的师傅叫他糊的呢。
等等,窗纸……
“东昌纸便是糊窗用的纸样罢?”阳生心中有如明灯照过,片刻之间便铺满光亮。
洗砚轻轻颔首,对阳生的话表示赞同。
“正是,东昌纸松软粗糙,又廉价易得,多用于糊窗、包装等。”洗砚沉吟一声,“若是讲究的读书人,是决计不至于将这纸张用作信笺的。”
除非,写这信的人实在是十万火急,顾不上那许多,或者,其原本就不是什么读书人。
洗砚心中一动,不自觉便转眼去瞧他身侧的宋凛生。
会否是……
“也就是说……”贾仁适时出声。
那话音好似一把利刃横插在洗砚和宋凛生之间,洗砚赶忙止住了心中所想,更遑论出声询问,他是偶尔有些莽撞,可绝不至于看不清眼下的形势,更不会在此时给公子添乱。
“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根本不通笔墨,对书写的事更是一窍不通。”阳生似乎看见了为贾大人开解嫌疑的希望,“如此说来,那他不会是文人秀才什么的,更可能是哪路贩夫走卒?”
阳生双眉微微抬起,以眼神相询于对面的宋大人和洗砚。
“咱们便能据此,将查证的范围缩小一些,侦查起来,也更有裨益。”
洗砚点点头,阳生此番话不无道理。
“东昌纸若是用来糊窗,那一般是有时节性的,寻常人家早就在年节时候重新捯饬了墙角窗沿、檐下瓦上了。”
洗砚一语道罢,并未停歇,而是接着解释道。
“可若是贩夫走卒,尤其是做货物买卖的,每日包装消耗得快,那定然时常有些东昌纸的储备。”
随手取来,更是便宜。
阳生听了这话,便觉得有理,此刻需要做的是赶紧去查证,否则……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凛生,否则,恐怕宋大人眼中涌动的浪潮能将贾大人整个给淹了。
“可若是对方故弄玄虚,特意选了这纸张来糊弄我等,以期转移视线、模糊焦点,误导我等的查证方向。”
那便不好了。
贾仁眉头紧皱、一脸忧色,似乎很是踟蹰。
“大人,贾大人。”阳生在一旁赶紧劝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力一试,不可因为这些许顾虑,便畏首畏尾。”
“对方竟敢写信来,必然是意图栽赃于大人,我们不可就这么任人污蔑——”
阳生话音未落,正一一分析着,却叫贾仁的声音打断。
“不好!”
贾仁在江阳任职多年,州府内外的大小事项也经手过不少,便是没有千八百,也差不了多少。
方才阳生的话点醒了他,对方竟然敢写信来,手中必然有什么把柄。
“近日江阳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可有人口无故失踪、下落不明的?”
贾仁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那莫名的书信之上,他转脸极严肃地询问阳生。
阳生倒叫他这忽然的发问问得呆住了,不过他毕竟是长时间跟在贾大人眼前的人,不是那愚笨的,因而很快便反应过来,赶忙回话道。
“上巳前的我都一一核对过,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各处安防井然有序、不曾有失。”
阳生脑中闪过先前他查阅封存的记载,回答的很是顺畅。
“巡防的衙役备下的案卷也不曾写明有人失踪,更无百姓前来报案……”
宋凛生眉梢一抬,他面上的变化几不可察,那眼神在阳生和贾仁之间掠过,却并未插话。
“那上巳之后的呢?休沐日的呢?”
贾仁将阳生的话收入耳中,很快便察觉到不对劲,出声询问道。
阳生一顿,这……
“今日叫旁的事耽搁了,休沐日的卷宗我倒是还不曾查过。”
“速速去查阅,再来回我。”贾仁心中一急,忙里忙慌地便要起身,“罢了,我与你一道去。”
“贾大人稍待。”
宋凛生眼见贾仁面上的急促,那眉眼间漏出来的焦心不似有假,只是眼下还有另一桩事摆在这儿,他不得不出言阻拦。
“宋大人?”贾仁疑惑出声,却忽而反应过来,方才他竟然未问过宋大人的意见,“大人见谅,是下官逾越。”
“并非此事,贾大人不必在意。”宋凛生眉头都不曾抬过。
这贾大人似乎将职级看的极重,每每将他这个知府架起来。
宋凛生心中无奈地笑笑,殊不知,他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贾大人年资深、经验多,若不是……
宋凛生心中一叹,压下那诸多猜想。不论如何,贾大人也该受到他的尊敬。
“只是,方才大人答应凛生的事……”宋凛生抬手将桌案上随风扬起的宣纸一角按下,“贾大人,先有贼匪流寇劫持于我,后有莫名书信威胁于你。”
“贾大人觉得,这两件事会否有某种联系,更甚至,会不会是同一伙人的手笔?”
先是以洗砚的性命威胁于他,后用重金勒索于贾大人,他二人一个是江阳府的知府,一个是知府的副手同知,对方还真是一个不漏,两手准备啊。
这事怎么看都十分蹊跷。
贾仁闻言止住了动作,不再起身,但他心中焦急,也实在是坐不下去。
他两膝弯曲着,一时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至最后,贾仁身子挺立,最终还是站直了。
“宋大人说得在理。”贾仁略一思索,便当机立断地答道,“依下官之见,不若将此两件事并案侦查。”
“由下官先带人排查城中可有失踪人口,了解对方手上到底有什么筹码,后再依据线索追查来人的蛛丝马迹。”
筹码么?
宋凛生那双春水洗过的眼,此刻有如万年寒潭一般,幽深寂静、难见其深。一道极浅的波澜自那寒潭中泛起,带起丝丝划痕。
贾大人不知,可宋凛生是知道的。
若写这书信的人,与昨日城外劫持文玉娘子的人是同一伙人。
那他自然知道那人捉走了文玉娘子,可他竟不知,文玉娘子作为所谓的“筹码”,竟然叫对方开出了黄金万两的价钱。
那人若将这书信送到他手上,莫说黄金万两,便是他名下所有的田产、土地、或是商铺门面、金银财帛,只要他有的,他全然愿意双手奉上。
只要能叫他换回文玉娘子。
可是,那书信,偏生指明了要送到贾大人手上。
可书信上分明又半句都不曾提起文玉娘子,若那人真是想以文玉娘子相胁,逼贾大人掏出黄金万两来,那何不言明?
更何况,文玉娘子与贾大人素无交集,对贾大人而言,恐怕文玉娘子只是个当初在东街市与他生了口角的丫头罢了,又怎会愿意……
他果真是为了金银而来么?
宋凛生心中一凛,怕是不一定罢。
那人信中之意,恐怕不在“黄金万两”,而在于“再与君同”。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