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逢场作戏的誓言


    伊索尔德的脸一瞬间阴沉了下来。她顿了顿,清清嗓子,举起餐刀狠狠捅进面前盘中的红酒慢炖小羊排。


    “或许是他在残酷的战争中遭遇了不幸的伤痛,导致他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事情,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但是不要紧,特里斯坦已经回来了,从今往后他都是我的特里斯坦,只会是特里斯坦。”


    “原来是这样。”莉莉斯发现对方嘴里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也就是说,特里斯坦无法与您一起回威尼斯去了,因为他得留在这里陪我。”伊索尔德严肃声明道,“至于他对您的商业活动造成的所有损失,我都会为您赔付的。我还会承担您在我的城堡中养伤的一应生活花销,直到您伤好,再为你准备上好的良驹送您离开。”


    “那可真是太感谢您啦。哈哈哈哈哈,特里斯坦,有这么一位美丽而富有的妻子可真是你的荣幸啊!”


    莉莉斯假笑着附和道。她用余光扫过海因里希,却看见对方正睁大着眼睛,用受了委屈般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自己看。


    或许是伊索尔德也注意到了海因里希写满不情愿的表情,她站起身走向他,招呼希尔德为他们撤掉主菜,在“特里斯坦”的面前端上她特制的甜品。她一袭黑裙的身影遮住窗外映在海因里希身上的光,使他陷进了幽暗的阴影。


    随后她弯下腰,从椅子背后搂住他的脖颈,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幻想中的恋人说:


    “我会在城堡中举行盛大的婚礼,让您成为我名正言顺的新郎。您将享有我的一切财富、地位与荣耀;您会主宰我的城堡,成为这里的领主,掌控我所拥有的一切——而我只有一条请求,唯一的一条请求,永远,永远陪在我身边。”


    伊索尔德用银质的勺子挖开包裹着白色翻糖的小蛋糕,红色的浆果酱汁像鲜血般涌出来。她轻轻地舀起那块柔软的蛋糕,送到海因里希的嘴边。


    “谢谢你的好意,伊索尔德。但我现在实在太困,太辛苦了,我可以先去睡觉吗?”海因里希十分突兀地给予伊索尔德一个不置可否的回答,“等我醒来之后,我会好好与您商量这件事的。”


    “哦,是我的错。我忘了你还没有好好休息。”伊索尔德略有些尴尬地放下勺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神情黯然,“希尔德,送二位去他们的房间吧。哦对了,洛伦佐先生,我给您的药,现在可以喝了。”


    猩红的眼睛望进莉莉斯的绿眸里。莉莉斯当着她的面将药剂倒在甜品勺上,一饮而尽。


    饭后,希尔德为海因里希和莉莉斯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客房。许久没有人住过,即使经过打扫却还是有一股陈年累月的霉味在角落里暗自发酵。一束灰白色的光透过斑斓树影照进房间里,莉莉斯静静坐在椅子上,等着海因里希敲响她的房门。


    “进来。”


    海因里希心照不宣地锁上门,单膝跪在地上,为他的女主人解开皮靴的鞋带。突然,毫无征兆地,莉莉斯抬起腿,一脚踩在海因里希的脸上,鞋底上的泥土与血污蹭脏了他雪白的皮肤。


    “说说看吧,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莉莉斯双手抱胸,冷着脸凝视他,“枉我一直如此信任你,为什么要对我有所隐瞒。”


    海因里希瞒着莉莉斯的事儿有点太多了。他微微愣神,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刚刚发现了他会德语的那件事。


    “海因里希,你到底是谁?是伊索尔德私定终身的情人,还是施密德尔家派来监视我的奸细?”


    海因里希轻轻握住莉莉斯的脚腕,将她的鞋子捧在手心里,委屈地跪在地上低下头。


    “夫人,我就是海因里希……从您赐给我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这一个身份,就只是一条任您差遣的狗而已。我对您绝无欺骗,也并非刻意隐瞒……之所以没有告诉您我会德语,只是因为我害怕您……因为联想到您那位死去的丈夫而不开心。”


    “我都已经给你起了同他一样的名字了,难道我会介意提起他吗?”莉莉斯半信半疑地挑眉。


    “您虽然不介意,实际上却还是在噩梦中呼唤他的名字,不是吗。夫人,我只是不希望您难过。我对您一片忠心耿耿,请您相信我。”


    海因里希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从下往上仰视着莉莉斯,眼睛里仿佛噙着泪水。


    “要我相信你?我就算不相信又怎样呢。反正你的‘初恋情人’都已经要将她的领地与财富全部当作结婚礼物送给你,你何必还要跟着我受累受苦呢。”


    莉莉斯即使心中已经基本上被他说服,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地继续讥讽。她喜欢看海因里希跪在地上乞求她的样子,喜欢故意玩弄他,喜欢自己在使他求而不得时心脏怦怦直跳的感觉。只有完全掌控他才能令她安心。


    “夫人……莉莉安娜夫人……莉莉斯……求求您,不要赶我走。”


    “跟了这位对你情有独钟的有钱寡妇,岂不是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我总差遣你做各种脏活累活,对你又不好。”


    “您对我特别好。”


    “再好也没有她好,像个佣人似地伺候你,还要和你结婚呢。我就算脑子被雷劈了都不会和你结婚。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也不会允许我手下的人和任何人结婚。”


    “夫人……求求您……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海因里希突然紧紧抱住莉莉斯的小腿,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是您将我从地狱般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安排我进入银行工作,还给了我一个能够成为自由人,不断成长的工作机会。比起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结婚,我发自内心地喜欢着我们在银行里每天挑战未知,不断成长的感觉。所以我珍视着这份事业,也希望您能够原谅我,不要离开我,继续随意使用我。”


    “噗。”莉莉斯没忍住笑出了声,“你现在知道我当时被逼着不得不放弃事业跟陌生男人结婚是什么感受了吧?你好歹还见到了伊索尔德,我都没见过那家伙呢。”


    “可我却没见过特里斯坦,扮演他还真有些难度。”海因里希见莉莉斯笑了,终于松了口气。应付莉莉斯可比应付伊索尔德难多了。


    “你已经演得很好了。”莉莉斯消了气,心满意足地用手帕擦干净海因里希被自己踩脏的脸,亲昵地安慰道,“还好我看人的眼光没有错。以后也绝对不要让感情影响你在事业上的判断力,不许恋爱脑啊!”


    “我对她根本就没有感情。”


    “那对我呢?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呢?”莉莉斯借机问道。


    “夫人……您是我


    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是什么意思?”


    “我会一直敬仰您,侍奉您,守护您,对您衷心耿耿。”


    “很好,这样才对嘛,乖狗。”莉莉斯愉快地伸了个懒腰,心安理得地靠在了海因里希身上,像抱着一个巨大的玩偶似地把脸埋进海因里希的胸口,“你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工作,你不可以离开我。”


    “遵命。”海因里希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


    莉莉斯在他身上粘了一会儿,思考着什么,然后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让他抱自己过去。


    “唉,真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莉莉斯评论道,“她明明是一个很厉害,很有能力的女人,独自一人到异乡生活,料理方面有如此高的造诣,甚至还会巫术……为什么非要把你当作特里斯坦不可呢?咦,不过,说到巫术……你从前看到的坩埚里煮的不会其实就是普通的蔬菜浓汤吧?那会巫术这一点可能有待考证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她有那么多瓶瓶罐罐的药剂又是些什么?还有她给您的药,您居然真的喝下去了,您不担心她给您下毒吗?”海因里希把他的女主人轻轻放在盛着热水的浴缸旁边。


    “她要是真想让我死,在饭菜里就能下毒。我喝不喝都一样。而且……喝完之后好像真的不疼了。”莉莉斯揉了揉肚子,拉上浴帘,一边脱衣服,一边冷静地分析道,“我感觉我的存在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只是随手之劳协助的一个路人罢了。她真正在乎的只有你呐,‘特里斯坦’。”


    “我接下来该怎么做?”隔着一层帘子,海因里希听见衣物摩擦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有两个选项。第一个呢,就是你先答应她,然后趁她不备,我们一起骑马离开。”莉莉斯扶着浴缸的边缘踏进水里,“第二个呢,就是我们去搞清楚她的巫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幻想打碎。”


    “第二个选项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如果她愿意面对现实的话,说不定可以成为我们的新客户。如果她实在不愿意……海因里希,你应该能搞定那个女仆吧?到时候就只能硬闯了。”


    “只是为了一个客户而已,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或许还有别的理由吧。”莉莉斯把脸一起埋进水里,像鱼一样咕嘟咕嘟地吐了会儿泡泡,“也许这很不可理喻,但我想和她交朋友。”


    “交朋友…?”这话从莉莉斯嘴里说出来,海因里希确实为之一震。


    “是啊。我早就说过了吧,想和一个女巫交朋友。或许她的巫术也和我一样,只是所谓正道排除异己的托辞和借口。而爱情的幻想就像是她作茧自缚的囚笼。我想拉她一把,把她拉出来。但是在此之前,海因里希,我需要你以你的生命向我发誓,你再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了,你再也不会欺骗我。”


    “我向您发誓。”


    “下去吧,好好休息。傍晚再来我的房间。”


    城堡的另一边,伊索尔德独自走过长长的走廊,两边斑驳的墙壁上挂满了阿尔塔伯爵历代继承人与其配偶的油画肖像。许多画像由于存放时间过长,松节油已经泛黄干裂,看不清相貌。伊索尔德并不打算雇人来清理。她没有孩子,也从未打算过要帮助阿尔塔家族开枝散叶,延续往日的荣光。


    从她翻开第一本束之高阁的魔法书时她就已经背叛了主,因此她从不在意自己死后的结局。但是她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日子里再体验一次年轻时血脉偾张的激情,能够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但他不是特里斯坦。她知道。


    她走到走廊最末端,看着那副金色画框里装着的自己的画像。那是她年轻时,阿尔塔伯爵派意大利画师专门到她的家乡去为她绘制的肖像。那时她的眼角还没有细碎的皱纹,她的脸上还有血色,嘴角还挂着稚气未脱的天真笑容,幻想着能够等到特里斯坦战后归来与她成婚。可是真实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他真的回来了,她也早就不是从前的伊索尔德了。


    可那又如何呢。剧院里粗制滥造的布景是假的,演员是愚蠢、空洞而庸俗的,但观众不还是为那些虚假的爱情而潸然落泪吗?媒介的真假根本不重要,只要情绪是真实的,爱就是真实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如此相似的壳子,现在她只能再试一次,用换魂仪式让特里斯坦的灵魂安安稳稳地住进去。而她也可以在她亲手制作的玩偶的陪伴下回到二十年前,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


    “一切都准备好了。”


    希尔德的脚步声向她接近。伊索尔德回过头。


    “好,那我们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下次更新在周五[红心]终于攒够月石开头像栏位了,大家快来看我的作者专栏头像嘎嘎嘎


    第42章 推开的房门


    海因里希失踪了。


    莉莉斯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尽管已经服用了止痛药水,腹痛有所缓解,但额头却终究还是抵不过淋了雨受凉开始发起了烧。她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听见窗外还是下着连绵不绝的雨,闪电将整片天空照亮,迅速又没入黑暗,然后才是如爆炸般轰鸣而至的雷声。


    她摸出打火石点燃床头柜上的蜡烛,打开海因里希的房门,发现里面一片漆黑,被子散乱地铺在床上,床单上又被压皱的折痕。她四处巡视一遍,没有找到海因里希留下的纸条或是便签。


    海因里希在哪里?他之前说过的那些话,究竟是真心实意的承诺还是逢场作戏的谎言?


    不安感从莉莉斯的胸口中涌出,不受控制地搅动着她嗡嗡发疼的大脑。莉莉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海因里希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她以前对此并无兴趣。刚刚把这家伙买来的时候,她权当是买了一把好看的一次性匕首,用完即弃,方便又快捷。


    可是海因里希与她最初想的并不一样。很明显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奴隶,他有着比一般人更聪明的头脑,更强健的体魄与极高的修养。他上手银行业务的速度比她买回来的任何一个奴隶都更快,更高效,更不要说他遇到危机时的随机应变能力简直无可挑剔。


    这些特质都令莉莉斯感到意外和惊喜。与他共面生死的经历也让他赢得了莉莉斯的信任。可是,当她时不时想起这不仅仅是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单纯奴隶之后,她会感到不安。


    具有独立行动能力的仆人要给予适当的自由度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但这对莉莉斯而言意味着失去绝对掌控。她不得不通过别的方式逼迫海因里希代偿,即使她知道这么做或许有些恶劣,但她就是要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跪伏在自己裙边求她的样子才能安心。


    可这是真的安心吗?还是说,其实她只是像伊索尔德一样,不过是沉沦在自己创造的幻想中自我陶醉呢。


    不,不一样,这当然不一样。


    海因里希对莉莉斯而言是一个奴隶,一个宠物,一个为她差遣使用的工具。她想要掌控他的欲望就像骑士必须握紧剑柄。这无关情爱,而是自我实现的使命,与伊索尔德的动机有着本质性区别。


    她不想放他走,不想把他交给伊索尔德,是因为她看好这一笔人力投资的未来增长,期待着未来他能够为她带来更加不可估量的巨大价值。哪怕是以慈悲为怀的神父也不可能把黄金十字架送给流浪的乞丐,她作为一个银行家,又怎么会把名下最具潜力的资产轻轻松松地拱手让人呢?


    莉莉斯同样经历过孤独、被动、


    无助的境地,但她现在并非独自一人。她有尊重的长辈,交心的朋友与信任的下属。退一万步讲,哪怕她孤身一人,也绝不会把自我拯救的希望寄托在“爱情”这个可笑的概念上。


    爱情?什么是爱情?无论是戏剧中描绘的浪漫故事,还是上流社会里每每赞许的佳偶天成都令她感到可笑。当一个人甚至还没有搞清楚自己是谁,便迫不及待地要遵从身体本能的欲望去与另一个人结合,去繁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哺育的后代,还要把这种无头苍蝇般误打误撞的关系形容得至高无上,难道不可笑吗?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莉莉斯想要去戳破伊索尔德的幻想。伊索尔德优雅、善良、好客,美好的壳子下透着令人兴奋的诡异和虚伪,孕育着一些未知的恶的果实——这令莉莉斯感觉,或许她们是一类人,在用世俗观念中的恶行对抗着压迫她们的世界。她几乎可以确信伊索尔德爱的并不是真实的特里斯坦,而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被那柔软而脆弱的泡沫所包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才是莉莉斯想知道的答案。


    凭空想象无法解谜,莉莉斯只好举起烛台,在幽暗的古堡中独自漫步。


    她试探性地呼唤了伊索尔德和海因里希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尽管深不见底的走廊中透着阴森可怖的气息,但这也是莉莉斯探索这座古堡的秘密的绝佳时刻。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推开第一扇房门。发现是昨天进来时首先被带去会面的会客厅。巨幅画像上的阿尔塔伯爵正皱着眉头审视她,怒目圆睁的表情仿佛是想要把这位不怀好意的外来者扫地出门。莉莉斯关上门,继续往走廊伸出走去。


    她又打开一扇装饰相同的门,进去发现是一间类似的会客室,只是地上铺满了灰尘,仿佛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墙上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甚至有些放不满丢在了地上,只有最高层的书架上有一些空缺。莉莉斯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暗自感叹阿尔塔伯爵的富有。羊皮纸书价格很高,这么大的藏书若是保存完好,卖给二手书商能换来成百上千的杜卡特金币。可这里也仍旧没有人。


    莉莉斯顺着旋转楼梯上了一层楼,楼梯上装饰满水晶挂坠的烛台上满是蛛丝与灰尘。她打开左手边第一扇门,发现这是一个连接着城堡露台的半开放式阳台,里面种满了各色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还有风干到一半的药草框子。这就是女巫用来制药的材料来源吗?这些药草里暗藏奇香,若是投资后规模种植做成高级香水,是否会俘获上流社会女性的芳心,让她们掏钱买单呢?


    莉莉斯愈发好奇,不断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或许是因为整座城堡里只有伊索尔德与女仆两人居住的缘故,那些门都没有上锁。莉莉斯得以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窥见属于伊索尔德的世界。她越来越想和这位女巫小姐坐下来好好谈谈了,直到她一步一步走上塔楼,打开了一间弥漫着药水气息的房间。


    这里并不像之前的那些房间一般漆黑,天花板上高悬的烛台火光闪烁。伊索尔德和海因里希会在这里吗?她缓步走进去,看见木架上摆着好几个大小各异的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啫喱状的液体,有粉白色如肉般的东西漂浮在啫喱里面。莉莉斯凑近过去一看,那是一个如手掌大的人类男胎。


    莉莉斯从来没见过这种胎儿的尸体,吓得差点打翻烛台。她回想起那个帕多瓦的翻译丹特所提到过的古老传说,女巫憎恨人类,因此将初生的婴儿残忍吞食,连她人腹中尚未生出来的孩子都不放过。难道伊索尔德真的是女巫吗?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莉莉斯正想立刻转头离开这里,却突然意识到不远处正有人唱歌。那是很低的女声,有些沙哑,正用莉莉斯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某种曲调诡谲的歌。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伊索尔德没有故意夹嗓子说话的声音。


    莉莉斯踌躇片刻,决定还是又害怕又好奇地继续向前,透过厚重门帘间的间隙她看见内室的地上用血色的墨水画着一张巨大的法阵,伊索尔德披散着一头白发在法阵边上唱颂咒语,而海因里希正紧闭双眼躺在那个阵法的中心。他的嘴巴微张,像是陷入了昏迷。


    莉莉斯屏住呼吸,一种非理性的情绪,一种本能的冲动重重地推了她一把,推着她掀开帘子跑了进去。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已经张开双臂挡在了伊索尔德与海因里希中间。


    “你过来干什么?”伊索尔德怒目圆睁,“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吧。”莉莉斯披散着头发,虽然仍旧穿着男装,却放弃了再伪装是男性,用自己本身的声音问她:“你在对海因里希做什么。”


    “我本来没有想要害你,打算让你活着走出森林。”伊索尔德也不再矫饰自己的嗓音,“可是既然你闯进来见证了这一切,我就不得不……”


    “伊索尔德。”莉莉斯突然对她伸出右手,“我真实的名字是莉莉安娜克纳罗,我是一名来自威尼斯的银行家。我曾经也被指认为女巫,所以我想和你做朋友。”


    “朋友…?我不需要朋友。只要特里斯坦回来……我就再也不会孤单了。你果然是他的女人,你其实只是想把我从他身边抢走而已!”


    “你错了。我是他的女主人。他是我买来在我手下工作的奴隶。”莉莉斯一步一步向伊索尔德逼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并不是你的特里斯坦。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和他在一起你不会获得快乐。”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要不是你冲进来破坏了我的魔法,召魂仪式即将完成,特里斯坦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好吧。”莉莉斯顿了顿,转身就走,“那你继续吧。”


    “喂!”伊索尔德楞在原地叫住了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只有试了,你才知道你的魔法是否能够成功不是吗?”莉莉斯笃定地说,“你继续吧,我不打扰你。因为我不相信你的魔法能够成真。”


    “什么?”


    “你在我来之前,应该已经对他施展过一次你的魔法了吧。”莉莉斯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伊索尔德放在法阵旁边的药水。


    “是的,所以他记起来了,他是特里斯坦!他的一部分灵魂已经住了进去,只要再进行一次……”


    “错。那只不过是海因里希在跟你演戏。如此拙劣的技法都能骗到你,是因为你被自己的幻想蒙住了眼睛。”


    “我根本不在乎!假的又怎么样,就算是假的都比根本没有强……”伊索尔德歇斯底里地大喊。


    莉莉斯却突然张开双臂,将伊索尔德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可是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你的魔法其实很厉害,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女巫。你给我的止痛药水治好了我的痛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那是我研究魔药学多年的心血结晶……”


    “所以我认为你很了不起。”莉莉斯直视着伊索尔德怒意未消的猩红色双眼,“你的成就不需要通过男人的认可来背书,你的孤独也并不需要用爱情的幻想来缓解。虚伪的特里斯坦根本配不上真正的伊索尔德。”


    “可是你也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我。”伊索尔德突然露出了诡谲而轻蔑的笑容,“比起精心研制出止痛的良药,女巫更擅长的,是制作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才对你特别感兴趣。”莉莉斯回以兴奋的笑容,两眼放光,“那个泡在玻璃罐里的孩子,是你与阿尔塔伯爵的孩子吧。你将自己的孩子堕掉,再设计害死了丈夫,遣散了他的家仆,然后独自生活在这座城堡中等待你的爱人,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这是魔女篇章的倒数二章啦,也算是给莉莉斯他们放了个假,很快就得继续出差啦>_<不过出差过程中还会有


    又更刺激的事情发生哦(搓手)


    这周在红图,所以还是四更,下次更新在周日呀。


    第43章 恶女的友谊


    “你可能没有办法想象,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是种多么屈辱的体验。”伊索尔德深呼吸一口气,逐渐平静了下来。她推开莉莉斯,向后退了几步,坐在了一把披着兽皮的巨大椅子上,然后示意莉莉斯坐在自己旁边的小凳子上。


    “如果分享这些能让你感到好一点,我愿意倾听。”莉莉斯关切地看着她。


    “我……年轻的时候,原本是图灵根女子修道院学校中成绩最优秀的学生,老修女常说我若是个男的,必定能有机会去往全欧洲最伟大的大学中研学。可惜,我是个女人,还出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家庭。我的父母贪财心切,为了钱将我嫁到了遥远的意大利。


    “十六岁时,我被送到了帕多瓦的女子修道院中学习意大利语。两年后,我嫁给了阿尔塔伯爵。他的年纪比我父亲还大,却成为了我的丈夫,纵使我那时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也免不了被恐惧与担忧所折磨,一度有了要轻生的念头。我知道,自杀是《圣经》中明令禁止的罪行。可无论我如何虔敬地向上帝祈祷,向主祈求他的慈悲,我都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那时候,唯一曾帮助我的,只有护送我从图林根一路出发来到意大利的特里斯坦骑士而已。


    “他答应我,总有一天会来找我,会带我逃离这个可怖的地方。所以我逼迫自己顺从阿尔塔伯爵,逼迫自己努力活着。那个狠毒的老男人将我囚禁在这座城堡里,不允许我与任何外界接触。我只能靠着继续爱好坚持下去,研究料理也好,种植药草也罢,还有那些挑灯夜读的寂寞夜晚,都是为了等到特里斯坦来接我的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怀上了那个老男人的孩子……如果我为他生下孩子,我就会被永远囚禁在阿尔塔伯爵的家族里,成为一个为他开枝散叶、繁衍后代的工具。所以我用魔法典籍中记载的药方制作了杀死胎儿的药水,自己为自己动手术将死胎掏了出来。”


    伊索尔德轻描淡写地说着。她纤细瘦弱的身躯缩在硕大的兽皮椅子里,显得十分娇小,却又无比坚毅。莉莉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痛经就已经折磨得她时不时无法自理,她完全难以想象亲手破开身体取出胎儿需要多大的忍耐与决心。


    她惊叹伊索尔德的智慧,也感叹她的决绝。莉莉斯自己时常宽于律己,严于律人,可伊索尔德却是对自身也无比心狠,一视同仁。


    “你真的很了不起。”莉莉斯赞叹道。


    “这只是迫不得已罢了。在我最痛苦,最崩溃,最脆弱的时候,就只有与特里斯坦相见的执念支撑着我……后来,事情败露,我的丈夫很生气,所以我就调配了毒药,放在饮食中将他毒杀。他豢养的仆从令我厌烦,我给了他们一笔钱,遣散了他们。他们成日无所事事,很快花完了这笔钱,因此便披上兽皮作为强盗,洗劫像你这样的行路商人,并向我承诺他们不会打扰属于我的领地中的子民。而我就带着希尔德两个人一起生活在这里,等着特里斯坦来找我。”


    莉莉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大概猜到了前半部分,但是没有料到那伙洗劫他们的强盗竟然也与伊索尔德有关联。


    “可是城堡大门的钥匙已经被你掌控在你自己的手里,你根本不需要特里斯坦来带你离开。你不需要向他献出你的领地,你的荣誉与财产,你自己明明有能力执掌这一切,做得比任何男人都好。”


    “……”


    “你看,你没有反驳我,其实你自己很清楚,我说的并没有错。你根本就不需要那个幻想中的存在来指引你,也不需要一个长得像他的壳子来存放你的寄托。你自己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还要强大。”


    伊索尔德抬起头,看向躺在阵法中心的海因里希:“但是……我仍旧想要继续完成这场召唤仪式。我为了学会绘制这种阵法学习了很久很久……如果我最后证明了我的魔法没有用,那么我会把他还给你。如果我成功了,我请你允许我把特里斯坦留在我身边。”


    “好。一言为定。“莉莉斯站起身,微笑着伸出手与伊索尔德握手致意,“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知道,你烹饪的食物非常美味,你研制的药水效果极佳,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巫。等你忙完了,我想与你分享我的故事,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


    “像我这样又糟糕又恶毒的人,也可以拥有朋友吗?”伊索尔德颤抖着握住她的手。


    “当然可以了,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莉莉斯自信地笑着,“而且,我们再坏,能坏得过我们身边的那些男人吗?如果你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又怎么会好心拯救迷失在森林中的我呢?你其实很善良。”


    “莉莉斯……”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伊索尔德双眼含泪,感动得快要哭出声。


    “你等着,等我回了威尼斯就给你写信,请你到我的家里来和我一起玩。我在威尼斯认识好多聪明又独立的寡妇,我们可以一起开茶话会,你会认识好多好多新朋友。”


    “真的吗……?”


    “那些讨厌我的人管我叫放贷的莉莉斯,这和杀婴或堕胎一样,也是死后要下地狱的罪行。说不定我们以后还可以在地狱里继续一起玩呢。”


    伊索尔德郑重地摇了摇手,第一次对莉莉斯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


    海因里希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客房的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见窗外天亮了,阳光很好。他连忙爬起来去敲响莉莉斯的房门,看见莉莉斯换上了一身干练的骑装,正坐在书桌前整理行囊。


    “你醒来啦。”莉莉斯笑着对他说,“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是海因里希。”


    “那么,我赌赢了。”莉莉斯轻快地跳起来,扑进海因里希的怀里抱住他,却突然又像是触电了一般弹开,推开门,往伊索尔德卧室的方向跑去。


    “喂!您能不能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睡了那么久?”海因里希急匆匆地追在她后面喊道。


    “昨晚我交了这次旅途中的第一个好朋友。”莉莉斯转过身,调皮地勾起嘴角,“伊索尔德真的是一个女巫,是比我还要厉害的那种女巫。你可以不用继续演了,直接告诉她你真实的身份,你是海因里希,而我是莉莉安娜,是你的女主人。”


    /


    等海因里希终于从两位女士的口中厘清事情的经过,顺便听她们讨论了好几个小时德国与意大利不同地区的美食与修道院学校时期的趣事之后,女仆希尔德已经为莉莉斯与他准备好了上路的行囊。


    虽然那些土匪曾经是伊索尔德的家仆,但毕竟现在不再归属于她的管辖之下,伊索尔德无法为他们追回货物,只能在行李与马匹上稍作补偿。她为他们分别准备了几套干净的换洗衣物,干粮,零钱,还为同为寡妇的莉莉斯备上了一条得体的黑色蕾丝礼服,一些能够缓解痛经与发热的药物,以及一封证明二人被阿尔塔伯爵夫人所庇护的信。


    临走的时候,伊索尔德握住莉莉斯的手,又递给她一个手掌大小的药瓶,里面有几粒搓成丸子的草药球。


    “我从前在修道院学校里认识过一些意大利的女孩子……虽然后来和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她们中的一些人曾经给我写过信,让我给她们送去这样的药。我希望你以后没有机会会用


    到它们……但是,以防万一,你可以拿上它们,有备而无患。”伊索尔德压低声音,踮起脚尖在莉莉斯的耳边告诉她。


    “这是什么?”


    “是能够令孩子自然流产的堕胎药。在我最初用过的药方上改进过,不需要额外动手术就可以自然排出。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将它拿来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好吗?”


    “我向你保证。”莉莉斯笑着将伊索尔德搂紧在怀里,“谢谢你的礼物,我期待着下一次与你相见。一定要来威尼斯找我啊!”


    “一定会的。”伊索尔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她,用十分抱歉的神色看向海因里希,“很抱歉强迫你扮演了那么久我的初恋情人。你的演技确实不太好,足以让我意识到我的魔法确实失败了,特里斯坦回不来了。你要好好照顾好你的女主人啊。”


    “嗯。”海因里希感到很尴尬。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出发吧,我们后会有期。”


    莉莉斯把礼物收进口袋里,抓住缰绳,捏紧鬃毛,踩上脚蹬,终于没有依靠帮助就自己成功骑上了马。他们在这座森林中耽误了两日的行程,马车慢慢悠悠的实在赶不上,只能两人都骑马赶路,才有机会能按照计划的日子抵达苏黎世。


    连续下了两天暴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森林里散发着阳光与泥土的香气。莉莉斯逐渐熟悉着在马背上颠簸的感觉。她试着挥舞鞭子,让马儿在小径上驰骋。伊索尔德养的马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很快就将他们带出了森林。在开阔的平原上,莉莉斯骑得更快,凛冽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她突然感觉周围很安静。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回过头去看海因里希,发现他在自己后面好远好远。于是她勒住马,停在原地等他。


    “怎么啦?”莉莉斯甜甜地笑着,“是特里斯坦的意志正在作祟,导致你还在对伊索尔德恋恋不舍吗?”


    “您别取笑我了。她给我灌了两次迷药把我迷晕,我的头到现在还在疼。”海因里希皱着眉头跟上了莉莉斯。他的马上驮着二人的货物,负重前行的马不可能像莉莉斯轻装上阵的马一样飞速疾驰。


    “辛苦你了。嘛……其实我转念一想,让你留在那里也不是不行。”


    “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海因里希耷拉着脸,原本梳理整齐的金发被风吹得凌乱在额上,看起来快要碎了,“我是您的奴隶,怎么能跟其他女人结婚?”


    “正因为你是我的奴隶,所以你的财产也是我的财产,你和她结婚,她的财产也就成了你的财产,那么也就全都成为了我的财产。”


    “……”海因里希沉默。


    “只不过这么做有点太不厚道了。伊索尔德毕竟是继承了丈夫地位的一方领主,我还是想和她保持长期合作关系更好。好久没有交过新朋友了,她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人。不过虽然交朋友很开心,但是做什么都不能影响工作。我们还得赶紧调整回工作状态才行。我相信你在我身边工作能够发挥更大的价值。”


    莉莉斯拽紧了缰绳调整马匹的方向,准备继续上路,突然听见海因里希充满怨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所以……对您来说,我就只是一个随意就可以抛弃掉的棋子是吗?”——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地雷、营养液和评论,非常非常感谢!!!


    伊索尔德篇章结束啦!我个人还是很喜欢这个角色的,后续也会继续再出场!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一个中世纪时期流行的传说。讲述了公主爱上侍卫却不得不嫁给另一个国王,后侍卫娶妻,公主含泪自尽的故事。我当时读到这个故事的第一反应就是男的好渣女的好可怜,所以想要给这个古老的爱情故事一个新的结局。


    另外伊索尔德的形象还参考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弗利的卡特里娜斯福尔扎女伯爵,她非常美丽,善于美容保养(因此伊索尔德被设计成不老少女?);同时很有魄力,敢于在兵临城下时与敌军公然叫板,但她又是个很可悲的恋爱脑,为了年轻不懂事的男宠而与忠臣离心,最后国家还是落入了敌手。


    但伊索尔德在研究魔药(化学/美食?)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爱好,并且结识了莉莉斯这样同样追求独立的女性朋友,所以才成功摆脱了爱情的幻想成为一个精神上真正自主的人。


    海因里希与莉莉斯也要继续工啦,工着工着将有非常刺激的事情发生^_^明天接着更哦


    第44章 灼灼的目光


    “对您来说,我就是一个就算召魂仪式成功,被他人的灵魂夺取身体也没关系的存在吗?”海因里希耷拉着脸,委屈得似乎快要哭出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莉莉斯皱眉。


    是啊,你是我买来的奴隶,当然是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了,莉莉斯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但出于对管理学的基础认知,她知道自己不该把真实想法直接告诉他。


    但是,欣赏他脆弱易碎的样子总能让她心中升起阵阵罪恶的快感,因此她并不反感海因里希的无理取闹,甚至可以说乐在其中。


    “您与她打赌,让她在我身上进行那样的仪式?万一我醒来后真的忘记您该怎么办?您要抛下我,一个人去苏黎世吗?”


    莉莉斯眨了眨眼睛,脑袋飞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该编点什么话来哄他,“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羁绊那么浅,会被魔法轻易打破。魔法又不是万能的,就像投资总有会赔光本金的风险,魔法也总会有失灵的时刻嘛。”


    “……真的吗?”


    “当然了。”莉莉斯甜甜地笑着,“你是我很重要的伙伴,我绝对不会轻易抛下你的。”


    听了莉莉斯的安慰,海因里希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莉莉斯松了一口气,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思考。老是让他感到不安也不是太好。


    自己的训狗方式哪里出了问题,是糖没有给够,还是鞭子打得不够疼呢?


    考虑到海因里希经历了森林中冒雨来回奔波的辛苦,紧接着又两次被迷晕的倒霉,也算是吃了不少苦,莉莉斯决定接下来几天对他稍微好一点。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沿着地图上的路线找到了森林边上的一座小城镇。莉莉斯先牵着马在驿站歇脚,海因里希则赶去正在收摊的集市上购买需要补充的物资。


    接下来两天里他们将要通过施普吕根山口,从那里穿越阿尔卑斯山。除了食物干粮与水,保暖的衣物、点火的工具甚至应急避寒用的烈酒都是必不可少的。


    莉莉斯独自坐在驿站的餐厅里吃晚餐。贫穷的小镇里没有帕多瓦那样的豪华驿馆,更没有在伊索尔德家里能吃到的精致美食。瑞士的饮食习惯与德意志更加相近。虽然说德式烤白香肠、土豆泥和腌酸菜的味道也还不错,但是顿顿都吃差不多的东西,莉莉斯也早就吃腻了。


    最主要的是,这里闲杂人等众多,令莉莉斯感到有些不安。她只能一边像个得体的贵族小姐般用刀叉慢条斯理地切开香肠送进嘴里,一边警惕着周围不怀好意的男性目光。


    失去了商队的武装护卫与海因里希的陪伴,莉莉斯不愿向他人透露自己的贵族的身份,一方面是为了不露富而引起盗贼的觊觎,一方面也要尽可能摆脱竞争对手安插的眼线。但她实在做不到伪装成另外一个阶层的男性,只能继续以女性的身份示人。


    那些毛发旺盛、散发着浓烈汗臭味的男人将斧头和包袱随手丢在椅子旁边,坐下来抄起猪手就开始急不可耐地大快朵颐。他们中有商人、雇佣兵、伐木工人和猎手。驿馆的女招待对那些酒足饭饱后色眯眯的眼神习以为常。


    在这个混乱而富有机遇的时代,渔夫的儿子能成为教皇;耕田的农民摇身一变当上一国之君;今日还是命悬一线的阶下囚,明日或许就是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注】。无论是年过半百的大叔还是尚未蓄胡的小伙子都充满了干劲,热情澎湃地在酒桌上对政治、经济与宗教侃侃而谈。


    莉莉斯默默观察着他们,沉默不语。她为他们所谈论的一些话题感到激动,那些疯狂的冒险,失落的宝藏,未知的远方……都令人向往。


    可是,另一些内容又令她止不住地犯恶心。女人是他们的战利品,他们戏弄的玩物,抑或是他们炫耀的谈资。


    那些时不时飘来的猥琐目光更令她感到不适。明晃晃、赤裸裸的渴望比上流社会男性那种阴阳怪气的排斥更加令人作呕,后者把莉莉斯视作入侵男性领域


    的外敌,而前者则将她当作踏入陷阱的天真猎物。


    “看见没?那边的红毛儿。这小妞是新来的?”


    “不知道,从没见过的生面孔,这红头发看着可真带劲儿,说不定是个东边来的杂种,也不知道多少钱一次……”


    充满恶意的讨论音量愈发升高,仿佛就是为了要涌进莉莉斯的耳朵。海因里希怎么还没有来?介于之前有过被强行潜入的经历,莉莉斯不敢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她说不上来是在随时可能被侵入的私密空间独处还是在公共空间被虎视眈眈更加危险。


    “您好。”她抬起手,招呼餐厅里的女侍,“给我的同行者来一盘大份的巴伐利亚炸猪肘。”


    凌厉的服务生很快将淋满酱汁的炸猪肘放在了莉莉斯面前的桌面上。她刚刚已经吃过香肠,不可能再吃得下这么大一份主菜,说明她一定有正在等的人。


    讨论声逐渐减弱,莉莉斯暂且松了一口气,但海因里希还是没有回来。她看着窗外的夕阳西下,天一点点变黑。突然,一个胡子拉碴,浑身臭汗的男人自顾自坐在了她面前。


    “小姐,一个人?”


    “不是,还有一条狗。”莉莉斯挑眉,轻蔑地回应道。


    “狗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那人蹲下身来翻看桌椅四周,愣是没看见哪里有狗。


    “就在我面前啊。”莉莉斯冷冷地直视着对方丑陋而猥琐的面庞。


    “你敢戏弄我!”男人猛拍桌子,暴怒着站起身来,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举动,一把匕首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说的不是你啦,是你后面那个。”莉莉斯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可不是随便什么渣滓都能做我的狗的。”


    在刀刃的威胁下,那男人只能举手投降,悻悻离开。


    “这是留给你的。”莉莉斯指了指桌上那份放凉了的猪肘,“带回房间吃吧,我累了。”


    “遵命。”


    海因里希端起盘子向楼梯口走去,莉莉斯跟在他的身后,引来一众好奇的目光,比起刚才纯粹的猥琐凝视更多了些畏惧之意。但他们很快就移开了眼,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从后厨里一手端着三个盘子出来送餐的女服务员。


    在她弯下腰把盘子送上桌面的时候,刚才遭受了莉莉斯一番羞辱的男人直接掰开了她胸口上的衣领,将小费塞进了女人的胸托里。他的行为很快引来男人们的一阵哄笑,女侍者害羞地娇嗔着,正中他们下怀。


    莉莉斯别过头去,实在不忍直视这样的场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一层一层走上台阶,透过窗户瞧见外面的空地上有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在广场中心的喷泉边玩水。童年时一起游戏的玩伴,长大后也会变成大人的酒馆里那样猎人与猎物般令人作呕的关系吗?那些小女孩若是知道了迎接她们的命运,她们还会期盼长大,憧憬未来吗?


    “很抱歉,我回来晚了,让您经历了那样的闹剧。”海因里希见莉莉斯面无表情地沉默了良久,率先打破沉默,“我到的时候店铺都已经收摊,我和那些小贩掰扯了好一阵子,他们才肯把东西卖给我。”


    “不,这不是你的错。”莉莉斯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在看到他金色的短发后皱起了眉毛,“或许不是吧。海因里希,你说,我是否应该把头发剪短,往后都用男性的形象示人呢?”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海因里希大吃一惊,一手端着盘子,一手为莉莉斯推开房门。


    “那样或许会为我省去很多麻烦。”莉莉斯在床沿上坐下,默默分析道,“不再会被恶心肮脏的男人性骚扰,也不会因为是女人而被质疑能力,受到条条框框的限制……罢了,你也是男人,不可能理解我的。”


    “可是,您在伊索尔德面前,最后还是向她展示了您真实的性别,而这一点也帮您建立了真正的友谊,不是吗?“海因里希思索道。


    “是啊。其实……我很喜欢自己的女性身份。可能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做一个女人让我从出生起就吃尽了苦头。私生子尚有可能在嫡子离世后继承家业,私生女除了出嫁沦为和亲工具之外毫无存在价值。


    “你也都亲眼看过,毛罗对我的羞辱,汇兑商同行对我的轻视,洛伦佐对我令人作呕的占有欲。即便是在这样充满机遇的时代,女人想要做成一件事也难于登天。


    “可是,我却又很感动,很珍惜我这一路遇到过的朋友与伙伴。我还记得小时候因为毛罗的事和家里吵架,毛罗使绊子,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断了我在修道院的学费供给,害得我连饭都没得吃。那时索菲亚就总给我双倍的钱让我帮她去买饭,后来这事儿传到了丹多洛家族家长那儿了,他们告诉埃莱娜姑姑,她再转告我父亲,我父亲才重新给我续上了供给。


    “是啊,不仅是索菲亚,还有埃莱娜姑姑,克拉拉老师,塞西莉娅,塔塔,伊万卡,还有这次旅行中遇到的伊索尔德,和她们交流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开心。


    “她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按照社会所希望她们活着的方式活着。她们充满个性与魅力,不像那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人,一样的猥琐、下流、令人作呕。海因里希,你说那些人为什么会那么恶心呢?“


    “我也不知道……”


    海因里希认真思考着莉莉斯说过的话。他从小按部就班地遵从家族为他规划的日程学习、生活、训练,为成为一个正直、勇敢、强大而坚韧的继承人努力。而曾经在他脑海中完美的未婚妻,也不过是一个长着莉莉斯面孔的贤妻良母形象——他在真正认识了莉莉斯之后才意识到这有多荒诞。


    莉莉斯忽略了海因里希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


    “是啊,伪装成一种下流不堪的生物,一辈子都要带着面具生活,那多累多辛苦啊,根本不会让我开心。我情愿以自己真实的面貌活着,去挑战那些不公,去享受女性之间纯粹的友谊。”


    莉莉斯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向屋外的夜空,明月高悬,繁星闪烁,她的眸子里映照着星光。


    “要是我能够赚很多很多钱,多到足以改变这个世界就好了。我希望所有女人都能不再遭受莫名其妙的轻视、骚扰与侮辱;不用向玛丽亚那样,被迫成为男人与孩子的附庸;也不用像伊索尔德那样,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中忘记自己。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走的道理,自信而快乐地活着。”


    “您一定可以做到的。”海因里希突然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无力感,复杂的情感在他胸口翻涌。


    “但愿吧。不过在此之前,海因里希,我专门买给你的巴伐利亚炸猪肘已经凉了。”莉莉斯坏笑着端起铁盘子,没收了刀叉,将食物放在地板上,“快吃吧,乖狗,要全部吃完哦。”


    【注】此处列举的三个案例分别是指教皇西斯笃四世(1414-1484),米兰公爵之父穆奇奥斯福尔扎(1369-1424),与佛罗伦萨的银行家科西莫德美第奇(1389-1464)——


    作者有话说:我今天刷xhs才知道原来一般在读者眼中隔日更也算断更吗?那真的很抱歉了我给大家跪下了,第一次开文莫名高估了自己的写稿速度……下次一定往死里攒存稿再开文。


    不过我看到有作者会把章均字数压在两千左右来保持日更,如果按照那样的话我周更1w5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变相日更了(喂)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爱你们!下次更新在周三[亲亲]


    第45章 同床异梦的夜


    如果说刚才海因里希还有一丝因为莉莉斯“改邪归正”而对复仇正当性所产生的道德质疑,那么此时此刻他的疑问与愧疚已经荡然无存。


    这本身是一道他在家乡节日宴请时常吃的美食,刚炸出来的皮脆而香,肉质细嫩多汁、搭配酸菜吃更


    是清爽又解腻。可是,放凉了的炸猪肘外壳坚硬,脂肪凝结成油腻的白膏,简直味同嚼蜡。


    那些远大的目标与理想,那些伟大的美好愿景,都因海因里希的男性身份而与他无关。


    不,其实莉莉斯并没有将他当作男人,他得到的待遇已经比莉莉斯眼中的“男人”要高一个阶层了,他是她的狗。


    开心时逗一逗哄一哄,危险时看家护院,生气时挨打挨骂的狗。莉莉斯肆无忌惮地撩拨他,利用他,侮辱他,并以他的痛苦为乐。为了复仇忍辱负重也好,出于某些不敢承认的单向爱恋也罢,海因里希十次里有九次都能忍过去,可总会有一次实在忍不了。


    他也想被莉莉斯当作一个人对待,而不是一只没有尊严的狗。因此他必须要把他的计划进行下去,哪怕这违背了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道德准则。


    “我不吃,谢谢您的好意。”海因里希深呼吸。


    “为什么?”莉莉斯皱眉。


    “咬不动。我牙口没那么好。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有邮局的城镇,需要尽快同威尼斯方面、埃莱娜方面以及苏黎世合作伙伴跟进我们即将延迟抵达的消息。起码得有五六封信件要写。时候不早了,我想早点下班,先去写信了。”


    说着,海因里希冷冷地瞥了一眼那盘被放在地上的肉,头也不回地走到书桌旁边,把莉莉斯一回来便随手扔在桌上的首饰、腰带与发巾整理好放在桌角,从包里拿出纸笔开始工作。


    莉莉斯哑口无言地坐在床上。这是她自从买来这个奴隶以后,第一次在与他相处时产生了一种心里堵堵的感觉,最讨厌的是,对于他说的那番官方气息十足的话语,她竟然丝毫无法反驳,因为这完全符合莉莉斯要求他要有的工作态度。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呢?他从前不是很喜欢被这样对待吗?莉莉斯十分不解。


    对她来说,这是她在给予一种奖赏。可是人狗有别,她有时候搞不懂海因里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介于他最近表现都很好,她不想让他真的感到受挫,但又忍不住想要报复一下,该怎么做呢?


    “不错。”莉莉斯装模作样地夸奖道,眨了眨眼睛,“海因里希,你做得很好,非常好。等你做完这些工作之后,我再来给你布置新的任务。”


    她从床上爬起来,从箱子里拿出换洗衣物,轻描淡写地走进浴室关上门。


    海因里希处理完工作之后,莉莉斯已经躺在床上裹着被子陷入了梦乡。自从上次住酒店时遭外人潜入之后,莉莉斯便嘱咐海因里希都只订一间双人房。于是海因里希洗完澡后便换上睡衣向自己的床铺走去,这时,莉莉斯突然睁开了眼睛。


    “过来。”她笑着勾了勾手。


    “怎么了?”海因里希皱着眉头走到她床边。


    “坐下。”莉莉斯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坐在床沿上。


    海因里希刚一坐下身,就被莉莉斯猛地拽住衣领往后扯,他跌倒在莉莉斯的床上,被莉莉斯用被子包起来。


    “房间里好冷,和我一起睡吧。”莉莉斯笑着钻进海因里希的怀里,他宽阔的胸膛上暖暖的。


    “夫人!!这不合适!!!”


    海因里希被吓了一大跳,脸一瞬间羞得通红。他急急忙忙地想要挣脱,手掌却一不小心摸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吓得他再次惊叫出声。


    “我是女主人,你得听我的,我说什么合适就什么合适。”莉莉斯诡计得逞地笑着命令道,“又不是以前没有抱过我,有什么害羞的。只是取暖而已,就这样睡吧。”


    “不行。夫人,为了您的贞洁与名声,我不能这么做。即使您只是想取暖……但外人会误解您的。”


    “你觉得我带着你一起旅行,在森林中消失了几日,出来时两人只开一间房间,还不会被误解吗?说不定等我们回威尼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有名的奸夫银妇了呢。”莉莉斯笑着逗他,“可我还是带你出来了,因为我不在乎这些风言风语。哪个成功人士背后没有点风流韵事呢?而且我又不是真的要对你做什么。放心吧,我对那种男女之事毫无兴趣。你如果实在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夫人……我……”海因里希惊慌失措地想再劝劝她。散发着玫瑰香气的柔软皮肤紧紧贴着他,他不可能睡得着。莉莉斯正以一种生理的存在吸引着他。她到底是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还是故意为了折磨他才这么做?


    “你看,你也没有不愿意嘛。”


    莉莉斯心满意足地抬起手,温柔地轻抚海因里希散在额上的金发,望进那双在月光下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蓝眼睛。随后她抱住海因里希的一根手臂,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露出诡计得逞的笑容。”晚安,海因里希,明天早上还要赶路呢。”


    海因里希几乎彻夜未眠。但是第二天一早,他还是得比莉莉斯更早爬起来,先去邮局寄信,然后再次确认二人已经备好了穿越阿尔卑斯山脉所需要的物资。


    施普吕根山口是一条古罗马人在阿尔卑斯山脉中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地处瑞士高原,山路颇为险峻,即使已近五月中旬却仍旧寒风刺骨。青色的群山上覆着白砂糖般的细雪,山腰上可以看见远处如蓝宝石般静谧的湖泊。


    “海因里希,这里的湖水好蓝,像你的眼睛一样好看~”


    莉莉斯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圈狐皮的围脖,手上戴着量手订做的小羊皮手套。即使如此她仍旧冷得哆哆嗦嗦。


    她回过头看向守候在她身后的海因里希,对方虽然看起来被昨晚的事折腾得有些身心俱疲,但在寒风的洗礼下也打起了精神来。他如雪般白皙的皮肤上因莉莉斯的话语而微微泛红,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只有与莉莉斯单独相处时他才会展现这样的表情。另外的时间里,他总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用警觉的目光扫视每一个接近莉莉斯的男人。


    在山口下歇脚的小镇里他们遇到了从意大利边境出发前往德国的商人,便组上了队伍一同前往。在潜在的客户面前莉莉斯便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兴致勃勃地向他们介绍着克纳罗银行的汇兑与信贷业务。


    有的商人听闻过克纳罗家族与施密德尔家的产业,对新兴的业务表现出感兴趣的态度,另有一些则对女人的话语嗤之以鼻,但碍于海因里希的死亡凝视而不好在面上说些什么难听的话。莉莉斯对背地里的嘲讽与奚落毫不在乎,只为一个又一个积累到的新客户而感到开心。她时不时想起埃莱娜姑姑对她说过的话,无论多厌恶男人,也得把他们的钱都努力赚进自己的钱包里。


    路途艰苦,他们没有机会住像样的酒店,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在简陋的驿站或是修道院里凑合一夜,有的卧室里没有壁炉,到了夜里空气冰冷异常,莉莉斯便顺理成章地要求海因里希每夜都和她躺在一起。


    海因里希也从最开始几天的激动与尴尬转而变成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悲伤——他意识到他们的行程快要结束了。等到了苏黎世之后,莉莉斯身为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遗孀,自然不会再和下贱的仆从同床共枕,给施密德尔家代表留下一个不守妇道的坏印象。海因里希又睡不着了,他整夜整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月光下莉莉斯的脸。


    躺在


    他身侧的莉莉斯不像是他脑海中幻想的未婚妻,她的行为从动机到实质都有一种诡异的,功利主义的坦荡,似乎与情爱无关;也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女主人,因为她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不再践踏他,藐视他;甚至不是他的仇人,他们平静地、放空地四目相对,像是朋友。只是这样的日子,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虽然瑞士联邦地处高原,气候寒冷,但好在这几天的天气还不错,未曾下雪,他们骑马赶路一周便到达了苏黎世,比原先预计的晚了两天。莉莉斯一进城里便到处问路直奔酒店入住休息。不出意料,他们分别住在两间房间。莉莉斯独自搬进款待贵宾的豪华套间里,海因里希则提着行李走进佣人居住的客房。


    去餐厅用餐前,莉莉斯往大堂伙计的手里塞了几个银币,差他去给施密德尔家的大使报个信。此刻,他们为数不多的盘缠已经几乎全部花完了,好在尚有汇票,可以直接从埃莱娜的代理人那里领到兑付现金,作为开立分行的初始资金与打通当地人脉关节所需的润滑剂。


    海因里希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他们在苏黎世会停留一段时间,因此他打算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部摆出来。他不是第一次到这里。上次从家出发前往威尼斯接亲的路上也途径了苏黎世,在这里稍作停留。当时,施密德尔家在苏黎世的代理人正好出了趟远门去问远嫁至勃艮第的女儿庆祝生日,因此海因里希没有和他碰过面,这会儿也不用担心会被认出了。


    但还是需要多加小心,要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路人记住了他的长相,使他暴露了身份可就糟糕了。保险起见,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长长的黑手帕作为覆面的工具。


    他回想起四个月前启程接亲时施密德尔家风风光光的队伍,丰厚的礼物与阔气的排场,不仅是为了向克纳罗家表现诚意,也是为了向群众们彰显领主的财富与威严。意气风发的海因里希曾在苏黎世的好几家布料首饰店中一掷千金,作为打赏给下人同乐的礼物。此番故地重游,早已物是人非。


    突然,他听见窗外传来了莉莉斯的笑声。他下意识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见莉莉斯已经换好了一身得体的黑色长裙,头戴黑纱,披散着红发,优雅地与一位中年男人打招呼。海因里希定睛一看——这是帕斯卡施密德尔,海因里希的叔父赫尔穆特的亲信家臣之一。


    他为什么在这里?怎么会是他?!


    海因里希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赫尔穆特的脸,那个阴险的男人,杀了海因里希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将施密德尔家的产业占为己有,与莉莉斯合谋害得海因里希失去了家人、财富、美好的未来,失去了一切。


    而现在,他又将原本的代理人赶出了苏黎世,还安排自己的手下来这里鸠占鹊巢接待莉莉斯,向家族的每一个势力范围渗透他的影响。想到这里,海因里希就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恶心。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像过去一个月中所实施的那样,帮助莉莉斯完成她安排的工作,然后用挤出来的空余时间继续与他真正的盟友通信。自从经历过巨大的变故后,海因里希也不再是那个会随意对人予以信任的天真少年了。但他的盟友线下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与目标,与莉莉斯一样,都是他现在可以利用的力量。


    “海因里希,你怎么还在里面?快点出来呀!”


    门外传来莉莉斯的声音,海因里希紧紧皱起眉头,赶到门边,将门锁锁上——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当时写得真是很开心[亲亲]作者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中无法自拔了。这几天忙得飞起,等之后稍微有空了要赶紧继续写写写了。


    下次更新在周五,爱你们呀[红心]


    第46章 丈夫的肖像画


    “海因里希?!”莉莉斯焦急地呼唤道,用力敲响海因里希的房门。


    “我听到了。”海因里希急匆匆地走到门前,正想开门,右手突然又缩了回去。他不想见莉莉斯。正处于强烈情绪波动中的受害者现在没有耐心陪罪魁祸首玩主仆小游戏。“我不能见您。”


    “为什么?施密德尔德家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们了。”莉莉斯的语气中带着不悦,“他们没有请翻译,我的德语水平只够撑完寒暄,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得帮我去跟他们谈判。”


    “不行……咳咳咳咳咳……”


    海因里希装模作样地捂着嘴巴猛猛咳嗽了一阵,咳得快要吧肺都咳出来了。


    “你怎么了?”莉莉斯听到异常的剧烈咳嗽声,下意识向门后退了两步,不敢再靠近。


    自从一百年前,黑死病的阴霾首次笼罩欧洲大陆,于短短数年间迅速带走整个欧罗巴三分之一的人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对急促、粗重的咳嗽声视若罔闻。这种如梦魇般阴魂不散的瘟疫从未灭绝,时不时在欧洲的某个角落暗自爆发,用发黑发紫的肿块、高热与剧烈的咳喘夺走人们的生命。


    “我有点发烧了。”海因里希掐着嗓子,伪装出一幅虚弱的声音告诉她,“您还是不要与我见面比较好,我怕传染给您。”


    “好吧。”莉莉斯紧紧皱着眉头,对海因里希和自己的身体状况无比担忧。她回想起自己过去几天里与海因里希共处一室的夜晚,越想越后怕,“伊索尔德给了我一些治疗发热的药,我放在门口了。你吃一点吧,好好休息。”


    “谢谢您的关心。您也要照顾好自己。”


    随着莉莉斯的脚步声渐远,海因里希打开门,捡起地上的小药瓶后再一次将房门反锁起来。躲在窗缝背后他看见接莉莉斯离开的马车已经走远,然后才披上黑色的披风,戴上帽子,从后门溜出酒店,绕着马车无法通行的小路向同样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到苏黎世最大的市场做一些交易,但不是以克纳罗银行的名义,而是为了去交换一些别的东西。


    苏黎世作为连接意大利半岛与欧洲北部的重要枢纽,聚集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与商人。他们口中用蹩脚的德语、法语或是意大利语吆喝着新奇的货品。海因里希在街角看见一个威尼斯打扮的商人,穿着拜占庭式的长袍,正在贩卖威尼斯特产的面具,有漂亮精致、镶嵌羽毛与金粉的女式狂欢节面具,有瘟疫医生使用的遮盖全脸的长款鸟嘴型面具,也有素白色的,上半部分方形、下半部分呈倒三角、完全遮住全脸,仅仅在眼睛与鼻子下开孔。


    “威尼斯的男士面具,叫做巴尔塔(bauta)。”小贩用夹杂着意大利语的德语介绍道,“我卖的面具全是用上好的纸浆浇注的,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内里衬着软布,轻便透气,价格也不贵。您看!下巴的位置是翘起来的,既能遮住全脸,又能方便您带着面具用餐说话。只要10个苏尔迪银币,买一个怎么样?”


    同样的面具,比在威尼斯卖的贵了一倍还不止,但是考虑到运输与保存的费用,价格倒也还算合理。巴尔塔,发音与德语中的behten(保护)很像,这是在威尼斯最常见的用做匿名的男性面具款式,为保护佩戴者的隐私而生。它常被搭配黑色的披风与帽子使用,在威尼斯的大街小巷上屡见不鲜。


    海因里希从小贩手里接过


    一片黑色的面具戴在脸上,透过面具孔看向广场,视野里被投下一层薄薄的黑影。镜子中的自己没有脸,只能看见如鬼魅般的黑色,翘起的末端像是黑鹫的鸟喙。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戴上这样的面具,是在与莉莉斯重返奴隶岛的时候,她递给他一枚类似的巴尔塔面具,保护他作为岛上曾经商品的尊严与隐私。而现在,他不得不用同样的面具遮住自己的脸,让他的行迹不会被莉莉斯所察觉。


    海因里希掏钱付款,戴上面具。用黑色的帽檐遮住金色的头发,消失在嘈杂的广场人群里。


    道路的另一端,莉莉斯十分不自在地坐在装修豪华精致的马车里。施密德尔家的代理人帕斯卡坐在他的对面。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日耳曼男人的意大利语水平与莉莉斯的德语水平不相上下,根本无法有效沟通。莉莉斯解释自己的随从因生病无法出门的事已经耗尽了所有语法和词汇量,现在只能沉默着干瞪眼,等待作为东道主的施密德尔家去现找一名能够同声传译的翻译过来。


    借着尴尬的沉默,莉莉斯装作不经意地向窗外望去,一边打量着苏黎世的街道,一边思考着海因里希的缺席。


    她有些饿了。如果海因里希在的话,应该会随身备好她喜欢吃的小零食,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拿出来给她解馋吧。


    莉莉斯突然意识到自从她收到了嫁妆,从克纳罗家自立门户出去之后,就再也未曾像这样在没有仆从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出门。尽管施密德尔家是她名义上的夫家,可是她并不信任他们,就像她也根本不信任自己名义上的那群家族成员。她想要海因里希陪在她身边。


    不行,她不能让他的缺席影响到她在谈判中的表现和发挥。瑞士联邦的商业风气与威尼斯相比相对保守,对银行家们打着汇兑的名义搞放贷的灰色操作容忍度也比威尼斯更低。因此,如果关系网络中有认识的门路可以帮忙打通关节,开设分行的进度将会事半功倍。


    在与施密德尔家的代理人谈过一轮之后,她会再去和埃莱娜在苏黎世的代理人碰面,一起去友行将莉莉斯于威尼斯签署的汇票在苏黎世兑现。不过不是立刻提取,而是在他们找到了合适的银行铺面并修建好金库以后。一件一件的事情堆在一起,莉莉斯分身乏术,只能寄希望于这里的合作伙伴都是好相处好沟通的人。


    海因里希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为她分担一些工作压力呢?莉莉斯皱起眉头。纵使作为一个常被指责不敬神明的放贷者,她此时也情不自禁地在内心中默默祈祷了起来。愿上帝保佑他尽快康复,尽快回到工作岗位上来啊。但愿他只是因为过劳而生病,休息几天就能康复如初,彻底好转过来。


    莉莉斯上一次像这样如此关心另外一个人的身体,还是小时候关心她的母亲。她永远不会忘记幼小的自己穿着破布缝的衣服从卡斯特罗区的贫民窟顶着寒风跑到里亚尔托大桥附近克纳罗宅邸的那段路。冰冷的风像刀一样刮过她的皮肤,等她求到父亲为她打开大门时已经疼得满心都是血。


    母亲最后还是走了。海因里希也会像母亲一样离开她吗?


    不要。不行,绝对不行。无论是海因里希,还是塞西莉娅、塔塔、伊万卡,都不可以离开她。他们对莉莉斯而言才是真正在一个屋檐下患难与共的家人。每个人都要好好的,谁都不能有事,包括海因里希。夏洛克已经不幸地离开了他们。无论是从业绩效益的层面还是个人情感而言,莉莉斯都不想再失去一个重要的伙伴。


    她突然有些后悔或许自己给海因里希布置了过多的工作。她好像从来没考虑过,原来像海因里希这么健康强壮的人也是会生病的。


    银行业务相关的工作和莉莉斯的生活起居都要他来上心,莉莉斯本觉得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却在他离开后才意识到哪儿哪儿都缺了点什么。莉莉斯作为领导,需要主导银行发展的大方向视野,没有精力对所有地方都事无巨细地关照,因此需要海因里希这样的实践者为她落实目标。


    他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啊,不然莉莉斯在苏黎世人生地不熟,只能一个人处理所有事务,那可真是要累垮了。


    马车很快抵达了施密德尔家族在苏黎世建造的府邸。这是一座不算豪华但仍旧十分气派的别墅。莉莉斯在女仆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翻译已经在门口恭候,她终于可以自由地用自己的母语和施密德尔家的代理人沟通了。


    “这真是一座漂亮的别墅。”莉莉斯笑着恭维道。


    “夫人您随时可以搬进来住,我已经安排人打扰好了给您的房间。虽然您的丈夫海因里希不幸去世,但您始终是施密德尔家的一员。”借由翻译的转达,帕斯卡也得以更加圆滑地表达对莉莉斯的欢迎,“可怜您年纪轻轻便要守寡,请您节哀顺变啊。”


    “多谢您的好意,请您一定要替我向……赫尔穆特先生致意。”


    莉莉斯听到“海因里希”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原本是自己丈夫的名字。这么说来,她没带上海因里希一起来倒也省去很多麻烦。要不然若是让施密德尔家的人知道她竟给奴隶起丈夫的名字,估计会大发雷霆吧。


    只不过……她回想起来三月底收到的信件,施密德尔家出了变故,原本的家主身亡,由于没有成年的儿子能继承家业,现在是原主的弟弟赫尔穆特当家。


    不知道如果那位海因里希还在世的话,是否会与叔父赫尔穆特争夺家产和地位呢?莉莉斯猜想道。由于是家族安排的婚姻,她对这位被自己杀死的丈夫一无所知。据传闻他是一名相貌出众、仪表堂堂的绅士,但谁又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呢?克纳罗家族的人在为她说媒时,还夸赞过她是一位温柔贤惠的意大利淑女呢。


    “赫尔穆特先生十分关心体谅您的处境,因此在生意之外,还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表达心意的礼物,是您丈夫海因里希一年前在法兰克福绘制的肖像画。只不过咱们那儿没有意大利这么多优秀的画家,还请您见谅啊。”


    “先生真是太有心了,我感激不尽啊。”莉莉斯满脸堆笑地回应着。他认为赫尔穆特此举,估计是不希望自己在丧期满后立刻嫁去别家吧。大多数像莉莉斯这个年纪的少女,是决计不愿意守寡度过一生的。可莉莉斯并没有这种想法。挂名在千里之外的施密德尔家对她来说方便又自由,正是她自己谋划来的结果。


    不过话说回来,她倒蛮想看看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长什么样的。她在帕斯卡的带领下来到一间会客厅里,椅子上正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画框,用白布遮着画面。莉莉斯走上前去跃跃欲试地掀开,结果被画面吓了一大跳:


    扭曲的人体比例,七扭八歪的四肢,脏兮兮的配色,还有潦草到宛如简笔画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只能勉强看出来一个人形。莉莉斯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来是画家画得太糟糕,还是那位海因里希原本就长得这么奇形怪状。


    还好当初把他杀了。就算不谈事业方面的考量,哪怕是一个励志成为贤妻良母的女人,面对这样一幅丑陋的面孔估计也会为自己的余生感到十分悲哀吧。莉莉斯暗自庆幸着,相比之下,还是自己买回来的海因里希更好看。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赏心悦目的,像一个等身大小的成男版金发洋娃娃。而这幅画像……也许比较适合放在闹鬼的屋子里,或许能够用来驱邪吧。


    “这可真是,太感谢了啊。”莉莉斯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把帘子盖了回去,眼不见心为净,“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来谈谈开立分


    行的事情吧。


    “当然了。咱们施密德尔家还得多多仰仗克纳罗家族的照顾才行。只不过……毫无冒犯的意思,单纯出于好奇,我想请教请教您,像您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威尼斯贵族小姐,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去涉足金融业的工作呢?”——


    作者有话说:恭喜百变小因获得新皮肤核心出装!他以后会经常不得不戴上面具,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_^


    这周被分在了衍生/轻小说的分类字推,要更2w字,所以今天来加更了!


    接下来就还是周五、日、一、三这几天更新吧!唉我要往死里写了……


    第47章 未来的合约


    莉莉斯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酒店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洗漱,然后换上了睡裙一路下楼来到海因里希的房门前。


    她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分享今天发生的事,可是她敲了敲门,又再三呼唤海因里希的名字,过去了许久都没有回应。


    或许只是睡着了吧…?她有些担心。尽管她很想确认一下海因里希的身体状况,但她不得不说服自己,病人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特别是在无法确认这种疾病是否会传染的情况下,她不应该见他。


    莉莉斯只好独自回到自己的卧室瘫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短暂地休息过后,她立刻爬起来坐在书桌前,从皮质的公文包里翻出纸笔和墨水,在笔记本上开始奋笔疾书地记录起来。以往这些会议纪要的工作都是海因里希或者塞西莉娅来做的。眼下他们都不在,莉莉斯只能自己动手。


    她回忆起和帕斯卡的谈话中那些最重要的内容。他们初步确定了即将开展的合作将围绕两个方面进行。


    首先,施密德尔家决定小量入股克纳罗银行在苏黎世开设的分行,辅助埃莱娜指定的银行代理人进行日常运作。


    其次,也是帕斯卡明显更加在意的内容,是希望莉莉斯能够为施密德尔家在威尼斯提供钢铁销售业务。


    帕斯卡喋喋不休地向她讲述了许多德语地区钢铁市场中鸡毛蒜皮的事。当中最有用的信息,应该就是关于富格尔家族的崛起。


    莉莉斯在威尼斯时曾经听说过这个家族,据说他们为了涉足金融业,专门将孩子送到威尼斯学习会计知识。可是,意大利的金融命脉始终被本土商人所把控着,莉莉斯此前对这件事并未上过心。据说,富格尔家族通过德意志-意大利的钢铁贸易路线抢占了大量市场份额,导致其他的竞争对手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莉莉斯并没有就钢铁销售的合作给出帕斯卡明确的答复。她现在对实业并不太感兴趣。眼下她最紧要的工作还是尽快沿着商路建立完善的金融服务网络。但是,如果莉莉斯在分行建设上收了对方的好处,却不帮人家落实他们想要落实的内容,总归是有些不厚道的。


    莉莉斯思索着,握着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画圈。也许可以设计出一种新的产品合约,先收取一定程度的保证金,然后再规定买方与卖方于未来某时间交货付款。


    像施密德尔家主营的武器与钢铁产品,从采矿到冶炼的周期较长。先签约后交货的模式可以尽可能减少运输与仓储的成本。莉莉斯可以在威尼斯帮助他们签订单,签完之后再开始生产,并在约定时间运输交货。


    但是,这样的订金-尾款模式对卖方较为不利。如果买方想要违约的话,卖方就要承担大量的亏损。即使有法律手段可以维权,也要耗费许多精力和时间,得不偿失。


    莉莉斯一边思考着,一边从钱袋子里掏出一枚今天刚兑换出来的,干净崭新的古尔登金币放在手里把玩。这是一种神圣罗马帝国发行的货币,在苏黎世广泛通用,上面刻印着举着十字架的圣徒,在烛火下闪着耀眼的金光,若不仔细看,长得和杜卡特金币其实很相似。


    虽然杜卡特在这里用不了,得换成古尔登做交易;但若到了威尼斯,同样的两种货币间的汇率却会有细微的差别。毕竟,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在一些人眼里无用的东西,换到另一些人手中就能发挥它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交易与市场会应运而生。


    莉莉斯盯着那金光闪闪的金币看,突然蹦出了一个新点子。


    要是她所设想的那种关于未来交货的合约可以像货币与商品一样在市场上进行交易流通就好了。这样的话,卖方与买方的权益都可以获得更好的保障,也能够让市场供需关系的力量来自动定价。


    想到这里,莉莉斯兴奋地在笔记本上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奋笔疾书地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了下来,并尝试做一些简单的演算来考虑这种合约产品的可行性。克纳罗银行在交易中可以提供咨询与做市的业务,同时还可以附带上银行主营的汇兑服务……


    莉莉斯兴奋地畅想着,一边想一边把之后需要做的所有计算全部列出了一张清单,打算拿给海因里希让给他来算。不过在此之前,她要给这种新的金融产品起一个名字——既然是一种关于未来交易的合约,不如就叫做未来和约好了。


    莉莉斯激动地拿着一叠草稿纸跑去海因里希的房间想要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不知道他现在醒来了没有?她再次敲响海因里希的房门。


    “海因里希?”


    刚刚回到房间的海因里希听见了敲门声。他赶紧把那枚面具脱下来藏进了房间的床底,猛猛咳了几下,走到门前。


    “夫人。”海因里希用虚弱的声音回应她的呼唤。


    “你睡醒了吗?感觉怎么样?吃过东西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谢谢您的关心,我感觉好一点了。”海因里希思考着,为了避免和施密德尔家的人见面被认出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干脆从头装病翘班到尾。等莉莉斯准备启程回去了再“康复”。


    可要是这么做的话,就要让莉莉斯一个女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四处奔波,总有些不太安全。他正纠结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莉莉斯便隔着门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吃过了。我今天晚上吃了炒牛肝搭配瑞士特色的煎土豆饼。土豆丝被切得很细,混着芝士一起做成圆形的大饼,居然还挺好吃的。不过奶酪火锅我也尝了一下。虽然我很喜欢奶味的料理,却还是觉得有些太腻了,不是特别喜欢。你吃了什么?”


    “我让酒店的人给我拿了一些牛奶和面包。”


    “你得吃得健康一点,病才能快一些好。不然都是我一个人工作,我都快要累死了。我今天下午去见了施密德尔家的代理人帕斯卡,晚上又去与埃莱娜姑姑的代理人汉娜共进晚餐。我还以为德国人说话能直来直往一点呢,可那帕斯卡竟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老狐狸。还在开始谈判前问了我一个十分冒犯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说像我这样的贵族小姐,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拥有一切,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工作。这些出生就能享受继承权的男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为了得到现在的一切付出了多大的心血。”莉莉斯忿忿不平地抱怨道,“更何况,结婚到现在,施密德尔家有考虑过我这个遗孀这么吃饭怎么生活吗?一分钱的赡养费用也没有,跟我谈生意的时候还给我布置了好大一个难题呢。”


    “辛苦您了。”海因里希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心疼,还是忍不住主动做出了让步,“虽然……我还没完全好,应该出不了门,但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话……”


    “海因里希,我想看看你。”


    “我……现在蓬头垢面的,很难看。”其实是因为刚出门回来,还穿着出门的衣服,头发也板板正正地梳在脑后。他赶紧把外套脱了,头发揉乱,假装成刚睡醒的样子。


    “不,海因里希,你一点也不难看,你很好看,非常好看,至少比我的丈夫好看多了……”


    “……您的丈夫?”


    “对,帕斯卡给我看了我丈夫的画像。实在是太丑了!你应该也来看看那幅画。唉……被指婚给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


    人,我可真是个可悲的女人啊…!”


    海因里希一下子便猜到他们拿了他的哪张画像去给莉莉斯看。德国没有意大利那么多优秀的画师,画布与颜料的价格也极其昂贵。其实在他收到莉莉斯的肖像画,见识到意大利的艺术已经发展到了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之前,他一直都对自己成年后绘制的唯一一张画像颇为满意。


    “海因里希,让我看看你嘛。看一看又不会传染的。”


    海因里希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把头发再抓乱一点,打开门。


    莉莉斯抬起头,看见海因里希凌乱的金发下那张漂亮的脸蛋,他眉毛上的伤疤,还有藏在深邃眼窝里的那双晶莹剔透的蓝眼睛,真好看啊,和她印象里的一样好看,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气色还不错嘛,海因里希,你不会是故意装病翘班吧?”她顺手把写着待办事项的文件递给他,“这是你的工作,过会儿看看,有不懂的地方问我。”


    “我怎么可能装病呢?咳咳咳咳咳……”海因里希赶紧装出一阵急促的咳嗽,“我只是吃了您给我的药睡了一觉,感觉好些了。本来也只不过是寻常的感冒,我主要是害怕传染给您。”


    “我不怕。我很健康,而且比你想象得更强壮。”莉莉斯见海因里希病得不严重,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她趁海因里希看文件的时候不注意,突然坏笑着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颈。海因里希被吓了一跳,却还是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她。


    “我的海因里希,你怎么那么好看呀?”莉莉斯坐在海因里希的臂弯里,笑盈盈地玩弄他额上的碎发,“而且我很喜欢你眉骨上这道伤疤。就像是……芝士上的孔,让人觉得这块芝士很好吃,很诱人。”


    “咳咳咳咳……”


    海因里希的脸红得像是刚熟的苹果。面对莉莉斯明目张胆的撩拨和她靠在自己怀里的温度,他根本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满心满眼都只有莉莉斯红发下那双散发着魔力的绿眼。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面具下的他与面具上的他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明明戴着黑色面具的人才应该是真正的海因里希施密德尔才对,那这个表面上没有戴面具,却比戴了面具更加虚伪、更加阴险的男人又是谁?


    他明明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真情实感地享受和她亲密的时间,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却在告诉他,你的目的是复仇,你的行动已经开始了,便没有结束的可能。你早就不能回头了。你发过誓要让她承受你因她而所遭受过的一切。


    “你还记得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对面前人复杂心理活动毫不知情的莉莉斯伸出手,轻轻抚过海因里希的眉毛。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推了一下海因里希的肩膀,让他抱着自己坐在床上。


    “是我当初成为奴隶的时候……被人划的。”


    海因里希刚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上次编撰的人生经历里,他是从小便沦为了奴隶才对。但是,他在与莉莉斯初次见面的时候,那道伤疤都还没有愈合。


    “可怜的孩子……”莉莉斯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已经长好的伤口,“还会疼吗?”


    “早就不会了。”海因里希移开眼神,不敢直视莉莉斯的眼睛,“那是……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海因里希,”莉莉斯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用敏锐的目光观察着海因里希的表情,一瞬间她的笑容突然凝固,冷冷地问道:


    “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你其实根本没有生病。告诉我,你在瞒着我些什么?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对我有所隐瞒了吗?”——


    作者有话说:未来合约其实就是期货,调整了一下更新频率,所以下次更新还是在周日。


    最近两天情绪有点低落[可怜]但是看到大家的评论和营养液感到很开心……


    努力写文中,希望大家也能看得开心!


    第48章 撕裂的自我认知


    海因里希愣住了。他紧紧皱着眉头看向莉莉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


    是啊,他当然有事情瞒着她。可是他明明答应过他不会再对她有所隐瞒的。他又一次说了谎话。而现在,一个谎话就得用成千上百个新的谎话来圆。它们混乱地堆积在一起,总会有被戳破的一天。


    “夫人……”海因里希沉痛地低下头,把莉莉斯放在床沿上,诚恳地跪在她面前,“我实在不想瞒着您。其实是因为,我过去的主人家……也在苏黎世。我实在不想再次见到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和您在一起……我……实在不愿意面对那些事。”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对我说实话呢?”莉莉斯挑眉。


    “我并没有骗您。”其实就是骗了。“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确实不舒服。但不是感冒,而是想到从前受过的屈辱而头晕脑胀。这是我自己没处理好的事,本不应该麻烦您的,您将我从那样的境地中拯救出来……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是啊。莉莉斯她杀伐果决,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对她产生威胁的敌人。可未婚夫海因里希是敌人,她的仆人海因里希是伙伴。她对陌生的丈夫心狠手辣,可她从来也没有伤害过她所熟识的,作为伙伴的海因里希。


    “原来是这样。”莉莉斯郑重地握住他不断颤抖的双手,“海因里希,你别担心。我也有过糟糕的过往,我知道那些痛苦的回忆带来的伤痛很难抹去。但是我会帮你的。你现在是我的手下,我不会允许有人再欺负你,伤害你。别害怕。”


    “夫人……”


    “你如果实在不想出门,就不出门好了。反正本来也是我负责谈判。你跟在我旁边也只能站着,又说不上话,还不如就待在这里完成工作来的更高效快捷。哝,大量的计算等着你做呢。你最擅长计算了。”莉莉斯瞥了一眼海因里希之前接过去的文件,“明早之前要给我啊。”


    “等等……明早?”


    “你不是都旷工在房间里睡了一天了吗?夜里估计也睡不着吧。”莉莉斯翻了个身,趴在海因里希的被子上勾起一抹恶趣味的笑容,“而我可是在外面忙了一整天呢。海因里希,我对你那么好,你也得心疼心疼我吧。我来给你讲讲我新设计出来的好东西吧,是一种可交易式的金融合约……”


    等莉莉斯说完之后没过多久,她就累倒在了海因里希的床上睡着了。海因里希坐在她旁边的书桌前挑灯夜战,算得头疼欲裂。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计算,但是量实在太多了。他其实也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根本没有休息,此时感觉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似的疲劳。


    他越算越觉得,这家伙真的是个天才。从最开始通过首饰来进行灰色放贷交易,到现在成立银行,将事业一点点做大做强。她出类拔萃的聪明才智让人时不时会忽略她其实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一个非常美丽,像洋娃娃一般精致漂亮的小女孩。而这样美丽又聪明的洋娃娃,曾经是海因里希的未婚妻。


    他歪过头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莉莉斯,叹了口气,轻轻把她抱起来在床上摆正,又为她掖好被角。他听到莉莉斯的嘴里正在迷迷糊糊地说着些什么。他凑近过去一听,恍惚间听到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海因里希……”


    是又梦到了未婚夫吗?海因里希有些好奇作为丈夫的自己在莉莉斯的想象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又丑又吓人的形象。但是,莉莉斯的表情很平和,并不像是正在做噩梦。难道是梦到我了吗?他悄悄地再次凑在莉莉斯的脸旁边,屏住呼吸不敢让她察觉。


    “喜欢你……”


    她是在说……喜欢我吗?


    海因里希感到心脏漏了一拍,怔怔地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正在睡梦中露出笑意的小女孩。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炙热浓烈的爱意得到了回应。


    “小狗……很可爱……”莉莉斯笑着继续咕哝道,对海因里希心中翻涌的情绪全然不知,抱着被子翻过身。


    海因里希恍然大悟。莉莉斯把他当作自己的狗,莉莉斯口中的喜欢,其实也只是主人对狗的那种喜欢而已。


    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听话的,能干的,好看的奴隶,不是真正的海因里希。至于真正的海因里希到底是什么样的,连他自己都已经搞不清了。


    他对莉莉斯的感情太复杂了,复杂到爱与恨的两极总在交缠着折磨他,刺痛他,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复仇的意志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回想着。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在原本既定的安排中,他会拥有她,掌控她,支配她,成为她一生的依靠。他们会一起在德国生活,有一个或者好几个可爱的孩子,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可这一切都被莉莉斯打破了。


    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恨她,不应该沉沦进爱的陷阱,因为爱会使自我意志丧失。莉莉斯不是一直如此认为吗?


    “不要让感情影响到你对事业的追求”,她就是这么教导海因里希的,却又与此同时不断撩拨他,玩弄他,用各种看似神经大条的肢体接触与他拉进距离,像喜欢一个玩具似的喜欢他,不愿意给他施舍一点爱。


    所以海因里希想要复仇,想要让莉莉斯像奴隶一样任他摆布,想要彻底拥有她,让她成为他的妻子,让她承受他肮脏而下流的欲望,把她彻底变成自己的东西。可也正因为爱意,他想要守护她,尊重她,想要她快乐,不愿去做任何会令她难过的事。


    但这没有办法,这是必须作出的牺牲。他不可能一辈子扮演莉莉斯的狗。总有一天他要夺回家业,让生活回归正轨,作为莉莉斯奴隶的海因里希会被永远带进坟墓,而海因里希施密德尔将会重生。他想要以丈夫的身份回到莉莉斯身边,那就不得不违背莉莉斯的意愿——但这与莉莉斯对他、对他的父亲与亲信赶尽杀绝的恶行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曾经想要他死,而他只是想要和她结婚。


    他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只不过妻子必须得是莉莉斯才行。他知道莉莉斯最喜欢普洛赛克酿造的白葡萄酒,知道知道她最喜欢玫瑰花味的香水,还知道她除了黑裙子以外,衣柜里还藏满了红色和白色的衣裙。他会为她做无数条华丽的新裙子,会为她定制最闪耀的宝石,会尽全力提供她想要的一切。最关键的是,他会支持莉莉斯的事业。他愿意为了她留在威尼斯。


    只有这样做他们才能永远在一起。因为莉莉斯现在对他的喜欢是不稳定的,是随时可以收回的,是可能会在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后立刻就化作泡影的。但海因里希不一样。


    尽管复仇的意志与守护的意志将他撕裂,彼此抗衡,使他痛苦不堪,但唯独在一点上,两个互相冲突的人格达成了一致——他对莉莉斯的爱恨与占有欲已经深到刻进了他的灵魂里,是这辈子都无法治好的病。没有莉莉斯就不行,无论如何,他必须要莉莉斯留在他的身边。


    第二天一早,工作了一夜,计算到脑力枯竭的海因里希在地板上醒来,发现莉莉斯正盖着被子趴在他的胸口打哈欠。


    “夫人……?”


    “早安,海因里希。由于这里只有一床被子,我怕你冷所以特意跑下来和你一起睡,我是不是对你很好?”莉莉斯笑着揉了揉眼睛,“怎么样,都算完了吗?今天有新的工作要交给你。”


    “还有……?”


    “那当然了。我也要出门继续工作。今天得继续和埃莱娜姑姑的代理人对接。虽然我相信她挑选的人,可是也有很多工作细节上需要对齐。”莉莉斯撑着海因里希的肩膀爬起来,走到书桌前翻阅检查那些计算过程和结果。海因里希的字迹非常工整,方便莉莉斯能够跟着他的思路再算一遍以保证准确性。


    海因里希眼睁睁地看着莉莉斯一起来也没洗漱也没梳头便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饶有兴致地拿起笔批阅海因里希的工作成果。她是真的很爱她的工作了。海因里希只好从包里拿出来备用的梳子,帮莉莉斯梳理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又出门去跟服务人员点莉莉斯喜欢的奶油鸡蛋煎面包作为早餐。


    用完早餐后两人便按照昨天商量好的分工继续工作。莉莉斯梳妆打扮后独自出门,海因里希背地里的另一份工作也需要跟进。他透过窗子目送着莉莉斯走远了以后,从床底下找到自己收进去的面具,重新戴上,从另一扇门离开了酒店。


    为了不被莉莉斯发现,他特意提早了下午回酒店的时间。没想到刚回来不久,还没做完莉莉斯布置的任务,他便收到了莉莉斯差人递来的消息,邀请他傍晚七点在利马特河边的广场上见面。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把装饰着蕾丝的黑伞。海因里希猜测这是莉莉斯为了帮助他隐藏身份送来的道具,便一起收下了。


    既然晚上又多了新的安排,海因里希只好加倍努力工作,终于在教堂钟声敲响之际来到了立马特河边。傍晚的深蓝色的天空里有一抹亮眼的红,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映照着城市里橘色的烛火。一身黑裙的莉莉斯正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手里拿着半块干面包捏碎了喂给一群聚在旁边的白天鹅。


    “你猜猜我在想什么?”莉莉斯知道是海因里希来了,头也不回,继续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天鹅。


    “您或许在想着如何烹饪这些鹅肉吧。”海因里希笑着坐在莉莉斯的身边,他对莉莉斯的这些小心思最清楚不过了。清爽的晚风拂过他的脸颊,很是惬意。


    “伊索尔德告诉我,在阿尔萨斯地区有一种养殖鹅的方式,是会强行往鹅的食管里喂大量食物,让它们长得很胖很肥,据说这种鹅的鹅肝肥厚美味,真想尝尝看。”莉莉斯边说边咽了咽口水。


    “所以您才给这些鹅喂那么多碎面包吗?”海因里希歪过头,才看见莉莉斯身侧还放着一大袋面包,“看来我说对了。”


    “其实我是在想,美食与投资有很多相似之处。”莉莉斯被猜中了心中所想有些不悦,于是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做饭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食材与火候。食材就像投资标的,而火候就像买入和卖出的时机,都得讲究一个恰到好处。太早出锅还没熟,太晚出锅不是烧焦了,便是肉质太干太柴。不过有的食材就适合小火慢炖,做长线;有的呢就得猛火爆炒,做短线……对了,海因里希,你喜欢吃什么?”


    “我……”海因里希仔细想了想。他对食物并不怎么上心,似乎吃什么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食物。硬要说的话,有一种东西确实是很久没有吃到过了,倒确实有点想念。于是他决定说出来逗她玩。


    “您听说过猪肉刺猬吗?”


    “刺猬?这也能吃?听起来没什么肉。”


    “不是刺猬,是做成刺猬造型的调味生猪肉泥,把白洋葱碎插在一坨圆圆的肉泥里,做成刺猬的形态,很好吃。”海因里希一边板着脸认真解释,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莉莉斯的眉头越拧越紧。


    “……是因为奴隶没有条件生火烧饭,所以只能吃生的吗?”


    “当然不是。生猪肉需要用当天宰杀的猪来做,属于非常依赖食材新鲜度的高级菜肴,就算是贵族也不会每天都吃,只有逢年过节,庆祝活动的时候才有机会吃到。”


    “……还好我没有嫁到德国去。”莉莉斯的脸被吓得煞白,停顿了半晌,她才再次开口,“但如果你实在想吃的话……等我们回威尼斯之后,我让塔塔去问问看日耳曼人集市里有没有人知道怎么做,就当是庆祝我们平安归来吧……对了


    ,说到庆祝,你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最近约了新的立绘稿!!!请老师们来xhs看!!!


    这章小因简直快碎了。其实大家可以感觉到他的形象和第一卷时已经非常不一样了。本文中男女主的人设前中后期都会经历很多大的变化和成长,很难用单一的标签来概括……


    现在的莉莉斯和海因里希也都还不是最终的完全体,他们还有很长(也不是特别长)的路要走~写到这里真是很开心,希望大家看得也开心~


    另外要说一句,生猪肉刺猬的造型应该是近代才出现的,不过吃生猪肉泥(Mett)倒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了。


    明天接着更[可怜]爱你们。


    第49章 不体面的营销手段


    海因里希愣住了。趁着真实生日脱口而出之前他赶紧悬崖勒马。他突然意识到他自己以前从来未曾过问手下奴隶的出生日期。庆祝生日这样的事一直以来都是有身份的人才有的特权。


    “我也不知道。”海因里希扯谎道。


    “好吧。塞西莉娅她们倒是一直还能记得。塞西莉娅的生日是在九月,伊万卡是一月,塔塔是在六月,很快就到了,说不定我们回去能赶上给她过生日呢。这样看来,你也得有个生日才行。”莉莉斯琢磨着。


    “那就把您买我回来的那一天当作我的生日好不好?”


    “不行。那是另外的日子,要分开来庆祝才行。让我想想,那位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生日是几号?好像是七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嗯,不管了,之后就按照这个日期来给你庆祝生日好了。”


    “给我庆祝?”


    “是啊。塞西莉娅她们也有这个福利。去年我送了塞西莉娅一套造价不菲的东方织锦礼服,据说是来自她家乡的服饰,非常美。我还送给过塔塔一枚镀金的罗盘,送给伊万卡了一把柄上镶嵌着波兰琥珀的佩刀。你也会有礼物的,我已经想好要送给你什么了。而且,你的生日在七月,正好每年七月,威尼斯市政府都会在圣马可广场上燃放烟花庆祝。就是不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说不定在你生日的近几天还能看见烟花呢。”


    “烟花是什么?”海因里希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词。


    “就是由火药制作的,在天空中绽放的花朵。每年节日庆典的烟花都是由威尼斯最富有的贵族和他们名下的企业所赞助的。不知道我们克纳罗银行以后是否有可能赚到那么多的钱……等我们有钱了,我就以你的名义来捐献烟花作为礼物。让我来看看我们下个季度的预计收支明细吧……”


    莉莉斯说着,自顾自地从海因里希的包里把里面的文件翻出来。新的计算结果新鲜出炉。莉莉斯看着上面的数字,双手无法控制地发抖。


    “这是在现有的客户的基础上,建立起这条汇兑线路之后所能产生的业绩预估,不包含未来合约之类的附加业务,所以说……”海因里希解释道。


    “我知道。”莉莉斯打断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随着海因里希的字迹把计算过程完整扫了一遍,仍旧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亏得实在太多了,比她原本预期得还要多。


    房租、工资、安保,各项费用层出不穷,利润却连影子也看不着。别说买礼物,再这样亏下去,莉莉斯连首饰都得开始变卖才能填上窟窿。


    “看来我得卖了你抵债了。你说,伊索尔德还愿意收了你吗?”


    “我恐怕她瞧不上我这个二手货了。”海因里希耸肩。


    莉莉斯深呼吸,长叹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客户不足。我们现在最大头的客户都只是储蓄,没有信贷和汇兑需求。想要支撑这条现金的河流能健康地流动起来,创造价值,我们必须要有很多,很多新客户,得让汇兑进行起来,得把现金贷款出去。”


    “没错。但是新客户要从哪里来呢?”


    海因里希第一反应想到了他上次来到苏黎世时代替父亲为家族打点的一些关系。施密德尔家的货物沿着美茵河与莱茵河由北向南最终去往意大利,便是要在苏黎世中转,由水路转为陆路的。可是那些关系现在由赫尔穆特指派的帕斯卡代管,海因里希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想要为莉莉斯牵线搭桥也十分困难。


    “几个路径。”莉莉斯分析道,“首先,埃莱娜姑姑愿意入股的前提,就是在这条商路上她有很多熟悉的朋友和贸易伙伴。我们得把那些人搞定,成为我们的核心客户。施密德尔家虽然入股很小,但也是一样的,我们要吸收他们已经在合作的伙伴。明天我得去问他们要一张详尽的名单。”


    “万一他们不愿意给怎么办?”海因里希比较质疑帕斯卡的慷慨程度。


    “那就你去偷呗,还能怎么办。”莉莉斯白了他一眼,“不过,靠着他们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却也只是隔靴搔痒,还是无法快速起量。既然我们现在在苏黎世,就绝对不能浪费这个在新分行招揽新客户的机会……”


    “怎么招募?”


    “时间紧迫……只能用一些不体面的手段了。管他的,能赚到钱就行。”


    “看来您已经有对策了。您打算怎么做?”


    “像我这样的小女孩,即使去商会或者酒馆里向他们苦口婆心地宣传我们的业务,大多数情况下也只会被当作是无稽之谈吧。而你又不愿意出门,也指望不上。”莉莉斯苦笑道,“既然不能用说,那就用写吧。”


    “您是指写信吗?”


    “算是吧,不完全一样,可以理解成是没有信封也没有确定收件人的信纸。我需要一个非常抓人眼球的标题,能够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并且想要继续读下去,而不是被当作垃圾广告丢进废纸篓里。”


    莉莉斯从海因里希的包里掏出草稿纸和一支铅笔,边说着边奋笔疾书了起来。海因里希提起煤油灯照在莉莉斯的手边,凑过来一看,发现莉莉斯写的是:


    贵族丈夫死后我开银行一夜暴富。


    震惊!她年入百万的真相竟然是……!


    来苏黎世后,靠汇兑交易成神。


    “您确定施密德尔家会允许您用这种手段宣传吗……?”


    “管他呢?他们能帮我赚到钱吗?”莉莉斯一边说着一边又写了一条,“回去之后,你来帮我把这些文案全部翻译成德语——我相信你的水平,必须翻得口语化,贴合本土表达。”


    “这个没问题。”


    “第一页写炸裂的标题,第二页放上我们银行的业务介绍。今晚回去我们一起敲定终稿,明天我就让新成立分行的伙计们来帮我们抄。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工资还得照付,不如给他们找点事情做。他们都是埃莱娜选出来的人,应该是信得过的。哦对,我还得叫他们去搜集一点时下热门的商业资讯附在底页,还是得稍微旁敲侧击地宣传一下咱们银行的专业度。最重要的,是要附上咱们银行的地址,但切忌敲章。”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在出事情的时候找人背黑锅了。我可绝不会承认我参与了这种不体面的勾当。要是出了任何差错,责任肯定是让你这个法人代表来背的。不过你放心好了,就算你被抓,我也一定会找关系给你安排条件最好的牢房。”莉莉斯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海因里希的肩膀。


    “……您要抛下我吗?”海因里希低下头睁大眼睛,试探性地故意用略带撒娇的语气问道


    ,好奇莉莉斯会是什么反应。他看见莉莉斯的脸颊微微泛红,果然,她很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


    “当然不是了……海因里希。”莉莉斯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蛋,“我是开玩笑的,我当然舍不得你啦,像你这样又好看又能干的奴隶,是非常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才会那么提携你,你可不要忘记我对你的恩情。”


    “我会永远铭记于心。”海因里希轻轻握住莉莉斯的手腕,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吻,“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吧。”


    “回去之后,把我房间的行李全部收拾起来。”莉莉斯把自己刚写完的初稿和铅笔一并塞进海因里希的包里,“明早去把我那件豪华套房退了。现在我得省点钱。”


    “您要搬去施密德尔家的宅邸居住吗?”


    海因里希想起那幢漂亮的别墅。当时为了把未婚妻从威尼斯迎到德国去,他特意把施密德尔家位于苏黎世的住宅也打点了一番,在莉莉斯与他会停留歇脚的卧室里专门为她定制了镶满蕾丝花边的窗帘、桌布与床品,还安排人要在他们抵达前准备新鲜的花朵装饰才行。


    虽然根据他现在对莉莉斯的了解,她如果真的看到了那些陈设,大概率会毫不留情地奚落一通未婚夫的审美品味,批评他挑选的装饰俗不可耐,再庆幸一番自己还好没有嫁到德国去。可那毕竟是他花过心思的,还是很想能有机会给礼物的主人看一看。


    “我不想去。其实,帕斯卡特意带我参观了一下我丈夫给我布置的房间。”莉莉斯随口说道,没想到海因里希竟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她。


    “您感觉怎么样?”


    “很温暖,很贴心。甚至连枕头上都用红线绣了我的名字。”莉莉斯静静地说着,下意识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婚戒,“可能是因为我为数不多的一点点道德感作祟,有些于心不忍吧。我能感受到他曾经是很认真想对待这段婚姻的。若是换成一位其他贵族家的小姐被这样对待,估计都会幸福到感激涕零。只可惜他努力错了方向,被指婚给了我这样一个憎恨婚姻的女人。我虽不后悔下令杀了他,却也知晓自己或许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心意。”


    “为什么?”海因里希听了这一番话,心中五味杂陈。她根本不知道他对她的爱有多么刻骨铭心。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能萌生出多少爱意呢?第一印象固然重要,但我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


    “可您在那么多奴隶当中一眼就选中了我。”


    “那是因为选下属的标准更加客观,不像爱情这么虚无缥缈。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在你为我工作的第一天就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建立关系是需要时间和付出的。他要是知道他的妻子是我这样一个贪财又狠心的坏女人,从前便是有再多的心意也会烟消云散了。”


    “说不定他就喜欢您这样的女人呢。”


    “别为他说话了,反正是已经死了的人,除了徒增一些愧疚感,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先回去接着工作吧。”莉莉斯似乎有些不悦,“之后我住你的房间,你睡地上。”


    海因里希叹了口气,本想再旁敲侧击地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干脆噤声了。


    他们很快步行回到了酒店。当海因里希说要退订套房但保留仆人卧室的时候,酒店前台服务人员露出了惊讶鄙夷的神色,说从没有仆人房单独出租给主人与仆人同住的规矩,这太过不成体统。


    即使是听不懂德语的莉莉斯也知道对方绝对不在说什么好话。她看着海因里希被气得涨红了脸,咄咄逼人地与对方理论,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行的话,明天我就搬去施密德尔家好啦。你若实在不想与任何人见面,就拿着钱单独再去找一间别的什么旅馆。”


    海因里希委屈地低下头看着他的女主人,最后冷冷地瞪了一眼前台管事,头也不回地跟在莉莉斯后面回房间。


    “没必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住在哪里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得操心,就算这里不欢迎我们,我们也不至于得露宿街头。别为不值得的人浪费心情。”莉莉斯拽着海因里希的袖子踮起脚尖,揉了揉他头顶的金发。


    “可他们说您的坏话…!我不在乎他们说我些什么,但您……您不应该遭受这样无端的恶意啊。”


    “没事,我又听不懂。所以他们也伤害不到我。”莉莉斯做了个鬼脸,“既然这样的话,你先跟我一起回我的房间帮我理东西吧。我们最后再在付了钱的豪华套房里工作一会儿。”


    “好。”


    海因里希为莉莉斯打开门,却看见本该空无一人的卧室里有一个跪在地上的身影。他正藏在暗处借着窗外的月光翻莉莉斯的行李箱,衣服和文件散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莉莉斯就这样像合成大西瓜一样地合成未婚夫[让我康康]


    下次更新在周三。下一章将有非常刺激的事发生!!


    第50章 荆棘缠绕的共舞


    海因里希立刻冲进去将那人轻松制服在地上。莉莉斯端着烛火向前照亮那人的脸,看到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人便是他们在帕多瓦同行了一段路后,在进入森林之前分别的那位戴着眼镜的瘦高翻译。


    “真难为您跟了我们这么久!”莉莉斯惊叹,“丹伦先生。”


    “我叫丹特!”丹特怒吼道。他刚一出手便赶到手臂传来一阵剧痛,海因里希几乎要扭断他的胳膊。


    “注意你的态度。”海因里希冷眼瞥着丹特。他还没有从刚刚被服务生轻视的愠怒中缓过来,此时正好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情绪发泄口。他从莉莉斯被翻乱的行李箱里找到一根衣带,熟练地缠起来绑住丹特的双手。


    “是我失礼了,夫人。但也没必要把我绑那么死,因为我根本就不打算抵抗。”丹特轻笑道,“我是个文人,又不是刺客,只不过拿钱办事。你们想要我说什么,我全说了。”


    “之前在帕多瓦的那天晚上,闯进我房间的人也是你吧。”莉莉斯悠闲地靠在沙发上。


    “是的。”


    “这么说来,您不是为了刺杀我,而是为了偷东西了。”莉莉斯瞥了一眼地上文件散落的一片狼藉。


    “如果那时候已经得手,我也没必要大老远跟着你们来苏黎世。”丹特的手臂被海因里希死死绑在身后很不舒服,连带着五官也在脸上扭曲地拧在了一起,“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是洛伦佐康达里尼先生派我来的。他给我十个杜卡特,让我偷取你们的商业资料,并阻止你们顺利抵达目的地。”


    莉莉斯从海因里希的手里接过地上捡起的文件,轻蔑地睨了一眼他。


    “所以你才会编出一些狼人与女巫的传说来,骗我们不要进森林是吗。那可真是个拙劣至极的策略。”


    “这传说并不完全是假的。你们同行的商队不也就碰上了披着狼皮的强盗吗?我原本打算缓两天换大路到苏黎世,若是听不到你们的消息便原路返回。谁知道你们居然真的活着到了苏黎世?那我也没办法了,只能再试一次。”


    “好吧。”莉莉斯略显失望地给出评价,“你偷了两次,两次都没得手,还把背后主谋供认不讳。洛伦佐的眼光也太差了,白瞎了这十个金币。”


    “是康达里尼先生让我说的。”丹特狡辩道,“他告诉我若是我给施密德尔夫人抓了个现行,不妨就告诉您他才是幕后主使。因为一个身份不明,在背后偷偷使坏的家伙可比一个您最熟悉不过的老朋友更加令人不安。他不希望您误解他的意图。”


    “误解?还能有什么误解。”莉莉斯轻笑,“他不就是想要模仿我们的路子建立一条汇兑交易链吗?只不过仓库被烧的事情与保险业务的确立还在让他焦头烂额,他暂时抽不出时间来罢了。现在偷走我的商业机密,一有空了便要来一比一复制一遍吗?”


    “当然不是了。比起与您争斗不休,康达里尼先生更想与您合作共赢。他特意嘱咐了我,让我提醒您,他对您的求婚依旧有效。他理解害羞的女士往往会拒绝第一次求婚,尤其是像您这样已经被家族安排过婚姻的寡妇。但他对您的爱情很深厚,他不会就


    此善罢甘休的。”


    莉莉斯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突然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她站起身,走到书桌旁边,掀开了铺在油画上的白布,向海因里希和丹特亮出了那幅丈夫的画像。


    海因里希看得有些尴尬。在鉴赏过意大利丰富多彩的艺术作品后,他似乎也能意识到这张画像确实不太好看了。而丹特一看到画则顿时大惊失色,眼睛瞪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鬼似的吓得叫出了声。


    倒也没有那么丑吧!海因里希无奈。


    “想要娶我,不如让他问问我死去的丈夫愿不愿意呢?”莉莉斯为丹特的反应捧腹大笑,“只不过得劳烦他去地狱里问啦。而在此之前呢——”


    说着说着,她的笑容竟愈发鬼气森森,“海因里希,把他处理掉吧,做得干净一点。知道该怎么办吗?”


    “您放心。”海因里希从口袋里掏出前不久刚磨过的锋利匕首,“我从不会让您失望。”


    “等等,你们要干什么!?我不是已经全说了吗?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丹特看到银白刀刃上泛出的寒光,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后果,“喂!施密德尔夫人,求您放我一命吧,康达里尼先生那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海因里希从丹特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帕,塞进他的嘴里堵住那根喋喋不休的舌头。接着,瘦弱的男人感受到自己后脑受到一记沉重的猛击,双眼便昏昏沉沉地合在了一起,再睁开的时候,他已分不清糊在眼前的究竟是莉莉斯艳丽的红发,还是自己流出的鲜红的血。


    第二天一早,莉莉斯便收拾好了行囊,拦了一辆马车前往施密德尔家的住宅。帕斯卡并不长住在那栋房子里。他在苏黎世有自己的住所,而这栋别墅是专供德国的施密德尔住家前来度假出差时临时居住的。但别墅里的仆人各个都在几个月前刚刚和海因里希打过照面,不可能认不出来。海因里希只好回避了与莉莉斯同行,自己另外去找了一家并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的旅馆。


    与莉莉斯分别后,开设分行的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凭借威尼斯的营业执照,迅速获得了苏黎世汇兑商行会的认可。莉莉斯在市中心商铺里来来回回考察了几个不同的位置,最后成功敲定了一个在河岸边正对着广场中心的铺面。


    银行挂牌开业后,莉莉斯便开始安排员工有条不紊地制作起宣传小广告,到市场、商行会以及露天剧院里发放。宣传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大多数商人只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过来问一问,但只要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在银行开立账户,这番努力便没有白费。


    莉莉斯的工作变成了每天在开业时间里待在银行中接待客户。阿尔卑斯商路上来来往往的商人应接不暇。他们带来商品、货物、金钱,还有信息,同样的,他们也期待着用自己拥有的资本迅速交换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一本标题劲爆内容实用的小册子更能够为他们指点迷津。


    由于客户比想象中更多,莉莉斯不得不把回程的计划延后一周,决定在苏黎世多停留几日。而不愿出门的海因里希似乎帮不到他什么,只能主动承担起了为莉莉斯与埃莱娜姑姑和克拉拉修女代笔书信的工作,另外还有日常的估值计算,以及想方设法撰写新的小册子内容。


    莉莉斯一天到晚都在忙碌,抽不出时间与他见面,每天都只是差送信的小厮来给海因里希递消息。虽然这样的安排极大程度上方便海因里希去做一些不愿意被莉莉斯发现的事,但自从习惯了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之后,像这样突然隔着好几天几乎见不到她,他突然很想很想见她。


    于是,在银行正式开业的第七天晚上,海因里希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翻过栏杆潜入进了施密德尔家的别墅。他从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卧室里翻出来一套黑色礼服,戴上帽子,换上皮鞋,甚至连双手都用黑色的皮手套覆盖起来。


    望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海因里希恍惚间重新变回了施密德尔家意气风发的继承人。如果莉莉斯曾经见到过这样的未婚夫,她会怎么看待他呢?她还会在外人面前像是故意拿鬼图来吓人一般展示他的画像,介绍说这是她的丈夫吗?


    可海因里希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他不得不戴上那幅如黑鹫鸟喙般的面具,随后,趁人不注意时偷偷隐匿进了别墅的后花园,藏在烛光投下的阴影里窥视明亮的宴会厅。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莉莉斯穿着华丽的黑裙子,正落落大方地在客厅中宴请宾客。她的笑容在烛火下顾盼生辉。这就是他的女主人,他的未婚妻,他心中最美丽、最可爱的存在。海因里希不由自主地笑了。只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便使他很开心。


    可没过多久,他受到屋子里哄闹人声的吸引,便又十分好奇莉莉斯正在说些什么,于是进一步往窗边靠近,听见莉莉斯正在与人交谈。


    “施密德尔夫人,”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端着酒杯走到莉莉斯面前,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对她说:“鄙人与施密德尔家多有合作,也久闻克纳罗家族的大名,十分看好克纳罗银行的未来发展。只不过您年纪轻轻便丧偶,真是可怜啊。”


    “我很年轻吗?”莉莉斯故意装作听不懂对方口中的明褒暗贬,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道,“其实我已经快五十啦,只不过保养得好,看不出来吧?”


    围在莉莉斯身边的众人都被逗笑了,连带着海因里希也露出得意的笑容。相比从前那个在汇兑商交易所与管理人正面冲突的骄傲少女,莉莉斯现在也越来越擅长圆滑地化解那些不友善的声音了。像她这样聪明过人的天才,果然学什么都很快。


    海因里希正沉浸在偷窥莉莉斯的幸福泡泡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莉莉斯身边竟一直跟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简约得体的宴会礼服,一直紧紧跟在莉莉斯身侧。海因里希仔细观察了一阵,猜测这是莉莉斯雇佣的翻译。


    他突然感到一直以来属于自己的位置被人抢了去,嫉妒得抓狂。如果莉莉斯觉得那个男人也像他一样又好看又听话又能干,是不是会把他收编入麾下,带回威尼斯充当银行的一员?是不是也会主动靠进他的怀里,用甜言蜜语撩拨他的心弦,甚至用鞭子与皮带抽打他的身体?


    不行。绝对不行。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洛伦佐虽然家财万贯,风度翩翩,但他傲慢的告白根本入不了莉莉斯的眼。然而,工作中的下属不像婚姻,不具备任何神圣的唯一性,想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莉莉斯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另外一把好用的工具呢?


    他恨不得摘下面具,立刻冲进宴会厅,告诉他们他就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莉莉斯唯一的丈夫。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能被凭白无故的怒火主宰他的心。可他同时又做不到就这样坐以待毙,他得做点什么……


    正当他痛苦纠结之际,突然听见屋里的乐队开始演奏起了优美的舞曲。人们纷纷欢快地在大厅里两两配对跳起了舞来。海因里希正焦急地张望着莉莉斯的去向,却看见他盛装打扮的妻子竟从别墅的后门走了出来,独自走进了花园里的小径,欣赏起了花架上缠绕着绽放的红玫瑰。海因里希惊慌失措地想要躲起树影里,却还是被莉莉斯注意到了一个人影。


    “这位先生。”莉莉斯用德语与他打招呼,好奇地向他的方向望去,看见他脸上的威尼斯式面具后忽然觉得有些亲切,便切换回了意大利语,“您在这里做些什么?您是威尼斯人吗?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海因里希不敢开口,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荆棘困住,无处可逃。透过面具投下的薄薄一层阴影他望进莉莉斯带着笑意的绿色双眼,忽


    而鼓起了勇气,挺直腰背走到莉莉斯面前。


    他用上流社会的礼仪向莉莉斯优雅地鞠了一躬,仿佛是施密德尔先生初次见到他的未婚妻。他伸出右手,向莉莉斯发出邀请。


    “您是要与我跳舞吗?”莉莉斯笑着问道,不明所以地抬起手接受了这位陌生男士的吻手礼。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和帽子,他在掩饰些什么?


    她主动牵住对方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在皎洁的月光下与他跳起了舞来。好奇心驱使她不知不觉间伸出手,想要趁对方不注意时摘下那枚面具,去窥探背后隐藏的真容。可还没等莉莉斯找到答案,她便突然失去意识昏了过去,倒在了一个温暖而似曾相识的怀抱里——


    作者有话说:300收了,感谢大家,给大家跪下了。原轻频道是350有效收入v,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本书后续应该要倒v了[可怜]我由于完全是新人作者最近正在努力恶补相关知识。本来从没想过第一本书能够有机会入v的,能有人看我写的东西我就已经非常感动非常感动了。太感谢大家了!!!我一定会努力呈现出不负大家期待的好作品的。


    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个章节,希望大家也喜欢[星星眼]不知不觉间第二卷也写了25章了~这卷总计35章,也就是说会在60章结束。


    其实更到这里整个故事的进度也已经过半啦!全文目测会在90章左右完结(不过这个无法保证,毕竟我还没写完…)


    下次更新在周五~如果上了好榜就在周四加更。爱你们呀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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