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逃跑开始


    沈府, 布置清雅的书房内。


    女侍大步走入屋内,忧心忡忡对沈家家主道:“家主,卫府戒备森严, 尤其卫宛的玉竹苑,如一个铁桶般,派去的人根本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凌霄儿身份不入流, 如被传出去, 沈家恐在凤城失了清誉, 沦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沈家家主正站在檀木桌后勾勒梅花, 闻言,手一顿,宣纸上落下化不开的一团。


    她盯着宣纸上的墨点:“没记错日子的话, 再过些天卫宛便要同淮北侯独子成婚, 多派些人盯着卫府,会有机会的。”


    这句话落下,屋内又陷入沉默,沈家家主盯着纸上的墨梅,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她昔日那最得宠的小侍的脸。


    不知她同那小侍的孩子如今是何模样, 那小侍如果知道因为自己逃跑, 让自己的孩子落得沦落风尘的下场, 会不会后悔?


    *


    过了正月, 春就来了, 也正是这当头, 卫家与淮北侯府的婚事将近。


    卫府上下皆因这婚事忙得昏头转向, 素来清静的玉竹苑此时也是人来人往, 各种声音交错混合, 失了往日的清静。


    只苑内一隅偏僻处,透着与卫府格格不入的安静。


    凌霄儿呆呆地缩在屋内角落,双眸无神盯着地面,良久,才呆滞地眨眼。


    他很安静,神情也麻木,外头一切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外,也似乎对外头的一切都不在意。


    直到夜深,苑内才又安静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锁被打开的细小声音后,传来“吱呀”推开门的声响。


    卫宛神情平静地迈步进屋,环顾四周一圈,才在角落里发现了凌霄儿。


    瞧着这样的凌霄儿,她脚步一顿,随即几不可见地蹙眉。


    只见凌霄儿一身单衣,赤脚缩在阴影里,很没有安全感地抱膝蜷缩,下巴搁在膝盖上,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而又神情呆滞,没了往日的灵动,像一只漂亮的娃娃。


    听到了朝自己走过来的脚步声,但凌霄儿还是等人走到自己跟前后才反应过来,他缓慢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神情困惑。


    卫宛俯身,将他从地面上抱起,抱着他坐到桌旁,蹙眉瞧着桌上已经凉透的药膳,指腹捏起他后颈软肉:“为何不吃?”


    凌霄儿乖巧地将头靠在卫宛颈窝处,专注地玩着自己手指,并未回答卫宛。


    卫宛没发脾气,只将手搭在凌霄儿小腹上,又温声问了一遍:“为什么不吃?”


    感受到小腹传来的触感,凌霄儿浑身一僵,这才有了反应,他慢悠悠抬起眼,似乎在努力理解卫宛的意思。


    卫宛垂眸与他对视,神情平静,极有耐心地等他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儿,凌霄儿手抓着卫宛的手腕,才结结巴巴回答:“不、不好吃。”


    卫宛没收手,对屋外的侍从吩咐去厨房让人再做一碗后,便将下巴抵在凌霄儿毛茸茸的头上,神情晦暗问:“要不要杀了你呢?”


    凌霄儿安静地靠在她怀里,吃力地理解卫宛的意思后,身体一僵,忙颤着声音道:“不要!”


    似乎是怕卫宛要杀自己,凌霄儿说完就要从卫宛怀里出来,卫宛搂着他的腰将他禁锢在怀里,垂下眸子,很好说话的模样:“好,不杀你。”


    “乖乖听话,我会给你们安排好余生。”


    这句话落下后,室内又陷入安静,只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幽幽晃着,在墙壁上映出两人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霄儿似乎是消化了卫宛的意思,他抬起头,桃花眼里一片迷茫:“怎么、乖乖听话?”


    他歪头,又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杀我?”


    他似乎有很多很多问题,抓着卫宛衣袖,结结巴巴又问:“我、是不是叫外室呀?”


    卫宛眼眸深沉注视他,捏着他的耳垂,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凌霄儿眨眨眼,眼睛亮了一瞬,懵懵懂懂指着自己的小腹:“它、是不是叫私生、生子?”


    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将他虚无缥缈的前路指出来,神情迷茫,却道出了冰冷的现实。


    他日后会是无名无分,连小侍都不如的玩意儿。


    而他的孩子,也会因为他这个做爹的,日后受尽他人冷眼。


    若是女孩尚且可以建功立业,若是男孩,因他这个爹是外室,也没有好人家肯要。


    而听卫宛的话,却好像这是天大的恩赐一般。


    这些权贵的施舍,总是带着高高在上与自以为是的好心。


    凌霄儿将这些问题问完,又开始缩在卫宛怀里玩手指,玩了会儿觉得累了,悄悄扫了眼卫宛后,抓起卫宛的一缕头发,小心翼翼将他的头发和卫宛的那缕发丝绑在一起。


    他玩得不亦乐乎,微微悬空的腿在空中开心地晃来晃去,浑然忘了刚才那些问题。


    等卫宛回神后,便无奈地发现她那缕头发和凌霄儿的头发打了死结,感受到卫宛目光,凌霄儿鼓着腮帮子,悄悄放下手,缩在卫宛怀里装死。


    此时,药膳也熬好了,小厮敲了敲门,恭敬道:“家主,药膳好了。”


    卫宛准人进来后,又吩咐小厮找把剪刀来,等小厮将剪刀递给她后,利落地剪断她和凌霄儿打了死结的发丝。


    她正要吩咐小厮将头发扔了,小厮进门后一直安静的凌霄儿此时突然有了反应,他伸手将头发抢过来,气鼓鼓看着小厮:“我的。”


    小厮站在原地,无奈地看向卫宛,卫宛摇头,示意他先出去。


    等小厮走后,卫宛见凌霄儿护宝贝似的护着头发,倒也没多管,用勺子搅匀药膳,打算喂凌霄儿。


    凌霄儿睁着桃花眼瞧着她,声音软乎乎的:“做完一、件事、就喝。”


    怕卫宛不同意,他乖巧地亲吻卫宛唇角:“很、快。”


    卫宛不为所动,舀起半勺粥:“不行。”


    凌霄儿反应了会儿,又直起身亲了卫宛唇角,他似乎打定主意,只要卫宛不回答他,他就一直亲她。


    他左边吧唧一口后,又右边吧唧一口。


    见卫宛还是不说话,又打算重复这个动作。


    终于,头顶传来卫宛无奈的声音:“快些。”


    感受到禁锢在腰间的手松开,怕卫宛反悔似的,凌霄儿立刻跳下来,走到油灯边上,将他握在掌心里的两缕发丝放在火焰上。


    发丝在火焰上,卷曲、烧焦,又互相交融,再也无法分开。


    结发为妻夫,恩爱两不疑。


    卫宛盯着傻乎乎笑着的凌霄儿,望着他手中的发丝,心跳停止一瞬,又极快速的跳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如惊蛰春雷。


    ……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大婚当日,尉晟面色难看踏入屋子,大步走到穿着大红暗金收腰婚服的卫宛跟前。


    她站定,抱拳沉声道:“家主,淮南侯发起兵变。”


    卫宛凝眸,正要开口,便见守着凌霄儿的小厮跌跌撞撞跑过来,跪在她脚边,面色惨白:“家主,不好了!公子不见了!”


    “小人将府中上下找遍了,都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第32章 逃跑


    凌霄儿坐在马车内, 身上裹着厚厚的衣物,对马车另一边的女子言谢:“替我谢谢四小姐。”


    卫宛在那日之后解了他的禁足,他继续装着痴傻, 悄悄去求了卫璞,卫璞同意将他送出凤城。


    日子便定在今日卫宛大婚。


    女子表情淡漠,闻言, 朝他沉默地颔首, 示意自己知晓了。


    见女子不愿多搭理自己, 凌霄儿说完这句话后也觉得累了, 垂眸瞧着小腹,也安静下来。


    马车内一片沉默,唯能听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凌霄儿抬手掀开车帘微微露出一条缝, 瞧着车外的街景, 知道自己离城门口越来越近了,神情有一瞬间恍惚。


    他出过三次城,第一次是被送到桃花庄,第二次是同卫宛到寒山寺, 算上这次,便是第三次了。


    荣华富贵他还是想要, 做梦都想要, 但这些东西也都得有命在才能享受。


    只要离开凤城, 他这身皮囊, 就算带着孩子也总归是有人看上的。


    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近,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人群的嘈杂声越发明显, 隐约还能听到“兵变”、“淮南侯”、“闭城”等字眼。


    马车内, 凌霄儿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捏紧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另一只手下意识搭在小腹上,指尖发麻。


    马车有些突然地停下来,马车外车妇的声音有几分凝重:“二姐,闭城了。”


    马车内的女子皱眉,对神情慌张的凌霄儿道:“你先待着,我下去问问。”


    不等凌霄儿点头,她大步走下马车,车内只余凌霄儿一人。


    凌霄儿心跳越来越快,脑海中闪过无数被卫宛找到的后果,光想想,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会死吧,一定会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面色凝重回来:“淮南侯在成州兵变,现在凤城全城戒严,出不去了。”


    凌霄儿瞳孔一缩,颤声问:“那怎么办?”


    女子摇头:“要么送你回去,要么你自己想办法出去。”


    闻言,凌霄儿不可置信瞧着她,语气激动:“你要我自己想办法出去?我要是自己能出去,何必找你们姐妹二人!”


    女子重哼一声,没好气道:“你自己选,大不了送你回去,我们姐妹二人将钱退还给卫四小姐。”


    回去那哪能行?!


    瞧这人神情便不知道还真有这可能,凌霄儿深呼吸一口气,手指掐进掌心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起身朝马车外走:“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


    说罢,将事先准备好的纱帽带上,抱紧怀里的包袱,小心地下马车。


    不过凌霄儿没有立即走,而是等马车走了之后才迈步,朝楚馆方向走去。


    就在刚才,他塞满草的脑子突然转过弯,发现这姐妹俩不是可靠之人,说不准被查出来之后供出他。


    他停下脚步,隔着白纱又仔细地扫视周围一圈,心里暗暗道自己可算学聪明了回儿,在卫家那种破地方待久了,连他这种璞玉都被染色了。


    得意一小会儿后,想到日后前路飘渺,命都要丢,凌霄儿又消极下来,继续朝楚馆方向走。


    他刚迈开的脚又一收,神情迷茫地望着面前的四个岔路口,悲伤地发现,他不会去楚馆。


    他记事以来便待在楚馆内,也并不被允许出去,所以他并不知道怎么去楚馆。


    凌霄儿扫了眼周围往来的人群,也歇了心思,男子问楚馆怎么去,卫宛又不是个傻的,到时候派人来找的时候一找一个准。


    思索完这些,凌霄儿勉强收拾好心情,选了他看了最顺眼的一条路,迈步走去。


    一路上,有很多摊食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凌霄儿每每都会顿足在这些小摊前,等老板问的时候,又摇头,脊背微弯,沉默地离开。


    只有一点钱,他要省着花。


    他绕了很久的路,等到晚上才堪堪到楚馆,他没走前门,走到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一道小门后,缩在角落里,抬头瞧了眼天色,又垂下眸,手搭在小腹上耐心地等待。


    夜越来越深,楚馆却越来越热闹,快天明时,这热闹又安静下来。


    天将明未明时,那道小门传来被人从里打开的声音,一男子声音沙哑,听着却很是惑人:“邱大人慢走,莲儿便不送了。”


    女子淡漠的声音传来:“下了床便不认人,就是你们楚馆的待客之道?”


    李莲儿轻笑,走上前,仰头吻住女子唇角,又一阵缠绵到似乎能听到水声的接吻后,他气喘吁吁停下来,哑声道:“邱大人,可还满意?”


    邱云长眸色沉沉盯着他,将他敞开的衣裳拢好,一言不发地离开。


    李莲儿瞧着邱云长的背影,摸了摸脖子上露骨的吻痕,嗤笑一声:“假正经。”


    他正要关门,就听到角落里传来一声细细小小的声音:“李叔。”


    李莲儿眸子一凝,顺着声音瞧见角落里小小一团的凌霄儿,冷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私自出逃被主家抓到可是死罪,要被乱棍打死。”


    凌霄儿撑着地面起身,缩着脖子走到李莲儿面前,桃花眼可怜地下垂,眼中布满水雾:“李叔,我不要去那些世家大族了,你给我找个好人家卖了吧。”


    他说罢,又小声地补充:“要不嫌弃带孩子的。”


    李莲儿面色难看,厉声道:“你卖身契在卫家,带着你的孩子滚回去,楚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听李莲儿这话,凌霄儿扯着袖子,声音哽咽:“卫家一点都不好,那个家主当初故意装宠爱我,现在她娶正夫了,要让我做外室,孩子也无名分,连小侍都不如!”


    盯着凌霄儿比在楚馆时都更加漂亮的脸,李莲儿不懂他为何将自个儿混得如此惨,蠢,却好歹有张脸。


    见李莲儿无动于衷,凌霄儿哭着扑到李莲儿怀里,哭得越来越伤心:“她前几天还说要杀我,说让我乖巧听话便不杀我,但是她当初还许诺说我乖巧听话便给我个小侍的名分。”


    “结果她转天就把我送到外头的庄子里。”


    “她就是个大骗子,还是变态,喜怒无常吓人得很,保不齐过段时间就把我一刀捅了!”


    凌霄儿哭得不能自已,瞥了眼李莲儿,哽咽道:“她还把我关了一整天禁闭。”


    闻言,李莲儿面色微微松动,凌霄儿泪眼朦胧观察到李莲儿神情的转变,以为自己有机会了,结果李莲儿却依旧冷着脸将他的手扯下。


    “那是你的事,你走吧,今日我就当没瞧见你。”


    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小门关上,门内传来落锁的声音。


    凌霄儿呆呆地直立在原地,望着小门,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很轻自言自语:“可是我还能去哪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凌霄儿脊背微微弯曲,走到角落里,抱膝蜷缩起来,将下巴搭在膝盖上,神情迷茫。


    初春的凉意顺着地面沾染全身,又慢慢顺着毛孔渗入肌肤,丝丝缕缕的,冷得人想哭。


    在更夫敲更前,小门被人打开,一人迈着步子走到他面前,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


    凌霄儿回过神,仰头看着李莲儿,眼皮还肿着,可怜巴巴的。


    李莲儿面色难看:“滚进来,别在这儿给楚馆招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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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嘿,太爱小天使们啦


    第33章 落胎


    就这样, 凌霄儿在楚馆住下了,李莲儿将他藏在楚馆最偏僻破败的屋子内,怕引起人怀疑, 只在每晚夜深的时候悄悄带着吃食过来。


    灯如豆,照亮小小一隅。


    李莲儿看着小口小口吃着已经凉了的饭菜的凌霄儿,轻叹一口气:“楚馆人多眼杂, 我也没有办法, 你先将就着, 过些日子卫家不找你了, 我便想法子送你出去。”


    凌霄儿艰难地咽下嘴里饭菜后,手一顿,眉眼间闪过担忧:“她在找我?”


    李莲儿点头:“不过没有直说你身份, 只道你是府中下人, 偷了东西后潜逃了。”


    说完,李莲儿看向外头黑沉的天色,又扫了眼无精打采的凌霄儿,沉吟片刻, 没有将如今大启时局告诉他。


    到底和他们这些小百姓没有关系,这乱世, 还能活着便已是大幸。


    “李叔, 我是不是很没用?”凌霄儿抬起桃花眼, 眼眶微红, “让自己混成现在这幅模样。”


    李莲儿抬眉, 好笑道:“你本来就没用, 现在才知道?若我有你这张脸, 如今何必还在楚馆当这不大不小的管事。”


    凌霄儿本意是要李莲儿安慰自己, 闻言, 不服气地嘟嘴:“是卫宛太不是人,不是我不行,再说李叔,那个什么什么大人,不是愿意替你赎身吗?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待在楚馆一辈子才要完蛋吗?”


    李莲儿勾唇一笑,一颦一笑间皆是风韵:“女人的心都当不得真,多得是逢场作戏的女子。你李叔我啊,如今人老珠黄,那小姐估计也就一时新鲜,要真信了她的话,才是要完。”


    他嘲讽凌霄儿:“算了,你这猪脑子懂什么,若能懂,会把自己混成这死样子?”


    凌霄儿将一块糕点塞进李莲儿嘴里,闷声闷气道:“吃吧你就!”


    *


    卫府,玉竹苑内。


    卫宛面无表情地看向一旁尉晟,语气极冷道:“你说沈家的人也在找凌霄儿?可探查清楚缘由?”


    尉晟紧皱眉头:“那群人口风严,属下还需过几日才能撬开她们的嘴。”


    卫宛颔首,敛下心中因为凌霄儿私自逃跑升腾起的燥火,冷声道:“三日后我离开凤城,这次你留下,按照计划行事。”


    她一顿,凤眸透出上位者的冰冷克制:“计划为重,其他事无需废太多心力。”


    尉晟听着卫宛的吩咐,心中稍稍松一口气,家主还是以前的家主,也是,家主这种人怎么会因为一个男子自乱阵脚。


    不过她沉吟片刻还是问:“若找到凌霄儿了,家主有何打算?”


    卫宛指尖微顿,随即勾唇,眉眼见闪过一抹摄人的暴戾:“送到我那处去,自然有叫他听话的法子。”


    一只连小宠都算不上的玩意儿,却三番四次欺瞒她,说到底还是她太过宽厚,才叫凌霄儿敢逃。


    等两人议完事,已是深夜,卫宛走出书房,便瞧见站在路旁,眉眼弯弯瞧着自己的谢飞雨,她脚步一顿,也弯起凤眸,走到谢飞雨面前。


    还是初春,夜里有些凉,卫宛将谢飞雨身上的披风拉好,温声道:“夜里冷,你不用等我,当心着凉。”


    谢飞雨摇头,一双眸子里含着爱意:“无妨,只要见着了三娘,身子就暖和了。”


    卫宛执起他的手:“那下次我再早些,争取不让你再这般等我,走吧,我送你回屋。”


    闻言,谢飞雨眸光黯淡一瞬,但又什么都没说,顺从地点头,任卫宛送他到他的屋子。


    大婚那日,因淮南侯突然兵变,最后仪式还没开始便结束了,现在正值战事吃紧,约莫还得好些时日才能重新举行。


    也正因这样,他如今卫家主君的身份其实也是虚的,和卫宛连妻夫之实都未有。


    两人走到谢飞雨屋门口,谢飞雨小心地勾了勾卫宛掌心,见卫宛无动于衷,他艰难地弯起眸子:“三娘回去早些歇息,公务虽繁忙,但切莫疏忽了身子。”


    卫宛颔首,松开他的手,温声道:“你也是,若还有不习惯的地方,尽管吩咐苑中管事。”


    两人相敬如宾一番后,谢飞雨在卫宛注视下进屋,他唇角含笑,举止大方,关上门后,神情才黯淡下来。


    他的贴身小厮瞧见他,忙走到他面前,拉着他往里走,又警惕地扫了周围一圈后,压低声音道:“少爷,刚才大人传来消息,那个凌霄儿是沈家家主的独子,而且肚子里还怀着卫大人的孩子!”


    谢飞雨面色顿时变得难看,他抓住小厮的手,语速极快问:“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若真是如此,人他不能杀,但肚子里的孩子必须死。


    小厮连忙点头:“是谢大人传来的消息,还让小人转告少爷,人已经抓到了,但她不便出面,如果是少爷出手,这件事便只是后宅的小打小闹。”


    小厮面色狠厉:“少爷如今是卫家的主君,自然可以教训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宠。”


    闻言,谢飞雨眼中闪过一抹狠色:“走,现在便带我去见他。”


    说罢,主仆二人出府,登上淮北侯府安排好的马车,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


    破败的城隍庙内,凌霄儿双手双脚皆被绑住,蜷缩在角落里,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条搁浅的鱼。


    挣扎,煎熬,却无济于事。


    等没力气了,他才喘息着停下来,盯着案台上一盏如豆幽火,微微出神。


    是被发现了,打算在这儿杀了他吗?


    他还是失败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久得他有些恍惚后,才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他艰难地侧过头,咬着唇,桃花眼中露出惧怕。


    “吱呀——”


    门被人推开,一人仪态高雅,在下人的簇拥下,迈入这间破旧的城隍庙。


    凌霄儿瞳孔一震,看见来人,脱口而出:“谢飞雨!”


    怎么是他!


    谢飞雨顺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过去,便瞧见被人丢在角落里的凌霄儿,他眸光一顿,紧紧盯着凌霄儿的脸,面上表情不变,似乎毫不在意,隐在袖中的手指却掐进掌心。


    他收回视线,看向一旁小厮,温笑着吩咐:“我改主意了,想换个法子让他落胎。”


    小厮谄媚一笑:“自然是少爷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罢,他看向身后几名身形高大的下人,又看向角落里害怕地望着他们的凌霄儿,狞笑一声:“把人提过来。”


    “少爷,”他对谢飞雨点头哈腰,“您打算如何做?”


    谢飞雨目光落在凌霄儿落魄却依旧美得惊艳的脸上,想起卫宛对自己的态度,心中妒火熊熊烧起,眸光泛冷,轻声道:“我听爹爹说过,男子落胎有很多种法子,似乎不止喝药这一法子,你随意选一个即可。”


    不喝药还能有什么法子,小厮会意:“那便乱棍将他腹中胎儿打下,他这种贱蹄子就该好好吃些苦头。”


    谢飞雨颔首,又颇为好心地补充:“人不要打死,将腹中胎儿落下即可。”


    凌霄儿被人拽着头皮拖到谢飞雨脚边,听到主仆二人对话,面色惨白抬起头与谢飞雨对视,声音发狠:“我怀的是家主的孩子!你擅作主张,仔细家主饶不了你!”


    闻言,谢飞雨脸扭曲一瞬,下一秒又恢复成往日高不可攀的世家子形象。


    他勾唇,隐下嫉妒,怜悯地看着凌霄儿:“我是如今的卫家主君,莫说你什么都不是,就算你是贵侍我也治得。”


    凌霄儿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盯着谢飞雨,出声反驳:“可是家主说这个孩子可以留下来,你算——”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只碗便砸在他的额头上,将他所有话浇灭在冰冷苦涩的药汁里。


    冰冷的药汁伴着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慢慢滑入眼眶,凌霄儿蜷缩在地上,一开始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眼睛被这些混杂的液体刺激地睁不开。


    再之后,便是钻心的疼。


    他伸手想摸摸自己额角,手却被捆住,连手指都动不了一下。


    谢飞雨垂下手,垂眸瞧着额角流血的凌霄儿,盯着那道不算小的伤口,顿觉快意。


    他又恢复成贵公子模样,丝毫不见刚才的失态。


    小厮见状,忙对一旁下人道:“去,把这贱蹄子孩子打下来。”


    “你敢!”凌霄儿猛地睁开眼,满目猩红盯着小厮。


    小厮被他目光盯得一寒,看了眼前头谢飞雨,心中顿觉恼火,他大步走到凌霄儿面前,一脚用力揣在凌霄儿小腹上:


    “你看老子敢不敢!你这贱蹄子,莫不是太将自己当回事!”


    小腹传来的疼意瞬间席卷全身,疼感不断蔓延,甚至愈演愈烈,凌霄儿额头青筋暴起,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惨叫,满身冷汗,他将自己缩得更紧,想以这样的方式保护腹中胎儿。


    小厮瞥了眼心情看着比刚才好了不少的谢飞雨,心中得意,又抬起脚,骂道:“你这种贱蹄子怎么好意思生下卫家的血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说罢,他又要踹下去。


    此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带着笑传来:“此处好生热闹啊。”


    听到这声音,小厮后背一紧,忙放下脚,垂头走到神情僵硬的谢飞雨身旁,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谢飞雨看向一身青衣的卫宛,慌张一瞬后又勉力平静下来,温声道:“飞雨来替三娘分忧,三娘应是晓得我们淮北侯府的规矩,也晓得娘最怕我在卫家受委屈。”


    卫宛摇头轻笑,她走到谢飞雨身边,将手中汤婆子塞到谢飞雨手中,眼中满是柔意:“自然知晓。”


    感受到手中传来的触感,又瞧着卫宛微微弯起的凤眸,谢飞雨心中松一口气,随即又在心底摇头自嘲。


    他是卫宛必须要巴结讨好的淮北侯的唯一一个儿子,是被淮北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掌上明珠,卫宛又怎敢因为这件事同他置气?


    他痴痴望着卫宛含情的凤眸,胸口的心脏砰砰乱跳,耳尖微红,暗暗道,再者,若卫宛真不喜欢他,为何还知道他怕冷,特地带了汤婆子?


    凌霄儿鼻尖嗅到卫宛身上清淡的草木香,艰难地睁开眼,望着卫宛,声音沙哑:“……家主,救救它,救救我。”


    他在地上艰难地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爬到卫宛脚边,却又力竭喘着粗气停下来。


    “家主,霄儿知错了,您救救我们,求求您了,您日后如何处置霄儿霄儿都无怨言。”凌霄儿吃力地仰头望着卫宛,哀哀恳求。


    听到凌霄儿的话,谢飞雨呼吸一滞,盯着卫宛的脸,见卫宛面上并无任何波动,才又稍稍放下心。


    卫宛似乎瞧出他的紧张,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便走到凌霄儿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一身狼狈的凌霄儿,语气再无刚才对着谢飞雨的柔情。


    “凌霄儿,你为何觉得我会帮你?”


    凌霄儿指尖冰冷,忍着疼吃力地睁着眼,慌张道:“这也是你的孩子,你自己许诺过,只要我乖乖听话,便不会要我和孩子的命!”


    说罢,他浑身僵住,一颗心似乎落在了冰窖里。


    卫宛抬眉,勾起唇角,好笑道:“所以你听话了吗?”


    凌霄儿不住摇头,哭道:“我日后会乖乖听话,家主求您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求求了,救救他们吧。


    卫宛踩在他细瘦的肩膀上,凤眸微垂,眼中露出刚才同谢飞雨一样,独属于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怜悯:


    “凌霄儿,于理,飞雨是我日后的主君,是同我携手一生之人,他处置你并无任何不妥;于情,你三番四次欺瞒我,我又为何帮你?”


    凌霄儿怔怔望着身上的卫宛,这些字一个一个钻进脑子里,他却好像听不懂了,只觉得一颗心似乎破了洞,飕飕透着冷风。


    恍惚间,他似乎嗅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儿,血腥味儿充斥他的鼻尖,将卫宛那抹清雅的草木香完全冲散。


    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呕哑难听的“赫赫”声。


    卫宛说完转身,没再管他,走到谢飞雨面前,执起谢飞雨的手,柔声道:“走吧,接下来的事交给下人去做,你莫要再操心了。”


    谢飞雨展眉,与卫宛回握,也不再施舍任何一个眼神给地上心灰如死的凌霄儿:“嗯,听三娘的。”


    凌霄儿趴在地上,在满目猩红里,瞧着两人携手离开,两人身姿挺拔,如兰如竹,一人白衣,一人青衣,一人清冷如水,一人温润如玉。


    他突然觉得,二人确实般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有他,才能傻到以为卫宛对自己动过情。


    他怎么不想想,自己配还是不配?


    后头的事他便记不太清了,只模模糊糊一阵剜肉之疼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散开在腿间。


    然后慢慢冷却,凝固。


    最后渐渐消散,再无来过的痕迹。


    他疲惫地闭上眼,一滴泪滑过眼尾,落入鬓角。


    ……


    三日后,曾经将卫家家主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宠死在一场火里,被卫家的人裹着一床布匆匆丢到乱葬岗。


    行军队伍中间的马车内,本应该死了的凌霄儿面色苍白,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瞧着地面,良久,才滞缓地眨一下眼。


    清浅的草木香萦绕着他,却依旧驱散不了他身上苦涩的药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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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让小天使们久等了!


    第34章 过渡章


    凌霄儿缩在马车角落里, 额头上颤着一圈纱布几乎快比半张脸大,而纱布下的面色苍白,桃花眼麻木空洞, 犹如漂亮但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蜷缩着,丝丝缕缕的药香味紧紧萦绕在他身上,直到每一缕头发丝都沾染上这种总让人觉得不详的味道。


    马车内还有一股清浅的草木香, 但全被浓郁的药香裹挟, 几乎要嗅不到了。


    马车外是大军行军规律的脚步声, 缄默无声, 只传来极其有规律的脚步声。


    尘土漫天,一轮红日浸入天边。


    卫宛大步走进马车,看着角落里安静得似乎都有些死气的凌霄儿, 脚步一顿, 随即恢复如常,走到他面前。


    凌霄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眸,不笑不语, 眉眼平静。


    卫宛嗤笑一声,落座在凌霄儿身旁, 强硬地让凌霄儿抬头, 笑眯眯问:“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凌霄儿眼睫轻颤, 与卫宛对视, 扯起僵硬的唇角, 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卫宛皱眉, 语气冷了几分:“说话。”


    凌霄儿摇头, 他忍着小腹的隐痛乖巧地爬到卫宛的怀里, 仰起头, 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说话了。


    卫宛指尖一顿,双眸弯弯,冰冷的手掐住凌霄儿细瘦的脖颈:“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凌霄儿望着卫宛的脸,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感知到她隐藏在一双温润凤眸下,对自己的满不在乎。


    他心尖抽疼,连带着刚落完胎不到三天的小腹又坠疼起来。


    凌霄儿无力地摇头,捂着小腹,表情痛苦,身体不住痉挛,冷汗不一会儿便汗湿里衫。


    卫宛无波无澜瞧着凌霄儿因为动作而露出来的伤疤,顿觉无趣,她松开手,凤眸幽深地注视疼得蜷缩成一团的凌霄儿,直到凌霄儿疼得快晕死过去,才收回视线,悠悠对门外的侍卫吩咐:“让尉大夫过来。”


    随后便闲闲倚靠在垫背上,没再管凌霄儿,开始专心致志地处理公务。


    凌霄儿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泪眼朦胧地瞧着卫宛的侧颜,一颗心似乎被人揪起来,被不断地蹂、躏。


    他哆哆嗖嗖爬到卫宛身旁,匍匐在卫宛脚边,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地扯住她的衣摆,桃花眼中露出祈求的神情。


    抱一抱他吧,他好疼,疼到想死了。


    卫宛垂眸,指腹温柔地抚摸凌霄儿眼尾,看着凌霄儿哀求的目光,指尖上移,隔着纱布点在凌霄儿的伤口上,柔声道:“不行。”


    “变难看的宠物,没有资格获得主人的宠爱。”


    这些话凝成一把刀狠狠插、进心脏,拔出来时,似乎连筋带肉,凌霄儿无措地张开唇,呆呆望着卫宛的凤眸。


    他在这双凤眸里清楚地瞧见了如今的自己——


    形容枯槁,从前光滑的额头上横陈着一道像毛毛虫般歪歪扭扭的伤疤。


    凌霄儿怔怔松开扯住卫宛衣摆的手,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消瘦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丝痛苦的悲鸣。


    卫宛怜悯地俯视凌霄儿,冷白修长的手指捏住凌霄儿后颈的软肉,柔声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听话,如果你听话,一切都会好好的。”


    凌霄儿如同老旧的机器人一样抬起头,桃花眼中黯淡无光,点头之后又摇头,神情茫然。


    马车外依旧是整齐规律的脚步声,马车内空气滞缓地流动,清雅的草木香慢慢变得浓郁。


    如一条小蛇,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缓慢而又黏腻地圈住凌霄儿细瘦的手腕。


    卫宛眉眼间的冰雪在此时消融,她展开清丽非常的眉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阴影,掩住此时暗沉渗人的凤眸。


    她屈尊俯下身,将凌霄儿捞起来抱在怀里,手指抚摸凌霄儿尾骨,声音温柔,犹如情人低语:


    “这是你刚才听话回答问题的奖励,宝宝,你知道吗?小宠物就算变难看了,只要乖乖听话,主人还是会忍不住宠爱他。”


    凌霄儿缩在她温热的怀里,紧紧环住她的腰,桃花眼里更加迷茫。


    卫宛声音更加柔和,她将手搭在凌霄儿小腹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与凌霄儿交融:“只要你乖巧听话,我会允许你生下我的子嗣。”


    乖巧听话。


    只要乖巧听话,就什么都可以拥有。


    充满好闻的草木香的怀抱会有。


    衣食无忧的生活会有。


    甚至连主人的子嗣都可以有。


    他好像从前在楚馆见到的那条狗,只要肯给口吃的,就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兴奋地跑过去。


    凌霄儿吃力地仰起头,艰难地亲吻卫宛唇角,缓慢而又坚定地点头,而在下一瞬,桃花眼中的光又涣散开来,仿佛不知道刚才答应了什么。


    卫宛注视凌霄儿透着死气的眸子,心跳无端停止一瞬,她压下心中没有缘由的不安,奖励性地亲吻凌霄儿冰冷的眉心。


    车内又陷入安静,不一会儿,尉大夫背着药箱走进马车,瞧着卫宛怀里的凌霄儿神情自然,她走到卫宛面前,弯腰道:“家主,小人替公子瞧瞧。"


    她将药箱放在桌案上,打开箱子,从里拿出一条帕子搭到凌霄儿苍白细腻的手腕上,隔着帕子把脉。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尉大夫收回手,神情凝重:“家主,如今公子刚小产,气血两空,加之心神受创,更要好好静养。”


    她一顿,补充道:“否则,依这位公子脉象来看,恐是短命之相。”


    卫宛指尖一顿,垂眸瞧着怀里的凌霄儿。


    他穿得比任何人都厚实,手脚却冰凉,面上也无半点血色。


    凌霄儿将头靠在卫宛颈窝,神情麻木,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迟钝地感受到卫宛的目光,抬起头,唇角费力地弯起,艰难地挤出讨好的神情。


    卫宛心中一股郁火,她捂住凌霄儿的眼睛,声音泛冷:“你是在哭吗?”


    凌霄儿一怔,抿了抿唇,安静地将头埋在卫宛的颈窝处,用后脑勺对着卫宛,似乎生了闷气。


    不知为何,瞧着这样的凌霄儿,卫宛心中郁火反而散了,她捏住凌霄儿后脖颈的软肉,看向尉大夫:“知晓了,你将药方开给我。”


    “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也一并说清楚。”


    *


    大约半月后,大军抵达前线,凌霄儿被安排在城中一间幽静的宅院中,院子周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也几乎都是卫宛的人。


    到达前线的第一天,他第一次开口央求卫宛,叫卫宛在一旁的青山寺给腹中那个胎儿立一个往生牌。


    随后的日子,他便爱静静地坐在院中那棵大树下,望着池塘中的几尾鱼发呆。


    两月后,军营传来了大败敌军的好消息,凌霄儿的脸上,终于又生出些血色。


    然而即使迟钝如他,也隐约察觉出空气中异常的气息。


    当晚,两月未见的卫宛来到他这处宅子。


    凌霄儿柔顺地任小厮们替自己梳洗打扮,着一身什么都遮不住的白纱,送入那间专门留给卫宛的屋子。


    他乖巧地跪在如今更是气势迫人的卫宛面前,见卫宛不动,又觉得有些冷了,便自己主动爬到卫宛面前,仰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卫宛。


    要抱。


    卫宛皮肤依旧冷白,只是如水清冷的气质里,参杂了几分迫人的威势。


    她似乎很愉悦凌霄儿主动的讨好,将凌霄儿从地上抱入怀里,满意地抚摸凌霄儿身上手感极好的软肉:“这些日子看来过得还算舒心。”


    凌霄儿不会说话了,但也依旧要回答,他轻轻点头,又直起身吻了吻卫宛唇角。


    卫宛勾唇,咬住他光滑细腻的脖颈,直到尝到一丝血味,才松开嘴,安抚性地抚摸凌霄儿细颤的后背。


    “凤城的桃花乃是一绝,然而今年我却未见着,总归是遗憾。”卫宛有一下没一下抚摸凌霄儿后背,“霄儿如今是听话的小宠,在后背开一树桃花灼灼如何?”


    她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并不等凌霄儿回答,将他抱起放在一旁专用的榻上,又拿绸带强硬地将他捆住。


    凌霄儿余光扫到桌案上的工具,瞳孔一颤,两月来第一次呜呜哽咽起来。


    卫宛清冷出尘的眉眼间闪过一抹邪气,撕开凌霄儿身上的白纱,弯腰亲吻凌霄儿精致漂亮的蝴蝶骨,安抚道:“不哭,一会儿便好了。”


    说罢,在凌霄儿细细的哽咽声中,将她脑海中勾勒了上百次的桃花,一针一针,盛开在如雪细腻的肌肤上。


    脊背上的蝴蝶展翅欲飞,丰满的tun肉溅起千层白浪。


    桃花一朵一朵,灼灼盛开,美不胜收。


    等凌霄儿哭到力竭,卫宛才放下针,专注地瞧着像从皮肉中生长出来的桃花,神情中透出一丝餍足。


    这是独属于她的烙印。


    她俯下身,慢慢动作:“霄儿,沈家找到你了,要接你回去。”


    凌霄儿艰难地chuan息,身体下意识讨好卫宛的动作,他勉力听清卫宛的话,桃花眼依旧茫然。


    “你是沈家家主唯一的血脉,她要接你回去,做沈家唯一的少爷。”


    上三世家,沈家!


    凌霄儿猛地瞪圆眼,随即便是一阵大喜。


    卫宛察觉出他的变化,眼眸暗沉像要吃人,她勾唇,掐住凌霄儿的脖子,声音轻柔:“而我今日得到消息,皇帝认为我卫家同淮南侯勾结,一怒之下,卫家剥去爵位,废为庶民。”


    “全族发配岭南。”


    她双眸弯弯,不见丝毫愤怒。


    凌霄儿大喜过望,似乎瞧见前路上的阴霾一扫而尽,却没瞧见身后卫宛要将他吞吃入腹的眼神。


    卫宛将散落在凌霄儿脊背上的青丝拨弄到一旁,声音喑哑: “你很开心?”


    凌霄儿轻哼一声,桃花眼中泛起亮光。


    见状,卫宛猛烈地动作,凌霄儿惊呼一声,什么都不敢再想。


    卫宛用力掐住凌霄儿后脖,眉眼狠戾,缓缓道:“可我突然改了主意,不想放过你了。”


    “毕竟你这只骚狐狸,可不会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儿:我要翻身把歌——


    卫宛笑眯眯:要唱什么?


    还有不到两三万字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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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翻云覆雨后, 卫宛神情餍足,拿披风裹着昏死过去的凌霄儿,朝小院外走去。


    小院外, 停着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


    她怀里,凌霄儿紧闭着眼,精致的眉头不安地蹙起, 长睫轻颤, 似乎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什么。


    卫宛抱着他走入马车, 令人吃惊的是, 马车外朴实无华,内里却布置得很是舒适。


    地上铺着厚实绵密的毛毯,最大限度减少马车行驶带来的颠簸, 而入座的区域全改成了小榻, 小榻一旁摆放着半盆冰,冒着寒气,缓缓驱散空气中的燥热。


    明明令人觉得舒适的温度,凌霄儿却缩在卫宛怀里发颤, 卫宛摸了摸他裹在披风中的手,发现凌霄儿手冷得很, 眉一凝, 对马车外的侍从吩咐:“把冰端走。”


    凌霄儿似乎是被说话的声音吵醒, 慢慢睁开眼, 迷茫地望着卫宛, 又扫了一眼周围陌生的环境, 反应过来, 桃花眼瞪圆, 终于结结巴巴开口:“我要回、沈家, 我不、和你、走。”


    卫宛抚摸他还含着春意的眉眼,意味不明道:“知道了这件事,你到是心结解了,都能说话了。”


    凌霄儿还是惧怕她,桃花眼红了一圈,但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与卫宛对视:“卫宛,放我、走,我、恨你。”


    恨你,一点都不喜欢你了。


    听凌霄儿的话,卫宛手一顿,面色微沉,唇角却笑起来:“不放又如何?”


    “你有你、的谢飞雨,”凌霄儿捂着似乎又疼起来的小腹,终于,敢流露出一抹恨意,“你们、都、该死。”


    因为知道如今的卫宛无法再轻易决定他的性命,几个月来不断发酵却始终不敢爆发一丝一毫的恨意、委屈与悔意此刻完全爆发出来,如决堤的水库,汹涌又不计一切后果。


    凌霄儿眼眶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瞧着卫宛眼里的轻视和不在乎,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倏地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孩子?


    为什么不救他?


    为什么不爱他又要想尽办法将他捆在身边?


    小腹又传来钻心的痛,疼得他似乎觉得心都碎了。


    他抬起手,拔下头发上的玉簪,在卫宛沉默地注视下,将玉簪用力扎进卫宛胸口,恸哭道:


    “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万籁俱寂,浓重的血腥味儿缓慢地充斥整辆马车。


    卫宛皱眉,垂眸瞧着胸口上被血染红的玉簪,又抬眸,面无表情盯着凌霄儿。


    凌霄儿怔怔瞧着卫宛胸口,回过神,猛地收回手,垂眸瞧着手上的血,神情惊恐。


    他干了什么?


    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儿像湿冷的蛇转入血管,一路向上,随着血液到达心脏,又缓慢地缠绕住心脏。


    让心脏一抽一抽的发疼。


    马车外的侍卫闻到血腥味儿,面色一变 ,顿时要走进马车查看情况。


    听到车外的动静,卫宛眉眼暴戾,凤眸里是滔天的怒意,捂着胸口冷冷道:“都滚开。”


    说罢,不等凌霄儿反应,掐住凌霄儿的脖子,将他压在榻上,手指慢慢缩紧,语气轻柔却叫人不寒而栗:“胆子大了,是迫不及待想死吗?”


    凌霄儿伸手抓住卫宛的手腕,无助地张大嘴呼吸,胸膛剧烈起伏,进入胸腔的空气却依旧越来越少。


    他模模糊糊地望着卫宛眼中的杀意,求生的强烈欲望让濒死的身体又猛地爆发出力量,他拼尽全力将卫宛胸口的簪子拔出来,犹豫一瞬,手腕翻动,插进用力卫宛右肩膀。


    出乎意料的顺利。


    卫宛吃疼松开手,盯着凌霄儿满是惊惧的桃花眼,忽地笑起来:“甚好。”


    “甚好。”


    她的一身无尘白衣被血染红,几缕发丝散下落在冷白修长的脖颈旁,眼尾点缀着一粒红到妖异的血珠子,不知为何,明明清丽无双的脸此时却艳到妖异,让人移不开眼。


    凌霄儿盯着卫宛的脸,明明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还有谁见过卫宛这副模样。


    他又突然想起来从前xing爱时,卫宛也曾有那么几个瞬间,在执鞭时露出过这副模样。


    平日里刻意伪装的温和褪去,露出暴戾、偏执的本性。


    卫宛在凌霄儿的注视下,将完全浸透的玉簪拔下来,冷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簪身,又缓慢地抬眸,弯起眸子,笑眯眯道:“我不杀你,但挑左手还是右手的筋,自己选吧。”


    凌霄儿瞧着卫宛的神情不似作伪,忙将手背在身后,神情惊恐地摇头,踢着双腿蜷缩到墙角。


    卫宛这次却没有再逗弄他的心思,动作快到凌霄儿都未反应,便直接强硬地抓过凌霄儿的左手。


    凌霄儿瞳孔一缩,忙颤声求饶:“不要,不要,你已经杀了我的孩子了,不要杀我。”


    “我不是故意的。”


    闻言,卫宛手一顿,目光落到凌霄儿如今平坦的小腹上,又盯着凌霄儿如今再无爱意和钦慕,只有害怕和疏远的眼睛。


    不知为何,胸口传来比伤口更让人生闷的钝疼,她垂眸注视伤口,幽深的凤眸中露出罕见的茫然。


    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小宠就算杀了,不也该毫无波澜吗?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女人的声音:“卫大人,宋某奉家主之命,前来迎少爷回沈家。”


    当初卫宛为了将凌霄儿带在身边,伪造凌霄儿假死的事情出来后,又替凌霄儿编造出另一个身份。


    如今凌霄儿已脱了奴籍,是良家子身份,沈家自然乐见其成,也不再遮遮掩掩。


    听到马车外的声音,凌霄儿桃花眼蓦地一亮,正要起身走出去的时候,却被卫宛用力握住手腕。


    粘腻的鲜血像湿冷的锁链般,禁锢住凌霄儿动作。


    卫宛凤眸中山雨欲来,神情阴沉,声音虚弱,说出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你若敢出这门一步,他日,必定死无全尸。”


    听到卫宛的话,凌霄儿指尖发麻,沉默地注视卫宛,过了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有些快意道:“你们卫家已经完了,你还怎么叫我死无全尸?”


    他一扫眉眼间的阴霾,重新变得灵动起来:“卫宛,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儿了。”


    也不用再费尽心思讨好你们这些权贵了。


    他的话说完,马车又陷入死寂,空气滞缓地在两人间流动。


    良久,卫宛嗤笑一声,松开手,瞧着凌霄儿的脸,神情讥讽,罕见地失了往日的温和有礼:“恭喜沈少爷,以后再也不用费尽心思爬床了。”


    “沈少爷也需得好好收收自己的楚馆做派,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丢得可是沈家的脸。”


    凌霄儿握拳:“多谢卫家主提醒。”


    他眼眶通红站起身,头一次俯视卫宛,一字一句郑重道:“卫宛,我一定会越过越好,比在你身边好一千倍,好一万倍。”


    他在卫宛似乎要吃了他的目光下,将手搭在小腹上,眼中满是希冀:“你不喜欢我的孩子,日后,也会有人喜欢的。”


    马车内又陷入死寂,卫宛恢复成往日淡漠平静的模样,淡声道:“你日后一定会后悔。”


    “我不会。”


    说完,凌霄儿挺直腰背,用力擦了把泪,披着沾满草木香都披风,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家的人接到他之后,仿佛卫宛是什么让人避之不及的祸星,迅速离开。


    等沈家的人都离开后,尉晟带着尉大夫上车,替卫宛治疗。


    卫宛神情淡漠地靠在榻上,垂眸平静地瞧着尉大夫替自己疗伤,又漫不经心地听着尉大夫的医嘱。


    尉大夫做完一切之后,麻溜地下了马车,马车内只剩主仆二人。


    “家主,淮北侯背信弃义,明明仗都是家主打的,最后却都成了她功劳,还在皇上面前污蔑卫家。”尉晟神情担忧,“这可如何是好?”


    卫宛回神,漫不经心道:“她以为铲除淮南侯之后她便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想想,凤城还有鲁家和李家,让她们先斗着。”


    “岭南那边本就都是我们的人,去了那处反倒更方便了。”


    她闭上眼,唇角苍白:“安心等着便是。”


    ……


    一年后,凌霄儿神情复杂地瞧着摇篮中的双胞胎兄妹,两人一前一后诞下,吓得他和产公不轻。


    如今,已过去三月,这对兄妹长得越发可爱,像瓷娃娃一样。


    凌霄儿瞧着哥哥的眉眼,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了卫宛的脸。


    清丽无双,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的冰雪便会消融,化作一弯春水,让人不经意间便心生好感。


    想到过去的点滴,他眉眼间带了几分惆怅,伸手轻柔地摸了摸哥哥的眉眼:“像她也好,至少比我聪明。”


    “爹爹原以为来了沈家会过好日子,但是呢,沈家也无人能看得起爹爹。”


    他眼眶微红:“就连现在,连你们也护不住,爹爹到淮北侯府之后,你们要乖乖的。”


    沈家家主在意的只是他身上流淌着的血脉,当初对他极好,让他以为她是真将他当自己的孩子,可是这对孩子生下来之后,沈家家主就换了态度。


    她不仅将孩子抱走到她身边抚养,还要把他送去如今凤城一家独大的淮北侯府,做淮北侯的侧夫。


    他不愿,他打死都不愿去淮北侯府,沈家家主却冷笑着拿孩子要挟他。


    也就明日他要嫁到淮北侯府了,才第一次被允许见到他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两个孩子。


    摇篮中两个小宝宝疑惑地看着他,小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笑声。


    凌霄儿望着笑得让人心都化了的两个宝宝,吸了吸鼻子,装作释然道:“爹爹过去之后争取上位,然后接你们过去。”


    “算了,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还是好好在沈府长大,别像你娘亲那么坏,也别像你爹爹这么傻。”


    正说着,被凌霄儿从桃花庄接到沈府的老哑巴进了屋子,走到摇篮前,咧着嘴摇手里的拨浪鼓。


    凌霄儿看着老哑巴,突然觉得好委屈,他对老哑巴哽咽道:“老哑巴,我去了淮北侯府早晚没命,你日后帮我好好瞧着他们。”


    淮北侯府不提很想弄死他的谢飞雨,就说他曾经勾引过谢常安这一段,要是被谢常安她娘知道了,怕是也要被打死。


    老哑巴心疼地拍着他的背,把拨浪鼓举到他面前,像刚才哄两个小宝宝一样哄凌霄儿。


    凌霄儿破涕为笑,忽地目光一顿,将拨浪鼓从老哑巴手里接过来,从握柄里面拿出夹在里面的纸条,瞧着纸条里面的字,面色逐渐凝重。


    他瞧着老哑巴,哑声问:“这谁给你的?”


    老哑巴点头之后又摇头,神情迷茫。


    凌霄儿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将纸条撕碎,把拨浪鼓还给老哑巴,垂眸瞧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神情凝重。


    纸条上说,可以帮助他带着这对孩子回到卫宛身边,让他不用受骨肉分离之苦。


    凌霄儿手下意识落在小腹上,快一年了,那天的记忆他都有些模糊了,只还记得卫宛决绝的背影。


    回到卫宛身边,卫宛又能对他和孩子多好,在她心里,他们什么都不算。


    可是,卫宛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再不喜欢他们,也会比沈家家主真心。


    凌霄儿沉默地注视还都不懂的两个孩子,看他们因为拨浪鼓咿咿呀呀笑着,两双眸子里是未曾被俗世沾染的天真无邪,暮春大雨前的燥热似乎也背拂去。


    良久,凌霄儿弯下腰,温柔地分别吻了吻两个孩子的眉心,轻声道:“她如今没了权势地位,她那烂性子,估计也没几个人愿意跟她,看在你们是她血脉的份上,她终归是会照顾好你们。”


    只是你们的爹爹,去了,怕是要没命了。


    毕竟你们的娘亲口说过,要让我死无全尸。


    他又瞧着周围精致的装潢,却觉得空气中好像漂浮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和你们娘亲一起平平淡淡活着,这些世家大族都烂到了骨子里,里面的人也都是烂人。”


    说完,他起身,看向老哑巴,带着点希冀,声音很轻问:“老哑巴,你想和我们一起走吗?”


    老哑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傻乎乎地点头。


    ……


    回去之后,按着纸条上的话,凌霄儿将一根红丝带系在窗棂上,之后便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来往的下人准备明日出嫁的事宜。


    一直到夜深,他的小院里才安静下来。


    凌霄儿将小厮打发走,便站在窗户边上,盯着桌上晃晃荡荡的油灯。


    直到油灯快熄灭,才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一黑衣人走进屋子,大步走到他面前,声音粗粝:“走吧。”


    “宝宝们呢?”


    黑衣人回答:“已经在马车上了。”


    凌霄儿这才点头,跟在黑衣人身后,朝沈府外走去。


    一路上,不知道这人用了什么法子,并未见到一人,往日都会巡逻的侍卫们此时也不见人影。


    在黑衣人的带领下两人很快出府,凌霄儿快步走到马车前,看到马车里睡颜恬静的兄妹,又看向坐在一旁神情迷茫的老哑巴,微微勾起唇。


    “公子抱歉了。”


    闻言,凌霄儿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随即,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迷住口鼻,直接晕过去。


    ……


    再醒过来,又是在一片漆黑里。


    凌霄儿茫然地看着四周,在黑暗里不断摸索,因为周遭无孔不入的黑暗,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摸索了许久,他才死心,喘着粗气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无边无际的黑暗缓慢而有力地侵蚀自己。


    他在黑暗里发狂,尖叫,没有人来。


    他饿得想死,渴得喉咙里似乎都能尝到血沫子的味道,没有人来。


    他缩在角落里,咬着自己的手腕自残,还是没有人来。


    他像被全世界遗忘在黑暗里。


    最后,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甚至祈祷卫宛来救救他,只要卫宛肯放他出去,他便好好地,安心地待在卫宛身边。


    救救他吧,他真的不敢恨了。


    凌霄儿轻轻舔着手腕上的血,混沌的脑海隐约知道一切都是卫宛的意思,不过这个死法,倒也还不算太难看,至少比卫宛曾经说过的扒皮抽筋要好得多。


    凌霄儿虚弱地放下手,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缓慢地闭上眼。


    密室外,卫宛垂眸瞧着奶爹怀里对她咧着嘴咿呀咿呀笑着的兄妹,神情不明,良久,才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兄妹俩似乎察觉到娘亲对自己的不喜欢,小嘴一撅,两个都呜呜呜哭起来,鼻子红的,小脸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两位奶爹忙哄起来,但平时很听话的两个宝宝,现在却怎么也哄不好,只是眼泪汪汪望着卫宛。


    一名奶爹走到卫宛面前,壮着胆子道:“家主,你抱抱小姐,小姐这是想要你抱呢。”


    卫宛瞧着兄妹二人中长相更肖凌霄儿的妹妹,手指轻勾,却还是没有动作。


    奶爹见她神情松动,又觉得这么可爱的娃娃不可能有做娘的不喜欢,继续劝:“家主,你看小姐哭得多可怜,再哭就要吐奶了。”


    说罢,他伸出手,将妹妹塞到卫宛怀里。


    这娃娃精得很,到卫宛怀里后便真没有哭了,只是另外一个就哭得更伤心了。


    卫宛瞧着怀里眉眼同凌霄儿极为相似的奶娃娃,眉眼不自觉柔化下来,抱了会儿,才又去抱哥哥。


    谁料这妹妹,又立马撅着嘴哭起来。


    卫宛有些头疼,打算把怀里刚刚哄好的哥哥放下来,结果哥哥嘴巴一撅,又哭了起来。


    妹妹眉眼像爹爹,但是哥哥哭起来的神态更像爹爹,卫宛心微微一软,随即听着两个奶娃娃的哭声,觉得头都大了。


    好不容易哄好两个娃娃,等屋内只剩卫宛一人,她拿起准备好的食盒,朝密室走去。


    她神情自然地打开密室的门,举着一盏油灯走到凌霄儿面前,她无波无澜瞧着凌霄儿,蹲下身,将食盒中准备好的汤药灌倒凌霄儿嘴里。


    果然,没过一会儿,凌霄儿便虚弱地睁开眼,他茫然地看着卫宛,反应过来后,扑到卫宛怀里,声音嘶哑求饶:“妻主,让我出去吧,我错了。”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事实上,比起卫宛,他确实没有做什么。


    卫宛勾唇,端起食盒中的米粥放到地上,手指勾起凌霄儿的下颚,笑眯眯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唯一错了的就是当初爬了我的床。”


    “没有,没有。”凌霄儿下意识反驳,但他也不清楚到底在反驳什么。


    卫宛:“那两个孩子很可爱,确实不应该没有爹爹。”


    凌霄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心中一喜,以为卫宛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放过自己了,卫宛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打入地狱。


    “可是,你这种楚馆出身的小倌,能教他们什么?教他们怎么去讨女子欢喜吗?”


    闻言,凌霄儿胸口揪疼,哽咽着摇头:“我不会,我不会教他们这些。”


    可是,他确实什么都不会。


    他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


    密室内只有卫宛手里的一盏油灯,因着油灯,其他地方更显得黑暗幽深,里面似乎蛰伏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脑子里摇摇欲坠的神经被黑暗不断侵蚀,凌霄儿不敢看那些黑暗的地方,死死盯着卫宛手里的油灯,害怕卫宛将这盏灯拿走。


    卫宛怜悯地看着他:“你没有资格做他们的爹爹,但可以是我的小狗。”


    凌霄儿神情迷茫地望着卫宛,不安地揪着卫宛衣服的下摆。


    “主人的小狗当然可以陪伴小主人,”卫宛安抚地摸着凌霄儿后背,声音缓慢,却似乎有种魔力,“小狗只用好好陪伴小主人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会,小主人也不会埋怨哦。”


    凌霄儿先是觉得荒谬,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又告诉他,去相信卫宛说的话,最后,他混沌的脑海居然荒谬地觉得卫宛说的有道理。


    他舔了舔嘴巴,疑惑了一会儿,望着卫宛,望着卫宛手中的油灯,轻轻点头。


    卫宛勾唇,将她命人特意打造好的颈链系在凌霄儿脖子上,拍了拍凌霄儿的脸,指着地上的碗,语气愉悦:“吃吧。”


    凌霄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乖巧地低下头,顺着卫宛的命令,趴在地上将那碗粥慢慢喝完。


    等凌霄儿喝完,卫宛摸着他的毛绒绒的头发,温声问:“知道养小狗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凌霄儿疑惑地摇头。


    “是训犬。”


    凌霄儿:“妻主是想训练霄儿吗?”


    卫宛:“你愿意吗?”


    凌霄儿扫了眼无边无际的黑暗,又想起两个宝宝,坚定地点头:“我愿意!”


    “是自愿还是被迫?”


    凌霄儿语气坚定:“自愿。”


    卫宛俯身亲吻他的眉心:“很乖。”


    她将灯放在凌霄儿身边:“这是今天给你的奖励。”


    说罢,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凌霄儿茫然地蜷缩在原地,困惑地看着卫宛的背影,手悬在半空中想拉住卫宛,却连卫宛的衣角都握不住。


    过了好一会儿,凌霄儿僵硬地垂下手,欣喜若狂地将油灯圈在怀里,不顾眼睛的刺疼死死盯着油灯的火光。


    乖乖的,只要乖乖的,就什么都有啦。


    之后的日子,卫宛每天都会来瞧他,他怕卫宛对他不满意,不把油灯和吃的给他,拼了命勾引卫宛,努力证明自己可是很有用的。


    如果卫宛满意,他还可以得到其他东西。


    比如百花灯,比如带着奶香味的蜜饯。


    那时候,是凌霄儿一天最快乐的时候。


    渐渐的,他几乎快忘了自己还有一双儿女,每天只会望着油灯祈祷卫宛快些来陪陪他,从前那些往事,似乎也慢慢褪色,都记不太清。


    他的头发丝似乎都刻上了一句话——乖乖听妻主的话。


    乖乖听妻主的话,就什么都有了。


    凌霄儿得到卫宛许可出来,是一次激烈的情爱后,小腹突然一阵酸疼,卫宛将他抱出去,叫人来瞧之后,发现他又有身孕了。


    凌霄儿听完卫宛的话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喜悦,而是紧张地扑到卫宛怀里,哽咽道:“妻主不要不要我。”


    卫宛很满意凌霄儿的反应,她抚摸他的后背,故意问:“你不是最想出来吗?现在可以出去了怎么还不高兴。”


    凌霄儿抬起比以前还要白的脸,肿着桃花眼:“那是以前我傻,妻主,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是不是又要把小狗丢掉了?


    卫宛亲吻凌霄儿眉心,柔声道:“怎么会不喜欢。”


    “那妻主以后还要记得天天来看我。”凌霄儿可怜巴巴道。


    卫宛将手搭在凌霄儿尚且还平坦的小腹:“自然。”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孩童欢快的笑声由远及近,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前一后跑到他们面前。


    小女孩疑惑地看着卫宛怀里的凌霄儿,奶声奶气道:“娘,这是谁呀?”


    小男孩小大人似地哼一声:“娘都没这么抱过我们。”


    凌霄儿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娃娃,心跳突然变得剧烈起来,他颤声问:“你们几岁了?”


    小女孩抢在小男孩面前回答:“我们三岁啦!”


    原来已经三年了。


    卫宛沉默地注视凌霄儿的脸,不满地捏了捏凌霄儿后脖颈的软肉,感受到微微的刺疼,凌霄儿才回过神,瞧着两个孩子对自己身份的好奇,泫然欲泣地看向卫宛。


    卫宛手一顿,看向两个孩子:“这是你们爹爹,他这些年在外头治病,现在病好了,回来陪你们。”


    小男孩惊讶地瞪圆有些像卫宛的眼睛:“爹爹!”


    小女孩则率先扑到凌霄儿身上,奶声奶气喊:“爹爹,我就知道你这么好看肯定是我们爹爹。”


    凌霄儿被这兄妹两喊得心都快化了,他想和他们玩,却又害怕卫宛不同意,故而又垂下眼尾,可怜地看着卫宛:


    “……妻主。”


    卫宛注视眼里又不再只是全心全意只有她的凌霄儿,忽地又有些不悦,有些后悔放凌霄儿出来。


    一出来,小狗又要变不乖了。


    会忤逆她。


    会勾引人。


    卫宛随意拿起一旁做工精巧的面具,戴在凌霄儿的脸上,压下心中的不悦,一副温和柔善的模样:


    “去吧,不准摘下来。”


    凌霄儿疑惑地歪头,不过瞧着怀里的娃娃,又什么都不再疑惑,从卫宛怀里起身,牵着兄妹俩,高高兴兴地去外头玩了。


    玩了会儿,凌霄儿觉得累了,便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如饥似渴地盯着两个孩子。


    妹妹叫卫长念,哥哥叫卫长忆。


    看见自己爹爹不玩了,妹妹长念也不想玩了,噔噔噔跑到凌霄儿面前,天真地问:“爹爹,在自己院子里为什么要戴面具呀?这里又不会有别人。”


    凌霄儿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娘亲这样做应该有自己的道理。”


    哥哥长忆也不玩了,跑到凌霄儿身边,趴在凌霄儿左腿上:“那爹爹你这次回来之后还走吗?”


    凌霄儿抿唇,缓缓摇头,不确定道:“应该不会吧。”


    想到什么,他猛地站起身,看着疑惑地兄妹俩,呼吸有些急促:“你们等等我,我去问问妻主。”


    说罢,小跑到院子另一边的书房里。


    书房里,卫宛和一女子不知在商讨些什么,瞧见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凌霄儿,有些抱歉地看向女子。


    女子会意同卫宛告辞,但目光仍然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凌霄儿露出的脖颈。


    卫宛将一切收入眼底,凤眸蓦地变得更加幽深,指腹摩挲,不知在想什么。


    凌霄儿浑然不觉,他跑到卫宛面前,扑到卫宛身上,语气迫切地问:“妻主妻主,我可以一直陪小主人们吗?”


    卫宛垂眸,神情莫测地注视凌霄儿面具后面的桃花眼。


    “你说过,乖乖听话就可以陪在小主人身边!”见卫宛一直不说话,凌霄儿有些急了,“妻主,我不听话吗?”


    “你不是说过我是乖小狗吗?”


    他一顿,突然想到什么,呜呜呜哭起来,很委屈地控诉卫宛:“妻主骗我。”


    凌霄儿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大口大口chuan息,不断重复:“妻主骗我,妻主骗我。”


    “妻主觉得我不是乖小狗了。”


    “我不是乖小狗了。”


    “怎么办?怎么办?”


    卫宛凤眸一凝,瞧着这样的凌霄儿不知为何心有些钝疼,明明凌霄儿现在的样子是她有意为之。


    她也说不清缘由,忙将人搂在怀里安抚:“我何时说过不同意你去陪他们?”


    她将手点在凌霄儿的面具上:“但你要记得乖乖戴着面具,我说可以摘你才可以摘下来。”


    凌霄儿虽然不懂缘由,但还是很开心地点头,破涕为笑:“嗯,妻主最好啦!”


    说完,他讨好地亲吻卫宛唇角后,噔噔噔跑到院子里,朝两个小娃娃大声说:“妻主同意我留下来陪你们啦!”


    院内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卫宛手指微勾,走到窗前,沉默地注视院内玩得不亦乐乎的三人,眉眼间的寒冰慢慢消融。


    她微微弯起唇角,这样,似乎也还不错。


    ……


    等到了晚上,两个小孩睡着了,凌霄儿才蹦跶着去找卫宛。


    卫宛坐在主卧的小榻上,倚着靠背垂眸瞧着手里的书,一眼看过去,疏淡闲适,似乎和往常无异。


    凌霄儿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他脚步一顿,随即扑到卫宛怀里,勾着卫宛的脖子,戴着面具撒娇:“妻主妻主,肚子里的宝宝好像在说‘娘亲笑一笑’呢。”


    卫宛勾唇,摘下他脸上的面具,露出比三年前出落得更加漂亮的脸。


    妻主不说话只笑那就一定是生气了,凌霄儿一顿,主动将卫宛的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声音软糯:“妻主,我没骗你哦,你摸摸。”


    卫宛手指掐了掐凌霄儿肚子上的软肉,这才开口:“玩得很开心?”


    凌霄儿绞尽脑汁,想了个他认为完美的回答:“不开心,因为没有妻主陪,所以不开心。”


    卫宛:“既然如此,那明日你便陪着我一起在书房。”


    凌霄儿瞪圆眼,鼓着腮帮子,敢怒不敢言,末了,才壮着胆子回答:“可是肚子里的宝宝说想看见哥哥姐姐。”


    卫宛抬眉:“是肚子里的孩子说的,还是你说的?”


    凌霄儿要哭不哭,眼眶里一汪水要落不落:“我说的,妻主,你陪我们一起玩,不要我单独陪你。”


    他哑着嗓子解释:“妻主肯定没看到,今天我偷偷朝书房看了好多眼,就想妻主也能来陪陪我。”


    他说得是实话,三年,让卫宛对他起了有些病态的独占欲,而他,也同样离不开卫宛,天天都害怕被卫宛抛弃。


    他也不想反抗卫宛了,如果可以,他想他们一家就这么稀里糊涂把日子过下去。


    他白天是孩子们的爹爹,晚上就是卫宛的乖小狗,每天都把心塞得满满当当的。


    可是在卫宛心里,谁都比他重要,他可有可无,随时都会被抛弃。


    霎时,那间密室无边无际的黑暗又铺天盖地朝他奔涌而来。


    卫宛还在轻轻捏凌霄儿肚子上的软肉,打算继续听凌霄儿带着哭腔狡辩,却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哭声。


    卫宛抬眸,蹙眉瞧着神情痛苦的凌霄儿,心跳一停,问:“怎么了?”


    凌霄儿眼眶通红,死死抱着卫宛,像抱住了救命稻草,浑身不住痉挛哭喊道:“妻主,别、别丢下我了。”


    他大口大口急促呼吸,瞳孔涣散,不断重复:“我很乖,我不会跑了,你不要再、再和别人离开。”


    卫宛呼吸一滞,随即回过神,轻拍凌霄儿后背,声音很温柔:“不会了。”


    她瞧着仍旧不停流泪的凌霄儿,突然想到如果那个孩子她肯救,现在是不是也会同长念和长忆一样,粉雕玉琢,软乎乎唤自己“娘亲”。


    凌霄儿也会完完整整属于她,不需要她刻意地引导、改变。


    有这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后悔了。


    但她永远都不会为了曾经做过的事对他人道歉,就算如今觉得后悔了,也只是搂着凌霄儿,声音轻柔,一遍遍重复:“不会了。”


    不会了。


    曾经觉得凌霄儿无足轻重,就算死了都不在乎,可分开的那一年,只有她知道,她想凌霄儿快想疯了。


    怕凌霄儿爬上其他女人的榻,怕凌霄儿生下别人的孩子,同别人幸福美满的白头偕老。


    甚至只要一想到其他女子的目光流连过凌霄儿的脸、凌霄儿露在外面的皮肤,她就觉得要疯了。


    明明是个不住挂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她却觉得这些目光像玷污了独属于她一人的珍宝。


    而她的珍宝,总在被人觊觎。


    她的表妹卫璞、挚友徐浣之、淮北侯府嫡女谢常安、甚至连淮北侯谢鼎九,都钟意他。


    凌霄儿还在哭,不停哽咽,丝毫不知道卫宛越来越幽深的神情是为什么:“我是妻主的小狗,妻主不要再把我丢掉。”


    “不要再和别人走,把我丢在原地,真的好疼。”


    这些话像刀一样扎进卫宛心里,她俯下身,凶狠地吻住凌霄儿的唇,凤眸暗沉,似乎要将凌霄儿吞吃入腹。


    她不该让她人瞧见她,不该拿他当做棋子,不该亲手将他眼里对自己的爱意浇灭……


    她吻了很久很久,直到凌霄儿快要呼吸不过来,才抬起头,再一次重复:“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不到两万字完结,番外随缘更新(实在不敢立flag了)


    女主没hzc,爱肯定是爱,但她性格不会去为了男主改变,也不会朝男主低头,更不会因为这份爱去对男主忏悔,卑微地祈求男主原谅


    男主也没那个本事让女主hzc,他本身就蠢蠢的,心又大,心里虽然会介怀当初女主做过的事,但是又贪恋现在一家四口这种团圆的感觉,当然就会自己催眠自己


    第36章


    相比较岭南一家四口难得的团圆温馨, 凤城局势不可谓不风云莫测。


    太皇太夫背后的李家、太夫背后的鲁家以及淮北候一派势力,维系短暂的平静后,开始在朝堂上针锋相对, 三派势力如今势如水火。


    终于,一月前,皇帝于寝宫遇刺, 太夫临朝听政, 代皇帝处理公务。


    临朝当日, 淮北候一派竟无一人参加朝会, 太皇太夫则临朝,在李家一派支持下,与太夫共商国事。


    岭南。


    卫宛垂眸平静地瞧着凤城的探子传来的情报, 勾唇, 手腕微转,将布条放置在烛火上,等布条燃烧起来后,将布条随意丢入一旁的香炉内。


    尉晟眼神微亮, 抱拳道:“家主,四年蛰伏, 机会终于来了!”


    卫宛凤眸轻移扫了她一眼, 温声道:“再等等, 越是这种时候, 越不能大意。”


    尉晟点头:“家主提醒得是, 等会儿属下再去提醒其他姐妹们切不可在这种关头掉以轻心。”


    两人正商议着其他事宜, 一道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随后是一道有些软糯甜腻的声音:“妻主, 我可以进来吗?”


    书房内正在说话的两人一顿, 卫宛朝尉晟颔首,尉晟会意,朝卫宛行礼后,大步朝外走去,路过伫立在门口带着面具的凌霄儿时,脚步一顿,垂头朝凌霄儿抱拳后,才离开。


    她身后,卫宛主动走到凌霄儿面前,瞧着他端着的食盘,将食盘接过,柔声问:“厨房那些人怎么要你过来送糕点?”


    凌霄儿不好意思地抿唇,又勾起唇角,桃花眼熠熠生辉:“妻主,这是我和宝宝们做的点心,可好吃了。”


    卫宛一顿,瞧着食盘里还颇为像模像样的糕点,凤眸微动。


    她牵着凌霄儿在小榻上坐下,之后便伸手拿起一块,轻轻咬一口之后,上弯的唇角微微一僵。


    凌霄儿紧张地抬头看着她,满怀希冀地问:“家主,好吃吗?”


    卫宛将手里的糕点放下,神情自然:“好吃。”


    凌霄儿这次意外地不好忽悠,他看了看只咬了一口的糕点,又看了看卫宛,疑惑地问:“那妻主为什么不吃完?”


    一阵诡异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过了会儿,似乎是理解卫宛动作背后的含义了,凌霄儿眼眶微红,声音带着哭腔:“我和宝宝都觉得很好吃,但是妻主只愿意咬一口。”


    “说到底,是妻主讨厌我,不喜欢我。”


    因为卫宛的刻意引导,凌霄儿如今对外界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却在卫宛的事情上过分敏感与多疑。


    凌霄儿说完又沉默下去,只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地隔着面具巴巴望着卫宛,单薄的肩膀不堪折地细颤。


    卫宛注视了凌霄儿一会儿,摘下凌霄儿面具,果不其然,面具下是一张默默哭湿的脸,她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轻叹一口气,伸手将糕点拿起来:“好,我吃。”


    她将过分甜腻的糕点细细咀嚼,垂眸瞧着怀里的凌霄儿。


    凌霄儿专注地盯着她,见她全都吃完了,这才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卫宛手指轻勾,眸色渐渐幽深,将最后一口咽下后,俯下身,不等凌霄儿反应,一只手用力箍住凌霄儿的腰,死死吻住凌霄儿。


    凌霄儿眼睛微微睁大,随后耳尖微红,手指紧张地攥住卫宛衣摆。


    一吻闭,凌霄儿喘着粗气缩在卫宛怀里,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泛起迷蒙的水雾 。


    卫宛指腹抚摸过凌霄儿红肿的唇珠,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最近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凌霄儿反应了会儿,才乖巧地摇头,主动将卫宛另一只手放在小腹上:“没有。”


    卫宛掌心覆盖凌霄儿小腹,目光看向凤城方向:“接下来这些天我没办法一直陪你,过完这段时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和孩子。”


    凌霄儿顺着卫宛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却只看到了岭南暮春碧蓝的天。


    他心中觉得不安,但害怕卫宛厌烦自己,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缩紧,强颜欢笑道:“嗯,我等妻主回来。”


    卫宛轻柔地吻住他的眉心,垂眸瞧着怀里看着分外乖巧柔顺的凌霄儿,也沉默下来。


    ……


    那天过后,一个很平常的一天,卫宛带着几名亲近的下属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只要凌霄儿好好等她,不准出内院半步,却没有同凌霄儿说过她要去做什么。


    初夏的院内,凌霄儿瞧着蹲在树下好奇地观察蚂蚁的兄妹俩,起身走到两人面前,拿出帕子替两人擦汗,自然地问道:“长忆、长念,你们更喜欢爹爹还是更喜欢娘亲?”


    长念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天真地回答凌霄儿:“爹爹和娘亲我都喜欢!”


    长忆也和小大人一样点头:“我也是,娘亲和爹爹我都喜欢。”


    凌霄儿手一顿,状似寻常地扫了眼院子角落,才回答长念和长忆:“是吗?爹爹看你们娘亲总是处理一些有的没的,很少抽时间陪你们,还以为你们会不喜欢她呢。”


    妹妹长念摇头,奶声奶气反驳:“才不是呢,我们可喜欢娘亲了,娘亲是天下最好的娘亲!”


    哥哥长忆同应声虫一样,也大声说:“喜欢娘亲,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听到两个孩子童言无忌的话,凌霄儿鸦睫细颤,垂下桃花眼,手搭在小腹上,又看向面前的一双儿女,眸中闪过一抹复杂。


    卫宛说是担心他的安全,不让他走出内院一步,又让他整日带着面具,只有每晚入睡时,才被允许摘下。


    他沉默地遵守卫宛离开前定下的规矩,终日待在内院,盯着外头的天空发呆,有时甚至在陪长念、长忆的时候,都会发呆。


    岭南夏日的一切都过分有了生机,这分不小心溜进内院的生机,似乎在悄悄唤醒什么。


    凌霄儿仰头盯着层叠交错的绿叶,伸手抓住几粒光斑,桃花眼微动。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听下人说到了秋日,可天气依旧燥热,只拂过指尖的风,终于带了一丝丝凉意。


    终于有一天,他似乎是不小心走出了内院一步,随即有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影卫拦在他面前,毫无感情道:“公子,请回。”


    看着面前拦路的影卫,凌霄儿才回过神,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脚尖一顿,沉默地回到院内。


    就在当晚,一直消失的卫宛出现在他房内。


    卫宛面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眼底深处却翻滚着渗人的阴沉,她闲适地倚靠在长椅上,瞧着推开门的凌霄儿,如同唤宠物一般,温声道:“过来。”


    瞧着房内的卫宛,想起今日白天的事情,凌霄儿头皮发麻,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到卫宛面前。


    卫宛将他大力扯进怀里,伸手摘下他面上花纹繁复的面具,状似不知道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柔声问:“这些日子一个人和长念、长忆待在此处觉得如何?”


    凌霄儿指尖紧绷,讨好地亲吻卫宛唇角,抬眸专注地与卫宛对视,眼中一片思慕之情:“都好,就是想妻主了,怕妻主在外面又有了其他小宠。”


    卫宛轻笑,眸中却一片暗沉,她将手按压在凌霄儿小腹上,微微用力:“这个孩子已有五月,等我手头上这些事忙完,便来好好陪着你们。”


    感受到卫宛的动作,凌霄儿瞳孔细颤,又强忍着将这股从脊椎骨传遍全身的麻意,语气轻快回答卫宛:


    “那妻主可要快些,我和宝宝都想妻主多多陪我们,一天都不想等了。”


    “自然。”卫宛将他垂落在脖颈上的碎发拨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很温和的话语,却让凌霄儿如坠深渊,“再慢些,我怕你又多想。”


    她轻叹一口气,用一张清丽无双,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悲天悯人地看着凌霄儿,慢悠悠道:“四年前的事,也是我的心病,谁都不想再发生。”


    闻言,凌霄儿怔怔盯着面前无波无澜说出这句话的卫宛,突然觉得好笑。


    看吧,对卫宛这些上位者来说,许过的承诺永远可以轻而易举收回,往日的柔情蜜意,也只建立在他乖巧听话的基础上。


    凌霄儿忍住心绪万千,乖巧地点头,柔顺道:“不会了,妻主。”


    卫宛这才满意,将他拥进怀里,双指勾起他的下颚,吻住他的嘴。


    凌霄儿掐住自己掌心,闭着眼不敢看卫宛仿若对自己有着爱意的眼睛,却仍是沦陷在这场攻城略地的吻里。


    他知道一切是假的,卫宛的真心是假的,承诺是假的,可是,他还是好没出息,还是好喜欢卫宛。


    可能他就是如同外头人说的那样吧,天生的贱骨头,居然喜欢上一个这样对自己的人。


    在这场吻里,凌霄儿用了好几个月才勉强聚起来的清醒又被打散,他疯狂地回应自己的妻主,想让妻主再多喜欢他一点,不要忘记那间密室里被黑暗包裹的他。


    吻着吻着,便又是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


    卫宛神情餍足,有一下没一下抚摸趴在她身上的凌霄儿的后背,等凌霄儿缓过神来后,温柔地摸了摸凌霄儿的头,才起身。


    凌霄儿浑身上下泛着桃花红,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卫宛,声音沙哑:“才刚回来,就要走了吗?”


    瞧着这样满心满意都是自己的凌霄儿,卫宛眼眸微暗,压下心中刚刚升腾起的燥热,安抚凌霄儿:“快了,你好好和孩子们待在这里,等尘埃落定,我们一家四口,便能团聚,再不分离。”


    凌霄儿咬唇,手搭在酸软的小腹上:“是五口。”


    卫宛失笑,掐了掐他又长了些肉的脸:“好好好,是五口,以后还六口、七口,好不好?”


    凌霄儿被她哄小孩儿一样的话,羞得脸一红,将一旁的被子扯到身上,把自己卷成一团埋在里面。


    卫宛见凌霄儿此番模样,一直躁动疯狂想破坏的心才安宁下来,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凌霄儿,才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院外,徐浣之不赞成地看着她:“玉之,你何时如此意气用事了?现在这种紧要关头,你怎可耽于女男私情!”


    卫宛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看着徐浣之:“我一直这样,你才知晓?”


    疯狂,意气用事。


    不过是大多事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才能套着这层君子皮,装着清醒冷静。


    徐浣之一顿,想起小时候卫宛做过的事,突然反应过来,卫宛一直没有变,只是比以前更会装了。


    她轻叹一口气,怜悯地扫了眼身后的小院子。


    被卫宛看上,可怜呐……


    院内,等卫宛走后,凌霄儿才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草木清香,垂下长睫。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让追更的小天使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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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呜感谢小天使们,亲亲亲


    第37章 迷茫


    大启243年, 秋,太皇太夫李氏勾结内宫常侍发动政变,假造圣旨宣鲁成深夜入宫, 杀之。


    又以少帝年不更事,无甚德行,致使鲁家乱政为由, 废黜少帝, 改立其膝下陈王为帝。


    举世哗然, 淮北侯谢鼎九借机起兵, 以“清君侧,正朝纲”为出师之名,各地诸侯群起逐鹿。


    歌舞升平的假象, 被黑燎翻滚的狼烟撕碎, 露出被掩藏的皑皑白骨。


    *


    岭南,卫宛注视神情瑟缩的少帝,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她压下唇角, 走到少帝面前,恭敬地行礼:“一路舟车劳顿, 陛下辛苦了。”


    少帝一哆嗦, 红着眼眶, 扯住卫宛的袖子:“卫姐姐, 你会护朕安宁的对吗?我就知道她们狼子野心, 只有你对我才是真心实意。”


    若仔细听少帝的声音, 便会发现, 她的声音比一般女子都要沙哑, 一张脸此时瞧着倒也有几分雌雄莫辨。


    卫宛不动声色扯下少帝的手, 朝后退一步:“自然,夜已深,臣便不打搅陛下就寝了。”


    少帝咬唇,不甘地看着空落的手心,沉默不语。


    说完,卫宛朝她行礼,转身,迈步正要离开的时候,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少帝,凤眼微微咪起,似笑非笑道:“陛下,此处守卫算得上铜墙铁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陛下可安心歇息,不必担心有人刺杀。”


    换言之,此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小心思便少些,性命都落在她手里了。


    少帝面色一白,僵着脖子点头,哑声回答:“卫姐姐有心了。”


    卫宛瞧出她眉眼间的瑟缩,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走出门后,随意扫了眼执刀层层围着院落的士兵,凤眸中露出未曾掩盖的嘲意。


    她看向走到她跟前的尉晟,又抬眸看向凤城方向,淡声道:“把我们救出皇帝的消息传出去,并言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早就预料出太皇太夫等李家一派狼子野心,特让我前来岭南,替她招兵买马。”


    听着卫宛平常的语气,尉晟皱眉,压低声音问:“此法甚好,必定会有还不成气候的势力带兵投靠我们,可是,如此一来在百姓中,倒只显得陛下英明神武,而家主你……”


    卫宛自然知晓尉晟的言外之意,凤眸里漫出些笑意,不甚在意道:“我几时说过要那个位置?我曾答应过先帝和陈钟玉,有生之年,不会坐上那个位置。”


    “家主,兔死狗烹!”尉晟呼吸变得急促,满眼不可置信,“日后陛下疑心你,卸磨杀驴可如何是好!”


    闻言,卫宛失笑,不解反问:“我何时说过,卫家其他人不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家主让卫家那群草包称帝?尉晟眉头皱得更深,突然,想到什么,她眉心猛地一松,长长松一口气。


    长念小姐,不也是卫家的人吗?


    将尉晟神情变化收入眼底,卫宛无奈说:“你从小陪在我身边,怎还要我提醒才转过弯?”


    在外人前素来冷着脸的尉大人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憨厚地一笑:“家主你知道属下的,属下从小对这些事就想不明白。”


    想到从前过往,卫宛柔下眸子,抬头看向今晚的一轮皓月:“以后岭南的月亮怕是再也瞧不见了,陪我走走。”


    尉晟抱拳,憨厚地应一声后本想同卫宛并排而走,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恭敬地走在卫宛的斜后面。


    月色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卫宛一袭白衣,神情淡漠,缓慢行走在安静的红土小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脚步一顿,想到什么,抬起头,看向与凤城相反的某个方向,指尖摩挲,凤眸罕见地泛起圈圈涟漪。


    她抬起手,冷白的指尖拂过细腻的月色,像细细抚摸过某人的一身雪肤。


    另一边,凌霄儿被小腿的抽痛惊醒,没了睡意,披着件外袍走到窗前。


    他抬头,隔着重重围墙看向天空,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四四方方的天空。


    满院的月色不再如水,而是凝成了透明的冰,把他死死囚禁在这间单调乏味的院子里,动也动弹不得。


    凌霄儿收回目光,浑浑噩噩的桃花眼又变得坚定。


    ……逃出去。


    如果再被抓到,大不了就是一死。


    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机会的,他扫了眼角落里暗卫不小心露出的衣角,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安慰自己。


    *


    随后的一个月里面,各地烽烟四起,借少帝的名头,不少大小势力纷纷投奔卫宛,一时之间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与太皇太夫一派、淮北侯一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军营的空地前,卫宛满意地扫过被改良过的炮车,看向神采奕奕的宋崖竹,温声道:“宋姐姐,辛苦了。”


    宋崖竹知她今时不同往日,已是位高权重,见她仍对自己一如往常,心下感动,连忙摆手:“你我皆为大启,不辛苦。”


    她一顿,有些歉意道:“当年你们卫家举族迁移岭南,事发突然,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在对不住你。”


    卫宛摇头:“本就只是做戏给那些乱臣贼子看,比起其他与我断交的好友,只宋姐姐还挂念我,时不时便托人送些东西来。”


    宋崖竹长叹一口气:“幸好你用不上这些东西。”


    见宋崖竹眉眼间仍有愧色,卫宛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半月后便要出征,宋姐姐与其愧疚莫须有的事,不如多想想如何才能发挥这些炮车的最大功用。”


    宋崖竹被转移了注意力,走到炮车面前,又开始入迷地捣鼓,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神情坚定:“对,你说的有理。”


    正在这时,一专门负责传递凌霄儿起居消息的暗卫走到卫宛身旁,将记录昨日凌霄儿的一举一动信封恭敬地呈给她。


    卫宛接过信封,凤眸慢慢变得幽深,其中似翻滚着惊涛骇浪。


    末了,她折起信纸,侧头看向一旁暗卫,眼里闪过嘲意,唇角含笑,漫不经心吩咐:“故意露出端倪,让他有机会逃跑,其他的,你们不用管。”


    *


    “爹爹,爹爹,”长念噔噔跑到凌霄儿面前,本来想扑到凌霄儿怀里,但看到自家爹爹凸起的小腹后,停下脚步,伸手扯住凌霄儿衣袖,糯糯问,“爹爹,长念想见娘亲了。”


    凌霄儿带着花纹繁复的面具,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窗户外,对长念奶声奶气的声音置若罔闻。


    一缕黑发垂在白腻的脖颈旁,面具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雪白厚实的狐狸皮毛对比,更显精致。


    离卫宛半夜突然回来那次,又过去两月,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已七月有余,突兀地坠在他的腰间。


    见爹爹一直不理自己,长念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让爹爹不开心的事,眼眶微红,哽咽道:“爹爹,长念做错了什么吗?爹爹是不是不喜欢娘亲,那长念以后都不再爹爹面前提娘亲了,爹爹不要不理我。”


    听到长念的哭声,凌霄儿才回过神,瞧着长念微红的眼眶,忙将长念抱到自己怀里,掏出帕子擦她脸上豆大的泪珠子。


    “念儿不哭,爹爹刚才在发呆,不是故意不理念儿的,”他又想到长念刚刚的话,心尖一颤,不自然地撒谎,“爹爹当然喜欢你们娘亲,哪有小、哪有郎君不爱妻主的?”


    长念摇头,没哭了,声音里却还带着哭腔:“爹爹,长念看到过其他人的娘亲和爹爹,不对,你们两个不对。”


    其他人的娘亲和爹爹不是这么相处的。


    注视着长念黑白分明的眼睛,凌霄儿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孩子原来如此早慧,他自以为在兄妹二人面前隐藏得很好,却不知道,这些拙劣的伪装早就被孩子们看透了。


    他眼眶微红,哑声问:“那长念说说,其他人的娘爹是何模样?”


    长念避开凌霄儿的小腹,头枕着凌霄儿的肩膀:“长念不知道,长念只知道不一样。”


    凌霄儿眼中闪过一抹疼意,随即又被掩下,他轻轻弹了弹长念额头,笑骂:“好你个长念,这么诋毁我和你娘亲,等你娘亲回来,看我不到你娘亲面前好好告你一状。”


    长念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该不该信她爹爹的话。


    凌霄儿将她神情收入眼底,装着轻快的语气,双手捧着长念的脸,给她做了个鬼脸,故作蛮横:“就让你娘亲罚你把那什么什么姓抄十遍吧。”


    长念瞪大眼睛,将刚才那点伤感立马抛到脑后:“爹爹你怎么这么坏!”


    她从凌霄儿腿上跳下来,气鼓鼓道:“我要找哥哥告状,我不和你玩了!”


    说罢,又风风火火跑出房门,不见人影了。


    凌霄儿看了会儿,才收回目光,垂眸瞧着自己似乎还带着长念温度的手心,唇角闪过一抹笑意,又转瞬被抽去生机。


    他再次看向窗外灰蒙的天空,双眼呆滞无神,如枯萎的花枝颓败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嘶哑的声音又在屋内响起:“公子,该喝药了。”


    凌霄儿回神,盯着暗卫手上乌黑的药汁,指尖蜷缩,似乎透过这碗药又瞧见了几年前祠堂的那天,他为了自保哆哆嗦嗦喝下的那碗药。


    他的爱确实不值钱,当初嘴里说着愿意为了那个孩子付出所有,结果为了自己苟活,还不是说舍就舍了。


    但更让他觉得心寒的也并非是那碗药,是那碗药背后卫宛无穷无尽的恶意。


    她明明有一副如仙子般出尘的样貌,对谢飞雨、好友总是好脾气地勾着唇,从未像对他一样这般喜怒无常又充满恶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脱离了被囚j三年的刺激,凌霄儿现在对卫宛说的字半个都不信。


    如今一切,只不过是卫宛的戏弄罢了!


    他再蠢,也知道爱一个人不是卫宛这般。


    “我不喝。”凌霄儿将脸扭到一边,轻声说。


    暗卫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公子,这是家主的吩咐,您必须每日都遵循。”


    这是卫宛找杏林圣手特地根据凌霄儿身体配制的安胎药,奇苦无比,偏偏每日早晚都要喝一次。


    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缩紧,沉默了一会儿,凌霄儿将药碗端起来,左手搭在小腹上,闭着眼将药一饮而下。


    他问:“她多久回来?”


    暗卫冷冰冰回答:“不知。”


    说罢,不等凌霄儿再次询问,又悄无声息地隐入阴影中。


    凌霄儿不再自讨无趣,收回视线,手指触碰脸上的面具,眼神茫然。


    第38章 那就帮帮夫郎,让他逃跑吧


    岭南军营, 虽已入冬,但与凤城不同,这边的树木依旧枝繁叶茂。


    主帐内, 少帝端坐在主位,卫宛则落座在少帝左侧,离少帝最近, 往下看, 按照官职大小, 左右两边依次端坐神态各异的文官和武将。


    卫宛看向少帝, 温声道:“陛下,人都到齐了。”


    少帝看向她,咽了口口水, 神情惶恐, 似乎在求助卫宛替自己开口。


    底下众人将少帝神情收入眼底,不少人互相对视一眼,神情黯淡,心底长叹一口气。


    一国之主如此无能, 难怪大启会有如今这乱局。


    卫宛同样也在观察底下所有人,她眸中闪过暗色, 安抚性地拍了拍少帝的手, 转头看向众人, 露出一副痛心的模样, 也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 将话挑明:“诸位如此神态, 可是觉得陛下无用?不堪重任?”


    帐内瞬间安静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无人敢说话。


    “可是今日之乱局, 当真是陛下一人之过?”卫宛轻眯起眼,扫视过席下其他人,“陛下在宫中身边皆是豺狼虎豹,一步步走得艰辛,日日提心吊胆,试问,那时诸位与我都在哪儿?可有谁想过陛下处境之艰?”


    “今日诸位认为陛下不堪重用,卫某又要问,君王无用难道不是臣子无用吗?左狼右豺,朝不保夕,何谈潜心修习治国之术?我们做臣子做到今日这般窝囊的地步,又何来的脸面指责陛下?”


    营帐内寂静,一些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捏着拳头,眼眶微红。


    忠君,是自小就根种在大部分人心里的铁律。


    卫宛面不改色,腰背挺直走下座位,站立在帐中央,朗声道:“然陛下圣明,不计我等之失,准我等日后潜心辅佐,共讨乱贼,还大启海晏河清!”


    “民心所向,在陛下!”


    “天道正统,在陛下!”


    她跪下,朝上位之人行跪拜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落,声声起,各种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宛低着头,分明是她带头煽动气氛,她神情却无波无澜。


    虽苦心谋划多年,但三方势力中仍属她们最为薄弱,而她们这位陛下又不堪重用,不少见过陛下的臣子都大失所望,近些天来,营中浮躁,人心惶惶,不少人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今日这出戏,便是用来暂且稳住军心。


    当然,要想稳住军心,这些话远远不够,等全部臣子表完忠心,卫宛直起身,目光坚定看向少帝:“陛下,臣请战攻下棋州。”


    棋州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争夺之重地。


    此战,只能胜,她需要用这一战稳住军心,树立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最上方的少帝眼眶通红,泣不成声:“朕允。”


    在一派君臣悲愤中,攻下棋州的计划顺利制定,主帅由少帝钦定卫宛,三日后出兵,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等所有事宜安排妥当,卫宛回到营帐,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惫。


    刚进入营帐,就有暗卫从阴影处出来,将记录凌霄儿言行的信纸恭敬地呈上。


    卫宛接过信纸,慵懒地倚靠在长椅上,垂眸扫过上面的字句,末了看完后,摩挲指尖,漫不经心吩咐:“让人故意透露给他我要出征的消息,再放卫四和他联系,说能助他逃跑。”


    “让卫四把时间定在一月后。”


    暗卫应是,转身离开营帐。


    卫宛慢慢闭上眼,仍旧是一副清冷如水的出尘模样,唇色却过分嫣红,她勾起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声音很轻自语:“待我凯旋日,夫郎归心时……”


    从此,便死了离开她这条心。


    *


    长念、长忆发现自家爹爹发呆的时间变长了,不过他们也得到了管事爷爷的允许,可以和爹爹一起睡觉了。


    是夜,岭南这块的冬是同凤城不一样的湿冷,三个人挤在一张榻上,倒也比往日暖和许多。


    因着入睡的缘由,凌霄儿被允许取下面具,他看着一左一右躺在自己身边的兄妹,眼眸微动。


    哥哥长忆用软乎乎的脸蹭了蹭凌霄儿微凉的手,皱着眉,小大人似地严肃:“爹爹,你现在肚子里还有小宝宝,要多笑笑。”


    凌霄儿被他故作成熟的口吻弄得发笑,他亲了亲长忆馨香的小脸,弯起眼:“听哥哥的。”


    长念不服气了,嘟起嘴:“爹爹我也要!”


    凌霄儿失笑,侧身亲了另一边的长念。


    “爹爹笑起来真好看。”长念也吧唧亲了口凌霄儿侧脸,声音软糯。


    凌霄儿得意挑眉:“爹爹就算不笑也好看。”


    “爹爹和娘亲是世上最好看的爹爹和娘亲!”


    两个小孩今天胡闹了一天,扯着凌霄儿说了一会儿话,便迷迷糊糊闭上眼,挨着凌霄儿慢慢睡过去。


    凌霄儿有心事睡不着,瞧着他九死一生生下的两个孩子,满眼柔情。


    长念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凌霄儿好奇地俯下身,将耳朵凑到长念嘴边,听清长念的声音后,半边身子忽地一僵。


    “……娘亲。”


    他面上的笑意消失,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长念,半天,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他又看向另一边的长忆,惊讶地发现随着年岁的增长,长忆比记忆里长得更像卫宛了。


    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凌霄儿心脏上,让他觉得又闷又疼,他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将头埋进被窝里。


    一晃,便入了寒冬,天气太过湿冷,两个小孩都没了精力,日日缩在凌霄儿身边。府中管事许是怕两个小孩在他身边过分吵闹,找了个私塾先生来给两人上课。


    听说是此处有名的才子,在他面前,很多女君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如此一来,便成了凌霄儿望着窗户外头发呆,两个小孩苦哈哈地开始启蒙。


    偶尔凌霄儿回神,听着屏风外兄妹二人清脆的童声,唇角微微勾起。


    他大字不识几个,好在两个孩子能有机会读书,读书能明理,不用像他活得混混沌沌。


    想着想着,凌霄儿精神又渐渐涣散,瞧着眼前的摆设,眼神空洞麻木,身上生机又慢慢被吞噬。


    还是长念跑过来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


    “爹爹爹爹,夫子想和你做好朋友,都没人陪你玩,让先生陪你玩好不好?”长念奶生生地道。


    凌霄儿从前对读书人便有几分自卑,现在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就更不愿意见了,他不自然地扭过头:“爹爹一个人一点都不寂寞,你快回去听课,仔细刘管事告诉你娘亲。”


    “无妨。”


    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一面容清秀的男子绕过屏风走到凌霄儿面前,目光扫过凌霄儿露出的半张脸,眼中带着惊艳。


    他站定在凌霄儿面前,行了一礼:“郎君安好,郎君不必担忧,是在下让长念进来唤你的。”


    凌霄儿许久未见过生人,他不自在往后缩,喉咙滚动,咽了口口水,眼神飘忽不敢瞧这位夫子:“那、那就好。”


    一边自卑胆怯得不行,一边又悄悄打量面前的夫子。


    眼神清亮,眉眼间又透出几分神采,明明是男子,却有不输女子的气派,一看便知,和他活得完全不一样。


    羡慕、嫉妒一些分不清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凌霄儿深吸一口气,突兀地甩开长念的手,动作很大地起身,落荒而逃。


    等完全感受不到背后的目光后,他才停下脚步,无力地靠着墙壁,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死里逃生般。


    他身后,长念收回视线,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眼眶微红:“爹爹不喜欢我了吗?”


    贾意蹲下身,揉了揉长念的头:“你爹爹太久没见过外人,难免不适应。”


    长念闷闷地“哦”一声,嘟着嘴,还是闷闷不乐。


    “你爹爹比其他男子更不易,”贾意眼眸微动,语气复杂,“日后,你要好好陪你爹爹。”


    长念不解歪头:“夫子,我当然会好好对我爹爹呀。”


    贾意牵起长念的手,转移话题:“休息时间到,你若将《百家姓》都背下,夫子明日再来找你爹爹玩,陪你爹爹。”


    “夫子您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威胁长念!”长念气鼓鼓的,“哥哥也要背!”


    贾意想到长忆有些头疼,不同长念的过目不忘,和其他展现出的天赋,长忆便和其他天赋平平的孩童差不多。


    他轻咳一声:“你哥哥夫子自有安排。”


    第二日,凌霄儿没有去屏风后面听贾意给兄妹俩授课,窝在内室,取下面具,呆坐在镜子前,怔怔瞧着里面的人影。


    他伸手,掀开额间的碎发,露出一道极淡但细细瞧一定能看出来的伤疤,似乎觉得被刺痛,又立马收回眼,手搭在无端开始有些疼的小腹,神情伤感。


    第三日,凌霄儿依旧窝在内室,缩在床角落,像个牵线木偶般,眼睛很久才眨一下。


    ……


    见到贾意后的一连七日,他都未敢踏出内室一步,紧闭着室内的门窗,藏在阴影里,不言不语,等长念、长忆过来找他,才打起精神应付。


    第八日,长忆、长念哭闹着将凌霄儿拽到平日里授课的地方,凌霄儿才终于踏出了内室。


    贾意早就候在授课的地方,笑吟吟瞧着他,温声对兄妹二人道:“你们先去温习功课,我有话同你们爹爹说。”


    长忆、长念乖乖去温习功课,贾意走到凌霄儿面前,夸赞:“虽未见郎君全貌,但只看郎君气派,便知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


    凌霄儿因为他的靠近退后了一步,又因他的灼灼目光不自在撇开脸,但是又有些受用贾意的夸赞。


    他喜欢别人夸他样貌,很喜欢。


    贾意见他未像前几日一样落荒而逃,继续道:“郎君为何闷闷不乐?”


    凌霄儿看了他一眼:“我……无事,夫子多虑了。”


    见凌霄儿不愿多言的模样,贾意也未再追问,只笑眯眯道:“郎君可想听听这院子外的故事?”


    凌霄儿眼眸微动,嘴唇动了几下,又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


    贾意将他扶到一旁长椅上:“这几日长念、长忆一直缠着我同他们讲这些故事,比起教那些个句读,这些故事要有趣得多。”


    “但我到底只是个请来的夫子,怕管事的不满,”他微微一笑,端的斯文模样,“如果郎君在此处一道听,等管事的来问,我便能说是郎君让我讲的,我一个小夫子可不敢不听郎君的话。”


    闻言,凌霄儿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动,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轻声道:“你讲吧,长忆、长念也一直没机会去外头看看,小孩儿多听听外头的事,开阔见识,是好事。”


    他抿嘴,补充:“管事来问你,你可以按你刚才说的做。”


    贾意轻笑,行了一礼后,施施然朝屏风外走去。


    不一会儿,抽查完功课,贾意开始对兄妹二人讲述外头的风土人文。


    “岭南,自古都是流放之地,民风彪悍,”贾意声音清润温和,娓娓道来,“却也天高皇帝远,自有一番风景……”


    凌霄儿不自觉坐直身体,视线移向屏风,呼吸悄悄放轻。


    ……


    半月后,凌霄儿瞧着走进来的贾意,有几分雀跃地问:“贾夫子,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贾意坐在长榻另一边,喝了口茶水:“郎君说的是哪件?”


    “俊俏小郎君救的女郎是摄政王,之后摄政王回了凤城却意外失忆,辜负了小郎君一片真心。”凌霄儿眼眸微动,“小郎君千里寻妻主,看妻主美人在怀,将自己忘得彻底,心灰意冷想同救命恩人成婚时,摄政王突然又想起来一切,霸道抢婚。”


    贾意轻笑:“前朝的确有一位摄政王娶了名平民郎君,但是其他的,便是民间说书女君胡诌出来的,经不得考据。”


    凌霄儿:“这居然是说书女君说的,我在凤城也偶然听过她们说书,不过都是家国大义,或者赞叹太祖丰功伟绩呢。”


    好听是好听,感动也很感动,但是因为在天女脚下,这些故事都太规矩了,不敢损害皇室和世家大族脸面半分。


    “我曾随着母姐游历,去过不少地方,”贾意勾唇,“这些说书女君嘴里的故事啊,都各有千秋。不说远的,就咱们岭南,这些故事都别有趣味。”


    凌霄儿沉默下来,带着几分艳羡看向眸光清亮的贾意。


    贾意讲了很久他遇到的趣事,凌霄儿正听得入迷,贾意突然停下来,目光灼灼盯着他:“郎君,不如同我一道出去走走,现在那些茶馆正热闹着呢。”


    闻言,凌霄儿怔怔看着对面的贾意,手指掐进掌心里。


    贾意见凌霄儿未说话,也不催凌霄儿,只耐心地等着凌霄儿答复。


    室内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凌霄儿才哑声回答:“……我、我出不去。”


    “是因为郎君月份大了吗?”贾意问。


    凌霄儿嗓子干哑,喝了口管事特为他准备的蜂蜜温水,移开视线,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贾意皱眉:“那是为何?岭南不是凤城那边,对男子并未那般苛求。若真看对了眼,便是春风一度都可以,你在这儿何须守着那些礼教规矩? ”


    他一个小倌出身的人,又惯会勾引人,怎么可能是因为守这些规矩不出门的。凌霄儿想到缘由,黯然神伤。


    贾意义愤填膺,看凌霄儿越来越沉默,又将视线定在他的面具上,像是顿悟了,突然声音变大:“莫不是你家妻主不准?!”


    “真是好生霸道,也不看看你成日闷在屋内成什么模样了!”


    第39章 逃跑前夕


    一声巨响像在耳边炸开, 凌霄儿心神动荡,匆匆起身,转身就又要往内室逃。


    贾意这次却早有防备,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失了往日风度,急急问道:“莫不是真被我猜准了?”


    凌霄儿低垂着头, 沉默不语, 抿唇, 用力拽自己手腕。


    贾意看着清瘦, 力气却比凌霄儿大,一只手捏着他的手腕,他根本挣脱不得。


    “我对你一见如故, 还将你引为至交好友。”贾意沉下声音, 看了眼屋内阴影处,“我原以为你对我也如此,却没想到如今你有难处,却说都不想同我说!”


    凌霄儿闻言身体一颤, 不挣扎了,却还是垂着脑袋, 咬着嘴唇, 什么都不敢说。


    屋内陷入寂静, 只能听到凌霄儿沉滞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 见凌霄儿迟迟不肯说, 贾意面无表情松开手, 声音冷淡:“罢了, 不过贾某一厢情愿, 此后, 贾某不会来此处叨扰郎君了。”


    凌霄儿蓦地慌张起来,他猛地抬头,眼眶微红,结结巴巴道:“别、别。”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他声音带着哭腔,“我还想听外面那些事。”


    这些天来听贾意说外头那些趣事,他总算觉得生活多了些盼头,而且被人陪过之后,他根本忍受不了过往里的孤单、沉默。


    他想说话,想听故事,想有朋友。


    贾意眼眸微动,拉着他坐下,循循善诱:“那你说说,你为何不能出去?”


    凌霄儿扫了眼暗卫藏身的地方,神情落寞:“我家家主不让。”


    贾意皱眉,抓到关键词:“家主?”


    凌霄儿手指扣进掌心:“嗯,家主,我虽为家主生了两个孩子,但无名无分,连小侍都算不上。”他勉强笑笑,“院里那些人喊我公子,也只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


    听凌霄儿说完,贾意喝了口温茶,沉默下来。


    凌霄儿害怕这样的沉默,深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贾意的眼睛,颤声问:“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我……”


    我也不想的。


    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说出口了一定会有人一字不漏告诉卫宛,到时候他又会遭殃,甚至还可能连累贾意。


    贾意摇头,略带愧疚道:“我很抱歉,也是我狂妄自大,明明知道你有自己的难处,还偏要逼你挖自已一刀。”


    他沉默片刻,迟疑问:“你、你想——”


    凌霄儿瞳孔微缩,蓦地出声打断贾意的话,语气激动:“我不想!我现在在此处逍遥快活,有两个孩子,有朋友,就连家主对我也很好!”


    他慌慌张张起身,拉着贾意的手,把人往外赶:“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什么没有,你就是想毁了我的生活!”


    将人拽到门口后,他打开门,根本不听贾意解释,将人推出去,“砰”地一声用力关门,还将门锁上。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木门,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也不管有没有暗卫看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双膝,沉默地哭起来。


    *


    棋州军营,主帐内。


    一名将军表情焦灼:“卫大人,棋州易守难攻,我们到此半月,不管怎么挑衅,那群龟孙女就是不应战!这可如何是好!”


    卫宛身着玄甲,长发尽数扎在脑后,眉眼间多了几分煞气。


    她拿起沙盘上的棋子,垂眸瞧着沙盘上的地形图,沉吟一会儿,将棋子插在一条看似平平无奇的官道上:“我们耗不起,她们也耗不起。”


    她思索了一会儿,拿手指点了点城墙:“接下来留一部分人佯装攻城,另外一部分人,随楚将军截下她们粮草。”


    有人质疑:“棋州乃是军事重地,就算截了这批,她们只吃城内粮仓怕是也能耗死我们。”


    卫宛勾唇:“将军所言极是,但棋州这位管事的大人,贪得无厌,如今棋州粮仓内空空如也。”


    “竟是如此,真是好生糊涂!”


    卫宛含笑不语,眼眸深处闪过嘲弄。


    确实糊涂。


    都醉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也只装看不到底下的暗流涌动。


    *


    自那日把人赶走后,凌霄儿又开始靠着窗户边发呆,而那话可能传到了管事耳朵里,之后贾意也未曾来过了。


    又是寻常一日,凌霄儿无所事事,脑中不停回味贾意讲的那些故事,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长念噔噔噔跑过来,将一块包裹好的糕点塞进他手里,在他耳边低声道:“爹爹,这是贾夫子悄悄给的,让我一定要把这块给你吃呢。”


    凌霄儿心念一动,摸了摸长念的头,柔声道:“谢谢妹妹,妹妹自己玩去吧。”


    长念嘿嘿一笑,雀跃地跑出门。


    凌霄儿神情自然打开外面的黄油纸,将散发着蛋香味的酥糕拿起来,看着黄油纸上的几行字,眼眸微动。


    原来,贾意与卫璞竟是好友,这点心也是他只在卫璞院里吃到过的口味。


    卫璞是卫家四小姐,说不定真有法子支走卫家的暗卫。


    他将贾意写的时间记下。


    七日后,子时,小院后门。


    ……


    “走水了!”


    七日后,前院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后院,凌霄儿听着屋外下人们急匆匆的脚步,朝屋内的阴影处看过去,果然那些阴魂不散的暗卫都没了影子。


    他按捺下心中激动,看向榻上两个被吵醒的孩子,颤声道:“长忆、长念,爹爹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快起来,爹爹带你们过去。”


    说罢,将两个孩子的衣物囫囵穿好,打开室内角落里的一个箱子,将值钱的东西塞进早先准备好的布袋里,将布袋跨在身后,一左一右牵起兄妹二人,脚步匆匆朝后门走。


    一路畅通无阻,凌霄儿本还忐忑的心彻底放下,推开后门,坐上不知何时停在后门的马车。


    马车内,凌霄儿瘫软在软座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撩开车帘看了眼身后冒着浓浓黑眼的院子,只觉浑身畅快。


    兄妹二人此时清醒过来,懵懵懂懂问自家爹爹:“爹爹带我们去哪儿呀?”


    “真的很好玩吗?”


    凌霄儿摸摸兄妹二人的头,柔声道:“到了你们就知道了,爹爹日后也天天陪你们玩好不好?”


    “好!”兄妹二人雀跃。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血腥味儿。


    凌霄儿瞳孔微缩,像被处刑般撩开车帘。


    只见马车外,不知何时围满了一身肃杀之气的暗卫。


    一人走上前,无视凌霄儿陡然惨白的脸,冷声道:“公子请下车。”


    凌霄儿心灰如死,软着腿走下马车,忽然感觉到一道熟悉的视线直直盯着他,像要把他剥皮吞骨。


    完了。


    第40章 完结(一)


    “娘亲!”


    长忆、长念一起松开凌霄儿的手, 欢呼着跑到卫宛身边,两人一左一右扯着卫宛的玄甲,两双眼里皆是孺慕。


    他们身后, 凌霄儿茫然地看着忽然空了的双手,又滞缓地抬眼,缓缓看向正前方百米外的母女三人。


    长忆、长念脆生生的童音随着晚间的寒风吹到他耳里, 刺骨的冷。


    “娘亲, 娘亲!我们好想你呀!”


    “娘亲这次回来, 是不是可以不走啦?我们一家四口, 又可以团聚啦!”


    “娘亲还可可以多陪陪爹爹,爹爹一直闷闷不乐呢。”


    卫宛勾唇,摸了摸一双儿女的脑袋, 抬起头, 一双狭长凤眼,透过似乎化不开的夜色,直勾勾盯着凌霄儿。


    她收回视线,掩下眸中暴虐, 温声问长念、长忆:“这么晚了,你们爹爹为什么还带你们出府?”


    长念笑得天真灿烂:“爹爹说了, 要带我们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她这才想起被她遗忘的凌霄儿, 忙松开抓着卫宛衣摆的手, 噔噔跑到凌霄儿面前, 握住凌霄儿冰冷的手心:“爹爹, 娘亲回来了, 我们一家四口可以一起去玩啦。”


    凌霄儿低头, 沉默地瞧着长念眼中不作假的喜悦, 过了好一会儿, 风都吹得脸僵了,才喃喃出声:“……你们原来这么喜欢她。”


    他的声音很轻,却随着凌冽的夜风,一并吹入卫宛耳里。


    卫宛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盯着凌霄儿,一身染血玄甲,似乎比夜色还深。


    她盯着摇摇欲坠的凌霄儿,阴冷的目光滑过凌霄儿未带面具的脸,往下,是一只手就堪折的脖颈,顺着脖颈往下,是在瘦弱的身体上显得过分累赘的小腹。


    卫宛目光停伫在小腹上,面色柔和两分,揉了揉长忆手感极好的脑袋,似笑非笑,勉强压下心中各种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法子。


    感受到卫宛像蛇一样滑过皮肤的目光,凌霄儿抖了抖,瑟缩着身体,不敢看卫宛,紧紧握着长念的手,垂眸沉默地观察长念的反应。


    “是呀,这可是娘亲!”长念仰着头,甜甜对卫宛一笑,又仰头看向对面的卫宛,“长念现在好开心、好开心!比爹爹要带长念出去玩还开心!”


    “长念和哥哥都好想、好想娘亲!娘亲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


    她有什么好!


    她杀过你们的亲姊姊(亲哥哥)你们知道吗!


    是我,是我为了你们被她当做牲畜不见天日三年,难道这在你们心里我比不过她吗?


    太多太多了,凌霄儿有太多太多问题想问兄妹二人了,他张开已经被风吹得快感知不到的嘴,上下嘴唇分开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又无措地闭上。


    “爹爹、爹爹,你怎么啦?”长念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但她还太小,看不懂自己爹爹复杂的眼神。


    凌霄儿艰难地勾起唇角,咽下似乎泣血的质问,嗓子眼里挤出违心的话:“……爹爹……开心……”


    罢了。


    他松开握住长忆的手,露出堪称惨烈的笑,声音沙哑:“长念,去你娘亲那里吧。”


    长念反握住凌霄儿的手:“爹爹,我们一起去呀。”


    “不了,不了。”凌霄儿身形晃了晃,慌张地抽出自己的手,朝后猛退一大步,恍如看到了什么恶鬼罗刹。


    他做这些举动的时候,始终低着头,缩着肩膀,身体不停发抖,瞧着可怜极了。


    长念不解,还要去牵凌霄儿的时候,卫宛温和的声音响起:“长念过来,你爹爹身子不舒服,走不了路。”


    很拙劣的谎言,但足以欺骗四岁小孩,长念又担心地看了眼凌霄儿,嘟着嘴,慢慢走到卫宛身前。


    她身后,凌霄儿盯着她小小的背影,下意识伸出手,身形摇摇欲坠。


    想到什么,他又收回还在止不住颤抖的手,咬着下唇,往后又退了一大步。


    卫宛好脾气地又同长忆、长念说了话,才道:“娘亲把很多有趣的玩意儿放你尉姨那儿了,让尉姨带你们去玩好不好?”


    两个小孩发出雀跃的欢呼,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朝还站在另一边未过来的凌霄儿喊:“爹爹,我们和尉姨去玩了!你和娘亲待会儿要过来哦!”


    说完,一左一右自觉牵起尉晟的手,蹦蹦跳跳离开了。


    两个小孩似乎带着所有生机一同离开了,一时间,此处夜间变得更加彻骨森冷。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暗卫沉默地将凌霄儿包围起来,她们安静无声,被面具遮着脸,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贱人,滚过来。”


    恶鬼索命般的声音。


    凌霄儿惊惧地尖叫一声,转身就朝远离卫宛的方向跑。


    “唰”,白到发光的剑横在他面前,丑陋的面具下是毫无波澜的眼睛。


    卫宛嗤笑一声,没有了在长忆、长念面前的温情,神情冰冷道:“再往前一步,她也不会收回剑。”


    “离开当然可以,把命留下。”


    闻言,凌霄儿不敢转身,手指用力掐进掌心,瞳孔微缩,结结巴巴道:“家主,您不喜欢我,我年老色衰,求求您放我走。”


    卫宛眸中暗流汹涌,她面色沉沉盯着凌霄儿背影,拿过一旁侍卫手中的长弓,拉开弓,毫不犹豫朝凌霄儿的手臂射出一箭。


    裹着凛冽风声的箭头擦过凌霄儿手臂,直直射入一旁的大树树身中,入木三分,带着极大的力道。


    凌霄儿惊疑地叮着树身上的箭尾,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箭过来,这次的冷箭并未留情,干脆利落地打碎他头上的发簪。


    反应过来后,凌霄儿尖叫一声,软着腿摔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头,胸膛剧烈起伏,身下一股温热后,传来难闻的腥臊味儿。


    “不想死的话,爬过来。”卫宛将弓随意丢给一旁侍卫,死死盯着凌霄儿不断发抖的背影,神情暴戾。


    凌霄儿不敢犹豫,慌张爬着转过身,在数百名暗卫的众目睽睽之下,大着肚子,头发披散,像一条卑贱的公狗,讨好地摇着尾巴,双手着地,艰难地挪动着双膝,慢慢往卫宛身边爬。


    他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了,求生欲让他将所有人的尊严一并抛却,他什么都不敢想了,只知道像一条狗一样听卫宛的话。


    卫宛见凌霄儿终于乖乖听话了,眉间暴戾散去一二,但一想起这贱人时时刻刻都想离开自己,一股滔天的怒火涌上心头,她冷声吩咐:“把他叫过来。”


    侍卫连忙应是,步履匆匆去叫人过来。


    凌霄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低着头,在卫宛冰冷的目光下,手脚并用,缓慢地爬着。


    不一会儿,侍卫将人带到卫宛跟前,禀报:“家主,人带过来了。”


    “家主。”一道清润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


    这道声音好听得如玉石相撞,也不大,却让一直对外界麻木了的凌霄儿蓦地抬起头,他看清来人,失声道:“贾意!”


    说罢,什么都不管不顾,拼尽全力快速爬到卫宛身边,被沙砾磨破的手指扯着卫宛的玄甲,神情哀哀:“家主,是、是我要跑的,不关他、不关他的事!”


    “家主,你要罚就罚我吧!”凌霄儿忽视小腹传来的隐隐的坠痛,嘶声哀求。


    卫宛垂眸,盯着他比以前又瘦了很多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月的人,竟然舍得在这种时候求情。”


    她屈尊俯下身,手指抓住凌霄儿墨发,扯着凌霄儿头皮,让他露出纤细的脖颈,眼中带着假惺惺的怜悯:“贾意,跟这个蠢货说说。”


    贾意怜悯地看着此时居然在为他担忧的凌霄儿,心中罕见地有些不忍,但还是毫无任何感情波动对凌霄儿道:“公子,我乃凤城齐家次子,齐肖衣。”


    闻言,凌霄儿忽的愣住,一道惊雷似乎劈在心上,让他觉得天崩地裂,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贾意。


    假意。


    虚情假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眶,目光滑过卫宛,滑过贾意,不,齐肖衣,又滑过所有他能看到的人的眼睛。


    ……她们,都在怜悯他。


    鼻尖传来混着血腥味儿的难闻气味,他又垂下眼,看着自己因为失j被泅湿的下衣摆,突然觉得好难堪啊。


    他好难堪啊。


    他这辈子,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所有感官在这一刻都活了过来,麻木的灵魂深处传来罕见的疼痛,他哆嗦着手,将手搭在越来越胀痛的小腹上,明明好疼好疼,他却想笑了。


    他被人看了多久的笑话?


    齐肖衣移开眼,不忍再看此时又哭又笑的凌霄儿。


    在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剧痛中,凌霄儿惨笑着盯着卫宛,突然发现,卫宛是如此面目可憎,所有的虚伪恶心,都藏在一张仙气飘飘的皮囊下。


    “卫宛,是不是很好玩?”凌霄儿缓慢的转动眼球与卫宛对视,平静地问。


    卫宛心中隐隐不安,但她向来位居高位,此时只是蹙眉按压下心中异样,冷声道:“凌霄儿,是你蠢。”


    “你这样的人,除了我,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


    “这次,我可以饶你——”


    所有的冷嘲热讽都突然失了声,卫宛瞳孔紧缩,握住凌霄儿冰冷的手腕,嘶吼道:“凌霄儿!”


    “叫医女来!”


    一把小刀插在凌霄儿胸口,暗红的血液透过厚实的冬衣开出一朵艳丽的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朵花盛放得越来越妖异。


    此时,一道惊呼声响起:“家主,公子身下!”


    闻言,卫宛目光下移,看清一切后,心下一窒,睚眦欲裂,失了所有仪态吼叫:“人呢?医女人呢?!”


    凌霄儿安静地躺在卫宛怀里,好笑地观察卫宛脸上的神情,发现卫宛居然着急后,控制不住笑了起来,他笑一声,就吐一口血,但他却偏要笑。


    卫宛抖着手擦凌霄儿脸上的血,颤声道:“乖,不要笑了,我们等医女来好吗?”


    凌霄儿才不听她的,他的瞳孔慢慢涣散,意识有些不清了,看着卫宛,又似乎透过卫宛看向自己的一生,轻声道:“这是你第一次,真心实意哄我。”


    “我知道的,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玩意儿。”他嘲讽地瞧着卫宛,语气畅快,“你今天居然为了我快哭了。”


    真好笑。


    “不是!”卫宛紧紧握着凌霄儿的手,将随时带在身上千金难求的丹药塞进凌霄儿嘴里,摸着凌霄儿愈来愈冰凉的脸,“是我气昏了头,是我的错。”


    哪怕是战场上那把刀已经横在她脖颈上时,她都未这般慌乱。


    “薛医女来了!”


    一人穿着青衣大步走到凌霄儿面前,面色难看地看着凌霄儿胸上已经入了一半的小刀,发现凌霄儿即将小产后,瞪着眼,神情更加难看。


    “先取刀,”薛医女对着卫宛没好气说,“他这情况没办法移到屋子里,你让手下在此处先架起帐子,之后烧水,按我的方子熬药。”


    “孩子,就在这儿生。”


    卫宛颔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声吩咐侍卫:“按医女说的做。”


    所有人都不敢耽误,紧促有序地开始动作起来。


    这一边,薛医女打开背在身上的药匣子,没好气道:“接下来他一定要保持清醒,睡过去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卫宛点头,按住凌霄儿肩膀,温声同尚有意识的凌霄儿说话:“夫郎,我们过段时日成婚可好?你做我唯一的正夫。”


    凌霄儿吃力地开口,眼神嘲讽:“你的正夫不是谢家嫡子吗?”


    “卫宛……我不傻……不会再信你了……”


    他现在好累好累,只想死了,好好睡下去。


    卫宛盯着薛医女动作,掩下心中慌张,声音更加轻柔安抚:“不会了,再信我一次可好?”


    信一次又一次吗?


    被愚弄一次又一次吗?


    朝不保夕,被随意处置一次又一次吗?


    薛医女抓住刀柄,刀身轻动,凌霄儿发出一声极痛的闷哼,他又想起初见面时,或者说过往相处时,卫宛看他如草芥的眼神了。


    含着卫宛都未发现的怜悯,以及藏都不藏的鄙夷。


    “你不会给我……名分……”凌霄儿很痛很痛,但他迫不及待想戳穿卫宛的虚情假意,“你心里……利益最重要……”


    他停下来喘息了好一会儿,眼中露出恨意:“你会……为了利益……娶别人……”


    卫宛在薛医女的授意下按住凌霄儿肩膀,用脸颊蹭了蹭凌霄儿脸颊,声音沙哑:“不会,只要你活下来,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


    “这天下都送你可好?”


    “不会有别人,只我们一家五口,好好过下去。”


    凌霄儿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他看着天上被云遮住的月亮,神情恍惚。


    他想起初见卫宛时,自己就没出息的动心了。


    还好后来,卫宛亲自掐死了他的心。


    卫宛声音嘶哑:“夫郎见过塞上的大漠吗?是和江南不一样的风景呢,是我糊涂了,你还未去过江南。”


    “等你好了,我们去江南吃你喜欢的那些软糕好不好?那里的吃食可是比凤城还要精细得多,你这么贪嘴,一定很喜欢。”


    她喋喋不休,说着所有好玩的事,好玩的人,说长忆、长念小时候尿她一身的糗事,说一家五口今后平淡又幸福的日子……


    卫宛说了很多,凌霄儿才在剧痛中将目光移向卫宛,吃力地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吗……”


    卫宛见他眼中燃起一抹求生之志,忙点头,声音嘶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听你的。”


    凌霄儿发出气音:“那……可以……放我走吗……”


    卫宛身形一僵,指尖发麻,面色惨白,和凌霄儿不遑多论。


    “……不……行吗……”凌霄儿眼中刚刚亮起的光亮又慢慢熄灭,他不再看卫宛,失望地闭上眼。


    卫宛咽下喉咙里涌上的鲜血,轻声回答:“……好。”


    她罕见地觉得疼到无法呼吸,似笑非笑道:“只要你活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以什么身份活下去我都给你安排好。”


    凌霄儿缓慢地睁开眼,沉默地注视卫宛,眸光微动。


    卫宛,哭了。


    卫宛垂眸瞧着凌霄儿,又将一粒千金难求的保命丹放入凌霄儿口中,艰难地开口:“……哪怕你日后想嫁别的女子了,我也不会拦你。”


    “只要你活下去。”


    凌霄儿不再看卫宛,遵从医女的吩咐,沉默地用力。


    ……


    三月后,凌霄儿抱着怀里的老三,在一个春日,登上薛医女一道去童山的马车。


    因为他身边没有随从,实在没有精力再照顾其他人,故而老哑巴还是留在岭南那户几年前卫宛就安排好的人家里。


    他曾经去看过老哑巴,那户人家对老哑巴很好,眼里没有鄙夷。老哑巴瞧着,也比在他身边时要快活得多。


    卫宛形单影只站在高耸的城墙上,面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凌霄儿的背影,等人进入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也未收回视线。


    她伫立在城墙上,散落下来的墨发随着风飞舞,遮住她的神情。


    一道极有规律的脚步声后,尉晟的声音恭敬地响起:“家主,将军们等着您到主帐内商议后续作战计划。”


    卫宛置若罔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收回视线,沉默地转身。


    马车内,凌霄儿抱着老三,轻声对薛医女道:“谢谢。”


    他其实有个谁都没说过的秘密,他的心脏,不在左边。


    那柄刀,其实也只是破开了他的皮肉,并未伤及肺脏。


    薛医女翻了一页医书,眼都没抬一下:“不用谢,现在所有人都传我是神医,夸我妙手回春。”


    凌霄儿勾唇,他掀开车帘,远远地看了眼城墙,眼神复杂。


    襁褓里的老三伸出手,胡乱挥舞着,嘴巴里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凌霄儿听到声音,回过神,逗弄怀里的老三,直到老三睡着了,才又对薛医女道:“今后便叨扰医女了。”


    他现在不想见人,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而这位薛医女隐居的地方正好在一个听说风景不错的山里。


    他同卫宛说过后,卫宛便命人在离薛医女住所不远的地方修了间屋子,真放他离开了。


    (没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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