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归宁日变流落夜,膝下金逢变现时 我让……


    凝春接过严问晴递来的青灰色帷帽, 随她向里走去。


    此地是一处私苑。


    曲径深处传来《流水》的琴声,被飒飒风声冲乱,变调的音律带上几分难言的诡谲。


    随着严问晴脚步声逼近, 琴音越发忘情。


    及至穿过层层怪石, 还未看清眼前情形便听得“铮”一声, 琴声戛然而止, 激烈滚拂后残留的余韵犹在耳畔。


    “严娘子。”户自矜手指压住震颤的琴弦, 抬头望向严问晴道,“别来无恙。”


    严问晴扫了眼断弦的琴,道:“可惜这张声如飞瀑流珠的好琴。”


    户自矜起身, 挥手令下人撤去琴床:“死物而已, 何足惜?”又打量严问晴一身装扮, 笑道:“看来李氏富贵乃夸大其词, 否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归宁之日怎穿着如此寒酸?”


    出门会他,自然得换身不打眼的装束。


    严问晴未曾理会他戏谑之语,只问:“今日之事是你所为?”


    户自矜摊手:“何事?”


    见他装傻,严问晴本就不欲浪费时间多留, 干脆准备离开。


    户自矜忙出声拦她:“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若非李家这小少爷持身不正, 又如何能叫区区女伶引走?严娘子,我只可怜你为他舍弃源源不断的摇钱树抽身而去,却在归宁这等重要的日子里叫他给你难堪。”户自矜嗤笑道, “严娘子,你精挑细选的夫君,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啊。”


    严问晴泰然自若:“他确是赤子之心,才会遭小人算计。”


    户自矜闻言面色一沉, 眸中褪去温和的假象,森然凝视严问晴时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不过他很快又挑眉笑道:“晴娘此言差矣。你我向来同心,我知你此时亦因他所为心怀愤懑,何不与我联手,给他一点儿苦头尝尝?”


    严问晴笑道:“我家的事,不劳阁下费心。”


    她从户自矜处知道自己想要的讯息,全当对方的话作耳旁风,对他道:“我已为人妇,还请阁下称呼时放尊重些。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要再往严家送,若叫旁人察觉你我私下里的关系,户老板,请你相信此事的后果不会是你想要得见的。”


    言罢,转身离去。


    “严娘子!”户自矜叫住她。


    一道小小的影子朝严问晴飞来,她下意识伸手接住,冰凉的玉骰子卧在她的掌心。


    “后会有期。”他笑道。


    这一次,严问晴没有将骰子丢回去。


    凝春为严问晴戴好帷帽,二人登上马车悄然回到严家,待左右无外人,凝春皱着眉头道:“听户老板那话,他似乎不觉得李少爷同女伶有私情。”


    “他若查到二人有首尾,也不会只为下我脸便轻易将此牌打出。”严问晴换上从李家出来时所着华裳,“令严大好好查一查,许是李公子红粉知己太多,咱们误会了这一个。”


    凝春咽下不满。


    她心头难平自然想到户自矜“联手”的那一番话,忍不住问道:“娘子,就是叫户老板做刀,替我们出口气又如何?谅他也不敢真对李家的掌中珠做些什么。”


    严问晴笑道:“户自矜是什么好驱使的家伙?他分明是想哄我一步步陷进去,好同他里应外合谋图李氏的家产。笑话,我既然嫁给李青壑,李家的东西迟早都是我的,何必引狼入室?他还惦记上我的东西了。”


    说话间,严问晴此前令严大派出去亲信回禀。


    那弹琵琶的女伶名唤孟蝶,与户自矜素无瓜葛,李青壑为她付了赎银丢下卖身契就往严家回,孟蝶则是收下自己的身契不知往哪里去了。


    严问晴沉吟道:“看来,户自矜只是想给我找不痛快。”


    她又使人吩咐严大:“给户老板也找点事做,省得成日清闲把手往我这儿伸。不过咱们尚没有斩草除根的实证,切勿打草惊蛇。”


    没两日,有个倾家荡产的赌徒检举户自矜私放印子钱,官府使人调查,那些衙役却只在赌坊闹事,赌坊好几日做不得生意,户自矜不得已大出血才打发走这群蝗虫,最后以“证据不足”结案。


    他又抓了赌徒拷问也没问出什么。


    此为后话。


    正此时仆人来禀,李青壑回来了。


    和阴魂不散的户自矜相比,李青壑充其量是拎不清轻重缓急,和他较真才要被气死。


    二人收住话匣,闲聊着穿衣打扮的琐事往中堂去。


    那头李青壑风尘仆仆,大气尚未喘匀,拿起刚端上的茶一口牛饮,幸好严家家仆做事体贴,水温适中,否则定要烫得他直吐舌头。


    他听得脚步声,立刻展眉笑着转身邀功:“我已替她还了卖身钱!”


    严问晴脚下一顿。


    她佯装不知:“那位妹妹现在何处?她叫什么名字?”


    李青壑说不上来。


    他给了赎银当场签下放奴的契书丢给女伶,接着急匆匆赶回严家,既没有注意那女伶究竟姓甚名谁,也没有管她何去何从。


    反正她已是自由身,爱做什么做什么,和自己没干系。


    “你打算将她养在外头?”严问晴见他迟疑,皱眉问道。


    “不是!”李青壑立刻否认,“我根本不识得她。她说身不由己,我已替她赎身,从此她是自由人,咱们与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严问晴看他神情不假,将孟蝶的私情嫌疑暂且排除。


    她一面思索心事,一面同李青壑讲着严家的情况,严问晴父母双亡,便携李青壑往祠堂为长辈上一炷香以示认亲,下午的归宁宴请了几房远亲,要同他说清楚。


    正说着琐事,李青壑打侧面伸来一只锦盒。


    用大红的绸绢做底,拿金丝勾勒如意吉祥纹,正中绣着鸳鸯金楼的名字,开口处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扣子。


    “我中间经过鸳鸯金楼,瞧这发簪好看,特意买来送你。”


    脸上一些细小的伤口似乎正在结痂,闹得人痒痒,李青壑侧过去挠了挠发热的面颊。


    严问晴就着李青壑的手打开锦盒。


    锦盒里摆着一支灿灿灼目的金簪,单股金筐团花,正中镶嵌着眼儿大的红玉,又捶揲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攀在底托,翅上点翠湛蓝鲜亮。


    拿起时沉甸甸往下坠。


    这是一支足金的实心金簪,做工极尽巧匠所能,可惜单股样式又用料扎实,哪怕只是插戴发间,也容易弯曲形变甚至折断,更别提这足以拉垮发髻的重量压在头上,于头颈而言是多大的负担。


    李青壑期待地望着严问晴,却并未在她眼中看到惊艳或喜爱的神采。


    严问晴平静地看向他:“我不喜欢。”


    李青壑捧着锦盒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双眼迷茫的望向严问晴,像是一时未能理解她在说什么,满腔的热望都落了空。


    可她又抬了抬嘴角。


    “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来为我戴上吧。”


    李青壑只觉峰回路转,忙从她手中接过这支沉重的金簪,满心喜哀交织,动作小心轻柔的将金簪插到她发髻上。


    如骤雪压枝。


    不和谐的华丽饰物瞬间喧宾夺主,螓首蛾眉纤细玉颈托不住这支突兀的金簪,单股的簪身也无意在发间久留,因着份量摇摇欲坠,反毁了严问晴今早精心梳成的发髻。


    李青壑立刻将金簪取下,面对严问晴疑惑的目光,羞愧地说:“我选一个更好的送你。”


    严问晴却摇摇头。


    她伸手拿回发簪的时候,指尖从李青壑掌心轻轻划过,痒得他急忙抽手。


    “以后是以后。”她微笑道,“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我怎能容你收回去?且放心,我一定好好收着。”


    这簪子少说要几百两,当然得好好收着。


    李青壑被严问晴三言两语说得愧疚又感动,只觉得自己胡乱买的礼物实在玷污了“第一份”这件极其珍贵的名头,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买份叫晴娘十分满意的礼物。


    一旁的凝春看在眼里,思忖:人是蠢了点,但好在并不悭吝。


    又想:这小少爷锦衣玉食,怕从不知囊中羞涩的滋味。


    想想便为往事深觉辛涩。


    拜见岳父岳母的牌位时,李青壑心中突兀的忐忑,像是在偷取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下意识回避自己亲口说的“假成婚”,乖乖给已故的泰山磕下三个响头。


    严问晴没有带李青壑见过待她亲厚如母的周嬷嬷。


    大抵是觉得某人实在拿不出手。


    更担心脾气暴烈的周嬷嬷已听闻前头发生的事,一会儿拿着菜刀砍过来。


    遂只领着李青壑在园子里逛了一圈。


    严家许多摆设虽已陈旧,却被光阴覆上一层古朴大气,行走其间更觉心静,李青壑偏头望向严问晴,只觉得时光都在此时凝固。


    “汪汪汪!”


    一阵突兀的犬吠打破这份宁静。


    大黄狗从灌木中蹿出,拴狗的铁链拖在地上“哗啦啦”作响,倒是丝毫不影响谷子围着严问晴的脚打转,身后的尾巴摇得比风车还快。


    遛狗的仆从急匆匆跟来告罪。


    原来这畜生两日未见的严问晴,一改往常耀武扬威的模样,怏怏趴在狗窝里,连最爱的烧鸡也只潦草地啃了数口,家中仆从怕是它憋闷,遂打开狗笼套上狗链牵他到园子里走走,结果没走几步路,刚还无精打采的谷子突然抬头,紧接着“嗖”一声挣开牵着它的仆从飞冲出去。


    竟是隔着老远嗅到严问晴的气味。


    严问晴瞧它欢快的模样,不□□露出喜意,微微俯身揉弄它的脑袋,谷子见势立马搭着她的膝立起,狗头直愣愣往她掌下送,撞得严问晴轻叫一声,笑意越发明亮。


    李青壑望着这份灿烂的笑容出神。


    然而下一瞬,谷子就发现主人身边多了个陌生的家伙,一扭身冲他狂吠数声,喉咙中爆发出的吠叫声尖锐又急促,震得一时不察的李青壑耳朵疼。


    李小爷是跑马走狗的好手,岂会惧怕一条杂毛野犬的挑衅?


    眼见一人一狗将起争执,严问晴忙拽住狗链,将谷子拉到身后,厉声道:“住嘴!”


    谷子不满地瞥了一眼主人。


    它不再大叫,但依旧冲李青壑龇牙咧嘴,锐利的尖牙里溢出“呜呜”的威胁声。


    受严问晴回护的李青壑朝它冷哼一声,不跟这畜生计较。


    严问晴见二者是调停不得,只好将狗链递给仆从,令他将谷子牵回去,可谷子岂能愿意?呜呜咽咽扒着不肯走,可怜巴巴望向严问晴,再看那一身油光油亮的皮毛都失了颜色,更叫人狠不下心舍它。


    “也罢。”严问晴一时心软。


    她扭头对李青壑道:“壑郎,请你先行一步,且容我将这畜生领回去。”


    李青壑:?


    李小爷又岂能甘心做被丢下的那个,立刻道:“不妨事,我看这狗也是膘肥体壮,喜欢得紧,一道走走吧。”


    谷子乖觉。


    它先头因此人遭主子训斥,虽听不懂李青壑假仁假义的话,但见主人愿留它在侧,亦收敛了爪牙,同李青壑虚与委蛇。


    不论李青壑站哪个方向,与严问晴之间总隔着条虎视眈眈的黄狗。


    更可气的是,养狗的仆从许是将李青壑那句言不由衷的赞美当了真,在侧频频赞叹谷子的忠贞,说它自从严问晴离家后便寝食难安,短短两日便瘦了一圈,实在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亦见亦闻的李青壑只撇了撇嘴。


    一条狗还装起大忠臣。


    偏严问晴这个昏庸之主听信谗言,时时低头爱抚谷子毛茸茸的脑袋,李青壑瞧那奸狗得志的模样,暗暗咽下心中恼火。


    不过是个杂毛野狗……


    等离了严家,看它还能如何媚上!


    岂料严问晴被奸佞蛊惑,没过一会儿便忧心忡忡道:“它认我为主,离了我便茶饭不思,这可如何是好?”


    李青壑佯装未觉言中深意。


    他双手抱肘,左右环视着严家内园美景,余光瞄见严问晴蹙眉。


    “……李家也不是养不起它。”李青壑闷闷地说,他心道:一条狗而已,我还怕了它不成?


    可严问晴却不是这般意思。


    她沉声道:“不如我在严家暂留几日,同它好好告别。”


    “不行!”


    一向不守规矩的李少爷磕巴道:“这不合规矩。”


    从来恭谨有礼的严娘子却不松口,她定定地看着李青壑,沉静的眸子里无波无澜,显然是铁了心要在娘家住几天。


    可晴娘缘何要留在娘家?


    思来想去,李青壑也只能全赖这条突然冒出来的杂毛狗身上。


    陪着谷子发泄一番精力,严问晴将狗链交给仆从,谷子不知主人还要陪它好几日,见严问晴要弃它而去,又呜呜咽咽地扒上她。


    李青壑看在眼中,更是心头火起。


    只觉此犬矫情又猖狂。


    白瞎了这副威风凛凛的宽胸细腰、直腿紧爪好狗躯,原是个谄媚无度、胸无大志的小人狗!


    甩掉这条奸佞,李青壑方觉通体舒畅,宴席上逢人便带三分笑,这副亲切友好的模样,毫无传言中的少年倨傲。


    只是在场的严家人,哪个没听说几个时辰前大门口发生的事?


    碍于李家家世,又不想给晴娘失礼,严家人待这位小少爷不冷不热,李青壑却没察觉异样,还因着不肯承认的爱屋及乌,觉着严家人都似晴娘般进退有度。


    宴席上难免行通酒令。


    猜谜划拳、呼喝喧闹,若是高洁雅士见了恐觉粗俗,对李青壑而言却刚刚好,他酒量好反应快,坐稳擂台直喝趴下一众同辈,倒是借着酒兴同严问晴的娘家人打成一片。


    “晴姐姐!”小严问晴几岁的少年喝得摇摇晃晃,仍不服,卯足气想为姐姐出口气,朗声道,“拿骰子来!我最擅长掷骰,定能胜他!”


    严问晴扶他一把。


    她看了眼微醺的李青壑,道:“你姐夫家风严明,不玩这个。”


    “姐夫”。


    李青壑悄悄偏过头去。


    “不就扔个骰子吗?”少年嘟囔声,醉醺醺一头栽进严问晴怀中。


    立马有仆从上前揽住,将他扶到客房休息。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严问晴见天色将晚便对李青壑道:“该回了。”


    李青壑这会儿神思清明,但脑海中始终反复着方才那个严家少年扎进严问晴怀中的画面,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知怎么,起身时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往严问晴的方向倒去。


    严问晴向后退了半步。


    一旁的仆从眼明手快上前搀扶时,李青壑却已经扶着桌子站稳,面上酒气蒸出的酡红似乎悄然蔓延到了耳后。


    上马车的时候,李青壑没忍住扭头。


    他朝严问晴出伸手,眼巴巴道:“一道回去呗。”


    严问晴面不改色:“我在家里住两天,你何时想明白了,再来寻我。”


    许是酒劲姗姗来迟,李青壑有些委屈,哑着声道:“我想明白什么?晴娘,你莫不是想抛下我?”


    要不是他有个“李家少爷”的头衔,严问晴真想一纸休书贴他脑门上再使把他扔出去。


    有得必有失。


    不能只想着李家少夫人的好处,全不管这烂摊子。


    严问晴如此自我劝解一番后,冷着脸吩咐下人将李青壑送回李家去。


    李青壑再不情愿,奈何身边都是严家仆从,三下五除二将他塞进马车里,驾着马车疾驰,好似赶着把讨人厌的东西丢回去。


    待垂头丧气的李青壑归了家,又被杜夫人唤去主院。


    杜夫人明知却故问:“晴娘为什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不知道。”李青壑理不直气壮。


    杜夫人被他三个字气得心口真切的疼,她深吸一口气,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青壑浓密的眉毛拧作一团。


    他抿了下唇,摇头。


    “晴娘只说想陪陪她的狗。”


    杜夫人:……


    “你不觉得,归宁日丢下新婚妻子去为一个女乐赎身,比为了陪狗在归宁日留宿娘家更离谱吗?”


    李青壑琢磨了一下母亲这番话,终于回过味来。


    “娘你的意思是,晴娘是生气了?”李青壑皱眉思索,“不应该啊,是晴娘叫我去的,还嘱咐我快去快回呢。”


    杜夫人恼得狠拍桌面:“我只问你,成婚三日和旁的女子纠缠不清,他人当做何想?”


    李青壑才想明白其中意味,他心下慌乱,嘴上却不肯认,犟道:“可她若不想我帮忙,直说就是,我又不是上赶着为人赎身的冤大头。”


    “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杜夫人头一回觉得这么些年纵着李青壑玩乐实非明智之举,“晴娘不知你与那女伶是何关系,若横加阻拦,惹得你不快,在家门口闹起来当如何是好?”


    李青壑却更委屈了:“这说明晴娘根本就不信任我!”


    “世上那条规定成为你的妻子就得对你深信不疑?你未能令其无忧,又安能使之不疑?”杜夫人讽笑道,“昨夜里还答应为娘好好待她,你应下的话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李青壑知误会了晴娘的意思,无心之举又惹得严问晴伤心,自己正难过着,又听杜夫人道:“你去小祠堂跪半个时辰,写一份言辞真切的告妻书,明早带上礼物将晴娘请回来。”


    “我不跪。”


    李小爷在安平县横行霸道惯了,腿打不得弯,连拜堂时都是作揖,除了敬茶那一遭替晴娘赶场,他连爹娘都许久未跪过,怎能说舍就舍膝下黄金,去跪灵堂里牌位死物。


    “好,那你滚。”


    杜夫人平静下心绪,说:“什么时候把晴娘请回来,李家的门什么时候为你开。”


    就这样,铮铮铁膝的李小爷在新婚第三天的大半夜,被亲娘撵出家门。


    带的现银全拿去给孟蝶赎身,李青壑也没脸用身上值钱的东西抵押留住客栈,在长街上徘徊一阵,终于还是腆着脸寻好友留他一宿。


    收留李青壑的人名唤高元。


    虽然与高县令同姓,或许几千年前是一家人,但高元家实是累世在安平县经营。


    他同李青壑自幼相识关系不错。


    去年冬天约李青壑走马被拒后,竟使人送上一筐针线,笑话李青壑在家“待嫁”,成功从李青壑处讨得一顿打。


    高元嘴贫道:“老实说,新婚后自家、岳家都不收留的女婿,我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


    李青壑闷声道:“我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同我说清楚不就是了,怎么能当我是在外胡乱沾花惹草的人呢?”


    高家家风不比李家,高元早有妻妾,只是见李青壑不开窍,他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几乎没和李青壑讨论过风花雪月。


    难得在李小爷面上瞧见苦恼。


    高元调侃道:“这位严娘子确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气性,竟在归宁当晚留宿娘家,叫你一个人回夫家……”


    不待他说完,李青壑便打断他:“话也不能这么说。”


    “晴、严娘子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她也是为了我着想才咽下这口气,她心里也不好过,被我气得都不愿跟我回来了。”


    高元闻言自觉闭嘴,不去置喙这小两口的事儿。


    见他不说话,李青壑反问他为何不言。


    高元心道:我这还说什么?


    他只问:“那你待如何?”


    李青壑犹豫道:“我该怎么让妻、妻子消气?”


    “无非金银珠宝相赠,软语温柔劝说。”


    李青壑上下搜索遍,兜里半个子儿也无,再摸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后一条路也是难于登天。


    活了十七年,李小爷头一回体味到捉襟见肘的滋味。


    他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李家后门蹲守,堵到一名眼熟的仆从,令他唤来竹茵。


    竹茵得知主子要他去取栖云院小库房里的财物,忙摆手道:“夫人说了,不许为您取用金银。”


    “我不取用。”李青壑敲了下他的脑袋,又道,“你找几个人,把我那些金银细软、房租地契、古董珍玩,全拉去严家。”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耽误了小爷的正事你吃罪得起吗!”


    这几乎要搬空栖云院的动静自然瞒不住杜夫人,她由着李青壑去,前日见过严问晴处理账目的本事,杜夫人属意将庶务转交严问晴,不过她虽对晴娘品行满意,还是想多一重保证,正好藉由此事试一试晴娘对财帛的态度。


    手头有钱的李小爷底气又回来了。


    一车车金银财宝在严家后门一字排开,引得过路人频频觑看,门房不敢放任这些财物如此丢在门外,赶忙请示严问晴后,将赶车的人请了进来。


    只有李青壑被落在门外。


    他顶着随时间推移逐渐热烈的围观目光蹲守在后门外,直勾勾盯着紧闭的朱漆门扉,全不管周围这些人议论着什么,那眼神足以在门板上烧出两个洞来。


    可惜单靠目光推不开这扇门。


    严家的门房不让他进,李青壑只得大马金刀往门槛上一坐,以待溜进去的良机。


    围观人群里有好事者观望半晌,见他在严家后门蹲坐,既无叫骂也无打砸,觉着传闻里飞扬跋扈的李小爷不过尔尔,遂嘲笑道:“李少爷,怎么不去陪新欢,在岳家门口守着做什么!”


    李青壑懒懒地抬眸扫他一眼。


    转瞬间,银光闪过,只听“哆”一声,刚还说着闲话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齐刷刷扭头盯着没入树身的匕首,其下钉着一块头巾。


    这时候刚刚出言的好事者才觉出头顶发凉,哆哆嗦嗦地后退。


    李青壑往门板上靠:“再有胡说八道的,小爷我削了你的脑袋!”


    他又道:“爷和那个女伶丁点关系没有,是我家娘子见她可怜,才为她赎身放她自由。本来不过随手做件好事,倒叫某些无知的家伙以你们的小人之心度我们君子之腹。”


    正说着话,身后的门板突然被人打开。


    李青壑一时不察险些倒栽进去,却叫门房拿膝盖抵住,又将他顶出严家。


    他一个鹞子翻身蹦起,上前殷勤道:“可是许我进去了?”


    门房客客气气地堵住门:“娘子今日不见客,李少爷请回吧。”


    “我哪里是客!”李青壑不服。


    但门房不让,李青壑也强突不得,他不肯走,照旧蹲在后门处,指望着严问晴出门时动一动恻隐之心,把他捡回去。


    可惜严娘子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


    围观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因插在树上的匕首还泛着凌凌白光,无人胆敢闲言碎语。


    直到快宵禁的时候,怕被巡夜的衙役逮到牢里更见不着晴娘的李青壑才怏怏离去,照旧往高家打秋风,他现在确乎是身无分文,不过转念一想——晴娘既已经收下他的礼物,想来很快也会愿意见他。


    沮丧的心境随之轻快许多。


    至高家,李青壑挑灯夜读,不知翻了多少告罪、怀妻的诗词歌赋,好一通临时抱佛脚,才憋出百来字平仄不贴的悔过书。


    高元在旁瞄了眼,道:“你这个典用错了,这是怀念亡妻的。”


    李青壑立马伸手挡住墨迹未干的纸张,连声道:“快滚快滚!我的悔过书,你在旁指手画脚什么!”


    “哎?你这人!”


    高元好心被当驴肝肺,也不管他抓耳挠腮的可怜样,甩袖离开。


    待他走后,李青壑盯了会儿糊成一团的墨迹,复翻起那些看着就头疼的典籍,逐字查解自己的用词,将歧义一一改正后,重新誊抄一遍。


    刚誊抄完时,李小爷很是满意。


    可他看看书上端方的字迹,又看看自己这双鸡爪子写出的字,抿了抿唇,重起一张再抄。


    直到天际大白,李青壑打了个呵欠,将差强人意的悔过书晾干,细致叠好放进信封里,再在信封上写下练了无数遍的“晴娘敬启”,这才枕着书信小憩片刻。


    只是待李青壑揣着悔过书兴冲冲出门,却听闻晴娘昨日便已着人将他送来的财物尽数归还李家,盖因李青壑一直守在严家后门外,竟到现在才知道此事。


    李小爷顿时如霜打的茄子。


    他握着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悔过书,心里又没了底。


    晴娘饱读诗书,哪里看得上他这篇狗屁不通的悔过书?


    李青壑在严家门外徘徊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叩门的自信,又揣着悔过书回高家去。


    却不知,里头的门房刚刚得了令,出来时发现方还在门口踟蹰的李小爷已不见踪迹,只得为难地挠挠头,转身向主子回禀去。


    严问晴做事惯留有余地。


    她留在娘家,也非对李青壑失望——严问晴从未对李家纨绔有过期待,又何来失望?


    不过是一来借此事试探婆家的态度,二来她后无依靠,更要强硬处事,免得外头那些闲人什么流言蜚语都敢往她头上堆。


    婆家不曾出面压她,还将李青壑撵出来请她回去,严问晴对此十分满意。


    她晾了李青壑一天,见他还算乖觉,看在杜夫人的面子上,严问晴已打算下这台阶,将李青壑召进来再敲打敲打便随他归李家去。


    谁料他又跑没了影儿。


    许是李青壑因求见不得,又素无耐性,不肯继续在门外受人耻笑,到外边寻快活去了。


    严问晴压下心头躁火,处理完严家柜面上的要事,听严大来报,最近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常在严家附近探看,非是被李小爷引来的闲人,行踪有些鬼祟。


    “先查查是何来历。”


    正说着,又有仆从拿着个风筝来禀。


    风筝是从外头飞进来的,一连飞进来十数个,样式不一、做工精湛,最重要的是每一个风筝上头都写了一行横七竖八的烂字,生生破坏了风筝的精美。


    拿到严问晴面前的这个上边写着“卿卿,看看我”。


    这风筝是哪个衰货放进来的,一目了然。


    原来李青壑到高家,转手把自己亲手写的第一封悔过书以二百两的奸商价强卖给高元,随后购置三十来个风筝,亲手写上肺腑之言。


    写称呼的时候,若写“晴娘”,李青壑担心风筝不慎飞到外边去有损严问晴清名,犹豫再三写了“卿卿”二字,既是夫妻私语间的称谓,晴娘一看便知是谁飞进来的。


    李青壑围着严家放风筝。


    严家仆从已经陆陆续续捡到十几个写着字儿的风筝,每一个上边的内容还不一样。


    李青壑刚控着新的风筝飞到严家上空,正准备拿剪子绞断风筝线,由得风筝落下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做什么呢。”


    李青壑猛地回头,见严问晴就站在他身后,一袭间色长裙随风微动,她沉静的眸子抬起,望着半空中晃晃悠悠的风筝。


    风筝本来就飞的不高,掌线者又无暇顾它,眨眼功夫便颤巍巍落下来。


    严问晴一抬手,恰抓住掉到面前的风筝,二人的目光越过风筝稍一碰撞,李青壑慌里慌张地别开眼。


    她扫了眼李青壑,拿着风筝转身。


    线拐子还握在李青壑手里,他这时倒聪明了,立马循着风筝线跟上去。


    亦步亦趋。


    这样子,倒像是风筝在放线拐子。


    一路上零星有几位仆从窥看,李青壑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荣耀——他可是晴娘亲自领进来的!


    及至堂屋,严问晴令侍立在侧的仆从退下。


    还未等李青壑开口告罪,严问晴先问道:“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还是夫人令你来的?”


    这倒是问到要害上了。


    李青壑不擅说谎,犹豫两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娘同我说清其中关键,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件蠢事。”


    “那你来请我,也是因为夫人不许你回去?”


    但凡通点人情的,都知道这是表衷心的好时候,偏一根筋的李小爷竟没听出其中深意,“嘿嘿”笑道:“是我不肯去祠堂跪牌位跟娘呛声被赶了出来,回不回去倒没所谓,高家住得还蛮舒坦的。”


    严问晴借喝茶的动作咽下一口火气。


    “那你回高家去住吧。”


    李青壑应了一声,又问:“你原谅我了吗?”


    就他这表现,严问晴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没台阶硬下,没把手里的风筝砸他脸上再吩咐两个洒扫仆从将他撵出去都算好涵养。


    她冷着脸:“没有。”


    “那如何才能原谅我?”李青壑凑近两步。


    严问晴往旁边偏了偏:“你只令人搬来巨量的财物诱我,我却瞧不见你的诚意。何时叫我看见你的诚意,我何时原谅你。”


    李小爷橙子吃得多了,“诚意”倒是从没使过。


    他又追着严问晴问:“如何才叫有诚意?”


    “好,我给你指条捷径。”严问晴被他问烦了,下颌微抬,“跪下。”


    李青壑懵了下,脱口而出:“我不跪。”


    严问晴嗤笑一声:“这点诚意都没有,你还想请我回去?”


    李青壑急了:“哪里下跪就是有诚意了!”


    “有没有诚意我说了算。”严问晴难得在外人面前展现出几分霸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跪。”


    严问晴恼道:“那就跟你的黄金说去吧。”


    李青壑还在旁不依不饶:“我跪了你就原谅我?”


    严问晴叫这个面子比天大的家伙烦透了,脱口而出:“你跪我就原谅你。”


    “好。”


    “啪”一声,李青壑直挺挺地跪下。


    他原是卯着一股劲,势要求得晴娘原谅,才跪得如此干脆利落,跪完膝盖生疼才反应过来,又觉得说跪就跪委实窝囊,朝严问晴尴尬地笑了下,接着转念一想:跪都跪了,一定要求出个结果来!


    遂挺直腰杆,看着还挺自豪的,仰头对严问晴得意地说:“我跪啦!”


    跟要向严问晴讨赏似的。


    严问晴默然片刻,以手扶额。


    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被李青壑激将了。


    严问晴别过头去将嘴角压下,再对他道:“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李青壑指了指双腿:“我把全部家当都给你,还差这两块膝下金吗?”


    实属无赖。


    严问晴不语。


    片刻后,她扭头往外走。


    “晴娘!”李青壑怕她耍赖,忙爬起来跟上。


    严问晴转头,眉毛微挑,轻飘飘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凉凉的一句话像根细绳勒住了李青壑,他悄悄打量严问晴神色,又乖乖滚回去跪好,只偷摸抬眼觑看她的动向。


    第24章 信与疑自寻烦恼,痛并乐大惑不解 st……


    严问晴拾起廊下一摞风筝丢到李青壑面前。


    “念。”


    李青壑一低头, 就瞧见风筝上板板正正的“卿卿”二字,憋了半天,“卿卿”这两个字抵喉咙眼里实在是掏也掏不出来, 倒堵得他满脸通红, 只好“悄悄”换个称呼。


    “晴娘, 我错了。”他抬眼瞄严问晴神色, 见她未有不满, 遂放下心来。


    后头念得便流畅许多。


    “晴娘,我是大笨蛋。”


    “晴娘,看看我!”


    “晴娘, 晚上的风好冷, 我在城墙根下冻得睡不着。”


    “晴娘, 我以后把自己栓你身上, 绝对不乱跑了。”


    “晴娘, 原谅我吧。”


    “晴娘……”


    李青壑越念越起劲,以致最后全然脱稿,径直丢下风筝抓住严问晴的裙摆一口一个“原谅我吧”,那双精致漂亮的凤眼盛着少年的诚恳, 叫人见了无不为其心折。


    严问晴微微俯身。


    专注的目光似在仔细打量李青壑眼里有几分诚意。


    李青壑眸光闪烁,有些不好意思的躲避欲, 又生生忍住,反往前凑了凑,想叫严问晴看清他眼里的真诚。


    他往前凑, 严问晴却直起身。


    还将他拽在手里的那截裙摆扯了出来。


    李青壑的指尖落空,虚碾了碾指腹。


    但见严问晴脚尖踩在某个风筝上,冷笑道:“不是在高家住得舒坦吗?哪来的城墙根底下冻得睡不着?”


    这是质疑李青壑话里的真心。


    万幸李青壑聪明了一回,忙道:“正是在城墙根下试过, 知晓那里睡不得人,才豁出一张脸求高家收留的。”


    严问晴腹诽:瞧你方才的说辞,真不像豁出脸来。


    她哪里知道李青壑何止毫无寄人篱下的态度,在高家更是连吃带拿,买风筝的钱还是从高元处敲诈来的。


    又听李青壑咬牙道:“是我滥好心,想着在晴娘面前展现良善,谁料现了眼,反惹麻烦上身。我看就是他们设的套,说什么去官府立结契约,着人代办又不是什么难事!是我着相忘了要紧事,晴娘要罚我也认了,只求你莫气坏自己,容我得空好好查查是谁想害我!”


    严问晴心道:倒想不到他的脑子还能动一动,这么快就想清了本末。


    转念再想:许是多亏被逐出家门。


    杜夫人与李父那样的人物,生出的孩子底子总差不到哪儿去,这株蜜罐里锦衣玉食喂大的苗丢外边叫寒风冻一冻,算能清醒几分。


    可深想来,太清醒也不宜,还不如傻点好拿捏。


    电光火石间已有千般念头闪过,严问晴面上只笑道:“我怕你不是发善心,是见那小娘子漂亮,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李青壑不服:“再漂亮哪能有晴娘漂亮!”


    严问晴不管李青壑这话里有几分真情,心下听得舒坦,单笑骂一句:“花言巧语。”


    李青壑看她笑了,嘴角也咧开,复抓住严问晴的裙摆道:“实话实说罢了。”


    见状严问晴心中一动,半蹲着凝视他问道:“既知我漂亮,又巴巴求我消气,缘何待我不假辞色,屡屡躲我?”


    李青壑一愣。


    他似被从天而降的冷水浇了个透,荡漾的心思霎时间化作硬邦邦的冰块,对上严问晴漆墨似的瞳子,立马心虚地垂下眼,手里的裙摆也松了开。


    “我……”


    “我怕唐突你。”李青壑又急着找补道,“毕竟咱俩有过约定,以后你、你还得……”


    还得再嫁?


    不知道为什么,李青壑就是挤不出来这么简单的两个字。


    李小爷是个一言九鼎的汉子,当初求着严娘子与他定下“假成亲”的约定,断不能食言而肥惹人笑话。


    他被搅成一团乱麻。


    忍不住有些恼。


    原谅与否说就是了,好端端的提这茬做什么!


    见他还惦记着“假成亲”的事,严问晴嗤笑一声,转而道:“你虽与那女伶没干系,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红颜知己,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又该如何处事?”


    “没有!”李青壑瞬间借刀快斩乱麻,把满脑子的浆糊麻溜丢开,急切地抬手起誓道,“我若在外有姘头,就叫我五雷轰顶!”


    “既然如此。”严问晴转身,“且容我收拾收拾,明早随你回去。”


    李青壑正要起身追上。


    膝盖刚抬起来点儿,忽然想到晴娘并未叫他起来,又把膝盖丢了下去,可眼见晴娘越走越远,心里焦急万分,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


    严问晴走到廊下,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疑惑的扭头——


    李小爷这膝下金品质真不赖。


    “噌噌”几下膝行就跟上了严问晴的步子。


    见她抿着唇看过来,李青壑心里也没底,小心翼翼问道:“你只说没叫我起来不许起身,却没说不许我换地方跪吧?”


    严问晴费了半天劲压下唇角。


    她忽然发现,李家这小纨绔有点与他混不吝的人生态度和乖觉的长相全然不符的认死理。


    “起来吧。”严问晴偏头咳嗽了两声。


    李青壑高高兴兴地蹦起来。


    他犹豫了下,还是将心头琢磨了许久的话掏出来:“有些事,我一时没转过弯,你要同我说清楚。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也不必想着委屈求全,我只怕……”


    只怕我是那个叫你委屈的人。


    若如此,又有何面目替你讨回公道?


    李青壑觉着矫情,将后半句咽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晴娘,请你信我。”


    这话又糙又直,却听得严问晴心中微动。


    因身后无所依靠,她习惯了以退为进,那个豆蔻年华时放肆情绪的少女早已被明枪暗箭磨得面目全非。


    严问晴道:“壑郎,信任从不是说来的。你我成亲不过三日,遇着那样的事,我又如何敢不假思索的相信你”


    李青壑还是头一次遇着说完“你信我”后,对方回一句“我不信”的情况。


    他毫无诉衷肠的经验。


    思索几息后,李青壑道:“我这就着人去查那女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她寻个良配!”


    只要拿出证据、解决问题,不就能证明自己可信了吗?


    严问晴却记他先前那番痛陈是明了关窍,不想他顺藤摸瓜攀出自己的旧事,遂拦他道:“既已桥归桥路归路,这件事便由它过去吧。”


    “那你可愿信我了?”李青壑紧张地盯着她。


    严问晴笑道:“好,我信你。”


    只是“信任”二字,于她而言太过奢侈。


    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相信李青壑。


    二人既“和好如初”,李青壑自不用再去高家打秋风,严问晴着人收拾出一间客房,在严家宿上一夜后,李青壑龙行虎步,神气非常。


    不过因他先时答应下,那条奸狗也被晴娘带回了李家。


    虽是美中不足,倒无损李小爷春风得意的好心情。


    刚荣归家里,李青壑就被杜夫人叫去又是好一通教训,他倒是乐呵呵领上五十刀用来抄家规的纸回栖云院了。


    这活从来是竹茵代劳。


    今儿李青壑却自己抄起来,还不去他甚少踏足的书房,偏就在主屋外间的小几上抄,一刻钟写两三个字,抄到天色渐暗也不肯挪窝。


    他咬着笔,拿手支脑袋,双眼放空,像随时要在主屋睡去。


    “竹茵。”


    严问晴欲唤他将李青壑扶去侧房休息。


    李青壑立马又清醒起来奋笔疾书。


    严问晴凉凉道:“夜深了,明儿再抄吧。”


    “不,不行。”李青壑坚定摇头,“我今儿不睡也得把这些纸抄完。”


    抄家规是假,想赖在主屋过夜是真。


    就在严问晴打算以“身体要紧”为由强令他滚回侧房去时,竹茵拿着伤药缠带急匆匆跑进来:“爷,该换药了。”


    李青壑立刻丢开笔,炯炯有神地望向竹茵。


    显然对他这场及时雨十分满意。


    这两天没顾上小臂处的伤,今日一瞧似乎严重了些,结痂的地方莫名裂开,露出底下新长的血肉。


    ——这道创伤的始作俑者就在一旁。


    严问晴佯装未觉,偏过头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嘶——”


    严问晴脚步微顿。


    现在装作没听见径直越过他大抵是有些不赶趟。


    她转向李青壑,恰好抓住对方还没来得及完全撤回去的余光。


    “嘶……”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轻呼。


    倒是苦了竹茵,只要他碰一下李青壑就“嘶”一声,“嘶”完再瞄一眼严问晴,也不知李小爷何时改了属相成属蛇的,“嘶”个没完了还。


    严问晴终于大发慈悲移步在侧,对竹茵轻声道:“我来吧。”


    竹茵如蒙大赦。


    眨眼功夫,李青壑的属相又改回去了,恼人的“嘶”声终于消失。


    严问晴蘸着药粉轻抹在伤处。


    好似有微凉的香风落在发痒的伤口,酥酥麻麻。


    “疼吗?”


    李青壑收回了神,下意识实话实说:“这点儿小伤……”


    他的目光落在随严问晴低头轻抚她面颊的碎发上,看见她根根分明的睫羽轻颤,眼帘抬起,漆黑的眸子望向他,似关切似疑惑,于是剩下的话被硬生生憋回去,化作一句轻声:“痛的。”


    “那天早上是我莽撞。”严问晴垂眸。


    李青壑还在看那一缕碎发。


    平日晴娘惯起严妆,这些细碎的头发都一丝不苟地贴在发髻上,今夜她刚刚洗漱完毕预备就寝,才叫调皮的发丝垂在面庞放肆。


    李青壑忽然觉得这缕碎发碍眼,手指蜷了蜷,忍住帮她将碎发捋到耳后的冲动。


    只是严问晴也觉得垂下来的发丝扰乱视线,随手将它别到脑后。


    李青壑的目光顺着这一动作移向严问晴白玉般的纤纤五指,又后知后觉到这双手现在正悬于他手臂之上,若有若无地擦过敏感的伤处。


    有点痒。


    如果晴娘不小心使劲摁下去,伤口就不会抓心挠肺的痒了,迸裂的伤口令火辣辣的痛感钻心,溢出的血珠沾到葱白的指尖,凝固在她略粉的指甲上,比她染的蔻丹还要鲜艳……


    李青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只觉得这再好不过。


    严问晴的手上也会沾染到他鲜血的味道。


    可惜严问晴没有读心的本领,实在无法从李青壑稍显呆滞的神情里,窥见他满脑子精彩纷呈的胡思乱想。


    但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这层“贤妻良母”皮下的坏心不免翻滚作怪,指尖暗暗摩挲包扎用的绑带,半垂的眼眸中微光闪烁,下一瞬,轻拈绑带的手指往两边使劲一扯。


    布带在富有弹性的皮肤上勒出深痕。


    “嘶!”


    这回是真的痛出声来。


    “抱歉。”严问晴慌忙撤回手,秀眉微蹙,眸中似有盈盈水光,“系得太紧了?”


    她担忧又愧疚地抬眸,眼周似乎都有些泛红,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忍责怪,更别提李青壑这没出息的东西,一对上她的视线,魂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哪里有闲工夫记挂手臂上这点区区小伤痛。


    “无事、不疼……”


    李青壑说着,心念电转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说出口的话磕巴两声,硬生生拐了个弯:“嘶……好疼……”


    如此突兀的转变,严问晴立刻警惕。


    果然,李青壑紧跟着道:“好疼,走不动路了,晴娘,要不我今晚在主屋睡吧。”


    严问晴:……


    敢问这番话前后有必然的因果吗?


    你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腿,更何况两屋间的距离,你就是爬过去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说白了,还是想赖在主屋。


    可严问晴尚扮演着善解人意的贤妻,不好出言刺他,更何况是她一时手痒没忍住整他,惹得他打蛇随棍上,反倒叫严问晴现在有几分哑巴吃黄连的感受。


    李青壑知道自己这理由着实叫人难以信服,他也不说别的,单重复一个“疼”字,眼巴巴望向严问晴,似向她讨要一个说法。


    不知是从哪学来的急智。


    严问晴心里气过一瞬,很快便想好对策,微笑道:“好,主屋你住惯了,想来睡得更舒服。”


    李青壑闻言尚未来得及喜悦,又听她吩咐凝春收拾东西,准备自搬去侧屋休息,忙出声拦她。


    严问晴转头“苦口婆心”劝道:“你瞧瞧你眼下青黑,恐怕这几晚没睡得一个囫囵觉。我知道你不适应生人在侧,铺盖再怎么软和也比不得床上舒服,你既然更属意主屋,我去侧屋歇不妨事的。”


    李青壑被反将一军。


    “没不适应!”他慌里慌张出声试图留住严问晴。


    严问晴忽然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而后俯身轻声问道:“你是打算假戏真做吗?”


    薄唇微启,呵气如兰。


    浅淡的气息散去,李青壑才反应过来严问晴说了什么,又急着否认:“不是!”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李二狗:想找回狗窝[爆哭]


    第25章 苦恼难安眠,躲闪生惦记 在驴头前钓好……


    严问晴抽身, 立于一旁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手足无措的李青壑。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我……”李青壑妄图找回些理直气壮,“我说笑呢。这本就是我的屋子不是?”


    严问晴得了答案,面不改色地吩咐凝春继续收拾。


    李青壑忙以“搬来搬去太麻烦”为由拦下她, 半刻钟后, 草草洗漱一番的李青壑将自己闷在什么味道都没有的干净被子里, 头一回深刻体味到孤衾独枕的寒凉。


    ——虽说成功回主屋他也是一个人睡地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抚小臂的绑带, 脑袋埋在软枕里, 不知道在苦恼些什么。


    凝春将刚收拾起来的褥子铺回去,转身时瞧见严问晴拿着那支巧夺天工的金簪若有所思,她耐不住期待地问:“少夫人, 小爷今夜这一出, 是不是……喜欢上了您?”


    严问晴回神。


    她将金簪丢回锦盒, 笑道:“他心无定性, 想一出是一出, 先下我脸面后殷殷恳求,这哪里能叫喜欢”


    凝春讷讷:“可我瞧他总想赖在您身边。”


    严问晴怅然道:“傻丫头,若是喜爱一个人,除了恨不得时时刻刻赖在他身边, 还是但凡有一点误会都急着把心剖出来给他看,怎么会因为几句似是而非的试探就慌张躲出去”


    “只怕他是贪恋美色, 想坐拥齐人之福。”


    凝春闻言神色一凛。


    她将装着金簪的锦盒盖上,随手塞进某个疙瘩角里,又抬头望向窗户, 不知透过泛黑的窗纱在瞪些什么。


    李青壑今夜果然又没睡好。


    他做了个梦。


    梦里杜夫人的病痊愈,他正高兴着呢,严问晴突然拿着一纸和离书要他签字,李青壑自然不肯, 周围便围了一圈人嘲笑他果真如杜夫人所料,喜欢上母亲强逼他迎娶的妻子,他在梦中既不肯承认、又不肯签字,拼了命往前跑,和离书和嘲笑声依旧如影随形。


    就在李青壑力竭时,他一头扎进个柔软的怀抱中。


    抬头望去,却见严问晴泫然凝视着他。


    她问:“你究竟拿我当什么?”


    我拿你当……


    李青壑猛地睁开眼,梦的余韵还未散去,他默然蜷缩成一团,抛却一切杂念,只试图重温梦里虚假的柔软怀抱。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竹茵正依惯例叩门唤少爷起,一进门却见往常这个时辰总要跟被褥缠绵一番的李青壑游魂似的坐在床沿上,面色深沉。


    “爷?”


    如此反常的行径,令竹茵端着水盆不敢近前。


    李青壑抬头,精致却总带着几分稚气的瑞凤眼里此时竟迸发出几分难得一见的锐意进取,但见他肃然开口。


    竹茵立马站正听他吩咐。


    “我如何,”李青壑面带沉凝,“能抱到晴娘?”


    “啊?”


    竹茵呆若木鸡。


    不是,少爷,这种问题,您问我?我什么身份?是能回答这问题的人吗?


    他结巴了半晌,终于叫李青壑不耐,挥手放过他一马。


    梦里的触感已经完全消散,李青壑却还惦记着,心事重重地洗漱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往主屋走。


    从廊下走过时,一张贴在窗户上的喜字角有些卷边,李青壑顺手将它捋平。


    到了主屋,却没瞧见严问晴。


    屋里仆从答少夫人早起到园子里散步。


    李青壑没立马寻过去,又令他们将少夫人早上做的事一一道来,从家中仆从口中听足了“少夫人”三个字,才得意地离开。


    他却不知无心之举徒惹严问晴警惕。


    严问晴回来后,听闻李青壑今早仔细打听她的动向,立刻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风声,因前不久她才瞒着李青壑私会户自矜,本就心里有鬼,自然草木皆兵,此后行事也愈发谨慎。


    这是后话。


    此时李青壑寻到严问晴,还未及靠近,便听一串犬吠。


    他这才想起昨日还带回来个不速之客。


    原来晴娘早起到园子里是为了遛这奸佞,实在叫人气闷,而更可气的是,晴娘为阻拦这条不长眼的坏狗冲向李青壑,竟一把将它抱在怀中。


    抱在怀中!


    这一幕直恨得李青壑牙痒痒。


    奸狗达成所图,见李青壑近前也不叫唤惹主人嫌了。


    李青壑深吸一口气,不同这畜生计较,单冲着晴娘笑语。


    二人披着晨光在早春的园子漫步。


    若是中间没有那条畜生就更好了——李青壑如是想到。


    “咦?”严问晴忽然俯身。


    李青壑的目光循着她的动作投去,落在一个树下的小土包上。


    他先时还未反应过来。


    直到严问晴看着小土包前的小石碑念道:“威猛大将军之墓?”


    李青壑脑海中“轰”炸开一声巨响。


    他立马冲上去,一脚踹平昔日宠臣的坟冢,将他亲手立下的石碑踩在脚下,急赤白脸地觑看严问晴脸色。


    谷子乐了。


    它“汪”一声,兴奋地冲到李青壑脚旁到处乱刨。


    李青壑生怕自己玩物丧志的证据被蠢狗刨出来,一面撵这混蛋,一面使劲踩实地面,以求无人能找到威猛大将军的葬身之处。


    严问晴赏了会儿李青壑手忙脚乱的闹剧,才笑着唤回谷子,疑惑道:“这是谁的坟茔?”


    “它、我……”李青壑手慌得没地儿放。


    严问晴笑道:“我听这名字,倒像是蛐蛐的戏号。”


    李青壑见她并无反感,七上八下的心因她一句话、一个眼神,立时落入宁静的网中,悠然鼓动。


    又听严问晴带着几分促狭道:“斗蛐蛐岂非赌局?”


    李青壑解释道:“我不玩那个。”


    这种相斗的游戏常常带有彩头,热闹太过彩头就变成了赌资,由办蟋蟀会的东主组织相斗,但李小爷不缺钱,他只高兴养、斗,他做东办的蟋蟀会,只要能赢他就有赏,谁出钱谁是大爷,与会者自然由着他。


    严问晴悠闲道:“有的蟋蟀赌场,见哪条虫上押得多,便知会监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发草的做手脚,故意落败,赚得盆满钵满。”


    李青壑头回听说这等事。


    他持芡草引斗的技巧纯熟,一思量便想通了如何操作,只是他不解:“旁边围观的人都是瞎子不成?哪里由得东主做小动作?”


    严问晴挑眉笑道:“赌徒未必善斗蛐蛐,更何况东主手下发草的也非善类,糊弄堪堪入门的家伙绰绰有余,不过京城里曾有一个干此勾当的东主,倒踢了硬铁板。”


    李青壑本就爱听故事,又是声音顶好听的晴娘娓娓道来,他更是两眼放光。


    “那东主设计了个财大气粗的年轻公子,从他身上狠赚一笔,却不曾想那是左将军的幼子,第二日竟带了几十训练有素的家仆围了赌场,也不仗势欺人,只拿出一条‘金甲将军’,叫东主照常开盘,他数战数胜,东主不敢当着众多家仆的面动手脚,眼见要赔的倾家荡产,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时,有个赌客给他指了条明路。”


    “然后呢?”李青壑追问。


    严问晴却不答,反问道:“壑郎,你昨日的家规可抄完了?”


    李青壑立时泄了气,支吾道:“这……早晚的事……”


    严问晴打了明牌:“宜早不宜晚。你将家规抄完,我再同你闲聊。”


    是要给他钓萝卜。


    李青壑不依:“这故事说到一半,我这心惦记得紧,哪里能安下抄罚?好晴娘,你先同我说完,我了却心事再去抄。”


    哪有驴还没动就把萝卜给出去的?


    奈何这驴叫实在恼人。


    严问晴经不住他死缠烂打,无奈松口欲同他再说上两段,忽然被一道急声打断。


    “少爷,老爷请您往前院一趟!”


    李青壑恼极!


    他想:爹找我从无什么要紧事。


    便要拖延片刻,且让自己把好容易求来的故事听个干净。


    传话的小厮却没这个眼力见,催着李青壑动身,严问晴也松了口气,笑盈盈道:“先去拜见父亲。”


    李青壑心不甘情不愿。


    结果他落下要紧事去见亲爹,到了地方看见李父叫他来的原因李小爷心下气得大呼:果如我所想!


    无他,前院候着的,是前几日挨了他一顿打的那厮。


    此人家中长辈仰仗李父生意,得知他开罪李青壑,刚听闻李家家事完满,便立刻趁这好时候将人带到李家来赔礼道歉。


    李青壑只道他们是来添堵的!


    碍于对方长辈出面伏低做小,态度恭谨,李青壑冷着脸应下,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再和此人来往。


    不,不止此人。


    前夜同他一块哄笑的,也一并断绝关系。


    打定主意后,李青壑再一回忆,当晚一屋子的人竟没一个是能剔出来好东西,他都不知道从前自己是如何混迹其中。


    终于敷衍走不速之客。


    待李青壑回到栖云院,却见书房里笔墨纸砚皆准备齐全,只差一个罚抄的李小爷。


    李青壑突然一拍脑袋道:“我好像有东西落高家了。”


    言罢,匆匆溜出去。


    他也不全是到高元处躲罚,更是要赎回自己抵给高元的那封悔过书,此等重要的物件,怎么能一直流落在外?


    李青壑约出高元,还他二百两银。


    高元却不松口,要了他五十银利钱后,才将这二百五的悔过书完璧归赵。


    随后高元做东请李青壑喝上几杯。


    李青壑惦记着讲到一半的故事与讲故事的人,正要开口推拒,却听高元道:“那个叫你揍了一顿的家伙见彻底开罪了你,前日转头投了王鹏远,却被姓王的拒之门外。”


    犹豫片刻,李青壑想:反正现在回去也是被押着罚抄,不如捱到天黑,再佯装醉酒,看今夜能不能成功!


    于是随高元吃酒去。


    酒过三巡,因着一直在聊狐朋狗友的事,高元多嘴问:“那日你为什么出手?真是因他言语冒犯了你的新婚妻子?”


    李青壑慌张了一瞬,他强压心乱,绞尽脑汁寻得借口:“不单单如此。我去年拒婚时说了糊涂话,本就我的过错,肯定要为严娘子出头,截断那些风言风语。后头又干了糊涂事,我身有担当,当然更是拚得一身剐也得挽回。”


    李青壑还重复了好几遍。


    直说得他自己都信了这番因果倒置的托词。


    高元没想到随口一问,竟惹得李青壑喋喋不休地连说着车轱辘话,忙倒一杯酒敬他:“明白、明白,李小爷快饮下这杯酒,歇歇嘴。”


    李青壑不大乐意。


    他还想再解释一遍,但见高元又举起酒杯,显然无意听他继续废话,只好怏怏咽下。


    先头高元提到王鹏远,让李青壑想到卜世友,遂问:“高兄,你最近有世友兄的消息吗?”


    “他?确是许久未见。”


    高元回忆半晌,才在犄角疙瘩里找到这号人物——空有皮囊没什么本事还心术不正,平时逗个乐也就罢,拿此人当知心朋友那才叫蠢蛋。


    他瞟了眼李青壑。


    高元想起来,当初李青壑和王鹏远闹崩,也是为着替卜世友出头,叫上一帮子人同王鹏远带来的人混斗,最后这一群人全被捕快拎到县衙,领头的两位少爷都在牢房里蹲了一宿。


    高家与王家因生意竞争素有嫌隙。


    不过李家的李老爷长袖善舞,与各家关系处得都不错,长辈倒是未因此事生分,由得小辈胡闹。


    李青壑和王鹏远闹掰对高家无害,高元倒是乐见其成。


    李青壑叹一口气:“他带患病的老母求医,这么久也没个音讯,我怕是王家那厮又寻他麻烦了。”


    “看不出来他还有孝心。”


    高元不以为意。


    从未听说过卜世友还有个老母,可见要么没有这号人,要么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携老母求医,恐怕是背地里干出什么坏事,诓骗李青壑一笔巨款逃跑。


    李青壑听出他言语间的轻蔑。


    他不大服气道:“哎,你们总以出身论高低。我看人家就挺好的,多少能为我出几个主意。”


    高元不与他争辩。


    二人吃过酒,带着几分醉意勾肩搭背结伴归去。


    微醺的状态倒是软了李青壑这张嘴,叫他忍不住在高元耳边絮叨严娘子是一位多么温柔、多么善良的好姑娘。


    听得高元耳朵要起茧。


    他正想促狭地旧问重提,李青壑的话头先断了,但见他鼻子忽然耸了耸,皱着眉头嘟囔:“哪来这么重的血腥味?”


    听他这话,高元才模模糊糊嗅到一丝腥气。


    二人环顾一圈,齐齐顿在原地。


    只见不远处趴着个人,夜色浓重看不清形貌,可顺着砖缝蔓延的血迹已触到他们脚下。


    夜已深,严问晴仍在挑灯审账。


    杜夫人半是补偿半是信任,将数个铺面的契书兼账目都交给严问晴打理,柜面进账尽数归栖云院。


    严问晴无意间抬头,才发现外边漆黑一片。


    她召来凝春,正要问问李青壑的动向,外头突然跑来个仆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少夫人,夫人请您去前头!”


    第26章 知内情瞒天过海,告段落风波又起 狗子……


    严问晴在路上自传话的仆从口中大致了解事情的始末。


    至前院中堂, 李家人已齐聚在此。


    高元亦在其中。


    杜夫人倚靠在丈夫怀中,别过头去暗暗垂泪,堂中老少皆面带焦急。


    有人道:“当务之急, 应将壑儿速速赎回来, 那印床蛀虫得抓老爷的把柄, 还不知要如何刁难。”


    又有人道:“小王八蛋遭了现世报, 可恨前阵子才与阿壑起了冲突, 无端端受衙门猜疑羁押,真是苦了阿壑。”


    高元见严问晴,方知死鸭子嘴硬的李青壑缘何屡屡心口不一。


    他道一声“弟妹”, 将今夜发生的事再述。


    原来今晚李青壑出去吃酒, 同高元结伴回来的路上竟遇着起凶杀, 凶手不见踪影, 死者的血却尚温着, 再借着月色仔细一看,受害者赫然正是前几日被李青壑揍了一顿的混蛋。


    偏这般巧。


    死者几乎是当着他们面断的气,可二人却没得见半点凶手的行迹,兼此人与李青壑存恩怨, 县衙得到报案后,自然将李青壑扣了下来。


    不过高县令心里有杆秤。


    像李青壑这等家中富贵的县衙常客, 高县令哪怕拘他,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待李老爷花钱打点后, 就会将他完璧归赵。


    只是这回涉及人命官司,打点的银钱恐怕少不了。


    财帛对李父而言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与杜夫人是因此事涉及命案而忧心忡忡。


    他们清楚儿子的为人,可外头的风言风语却顾不得许多。


    “父亲。”严问晴越过七嘴八舌商议着的李家族亲, 朝李父恭敬一拜,“儿媳的心与在座各位是一样的。我与壑郎新婚不足一旬,也盼他平安归来。可涉及生死,兹事体大,儿媳冒犯直言,还请二老冷静,断不可贸然贿以金银,壑郎未得洗清冤屈,纵身离囹圄,此心依旧困于其间。”


    这道理李父如何不知?


    可那是自己独生的孩子,妻子甫一听闻此事急火攻心险些晕过去,怎么能冷静处事?


    又听严问晴道:“县衙既推说高公子与壑郎素来亲厚,他的证词做不得数,咱们可另寻证人。死者生前负伤行动不便,外出必有旁人相伴,将壑郎离开酒肆的时辰与死者脱离伙伴视线的时辰做比,便知壑郎无作案时间,更不论将凶器藏起的时间。洗脱壑郎的嫌疑后,让他大大方方离开监牢,再备一份厚礼谢县令照拂不是更好?”


    严问晴否了将李青壑直接赎出来的建议,又给出明确可行的法子,关心则乱的众人纷纷吃下一颗定心丸,遂由李父吩咐下去,按严问晴所言行事。


    来传信的高元见状,暗道:杜夫人当真为青壑聘娶了一位贤妻在室。


    杜夫人备好洁净的衣物被褥、布巾梳子、干粮净水、用以驱虫宁神的艾草香囊、用以打点衙役官吏的碎银,甚至还有一包耐贮藏的闲嘴点心。


    她携严问晴带上齐备的物件探监。


    及至县衙监牢门前,杜夫人又停下脚步,犹豫地望向黑洞洞的牢门,片刻后让严问晴带人进去,自己则候在外边。


    怕是担心见到形容狼狈的孩儿,好容易下定的决心会溃不成军。


    严问晴与秋明入内。


    这间牢房显然比其它牢房干净许多,但到底是收押嫌犯的地方,昏暗潮湿,时有虫鸣鼠动的细微声响。


    牢头解开门锁。


    叮叮当当的锁链声震破牢中沉闷。


    听到动静的李青壑一骨碌爬起,叼着根干草撇嘴道:“早说此事与小爷我无甚干系,这破地方真硬,坐得我屁股都疼了……”


    说话声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看着静立在昏暗灯光下严问晴,因匆忙赶来并未严妆,松散的发髻垂在耳侧稍显憔悴与脆弱。


    有一瞬间,李青壑疑心自己是在牢里眯着后,又做了什么奇怪场景的梦。


    他很快反应过来面前切切实实站着严问晴。


    李青壑迅速吐掉咬着的干草,借光线昏暗将他刚刚从砖缝里掏出来的墙串子丢开,随后抻直脊柱,再拍拍皱皱巴巴的袖摆,颇有些局促地望着严问晴:“你怎么来了?这地方又脏又乱的。”


    “壑郎。”严问晴满面歉疚,“你恐怕需要在牢中再待上几日。”


    李青壑立马道:“不妨事、不妨事。”


    他说完脑子才理解了严问晴那番话,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严问晴将她的用意简单说完,又请秋明把杜夫人细致准备好的物件递给李青壑,最后心疼地看着李青壑:“这是母亲为你准备的。这段时间要委屈你了。”


    有她这句话,天大的委屈李青壑也能抗下。


    “不过……”


    烛光倒映在少年澄澈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光凝聚在严问晴身上,严问晴心中微动,忍不住向他走近两步,随后听得李青壑问道:“那个赌场的东主后来怎么了?”


    严问晴:……


    且关着吧!坐牢还有空惦记这个!


    回去的路上,严问晴将狱中所见一一告知杜夫人,又劝慰她几句。


    洗漱后严问晴全无睡意,她皱着眉头坐在床沿,沉思良久后才轻声道:“成日在外头瞎混,且叫他在牢中吃几天苦头,也省得他落个藉由身家逃脱刑罚的口舌,莫白白连累我的名声。”


    好似在说服着谁。


    凝春一面放下窗撑,一面小声道:“刚刚严大传了只鸽子,腿上绑着红绳。”


    严问晴抬头。


    为着掩人耳目,他们传讯并不留在纸面。


    红绳的意思是户自矜处有要紧的动静。


    暗中监视了这么久,偏偏在今晚出事,未免太过巧合,恐怕李青壑这场牢狱之灾又有户自矜的手笔。


    她需寻个由头回严家一趟。


    翌日早,严问晴找到杜夫人,言她记起祖父生前尝与一位声名鹊起的老刑名互通书信,其人恰定居于邻县,是以她打算回娘家寻出往来书信,邀请这位老刑名至安平县,辅助县衙破案。


    杜夫人听后大喜,自无不可。


    严问晴立刻出发,回到严家后先从祖父的遗物中寻到从前的书信,那位老刑名当然确有其人,她写下相邀的书信交予仆从寄出后,再去后院柴房看看严大带回来的“东西”。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


    “那伙人将他灌到醉得不省人事,丢进湖中,恐怕是想作酒后淹死的假象。”严大将事情原委禀告给严问晴。


    他水性不错,悄然潜入湖底将这醉鬼捞起带回严家。


    而后严大顺便将调查李青壑的事简述一番——李小爷仗义疏财,替不少兄弟掏银子赎买流落在烟花地的红粉知己,他本人倒是没查出与何人有生出首尾。


    严问晴不置可否,只令他将半昏半睡的醉鬼唤醒。


    一番不见外伤的刑讯。


    此人正是昨晚谋杀案的凶手,更是从他口中得知一条严问晴亟需的线索。


    户自矜急着杀人灭口,一来此人确实知道许多秘密,担心迟则生变;二来到底是算计李家,他没有十全的把握,怕叫李家的老狐狸查出什么。


    可他没想到严问晴一直使人盯着他的动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严问晴洗干净手,拈起桌上写满字的纸张。


    “娘子要将此人移交官府否?”严大将趴在地上呻吟的杀手踹开。


    严问晴思索片刻后道:“若将此人交给官府,虽立时洗去李青壑的冤屈,但我等又如何解释无故暗中监视户自矜的行径?届时不仅瞒不住咱们同户自矜背地的合作,更会打草惊蛇,叫户自矜警觉,实在得不偿失。”


    “娘子的意思是……”


    “准备些东西,让他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几日后,一位湖边闲钓的蓑笠翁发现一具泡发浮起的尸首,吓得鱼篓都顾不上,急忙向官府报案。


    仵作草草验尸,确认其系酒后溺亡。


    安平县县衙上下正为要紧的凶杀案焦头烂额,顾不上不小心淹死的倒霉蛋。


    这些天李家的寻查已有眉目,奈何死者家属从中作梗,拒不配合,两家僵持下,取证保释李青壑的进程十分缓慢。


    李青壑被困牢狱不得出。


    但他竟能随遇而安,乖乖吃起牢饭,还拿手头的零嘴作诱饵,抓住两只肥肥胖胖的大耗子,系上细绳拴在牢门的栅栏边给自己逗乐。


    严问晴前来探监时,一不留神险些踩到这两只门神。


    因怕吓到晴娘,李青壑将两只狱友栓到里头去。


    严问晴见他虽身陷囹圄却没心没肺的开朗模样,想起外头关于李家恶霸暴虐嚣张、罔顾人命的传言甚嚣尘上,她对真相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受了无妄之灾,可为她所图,严问晴不得不装聋作哑,此时面对毫无芥蒂的李青壑,不免生出几分愧疚与怜爱。


    可惜这份情愫尚未来得及蔓延,就被突然蹿过来的大耗子吓得灰飞烟灭。


    那只耗子几乎贴着严问晴的鞋面逃奔生天。


    再看牢房里,李青壑拎着耗子咬断的半截绳头,触到她惊魂未定的嗔视讪讪一笑:“下回我换个粗些的绳子。”


    严问晴咽下突到喉咙口的惊呼。


    见她面色不好,李青壑立马转移话题,闲聊片刻后,严问晴道:“家中一切都好,我请来一位履历丰富的刑名,昨日已抵达安平县,想来对此事大有所助。”


    这话就是要走的意思。


    李青壑有些舍不得,想找个由头留她,便问道:“那个赌场的东主到底如何?”


    严问晴无言失笑。


    “待你出来我再告诉你。”


    李青壑怏怏应下,对这个故事没了多少执着,只遗憾晴娘不再多陪他一会儿。


    却没想到当天李小爷就出狱了。


    原来严问晴刚离开牢房,听闻那位老刑名已至义庄验尸,便改换行程赴义庄。


    一到义庄外就听得里头高声争执。


    正是老刑名看那具水淹的尸首有蹊跷,欲对其尸检,而看守义庄的收尸人却不许他乱碰。


    守义庄的老头是个固执的糊涂蛋,偏老刑名也脾气暴躁,一来二去吵起来。


    严问晴没想到这位老刑名有如此本事,甫一抵达便瞧出关键,遂客客气气地调停二人,自己作保请收尸人通融则个。


    待老刑名仔细查看过那具浮肿的尸首后,声如洪钟道:“果真如老夫所想!”


    耳聋眼花的收尸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老刑名拈起尸体泡白的手道:“且看这只手,老茧在虎口、指腹,掌心却无,这绝非农汉的手,显然常持小巧轻便的武器,此人恐怕干的是杀人越货的营生。”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联想到近日悬而未决的凶案。


    李青壑也没想到自己晌午才见过严问晴,才过去几个时辰又看着她,还有爹娘兼李家亲族一干人,拿着艾草、新衣,庆贺他沉冤得雪。


    见他还懵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


    原来在发现那具尸体的不对后,老刑名仔细搜查,在尸体衣物的夹层里发现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因浸水已经模糊,依稀可辨其意,是这名杀手生前留字,自言罪行并表示若他身遭不测乃赌坊老板户自矜所为。


    自述罪行之一便是趁夜杀人栽赃李青壑。


    纸上所言种种细节与官府未曾披露的案件详情一一对应,找到了真正的凶手,李青壑自然无罪。


    虽然无罪释放,李父还是备上一份厚礼,感谢高县令对狱中的李青壑多有照拂,于是高县令使人张贴告示,以明李家公子的清白。


    李青壑心下不服。


    他暗道:这姓高的就是想从爹身上捞钱,才故意扣下的我。


    然而民不与官斗,能破财免灾便好。


    一家人热热闹闹归去,杜夫人摆了几桌上好的席面庆祝,家里人来人往的,李青壑一个错眼不见严问晴踪影,他四处打量一圈,往栖云院寻去。


    却说不久之前,门房来向严问晴请示。


    一个不认得的小孩指明送给少夫人拜匣,该作何处理。


    严问晴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黑漆描金貔貅纹拜匣,暗暗带凝春离席,此时正在栖云院中。


    第27章 问晴深谙藏钩术,青壑笃信姐弟情 李二……


    “看来他是冥顽不灵。”严问晴冷笑一声, 令凝春将拜匣藏好,恰逢杜夫人派来召她的仆从传话,她稍整衣着, 先至前院随杜夫人入席。


    凝春刚从里间出来, 恰好撞见打外边进来的李青壑, 慌了一瞬。


    “少夫人呢?”


    凝春镇静道:“少夫人让夫人唤走了, 少爷来时没遇上吗?”


    眼见着李青壑要转身去追, 凝春刚松了口气,又见他停下步子,转头盯着里间, 凝春的心再度提起。


    “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李青壑稍一摆手, 道:“你去吧, 我在这坐会儿。”


    凝春紧张地抿了抿唇, 却不敢逗留惹他怀疑, 缓步向外走去,临出门时余光扫了一眼,见李青壑还在朝里间张望。


    无妨,东西我藏得紧。


    就算李少爷真无礼地乱翻出来, 拜匣上又无标识,也做不得证。


    凝春定定心神, 快步寻严问晴去。


    她刚走远,李青壑便蹿到里间,将床上褥子一掀, 攀着床架就要把脑袋抻过去。


    道他做什么?


    原来李小爷知道自己往主屋硬赖是件反复无常的糗事,早为自己找好了理由——那香囊藏在床顶,晴娘日日住着,难保不会发现, 未免自己宵小之举被撞破,他想回主屋宿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只可怜这香囊。


    被某个好色之徒握了大半年,再被虚伪做作的好色之徒丢到暗无天日的床顶,现在更是成了他出尔反尔的借口。


    可乌黑的发顶已经冒出,偏又缩了回去。


    李青壑跳下去,心道:若是现在将香囊取走,岂不是再无理由了?


    不对。


    他否认上一个念头,自忖:晴娘如此细心,难保不会发现某些细节,所以现在不能取。


    估摸着是怕床帐上哪根褶皱与先前不同。


    谨慎的李小爷放弃了这次危险的机会,将方才掀起褥子的折痕抹平,收手的时候嗅到一股淡香,又没忍住凑近枕头仔细闻了闻。


    嗯,和晴娘用的香囊不大一样。


    却说严问晴回到席上,却没瞧见今日的主角。


    杜夫人也发现李青壑不见,她拍拍严问晴的手背,促狭道:“真是寻一个丢一个,你们俩真不叫我省心。我看他呀,就是去寻你了。”


    严问晴向杜夫人羞涩一笑。


    杜夫人又问:“方才门房拿了个什么东西给你?”


    凝春正到她身边,严问晴扫上一眼,朝杜夫人露出疑惑的神情,纳罕道:“我也正奇怪呢。也不知是谁作乱,送了个空拜匣来,闹不懂是何意味。”


    杜夫人皱眉道:“近来小人作祟,这等来历不明的物件还需谨慎处置。”


    严问晴当即应下。


    说话间李青壑快步向二人走来。


    杜夫人调侃道:“扑了个空,没想到我占着你的妻子吧?”


    眼见着众人纷纷笑起,李青壑急声道:“我非是寻人,不过是去瞧瞧他们将灰旋风安置何处。”


    灰旋风便是李小爷自狱中抓住的那只耗子。


    也就是李青壑,坐趟牢还能从牢里带回来个“狱友”,因出来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将那只啃断绳子逃跑还吓了严问晴一跳的耗子抓回来,只带出一只同伙,盖因这几日狱中生活结下情谊,李小爷给它取了个灰旋风的诨名,丢给竹茵安置。


    可李青壑此去瞧也未瞧“难弟”一眼。


    他分明是去寻严问晴,这时候当着家里人的面却死活不肯承认。


    听李青壑提那只肥耗子,杜夫人脸色一白,叱道:“成日净盘弄些脏东西,可清洗过?”


    李青壑连灰旋风面都没见,更别提盘弄,这时含含糊糊应一声,又悄悄拿眼觑严问晴,见她神色淡然,不似心怀芥蒂,李青壑松了口气的同时,却莫名生出几分想不透的别扭。


    ——她为什么不生气?


    听我说不是去寻她,她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没等李青壑想明白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心结,一圈亲友举杯庆贺他逢凶化吉,他只得暂且搁置奇怪的想法。


    本朝男女大防本就松泛,李家又是商贾家,席上热闹极了。


    严问晴跟着杜夫人同李家姐妹嫂婶说话,因她与李青壑新婚,寒暄时不免说“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等吉利话,杜夫人听在耳中,勾起几分心事。


    过了会儿,她借口更衣带着严问晴离席。


    至内室,杜夫人稍整发髻,与严问晴闲话几句后,似随口问道:“壑儿这倔脾气,成日横眉竖眼的,晴娘,他这些日子待你如何?”


    严问晴温声道:“壑郎对我敬重,儿媳心满意足。”


    杜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夫妻之间只有敬重可不行。”


    “除了洞房第一回 ,他这些日子都宿在侧房?”


    严问晴腹诽:这第一回 都还是划破李青壑的手臂流下的血。


    想到这儿,严问晴不免惦记这些天在狱中伤口不知是否恶化,杜夫人对这道外伤不知情,也没给他准备金疮药,只盼李青壑自己乖觉些,拿银钱贿请衙役给他换药包扎。


    虽心事重重,严问晴面上只做害羞难言的垂眸。


    杜夫人当李青壑心怀芥蒂,前些日子故意借打架留下的小伤躲在侧房不肯与严问晴同房,恼道:“我好好说他去。”


    严问晴立刻挽住杜夫人,低头声如蚊蚋道:“这种事怎么好劳烦母亲?儿媳去请就是。”


    杜夫人瞧儿媳妇羞得耳朵通红依旧坚持,觉得她是个能立起来的,心下又喜又愧,遂揽着严问晴亲昵说笑。


    待到酒阑而散,严问晴与李青壑并肩往栖云院去。


    夜色静谧,李青壑席上喝了几杯淡酒,此时微醺着,再扭头看着身边与他同行的严问晴,脚下更像踩着棉花般飘飘然。


    只是干走着实在无趣。


    李青壑在软绵绵的脑袋里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个二人间未尽的话题:“……那个赌场东主最后到底如何了?”


    严问晴:……


    夜风轻拂,在这满园温柔的草木清香中,走路都在打飘的李青壑居然还在惦记那个赌场东家。


    可见他很关心对方。


    严问晴轻笑一声,终于不再辜负李青壑的念念不忘,道:“他向一位极擅养蟋蟀的高人求得一条真青勾镰刀,击败左小少爷的金甲将军,保住了家产。不过那位高人肯助他,也提了条件,不许他再设赌场害人。头一年东主确实偃旗息鼓。只是第二年他见促织大盛,终耐不住眼红,又开赌场,可左小爷睚眦必报,就盯着他呢,这回他再去请高人,却是人去楼空,最终落得家财散尽,灰溜溜滚出京兆。”


    李青壑听完,怅然道:“也是报应不爽。”


    严问晴笑而不语。


    哪有什么报应,不过是设局的人给他一次机会,他却故态萌发,那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故事说完,二人已至房门外。


    李青壑暗暗瞥向严问晴。


    他刚回来就里里外外清洗一通,头发都抹上了香露,绝对没有丁点儿牢里带出来的馊气,前阵子打架留下的伤也好大半,现在总有机会回主屋睡了吧?


    虽然李青壑一言不发,但那颗心已然姓了司马,谁都能看透。


    严问晴抬眸冲他柔柔一笑,道:“天色还早,壑郎愿陪我玩个游戏吗?”


    李青壑满口应下,乐颠颠随她入主屋,见严问晴从妆奁里取出一枚玉骰子,他笑道:“好啊,叫娘知道你偷藏这个,定要罚你抄家法。”


    严问晴歪头睨他一眼,淡声问:“那壑郎可会告密?”


    李青壑到嘴边的“不会”忽然刹住,他带着几分狡黠问:“若我说会,你拿什么收买我?”


    严问晴不答。


    她素手握住骰子一翻,两手背于身后,约三息后将两个拳头送到李青壑面前:“来玩藏钩,我若赢了,你不许将此事透露给夫人;你若赢了,我悉听尊便。”


    李青壑心念一动。


    他垂眸仔细观察着两个紧握的拳头,距离近到能看清粉白的皮肤下细细的孙络,李青壑抿了下唇,撇开眼。


    严问晴也不知他拿出什么神通,看了这么久。


    但不管李青壑有没有找到什么端倪,以严问晴的快手,胜负只在她一念之间。


    李青壑仰起头。


    事实上,他什么端倪都没发现。


    这时候李青壑满脑子都是——这手真好看,白白嫩嫩,有一点好闻,香气还挺熟悉的,握成拳的时候大小看起来他一伸手就能包住,摸上去应该软软的……


    他仰起头,只是因为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热。


    “如何?”


    严问晴在旁催促。


    李青壑的脑子现在没地儿思索玉骰子可能在哪只手,胡乱指了一只。


    手掌摊开,掌心当然是空的。


    李青壑却只瞧见她手掌比手背更多几分粉,掌纹清晰利落,掌心比手背更有肉感,如果捏上去……


    “还请壑郎信守承诺,莫要出卖了我。”


    李青壑也没空再继续方才的玩笑话,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还玩吗?”


    “……玩。”


    严问晴纳闷地盯着李青壑看了几息,总觉得他的模样怪怪的,好像脑子里突然被其它没用的东西塞满,导致无力思考别的,所以变得有些呆滞。


    不过傻点好。


    就欺负傻子想不到她出千。


    于是第二局李青壑理所当然地又输了。


    严问晴笑得像只惑人心智的狐狸,悠悠道:“壑郎这一次要输给我什么呢?”


    李青壑的喉结一滚,没吭声。


    “为我折一枝晚梅吧。”严问晴指了指庭院里。


    虽已开春,还有几枝梅花赖着春朝不肯走,不幸遭了这二人游戏的难,被急匆匆跑出来的李青壑薅下最艳丽的一枝,又三步并两步跑回屋,递到严问晴面前时,花瓣尚且巍巍颤抖着。


    严问晴将这枝梅花插到瓶中。


    她转身时,李青壑的目光便正大光明地落在她身上,云鬓、皓颈、削肩、细腰,梦境里柔软的怀抱悄然浮现,他的鼻尖似乎嗅到一缕发香。


    待晴娘看向他时,李青壑立马若无其事的转头。


    她只当这是李青壑行坐不定的蒙童之象,忽略过去,叫他伸出手,把玉骰子放在他的手心:“让我来猜猜看。”


    事不过三。


    欺负傻子也不能这么欺负。


    玉骰子被严问晴握久了,沾染她的体温,落在李青壑的掌心,明明只是温热,倒像刚从火炉里拿出的栗子,直直灼到他的心口,叫这颗心似正放在小火上炙烤。


    李青壑反而攥紧罪魁祸首。


    他将两只手重新伸到严问晴面前,眼儿却紧盯着她不放,攥成拳的双手因严问晴俯身细看的靠近微微颤抖。


    严问晴观察几眼,便胸有成竹地直起身。


    “左手。”她淡然吐出答案。


    李青壑看到她说话时有个难以察觉的挑眉动作,是因自信产生的一点儿得意,若非他的目光一直钉在严问晴身上,恐怕也很难发现这细微的变化。


    因这个发现,李青壑有种拂开浮尘窥见一丝明珠辉光的感受。


    他赶紧收敛神思。


    手掌打开,玉骰子安静地卧在他的掌心。


    “我又赢了。”严问晴笑着拈起骰子,又随口给李青壑递了个台阶,“壑郎是故意让着我吧?”


    李青壑今儿转了性,也不嘴硬要强,收回手捏紧拳头道:“我猜不到。”


    “输了就要受罚,”严问晴瞧他这副不服气的样子,又起了坏心,“不如……你叫我一声姐姐?”


    李青壑猛地抬头。


    严问晴本就长他三岁,只是因李小爷本就不喜这桩婚事,大家对这个事实心照不宣,平时甚至会刻意回避这件事,免得伤了小少爷素来膨胀的自尊心。


    但现在严问晴偏要戳他心窝。


    就是要逼这臭小子老老实实叫她一声“姐姐”,杀杀他的气焰。


    见他冲自己怒目而视,唇瓣翕动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严问晴心满意足,见好就收道:“若做不到,且饮一杯酒做罚。”


    严问晴刚吩咐竹茵取一壶酒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颤意的轻呼。


    “姐姐。”


    严问晴愕然转头望向李青壑。


    虽认识的时间尚短,严问晴却是知道这家伙极好面子,心下纳闷:又不是不会喝酒,何必如此,莫非把我那句做台阶的话当作激将了?


    殊不知李青壑方才半天说不出话,实是因为激动。


    此时此刻,李青壑的胸膛被一种带着几分豁然开朗的莫名情绪塞满了,他想——我拿晴娘当姐姐,所以亲近她那不就是天经地义。


    一定是因为这样。


    他是家中独子,表亲在京兆,一年见不得几回面,堂亲仰仗李父鼻息,待他尊敬有余,亲近不足,是以他从来缺少兄弟姐妹相处。


    甫一遇见严问晴,她沉稳温柔、细致体贴,自己拿她当姐姐,所以总想赖在她身边。


    太正常不过了!


    李青壑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一点就通,竟能将前些日子那番纠结的心绪看得如此透彻!——


    作者有话说:李二狗苦恼:为什么我会梦到抱抱晴娘呢?


    作者:当然是因为你喜……


    (“砰”一声被突然站起的李二狗撞飞)


    李二狗恍然大悟:一定是因为我把晴娘当成姐姐了!弟弟想让姐姐抱抱那不是很正常吗?


    作者趴在地上点头:行,我看你后头想亲晴娘的时候找什么借口。


    为了合理化龌龊思想,连“姐姐”都叫得出口,臭不要脸!


    另


    晴娘讲的故事要划重点。


    狗子敏锐抬头:难道说,晴娘在外头不止一条狗?


    晴娘温柔微笑。


    作者:关你什么事?你不是“弟弟”吗?


    救命,疯狗咬人啦![爆哭]


    第28章 避答两盏酒,晓意一厢心 反正我也不喜……


    李青壑被严问晴惊诧的目光盯得赧然, 磕磕巴巴道:“我真心拿你当姐姐,日后……日后……”


    一开始严问晴确有些诧异,但想起新婚夜里他那番“拜把子”的戏言, 倒与他今日这番话暗合, 莫非他真是把自己视作姐姐了?


    再转念想, 做他的姐姐也没什么不好。


    省得烦心他有没有在外头藏人。


    于是严问晴笑道:“好, 那你可要敬重我这个姐姐。”


    李青壑闻言突然闭上嘴, 不答话了。


    这不是他自己求来的吗?严问晴应他的话他反而不做声,真是怪哉。


    严问晴懒得琢磨他难以预料的心思,摩挲着手中的玉骰子问:“还玩吗?”


    “玩。”


    严问晴握紧骰子, 眸光闪烁。


    李青壑又“猜错”。


    她望着李青壑, 好一会儿才缓声问道:“壑郎, 你可有心上人?”


    李青壑一怔, 下意识高声否认:“没、没有!”


    见他眼神飘忽, 显然心虚得紧,严问晴看在眼中心下已经了然,依她所想递个台阶揭过此事便罢,今日也许是喝了几杯果酒, 头脑有些发涨,竟追道:“要说实话哦。”


    李青壑犹豫半晌, 觉得脑子实在乱极,嘴巴里又像塞了一大块糍粑全出不了声,他拿严问晴当姐姐, 所以他是绝对没有心上人的,可当着严问晴的面,他又没法笃定的说下去,闹不懂、闹不懂, 最后实在耐不住,李青壑干脆不去想这事,抄起竹茵刚刚端进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没有便是没有,偏要以酒代罚,更是欲盖弥彰。


    严问晴暗道:不过想借此堵我的话头,免得我再追问下去。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李青壑若是真的把自己当姐姐尊敬,那他的心在哪里她也不必去管,不过这个人一定得放到她眼皮子底下,以免节外生枝。


    严问晴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再来?”


    一直叫他输那可太明显了。


    严问晴放了一回水,叫李青壑“猜中”骰子在她哪只手里,李青壑好像没想到自己能赢,笑着要开口,忽然又把嘴闭上。


    他犹犹豫豫半天,才试探着问:“你呢?你可有心上人?”


    撒谎对严问晴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她也自信李青壑看不出来。


    可当她望着李青壑明亮的眼睛,从他眼中看到某种炽烈的期待,有些熟悉,又非常陌生,他长了副好皮囊,带着少年人的专注,就这么静静盯着她,却像是在眼睛里燃起一把火星子。


    严问晴伸手拿起另一杯酒仰头饮尽。


    她丢开酒杯,扶着桌边歪头笑道:“我好像有些醉,不玩了。”


    李青壑见她扶额蹙眉神色倦怠,纵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得歇下纠缠的心思,预备回他冷冰冰的侧房。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严问晴忽然开口,“近来睡得可好?”


    “不好。”李青壑猛地转过头,“伤好了,睡得却不好,侧房久不住人,睡着总觉得缺了人气。”


    在牢里睡得不好也就罢了。


    后边的话搞得好像住在侧房的他不是人。


    严问晴轻笑一声,顺势坐下靠着桌沿托腮望向他:“那你就搬回来嘛。”


    李青壑心里还未及被喜悦塞满,先叫这懒懒的一眼扫空了所有的思绪,因严问晴仰头看他,下颌微抬,刚刚饮过酒的唇尚残留着水润的痕迹,言语时一张一合,隐约可见贝齿丁香。


    这个姿势,只要俯身……


    好像很适合亲……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李青壑下意识伸手抹了把,低头瞧见指腹上擦着抹殷红的血。


    哪来的血?


    还没等李青壑找回思绪,对面的严问晴已经悚然起身,招呼竹茵上前。


    哦!原来是我流鼻血了。


    反应过来的李青壑立马捂住鼻子,目光躲闪,瓮声瓮气道:“今日酒喝多了,有些燥。”


    一通手忙脚乱的收拾。


    李青壑敷着冷巾一口气喝完降火的桑叶水,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样低头不吭声。


    这也太丢脸了吧!


    怎么会无缘无故流鼻血呢?


    都怪今天席上那道清蒸王八,要不就是那碗羊肉汤惹的祸!


    李青壑杂七杂八乱想着,逼自己忽略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他在流鼻血前,想的是什么。


    我拿晴娘当姐姐的。


    他对自己强调。


    “鼻衄可大可小,明日还是请大夫看一看为好。”严问晴话这样说,其实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少年人生龙活虎,莫名流一两次鼻血不是多稀奇的事。


    她道:“天已经很晚了,收拾收拾安歇吧。”


    李青壑感觉鼻子又有点发痒,立马隔着冷巾未雨绸缪地摁上去。


    严问晴走到他身边,微微俯身道:“我还是怕扰了你的好梦,不如你栖在外间?外间那方竹榻宽敞舒适,垫上厚厚的褥子,不比里间的床差。”


    李青壑在她靠近的时候便捂着鼻子缓缓后仰。


    明明已经屏住呼吸,却总觉得那股熟悉的淡香裹了上来,贴着他的肌肤往里渗。


    李青壑隐约感觉冷巾濡湿。


    他更不敢松开手。


    结果李小爷在出狱的头天晚上,这样的大好日子里,险些把自己活活闷死,肺都快憋炸了才逼得他撒开手,甫一松开便侧着脑袋张嘴狠狠吸气。


    这动静惊到正往里间走的严问晴。


    她好奇地看过来。


    李青壑立马捂住口鼻若无其事地坐好。


    严问晴转过头继续朝里走,心想:他可能真的有病。


    不是鼻衄这种病症。


    而是脑子或许异于常人。


    毕竟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闲着没事把自己憋死玩的。


    如此想想,顿觉杜夫人辛苦。


    能把这玩意养大成人,定是费了不少苦功夫,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等李青壑洗漱好,头脑已经彻底清醒下来。


    他神清气爽的把自己丢到竹榻上,枕着软枕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回归时刻,仰头望着房梁上早该看腻的合和二仙图,只觉得两个小童眉开眼笑,憨态可掬的模样甚合他意。


    李青壑又扭头看灯架上摆的烛台,顶槅下悬的纱灯,处处与从前无异,却处处比从前亮丽。


    待熄了灯,李青壑强压心头的亢奋,闭上眼试图酝酿出睡意——再整宿不睡觉,明儿顶着两黑眼圈,晴娘指不定又依这个由头把他撵回侧房去。


    平躺一会儿,不大舒服。


    翻个身,还是不对劲。


    李青壑在榻上反复煎蛋,被褥与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听得清清楚楚。


    “壑郎。”


    这声音近在咫尺。


    李青壑扭头瞧见严问晴微倚屏风,单手抱肘,正对自己。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榻,凑到距严问晴两步内,又生生刹住,眸光清明地看着她:“怎么?”


    “榻上不舒服吗?”严问晴柔声道。


    人却是面无表情的,全赖夜色朦胧为她盖了伪装。


    任谁的困意被辗转反侧的动静频频打断,都摆不出什么好脸色,严问晴甚至后悔为在杜夫人面前做样子,把这家伙放了进来,她因忌惮李青壑晨起迷迷糊糊的孟浪之举,特意将他支使到外间,谁曾想还是扰得她不得好眠。


    “没。”李青壑为掩盖心虚,压着声含含糊糊道,“就是有点头疼睡不着,兴许是今晚酒喝多了。”


    骗人。


    今夜席上在场谁敢当着李家夫妻二人的面,猛灌刚刚出狱的李青壑?他今夜喝的酒,恐怕还没打人那一次咽的闷酒多。


    不过李青壑跟他那耗子兄弟同根,半夜精神抖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严问晴不与他计较这个,走到榻边侧身坐下,朝李青壑招招手:“过来,我替你揉揉。”


    李青壑被天上突然掉下的馅饼砸昏了头,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一动不动,严问晴也没耐心等着,遂起身要走,李青壑见状立马回神,眨眼工夫扑到严问晴身边,三两下踹掉鞋履跪坐在榻上,而后把脑袋递到严问晴双手下。


    李小爷干事一向干脆利落。


    本来也不头疼,枕在软枕上,叫晴娘力道适中的摁一摁,李青壑顿时如泡在蜜酒般醺然,恨不得当时睡死过去。


    今晚喝下肚的酒现在又将酒劲翻涌上来。


    就在李青壑飘飘然之际,忽闻严问晴轻声问道:“壑郎,你会骗我吗?”


    李青壑想说“不会”,但心突然被提起来,上下忐忑着,不许他说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于是他思考半天,想出个十全十美的回答:“嗯……我说不清。若是有些事,我也不知道真假,能算骗你吗?”


    严问晴默然片刻。


    她换了个话头,柔声道:“日后,你要是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带来给我瞧瞧。”


    李青壑莫名笃定绝不会有那一天,他正要开口,又听严问晴道:“你拿我当姐姐,我也视你为亲人,若你有想要迎娶的人,一定要带来叫我长长眼。你若是想许她名分,我也愿让位于她,只求你……莫要感情用事,为我留几分颜面,好吗?”


    那番近乎剖白的承诺被堵在了喉咙眼。


    先时蜜一样缠在他心口的滋味,忽然化作尖刀,毫不留情地往下刺,带出血淋淋的痛,可他却茫然着,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刀,又为什么偏偏要刺他。


    李青壑听见严问晴声音低沉地说:“壑郎,我孤身一人,已经无家可归了。”


    他想起严问晴不久前饮下的那杯酒——也许,她不肯回答那个问题,不是羞于表达心中的喜爱,而是不喜欢他又想给他留几分面子。


    晴娘很喜欢杜夫人,将她视作母亲。


    她把这儿当成家。


    所以晴娘这番话,是委婉地告诉他,希望他就算另有心上人,也给她留几分余地。


    大约是因为他前头做的事太不着调。


    晴娘不放心他。


    李青壑突然厌恶自己脑子怎么转的这么快,为什么要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他感觉闷闷的。


    好似有一片载着雨水的阴云独独笼罩住他,每一次呼吸都溢满叫人窒息的水汽。


    他垂着眼,忽然抿唇微勾,挤出一声自嘲的笑,他想:我又有什么值得晴娘喜欢呢?


    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她不喜欢我才好——


    作者有话说:不负责小剧场:


    李二狗:笑死,我又不喜欢她,有什么可在意的,呵呵,我一个人挺好的,根本没想和她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真搞笑,哈哈哈呜、呜呜呜,晴娘,晴娘你不能走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晴娘!


    第29章 称君子却觅黄粱,疑鼠患欲请虎舅 奸狗……


    “晴娘。”李青壑忽然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我这人天生失一情窍,长这么大还没见哪个娘子能叫我多看两眼,什么情情爱爱, 还不如盒里的促织叫人兴奋。你且放心, 我就是柳下惠再世, 绝不可能领个狐媚子回来碍你的眼!你就放心把这儿当成你家便是。”


    放平日里, 严问晴绝不会信他的话。


    但这静谧和谐的夜色实不忍负, 她道:“好,我信你坐怀不乱。”说话间点按着李青壑的百会穴,见这小子舒服得闭上眼, 指尖依中线划在他印堂上打转, 随后顺着挺拔的鼻梁点在立体的鼻尖上。


    李青壑鼻翼翕动。


    浓密的睫羽“唰”一下弹起, 瞪大的双眼定定望向严问晴。


    因鼻尖上的这根手指作祟, 李青壑的眼珠子不可避免的有些对眼儿, 偏他还直眼盯着严问晴,看起来更是傻气。


    严问晴轻笑一声,收回手起身:“好梦。”


    说完,人已似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开。


    严问晴躺回床上, 许久不曾闭眼,脑海中始终重复着熄灯前同李青壑的那番交往, 方才藏钩避答时咽下去的酒顺着喉咙淌出刺痛,一直搅得她难以入眠。


    外间已经没有辗转反侧的声音。


    此时严问晴方知,不是他在榻上翻身的这点动静烦人, 是今夜她的心乱以致长夜难寐。


    另一头的李青壑没有睡。


    他是安分下来,却是忽然想到身下的竹榻晴娘刚刚坐过,脑袋晕乎乎的发热,浑浑噩噩的, 也不知自己几时睡着的。


    睡着倒也罢。


    可李青壑刚大言不惭,没想到一闭眼先是出尔反尔了。


    他一抬头,见严问晴正垂眸望着他,不知打哪儿来一道朦胧的白光拢在她的面颊上,照得耳廓透亮,隐约可见血丝,她微微一笑,柔美又温婉。


    颈下柔软的触感与视线的方向让李青壑意识到自己正枕在严问晴的腿上。


    她伸手轻抚李青壑的鬓角。


    指尖从面颊滑过,点在他的上唇处,轻轻揉了几下。


    谁料李青壑突然张嘴,将她的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严问晴惊呼一声迅速抽手并抵着他的肩膀要将他推开。


    李青壑想也没想,立马环住她的腰身。


    二人齐齐跌进厚厚的床褥间。


    晴娘衣着不再是那身绸缎寝衣,而是一条纱制的夏裙,清风一拂,似山岚般若隐若现,一头扎进去,便穿过飘渺云雾,陷进柔软的草甸里。


    “哗啦”一场瓢泼大雨,将他浑身都淋得湿透了。


    吸饱了水的衣物黏在背上,翻身间难受至极。


    李青壑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定眼看了半晌房梁,神才堪堪归位。


    他甫一清醒,立马直挺挺坐起,刚要掀开被子,就听见里间传来晴娘与凝春的说话声,又迅速把被子死死按回去。


    明明是冰凉粘腻的触感,却有一股火辣辣的羞耻感席卷整个躯壳,叫李青壑立时恨不得化作灰旋风,“嗖”一声蹿得无影无踪,可他这样大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藏不住,只好拢着被子掩耳盗铃。


    身上越是烧得厉害,被压着黏糊糊裹上的微凉的、肮脏的、可耻的、难以理喻的、恶心的附骨疽就越是如鲠在喉的突兀。


    晴娘的声音渐渐清晰,好似有一条猎猎作响的鞭子破空向他逼近。


    “壑郎?”


    严问晴不解地看着僵坐在榻上的李青壑,他还拿被子绕着腰结结实实包了一圈,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我醒醒神。”


    李青壑低头,任由散发从两侧滑出,遮住他通红的脸颊。


    没见过坐起来说自己醒神的。


    严问晴扫了眼层层被子重点压制的位置,婚前仔细学习过的知识在脑海中浮现,见他臊到要挖个地缝的模样,便疑心他恐怕是晨起自举难以见人。


    她微微挑眉。


    哦,柳下惠哈,天生缺一情窍啊。


    或许,有没有情窍那是脑子的事儿,脑子以下的部分,自然不归它管。


    严问晴想想又觉得好笑——昨夜她真是信了李青壑的鬼话,少年人肾气足得很,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就气满则溢,直冲脑子?


    李青壑不知道自己又被冤枉了。


    不归脑子管的破东西已经把不该吐的都吐干净,他坐起来那会儿正耷拉着脑袋,只是他不小心抓住严问晴扫过来那一眼,如有实质的目光叫不听脑子话的东西又恢复起一点精神。


    李青壑更窘迫了。


    自从严问晴嫁进来,他只梦到过一次跌进她怀中,也只是不小心摔倒,稍微抱了一会儿,许久未有如此寡廉鲜耻的梦境。


    都怪昨晚席上那道清蒸王八!


    除了倒打一耙外,李小爷的算术大抵也不太好。


    “许久未有”——指从去年梦到现在,只婚后一旬日子里没怎么做怪梦,这一旬里还有流落街头、被困监牢等等本就难得安眠的烦心事。


    偏在这时,竹茵咋咋呼呼的声音先他一步冲进来:“爷!少爷!不好了!”


    李青壑心下怒道:爷现在就不好!喊什么喊!


    奈何晴娘在侧,李青壑更努力将自己收成一团,以期竹茵这小子放聪明点,快快滚出去。


    然仆效其主。


    竹茵瞧少爷这副搞鬼样早就习以为常,半点没犹豫扑到李青壑榻前,急声道:“爷!谷子不慎将灰旋风咬死啦!”


    他倒没惊异李青壑宿在榻上。


    “假成亲”一事,只有在场的四个人知道。


    不过竹茵将李青壑种种表现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假戏真做”是早晚的事,左不过现在别别扭扭着不承认,且孤衾寒夜晾着吧。


    当务之急,还是得将谷子与灰旋风犯冲的事儿报给小爷。


    “什么?”


    听闻此事,李青壑一把将长发薅到脑后,揪着竹茵的领子道:“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竹茵却磕巴起来:“小的、小的正遛着谷子,没留意灰旋风也拴在院里,不着神叫它俩撞上了,偏巧灰旋风胆小,一不小心冲到谷子嘴里,嘎嘣一下,就成半截了。”


    他又连声道:“都是我的错,我没看好谷子。”


    “不怪你。”李青壑恨恨咬牙,“定是那奸狗作祟!”


    他早看出那狗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可怜灰旋风。


    本以为狱中遇着大造化,日后能跟着李小爷吃香喝辣,未曾想深宅大院里攻讦不休,它才刚刚进了李家的门,竟这般叫仗势欺人的恶狗害死!


    偏这时竹茵还催促李青壑赶紧去瞧瞧。


    他此番如何去得了?


    果是奸狗!如何故意陷害于我!


    严问晴瞧他捶胸顿足、愤愤不平的模样只觉得好笑,轻咳一声,打断这主仆二人间天怒人怨的氛围,又替李青壑解围,对竹茵道:“到底是我领回来的畜生,带我去看看吧。”


    见严问晴要将责任揽到她自己身上,李青壑忙道:“灰旋风野性难除,也合该有此一劫。”


    若灰旋风在天有灵,恐难以瞑目。


    万幸此插曲将严问晴引出去,给李青壑留足毁尸灭迹的空间。


    可这间屋子大半归了晴娘,李小爷再不好干些明目张胆的行径,他既没那个脸假手于人,又怕人多眼杂有闲话传到晴娘耳中,只好趁仆从不注意,抱着换下的裤子蹿进净房,吭哧吭哧搓洗半天,确认裤子上没再沾着泥泞似的浊物,再背着人把那一盆水倒进茅坑里,将证据彻底斩草除根。


    等收拾好这些,已过巳初三刻。


    他得知严问晴看过谷子,现正在花厅用餐。


    藏好狐狸尾巴的李青壑遂一整衣袖,人模狗样往花厅去。


    栖云院里有单独的小厨房,杜夫人也不是色厉内荏想在儿媳面前立威的婆母,除了新婚第二天依习俗认亲并同进早餐,严问晴这些日子都是在栖云院的小花厅用餐。


    小厨房的麦饼确如李青壑所言,实为一绝。


    能将街头小吃做出此等滋味,栖云院的大厨也非常人。


    不过比起李青壑钟情的糖心麦饼,严问晴更爱吃雪菜肉丝馅的,咬破外边那层酥皮,融着猪肉的饼馅裹着热气冒出来,酸咸可口的雪菜恰到好处解腻,芝麻伴着油酥做最后一点儿香气的余韵。


    她刚慢条斯理用完一碟切好的麦饼,抬头正撞上李青壑大摇大摆趟进来。


    在自家屋里摆这架势,不知是什么毛病。


    见严问晴看向自己,李青壑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佯装正大光明往里走,还压着心虚主动跟她打招呼,以表示问心无愧。


    严问晴拿帕子擦了擦唇角,道:“昨夜我向母亲请示过,今夜在醉仙楼定一桌上等席面,请吴老吃上几盅,以谢他前来相助。”


    吴老便是说那位老刑名。


    他不与人说名,单自称老吴,严问晴只好尊称一声“吴老”。


    吴老尝在青州随严御史左右,冒险取证送不少贪官污吏入狱,只是他并无功名、人微言轻,严御史恐自己离开后他遭当地豪绅报复,遂为其写信举荐到严御史的故乡理地方刑名,严老过身时,吴老前来吊唁,却悄悄留下个陶罐,后来严问晴发现此物,见里边装满了零散的铜钱与碎银,立刻使严家心腹将陶罐送还回去。


    除此之外再无交际。


    只因吴老多年在地方上的案子钻研,往往一晃眼就能瞧出关窍,又叫往日的同僚送了个“吴鬼眼”的诨号。


    严问晴可见识过“鬼眼”的厉害处。


    也是知道这位长辈常同三教九流打交道,严问晴这些年刻意未与他有过往来。


    李青壑能这么快放出来,吴老占了大半功劳。


    是以严问晴提出宴请贵人时,杜夫人一口应下。


    李青壑闻说昨日之事,也对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刑名很感兴趣,巴不得赶紧见一面,叫他好好问问如何从一只手就能辨出旁人的跟脚。


    他还多问几句吴老的脾气秉性,真心想结交人家。


    说完正事,严问晴又道:“谷子不小心吃了你的伙伴,我已教训过它。你若觉得院子里寂寞,不如聘只狸奴,左右也不过两只灰旋风的大小,一样长须长尾、灵动善跑。”


    话说的好听。


    实则严问晴方才看谷子时,听得杂物房里似有异动,疑心李青壑带回来的那只耗子一夜之间召集不少旧部前来勤王,怕栖云院叫耗子占做鼠窝,便想招只虎舅恫吓一番。


    从李青壑先时对着已经故去的灰旋风两面三刀来看,这厮待共同遭难的狱友也没几分真情,闻严问晴想养只猫儿,满口应下,自顾不得思量灰旋风的鼠子鼠孙如何过活。


    用过餐,严问晴吩咐凝春提上花厢要出门去。


    一眼便是女儿家的活动,李青壑却急急把麦饼从喉咙眼里攮进去,跟上严问晴朗声要随她一道出门。


    在牢里关了好些日子,李青壑既恋外头的热闹,也贪赖在严问晴身边的时光。


    严问晴却不觉。


    在李青壑忽然出声要与她同行时,她下意识带着警惕望了眼凝春,凝春亦将手搭在花厢上,身形微微紧绷。


    这花厢下层,正藏着那只黑漆拜匣——


    作者有话说:李小爷对自己严防死守的行为毫不知情


    第30章 郎君挥金如土,娘子居心叵测 买买买!……


    万幸, 严问晴很快反应过来,李青壑不过想一出是一出,并未对她与凝春此次外出有什么怀疑, 于是改了态度笑盈盈与他同行, 免得露出马脚。


    马车已经套好。


    因李青壑突然横插过来, 此前吩咐准备的马车车厢小了些, 坐不下许多人, 李青壑干脆利落地抛下竹茵。


    反正出门带上竹茵的习惯,也是他婚后莫名其妙得的。


    车停在东市外。


    严问晴下车后对紧随其后的李青壑道:“壑郎,烦请你帮我采买些东西可好?”


    李青壑自无不可。


    但他从严问晴这话里听出她不打算与自己同行:“那你呢?”


    严问晴道:“我约了泉水巷一位制胭脂的娘子, 要去人家屋里调制, 你可不能跟去。这是人家私方, 哪里舍得到咱家去做?还是我请上许久, 才肯了这次。”


    她又道:“先时说好为夫人制一丸婴香, 才想起来前几日落雨,不慎洇了几味香药已用不得,劳烦你替我跑一趟。”


    如此,李青壑不好不从。


    问及缺哪几味香药, 严问晴稍一思索,含笑曰:“甲香、麝香、丁香、楠木、龙脑、马牙硝、炼白蜜, 你各取个几两就是。还有甘松、零陵、茴香,你也买些,我闲时为你制一丸十里香。”


    听得自己有份, 李青壑乐颠颠跑腿去也。


    严问晴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记全那么多种香药,只将他支走要紧,随后嘱咐驾马的仆从在此等候,自己则携凝春往一条街外的泉水巷去。


    及至一户悬着大红花灯的人家外, 凝春上前叩门。


    衣着朴素的年轻娘子开门恭敬迎严问晴入内,绕过影壁,院子里正摆着一缸刚刚醋洗过的红蓝花。


    不多时,穿着麻布衣裳,戴着眼纱的二人带上纸伞从后门乘一架不起眼的马车离开。


    且说李青壑至店,竟将严问晴方才一口气说的八九种香药分毫不差的复述出来,他不懂香,遂将钱袋子往桌上一拍,大爷似的自报家门,而后近乎威胁道:“拿最好的出来,若是叫小爷我发现你们以次充好,小心你这门面。”


    店家听得李小爷威名,忙不迭小心伺候。


    又听李青壑问:“用这些香药配的十里香是个什么玩意?”


    店家赔笑道:“许是荀令十里香。”


    “荀令?”


    店家解释道:“尝闻‘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后人附一风雅,创十里香以为名。”


    提到这个李青壑精神了:“原是三国的荀彧?”


    店家连连点头:“正是。”


    李青壑正为听到个熟悉的名字对此香感到亲切,又闻店家吹捧道:“时人以此香视作文人骚客气度非凡之征,可谓士人才子令人过而不忘的雅香。”


    原是想借此赞美李小爷。


    他却不知恰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李青壑撇开眼。


    他对自己的不学无术尚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听得此香显劳什子文士风度,向来只甘居天王老子之下的李小爷,忽然生出几分怯懦,仔细思来竟是他心觉怕配不上此香。


    奇谈!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奇谈!


    区区碾作粉末烧成灰的香,搭一个牵强附会的名头,合该是它配不上顶天立地的李少。


    李青壑恼羞成怒:“那什么零陵、甘松,不要了!”


    店家唯唯诺诺。


    岂料不过一时半刻,李少爷又咳嗽几声,道:“装一份。”


    到底是晴娘叫他买的香料,晴娘还答应要制香给他,虽然这香是沽名钓誉的腐儒妄生穿凿的名号,但香是晴娘送的,那他也勉强认此香与他相配。


    等会或可买个新的香炉。


    再定新的樟木箱子,用来存放熏过香的衣物,使香气散得慢些。


    还得制几套新衣,既是荀令十里香,应有大袖宽衫作配,长袍曳地,行走时飘然若仙,方能显出几分文人风流。


    想着想着,李青壑一把推开店家奉上的茶汤,兴冲冲往集市采买去。


    好一通丢金撒银,定下不知多少香炉、衣箱、样衣,李小爷花完钱神清气爽地走出店铺,眼一瞟,瞧见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饼店,叽叽喳喳吵得很。


    李青壑就喜欢凑这热闹。


    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又一身牛劲,硬生生从人堆里挤了进去,也不管谁在他的绸衣上摁出几个黑手印,只抻个脑袋往里瞅。


    但见店家支着一口油锅,取裹满雪白蛋糊的豆沙肉油卷没入熟油中,炸得金黄脆壳后捞起,放油纸里递与客人。


    做的是网油卷。


    李青壑买了个先尝,脂香扑鼻、绵软适口,可见这家店火候掌握得不错,遂大手一挥:“再给爷做八个雪菜馅的!”


    “客官,咱家这网油卷做不得咸口。”


    也不是不能做,只是店里生意兴隆,早备得豆沙馅,若依这小公子所言改雪菜馅,还得重新备料,实在麻烦。


    李青壑见店家不依,当即掏出两锭明煌煌的金元宝敲在桌面上。


    “做不做得?”


    周围吵着拿份网油卷的顾客齐齐一静,无数双眼睛都被这元宝黏住了。


    店家也瞪大了眼,顾不得油锅里滋滋作响的网油卷,忙抹走这俩金坨子,朝李青壑赔笑道:“做得、做得!”


    别说做两个雪菜馅的网油卷,就是这位小爷要他把桌腿子包进网油卷里,他也包得下。


    不多时,李青壑一手拎着小吃点心,一手领着各色香料,回到马车处,等了半刻钟坐不住,又折回集市上四处巡视,看中的东西,大件着店家使人送到李家,小件则跟个力工似的一趟趟往马车上搬。


    话分两头。


    在李小爷勤勤恳恳帮集市商家清理库存的时候,乔装改扮后的严问晴已抵达老地方。


    今儿的天一直阴着。


    从院门外走来时落了场小雨,凝春收起伞放到严问晴右手边。


    严问晴将拜匣丢到户自矜面前,扶案面覆寒霜道:“你意欲何为?”


    户自矜挑眉:“不过想见你一面,你已不在严家,我只能将拜匣送至李家。”


    严问晴冷笑一声:“我当日同你说的清楚明白。你既然将此物送到李家挑衅,休怪我不留情面!”


    言罢,竟随手从伞柄中抽出一柄尺余长的短刀,向户自矜挥去。


    户自矜大骇。


    万万没想到严问晴竟如此凌厉,甫一见面就要动手伤人,他慌忙后仰躲避,却听得“咄”一声,削铁如泥的宝刀剁去红木桌角,严问晴提刀直指户自矜,冷声道:“这杯罚酒你可要饮?”


    户自矜目光闪烁,道:“分明是你先设计我,何必假惺惺说这番话。”


    “什么?”


    严问晴皱着眉头盯着户自矜,又恍然大悟般气道:“好你个户自矜,原是无凭无据怀疑我做了什么,送这东西害我!”


    她甩手将刀尖朝下落,径直没入桌面:“你且与我说说,我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户自矜哪里说得出来?


    他没有任何证据,只凭对严问晴的了解,无故怀疑到她头上,想借此诈她一诈,可严问晴直接掏出兵刃来,惊得户自矜三魂六魄吓飞大半,此时气焰也虚了大半截。


    户自矜道:“你既是李家妇,难道不知救你夫君出狱的溺亡尸首上藏着一份陷我于危难的自白?”


    严问晴却质问道:“此事果是你所为?”


    不待户自矜狡辩又听她厉声叱道:“因怕李老爷家大势大拿住你,急着杀人灭口,未曾想叫人反将一军!户自矜,你何时这般鲁莽行事?”


    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又兼这番话颇有熟稔回护之意,户自矜心中微动,严厉的神色便慢慢化开,眼眶微红,显出几分不甘与委屈来:“晴娘,我缘何冲动,你难道不知吗?”


    “我与你相识五载,其间和睦历历在目,而今却叫那百无一用的混小子横刀夺爱,晴娘,你叫我如何甘心?”


    “说的好听。”严问晴抽出短刀,送回伞柄刀鞘中,嗤笑道,“你自己做事不干不净惹得一身腥,反过来怪我?”


    “我的错。”


    “而今姓高的拿糊烂的纸揪着我不放,实在烦人。”不见刀刃,户自矜也恢复几分从容,他起身拿出一只长条描金漆盒,放到严问晴面前,稍俯身压低了音调道,“求晴娘教我。”


    指尖挑起盒盖。


    一样累金丝镶八宝坠翡翠玉牌的软璎珞卧于盒中,红绸做底分不去丁点儿光泽,珠光宝气摄人心魄。


    “瞧瞧,做了大户人家的少夫人,还这样素着。”


    户自矜拿起饰品走到她身侧,在抬手要为严问晴戴上时,被她挥手截下,她稍一掂量,把璎珞丢回盒中,复冷哼道:“户老板主意大,何须我胡乱置喙?”


    “原是我昏了头,还请严娘子不计前嫌,再救我这一回。”户自矜双手持漆盒奉于严问晴面前,竹节般的手指压着鲜红的漆面,似盒上的一道染血的装饰。


    严问晴默然。


    片刻后,她令凝春收下漆盒。


    “我姑且点你一次。你不要再做这些恶心人的小手段,若叫李家察觉有异,你又能讨到什么好处?”严问晴道,“区区一纸遗书,户老板何必放在心上?”


    “高县令不过是想着多吃几口鱼。”


    户自矜略一思索,当即含笑颔首。


    他确实自乱阵脚,一则疑严问晴从中作梗,二则怒偷鸡不成蚀把米,实际不过一张被水浸透的遗书罢了,除了此物,他的首尾处理的干净,便是与晴娘合作的时候,都不曾给出明证,本朝不禁赌,只要无人命官司、逼良为娼、贿赂官员的铁证,他这就是正经生意,又有何惧?


    此番虽着了相,倒是看出几分晴娘待他藕断丝连,户自矜此时心下悠然。


    他问:“曾听你说过,赵讼师娶了高县令的庶妹。”


    严问晴眸光微闪,淡然道:“不过是攀附高县令的区区白身,不必在意。”


    而后又指着桌上拜匣道:“休得再以此物威胁于我。”


    接着甩袖离去。


    凝春抱紧了伞刀紧随其后。


    上了车,凝春才大喘一口气,后怕道:“娘子此招真是凶险。”


    在户自矜的地盘,若是他惊惧之下唤人拿她们,或是娘子当真失手杀了户自矜,都是得不偿失。


    严问晴肃然道:“他干的刀口舔血的营生,若非生死攸关之际,如何镇得住他?”


    她一定要走这趟,一来为恫吓户自矜,二来用那些模糊的言辞误导他,而今严大处得到新的线索,若叫户自矜觉得他们彻底一刀两断,难保不会对她更生警惕,有碍后续暗查。


    回到那户制胭脂的人家,严问晴将装着璎珞的漆盒交给年轻娘子:“叫严大查查此物来历,或可做一罪证。”


    随后带上几盒新制的胭脂,同凝春出泉水巷。


    她满脑子阴私勾当。


    思索着下一步该从何处入手,如何能尽快解决掉户自矜这个后患。


    抬眸时,但见如日明媚的少年笑着朝她挥手,精致的面庞上残着一抹不知从哪儿蹭上的黑灰,却叫这张脸更加生动可爱。


    严问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李家的小少爷或许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至少他乖乖待在这儿,毫无怨言的等了她半晌。


    这个念头,在她看到乘坐的马车变成货车后,立时烟消云散。


    他……


    把东市搬进马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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