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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过了很久,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谢林川牵着木生走到楼梯间,然后将他拉到怀里。


    木生安静地靠着他,谢林川感受到他垂下眼, 睫毛划过自己的脖颈。


    木生没有落泪, 但他在发抖。


    谢林川其实宁愿他哭出来,但他没有办法逼他。


    男人用手搓着木生的后颈, 今早刚长出来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晃。


    直到木生仰起头, 眼圈完全红了, 看向他。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谢林川叹出一口气, 两个人就都笑了。


    *


    “这个时候还用法力, 本就不堪重负的寿命雪上加霜。”


    谢林川去捏他的手腕, 问道:“疼不疼?”


    木生不回答, 他又一次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是他这些天说过次数最多的一句话。


    起初谢林川还会生气,会回避, 会假装没听见。


    但说久了,谢林川意识到, 如果自己没有回应, 那么难过的就只剩下了木生一个人。


    “会活的,”


    于是,谢林川决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木生, 你会长命百岁。”


    木生对他笑, 感觉到手臂皮肤上的疼痛感消失。


    谢林川又把他的痛觉屏蔽掉了。


    “我一开始很恨人类,我觉得如果不是他们,你就不会受罚,我也不会和你分开这么久。但是后来, 我的想法慢慢改变了。”


    木生的眼神落在他的嘴唇,又向上望到眼睛:“我轮回了四十八次,有的时候降生一睁眼就被人掐死,却也有的时候,生死一线,有人愿意用他的命来换我的。”


    谢林川去吻他的额头。他的心因为这些话化成一滩水,轻声问:“你喜欢他们了吗?


    木生沉吟片刻,他仰起头,视线对上谢林川的,便笑了,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替劫,我不会有机会变成人。”木生说:“我从来不知道人原来这么弱小,却又那么强大,强大到足以对抗一切。”


    谢林川呵出一口气,告诉他:“因为你也很强大。”


    木生怔了怔,看向他。


    谢林川的记忆恢复不多,他这些天总能想起白泽小时候的样子。


    很瘦很小的一个少年,手指磨破了块皮都要掉眼泪,谢林川怎么哄都止不住哭。


    他想不出这人究竟吃过多少苦,如今才能在疼晕过去时一言不发。


    这足以让谢林川恨上自己。


    一如现在——痛觉无法消失只能转移,谢林川原本可以将这疼转给什么死物。


    但他此刻感受到双手如火燎般烧灼。


    木生刚刚在他面前表现的仿佛完全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


    谢林川感觉到了异样。他抬起手,掌心贴上木生的额头。


    “怎么了?”木生问。


    “你发烧了。”谢林川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尖:“你的胃在疼。”


    不等木生回答,谢林川抄腿弯将人抱起来,推开门。


    门后是急救室,木生惊了一下,还在辩解:“林川,你怎么了?我没觉得哪不舒服。”


    “你当然感觉不到,我和你换了知觉,”


    谢林川把他放到床上,回头叫医生过来,一边道:“之前不是有过吗?你背着我去怀空,在手心里写字告诉我震源位置。”


    是当时的痛觉置换,木生那个时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他愣了下,说:“我以为这几天只是痛觉屏蔽。”


    “有的时候是。”谢林川轻轻压着他的胃,皱起眉,又去牵他的手腕。


    “你是自由的,这自由包括,你可以承受伤害,或者伤害你自己。”


    细看下去才能发现谢林川的嘴唇发白,男人对他笑了笑:“……其实不算很公平:你流血,我挨疼。我还是没法替你去死。”


    木生想到这几天几乎没有任何痛苦的日子,一下子有点急。


    他一把抓住谢林川的袖口,眼圈都急红了,磕磕绊绊地说:


    “我不要……我不跑了,再也不……我来替你受劫,我自己愿意的,不要你疼……”


    没等说完,他停顿了一秒。


    谢林川根本来不及反应,木生侧过头,忽然呕出一大口血。


    *


    白泽身上沾了好多人类的习惯,身体好起来以后要吃饭,天歇了就要睡觉,以及每日都要去洗澡。


    他头发生的长,洗一次很费劲,谢林川想过要么给他拿法力清理身体——也没什么好清理的,神身上向来不染尘埃——但白泽坚持要自己洗。


    树生山本寂寥,一日下来除鸟鸣声什么都没有。有了木生以后反而吵闹,要种果子,要植稻谷,要买油盐,修房屋。


    谢林川本可以一抬手便让这满山硕果累累,他看着白泽认真的样子,却又没有动手。


    干农活很累,白泽夜里总是很早就睡了。他在梦里皱眉,谢林川把褥子换厚了些,抱他躺过去,怀里分量重了些,他这才发现,白泽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只不过依然是少年,哪磕碰了照样哭,生火做菜一律乱做,点着了灶王神的屁股,被人追着来树生山讨说法。


    谢林川又气又笑,把人护身后,跟那老神仙唇枪舌剑地来回了八百个回合,末了请人留下吃饭。灶王神吃完评价:太素。拂手离去了。


    人走了,木生才从他身后钻出来,像是怕谢林川生气,便用脸贴着他后背。


    那会儿身量小,木生就算垫脚脸也只能贴上后背,手臂环过去抱住,然后说:“他乱讲,我觉得你做的特别好吃。”


    谢林川闻言失笑,回过头,看到人抬起手,要自己抱。


    天神叹口气。


    ……他的确太溺爱白泽了。


    可这溺爱也没能让这孩子更娇贵些,人类的战争停下来后,谢林川带白泽下过山。是去买书,谢林川要单独去个地方办事,将白泽临时摆在书局门口只呆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回来以后就发现少年缩成一团,也不讲话,将衣服盖紧了身上皮肉,就那样抱着腿掉眼泪。


    谢林川心一惊,书也顾不上提,将人抱起来,问怎么回事。


    白泽还是不说话,将脸贴着他颈侧,一个劲儿地求他回家。


    谢林川没办法,只好带着人回树生山。回去把小孩放床边,心里着急,也顾不上白泽遮掩,衣带护着不让解,他在心里叹口气,撕了他的衣衫。


    这才发现,只那么一会儿,小孩白皙无暇皮肤上居然添了许多伤痕。


    白泽止不住哭。谢林川知道这是为什么——前些日子他折花玩水时摔了一跤,膝盖磕到地上青了一小块,白泽就足足掉了一晚上眼泪。


    更别提这次皮肉青紫破皮,膝盖上还坏了好大一个口子。


    谢林川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温柔地问:“谁弄的?”


    白泽打了个哆嗦,连忙抱住他的脖子,不停道:“没、没有……你别杀人……”


    谢林川一愣。


    他记起来这孩子会读心,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


    大概是让人欺负了,欺负他的也是孩子,所以没酿成什么大伤。


    白泽变做人形皮肉太嫩,谢林川小心翼翼给他涂药,问怎么没有反抗。白泽吸了吸鼻子,说:真的打起来我收不住,他们太小了,很容易死。


    谢林川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想杀人?”


    白泽偏过头,没有说话。


    他很怕疼,明明不想哭了也一直掉眼泪。谢林川说再这样下去明早起来眼睛会肿的睁不开,白泽听了更伤心。


    小孩伤心极了,想收着哭却收不住的样子,低着头捂住脸,不让谢林川看见。


    就连夜里睡觉也是把脸埋在谢林川怀里睡的,死活不让人看。谢林川觉得好玩儿,偏要去看,结果给人逗怕了,脊背打着哆嗦逃。


    谢林川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把人从怀里剥出来,哄他慢慢喘气,等人好一点了,才循循善诱地问:怎么不给看?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你只喜欢脸。”白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丑了……会被丢下山。”


    谁会把他丢下山?


    谢林川惘然。


    谁敢把他丢下山?


    谢林川咬了咬牙,轻轻拍着他后背,和他说:“读我的心。”


    白泽自按照谢林川喜好幻化人形后便被谢林川勒令禁止再读神心。


    白泽并不是完全遵守这个规矩,但是的确没有再那么肆无忌惮。


    此刻白泽正抽噎,听了这话,迷茫地仰起头。


    谢林川望着他。


    不一会儿,白泽的耳尖就已经红透了。他不自觉地往后避,看到谢林川笑着向自己逼近。


    “不、不是童养媳……”


    没想到第一句就让他羞红了脸。白泽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你都看见了?……我不是故意亲……”


    谢林川一把把他抱在怀里,笑着说:“行了,我知道。”


    白泽安静下来,依然在发抖。


    “快点长大吧。”


    他听见谢林川呵出一口气,神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长大了就可以自己下山,不要哭,也不要被欺负。难受了就回树生山,遇到什么事,谢老板给你撑腰。”


    木生一下子回抱他,说:“我不走。”


    谢林川:“要是我赶你走呢?”


    木生:“……你要赶我走吗?”


    他这句话尾声带着颤音。


    谢林川低下头,撞进那双潋滟的眼睛。


    眼下的痣都被哭红了,整个人水洗过一样,金眸颜色很淡,那样依赖地看着他。


    “能不能……不赶我走。”


    白泽小声说:“我以后不惹麻烦,也不再哭……行不行?”


    谢林川微微一怔。


    他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了白泽的感情,他望着那双眼,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只有看向爱慕之人才会出现的、本不应该出现在神眼里的倾佩、爱慕、眷恋,与那么一点怜悯和慈悲。


    他忽然看到怀里的人身上爆发出一种神性,不是因混沌凝结而侥幸诞生的神族,而是人类塑造并信奉的、并不应该不存在的神灵。


    他可以宽容地接纳一切,去原谅或者给予,去爱或者恨,去活剖一颗心送给另一个人。


    与自己的玩笑话不同,谢林川知道,白泽是认真的。


    这个孩子爱上了他,这爱意在这世上独一无二,比雪山之巅的泉水更淳,却热的滴血。


    这绝非谢林川的本意,他本该觉得麻烦,可当他真的意识到这回事,谢林川却只觉得心脏剧颤。


    他抿起唇,手指碰上白泽发丝。


    眼前的少年没有继续读他的心,他用那双眼睛安静地望着谢林川,等待他的回应。


    而神摸了摸他的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一语成谶——小白泽后来真的不会哭了。


    第72章


    那天之后, 白泽明显能感觉到,谢林川在疏远他。


    首先是睡觉的地方分开了,新修的房子里藏了两个卧房,白泽再没有睡前故事环节, 那些故事变回了书本上的字。


    谢林川知道他能读书, 怕没了自己以后他一个人睡前无聊,便精挑细选了许多书, 都摆到他的房间。


    头一天晚上, 白泽要自己睡, 却不肯回去躺。他就站在房间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谢林川。


    谢林川说:“行了。”


    木生不说话。


    谢林川又说:“晚安。”


    木生的眼圈红了。


    谢林川咬了咬牙, 把自己屋的门闩上了。


    *


    门关上也睡不安稳, 一晚上都在注意着隔壁房的动静, 倒是没听到人哭, 那边很安静,一直不关灯。


    谢林川心烦意乱地把正在房子边缘挖墙脚的土拨鼠薅起来去看看什么情况, 却忘了自己听不懂动物话,土拨鼠回来以后只在桌子上蹦, 倒是没少出声, 可惜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直到天蒙蒙亮,木生屋里的灯才熄掉了。


    头一回吃饭不要人叫,木生很早就起来了, 把脸洗的干干净净的坐在桌子旁边等早饭。


    看到谢林推开卧房门, 就立刻站起来。


    谢林川不敢看他的脸,闪身迅速进了厨房,才发现菜也都被洗过了。


    他前几日随口说想吃面,木生洗的全都是他往常煮面用过的食材。


    谢林川沉默许久, 动手做饭。


    饭一上桌木生就埋头吃,不像往常那样总要溜会儿号才动筷子。谢林川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吃东西——白泽食欲不重,之前每天吃花蕊也能活,就是这样吃下来瘦的不行。


    谢林川看他这样心里别扭,去小儿神那边讨教育儿心经,才知道孩子吃饭的习惯要慢慢养,于是回来前又是顺回来一本《好妈妈食谱》潜心研究。


    虽说谢林川已经将那本食谱融会贯通,平日里就没少变着法地给木生做饭,却也难得见他吃的这么乖。


    白泽吃的很急,他一直低着头,脸几乎埋进碗里。


    谢林川没忍住,还是出了声:“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


    木生动作一顿,拿着筷子的手停下来。


    他果然吃的慢了些,可还是没有抬头。


    *


    这是谢林川吃过最食不下咽的一顿饭。他本不需要吃东西,也不在长身体,食物进体内,过一会儿就自行消散了,可这么一顿下来,谢林川深感消化不良,心胃都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木生很快吃完,谢林川松口气,也撂下筷子。


    不要谢林川出声,小孩立刻下了桌,连着谢林川用过的碗筷一起抱在怀里,一颠一颠地跑到洗碗池旁边。


    谢林川做饭的锅也堆在那儿,本来抬抬手用点法力就能清理掉的东西,刚刚因为没那个心情,就那么丢在灶上。


    此时被木生搬下来洗。他挽着胳膊,连皂角都不会用,就那么用手抹。


    这么抹,当然是越抹越脏。


    小孩有点急,谢林川站在门口,看他跑到树生泉将两只手洗干净,又跑过来接着抹。


    如是反复好几次,木生额上的汗都跑出来了。


    谢林川没出声,本想着他弄累了也就不弄了——虽说谢林川自己也不怎么好过,但育儿心经上明确记载:给小孩养习惯,难免要他不适应一段时间。


    刚要离开,却看到小孩手上动作一顿,铁锅厨具之类咣当一声落到池子里。


    谢林川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本以为是哪碰着了,却不见人哭,平时受点小伤都能哭的大水冲了龙王庙,谢林川要凑近的脚步一停,心里摸不清是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轻易靠近。


    这会儿服软,那前一夜里俩人遭的罪就算前功尽弃了。


    谢林川在心里长叹一声,暗骂育儿不爽,眼神晃了好几圈,落到少年单薄的背影。


    归根结底他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木生年纪那么小,可能连什么是恋慕都不知道。


    天神会觉得自己是趁白泽之危。他们神族生来冷淡,他是很喜欢这小孩儿,但他不确定自己一定会爱他。


    爱太大了——爱是一个由人类创造出来的专有名词。


    他不想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爱上一个有一丁点可能不爱他的人。


    ——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白泽的手接着动起来,他没再跑去洗手。谢林川想要悄悄离开,一回头的工夫,猛然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人便已经冲到了白泽面前。


    白泽年岁小,又被人刺烂了心,法力并不高,因此恢复能力也弱一些。


    那铁锅边缘锋利,刚刚那一下没拿住,他又用手去接,尖锐部分狠狠扎进白泽柔嫩的脉门,手一疼更没力气,锅掉到池子里,插进去的铁又被拔出来。


    那是心脉汇集到末肢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眼下一洗碗池子的水都几乎被染红。


    小孩紧紧掐着伤处血管,可就算这么捏,指缝里都在往外冒血。


    木生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慌乱地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却不知,谢林川心疼的连呼吸都要碎了。


    那些弄伤白泽的死物顷刻间化为齑粉,木生哆嗦了一下,谢林川不敢用力,自己坐下了,干脆将人整个抱坐到怀里。


    木生一直低着头。谢林川心乱的很,也顾不上什么育儿心经,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脸。


    这一看,谢林川愣在原地。


    小孩儿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了整夜,哪怕在此时也在扑簌簌地往下掉金豆子。


    那颗漂亮的痣被淹透了,红的像是要滴血,嘴唇也被咬破,不知道是忍疼还是忍哭,破了好几块小口,可就是这样,白泽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木生出生以来第一次学会噤声。他从谢林川的手指里挣出来,又别过脸去。


    谢林川碰了碰他手上的伤,神的手指在发抖。


    谢林川想:自己有多久没这样抖了?


    他原以为自己将木生养的很好,但这么抱着,却发现木生压根没比刚来的时候重多少。


    神兽的骨架只需要四十九天就能长成,可这么多天过去,木生维持人形时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那伤口并不致命,只是愈合起来慢了些。木生轻轻缩回手,谢林川看到他的眼泪掉在伤口上。


    皮肤愈合,落下一个巨大的痕迹。


    白泽用手去碰,谢林川听到他抽气,紧接着,连那块疤也被他磨掉了。


    他没有碗洗,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谢林川的膝盖很硬,他忍不住坐直身体,却一直深深地低着头。


    “打算永远都不看我么?”


    谢林川没办法了:“那你不如下山,回去做白泽。人那么多,我找也找不到你。”


    听了这话,木生猛地抬起头。


    没等开口,先掉眼泪。


    那双金眸都快被他哭化了,木生拼命地摇头,手指攥紧谢林川的袖口。


    谢林川吸一口气,觉得心脏胀疼。


    他哭起来的样子也极好,眉眼都添着粉,水光潋滟的样子,任谁看都是我见犹怜。


    谢林川却一直皱眉,在等他下文。


    木生去捉他的手,慌忙地按到自己的喉咙上。


    白泽脖颈皮肤细腻,谢林川一手可环,用用力仿佛能捏断,不过神兽实则铁骨铜筋。


    木生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谢林川这才意识到,他不是不说话,而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皱了下眉,轻轻环住木生的喉咙,用法力探进去查。


    ——什么都没发现。他又让他张开嘴。


    白泽不肯张,别过脸去。


    这不是件小事,谢林川觉得没办法,白泽搂住他的脖子,又指了那个昨晚谢林川守了一夜的卧室。


    谢林川只得把他抱起来。


    推开门,先看到床边摞成山的书。


    难怪昨夜没关灯,这孩子睡不着,竟在这里看了这么多书。


    谢林川压根没法仔细看——那书页上也沾着泪痕。


    他在木生的指引下找到纸笔,自己坐到案前,又把人抱在腿上。


    木生去拿笔,先是写:不好看。


    没人教他写字,他学字只从书里学,如今下笔,写的字如印刷。


    谢林川看着他写的东西,试图理解他的意思:“你觉得你不好看?”


    木生点头。


    “……”谢林川:“这什么话,老子心里你是天仙。”


    他说的是实话,白泽本就是按照他心里的样子化的人形。


    木生傻了一会儿,又对他摇头,神色认真地去写:眼睛肿了。


    谢林川乐了,眼神瞥了眼那山书上的泪痕,拿拇指摸了把白泽眼下哭的发红的软肉,又气又笑:“废话,谁让你哭一宿。”


    木生思考了一秒,似乎就这样认罪,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林川:“……我开玩笑的,你眼睛没肿。再说你眼睛肿了也好看。”


    木生听了却不笑,而是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哭久了想必他也难受,只是止不住。


    谢林川想到他刚刚坐着吃饭,不肯抬头也许也是因为在哭——这失语症让他的哭声全憋在心里。


    谢林川有点想给自己一拳。


    白泽似乎想要抱住谢林川,谢林川回过神,也等着他抱,却感觉到将要环在自己脖颈的手臂在空中停顿。


    木生又回去找笔,一笔一划写:我错了。


    这一句他写了很久,墨汁被泪水打乱了,木生慌忙用手去擦。


    谢林川心里一紧,身体却先脑子一步地把话问出口:“什么错了?”


    木生不看他。他的手在发抖,闻言抖得更厉害。


    “喜欢你。”他郑重地写。


    那个天神逃避的问题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放到明面上。


    谢林川的下巴绷紧了,耳畔短暂嗡鸣,满脑子想: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在自己意识到木生对自己的爱的时候,木生同样听见了他的心声。


    可白泽又很快把这三个字涂黑,涂到宣纸破掉。


    谢林川看到他急急忙忙地拿了另一张过来,接着写道:再也不会了。


    他知道谢林川为什么疏远自己,所以没哭也没闹,可又止不住伤心,难过与害怕参半,才就那么哭了一整夜。


    他试图用很多很多小事证明自己对他有用,发现这样不成,又来逼着自己向他保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再喜欢了。


    别不要我。


    木生的胳膊发抖,连着字也变形。写完最后一划,像是烫手一样地丢了笔。


    在那一刻,白泽终于长大成人,骨架抽条生长,由少年长成青年。


    白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变化,这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里很乱,看了眼谢林川,又去把笔捡回来,试图解释。


    可他还什么也没写,身旁的天神便将他拉回来。


    木生慌了一瞬,感到被人咬住嘴唇,立刻闭上眼睛。


    谢林川想:去他的天性少欲,老子要爱他——


    他尝着木生含着铁锈味的柔软唇瓣,心里想:我要爱他。


    我要他光明正大地去爱和被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


    我要做他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谢林川:神不能,至少不该做禽兽。


    谢林川:禽兽就禽兽!禽兽怎么啦?!(骂骂咧咧)


    第73章


    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 谢林川活这么多年,对接吻这类事早已无师自通,白泽就要遭点罪。


    唇齿相依的感觉好的像是能让人的脑子融化,谢林川亲着亲着就笑, 放开他让他喘气, 却被木生追上来。


    追吻者像自投罗网。


    “这么喜欢我?”


    谢林川笑着说:“木生,你几岁了?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木生不回答。他要说话, 木生不想让他说, 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嘴堵回去。


    他就坐在谢林川膝头, 谢林川的手扶上他的腰。只要谢林川往后避一点,木生就往前追一点。


    避到无可避, 后背贴上椅背, 谢林川不再躲, 此刻木生已经不得不完全俯身, 倒像是上赶子来求他的吻。


    他刚刚哭了一身汗,亲完人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额上发丝贴在肌肤,谢林川抬手将他发丝挽到耳后。


    木生还在喘气, 下意识捏住他手腕去碰自己的心。


    心口伤本来快要养好, 谢林川低头去看,却发现结痂的伤疤又开始流血。


    “疼。”木生眨下眼睛就会掉一颗泪:“……昨晚就开始疼,疼的睡不着。”


    他这会儿终于能说出话了, 只是嗓子完全是沙哑的。谢林川看着心疼, 剥开衣襟仔细看了看,心里想着要给他上点什么药,嘴上说:“别哭了。”


    “我停不下来。”木生垂下眼。


    他环住谢林川的脖子抱住他,小腿贴着男人的腰, 膝盖骨硌在那儿,像是一个人形锁。


    “困吗?”谢林川说:“睡会吧。”


    “不要睡。”木生说:“我读了你的心——昨天和刚刚都读了,你要罚我。”


    “怎么还喜欢认罚?”谢林川笑了,手抚上他的腿,从小腿肚一溜捏到膝盖窝:“想怎么罚?你说说看。”


    木生低着头:“想怎么罚都行。”


    谢林川想了想说:“你太瘦了,晚上要多吃一碗饭。”


    木生趴在他肩上,很认同地点点头,接着问:“还有呢?”


    谢林川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吻他的发丝,说:“这就行了。”


    *


    木生再醒过来是在家,屋外下了雨,谢林川没有开灯,从床上看窗外,只能看到一片潮湿的绿。


    左手的留置针被拔了,医用胶布粘在那里,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


    木生的意识慢慢回笼,他动了下手指,看到自己无名指上套着一个陌生的戒指。


    “醒了?”有人从背后抱住他,大手顺着小腹往上轻揉:“……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木生没回答,他低下头,把谢林川的手捉出来。


    男人的骨架比他大了一圈,手指上有着一只跟他一模一样的戒指。


    木生忽然觉得松口气,把脸埋在谢林川的手心里。


    “我刚刚怎么了?”木生问。说话才发现嗓子干得不像话,声音像是铁具摩擦。他皱起眉,清了清嗓子,没用。


    听见谢林川说:“别硬咳,起来喝点水。”


    木生被他抱着坐起来,嘴唇碰到水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渴,一时没忍住,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了两杯。


    直到他说不再喝了,谢林川才把杯子放回去。


    木生低下头,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他靠着谢林川,这发丝就散在谢林川的胳膊上,跟他的手臂缠在一起。


    他沉默了两秒,问:“我睡了多久?”


    谢林川上半身什么都没穿,金眸温柔的看着他。


    他下巴上的胡茬冒出来了,木生凑过去摸了摸,指腹上的触感痒的发麻。


    “你睡了一个月。”谢林川任他摸,轻声说:“多睡睡好,把之前他们不让你睡的都补回来。”


    木生埋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谢林川笑了,他把人抱起,手指捏到膝盖窝,整个人抱过来:“他们到底对你有多坏?怎么这也要对不起。”


    “我睡太久了,”木生看着他:“本来要陪你的。”


    这话后半句被谢林川吞进去。


    他亲的很轻,对待木生如什么易碎物品。


    木生很喜欢这么温柔的亲吻,他仰着头,手指冷的吓人,捧住谢林川的脸。


    谢林川感觉到了,拿绒被来将他裹住。


    谢林川喜欢握着木生的小腿,大约从膝窝往下的位置,白皙细腻的一截儿。男人手大,握在掌心刚好还留有指腹摩挲的空余。


    确认关系以后,在家里穿家居服坐在一起时总会握一只到自己腿上,木生在吃饭,读书,或者想事,他就捏着他腿上不算富裕的肉,一边将下巴搁在木生的肩膀上,安静地陪着他。


    木生很纵容他,没有别人在的时候几乎是完全摆在那儿任他碰。


    谢林川亲不够,手上用了力,将人拉过来,让他半跪到自己手掌上。


    木生的发丝随重力滑过他的脸颊,谢林川又伸手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


    直到亲到木生跪不住,谢林川才停下来。搂着人到身上,衣襟稍微有些散,谢林川也不避,透过他的领口看他的心。


    “……之前这里有那么大的一块疤。”谢林川把脸埋进他胸口:“你之前心脏疼,是不是跟当年被人捅过有关?”


    木生怔了怔:“你都记起来了?”


    “我记得不多,这几天在你旁边睡着,总会梦见断断续续的场景。”


    谢林川仰头看:“我的小白泽,眼睛原来是金色的,柳如是绣白泽纹样时用金线铺眼睛,我还以为是她弄错……你知不知道你小时候有多好看?”


    “……”木生一哂,他总是不禁逗,别过脸去:“早记不得了。”


    “怎么不记得?”谢林川说:“拿张镜子来,你现在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当年木生坐在他怀里成了年,少年骨蜕变成成人骨,后来这么久,木生几世轮回,用的都是这同一副样貌。


    谢林川忽然想明白了木生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张脸。


    当年化人形,他按谢林川喜好捏眉化眼,当时年纪小,分不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后来这么多年陷入轮回,他才在旁人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


    谢林川眼里的他,样子是很好的。


    “化人形后,不能改。”木生避开他的眼神,明知故问:“你看腻了吗?”


    “知道不能改,还按我心意来。”谢林川的额头贴着他的耳尖,叹了口气:“……还说什么不是勾引。”


    谢林川挑了下眉,说:“我一见你就心猿意马,不得不做一个好色之徒。”


    怀里的人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露骨,苍白病容上难得浮了些艳色。他侧着脸,睫毛颤了颤,很不高明地在此刻为自己当年拙劣的色/诱辩解道:“不过是权益之计,那个时候我只有这个。万一你要把我丢下山怎么办?”


    谢林川不答话,眼神裹着笑意,一动不动地看他。


    木生撞进他眼神,那是个年长者审视的眼神,他感到自己在这眼神里被看个精光,一下子慌了,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你别生气。”


    他现在身体差到极点,一点情绪波动都能让他呼吸困难。


    谢林川把手抵在他后心轻轻揉着,轻声哄:“我不生气,木生。我高兴还来不及。”


    “没这身皮我也喜欢你,”他说情话标准得如读字典,花式多又用不滥:“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木生去捂他的嘴,谢林川就笑了,不再说下去。


    他靠在床头,木生则坐在他怀里。


    唇上皮肤温热微凉,谢林川默默将木生抱起来,在自己身上挪了个位置。


    木生眨了眨眼,明白过来。


    这会儿雨越下越大,房间里更暗些。木生把捂着嘴的手拿开,换上自己的嘴唇。


    谢林川愣了下,没懂自己做了什么,才配得上此等奖励。


    但送到嘴边儿的没理由扔,只是木生主导的吻不多,谢林川好整以暇地靠着床头,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后颈,鼓励似的捏了捏。


    察觉出不对时已经来不及,木生分出一条腿跪在他两腿之间,睡裤角被他蹭的卷到了大腿,膝盖就只隔着一层布料,贴上了个不怎么恰当的地方。


    被威胁的人不自觉咬了下他的嘴唇,感觉到自己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谢林川稍稍偏头,从亲吻中暂时抽身,皱着眉笑起来,话里却不带笑意:“从谁哪儿学的?”


    木生干脆没有回答他,他重新追上去。


    谢林川不许接着吻,他便退而求其次,睫毛颤着,讨好地去亲他的下巴。


    起初谢林川脑子里还乱乱的,什么都有,先是想:这人活了四十九次,就算每次都是在三四十岁的时候死的,也足足算活了千年,通这种事儿算理所应当。


    然后想:自己失了忆,找不到老婆算活该,总不能让孩子一直单着,于情于理都是件正常事。


    可他看到木生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双膝盖,心里一空,嘴唇抿起来,眼神闪过些不悦,却没有说出口。


    谢林川错开他的嘴唇,俯身把人抱起来。


    木生还没回神,一双手腕就被谢林川用床头的一块布绑到身前。


    身体随之一轻,整个人就如同一张宣纸一样被谢林川平铺开来,重新放到床上。


    人放下,谢林川自觉与他保持开一米半的距离。


    木生不肯罢休,又坐起来,一头青丝被他闹的凌乱,眼神在这乱象里亮的吓人。


    他倒是没再靠近,自下而上地看着谢林川,嘴唇被他咬得破皮出血。


    “想干嘛?”


    谢林川心里知道他这样的身体现在不会去想那种事,就更不明白这是演的哪一出,忍不住蹙起眉:“上次还没够,非要人给你锁墙里才老实。”


    “我没时间了。”木生说,他的下唇沾着片红,耳尖泛着粉,倒像水墨画最勾人的一笔:“这次不会消除记忆,你不是知道吗?就只是……”


    绑手用的是那块盖头,谢林川没舍得系死结,木生一挣扎就开了。


    他凑过来,谢林川再退,后背碰上窗棂。


    他看着被木生的膝盖蹭乱的被单,直到不能再往前。


    青年停在床边,声音很轻,仿佛找到了什么解决办法一样同自己讲:“你要是担心,我可以吃药。”


    “……”谢林川压着火气,声音冷下来:“我看你像药。”


    “我不像。”木生不知道他已经全搜出来了,不依不饶地坦白从宽:“上次的我没用完。”


    谢林川被气乐了,感到自己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不许吃。”——


    作者有话说:小白泽:(对自己在谢林川眼皮子底下买过cq药的事十分自豪)


    谢林川:……我看你像……


    第74章


    被拒绝的人动作顿了顿。


    谢林川沉默地看着他, 木生将眼神落到床单上,又落到自己的手。


    他这才注意到身上睡裤堆到大腿,想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头埋得更低。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在谢林川面前有多廉价, 但他还不适应被拒绝。


    谢林川几乎从未对他说不。


    白泽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腕子, 将裤子抚平。


    然后他从另一侧下床。


    久睡刚醒的人脚步虚浮,病人抬手扶了一下床头, 离开卧室。


    谢林川原地站了一会儿, 心里那点火本就不大, 这会儿脑子会转了,也明白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多混蛋的事儿。


    木生的意思多简单:他要死了。


    往好了猜, 木生会很快结束这一生, 轮回转世结束, 劫数尽了, 他回去做白泽。


    往坏了猜,木生这一次死了就彻底没了, 劫数尽,受劫者魂飞魄散, 连白泽也做不成。


    谢林川知道自己不会让后者发生。


    但木生是怎么想的呢?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这么多世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离谢林川这么近。


    他是真的用千年修来这共枕眠。


    小孩想趁还活着与谢林川做对普通情人,相守一生太远,那就把能做的都做了。


    谢林川反应过来, 快步下楼, 追上他。


    木生正在厨房,整个人形销骨立,立在冰箱前。


    茴香前几日做冰沙冻了一盒冰块,他把冰块都拆了, 握在手上往嘴里送。


    戒指摘了,放在桌角。


    其实是身体燥热,他心绪不安宁,吃点冷的能让呼吸顺一点。


    只是他身体差,此刻浑然不觉,含化了一颗便吃一颗。


    唇上被咬破的伤被冰一敷,红的更艳,却不再肿。


    谢林川心里一疼,没去管戒指,从身后将他手里冰块都接到自己手里丢了,然后握住手,将人整个从背后揉进怀里。


    木生的手冰的厉害,他没想到谢林川跟下来这么快,神色微微一怔。


    两个人都没说话,等到要开口,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说完都笑了,谢林川皱起眉,将他抱的更紧。


    “你别道歉。”谢林川说:“想要就慢慢来,不要急。你还不会,没人教给你,是我的错。”


    “我早就会了,”木生说:“不用教。”


    “你会什么?”谢林川的语气怪怪的。


    木生微微一怔,这才明白过来——谢林川是在吃醋。


    “……藏巳无父无母,自小养在宫里,过十二就有嬷嬷专门教了。”


    想通这个,木生语气软了些,他声音无奈:“陛下有男宠,所以宫里不仅教了跟女的,也教了跟男的。我当时年岁小,又长得还行,嬷嬷心里有数,学跟男的更多。”


    这谢林川倒是没想到:“可你不是早离宫了。”


    “嗯,我怕再留在宫里,有一日真的将嬷嬷教的学以致用。”


    木生点点头:“十四不到我就自请出去打仗。算下来我可能真的罪孽深重——那一世杀的人,可能比寻常人轮回几世累积的都多。”


    谢林川眼前不禁浮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小木生在宫中,偌大一个殿上只有他,叫人守着他看那些他不敢看的书;或者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么小的孩子站在当中,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我没有……过。”木生回过头说:“我死的时候太小了。”


    谢林川听了心里更难受,眼睫触碰到木生的脸颊:“……我想的不是这个。”


    木生弄不明白了:“你不是吃醋?”


    “……醋是照样吃。”谢林川顿了下:“要是让我知道有第二个人被你亲过我真要发疯。”


    “没有。”这木生倒是能给保证:“只亲过你。”


    “亲也没关系,”谁听了这话都难免心情好,谢林川恨不得将人就这么吃了。停顿片刻,才接着说了实话:“……你刚刚是跪着的。”


    谢林川深吸一口气,木生身上那股好闻草木香一下子给他浸透了:“……我刚刚什么想法都出来了。”


    怕有人伤过他。


    木生实在瞒了他太多事,谢林川与他朝夕相处,也只能知道,他心脏疼是因为旧伤,做噩梦是因为经历过人体实验,不与人亲近是因为死亡共感。


    这么下来,谢林川难免草木皆兵。


    木生刚刚自己做来没觉得什么,可听他这么一讲……好像的确不太恰当。


    “……没有。”脸像烧起来了一样热,木生的声音越来越小:“正经学的,没被欺负。”


    “我怎么放心?”谢林川笑了:“又不是我教的。”


    “不要你教。”木生说。


    “你说的,”改了主意的谢林川把人抱起来:“等下别反悔。”


    去热了点粥喂他吃,谢林川在这方面还算是个人,知道先填饱肚子再做别的。


    木生吃的不多,吃完了将碗放回去,临到头来倒是平静,问要不要洗澡。


    他这几日身上都是谢林川清理的,干净的不能再干净。


    谢林川摇头,说去楼上。


    *


    木生的脑子变成一团浆糊,只记得最后陷在温水里。


    嬷嬷当年教的到底是标准题,木生从没想过这考试居然能从头到尾都在超纲。


    他身体太差,根本坚持不到去答那道重难点,就被折腾得晕了过去。


    谢林川把人洗干净裹好了放到被子里。床头搁着水,怕他醒了以后嗓子疼,又放了一板润喉糖。


    然后他单独进浴室呆了一会儿。


    木生睡得不熟,谢林川洗完出来,哪怕轻手轻脚,还是把他吵醒了。


    他将脸埋在枕头里看谢林川,后者坐到他床边,将他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拿过来。


    那只手之前断过,皮肤上总浮着青紫,眼下好歹是不肿了。


    谢林川摆弄了一会儿,低头亲他的指节。


    木生动不了,他现在连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谢林川抱着他坐起来,慢悠悠的给他讲,他睡过去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平关山救灾结束后,沈怀真就结婚了——其实本该地震前就结婚的,临时出了事,才不得不将婚礼推迟。


    谢林川没去参加婚礼,但托历城给包了个大红包,眼下新婚夫妇俩正在蜜月旅行,能时不时通过朋友圈知道他们的行踪。


    谢林川将木生的手机拿过来,他在平关山体检的时候就陆陆续续地把大家的联系方式都留下来了,只是平时不怎么看。


    此时点开朋友圈,几乎被沈副局长刷了屏。


    木生好奇地往下翻看,发现在一众旅游九宫格中,有一条朋友圈格外醒目。


    “……茴香考试通过了?”


    “嗯,前几天通过的。”谢林川笑了:“她对现在的人身很满意,眼下厨师证考到,大概会用个几十年,到人类世界玩一段时间。”


    “真好啊。”木生的眼神软了软。


    再往下看,毛正义发的朋友圈也不少,但大多是小蝴蝶或者是猫粮。


    还有零星夹杂的几条章箐抱怨又要值夜班的碎碎念,再然后则是历城发的一则寻人启事。


    他在通过网络寻找杨玉梅和杨青竹的亲人。


    木生的手指一顿,谢林川垂下眼,看向他。


    “……后来怎么样了?”木生果然问出口:“她死了吗?”


    “嗯,”谢林川说:“杨玉梅上周在看守所自杀了。”


    “审判结束了?”


    “嗯。”


    木生没有回答,良久,谢林川听到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擅长炸药安装点,又对平关山十分熟悉。邵祁能将人造地震做的这么栩栩如生,少不了她的功劳。”谢林川说:“即使她明知道,这样做会造成什么。”


    玉梅青竹没有亲人,杨玉梅的老师来为她收了尸。那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千里迢迢而来,将她与她妹妹合葬,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学生终究没法毕业了。


    “阿庆呢?”木生又问:“还有那两个孩子。”


    “都去上学了。”谢林川捏着他的小腿:“陈默带石沛回临川,把他姐姐接出来了。现在他们三个在一起念书。”


    “在平关山?”


    “差不多。”谢林川亲了亲他脸颊:“在平关山靠怀空的一所学校。”


    木生微微一怔:“柳如是也去了?”


    “嗯。”谢林川知道他想问什么:“食尸鬼离巢虽然很罕见……但更罕见的是她肯毁掉自己半身修为去破那座迷宫。”


    木生明白了:“……她是为了我。”


    “她吃了你。”谈起这个,谢林川的语气冷下来:“赎罪是她该做的。”


    木生从没有和谢林川提过柳如是的事:“她和你说的?”


    谢林川不讲话。木生手腕上的红绳松了一毫米,他看不顺眼,拆掉重新系。


    “她什么时候和你说的?”木生却偏要刨根问底了:“送盖头的时候你还不知道。”


    “成亲的时候没给戒指。”谢林川说:“我量了量,本来正好的,你这几天又瘦了。”


    “不打算和我说吗?”木生笑了,摇摇头,却依着他的话垂下眼神看自己的无名指,问道:“……你买的吗?”


    “我做的。”


    “你做的?”


    “嗯。”


    木生怔了怔,觉得这戒指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又重了些:“真好看。”


    谢林川知道他在想什么,下一句就是:“禁止物质主义,对我来说你比它重要千万倍。如果遇到什么事丢了戒指也不要找——我能给你做一辈子戒指,但你只有一个你。”


    “不止有一个我。”木生纠正他:“我死掉一次可以重活。”


    “……”谢林川张了张嘴:“这次不一样。”


    木生仰头看他。


    这一次的确不一样,这是轮回之末——四十九道劫缚断,谢林川回神身,但没人知道木生会怎么样。


    木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谢林川不讲话。


    “只要我出生,我就一定能遇见你,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于是每一天,我都活在惴惴不安的期待中。”


    木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带着眷恋:“你知道……一直带着期待的感觉很奇妙。”


    “在御城读大学的时候,论坛上偶尔会将我的名字挂在讨论区,他们或夸赞我,或贬低我,更多的只是议论纷纷。有段时间我很怕你会看见,可我又经不住好奇,你看到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木生的声音很轻:“我害怕你对我的印象因为那些话变差,但我又暗暗期待你会看见它。”


    “我对你一见钟情。”谢林川直截了当地说。


    “……”木生眨下眼睛,顿了顿:“虽然目的不纯……现在看来当年按你心意幻化人形是个正确的选择。”


    “见到你,意味着我的生命会进入倒计时。这时间越来越长了。头一回进入往生,遇见你之后我只活了不到五分钟。你看着我去死——但对那个时候的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谢林川一愣:“木偶戏那回不是头一次吗?”


    木生摇头:“那是第二次。在第一道劫缚碎裂前,你连神智五感都没有。我出生后第一次有记忆时,曾见到你浑浑噩噩地从窗前走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和你讲话,就被那一世的生母掐死在了襁褓里。”


    谢林川拧着眉,他对这些事完全没有印象。


    第75章


    “不过也不是每一世都能见到, ”木生接着说:“有一次出生在富贵人家,行动受限,就没法去找。”


    谢林川:“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木生笑了:“现在想想,那一世好像真的是锦衣玉食了一辈子, 有一天睡着了就再也没起来。再睁眼, 就又是一个新的人生。”


    “我那会儿还挺舍不得。那家人很好,好像从我出生起, 家里人就在想法子给我治病。”


    “治不好, 娘会哭, 但从不要我看到。”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变得非常柔软:“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母爱……那是一种我见过的最温柔的感情。”


    “但是那样就见不到你。我的病越来越坏, 娘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木生顿了顿, 清醒道:“幸好那一世活的并不长……人死了就没了。不然这样下去, 她眼睛要哭坏了。”


    谢林川听了就笑, 这笑是苦的。


    他说不出话,额头贴着木生的脖颈, 轻轻地蹭他的下巴。


    木生被他蹭的痒,忍不住躲了一下。


    谢林川就抬起头, 去贴他的嘴唇。


    木生的思绪果然被打乱了, 被放开的时候他喘了口气,谢林川埋下头搂着他。


    木生没头没脑的忽然想到:“刚刚没做完呢。”


    他脑子被亲乱了,想什么就说什么。谢林川愣了下, 然后笑的很坏地问:“你还能接着来吗?”


    木生用了两秒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谢林川挑了下眉, 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我是可以。”


    木生眨了下眼。


    “下次……”然后谢林川听到他保证道:“……下次不会晕了。”


    谢林川笑出声。他低下头,去吻木生的脖颈。


    木生整个人都僵住,谢林川的胳膊环着他,他被禁锢, 肩膀微微耸起,却没有躲,也无法躲开。


    谢林川食髓知味:“我会很期待下一次的。”


    木生一窘,仰起脸和他接吻。


    *


    傍晚的时候谢林川照着前几天去甜水店跟老板学的那样煮了些芋圆,只不过他煮的版本要炖得更烂。


    木生的胃现在消化不了太复杂的东西,即使是被煮的稀烂的糖水,他也只被允许吃一小碗。


    怕不够,谢林川又煮了些面,出锅放紫菜和香油。


    一碗面,一碗糖水,木生吃不完,他现在学会了不要逞强,吃不完就默默把碗推到谢林川面前。


    谢林川打扫他剩饭时吃的比自己碗里的还要香,木生托着腮看着他笑,眉眼弯起来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谢林川仰头干了面汤,听到有人敲门。


    知道他们住处的人不多,谢林川去开门,木生跟出来,看到郑医生拎着药箱走进来。


    谢林川走回到他身旁,取衣挂上的薄毯包住他。


    “吃饭了吗?”谢林川摸了下木生的手,刚吃完热的汤汤水水,木生的身体暖起来。一边对郑平:“锅里还有面。”


    “吃过了。”郑平看了木生一眼,几天不见的青年已经被病色侵透,他移开眼神:“我来送药,顺便采点血,今晚值班,我弄完就走。”


    “多少来一口。”谢林川往厨房走:“来都来了。”


    木生也想这么说,却不等开口,只见郑医生拿着测温枪到自己额头上一滴。


    “三十六度五,还行。”郑平说,然后扯脖子对谢林川:“都说了不吃了,真不吃,跟学生说好值完班带他们吃烤肉。”


    谢林川“啊”了一声。


    木生说:“麻烦的话我去医院也行,又不远,怎么还专门跑一趟。”


    “不麻烦,”郑平看向他:“谢市长刚给我发消息,说你醒了。”


    他顿了顿,然后说:“我知道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木生愣了一下。谢林川插话进来:“郑医生救你回来可下血本了,二十几个小时,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差点让他远在天边的师兄打飞的回来。”


    郑平毫不犹豫地拆他的台:“我敢走吗?你往他病房门口一坐跟屁股扎根了似的。”


    谢林川:“我守我老婆天经地义,再来二十几个小时我也能守。”


    “……”木生说:“费心了。”


    这个时候又有人敲门。


    门口的两个人都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郑平摆摆手,脱鞋进屋,一边说:“你们家今晚还挺热闹。”


    谢林川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宝贝,去开下门。我现在过不去。”


    郑平权当自己听不见。木生走过去把门推开。


    门后是一个戴着眼镜的陌生少年,一头卷发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怀里抱着猫,正生无可恋的和他面面相觑。


    少年看到他,愣了一下。


    猫看到他,喵了一声。


    木生不明所以。


    郑平重新拎起医药箱,谢林川也把厨房收拾好,见玄关处没动静,两个人都朝这里望过来。


    正好看到少年把猫一丢,双膝跪地,对家里的宝贝病号哐当磕了一个响头。


    *


    直到郑平给木生测完身体指标,卷发少年都没再吭一声。木生起初以为他像陈默一样没法说话,直到谢林川端着一壶花茶顺脚踢到少年屁股上并云:“说话啊,你也哑巴了”,才抬起头,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这人的脸。


    猫此刻趴在木生膝头,仿佛很喜欢木生身上的气味,此时正睡得香甜。


    木生搓了搓猫两耳之间的碎毛,想起来,这是前两天那个被夺掉命格、化身恶鬼的小黑猫。


    郑平收医疗箱的时候少年还杵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整个人站军姿一样笔直僵硬,眼神死死地盯着苍白的病人,看上去能把他吃了。


    谢林川拿了只茶杯过来放到木生面前,路过又给了他一脚:“让你看了吗你就看?”


    没想到少年瘪了下嘴,眼泪“刷”一下掉下来了。


    一瞬间,屋里的三个人动作静止。


    少年本来还能憋,结果被谢林川一脚踹开心理防线,干脆捂着脸开始嚎啕大哭。


    郑平把医疗箱背起来,十分谴责地看了谢林川一眼,主持公道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谢林川:“呵。”


    木生:“……去拿张纸巾给他吧。”


    少年听他这么说,哭的更惨烈了,三步并两步朝木生扑过去。


    谢林川眼疾手快地伸脚绊了他一下,少年打了个磕绊,却还是抱住了木生的腿。一边痛哭流涕道:“郎君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郎君还活着真好啊呜呜呜呜呜。郎君今年得有六百岁了?年龄真大啊呜呜呜呜呜……”


    木生:“……”


    谢林川:“……”


    猫被惊醒了,跳起来,转身扑到木生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喵一声。


    郑平:“……我等下给你留我们院精神科大夫电话。”


    谢林川:“劳烦了。”


    木生:“……”


    那猫扑得木生难受,睡一个多月的人了,哪经得起抱一只猫抱这么久。


    谢林川先伸手把猫薅下来,然后又把少年一整个从老婆腿上拎起来。


    郑医生不用人送,这会儿工夫就已经走了,门口落锁,咔哒一响。


    “陆文书,”谢林川道:“给我滚起来。”


    那孩子已经泣不成声了,谢林川尽力把他拎远一点。


    听到这名字,木生一怔,想到什么。


    “文书?”他试探着问:“你是长霞?”


    谢林川动作一顿,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是……”陆文书痛哭流涕道:“当年丢郎君一个人献祭九冈山,我什么都做不了,是我对不起郎君……”


    “老天、老天有眼,让长霞还能再见郎君一面。”少年抹了把眼泪,即使被人拎着后脖颈悬在半空的模样十分滑稽,脸上却露出了满足之色:“……我死而无憾了。”


    眼见着人就要这么脱窍泯灭,谢林川眼疾手快地往他后脖颈劈了一手刀。


    陆文书应声而倒。


    猫叫了一声,十分担忧地到少年鼻子底下蹭了蹭,意识到人还在,才安心在他肚子上趴下来。


    木生还保持着刚刚量血压的模样,谢林川站起来,注意到他的视线,对他挑眉。


    “我情敌?”谢林川先开口,又瞟了眼少年的脸:“看着不像。”


    “……他是藏巳的暗卫。”木生无奈道:“姓陆,名文书——长霞是他的字。”


    “哦,”谢林川十分明智地抓错重点:“……你叫他原来都用小字。”


    “……你想的话也可以这么叫你。”木生看了他一眼,眼睫垂下,不知想到什么,轻声吐出两个字:“……万山。”


    谢林川神色一动:“你知道我的字?”


    木生点头。


    “我听过别人这么叫你。”木生默默道:“……只听见过一次。”


    “当年不知道怎么流行起来,文人雅士都要有,于是乱起了一个,知道的人并不多。”


    谢林川笑了,做他身边儿,去看检查身体的那些数值和要吃的药:“我哄好了。你接着说吧——他是你的暗卫,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


    木生想了想,那段记忆已经很久远了:“宫里不养闲人,藏巳六岁开始练武。陛下有心将我培养成一把剑,十岁时我住的地方走了水,我险些丧命,他就招了一批暗卫。”


    “长霞是其中之一。他比我年岁大些,功夫也更好。我照他的学,才慢慢有所长进。后来陛下让我从中挑一,做我影卫,我没什么想法,于是选了长霞。”


    说到这儿,木生似乎是回忆起什么痛苦不堪的往事。他抚了下额,眉头紧蹙,才接着说:“……除长霞外其他人,陛下着人当着我面一个个都杀了,可他不知道的是,死亡共感几乎同样杀了我。”


    谢林川将手贴在他后颈轻揉,木生的心思被这触感分散,脸色也才好了一些。


    “我的确是在九冈山找到他,但我丢失了那段记忆,他后来也没有和我提起过。”


    谢林川说:“这小子胸无大志,且人如其名,死后成鬼,我问他要做什么,他却说自己唯一的理想是每天坐在同样的地方坐同样的事。”


    “起初临川市没有文书局,也不需要写报告,他一身力气没处使,就每天在铁匠铺帮忙打铁做刀,后来有了文书局,他就来了。”


    “他很喜欢这份工作。”


    谢林川顿了下:“我在附属医院的持枪说明就是他写的。”——


    作者有话说:陆长霞:我爱上班,我爱坐着,我爱写材料。


    第76章


    木生想到宫城内昏暗的灯。嬷嬷准备好的安神茶, 和陆长霞偷偷从厨房偷的糖饼。


    “他是很擅长写信,”他神色柔软下来:“……字也很好。宫中暗卫都要学字,但大多写的不成样子,他的字在其中出类拔萃, 行文也简洁。九冈山一战常有消息传递, 经常是长霞替我来跑。”


    “你怎么看着不高兴。”谢林川将脸贴上他的颈,嘴唇很轻地贴了一个吻。


    木生愣了愣, 才说:“……我没想到他会成鬼。”


    “长霞是个好人, 他进宫时才那么小, 就算杀人也不是出自他本意。”


    木生望着歪在一旁晕死的少年。


    谢林川说的对,变恶鬼要把自己从轮回里撕出来,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不希望一个与自己共进退了十几年的人经历这些。


    食尸鬼曾说副官曾在藏巳死后自杀, 木生本以为陆文书早已回到轮回, 却没想过是这个结局。


    “也许他有他的想法。”他没再讲, 谢林川才说:“他来临川很久,不愿离开, 也一定有他的理由。”


    木生想了想,又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之前在柳如是那里, 我曾告诉你, 九冈山之战的末尾,我刚好就在附近。”谢林川说。


    他刚刚大约看过木生的身体指标,把晚上要吃的药拿出来递给他:“……后来失忆, 醒来后就发现他跟着我。”


    谢林川想到当时场景:“这家伙也是个一问三不知, 赶不走,骂不退,逼急了什么话都不说,比狗皮膏药还要难缠。”


    “但这是好事, 证明他有理智,说不定还有生前记忆,我本打算他带回临川稍作安置……没想到一留就是百年。”


    “不过后来发现这人的确有用,”谢林川补了句:“他是真的喜欢写材料,若他有天愿意投生转世,在当今世界必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木生的眼睛弯了弯,这笑意不浓。


    谢林川去摸他的手,病人的手冷的像块冰。


    “留他住一晚吧。”


    木生没精神,靠着他蹭了蹭,本想多说些话,却没有办法抵抗地闭上眼睛。


    “明日等人醒了,问问他为什么来……我反倒安心了——他在你那里,不会受苦。”


    “这么信任我?”谢林川笑着问:“万一我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怎么办?可能我在你面前都是装的。”


    木生勾起唇角,他不回话,而是几乎像撒娇一样地讲:“……我困了。”


    谢市长立马噤声,俯身将人起来,上楼去了。


    *


    木生身体不好,一睡便会睡的很沉。谢林川将他的胳膊都放到被子里。


    在怀空市郊的时候木生强行动用了太多法力,两条胳膊上留了许多细小的伤疤。


    谢林川摸着他脉门轻搓,手臂上的金线再次浮出来。


    他那天带木生回临川市,不只是为了领他去看坟。食尸鬼给木生埋金线,在平关山束手束脚不好收拾,谢林川只好将柳如是引到临川,果然捉了个现行。


    临川会读舌的人很多,不需要谢林川怎么费力,柳如是就把她知道的都说了。


    他在那里知道了,木生就是藏巳。


    曾经以身殉道的少年将军,只是现如今病恹恹的青年过去用的一个躯壳。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木生手臂里的金线彻底为谢林川所用。


    手腕里的追踪器是假的,但追踪一事是真的。谢林川的确不怕他跑——木生想跑到哪里他都能给他找回来。


    他想放手。木生寿命不多,谢林川想让他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


    可惜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隔着监控看木生接受药物实验,谢林川当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如果不是阿庆把邵祁吃了,谢林川绝对还有更残忍的死法可供选择。


    *


    把人哄睡,谢林川走下楼。


    少年跪在楼梯底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他没再接着哭,刚刚晕是真晕,但很快就醒了,只不过谢林川施了个法术没让他动。


    “站起来吧,什么年代了。”


    谢林川揉了下眉心:“他活不了很久,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我再想想办法。”


    “他会死吗?”陆长霞的嘴唇动了动:“我看到他的命数将尽。”


    “会死。”谢林川打断他,金色的眸子打量一般地扫了他一圈:“但他会回来。”


    陆长霞:“你的记忆还没恢复。”


    “回来了一点。我记起他的脸了,虽然最后也是面目全非。”


    “他那时和现在长得一样。”


    郑长霞犹豫了一下,他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然后抬手脱掉上衣。


    谢林川的表情没变,看着陆长霞把自己的肚子剖开。


    他死太久了,身上的血早已干涸。


    陆长霞摸到了胃,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个金属盒子,雕刻精美。


    谢林川挑了下眉,先是说:“回头买个新的水果刀补给我。”


    陆长霞点点头,又原样把自己的肚子合上了。


    他用了个法术,腹部愈合,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


    又把上衣套回去。


    陆长霞看起来十分宝贝那个盒子,用自己的衣服下摆珍视地将它擦干净,才轻轻就转动机关锁。


    锁扣应声而开。


    那里面藏了一张纸,纸已发黄,却丝毫没有其余受损的痕迹。


    陆长霞将它铺开,谢林川刚好能和纸上的人对视。


    陆长霞并不精于画工,这画显然上了心思,笔画看上去有条不紊,难说美观,却十分传神。


    画中的人比现在的木生还要年轻些,脸上没什么病色,长发高扎成马尾,手拿弯弓。


    这幅画虽没有描绘任何背景,却任谁都能看出,画中人一定是在什么宽广的猎场上肆意地笑着。


    “……当年暗卫考试,各画各的主子。”陆长霞隐隐带着些骄傲说:“将军是最好看的。”


    谢林川的眼神落到画上人眼下的红痣,语气不自觉柔下来:“他当年也叫木生吗?”


    陆长霞摇头:“他当年没有名字,我曾随宫里养大他的嬷嬷叫他郎君。”


    “旁人叫他殿下。”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谢林川微微一怔:“为什么?”


    “郎君是旧朝遗腹子,陛下抱回来,对外宣称是私生子,却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儿子看待。”


    陆长霞说:“没什么人知道这回事。大家都说是陛下宝贝郎君这个儿子,所以神神秘秘地保护着……却不是这样的。陛下很少看他,就连生辰也不曾来过。”


    谢林川皱起眉:“那为什么叫藏巳?”


    “藏巳是郎君出征时御赐的封号,”


    陆长霞答:“后来亲近的人称郎君都叫藏巳,有的人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


    “他为什么出征?”谢林川接着问:“十四岁,怎么算都太小了。”


    陆长霞:“是郎君自请要去的,没人知道为什么陛下同意了。我没有问过郎君,郎君也没有告诉我。”


    谢林川眼前慢慢凝了个人,他能看清他的脸,大约是树生山上磕破膝盖都要好好哭一日的稚嫩样子,却一个人从皇宫走向军营。


    “九冈山之战,你记得多少?”谢林川抚了抚额。


    后背的劫缚隐隐发烫,烧的他生疼。他靠坐在沙发上,接着说:“他为什么去打那场仗,这也是你们陛下的意思?”


    “九冈山易守难攻,人又不多,也因为人少,粮食种不出富余的,许多年不上朝贡,陛下本就心有不满,再加上九冈山地广物博,常与邻国交换物资维持边界生存,于是就给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将郎君指派去,收复失地。”


    当年的藏巳只有十九岁,刚从上一个战场上死里逃生,休息不足半月,便又领兵去了西南。九冈山向来民风淳朴,他心里大约猜出情况不是旨意里给的那样,却不得不领兵出征。


    谢林川起了好奇心,问道:“他怎么做?”


    “九冈山一战……打得很是艰难。我们带的兵马本就不足,原以为只是去谈和,却在去的路上便屡遭埋伏。那些人是冲着郎君来的,他……受了很多伤,但总要一夜便能愈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藏巳将军刀枪不入」的传言逐渐在九冈山老幼皆知,甚至传回了宫里。”


    陆长霞顿了顿,眼神空下来:“如果没这些传言……他也许不会死的那么惨。”


    那一路上行刺无数,花样百出,他们在其中一个刺客身上搜到了悬赏令,才知道,现如今藏巳的头颅居然已经价值连城。


    就算再怎么蠢,大家也看得出,九冈山之战只是一个幌子,这实则是陛下给藏巳设的死路。


    陆长霞求他,说:逃吧。


    藏巳没有回答。


    十九岁的少年一夜没睡。第二日,他将手下士兵集结,把真相宣之于众,然后告诉他们:想走的可以走。


    他们的军队一下子少了小半,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九冈山,藏巳打算在九冈山驻扎——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先将手下安置到个安全的地方,总比跟在他身边时刻提防投毒刺杀强的多。


    当时正值秋收,他们本以为会看到村庄内一片忙碌,却撞见了一片火海。


    邻国在这个时候打进来了。


    万幸九冈山易守难攻,他们在没有粮草支援的情况下在此地苦守多日,旧战场流血漂橹,藏巳亲眼看着他手下仅有十七岁的小兵被邻国捉去剥皮煮水。


    他们都以为他会倒下,可第二日,他又爬起来了。


    藏巳传书回宫,请求支援。


    那些信件石沉大海,连送信人都不曾回来过。


    后来便不送了。


    九冈山一役持续有三月余,劫缚的报应同样缠着他,他落了许多伤,穿在玄色里藏下来,早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不去占旁人的求生路,有药先给小孩儿,啃泥吃土的养坏了胃,好容易战歇了,补给才姗姗来迟。


    当日,他的卫兵取了第一碗煮好的米粥送到他手边逼他咽下去,藏巳依着他吃了,吃完不消片刻,便连着血一起呕出来。


    他没倒下,只是吃不进东西,藏在盔甲下看不见,笑着说自己没胃口。


    战胜那日,他亲自去取投降文书,回来以后便晕了过去。


    亲信剥开他的外衫,看里衣已完全染成赤色,新伤叠着旧伤,人已经瘦成柴火了。


    可就这么撑着过来的战胜,一场几乎让他手下的人全军覆没的战争,到头来,他连给手下报仇都报不得。


    藏巳倒下去第二日,宫中来了支援,浩浩荡荡的骑兵围住了九冈山。


    九冈就此改名为平关。


    藏巳被献祭了——


    作者有话说:作者躺下了_(:_」∠)_


    ***


    系统提示您已阅读本文3/6,作者怀着忐忑之心斗胆提出中期检查:大家读起来顺畅嘛?觉得好看嘛?有什么想法嘛?(非必答)(作者接着躺下_(:_」∠)_


    第77章


    “当年……他……”


    陆长霞的声音颤抖, 说到一半不肯再说,只是疑惑地不断问着:“……为什么呢?”


    谢林川说不出话。


    他仿佛被当胸穿透,这疼痛与劫缚的灼烧毫不相关。


    谢林川试着握了握手,连指尖都是麻的。


    他抬起头, 看到暗卫脸上流下血泪。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陆长霞将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 一旦有了个开口,便没有办法停下来:“九冈山有一母女相依为命, 母亲病得很重, 需要大把药来续她的命。那种时候, 谁还管得了谁生不生病,那家女儿没东西吃, 每日每日来偷郎君的饭来吃, 他自己都吃不饱, 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偷, 还给她钱——他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了——却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了她,让她给她妈妈买药……”


    “战火烧起来, 那家母亲很快就死了。郎君又将那家女儿带回来照顾了一段时间,那姑娘是个哑巴, 郎君费了好大劲儿, 那么尊贵的人,拖着一身战场上落下来的伤,在九冈山挨家挨户地敲门, 几天几夜没能休息, 才寻好了能养护她的人家。”


    “将她送过去的时候他自己都要病死了。”


    陆长霞又说了一遍:“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谢林川答不出话,他开始拼命回想九冈山。那只是他周游世界其中一环,国界之交,他听说这里在打仗, 原本准备绕路,可回过神,他却已经在九冈山寨外的一家客栈住下来。


    劫缚烧的越来越厉害,半边身子如被火灼烤。


    当年丢失记忆时常有的事,谢林川只当自己又犯了病。他记得自己买了酒和肉,询问店小二此处究竟在哪儿。


    没吃几口,便听到食客说:那边的仗打完了,朝廷来了人,在举行一个祭祀。


    谢林川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漆黑,少年的哭声越来越远。


    他记起来了那个战场,那是九冈山脚下的一条甬路,堆满滚石与尸体,秃鹫在上空盘旋,断腿的战马被村民抢夺分食,血流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秋末冬初,寒风凌厉。


    他在那里看见木生。


    当时的自己并不记得他,除第一世的少年以外,木生事无巨细地清除了他关于自己的全部记忆。


    对于当时的谢林川来说,他顶多觉得藏巳有点面熟。


    可再怎么面熟,谢林川也没法认出来他是谁。


    他仔细看着他——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当朝献祭以慰死灵,最讲究活祭,这是一种将祭品活活饿死的祭法。祭品会被除去行动能力,绑在祭台正中,接受风吹日晒雷击雨淋,美名曰由自然损耗其寿,亡者无法寻仇,便被老天收去,以慰藉死去灵魂。


    藏巳将军“刀枪不入”的传言吓坏了宫里那位新朝皇,他命人除去他的四肢,又将他整个人钉在架子上。


    几日下去,蝇虫盘踞,看守那破架子上没有手脚的人比藏巳守九冈山时手下全部的兵还要多。


    他们离得很远,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谢林川不知自己为何要向他走去。


    他不认识架子上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时云游至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来。


    刚刚在客栈听到食客讨论,山神身上的暗纹热的像烙铁,谢林川甚至听到了自己皮肉被烤焦的声音。


    他知道,劫缚不让他来。


    谢林川却还是来了。


    他在秋末的战场上站定,神在的地方蝇虫避散,藏巳终日终于有片刻可以免除其扰。


    垂死的将军以为是父亲开恩,终于愿意给自己一个解脱。


    可等他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双熟悉的金眸映着他,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到底有多不堪入目。


    那是完全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那一瞬,木生恨不得自己被千刀万剐,最好面目全非,也好过此刻。


    他扯起嘴角,心如死灰。


    二人许久相对无言。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能说什么?谢林川看着眼前人的眼睛,只觉心脏比后背烧灼的感受更疼。


    “他们都不看我。”


    过了许久,架子上的“人”对他笑,气若游丝,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问道:


    “你这么瞧着我,不觉得恶心吗?”


    年轻的将军自暴自弃,他知道自己正以最恐怖不堪的姿态出现在心上人面前,便不期盼谢林川会欺骗自己。


    木生近乎自虐地想,树生山上,谢林川抱着自己,哄他说,在他心里他是天仙。


    现在……他应该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了。


    不幸的是,神真的听到的他的祈求。


    谢林川不知道这个未曾谋面的人为什么想让自己说这样的话。濒死的藏巳看到那双金眸的主人犹豫片刻,然后皱起眉头。


    “你伤得很重。”可谢林川只是说。


    “不恶心吗?”祭品不依不饶。


    男人面上露出不忍:“你需要帮助吗?”


    祭品气若游丝:“……回答我。”


    谢林川企图用法力探他的伤:“不知道治疗后还能不能活……”


    “回答我!”


    战场上的风在那一刻屏住呼吸,落叶盘旋,天开始降雨。


    祭品无法挣脱,他看着谢林川将神识放到自己身上,不由变的恐慌。


    那试图治愈他的力量如同一双将他看透的眼睛,从头至尾、从内至外地看透了他。


    这过程不疼。谢林川不知道祭品会发出如此痛苦的惨叫,血丝裹着藏巳的眼球,他狰狞地看着眼前的旅人。


    谢林川收回神识。


    他看到了很多伤,或重或轻。


    然后清楚地意识到,眼前人已经没救了。


    神经仿佛也在燃烧,太阳穴崩得像是下一秒就能让脑子炸开。劫缚勒进了他的骨头,这疼痛深入骨髓,谢林川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我救不了你。”谢林川无法思考,只听到自己说:“抱歉。”


    雨水打湿了藏巳的脸,他神色一点点回归平静。


    谢林川似乎看到他笑了笑,他很慢地垂下头,脸颊上分不清是泪还是血污。


    架子上如一张破布一般的人沉默了好久,谢林川不知道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但他很快知道答案——因为那个人再次开了口。藏巳的声音安静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嗓子哑得厉害,听起来像喃喃自语。


    “你怎么会来呢?”他不停地问着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


    谢林川皱了下眉。


    仿佛有什么铁块沉重地压在心头,膨胀着,疼的他几乎觉得下一秒胸腔就会涨碎。


    他在脑海里搜寻眼前这个人的身影,可一无所获。


    谢林川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不成人形的躯壳,又落向绞刑架四周散落着被蛆虫啃咬的不成样子的破碎四肢。


    “是啊,”他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受此刑罚?


    为什么你低下头,不肯再看我。


    二人相对,谢林川在他面前站了许久。


    夕阳下垂,他看到藏巳抬起眼,那双不似习武之人的漂亮杏眼上沾满血污,眼下红痣早已暗淡无光,长睫扬起,深色瞳孔映衬九冈山久战方尽的热血日暮。


    “杀了我吧。”祭品最后道:“给我解脱。”


    他注视着谢林川,等待着,看着金眸人沉默而又缓慢地举起手里的剑。


    日落沙场,金眸人杀将军。


    谢林川将剑从他心口抽出,动作极快。


    刃利,刀尖落血。


    谢林川不知自己为何泪流满面。


    可下一秒,他什么都忘了。


    藏巳残肢末端飘着断掉的银丝,那些丝线数量很少,只有很小一簇。


    木生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清除了他的记忆。


    谢林川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立于一具尸体之前。终于有士兵发现他杀了祭品,他们冲上来将他围住。


    残阳如血,谢林川的心脏是空的。


    最终依然只有架子上的人立着,那些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祭品遭受过的,谢林川千百倍地还给他们。


    可还不够。


    周遭安静的吓人,连同空气一同凝滞。


    谢林川简直杀红眼了。


    回过神时,眼前只剩那架子上的祭品与他自己。他依然不认识那具尸体是谁。可当他收剑回鞘,先是用自己的手掌擦净了那人身上的脏污。


    他擦的很慢,也很仔细,明明是个死人,却生怕将他弄痛。


    架子上的人衣不蔽体,谢林川解开自己的替他穿好。


    藏巳的身体已经挂不住衣服了。


    做完这一切,谢林川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将剑丢了,身上的暗纹烤着他的血肉,他的伤口不断产生又愈合,可他丝毫不觉得疼。


    他看着藏巳,仿佛能隔着一层皮看到他的骨头。祭品的头垂着,没过一会儿就不再流血了,反而是谢林川身上脏兮兮的,半是血迹半是污秽。


    那一日,在一片尸山血海中央,谢林川守着那尸体坐了许久。


    他那时候只是想:自己在,蝇虫莫扰,秃鹫不会啃食此人血肉。


    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空的快要死了。


    *


    日暮时,有个女孩跑过来。谢林川看到她先是很费劲地搬来了几捆干草,然后爬上去,勉强让自己的身高赶上架子上人的高度。


    她捧起死去藏巳的脸,用自己的袖口重新擦了一遍藏巳脸上的灰尘。


    摸到鼻子,女孩儿的手顿了顿。


    藏巳已经没有鼻息了。


    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知道人没有鼻息便是生了病,她忽然着起急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她抱住尸体的脖子,却不小心从草堆上摔下来,谢林川连忙扶了一把,将人稳稳托住。


    仿佛这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个大人,女孩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来什么东西,全部塞到谢林川手里。


    那是铜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


    但她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谢林川。


    给完钱,她又握着谢林川的手,重新爬上草堆,用他的手去碰藏巳的脸。


    她想要他救他。


    可谢林川救不了他了。


    劫缚在此时碎去,谢林川感到周身如被烈焰焚烧。


    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失去意识。


    仿佛又有人抹去了他的记忆。


    当谢林川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平关山了。


    *


    陆长霞最后说:“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连我都不愿意再想起当时的事。我去的时候将军的尸体都已经不在了,那小女孩儿在架子旁撞死,九冈山变成了平关山,可最终没有人能活。”


    藏巳献祭。哑女变小鬼,柳如是化食尸鬼,陆长霞就此被留在了早已消失的九冈山。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


    谢林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要留你住,”谢林川只是说:“在这里住一晚吧。”


    陆长霞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可以让他不要消除我的记忆么。”


    谢林川愣了一下,笑了:“你刚刚不是还说我是徒增烦恼。”


    “……我能理解了。”陆长霞想了想说:“可是,没有记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失去记忆的人的心脏是空的,没地方爱,也没地方恨,没有理由活,却也没有办法死。


    “不会。”谢林川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打断他:“他替我受罚,他才是更痛苦的那一个。”


    如果木生知道他也一直备受折磨,木生会受不了的。


    谢林川愿意做那个幸福的人,因为这是木生想看到的。


    他只是想看到他圆满,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多也太重,谢林川不能、也绝不会让他的努力化为一场空。


    木生不知道,每一次,在他残忍的死亡的临末几秒,在他无比幸福又遗憾地享受他那一生中唯一的、能够注视自己爱人的那段时间时,谢林川也在无比渴求地希望自己能够救下他。


    每一次、每一次。


    他不认识他,可他却那么地爱他。


    无数次目击自己的爱人如蝼蚁般被折磨到千疮百孔后才能真的解脱,那种痛苦刻入骨髓,如同午夜如期而来的梦魇,让人永世不得超生。


    可谢林川依然希望,在这场噩梦被他解决掉之前,这个梦能够永不结束。


    即使耗费千年,在他眼里也并不算很久。


    而现在,他找到他了。


    *


    鬼魂不需要睡眠,但木生说了让他睡,陆长霞很快就睡过去了。


    谢林川轻手轻脚地走上楼,躺到木生身旁。


    劫缚的烧灼感依然存在,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熟睡的人揽到怀里。


    闭上眼睛便是藏巳死状,他的噩梦变多了。


    谢林川将人抱得更紧些,不断告诉自己——他现在还活着。


    木生睡的很熟,体温微凉,寻到热源便喜欢凑上去。


    谢林川轻轻地环着他,感到清浅呼吸打在自己的颈侧。


    他低头吻上木生额头,后背的痛感几乎将他撕裂。


    谢林川恍若不觉。


    平关山的雨一直没停。雨夜风凉,他将被子拉高了些。


    木生似乎也觉得有点冷,额头在谢林川下巴上蹭蹭,整个人往他怀里缩。


    后者忍不住笑了,在心中微叹一口气。


    从远处看,他几乎将木生完全包在怀里——


    作者有话说:藏巳这一世算是木生轮回转世过的最残酷、也最关键的一世,他在这一世看到的丑恶与善意都最多也最极端,他在这一世杀了数不清的人、也救了数不清的人,他在这一世罪孽最为深重、可功德也最为深厚。


    这一世是他四十九世里唯一一次自杀。


    老谢的价值观和木生是不同的,木生如果见谢林川惨死,大约能做到最残忍的事就是殉情。木生知道,一个人变成好人或者坏人,只是每个人生命中的一念之差。他没法将这过错归到任何一个人。


    谢林川当然也知道,一个人的好坏有时并不可单凭某件事变下定论。


    但如果木生身死,他不会论对错,一定大开杀戮,为木生陪葬。


    如果他能死,他也会陪着死。


    可惜他死不了,谢林川怕木生一个人太孤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神(失忆ver.)还是很有办法的……


    第78章


    木生觉得很冷, 仿佛身坠冰泉,手脚麻木无法反抗。


    寒冷如能够渗透进皮肤的毒药一样侵入心脏,他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见到长霞的脸, 长霞的眼睛通红。


    他们在陆长霞的眼前将他的四肢折断。


    从六岁开始看着他长大的暗卫, 就这样崩溃了。


    木生其实不记得痛,他只记得, 当年献祭, 整个旧战场都回响着陆长霞的惨叫声。


    他在这个时候慌张地醒过来, 眼前一片黑暗。木生神智不清地摸索着下床,地板冷的他打了个哆嗦。


    木生伸出手, 没有来得及毁掉任何记忆, 感觉到手腕一酸。


    有人从背后将他裹到怀里, 体温滚烫。


    木生回过神, 冷汗一下子出来了。


    *


    “做噩梦了?”


    谢林川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手掌熨着怀里人的腹:“想做什么?我帮你。”


    木生惊魂未定, 下意识循声看他的方向。


    谢林川瞥到他的脖颈,皱了下眉。


    “长霞……”木生的声音很哑, 他清了清嗓子, 才接着说:“……有些记忆他一直带着不好。”


    谢林川问:“什么记忆?”


    “让我去吧,会很快。”木生答非所问:“你见过的,清除记忆对我来说用不了几秒。”


    谢林川笑了一声:“你知道你现在的胳膊都什么样了么?”


    木生沉默下去, 下意识将手臂往袖子里缩了缩。


    这副身体承受不了他的法力, 用一次,皮肤开裂一次,如今那双胳膊已经没多少好肉,结痂的细碎伤疤虽浅但密, 如一张蛛网一般笼罩着他的两条手臂,仿佛随时都会将这张皮从裂纹处断开。


    谢林川注意着他反应,轻轻将人的脸抬起来。


    木生眼睛里没有焦距,谢林川心里狠狠一疼,低下头吻他的眼皮。


    “他说了,不想忘。”谢林川将他的手掌贴到自己心脏:“我不骗你。”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发涩地问:“你都知道了?”


    就这么一句,谢林川仿佛再次闻到鼻尖下的铁腥味。


    “什么知道了?”


    谢林川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些:“他只是让我转达你这个,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木生微微一怔,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还没说对不起。”谢林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接着说:“当年是我杀了藏巳。你早就知道了,怎么没告诉我,怕我知道了伤心?”


    “……没有。”论起来他还要感谢谢林川当年愿意给他那一剑,木生这才算真的信了谢林川还没恢复九冈山之战的记忆这回事。他握住谢林川的手腕,眉目柔下来,随口道:“都过去了。”


    谢林川没说话,木生感觉到他在用下巴蹭自己的手心。


    青年掌心微凉,十分柔软。


    谢林川看着他,眼圈红的吓人。


    木生看不见,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因这没有预料到的亲昵感到惊讶。


    谢林川看到他错愕地笑起来,眼下的红痣微动,无神的眼睛扬起来盯着虚空。


    “你的手好冷。”谢林川的声音与平时无二,他用嘴唇贴了贴木生的额头:“好像又有点发烧……去床上吧。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木生点点头,对他说:“我想喝水。”


    谢林川将他抱起来,放到被子里。


    倒水的同时拿了试温枪,木生靠在床头等他。谢林川扶着杯子喂他喝,木生看起来很渴,一口气喝了一整杯。


    仰头的时候露出脖颈。


    青紫色的血管突兀地浮现出来,如藤蔓蔓延在白皙的皮肤上。


    这是当时实验室里邵祁试药的副作用,后来谢林川找到他的时候,脖子上的痕迹已经消了。


    木生昏睡的这一个月里,青紫血管的症状时不时出现。谢林川问过郑平,后者并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解释。


    低烧。


    木生摇摇头,说不想吃药。


    他现在就算吃药也收效甚微,谢林川只是将室内温升高半度,然后在被子里将人搂过来。


    “饿不饿?”谢林川问。


    木生摇头,他侧过来,额头靠着谢林川的胸口。


    被噩梦惊醒以后睡不着。谢林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木生的呼吸很浅,扫在他的皮肤上。


    他看到木生笑起来,这笑容心满意足。


    “给我讲讲平关山的事吧。”木生在他身上蹭乱额发,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邵祁,黑箱,新宁医院,还有宋子仁……”


    这个案子来龙去脉木生大略知道,但还有细枝末节没有梳清。


    他昏睡的时候,谢林川大多数时间都在处理这件事。


    谢林川看出他心中所想,却没拆穿,挑了挑眉,顺着话来问:“你想知道什么?”


    木生想了想,先问:“宋子仁为什么会帮邵祁?”


    谢林川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查了宋子仁的过去。她确实是新宁医院的病人,她的父母认为她有性别认知障碍,把她送到这里治疗,但其实她什么病都没有。”


    “邵祁一直关注着新宁医院,宋子仁入院后,他曾接触过宋子仁几次。”


    谢林川碰了碰木生手指上的戒指。


    “杨玉梅说,宋子仁很喜欢邵祁,那种喜欢,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以至于后来邵祁请求她帮助自己,宋子仁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这倒是能解释,当时阿庆反杀邵祁,宋子仁为什么会那么悲愤。


    木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下葬的时候,她家里人也来了吗?”


    谢林川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小宋的魂魄被送回临川,根据读舌结果,我们把她和邵祁葬在了同一个陵园。”


    木生愣了愣,没有立刻问下一个问题。


    被家庭认定有精神病的女孩儿,爱上了一个被夺走过前程的科学狂人。


    看上去像是某种文艺作品的设定,事实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木生想起灾区帐篷,宋子仁在他床前解数学题。


    “等你好一点,带你去看她。”


    谢林川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你的错。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医疗队呆了那么多天,也没有人看得出她是女孩。你不是神,不用一定要救下来所有人。”


    木生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我本来有机会的。”


    如果当时他再分一点心到宋子仁身上,他也许就能看出少女身上的异样。


    他读过宋子仁的心,宋子仁想考御城大学,这做不了假。


    如果他能救下她,她也许就能读上她想去的学校。


    她那么年轻。


    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谢林川叹了一声,这声叹息让木生回神。木生眨了眨眼,谢林川的掌心贴上他的脸,用力揉了揉。


    “心思这么重。”谢林川揉乱他的发丝:“真想剥开你的脑子看看,是不是谁死了你都要把过错归给自己?”


    木生弯起眼睛,摇头,说:“我就是觉得可惜。”


    “我也觉得可惜。”谢林川说:“早几年就不该给你时间考虑,直接打包带回临川,给你锁起来,干脆没后面这些事。”


    “你不会的。”木生的声音很闷:“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我是哪样的人?”谢林川摸到他膝窝,手臂用力,将他整个人抱到自己身上:“……别乱动。再折腾一趟你心脏受不了。”


    木生本来还在找地方靠,谢林川身上不算软,他怎么动作都不舒服。闻言才老实下来。下巴靠在底下人的胸口,憋了半天才说:“让我下去……我躺不住。”


    “你别用力,”


    眼睛看不见的人恐惧感更深,他整个人都是绷着的,谢林川的手从后脊抚到腰窝,捋宠物的炸毛一般,笑着说:“我抱着呢,摔不了。”


    木生和他僵持了一会儿,谢林川感觉到他试探地卸了力。


    人叠人没法不摔,木生惊了一瞬,下一秒却感到腰被人裹紧。


    谢林川翻了个身,两条长腿抱玩偶一样夹住他的身子。


    笑声从胸腔震出来,紧贴着木生的耳朵。


    木生无奈了,身上被刚才那下惊出了一层汗,脸颊染上血色。


    “邵祁计划这场地震,四成原因是为了引你,另四成是为了母亲村,再有两成,是为了石杉。”


    谢林川却在这个时候接着说:“白钰捉了杨山。杨山说,当年顶替邵祁高考成绩的人,就是石杉。”


    木生眨了眨眼,疑惑地抬起头。谢林川就笑了:“你也觉得对不上是不是?石家夫妻俩上山是因为石沛,按理说小鬼不会跟邵祁有关系。你读过那两个孩子的心,他们说不了谎。”


    木生想了想说:“可能只是巧合。”


    谢林川却摇头:“杨玉梅说,安装炸药的时候邵祁特地标了石家人上山落脚的点,那区域的引爆也是邵祁亲自动的手,不可能是巧合。”


    “这件事我们还在查,总有什么原因——石沛不会平白无故地知道平关山会发生人造地震,一定是有什么人告诉了他,又在事后抹掉了他的记忆。”


    木生犹豫了一下:“听起来倒是我会做的事。”


    谢林川毫不犹豫地给他屁股来了一下。


    这一下来的突然,并不疼。


    却让木生整个人打了个哆嗦,乖乖闭上嘴做缩头乌龟。


    “行了,问答时间结束。”谢林川大手一挥,将被子裹紧:“你该睡了。”


    木生很乖地躺着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就在谢林川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才说:“谢谢。”


    “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减轻一点负罪感。”


    木生的声音很轻:“我不会觉得这是我的错,你放心。”


    谢林川沉默着,木生仰起头,感到眼皮被人亲吻。


    他们都想到一个月前,木生去见杨玉梅。


    杨玉梅病房里的确站满了平关山地震冤魂,他们背对门口,却不是在看床上的罪犯。


    他们在看木生。


    那个时候杨玉梅并没有将一切全盘托出,邵祁策划平关山地震的动机也不明确,调查局尚没有完全将黑箱地震与母亲村并案调查,石家夫妇坠亡依然被当作意外处理。


    但被害死冤魂知道一切。


    邵祁打造这场灾难,目的是木生。


    他们并不恨木生,那些冤魂看着他,眼神里怜悯与埋怨参半,更多的却是同病相怜。


    他们不是恶鬼,只是心有不甘。


    余魂留世间四十九天,就可以轮回转生,将红尘忘却。


    站在病房门口的谢林川意识到,这满满一屋子人和鬼——无论是计划谋杀,还是无辜惨死——都是这场荒诞表演的受害者。


    每个人都有权向世界讨个公道,却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我这么说,是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


    谢林川说:“当年绑架案,我查了很多地方,保护局也在内,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悔,如果我查的再深一点、再仔细一点,说不定就可以找得到你。”


    “……不会的。”木生说:“劫缚不让你找到我,是对我们的惩罚。我们做了一些事,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你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谢林川的金眸锁在他脸上,他们挨得很近,谢林川轻声说:“我还没有想起最后的部分。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陷入轮回,又为什么总是不得善终。”


    还有那个数字——四十九。


    四十九道劫缚,四十九次轮回,魂灵出窍后四十九日后往生。


    再远些,谢林川记得,白泽长成人骨也需要四十九天。


    木生不想回答。他摸了摸自己皮肤上留置针的痕迹,把自己缩起来。


    谢林川顿了顿:“我……很想你。”


    木生动作一顿。


    不像是硬的不行才来软的,谢林川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告诉他:“哪怕不记得你的时候,我依然在想你。”


    木生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重新张开身体,迷茫地看着眼前的黑影。


    谢林川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这不在木生的计划之内。


    他犹豫了一下,说服自己是刚刚听错,手指抚上谢林川的脸,安抚地在他眼下轻轻一吻:“说什么?我在这儿呢。”


    谢林川握住他的手腕,他用嘴唇贴了贴木生的唇角,然后将他抱到怀里。


    “让我也和你一起死,好不好?”可谢林川却说:“木生,让我也尝尝你的滋味。只有你一个人,这不公平。”


    木生整个人如遭雷击,他沉默片刻,开始剧烈地挣扎。


    他想从谢林川的怀抱里逃出,可谢林川的力气太大了。


    “不要……很公平。”


    木生迫不得已地咬住了谢林川的肩颈,他第一次用了这么重的力,几乎一下子就将他的脖子咬出血:“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谢林川说:“那么多次,你都过来了。”


    “不行!”木生的声音大起来。


    “只要熬过这些年就好了。你活着,就算忘了我又怎么样呢?”


    他不断说:“他们罚你,是他们错了。他们要你死那么多次,他们想让你痛苦,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偏不让他们得逞。”


    他几乎在呢喃。周身冷得厉害,谢林川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块冰。


    木生双手捧着谢林川的脸,声音微微颤抖,不住地说:“你别死好不好?不要很久了,只要活着熬过去,你就能回到神身。干嘛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呢?”


    谢林川搂着他,大手在怀里人的背脊上心疼地摩挲着:“木生……”


    “死好痛苦,你不要死,”


    木生打断他,他皱着眉,额头与谢林川相抵,他的眼神里是空的,喃喃地说:“……我试过,我有经验,我不想你那样。”——


    作者有话说:老谢就在致力于弄哭小白泽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


    (ps:大家多多评论plz plz,作者有的不知道怎么回但会去点赞哒 ε-(//`; )


    第79章


    生、老、病、死。


    爱别离, 怨憎会,五阴盛,求不得。


    木生不是每一世都能见到谢林川。


    见不到他的日子他过的会相对好一些,没有戏班子, 没有狼, 没有战争,没有科学狂人, 也没有人造地震。


    他有时会一对爱他的父母, 有一个不富裕却也不贫穷的家庭, 有人向他示爱,也有人将他称为朋友。


    那样的一生总是过的很久, 他很少主动去找谢林川, 就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他应该做的事。


    那种时候他很像就是一个普通人, 可以暂时忘掉一切——忘掉战场上的血腥味, 也忘掉雪夜的冷。


    每一天早晨醒来,他在也许会与谢林川擦肩而过的期盼中醒来, 这期盼并不大,像是香醋里挤进去的那一点柠檬——香气很淡, 也并不必要——却会让他更想要好好活着。


    直到漫长的一生结束。


    木生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这样的岁月。


    按理说他应该心智成熟, 至少像人类一样将爱情视为身外之物,可他依然像个孩童一般期盼着。


    于是木生没有长大,即使时间已经过去千年之久。


    他依然是当年树生山上偷吻恋人的白泽。


    夜里伤口痛, 他说疼, 身旁人就会立刻醒来,替他疗伤,清除痛感。


    后来木生很常受伤,有的时候睡不着, 就会想到这样一个雨夜,谢林川悄悄摸进他怀里的那只手。


    神的手掌熨着伤疤,微微发烫,却没有带来一丝痛感。


    这是木生对“爱”这个字的第一印象:热的,暖的发烫,不叫他疼。


    能修好他,能及时赶来,能让他睡着,能让他安全。


    时间是神唯一的无法逆转。


    后来混沌想要用时间驱赶他的信徒,却没有赶走木生。


    他反而在这样的思念里越来越爱谢林川,寂夜深处,振聋发聩。


    白泽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人生苦长乐短,爱无果,求不得,不是所有付出都有回报。


    人们尔虞我诈,利益先行,一片丹心有时也会变成驴肝肺。


    可对他来说,有这么一双手,就已经够了。


    *


    谢林川没有再说话,他搂着木生,手掌在他后心上轻轻拍着,直到怀里的人停止颤抖。


    他不断地低下头,亲木生的眼泪,可那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木生哭的很安静,手指死死攥住谢林川裤腰,指节微微发白。


    他哭了一身汗,谢林川将他额发捋到脑后,将吻落到他的额头。


    “终于舍得哭出来了。”谢林川轻声叹了一句。


    下一秒,木生身体一轻,感到自己被抱起来。


    他在谢林川这里总是中计。


    木生咬了咬嘴唇,张开手臂,环住谢林川的脖颈。


    这是树生山上他常做的动作。谢林川神色柔了柔,手掌从背游到腰。


    脖子上的青紫慢慢消了,果然要哭出来。谢林川运了些法力从他后心打进去,另一只手勾了勾指头,将床头放着的空水杯拿过来。


    “等下可能稍微有点想吐,想吐就直接吐出来。”


    谢林川贴着他的耳朵说:“叶烟说你是憋太久了心脏才会疼,吐出来会好一些。”


    木生脸上还挂着泪,脑子里一片空白,闻言点点头。


    胸口像是压着什么东西,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


    木生的手压着胃,然后移到胸前。


    大概是污血一类的东西,他闻到了浓重的铁腥味。


    他抬起眼睛,谢林川的指腹碰上他的嘴唇。


    紧接着是拿到唇边的玻璃杯。谢林川的声音响起来:“含一下吐掉。”


    木生的眼泪止不住,太久没掉眼泪了,他几乎是将过去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全部发泄出来。


    谢林川抱着他,将他放到膝头轻轻晃着。


    木生心跳的很快,脑子乱的像一团浆糊。


    他哭的很安静,偶尔呼吸不畅,喘息声大了些,除此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攒了些力气,转过身,抱住谢林川的脖颈。


    听到有猫叫,谢林川的手掌贴在木生背后轻拍,金眸与猫眼睛对视。


    是陆长霞带来的那只猫,木生也听到了那声猫叫,循着声音回头。


    “她以为我欺负你呢。”


    谢林川就笑了,声音贴着木生的耳朵那么说:“……你要是不在,她要咬我了。”


    木生茫然的回过头,眼下的痣被泪水打的鲜红。


    猫叫了一身,顺床边跳上来,钻进木生怀里。


    “她喜欢你。”谢林川神色淡然地说:“你摸摸看——欧诗情做的偶身天下无二。”


    木生吸了吸鼻子,倒是真被这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垂手下去,感到猫鼻子在自己指尖轻蹭。


    小猫鼻子湿润,甚至连呼吸都有。


    如果不是谢林川告诉他这是前几日惨死的猫做成的猫偶,木生会坚定地认为这是一只活猫。


    木生很好奇地摸着猫,手指碰到腹,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尾巴。


    “……欧诗情。”他没听过这个名字:“茴香的身体也是她做的吗?”


    谢林川“嗯”了一声。


    猫从木生膝盖上跳下去,鸠占鹊巢地找了一只枕头窝下来。


    木生摸了半天摸不到,反而碰到谢林川的手指。


    谢林川的手很热,木生试着握住,放到自己的胸口。


    他什么都没说,没有焦距的眼睛目视前方,却让谢林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男人叹了口气,凑上来亲他的眼皮。


    “我不死,”谢林川说:“但你要答应,和我回临川。”


    木生的眼睛亮起来。


    他之前总不说要去临川住,只是怕自己食言。


    轮回一世需要自圆因果,邵祁是木生种下的因,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四十九道劫缚碎,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谢林川接着说,他看着眼前人已经只剩下一层皮的锁骨,忍不住亲上去,才接着说:“有这玩意儿盘在身上几千来年,我从没想过它们有全部碎掉的一天。”


    “会是好事。”木生很快接话说:“你回去做神仙。”


    他已经拼尽全力了,付出的代价太重,故事只能有完满的结局。


    谢林川也知道这回事,苦笑起来,头抵着头地看着他问:“那你要怎么办?”


    眼前人的眼睛微微睁大,月光照亮了他的小半张脸,让他的皮肤带有玉的光泽。


    木生的眼皮太薄了,又哭了很久,血色隔着薄薄一层皮透出来,细看下去,皮肤之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谢林川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木生的鼻尖是凉的。


    木生回答不出来,他将手放到谢林川脸上,试图摸出谢林川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谢林川的眉心拧着。木生弯了弯眼睛,很认真地用指腹帮他揉平。


    “我会找到你的。”木生握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也很冷,手指环上一圈,谢林川便回手握住他,摸开指缝十指相扣,听他接着说:“你不相信我吗?”


    谢林川轻叹一声,眼神落到木生羊脂玉一样的小腿,便伸手握住,大拇指在他皮肤上摩挲。


    “我就在这里等,转世也好,投生也罢,或者你变回白泽,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谢林川低声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树生山。我就在那里,木生,我哪里也不去。”


    木生任他摸。


    眼睛看不见以后,他身上那点故意勾人的意味全没有了,他整个人像一张易碎的宣纸,随便人搓圆揉扁。


    谢林川总有一种想要对他为所欲为的冲动,但木生身体太弱了。


    男人的手没停,从脚腕一点点往上捏,路过大腿,腰,然后是触感温润的手臂。


    病人僵硬的身体在他手下慢慢放松,木生靠着他,任由他把自己当成面团揉捏。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


    谢林川低下头,发现木生已经睡着了。


    *


    白泽说不出谈恋爱与没有谈之间有什么分别。谢林川将自己那间屋子空下来,每夜和他一起睡。


    但这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旧一日三餐,时不时戴上斗笠下山买些新鲜玩意儿,带回到山上来。


    也买书,买书是最多的。


    谢林川很鼓励他读书,什么书都行。有的时候买太多,书局老板会让他们选一本便宜的当作赠品,谢林川总铉菜谱。


    这样回到山上,木生坐在院子里看书,谢林川研究做菜。


    他们在一起,精神与肉//体都可以饱腹。


    谢林川把那本《育儿心经》丢了。《好妈妈食谱》做了一圈也不见木生多爱吃,后来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


    小儿神对此很有意见,某日终于按耐不住,找上门来,踏上九百九十九条通关阶,好不容易看到山顶木屋,屋里大人却不在。


    那房子不大,却极温馨,花鸟鱼虫皆各得其所。一个长相相当俊俏的少年在桌前正襟危坐,见到家门口来了客人,神色微微惊讶,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找人吗?”


    少年走过来,他身量很高,注意到小儿神被盛夏的太阳晒得够呛,便抬手摸了摸屋檐上盘着的绿藤。


    藤蔓霎那间生长起来,化作一只遮阳伞,贴心地挡在小儿神头顶。


    “林川去折菜了,着急的话可以进来坐坐。”


    注意到不速之客打量的目光,少年却并不恼,而是弯起眼睛,眼下红痣勾人得要命,却偏偏对此一无所知一般,侧过脸看了眼厨房,接着说:


    “家里好像还有茶……您喝茶可以吗?”


    他们天神一族,就算是灶王神都很少饮食。小儿神闻言惊诧半晌没有答话,木生以为她是默许的意思,便两步迈进厨房,找了杯盏递给她。


    茶清而苦,苦后方甜。


    小儿神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句。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也是神族,叫英角,和谢大人有过几面之缘,顺路就来看看。”


    “若谢大人问起,你就说我来过,不问起就算了。”小儿神喝完那一杯茶,便说道:“你就是白泽?没想到,这才几日过去,你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白泽不回答,只是说:“大人叫我木生。”


    他这个时候又改口叫大人。小儿神笑着摇摇头,答非所问地说:“你不用防我,起初我就不是同意杀你的那一方。如今看到你长得这样好,我倒也没有理由过来了。”


    她顿了顿,又说:“既然活着,就好好活吧,谢大人很爱重你。”


    白泽愣了愣,眼前人将手里的杯子放到他读书的桌面上。


    下一秒,小儿神就不见了。


    木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谢林川,当晚谢老板做一桌野菜盛宴,木生多吃了些。


    碗筷不需他弄,谢林川抱着人颠了颠,确定他真的吃饱了以后大手一挥,让他先进被窝等睡前故事。木生就回到了卧房。


    他在那如山一样的书里找到了那两本。小儿神的气息闻起来像被太阳晒过的柔软被褥,他进入成年体后法力大增,很轻易地找到了与今日不速之客拥有着同样气息的东西。


    他翻开,看到书本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痕迹,谢林川的字很潇洒,写快了像鬼画符。


    木生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些标注,基本都是对书上内容的实践与在这过程中的经验教训。


    木生这才明白过来某一天谢林川忽然把他抱到隔壁主峰围观幼鹰学飞到底是受何启发——尽管那天他回来以后就染上风寒,足足养了七日才好。


    木生细看下去,果然在笔记里看到谢林川充满怨念地写:我再信这些东西我就是狗。


    但他其实还是信了,木生脑子里一下子想到好几次谢林川莫名其妙的举动——例如亲身带他体验望梅止渴,尽管隔壁就是口清甜甘洌的水井。


    神就是喜欢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木生抿起唇,笑得很安静。


    当晚,谢林川收拾完厨房洗干净自己钻进被窝,便感觉到自己被人抱紧。


    白泽成年体的人形四肢细长,细腰盈盈一握,只不过没小时候那么粘人,以至于谢林川并不是经常能抱得到。


    如今久违的投怀送抱,谢林川脑子暂停半天,没懂自己做了什么好事需要此等奖励。


    可送上门的美人,没有回绝的道理。


    谢林川回手揽腰,木生的里衣睡乱了,衣衫下摆露出来的那寸皮肤手感好的让人想在上面咬一口。


    谢林川暗暗咬了下后槽牙,故意逗他:“怎么?忽然这么喜欢我。”


    木生没回答,他从这个怀抱里挣出来,颜色极浅的眸子看着谢林川的眼睛。


    他认真地这么看了一会儿,时间久到谢林川甚至有点心里发毛。


    白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握住谢林川托着自己后腰的手腕,顺着衣摆放到衣服里。


    他很瘦,漂亮的肌肉贴着骨架,谢林川用点力就能摸出他的肋骨。


    再然后手下的触感一变。


    谢林川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木生太瘦了,填不满他一只手掌。


    但他依然很坚定地将谢林川的手搁在那里,细腻的皮肤与温热的手掌接触,软的像是要化了,却有些凉,像是在摸一把上好的缎。


    “……”谢林川的嗓子完全哑了,他听到自己问:“小阿生,你今晚就想听这个?”


    木生的脖颈都泛着粉。闻言也没什么反应,抬眼与谢林川热的能吃人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便又很快垂下眼去。


    薄唇被他咬的几欲流血。他将额头靠在谢林川肩膀,然后轻声说:


    “你再不讲,我去隔壁睡了。”——


    作者有话说:是的这就是第一次(白泽主动 Ver.)


    不过话说回来白泽不主动老谢这辈子都下不去手的嗯嗯


    老谢——当代忍人。


    第80章


    谢林川降生于一片荒芜, 天地没有划分,他只有记忆,没有意识,五感汇入虚无, 感受到同样飘荡在世间的同类正在漫无目的地将这片混沌劈开。


    他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


    神作为最先出现的族群, 在虚空中存在了不知名的时间。他们没有发明语言, 因此并不亲近;他们没有实体, 因此无法拥抱。无聊是所有神生活中的共同主题,他们所做的一切, 仿佛都只是打发时间。


    混沌沉降, 出现天地。


    神因不知名的原因创造万物, 先是金木水土, 再是鱼虫走兽。


    他们像不负责的父母一般冷眼旁观,看天底下的生灵抢夺资源。


    群居者众, 独行者强,众生弱肉强食。


    植物根系扎穿土壤, 蟒蛇绞死雄鹿, 强者被围剿屠杀,物种发生又灭绝。


    而后人类出现。


    谢林川从没有吃过人,但他把木生吞下去了。


    树生山的花足有三日没人浇水, 天气却好的很。神仙住的院子静谧得像家主人出了远门。偶尔开半扇窗, 一支胳膊从里面伸出来,勾勾手,树生泉便自动折掉一片白莲叶,兜上泉水, 送到窗边。


    有时,嫌胳膊的主人喂水太快,会有另一只肤色更白、无名指上烙着牙印的手摸到他的手腕,讨饶一般在他脉门处轻轻摩挲。


    就算这样,那一荷叶的水也总是很难喝完。胳膊将叶子丢出去,没喝完的水随着荷叶落到屋角。


    窗户再次被家主人关死,听不见任何声音。


    树生泉水滋花养艳,三日过去,那扇窗前百花盛开,俨然一个迷你花田。


    木生起初不知道这片花为什么生在这里,以为是谢林川为了好看,刻意养在窗前。


    直到后来有那么一次,天热,他们开着窗,他昏昏沉沉时见谢林川引泉喂水,木生看到他手腕一转,随手将自己没喝完的泉水往窗户外一倒——


    ——有那么几日,木生见到那丛花都是绕着走的。


    三日毕,木生再也承受不住,谢林川才舍得放过他。白泽累坏了,睡了很久,谢林川隔绝外界窥视将他抱到泉水里清洗,白泽的头没有力气地靠着谢林川的肩膀,墨发飘在水面,光洁肩头印了一串红梅。


    谢林川看着就笑。低下头,很轻地吻他身上的花。


    *


    白泽再醒来时听到鸟鸣,清晨的光从窗缝透过来,他侧过头,看到谢林川坐在门口,长腿交叠,正注视着朝阳诞生。


    他坐起身,隐秘的酸痛让他轻哼。


    神在这个时候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他们心照不宣地意识到有什么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两个人都没有经历过的,与每日衣食住行毫无关联、也和他们日常的亲昵完全不同。


    他们从那一刻真正成为了一对爱侣。在这段崭新的关系里,谢林川不是无欲无求的天神,白泽也不是被他捡回来的神兽;谢林川不再需要看育儿手册,木生也不再是小孩。


    在爱情面前,他们平等。没有一方需要被额外照顾,也没有任何一方会被忽略。


    木生的眼睛亮亮的。彼时的他并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他们之间这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变化,他只是觉得心脏跳的很快。


    谢林川向他走过来。


    木生挪到床边,换成跪坐,手臂环住脖颈,感受到后腰被人轻拍。


    “饿么?”


    谢林川干脆将他抱起来,木生顺势将两条长腿夹在他身侧,感到唇上被人啄了一口。


    这吻浅尝辄止,木生尝不够,追上去,一下一下地吻他的唇角。


    谢林川任他亲,脚上也没停,从屋里抱着人出来,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


    他在灶台前站定,笑着说:你再亲下去,我们今晚也没饭吃。


    话音落,听到白泽肚子叫。


    木生一哂,停止亲吻,将脸埋在他颈窝,不动了。


    *


    谢林川醒来时木生仍在睡,昨夜哭红的眼皮已经不再肿了。


    谢林川凑上去吻了吻他的眼皮,木生的皮肤很凉,他试着短暂接纳他的知觉,感受到病人此刻并无不适,才稍微松了口气。


    梦里的清晨,千百年前的的木生,也像这般躺在他怀里。


    谢林川的记忆越来越真切了。


    他的梦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长。


    梦里的世界一片安宁,但他知道,终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


    平关山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余下只需要提交些资料补充细节。


    木生醒来的时候,谢林川正抱着电脑坐在他旁边打字。


    大约是对一下行动细则之类,他的动作很轻,打字声音聊胜于无。


    木生没睡醒,下意识仰起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胳膊肘。


    这是木生向他撒娇的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一般只出现在某些特定时刻。


    谢林川动作一顿,想起梦里的一些限制级情节。


    他之前的确很过分——虽然失忆后再见木生,他的确有过很多过分的想法,但梦里的他却是实打实地将这些想法全部付诸行动。


    木生总是羞于出声,他从不求饶,更不会拒绝。


    他只是喘,谢林川总能听到他的呼吸在自己手下一点点碎掉、碎成拼不起来的渣,平坦的小腹也随之绷紧放松。


    劫缚开始碎裂后,封印太久的法力像脱缰的马一般在他体内乱窜。


    谢林川把电脑拿走,拆了支药草烟放到嘴里嚼碎,然后漱了漱口。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被子里,把人抱出来。


    木生迷迷糊糊地靠着他,谢林川捏了捏他的小腿骨,笑着吻他的脸颊。


    “再不醒,要饿的胃疼了。”


    木生听到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慢慢醒过来吧,一边醒一边想,今天想吃什么?”


    木生没什么意识地回答:“……想吃你做的。”


    “嗯,我来做。”


    谢林川说一句,吻一下他,一边没话找话地勾着他醒。


    “……我刚刚学了一种蛋糕的做法,只是不知道投入实践能不能成功。”他征求他的意见:“要试试么?做坏了可以怪我。”


    “不怪。你做的都好吃。”


    木生就笑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床头的电脑,问道:“在工作吗?”


    “嗯,”谢林川回:“已经结束了。”


    下楼前木生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他刷牙,谢林川站在身后帮他束头发。


    浴室不算大,两个人站满已经有些挤,木生的肚子贴着洗手台的边缘,看镜子里的谢林川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形形色色的发圈里挑了一个和他睡衣适配的颜色。


    那只抽屉之前是空的,木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它填满,此时各色缎带发圈发夹应有尽有。


    猫跳到洗手台上,好奇地看着束起头发的木生。


    束完头发,谢林川拿毛巾给他擦脸。


    刘海被男人的动作弄乱。


    木生睁开眼,正好对上谢林川的笑脸。


    谢林川说:“我爱你。”


    然后他低下头来与木生接吻。


    *


    下了楼,才想起来陆长霞还在,猫从楼上往下跳,陆文书接住它。


    他看到木生,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他做藏巳的影卫时的习惯。木生脑海里的确没有什么他坐着的记忆,有也在自己伤重时。


    陆长霞总是守着他,在他床头打盹。其余任何时间,陆长霞从没有在他面前坐下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没有人因为他在木生面前站着而苛责他。


    “你坐吧。”木生于是说,他看了眼表:“抱歉,我起的有点晚。”


    陆长霞立马摇头。


    谢林川去做午饭,顺便拿了暖手袋放到木生膝头。


    平关山已入深秋,加上木生身上一直很冷,如今他需要一直握着点什么才能保持体温。


    陆长霞一直盯着他的手,那双手骨节细长,却瘦的能看清皮肤下的血管。


    木生任他看,将谢林川刚刚披在自己身上的薄毯拢了拢,又说:“我叫木生。木头的木,生命的生。”


    陆长霞愣了一下,他的眼神落到木生的脸。


    “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木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接着说:“当年的事不怪你,我没有怨你,也不恨你。虽然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回到轮回……但我很开心你还活着。”


    陆长霞忙不迭地点头。


    木生笑了,顿一下,问道:“我听林川说,你不希望我把你的记忆消除?”


    陆长霞再次点头。


    木生提醒他:“记着也许会很痛苦。”


    陆长霞好一会儿没说话,木生也没接着说。厨房里碗筷相碰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谢林川在打鸡蛋,木生开小差地想,他也许正在准备做刚刚和自己说的那种蛋糕。


    “那您呢?”


    木生回过神,听到陆长霞试探地问:“您一直有那些记忆……会不会也很痛苦?”


    “我忘不了。”木生愣了一下,解释道:“……这不一样,记忆清除只能作用于除我之外的人。”


    陆长霞想了片刻,又问道:“会想要忘掉吗?”


    厨房里,谢林川将面粉倒出来,又切了一部分黄油。


    落刀的声音很轻。


    他听到木生说:“我不知道。”


    “好的记忆也有很多,死亡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这部分或多或少会有些痛苦,但人生总要有过死亡才算完整。”


    木生接着说:“……如果真的给我一个选择,我也许还是会选择不要忘掉,哪怕记忆中有的部分是噩梦。”


    陆长霞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微笑着望着木生。


    木生眨了下眼,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你过的还好吗?”陆长霞的下一句是,他没再用敬语,像是真的回到了只有他们两个的宫城:“我总是回想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么小,却要在一帮足有你两倍高的人里面选出一个活下来。”


    木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想重入轮回吗?”


    陆长霞摇了摇头:“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还不能走。”


    木生:“你想做什么?”


    陆长霞又问了一遍:“你过的还好吗?”——


    作者有话说:小陆属于很钻牛角尖的类型。


    老谢的童年约等于没有。别人评价原生家庭都是好/不好,他们做神仙的干脆没有原生家庭。


    所以生性比较冷血。


    老谢其实是在养白泽的过程中才逐渐拥有健全人格的。


    拥有健全人格的老谢很喜欢打扮老婆……然后他老婆就这样没反抗的被他打扮……就这样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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