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绮年已经忘了上一次自己被威胁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调查过赵俞琛,知道他学法律出身,在学校里颇负盛名, 若不是当初那桩案件, 很大可能已经在上海混出了名头。
不,像这样的人, 一定会混出名头。
就是这样一个人, 抢走了夏迩, 还用不甚客气的语气要挟自己。
他手里有什么筹码?张绮年很感兴趣,另外, 多年从商的经验已经教会他不要小觑任何一个对手, 尤其是懂法律的对手。
时时刻刻给你下套, 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当然, 他更有兴趣去会会这个赵俞琛, 他对他身上的悲情色彩不感兴趣, 感兴趣的是一个人在坠落后的艰难求生。更多的, 他的确想知道这个人怎么就拿住了夏迩,叫那孩子死心塌地。
赵俞琛被引进万水的董事长办公室时,张绮年站在桌后,指间里的雪茄烟雾浓厚, 依稀遮挡住了他的眼眸。
这是赵俞琛对他最初的映像,他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也是一个绝对骄傲和自信的人。
赵俞琛站定,等待张绮年的目光。
张绮年抬眸,“抽烟吗?”
“抽。”
“来一根?”
“不了。”
张绮年笑了笑,不含任何意味,他指了指窗边的沙发, “坐。”
赵俞琛面无表情,刚坐下秘书就端进来茶水,赵俞琛说了声谢谢,身子却没有任何动作。秘书看了他一眼,轻声叮嘱道:“茶水烫,您慢点。”
赵俞琛颔首,算作回应。
他的沉默是武器,张绮年感受到了,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怀揣着某种必胜的决心来到这里,不卑不亢的态度是他的第一道出击。不过也的确,如果说人活一个经历,那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经历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人,连自己都比不过。
毕竟自己没杀过人,也没坐过牢,张绮年在心底暗忖,同时朝赵俞琛走去。
他坐到了赵俞琛对面,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情敌。
“喝茶,赵先生,或者说你不介意的话,我称呼你一声小赵,比你年长几岁不说,我也算是你的老板。”张绮年吸了一口雪茄,自在地吐出烟雾,他知道赵俞琛是为何而来,某个疑惑却在心头浮起。
赵俞琛转头看他,嘴角淡淡一笑,冰冷而骄矜。
“获得明晟这个项目,想必您花了不少功夫。”赵俞琛开门见山,就见张绮年夹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张绮年笑:“似乎这是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对您来说的确如此,就如同您觉得工人的工资问题也无需关心一样。”
张绮年冷笑一声,起身坐直:“你还真是直接,但有时候,迂回也是一种战术。”
“那要看用在什么场合了。”赵俞琛冷冰冰地拿出夹在腋下的那份文件袋,放在了张绮年面前,“就是以这些东西,足够引起第三方审计部门介入了,我想您不会愿意看到对万水以往业绩的一场复盘,对很多人都不好。”
“很多人?”张绮年眼神里已经透出了危险。
“您明白我的意思。”赵俞琛说,目光直视张绮年。
“这是威胁?”
“我从不说废话。”
“就凭借你手里的东西,你就想达到目的?”
赵俞琛嘴角上扬,凝视张绮年,他的目光极具攻击性,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对抗的时刻。就像一个战士,天生就要上战场,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欲望。
“这些东西我敢拿过来,就表明我做了相当足够的备份,我不介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但我想您会介意,不是吗?”
张绮年将雪茄摁在烟灰缸里,他看了一眼赵俞琛,摇头笑了。
“你很天真。”他说:“还以为你能拿出什么手段。”
“但依照您现在的表现,似乎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赵俞琛笃定地说,眼底燃烧戏谑的激情,他危险得跟工地上的那个淳厚温良的工人完全是两个人,“不仅是足够,且相当有效果,您不知道我知道了什么,我所掌握的东西,对您来说,太危险了。”
“你就不担心你的人身安全?”张绮年眼神微眯。
“首先,中国是法治社会,其次,您大概不知道我们这群底层的人,那样活着,跟死没什么区别。”
张绮年愣了愣,突然仰头哈哈大笑两声,目光再次投向赵俞琛,他阴鸷地说:“不,我很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得要深入得多。”
赵俞琛自信的表情凝滞一瞬,他迎接到了张绮年的第一个反击。
“赵俞琛,赵俞琛,这三个词我很熟悉,恐怕在你知道张绮年这三个字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放心,我对你身上的那些悲惨往事完全不感兴趣,对你昔日的荣耀和如今的落魄也毫无所感,你呢,太过自信,也许这不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但自信过了头,就容易低估对手,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见面?你以为,我是真怕了你的威胁?”
赵俞琛瞬间整理好心绪,镇定地说:“同样,我对你为何知晓我,毫无兴趣。”
“当然,我也还算了解你。”
赵俞琛冷笑,“至少,就我们所谈论的这件事上,我的方法已经达到了效果,不是吗?”
他并没有偃旗息鼓——张绮年想,果然,这个年轻人不一般,换做他人在此刻早已慌乱,他却紧紧死抠重点,揪着这件事不放。
“你以为呢?”
“当一个人无法回答一个问题,就会使用反问句来反问别人。张老板,我想你我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你的万水,不该拿到明晟这个项目,因为没有资格,资格这个东西,是法定的,别说不重要,您做的那些手脚,我一清二楚。”
赵俞琛自信不改,他依旧主导着这场会面。热茶的雾气氤氲,赵俞琛在张绮年的沉默中,乘胜追击。
“我的诉求只有一个,发工资。别说什么利德,我查了,问题都出在您这边,利德也在跟着受罪。当然,张老板,我管不了利德,我只在乎我这一群人的利益。不管用什么方法,一个星期,我要看到欠款到账,哪怕您自己出资也好。”
张绮年嘴角扯了扯,“既然你查得这么清楚,就该知道万水已经垫了不少钱在明晟上面。”
“当然,我知道,可您还有钱不是吗?”赵俞琛冷笑,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把您的那辆迈巴赫卖了,或许就能补上窟窿了。”
张绮年彻底被激怒,他的每根神经就像被高压电点过,噼里啪啦闪着火光。但沉着的教养让他闭上眼睛,通过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睁开眼,他已经神色如常。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说。
赵俞琛目光如炬,“相反,我很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吗?你以为你真的对我很了解?”
“至少关于您的事情,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很好,很好,那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有些话不妨说明白一些。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应该知道我和迩迩的关系吧。”
轰地一声,什么东西在赵俞琛脑海里炸开了,冷不丁地从张绮年嘴里听到“迩迩”两个字,让他几乎没能维持住表情。
没有任何防备,他险些没能接住这一击。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双拳更是颤抖地握紧。
张总,张总——张绮年,张总……赵俞琛的喉结上下滑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着。
“我认识迩迩比你早,我对他很好,几乎百依百顺——”张绮年泰然自若地打开手机,调出他跟夏迩的微信聊天页面,放到了赵俞琛面前。
他朝后半躺,翘起二郎腿,意味深长地看向赵俞琛,欣赏他那堡垒般的自信崩溃了一地,极力压制住慌乱的神色。
“你说,我是因为你的威胁付了钱,还是因为迩迩在华尔道夫跟我做的交易付的钱?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第52章 卖自己
目光完全无法移开, 完全被死死定在那逐渐暗淡的屏幕上,他看到昨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刻,夏迩还给张绮年发了一条消息。
他在要钱。
而那个时候, 赵俞琛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刚做完,他甚至还没有被清理干净, 就在凌乱的被窝里给别的男人的发了消息——甚至, 很大可能是为了自己。
这条消息之前, 赵俞琛敏锐地捕捉到张绮年和他的对话。
“会有人来接你。”
“晚上回家注意安全。”
“迩迩……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华尔道夫……”
这是张绮年的消息。
而夏迩的一些话语——“赵哥在工地上任劳任怨, 求您不要开除他。”
“求您把工资发下来吧。”
“……”
赵俞琛感到一阵强烈的剧痛, 这种痛无法言说, 登时他的脸色苍白, 右手不自觉地抬起, 想要放在右边的心口上 , 却在稍稍抬起的瞬间, 颤抖几分,落回放在膝上。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在平稳的直线上。
“不重要。”他漆黑的眼睛谛视张绮年,“一周之内我要看到到账, 这里——”
赵俞琛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表格,放在了桌上,不动声色地说:“所有工作人员都有考勤,无论是线上的打卡还是线下的签到,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
起身,赵俞琛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坚持住, 他必须尽快离开张绮年的办公室。
张绮年注视那份表格和桌上黑掉屏幕的手机。他兀自笑了笑,揉了揉眼角。
“赵俞琛,那天晚上,你没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吗?”张绮年听见自己声音突兀地想起,下一秒,他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不如就此摊牌。
“我对迩迩说,他来到我身边,不过是时间问题。”
赵俞琛脚步一滞,他并不转身,只是侧头,“想必这个时间,你等不起。”
张绮年冷冷地笑了,他知道眼前这人早已坚持不住,他努力维持住虚乏的脚步,只为能守住最有一丝胜利。
“以前我对你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你有几分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那么你错了,在夏迩这件事上,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你今天才知道我和夏迩的关系,不是吗?难道他从没有告诉过你吗?你的老板,就是他的情人。”
“首先,我和你没有雇佣关系,其次,情人?怕是你高攀了。”
扔下这一句,赵俞琛扬长而去。
电梯下行,似坠入某种深渊,赵俞琛起先站得稳当,到最后却不得不扶住厢壁。在写字楼的电梯里那擦得锃亮的落地镜里,他看到了一个面容苍白、因痛苦而大口喘气的自己。
天色黯淡无光,冬雨飘落,梧桐树叶堆积如山。打了个胜仗的赵俞琛在回程中意识浑浑噩噩,他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松江。
张绮年的那个问题如刀般扎在他的心上,尽管他明白张绮年作为一个商人,绝不会让色字走在利字前头,只会因为自己的威胁会带来更为严重的利益损失,才会做出更保险的选择。他不怕张绮年对他做什么,他知道世道险恶,但所谓的人身安全,他赵俞琛早就不再在乎。
能做出这个决定,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像一棵大树,拼命生长枝干,延伸护庇的绿荫,就注定要承受雷击的风险。
赵俞琛明白。
只是——只是迩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背着我,这样做……你到底付出了什么,为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到底……
赵俞琛无法接受。
晚上,夏迩刚在家里做好晚饭,香喷喷的红烧鸡腿在锅里热了几遍,也没能等到赵俞琛回家。他发了消息,也打了电话,都没有回应。似是猜想到了什么,夏迩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思前想后,他想给张绮年发条微信,又不敢,怕印证了什么。
直到晚上九点多,他才听到开门的声音。
赵俞琛进门时,眼眶是红的。
“哥……”夏迩连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了吗?”
赵俞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辛辣的愤懑,以及无从消解的怨怼。就像那一日他把他从车里拖出来一样。
夏迩牙关打颤,还是硬着头皮迎上去,僵硬地说:“哥,吃饭了没,我烧了……”
他刚抓住赵俞琛的胳膊,却被赵俞琛甩开。
夏迩不设防,摔倒在床上。他吓坏了,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嘴唇,他去抓赵俞琛的衣角:“哥……”
赵俞琛脱下夹克,随意一扔,他走向桌前的椅子,深深瘫坐下去。
“我赵俞琛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怜悯。”颤抖的声线里是浓郁的酒气,“然后就是欺骗。”
“我没有,我没有。”慌乱地摇头,夏迩从床上爬起来,半跪倒赵俞琛面前,抓住他的腿,仰头说:“我没有,真的……”
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夏迩泣不成声。
“我有说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赵俞琛挪动目光,他握住了夏迩的下颌,低头凝视他,“你自己也这样觉得,是吧?”
“哥……”
“嘘,不要说话,不要,迩迩,你让哥今天打了个败仗,输了,哥彻底输了……哥拿回钱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把自己卖了出去……”赵俞琛笑了,苦涩到落下泪,这泪滴在夏迩的脸颊上,岩浆般滚烫。
“我没有,我没有!”除了这三个字,除了拼命摇头,夏迩竟无言以对。
“你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不重视你自己呢?你不重视你自己,我、我也不想要你……”赵俞琛松开夏迩,推开了他。夏迩如遭雷击,跌坐在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说,他不想要自己了?
他不要自己了?
“啊!”夏迩崩溃了,他爬起来死死抓住赵俞琛的衣角,哭着大喊道:“收回去!收回去!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我不准!”
“呵……”
赵俞琛醉了,回到松江,他却根本不想回家,不想看那张漂亮的脸背后隐藏的东西,他不想面对夏迩又为了自己去和别人做交易这一事实,更不想面对夏迩对自己一直有所欺骗,他赵俞琛,再怎么不堪的过去,不都完完全全地剖白了吗?
那样的过往,不都没有半点隐瞒吗?对夏迩,对你这样一个小朋友,不也是平等以对,尽到一个恋人的责任吗?
在地铁站附近的馆子里喝了很多酒,他不停地在嘴里重复一句话。
“我那么、那么珍视你……”
赵俞琛松开了夏迩,抚住了额头。他在流泪,却忍不住笑,这是酒精在作祟,扭曲了情绪,人无法彻底地哭、彻底地笑,人变成了一只怪物,在阴暗的角落里对世界侧目而视。
他突然恨起了这个世界。
而夏迩,嘴唇哆嗦个不停,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很清楚自己伤了赵俞琛的心,今天赵俞琛的的确确去找了张绮年,也许他胜利了,可自己,却让他输了!
他死死抱住赵俞琛的腿,不敢说话,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浑身发抖。
这沉默滚烫,酒后以及悔恨的呼吸都是那样灼热,弥漫在这个18平方的房间里。夏迩渴求赵俞琛能开口说话,却又害怕他的质问。他的善意太过天真,以至于伤害了最重要的人。当赵俞琛再度垂头看向他时,他发现赵俞琛的右手,又摁在了心口上。
他似乎决定直面现实。
夏迩听见他问——“这一次,你卖了什么出去?”
夏迩张了张嘴,苍白地挤出一句:“我没有……”
“你要我一点一点地问?”
“不……”
“亲了,脱了,还是做了?”
夏迩浑身发抖,紧咬牙关,到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说谎,否则他真的就要失去赵俞琛了。
“亲了……”
“继续……”
“脱了外套,喝了酒……”
“继续说……”
“没有上床,我不会跟他上床的……”
“你为什么,隐瞒我?”
“我怕他……开除你……我不愿意,你失去那份工作……”
“你求他了。”
“求了……”
“付出了什么……”
“没有、没有付出什么,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好人”两字,夏迩的声音细若蚊蝇。他心虚地不敢抬头,却被赵俞琛钳住下巴,迫使他迎接那审视的目光。
“迩迩,如果你继续说谎,我们就到此结束了,你知道吗?”
夏迩闻言一抖,连忙举手发誓:“我一句假话都没有!我再骗你,我就天打雷劈!永生不得……”
唯物主义的赵俞琛当然不信什么天打雷劈,永生不得好死,他却不愿意夏迩发这样的毒誓。
他握住了夏迩发毒誓的手,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他。在那极冰冷的目光下,夏迩不住发抖,还是把自己一开始的考虑全部坦白了出来。
他语无伦次,尽量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楚些。
“我不是个聪明人,那个时候张总说他、说他是工地的大老板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丢了工作,老刘和小宝哥哥、还有陈哥都对你那么好,这个世界上很难遇到那么真心的朋友,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们,我不想,我不想……”
“后来你住院了,这个事情就不了了之,我甚至有时候都忘了,可后来你说工资一直没发,我害怕你去找张总,我怕你发现我在骗你,我和他之间还有联系,我、我也想帮你要回工资,因为、因为张总的确对我……很好,我想他那么有钱,只要开口找他要,他或许就会发工资了……”
“我知道我笨,我太天真,我……但求你相信我,我真没有要把自己卖出去的意思,我和你谈恋爱,我知道要忠诚,我知道的!哥,求你,不要伤心,我看不得你心痛,你的心一痛,我比你还痛,痛得恨不得去死……”
“求你……”
他那样哭着,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他没有受委屈吗?他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所以在这样的事情上脑筋如此简单,如此我还能继续怪他吗?
怪他伤害了我?还是怪他伤害了自己?
难道他不知道,我此刻的心痛,都是因为爱得太满,所以对任何瑕疵都无法接受吗?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将夏迩从车里拖出来,高高举起了一巴掌,却舍不得打在他脸上。
多想训斥他,冷漠地推开他,极尽可能地用无视来惩罚他。
可赵俞琛做不到。
眼泪一滴一滴淌落,如碎掉的玻璃,夏迩颤抖地抬手,帮赵俞琛拭去。可赵俞琛醉了,他的眼泪从未如此之多,夏迩捧起他的泪水,那些痛苦在他的掌心凝聚成团,是一汪爱与痛的湖泊。赵俞琛沉默着,眼神却逐渐滚烫、愤懑,他从椅子上滑下,扑倒了夏迩,在冰凉的地上,他扯去夏迩身上的衣物。
也许不该在此刻证明你是我的,可是在这一刻,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你是我的。
这一次,他让夏迩很痛,痛到在他怀里哭。这具身体瑟缩着,颤抖着,乞怜着,却并不求饶……他心甘情愿接受惩罚,他吻着他苦涩的泪水,妄图有半份慰藉。
第53章 爬佘山
这股血肉在自己怀里融化、吸收, 他变成液体,渗进肌肤的每一处,他在自己的神经上跳舞, 沿中枢直达末梢。他在刺痛自己的细胞, 每一个细胞的震颤都似哭泣。
他听到夏迩隐忍的呜咽,听到自己时而爆发的怒吼, 赵俞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他的意识也飘在了极远之处, 他只想要这个人在自己怀里折损、摧毁。除了自己,谁也触碰不到他。
夏迩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在赵俞琛的臂弯里, 他扬起头颅, 喉结似要戳破颈间薄如蝉翼的皮肤, 喉咙深处发出嘶嘶声, 他的四肢软绵无力, 全身上下浸润在丝绒般的红里。
他觉得自己就算死在他怀里, 也是应该的。
这一晚赵俞琛燃灭了自己,直到后半夜,神智缓慢恢复的夏迩才从他身下小心地爬了出来。他没来得及洗净自己,便艰难地扛起赵俞琛, 把他掀到了床上。
面对这个今夜让他痛得要死的男人,他却只有满腔愧疚。
怀揣身体上的疼痛,夏迩躲在卫生间里,起先是坐在马桶上发呆,试图躲避现实,可缓过劲来后,他又低声哭了很久。打开微信, 夏迩删除了张绮年。第一次恋爱,他弄得实在太过糟糕。
第二天早上,赵俞琛醒来后发现夏迩备好了早餐,乖乖坐在床沿,以一种小心又讨好的微笑望着他,漂亮的脸上有淤青,肩颈上的红痕刺眼。
赵俞琛眼眸颤了颤。
难道昨晚自己对他动手了?
太阳穴一阵钻心的痛,宿醉醒来,赵俞琛不得不紧闭着眼,缓了好一阵才彻底清晰意识。再度睁开眼,他抬起手,夏迩便心领神会地凑近,像只小猫,将脸贴在了他的手心。
“我……打你了?”赵俞琛艰难地问。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撞到了床角!”
拇指抚在夏迩青紫的眉骨,赵俞琛的视线向下,看向了夏迩的手腕。被攥出的红痕像烧红的镣铐,灼痛着、禁锢着。
“对不起……”赵俞琛抬起手臂,横档住眼睛,他突然记起了昨晚有那么一刻,他让夏迩跪着,自后反拧住他的手臂,让他那样屈辱,那样痛。
“对不起……”
夏迩却抓他的手,惶恐地摇头,“不要说对不起,昨晚我们很好,我从来没有做得这么畅快过!真的!哥,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赵俞琛难过地别过脸,夏迩却生怕他不肯再看自己,紧紧抓住赵俞琛的臂膀,说:“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决不再有任何事情瞒你,我也想你发誓,我没有出卖过我自己,绝对没有!”
“别说了。”
“那你可以原谅……我吗?”
“……”
“你把你昨天说的话收回。”
“……”
“收回,好不好?”
“哪句话?”
“你说你不要我了的……那句话。”
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夏迩死命抓住赵俞琛,他恐惧于被抛弃的命运,就像多次发生在他幼时一样。他央求着,乞怜着,殊不知横亘在赵俞琛心口的除却被欺骗的伤害,却也是一股难以释怀的自责。
“傻瓜……”赵俞琛艰难开口,张开双臂,把他的小朋友拨弄进怀,他吻着他眉骨上的淤青,用目光爱抚他伤痕累累的苍白身体。
如果我不要你,谁来要我呢?
你和我,不早就相依为命,是彼此的唯一吗?
给你的安全感,就因为一句酒后的醉言,便溃不成军吗?“
“是我做的不好。”将头埋进夏迩的发丝间,赵俞琛的呼吸沉重,他喃喃自语:“是我不好……”
2022年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明晟工地上的所有人工人都收到了被拖欠的足足七个月之久的工资款。赵俞琛看着银行账户上多出来的五位数,足足三万多人民币,他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不清楚张绮年使用了什么办法在这短短几天内筹到了款项,百来号人,多的五六万,少的一两万,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他知道张绮年这样的人总有办法,只看愿不愿意。
这一次,赵俞琛让他不愿意也也必须愿意。
没有什么犹豫的,他直接转了两万到夏迩的支付宝。夏迩收到款时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好说歹说也没能还回去。
而另一笔,赵俞琛转给了程微岚。在支付宝的聊天页面上,程微岚给他回了个问号,他没回复。
赵俞琛运用“狠招儿”去找万水老板讨钱的事在私底下传开了,尽管老王一再地做嘘的手势,利德的周经理一再压制消息,这事却不胫而走。老刘在医院里又是笑又是担忧,生怕徒弟被找麻烦,费小宝和陈峰他们只恨不得给赵俞琛卖命,拍拍胸脯说有他们在谁也别想伤害赵哥,其余的工友们虽然明面上不表示,却有意无意地给赵俞琛示好。
今天提几个鸡蛋,明天提几包水果,后天又请他喝杯饮料,或者默默地把活儿多干一些,让赵俞琛可以稍微休息休息……底层人民的善心很简单,也很直白,被拒绝后流露出的受伤眼神让赵俞琛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只是,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众人心里升起,他们由衷地喜欢赵俞琛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却又觉得,他不该在这里。
不过这种惋惜的情绪很快就会在迎接元旦节的喜悦中抹去,毕竟,又是新的一年了。
元旦节工地上放了假,夏迩瞅准机会,想要修复和赵俞琛的关系,便提出了去爬佘山。
当时在医院里就说去一次的,到现在也没去。赵俞琛将头从翻译的文件中抬起,轻声说了句“好”。
这几天,赵俞琛的态度不算冷漠,但也绝不热情。就像细菌分解尸体,他在独自消解痛苦。
夏迩的心闷闷地痛,他知道赵俞琛不会不要他了,却也知道,赵俞琛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有一个孔洞属于自己,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修复,才能痊愈。
从九号线佘山站下车,要骑上一段时间的自行车才能来到佘山下,好在元旦节天气一直都很好,虽然时隆冬季节,但天色晴朗,旭日高悬,清澈的阳光把城市照得透亮。夏迩把赵俞琛给他新买的白羽绒服抱在怀里,跟在赵俞琛身后,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累不累?”每走一段路,赵俞琛就会回头问他。
夏迩摇头,笑着说:“不累,就是有点热。”
“把围巾摘了。”赵俞琛伸手把那条蓝色围巾摘下来,搭在了自己肩上。
“比起我家乡的山,佘山不叫山,顶多算个小土包。”赵俞琛牵起夏迩的手,目视前方,阳光透过树林斑驳在他脸上,让微笑都明亮了几度。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家?”夏迩捏了捏他的手,撒娇说:“我想去。”
“可我不想。”
“那我也不想去了。”
夏迩十分自然地接上,不需要询问,也不需要理由,在他心中,赵俞琛不想去的地方,自己就算一生未曾涉足,也不算是遗憾。
“你呢,最近有和家里联系吗?”赵俞琛看向夏迩,问。
“和杉杉每周都打电话,她回家后就拿得到手机。”
“嗯,那就好,妈妈呢?”
“妈妈?偶尔吧。”
“妈妈还很忙吗?”
“也不是,只是她不怎么用电话。”夏迩看向赵俞琛,“你呢?还不联系吗?”
“没什么好联系的。”
很快,两人已经登顶,站在了佘山那座漂亮的天主教堂门口。面对开阔的景色,赵俞琛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回不去的才叫故乡。”他朝夏迩眨眨眼。
“ 你说话太高深了,我时常听不明白。”
赵俞琛微笑,微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他遥望前方,似乎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总是这样。
很久,他才再度看向夏迩,说:“是我的问题,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故作高深的,最没意思了。”
“可我爱听,因为我会去揣摩,每次弄明白了,就能靠近你一步,比如说你上次说把资本家挂路灯上,我以前没听说过这种说法,我去查了才知道,那应该是高中的历史知识,但我没机会学。”
夏迩痴痴地走向他,仰望他。
赵俞琛沉默地听着,收回了目光,他温柔地注视夏迩。
“和你比起来,我俗得不行,我也不愿意回家,但不会说什么故乡这个词语,太文艺了,不过我很喜欢听这样的词汇,好像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呵呵,你看,我记住他的名字了,费奥尔多·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好长的名字,我记住了,因为那是你喜欢的。”
夏迩羞赧一笑,抬起眼睛瞅了一眼赵俞琛,“刚认识的那会儿,你总是读那本书,怪不得呢,虽然我读不进去,但我查了,是……是杀人犯和卖/□□的故事,那个拉斯……总之名字很长的男主角是法学生,和你一样,你们都……是吧,然后我,在你眼里,你觉得我在卖身,就和索尼娅一样,他们好像很穷,是社会的边缘人,就像你和我……”
“我是杀人犯,但你没有卖/淫。”
“我差点卖了,你生气过。”
“我生气,是因为你不重视你自己,我心痛,却绝不会轻看你。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绝不会轻看索尼娅一样。不过,他爱她,却不说,这一点我比他勇敢,我爱你,我敢说。”
“那我呢?我比起索尼娅呢?”
“你们同样善良,却承受着苦难,也许有一天我会向你下跪,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向索尼娅下跪一样。”
“为什么?求婚吗?”
“不,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索尼娅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他不是向她下跪,而是向全人类的苦难下跪。”
“哦,原来是这样,但我更希望你的下跪是求婚……呵呵,其实我看不出自己在承受什么苦难,倒是你,承受的比我更多,不过你看,尽管他们俩都穷,都是社会的边缘人,没什么人看得起他们,但他们还是故事的主角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他们写了好长一本,你说,我们会不会也是什么书的主角,有人在写我们,虽然我们的故事好像不值得去写……”
“值得,怎么不值得。”赵俞琛连忙接了话,夏迩的眼角红红的,他低着头笑,却是苦涩的柔情。赵俞琛搂住了他。
“我们的故事也是故事,每个人都是生活的主角,都值得被记住,被书写。”
“会有人看到吗?”
“不重要。”
“那我们会有好结局吗?就像拉斯和索尼娅一样?”夏迩抬头,灼灼地看向赵俞琛。
“当然,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和索尼娅幸福地生活在了西伯利亚一样,我们也会幸福地生活在这里。”
“好结局?”
“好结局。”
“真好。我要许个愿,哦,不对,这个叫祷告。”
夏迩连忙转身,面对身后的教堂,合十手掌,喃喃自语一阵。日光照在十字架上,泛起朦胧的微光。赵俞琛起先将目光落在那神圣之上,而后,他却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夏迩。
这一刻,他觉得他是那么美,是世间所有美的集合,是主最荣耀的创造。拉斯科尔尼科夫没能救索尼娅离开那间狭小的房屋,他只能向她下跪,向世间所有的苦难下跪。而他赵俞琛,会尽一切努力,守护住夏迩最后一丝自尊。
所以,为什么不能有好结局呢?
一定会有好结局。
一定。
第54章 山顶上
中午时分, 两人去教堂内逛了一圈,便来到山顶的开阔处,眺望景色。
山顶上游客不多, 大概是因为天冷, 虽然有阳光,气温却还在十度以下。不一会, 夏迩冷了, 便穿上羽绒服。这件羽绒服是两人在网上挑了很久才买的, 夏迩说不要,赵俞琛却偏要买。
“你自己就一件夹克。”夏迩嘟囔着, 赵俞琛却说, 自己在工地上干活儿, 有工装, 羽绒服这种衣服, 太娇嫩。
赵俞琛喜欢看夏迩穿蓝色、白色这样的衣服, 就像当初把他领回家给他喝雪碧一样, 干爽明净,是他希望的也是夏迩原本的底色。白色羽绒服加上蓝色围巾,就像天空似的,赵俞琛就是看着他, 就觉得自己都变得更轻盈了。
爱一个人,就要把他打扮漂亮。
“喏,你先吃——”夏迩从饭盒里拿出一颗水煮蛋,递给赵俞琛。赵俞琛两口吞下,夏迩又笑盈盈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打开,紫米粥的香气浓郁,夏迩昨晚熬了大半夜。饭盒里还有三个鸡蛋, 几朵浇了酱汁的西兰花。
这就是他俩今天的午饭,夏迩说,别看少,可是营养均衡,他包里还背着两个橘子呢!
赵俞琛笑着揉他的头发,“哪里少,一点都不少。”
两人坐在长椅上,一边吃一边聊天,粥菜口味清淡,就像生活一样。或许在很久之前还会渴望轰轰烈烈,但平淡安稳才是生活最大的馈赠。
“你为什么想来爬佘山呢?”夏迩问,嘴里嚼着西蓝花,甜丝丝的。
“读书的时候经常来。”
“你喜欢爬山?”
“嗯,喜欢到高的地方,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很多平常看不到的景色。”
夏迩笑了笑,说:“我还没怎么爬过山呢,我很少去高的地方,似乎一直在很下面。”
“下面有下面的景色,很热闹,很接地气,你看,山上没什么人呢,会孤独的。”
赵俞琛伸手,夏迩拧紧空了的保温杯,放回包里,朝赵俞琛靠近,躺进了他的怀里。
“我不要孤独,我最害怕孤独了。”夏迩含笑说:“小时候,我爸不要杉杉,时常把她送走,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他在外面鬼混,我妈也不跟我讲话,我就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滋味,很难受,后来才知道那叫孤独。”
赵俞琛垂下眼眸,用手拨弄了一下夏迩耳垂上血红的坠子,说:“跟我讲一讲你妈妈的事。”
“妈妈?”夏迩苦涩地笑,不像是十八岁的笑容,而是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似是认命一般,“那我说了,你可不准可怜我。”
“好,我不可怜你。”
犹豫了会,似乎在想怎么整理措辞,夏迩好一会才开口。
“我妈,今年才三十八九,不满四十呢,嫁给我爸时,好像才十六,被她哥,也就是我舅,几千块钱卖过去的。”
“妈妈原先还可以上高中,可家里不让她上,因为没钱让她读,不过我想就算有钱也不会让她读书的,我家还有两个舅舅。男人娶老婆都要钱,钱嘛,就是卖女儿挣来的。”
“我妈生我的时候好像刚满十八,十七岁时生了我哥,可我哥死掉了,听我爸说,他说我哥死掉的时候我妈一点都不伤心,她在流泪,却也在笑,别人都说她脑筋有问题,可我爸才不在乎呢,一年后又叫她生了我。”
“所以,我知道,妈妈不爱我,很正常。”
赵俞琛的心颤了颤,低声问:“她……不爱你?”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这世界上或许就只有你爱我,妈妈,她不爱我,我理解,其实我一直很希望她跟我爸离婚,但我爸是不会放她走的,她尝试过,但失败了。”
夏迩抬头,朝赵俞琛露出一道昳丽的笑容。那笑容在阳光下明媚得不像话,却又悲伤到让人无法直视。
赵俞琛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哎,你又在可怜我了!”夏迩往后一躲,避开了赵俞琛那无限怜爱的目光。
“我没有……”
“有!”夏迩嗔怪地推开赵俞琛:“我才不要你的怜悯,跟你讲,是因为你问了,我才不要说这些来讨别人的可怜。”
“我知道,可还不允许我心疼你了?”
“你的心已经足够疼了。”
“谁说的,我现在已经不疼了。”赵俞琛锤了捶胸口:“跟水泥墙一样的。”
夏迩转头看他,没忍住掉下来一颗泪来。怎么回事,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忍不住流泪。突然想起来自己所抵抗的从来都是怜悯,赵俞琛何尝不是如此?原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道灵魂里,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底色。
冬日阳光在下午两点变得更加温暖,坐在长椅上,夏迩没忍住打起了瞌睡,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赵俞琛就给他戴上围巾,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睡会。赵俞琛自己则戴上耳机,听着音乐,独自遥望前方。
城市笼罩在一片苍茫当中,视野所及之处,依稀可见那些熟悉的建筑。赵俞琛心想,自十八岁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是十一年,十一年,五年都在牢狱当中度过。对此遗憾很多,多到让人无法释怀,所谓人生常恨水长东,赵俞琛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时常与遗憾作伴。可为什么,却在这样静谧的时刻,爱人趴在腿上睡觉、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刻,他便又再度感受到命运那神奇的注定,于是悄然地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过去学哲学,朋友们都爱聚在一起讨论自由意志这个东西,很多人认为人类都具有自由意志,选择即是我们意志的体现,那时赵俞琛对此是绝对的拥趸,因为他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对整个世界都有征战的决心。但如今看来,撇开悲观主义的色彩,赵俞琛却觉得,人的意志,从未自由过。
说起来有些宿命论,但当手掌抚摸在夏迩松软的卷发上时,他扪心自问,自己是凭借哪门子自由意志,让他来到了自己身边?
羊群寻找草场,植物渴望雨露,人类汲取爱意……看似都是自主的行为,却也是被一股叫作“生存”的无形力量所裹挟。所谓人是环境的产物,你所需要的并不一定是你所需要的,就连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也是被本能所驱动。
而本能这个东西,往生物学里说是刻在基因里的,往文化属性里来说,是文明的代际传承。似乎和意志,没有丝毫关系。
赵俞琛笑了,自顾自地摇头,对自己漫无目的地神思给予否定。想那么多干嘛,人最忌讳的就是想的多做的少。
低头,他看向夏迩,阳光下他被照得透明,蓝白色系让他好似天空本身,除却耳垂上那一抹刺眼的红,不协调地存在于这轻盈当中,他看起来是那样幸福。
一道想法悄然地在赵俞琛心中升起。
只是,在此刻,他什么都不要想。
他是不常休息的,可在这里,他觉得,就算休息一下,也是没关系的。
缓缓闭上眼睛,赵俞琛打起了盹。
直到日暮西斜,空气中泛起了冬日傍晚独有的甜蜜芬芳,好像是烤栗子的味道。赵俞琛打了个颤,从梦里惊醒。
“哥?你醒啦?!”睁眼便是夏迩的身影,此时,蓝色围巾围在他脖颈间,他靠在长椅上睡熟了。
夏迩手里捧着一盒热腾腾的糖炒栗子。
“太香了,没忍住买了一点,我给你剥了一些,想叫你吃,但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你。”夏迩捻起一颗烤栗子,喂进了赵俞琛的嘴里。
赵俞琛呆呆地嚼着。
夕阳自夏迩的背后下坠,金色的光芒似要把他带走似的,那样浓郁,那样刺眼。赵俞琛看不清背光后夏迩的面容,他只觉得这一刻好像还在梦里,这一刻,自己浑身虚乏,快要抓不住他。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夏迩。
夏迩手里的糖炒栗子差点没拿稳,他惊讶地问:“怎么啦?”
一阵冷风吹来,赵俞琛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没、没有。”他怔怔地松开手,“有点冷。”
夏迩连忙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敞开把他抱进怀里:“我这里热乎。”
隔着毛衣,搂着夏迩细细的腰,将脸贴在他暖烘烘的腹部,赵俞琛那颗莫名惊慌的心逐渐平静,不知道怎么了,那一刻他感到了害怕。大抵是因为黄昏,在黄昏时刻醒来,总是会没有缘由害怕的。
“还要再吃一颗栗子吗?”夏迩不知所谓地笑着。看见赵俞琛在他身上汲取温暖,他很开心。
“好,再吃一颗。”
抬起头,赵俞琛乖乖地张开嘴,夏迩往他嘴里喂了一颗,又没忍住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
一个好笑的想法在心头浮现。
他说:“要是你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嗯?”赵俞琛诧异地抬头。
“我就从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照顾你,当你做得好的时候,我就表扬你,当你做错的时候,我就安慰你。”
夏迩抚住赵俞琛的脸:“我要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糖炒栗子,让你吃不到一点的苦。在所有人都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
赵俞琛眼底颤了颤,分明,这些话是他想对夏迩说的。
只恨不能做你的兄长,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站在你的身边,牵着你的手,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都不会让你吃苦。
没人敢打你,被抛弃了也有我稳稳当当地接住。
相遇还是太晚。
相爱,更是太晚。
赵俞琛将脸埋进夏迩的身体里,他的眼眶红了,却不想让夏迩看见。夏迩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抚摸的是二十一岁的那个赵俞琛。那个从审判席上走下来,即将迈入监狱大门的赵俞琛。他很难过,甚至绝望,但至少有这样一份温暖,在几年后的一个日暮时分等待着他。
是糖炒栗子的味道。
下午六点,行人更加稀少,没什么顾忌,他们牵着手下山。
脚步很轻快,心情也很轻快。
如果在下山后,没有看到道路中央,站着一袭大衣、发丝在风中飞扬的程微岚的话。
第55章 向前走
赵俞琛的脚步一滞, 慢慢地,他垂下眼睫。
“你好,岚姐姐。”夏迩轻声打了个招呼, 程微岚朝他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你好, 迩迩。”
夏迩转头看向赵俞琛,问:“我可以去买一个烤红薯吗?”
“当然。”
“好诶!”夏迩欢呼一声, 松开了赵俞琛的手。
“买好了在路边等我。”
“好!”
夏迩冲他一笑, 再冲程微岚笑了笑, 便快步离开。
其实他并不想买烤红薯,一个要七八块钱, 他已经买了栗子便不再舍得花钱, 可他知道, 一个借口以这样的价位拿下, 很值当。
赵俞琛的垂眸, 让夏迩瞬间了然。
程微岚抬眼, 将目光从路面落到眼前沉默的男人身上。至今她都颇觉戏谑, 尽管是在上海这样一个开放的国际化都市,当自己深爱的男人爱上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就连她这样先锋的女性都觉得匪夷所思。
就像谢遥说的,喜欢的是个女人, 她还能接受。
当然,她对那个爱穿女装的小孩没有意见,甚至有几分喜爱,但这并不重要,一年前她当上了合伙人之后便更加确信,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但有些事情,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你不像个男人。”程微岚看着赵俞琛,这个好像做错事,不敢面对自己的男人。
她又说了一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就像在法庭上一样。
“赵俞琛,你不像个男人。”
“也许吧……”赵俞琛无言以对。
“就算想要了结一段关系,也得亲口当面说出来,叫第三方代话算什么男人。赵俞琛,你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刻吗?”
赵俞琛苦涩一笑,“我……不敢面对的,有很多。”
“所以你拼了命地去建你的房子,找了个小男孩谈恋爱?”
赵俞琛抬眼,道:“对前者我并不否认,可夏迩,不是因为不敢面对,而是因为爱。”
“你真的爱他?”
“爱,我很确定。”
“那你有爱过我吗?”
赵俞琛语塞,年少的回忆太过久远,他无法否认对程微岚的心动,也无法忽视自己在牢狱里对她那濒死般的思恋,可那是爱吗?
曾经的赵俞琛,有着大好的时光,无限明媚的未来,拥有爱情是多么理所应当,可以去爱人,也可以被人爱,这是世俗里优秀的人才配享的殊荣。
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爱过。
是的,爱过,没什么抵赖的,可人一辈子,不会只爱一个人。
现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捧在手里,吹着气,说别痛。在尘埃里,在地沟里,在这个社会的边缘,被呵护着,被珍视着。
瑟然一笑,赵俞琛看向了程微岚。
“小岚,你为什么会来佘山?是因为以前新年的时候,我总爱来这里吗?”
程微岚眼眸颤动,低声说:“是……”
“那时我认为,和心爱的人爬山,一步一步登高,去看辽阔的风景是件很浪漫的事,大三的时候,我和你来过,那时,我心里是有你的。那时师姐说要一起创业,我就在想,创业就像登山,我身边,是不能没有你的。”
“……”
“后来出事后,我再也没来过这里,我心甘情愿地在泥灰里过一辈子。可是那天做了手术醒来,看到了床边的夏迩,那一刻,我突然想和他一起来,我知道,是因为我爱上他了,我爱上了他,就想让他过好日子,只是我现在,已无力去保证那好日子能到什么的程度。”
顿了顿,赵俞琛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了,“你知道、你知道我的家乡,那里群山连绵,山高入云,以前你常说想去,我便爽快答应带你去,那里的山,海拔近千米,都是悬崖峭壁,那时我就有这个心气,我还想和你去爬那样的高山。可如今……如今我已然沦落至此,所谓的挣扎,也只不过是爬上这低矮的佘山罢了。”
“可这样的山,已经是我能爬到的最高的山,只是小岚,你还想和我一起爬这样的山吗?”
赵俞琛挤出笑容,走向程微岚,捧起她的脸,撇去了她的眼泪。
“你和我之间,说什么原不原谅,那些话,不要再说。听说你发展得很好,我由衷为你高兴。你的山,不是这座佘山,是很高很高的山,是乞力马扎罗,是珠穆朗玛峰,那里的风景独好,有人会陪你上去,但那个人,不是我。”
“可是……”程微岚哭着抓住赵俞琛的手,激动地说:“你也可以,你也可以的……”
“不,不可以了。”赵俞琛哽咽道:“还记得被害人的母亲吗?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抓着我要我还他的儿子,她说,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被邻居杀了,一个被邻居请来的律师杀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惨剧,你们可怜我,为我感到惋惜,可有谁为她感到惋惜,为那两个失去了丈夫、父亲的家庭感到惋惜?”
“可你已经受到惩罚了!五年啊,五年,你该多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阿琛,你回来好不好?就算不再跟我在一起,至少你回来,做回原本的那个你,好不好?我不要求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了,我不在乎了,不在乎,但求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一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愧疚、痛苦得要命……我受不了阿琛,我受不了……”
“小岚,别哭,别哭……”赵俞琛安抚着程微岚,“别哭,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刚刚在山顶我还睡了一觉,觉得一切都很足够,真的,小岚,不必愧疚,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不再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了……”
程微岚扑进赵俞琛的怀里,痛哭着,赵俞琛的双手,终是落下,抱住了她。
多想来个完美的办法来解决这无解的难题,但已经无解,又何来解法?
唯有苦笑。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怎么能帮你。
人都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算一天。
但至少,你看冬日苍茫之下,我们不还挺直了脊梁,澎湃着激情吗?
够了。
“他还在等我,你……早点回去。”赵俞琛松开程微岚,指了指蹲在路边吃红薯的夏迩。
“赵俞琛,你现在,真的幸福吗?”程微岚泪眼阑珊。
“幸福,很幸福,甚至认为是注定,我和他,就是注定要相爱的。”
“那可……真好。”程微岚怔怔地说,清泪划过脸颊。
只要你还在幸福,那就还有明天。
分开后,赵俞琛走向路边,而程微岚,却独自朝夜幕下的佘山走去。他们都没有回头,无论如何,过去的那一段情,在今日,便真真正正地结束了。
来到夏迩身边,赵俞琛蹲下身,“好吃吗?”
“好吃!还给你留个半个!”
“啊……”赵俞琛张开嘴,夏迩笑盈盈地用塑料勺子舀了一块烤的最软、流着糖蜜的红薯,喂进了他的嘴里。
“甜不甜?”夏迩期待地问。
“甜!甜死了!”
“我就说这个最甜,那老板还说那个更好,我看啊,那个就是大,但不甜,我这个小,但甜得很!”
“我的迩迩最会买东西了。”
“那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晚上去煲汤?”
“好啊,走吧……”
赵俞琛牵起夏迩的手,和他一起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佘山在夜幕中静默,教堂前伫立着一道落寞身影。
其实很早的时候他们就该明白,往事不堪回首,那便不要回首。
向前走,才有希望,才有幸福的可能。
哪怕命运仍旧以残酷的面貌出现,哪怕生活的打击始终不放过挣扎的人。
只要向前看,向前走。
路灯渐亮,赵俞琛和夏迩的影子交错在路面上,远处的地铁站看似是终点,其实是下一段路程的起点。行人寥寥的路途上,他们旁若无人地牵着手,一步一步,笑着,走着。
第56章 色字刀
明晟工地上的进程似乎又提上了速度, 每天都热火朝天的,尤其是拿到了工资、年关在即的时刻,工人们都希望能够完成手头上的活儿, 按时回家过个好年。往年在这个时候都是焦灼地要钱, 这回竟是提前拿到了,是以个个都喜气洋洋, 就数着日子回家过年呢。
赵俞琛从没想过这回事, 他早就和夏迩决定了就在他们上海的小小单间里过年。
“转了三千块钱给杉杉, 应该能过个好年。”夏迩对赵俞琛说,他也拿到了工资, 这个月他干得很卖力, 尤其是赵俞澈在他某次唱歌的时候, 当着老板的面打赏了他两千块钱。
按照提成, 夏迩得到了五百块钱, 眼见着那一千五白白进了别人的腰包, 夏迩心痛得滴血, 碎碎念了好久。赵俞琛却对他说,花一千五百块来改善他在酒吧的待遇,已经是非常划算的事情了。
“你用钱真大方,总之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扫厕所就扫厕所嘛,我已经习惯了。”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去习惯的,”赵俞琛捏捏夏迩后颈,“我只想要你去习惯好的事情,比如 ……吃寿司?”
“不要了!花了好多钱了!”夏迩嗔怪地白了一眼赵俞琛,拿起小本本去记账了。自从赵俞琛叫他管钱,他每天都记账, 账本写得密密麻麻。他现在管起钱来,已经到了抠搜的地步,赵俞琛无奈苦笑,头一回体会到了被老婆捏住钱袋子的感觉。
好在自己没什么消费欲望,不然还得跟老婆说好话。
可问题是,他有给夏迩消费的欲望。
都说赵哥在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某回,这君子路过一家成人用品商店,罕见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模特身穿透明的女士蕾丝内衣,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想看夏迩穿这套衣服的模样。
但这样会不会太变态了?
夏迩穿女装不错,但还从没穿过文胸和这样的蕾丝内裤……赵俞琛摇摇头,把这个肮脏的念头驱逐了出去。
结果晚上夏迩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他的目光自动为他穿上了那套内衣。
第二天,他就在网上找同款。
价格便宜的,质感太差,价格适中的,就得找夏迩拿钱,可赵俞琛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找夏迩拿钱买情趣内衣。本来这个人最近就在嘴里嚷嚷说什么现在才发现赵俞琛是个大色批,怎么一看到他就如狼似虎的把他往床上拖。
赵俞琛汗颜,这能怪他吗?
一天天的那么漂亮,谁能把持得住,那小腰,那长腿,赵俞琛是灌水泥的时候在想,扭钢筋的时候也在想,晚上更是想得再床上不松开,把人折腾到半夜。
一开始夏迩还开心得直得瑟,心里想着什么“赵哥你完了,你爱我爱惨了”之类的话,可后面发现惨的是他。俗话说没有耕坏的天只有累死的牛,但这里是累不死的牛和耕坏了的田。某天夜里夏迩直往后躲,又被人抓了脚腕子拖回来时,他锤着赵俞琛直喊:“小宝哥哥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天生的牛马,白天搬砖,晚上耕田……啊,放开我……”
“迩迩,乖……”
赵俞琛三下两下把人拿住,继续征伐,直到人在身下哀哼连连,泪眼朦胧,他才知道自己贪得多了,要得狠了。
怎么回事。
站在成人用品店门口的赵俞琛默然思索,此刻,任谁都不会在他这张几乎冰冷的脸上发现一丝色欲的味道,尽管他站在这里,注视着假人模特身上的情趣内衣。目光冷肃,神色淡漠,他站在那里,仿若审视。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在用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在克制自己不要走进这家店,买下这套衣服。
难道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真要砍到自己头上来了?
一刀砍的理智,两刀砍的是克制。
赵俞琛突然摇头笑了笑。
这是压抑太久的表现,就和水库泄洪一个道理。只是,过去自戕式的压制还有必要吗?如今的自己,不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了吗?
一个人,应当直视自己的欲望。
他走进成人用品店,柜台后的老板突然抬起头,惺忪着睡眼,问:“要什么?”
“这套衣服。”
“哦,两百八。”
“两百。”
“买情趣内衣还还价的?”
“嗯,我身上只有两百了。”
老板那两条细细的纹眉一皱,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俞琛,一看他民工的装束,顿时心下了然。只是没钱的主儿,也有好色的心。老板又看到他那张帅脸和一身的腱子肉,心想哪家小姑娘跟了这大老爷们,肯定浑身的劲儿。
“两百五。”老板扬出五根手指。
“那不买了。”
“嗨,你这个人!你再还一还嘛!”
“我说了,我只有两百。”
“只有两百,那你还买这玩意儿?回家能交代?”
老板一边嘴里念叨,一边手脚麻利地拿了一套新的塞进塑料袋里,递给了赵俞琛。
赵俞琛接过,扫码支付,他心想或许的确交代不了,但自己可以腆下脸求一求。
“谢了。”
支付宝到账的声音买没来得及播完,赵俞琛就走出了店面。的确,花两百买这玩意肯定要听夏迩念叨好一阵,虽然是给他买的,但毕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癖买的。
该骂。
但买了就是买了,赵俞琛心里突然变得愉快起来,不仅是愉快,简直就是快活,似乎捆绑他的某种东西,在他买完情趣内衣后松开了。
他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果不其然,夏迩在家见到他提了塑料袋后接过,发现里面是套紫色的情绪内衣还标价五百八的时候差点气到晕过去,他心想赵俞琛简直变了个人。
“五百八,五百八,你,你 ……”
“亲爱的,别生气,才两百。”
“两百也很贵!”
“是,很贵,但我很喜欢,因为我想看你穿上它的样子……”
夏迩又羞又气,“我怎么穿这个嘛!我虽然穿女装,但还没有穿过这个,这个……这个真好看……”
夏迩呆了,当手指触碰到那柔软的蕾丝时,就像触电一样,他打了激灵,身体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咽了咽口水,怎么回事,好想穿……
虽然平常也穿女装,但这个,还是头一次……
“我看了,应该是你的尺码,我的眼睛就跟尺子一样。”
赵俞琛的语调波澜不惊,好像在说一件特别特别普通的事,殊不知他的小朋友已经在发抖,颇有种即将打开世界新大门的激动。
“迩迩?”
“嗯?”
“喜欢吗?”
“我……”
“我很喜欢,真的。”
夏迩抬眼看他,坏笑着问:“是喜欢这套衣服,还是喜欢我穿这套衣服?”
赵俞琛一怔,笑答:“喜欢这套衣服,喜欢你穿这套衣服,也喜欢……买下这套衣服的我自己。”
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响,赵俞琛和夏迩同时意识到,这一刻赵俞琛说了不得了的话。
“你说你喜欢自己?”夏迩跳起来,激动地问,“你喜欢自己?!”
赵俞琛沉默,却脸红了,羞赧攀上他的脸庞,他看起来像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年。
“哇,哥!太好了!太好了!”夏迩蹦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听你这么说,我真的,我真的……”
“不许哭鼻子。”
“我不哭,我才不要哭呢!我现在要换上这套衣服,跟你到床上去!你是个色鬼,但我就喜欢这个色鬼!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色鬼!”
夏迩叽叽喳喳地像只小云雀,一会儿就拉着赵俞琛吃饭和洗澡。赵俞琛还在搓自己头发林子里的水泥时,夏迩已经换好了这套衣服在床上等他。等赵俞琛出来时,他就像《东方不败》里面的雪千寻一样,妩媚着眼眸瞅着他了。
赵俞琛笑了。
夏迩浑身雪白,穿这套暗紫色的蕾丝内衣实在是太美,尽管他故意装出一副挑逗的模样,那底色却是清纯的。
就像一朵绽开的睡莲,赵俞琛走过去,每走一步,欲望便肉眼可见地每胀一分。
夏迩捂住了眼睛。
见鬼,今晚又得遭殃。
“啊……”突然,就听赵俞琛发出惊讶的声音,他站在床头前,说:“油没了。”
“没关系的,就这样嘛。”
“这怎么能行,会受伤的,我下楼去买。”
“现在?”
“嗯,放心,哥很快回来。”赵俞琛朝夏迩眨眨眼,又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真的是…… ”夏迩嗔怪地抓了抓他,那五指冰凉,赵俞琛差点没把持住,笑着往后一躲。
“乖,等哥回来。”
赵俞琛穿上裤子和T恤,套了件外套,转身出了门。
夏迩舒展地往后一趟,伸长了四肢,温存地叹了口气。他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
待会赵哥会怎么开始呢?他是不是又看了很多的教学片,要给自己来个新花样?唉,这个人,居然还买这样的衣服,真是的,那个词儿怎么说的?闷骚,哎,赵哥真是个闷骚的人,不过我可真喜欢……
夏迩在床上自顾自地傻笑着,不知不觉一刻钟已经过去,当半小时之后赵俞琛还没有回来时,夏迩有点坐不住了,而一个小时过去后,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起身给赵俞琛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旁是一长串的静默音。
“怎么回事?”夏迩心下不安,就想穿衣服去找,楼下就那么几个便利店,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难道是遇到熟人顺便聊聊天?
不会啊,这种时刻把自己晾一边?还不接电话?
就在夏迩穿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振动,是赵俞琛的来电。
“喂,哥?”
“你好,你是这个人的朋友吗?他伤得很重,麻烦你快来医院一趟!”
第57章 被打了
夏迩胡乱穿上衣服, 连御寒的围巾都来不及戴就冲下了楼,喊了辆车直奔医院。车上他就没忍住抽抽嗒嗒起来,可怕的想法在心中四起, 他又惊又怒, 紧紧捏住了拳头。
医院里,赵俞琛陷入了昏迷。
“身上都是些外伤, 不严重, 但有很严重的脑震荡。”医生取下口罩。
“脑震荡?!”夏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眼泪滚了出来。
“建议你们报警,一看就是…… 故意伤害。”医生叹了口气。
夏迩奔向病房里的赵俞琛, 刚刚好端端的一个人, 现在身上却缠满了绷带, 打着点滴。
哆嗦着嘴唇, 夏迩浑身发着恶寒。
走近赵俞琛, 他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紧闭的双眸, 拧起的眉头, 青紫的伤痕……每一处都刺痛着夏迩,眼泪无意识地淌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慌乱, 平静地负完医药费后,他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费小宝和陈峰他们赶到了医院。
“肯定是万水的人干的,给了钱却玩打击报复!”费小宝咬牙说。
陈峰捏起了拳头,“就知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赵哥这回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别告诉刘叔, 他才出院。”夏迩低声说,出门,他站在走廊上,冷白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垂首,静默,发着抖,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他举起电话,拨打了110。
“喂,警察吗?我要报警。”
……
城市的另一边,张绮年手中的雪茄掉落,他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什么?你喊人把那小子给打了?”
站在他面前的何初双臂抱胸,冷笑道:“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你。”
张绮年期气极反笑,骂道:“何初,你以为这是哪儿?是哪个山沟沟里吗?上海到处都是摄像头,你他妈的把人打了,查到你是迟早的事!”
“查到的是我,和你没关系。”
“你怎么这么天真?”张绮年走向他,难以置信地问:“何初,你和我几十年的交情,这些都不是秘密,姓赵的小子才到我这儿讨薪,就被人在巷子里给揍了,是个人都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你的理智到底去哪儿了?!”
何初抬起眼眸,凝视张绮年,“你以为就你有脑子,我何初就是个跟着你混出头的人?我做了这个事,就叫他们查不到我头上来,查到你头上?证据呢?你混到今天,连这点‘诬陷’都摆不平吗?你到底在怕什么?哦,你不会是怕那个小孩对你生气吧?!”
“何初!”
“你那么大声音干嘛?!”何初不耐烦地怼回去,“张绮年,是你脑子有病,今天这个姓赵的敢威胁你,明天就有个姓陈的拿刀家在你脖子上!钱嘛,谁都想要,姓赵的那小子威胁你,你居然就给了!靠!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了,就给他们打开了一条口子,有些事情,做一次,就是一百次你明白吗?!”
“可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我的过错,工人们等着钱过年,给钱,天经地义。”
“那明晟的钱呢?嗯?李路明那老家伙就会坑你,你别不承认,这一回你被带沟里去了!”何初恨恨地一脚踢在茶几上,泄气后一阵哀嚎。
“妈的,疼死我了!”
张绮年无奈扶额,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这件事本身你就不该掺合进来。”
“你看,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我大好的前途,干嘛掺合你的破事,放心,不会把那小子打残的,就给个教训!顺便杀鸡儆猴,以后工地上的人也能够老实些。”
张绮年叹了口气,“你确定他没事儿?”
“靠,你还关心起情敌来了?”
“我很惜才的。”
“你……你脑子有病。”何初吐槽了一句,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张绮年苦涩一笑,他当然不会担心警察找到他头上来。首先,他没干过这事儿,身正不怕影子歪,其次,以他对赵俞琛的了解,估计他醒了做笔录的时候,也不会把自己讨薪的事说出来。
毕竟,他当时的行为和勒索没什么两样,搞到万水的那些数据,本来就在违法的边缘。赵俞琛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帮他弄到这些东西的律师朋友。
果不其然,警察在赵俞琛醒后做笔录,赵俞琛却叫所有人出去,跟警察说,自己之前帮夏迩赶走过欺负他的三个外地打工的男人,也许是这几个人的打击报复。
“那为什么报警的夏先生提到了万水建工的张绮年先生,他指认他是主使。”
“这是误会。”赵俞琛斩钉截铁地说,“我和张先生的确有过一点矛盾,但是……是感情上面的,我和他是……情敌。”
“情敌?”
“嗯,我们爱上了同一个…… 男人。不过您懂的,都是成年人,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干这种事,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老板。”
警察们面面相觑,顿时有点尴尬,出于负责,他们再次询问:“你确定?”
“当然,我们私下关系其实不错的。”
“好吧。”警察们收起资料,说:“那块儿的监控有些老化了,看不到脸,要找,估计得等一段时间。”
“嗯,辛苦您了。”赵俞琛点头。
警察离开后,他才叫夏迩他们进来。
“为什么不说实话?”夏迩在门外都听到了,他完全不能理解。
赵俞琛却摇摇头,说:“很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楚。”
他又看向直犯嘀咕的费小宝和陈峰,说:“这几天我去不了工地,人家问,你们就如是说,就说我在外被打了。”
“就这么说啊?”费小宝问。
“嗯,我的确被打了,这是事实。”
“真咽不下这口气。”费小宝眼睛都红了。
赵俞琛苍白一笑:“帮我跟老王带句话,就说,叫他帮忙管管工地上的口风,别再提我去讨薪的事儿。”
“为什么?我不明白。”
赵俞琛叹了口气,说:“我做了几个月的准备才去干这种事,成功并不轻松,要是有人有样学样,不说失败,下场估计比我还要惨。把我挨打的事儿告诉他们,也给大家提个醒儿。叫那些心里有想法的人看看。”
“这不是挫我们自己的气焰么!”陈峰问,老实说,他还想问赵俞琛取经来着,以后遇到了这样的事他真准备自己上。
赵俞琛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气焰不气焰的,别当愣头青。”
陈峰捏紧了拳头,“我才不是愣头青,赵哥,我一直把你当榜样,我真的……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陈峰青筋直爆,这个老实的小伙儿收到了打击,一时无法处理情绪,奈何赵俞琛这时也管不了他,只能给费小宝使眼色。费小宝拉了陈峰,说为赵哥好,还是先回去找老王。这边有夏迩在,赵俞琛能好好休息。
费小宝把陈峰拉走后,夏迩才握住赵俞琛的手,眼泪滴滴答答地掉。
“哥不疼,就是当时看着吓人。”赵俞琛笑了,当晚他买完润滑油出来时,就被几个男的堵上,他当然不害怕干架,但奈何人家手法专业,专找疼的地方打。赵俞琛被打烦了,还手也不客气,对方实在是纠缠得累了,一酒瓶敲在他脑袋上。
这算是恶性殴打了,赵俞琛当时晃了两下,脑子里还在想,完了,念了好久的情趣内衣,夏迩穿上了自己却玩不上了。两眼一番,赵俞琛晕了过去。
后来倒在路边的他被一个过路人看见,当时他满脸是血,把人吓得够呛,当时就送了医院。
“还是好心人多。”赵俞琛伸出右臂,把夏迩搂在怀里。神奇的是,他似乎心情很好。
夏迩的心里窝了一团火。
“笑什么,伤成这样还笑!”
“我早就在等了,反正迟早要来,与其忐忑不安地等待,还不如来个快的。不过结果还不错,就是脑袋缝了几针。”
“哇!什么几针,你都脑震荡了!万一把你打傻了怎么办,你这么聪明的脑袋。”
“怎么会,这打手很专业的,你瞧,他就砸在骨头上,避开了后脑勺的要害……”
“再抖机灵我就生气了!”
夏迩气鼓鼓的,但早上医生就说,赵俞琛除了需要卧床休息,确实没有住院的必要。下午五点,两人就收拾收拾打了个车回家了。
万水的办公室里,张绮年自然也接到了警察的问讯。
“夏先生指认了您。”警察开门见山地说:“所以按照程序得过来跟您做个调查。”
张绮年苦笑,心想夏迩这孩子还真直接,这回自己算是真伤他的心了。
“所有的调查程序我都会配合,但我的确没有干这种事。小赵虽然只是工地上的一个普通工人,但做事认真,十分有专业素养,之前工头经常表扬他,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自然也听过他的名字,尤其是……想必您这边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去,我们也都挺照顾他的,人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嘛,至于我和他的一些私事,那就和案件没什么关系了……”
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张绮年却在心里想,以后该怎么修复和迩迩的关系,毕竟,他来到自己身边,的确只是时间问题。
这可不是盲目的自信。
打开手机,赫然是夏父发来的无数条要钱的消息。
张绮年很清楚,有这样的一个爹,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地雷,在某些本该平静美满的时刻,却突然将身边人炸得遍体鳞伤。
届时,能救他的,只有自己。
第58章 养老婆
从舞台上下来, 夏迩没忍住激动地给了小李一个拥抱。
“过年啦,回家啦!”小李也拍拍他,“我明天的票, 你呢?”
“我今年就在上海过。”
“哦, 年货都备好了吗?”
“早去市场买好了,晚上我要做一桌子的菜!”
“哟, 你家摆得下啊……”
你一言我一句的, 农历年的最后一场表演结束, 夏迩马不停蹄地就往家里赶,明天就是除夕了, 工地上也下了工, 他回家得好好盘算一下明天的菜品。
该做些什么好呢?
莲藕排骨汤肯定是要熬一锅的, 再烧上一条红烧鲫鱼, 还有粉蒸肉……好吧, 这玩意对技术的要求有点高, 不过他前几天从网上订购了腊肉……
这次过年钱还算是充裕, 在夏迩那极尽可能的抠搜之下,赵俞琛转给他的那两万块钱是分文未动。而这次赵俞琛的医药费,也被老王大手一挥地承包了下来。
赵俞琛则是大过年的还在忙翻译的工作,工地上不使力气了, 就回家用脑子。直到夏迩在他的脸上吧唧一口,他才抬起头来。
“过年了,要休息呀哥!”
夏迩给赵俞琛揉肩,揉了两下手酸了,就被赵俞琛扯进了怀里。
“哈哈哈,别弄我……”夏迩在赵俞琛的怀里直扑腾,赵俞琛使坏地挠他痒痒, 突然赵俞琛愣住了,他说:“你好像长胖了,不对,还长高了!”
赵俞琛让夏迩站直,然后震惊地发现,夏迩的确长高了!
“量身高没?”赵俞琛站起来比了比。
“好像是长高了点,以前一米七五,现在一米七八了,你眼神真好!”
赵俞琛盯着夏迩,颇觉汗颜……
怎么回事,突然觉得自己在犯罪。
这居然还是个在长身体的小孩!
也是,不过才十八岁,刚成年而已,过去过的都是些什么苦日子,连身体都不舍得长,如今吃饱穿暖,还往高窜了几厘米。
“怎么啦?”夏迩歪着头问。
“没、没什么,长高了好,以后得多吃饭,多喝牛奶,多长高,长得跟哥一样高!”
“嘿嘿,我的目标就是一米八,长得到就行,长不到也无所谓,你一米八五,我肯定是没时间了……”夏迩脱下毛衣,噼里啪啦的静电中炸了毛,“我去洗澡。”
“好。”
大概这段感情太过平等,连爱意都高低难分。赵俞琛时常会忘记自己比夏迩大了十岁多,当他让夏迩穿着情趣内衣在自己身下泪眼朦胧地发出那细碎的呻吟时,他忘记了他也不过是刚刚逾越了法定的窗口,他的身体、灵魂都是那样稚嫩。
莫名其妙地,赵俞琛内心里生出一股负罪感。
但对夏迩来说,他最不喜欢赵俞琛把他当小孩。
以前赵俞琛对他的称呼总是“小朋友”,“小朋友不开心啦?”“小朋友今天又做好吃的啦?”“小朋友今天累坏了吗?”……
出于关心,也是出于爱意,可是这三个字怎么都和情欲挂不上钩。夏迩有时候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会联想到市场上贩卖的荔枝,他的身体在这些廉价的衣物之下,犹若晶莹剔透的果实。
他会想象这果实被人抚摸,用手指搅乱,汁水横流的模样。
那是自己的模样,他喜欢这样的自己,因为和赵俞琛没有距离。
只是在夏迩十八年前的人生中,除了赵俞琛之外没有人教过他性方面的知识。天知道两年前他遇见赵俞琛后在心底埋下的那颗爱情的种子在当时给了他多大的震撼。他心想,原来自己是真的喜欢男人的,他还记得,他十岁的时候偷穿妈妈的裙子被父亲发现,父亲用藤条狠狠地抽他,一边抽一边骂,骂他穿成这样,是要被男人干的。
他不懂这个意思,他瑟缩地看向母亲,无声乞怜着求救,可母亲只是淡淡地把目光移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母亲哭着打他,说自己在家给他爹的那一刻就死了。
一个死人,是没办法救另一个人的。
所以你把裙子给我脱下,脱下!
夏迩不明白,他惶惑地颤抖,但还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攒了钱,自己偷偷在集市上买了条裙子。
不出意外,因为这条裙子,他又挨了打。
当时他还在读初中,老师听说这回事了就跟他说,男孩子是不能穿裙子的,咱们没这个传统。夏迩却问,为什么?老师语塞,为什么男人不能穿裙子,老师竟一时回答不上来,因为苏格兰男人穿裙子,古代的男人也穿长褂子,但现在这一切都说不通,他解释不了,于是反问夏迩,你为什么要穿裙子。
夏迩咧开嘴笑了,漂亮得让老师都惊了一瞬。
他说,因为我不想当我爹的儿子。
什么意思?老师费解。
因为,他们都说,为了生下我这个儿子,我妈吃尽了苦头,而因为杉杉不是个儿子,她又吃尽了苦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儿子。
儿子是什么,重要性在哪里,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如果不是我爹的儿子,我爹就会生气,就会不好过。所以,我不要是他的儿子。
怎么能出于这样的报复心理呢?老师骇然问,夏迩,你的想法是不对的,不要为了因为报复别人而改变自己啊。
改变自己?不,夏迩摇头,他说他穿裙子就很自在,头发留长了就很自在,他说他就喜欢和女孩一起跳绳,一起踢键子,如果可以,他还想进女厕所、蹲着上厕所哩!
不行!老师严厉禁止了他的行为,当然,这些话也如实告诉了夏迩他爸,不出意外又是一顿毒打,只是人似乎习惯了挨打,就感受不到疼了。他只是在棍棒下呵呵地笑,笑完后又哭,最终在辍学后的两年,在一次被打到了晕厥了两天后,他从家里跑了。
只是那时,他从未想过喜欢男人这回事,直到他遇见了赵俞琛。
他什么都不懂,如果说他对酒吧有什么感谢的话,其一是让他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其二就是,他看了一些不该看的电影和教学片,在心脏砰砰直跳的时刻,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在兴奋。
面对那些男人的躯体,他有了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到了赵俞琛那里,会攀上顶峰。
他无数次幻想自己在他身下,被他折磨到死,尽管他知道赵俞琛是那么温柔,尽管杀伐,但也绝不会让他受伤。
前不久,赵俞琛跟他提过sex和gender的问题。赵俞琛对他说,不必勉强自己,但一定要接纳自己。不要为哪一种存在而感到羞耻。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自洽,只要自己舒服,只要不伤害到别人。
夏迩点头,缩进赵俞琛怀里,怔怔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穿裙子跟你一起上街呢?
赵俞琛笑,那我一定会给你梳一个漂亮的马尾辫。
至于性这方面,在赵俞琛拉着夏迩两人一起到医院做了详细的传染病检查后,两人才还是逐渐脱离安全套。但赵俞琛始终说,这个东西是不可或缺的,但夏迩可怜兮兮地摇头,说有了那玩意他不舒服,他疼,赵俞琛只能作罢。
赵俞琛不是不信任他,只是想要保护他。
可夏迩说,赵俞琛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保护。
赵俞琛只能一边抚摸他柔软的头发,一边拿出手机给他查阅相关的两性知识,看得夏迩昏昏欲睡,说,反正只要咱们俩人一直在一起就行。
他打了个哈欠,像猫儿一缩,就在赵俞琛怀里睡着了。
赵俞琛温存地叹了口气。
细细想来,和夏迩相遇也不过八个月,八个月,这些最初的尝试,似乎都在很久之前了。
久到,好像两人已经相识多年、相爱多年了。
可分明还是个长个子的孩子。
除夕的那天,夏迩一早就开始忙活。赵俞琛想帮忙,可他不让赵俞琛插手,赵俞琛只好又干起了自己翻译的活儿。这个活儿干好了有三千快的报酬,是以赵俞琛非常认真,他准备跟这个公司发展成长期的合作关系。
有了这三千块钱,他预备给夏迩再买几件衣服,更重要的是,买一双皮靴。
夏迩的脚丫子很好看,晚上赵俞琛还会给他的脚丫涂润肤乳,但他发现这小孩脚上有冻伤的痕迹,问了就说,是小时候没有冬鞋穿,安徽的冬天又冷,所以不可避免地冻伤脚。现在还好了,上海到处都有空调,自己就算穿帆布鞋,也没那么冷了。
赵俞琛这才发现夏迩冬夏只有一双鞋子。
他叹息一声,手里抚摸着夏迩的脚丫,他低下头在他脚背上吻了吻。
要不是夏迩每天都给他做好吃的,赵俞琛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养孩子。
养孩子,也是养老婆。
而在切姜丝的夏迩却望着赵俞琛的背影,兀自想,自己要做很多很多的美食,把自己的老公养得强强壮壮的,让他有使不完的劲,干活不累,床上也不累。
到了晚上,面对一大桌子菜,赵俞琛简直惊叹。
“真的,迩迩,这是哥这些年来过的最好的一个年。”
赵俞琛没忍住在夏迩脑门上亲了一口,而夏迩却心里闷闷地痛。
他想问这些年他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却又问不出口。他知道,在监狱里身边有人,也许会组织什么活动,但对于赵俞琛来说,那是比一个人还要深刻的孤独。
而后来的那两年,赵俞琛不会告诉他,过年的时候他会关了手机,在别人都阖家团圆的时刻,他一个人躺在出租房里的床上听Pink Floyd,一听就是一整夜。那个时候,他不想死,却也不想活,只有Pink Floyd的音乐可以在他心中掀起一些波澜,让他还能稍许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那是黑夜的重量。
这是29岁的赵俞琛,继21岁之后,过的第一个好年。
他喝着莲藕排骨汤,吃着家乡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夏迩应时地沉默,他知道赵俞琛的心又开始痛了,可现在不一样,他痛,有自己在身边,那痛便不再纯粹,而是带上了感伤的色彩。
“明天我还得去值个班。”赵俞琛故意岔开话题,笑着说:“节假日工作,三倍工资呢。”
“哇!”夏迩两眼冒星星,“应该不用干重活儿吧。”
“不用,就去巡检几圈,他们都回家了嘛,我住得近,老王又相信我。”赵俞琛扒拉下两口饭。
“我陪你去?”夏迩夹了一块鱼肉,放进赵俞琛碗里。
“灰尘太大,再说,那里都是钢筋水泥的,伤到你了怎么办。”
“好吧,那我明天在家做芋圆奶茶,我在网上学了,还挺简单。”
“好啊,我很久没喝奶茶了,外面的肯定没有你做的健康……”
“……”
如果日子就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尽管平淡,但足够温馨,足够治愈两个受伤的人,无论是赵俞琛还是夏迩都会说,这是他们不幸之后最大的幸运。
可是天不遂人愿。
大年初一,赵俞琛去工地上值班后,夏迩在家里做奶茶。他刚把茶叶倒进锅里,就接到了夏杉的电话。
“哥!”稚嫩的女孩在电话的一头哭得声嘶力竭,“爸他、他被警察带走了!妈……在去警察的路上,被车撞了!!”
第59章 空落落
夏迩手一抖, 手机差点掉锅里。
哆嗦着嘴唇,他连忙问:“怎、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传来杉杉的哭声:“爸喝了酒,昨晚发酒疯, 在路上讹人要钱……结果人家有证据, 就报了警,警察叔叔就过来了, 发现爸前几天还入室盗窃……”
杉杉大哭着说:“爸被扣下了, 警察打电话到家里, 妈、妈就去警局,结果在路上就……”
杉杉的情绪快要崩溃, 哭个不停, 夏迩浑身发着恶寒, 止不住地颤抖。
“别哭, 别哭, 哥马上回来……妈现在在医院吗?”
“在医院……”
“严重吗?”
“腿骨折了, 还在昏迷……”
“我马上回来。”
夏迩深吸一口气, 关了炉子,他思索一番,给赵俞琛发了一条消息。
“我妈的腿摔了,在医院, 我现在回一趟家,很快就回来,等我哦哥!”他还附上了一个轻松的微笑表情。
迅速换好衣服,夏迩拎着包直奔长途汽车站。这一路上他跟不来不急去思考些什么,他只想要去往妈妈和妹妹身边,不想要赵俞琛跟着他担心。
在大巴上,他就接到了赵俞琛的电话。
“严重吗?”赵俞琛声音透着明显的焦急。
“不清楚, 到了医院才知道。”
“好,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系哥,钱都在你那边,要用的话尽管用。如果要我过来的话……”
“不!”夏迩连忙说:“我可以处理,真的,哥,我可以的!”
“好,我相信你,等你回来。”
直到夏迩挂了电话,赵俞琛才放下了手机。他呆站了片刻,轻声叹了口气。
瘦弱的肩膀不该承受那样的重担,可问题是,那样的重担只能他去承受。血缘这个东西,剪不断理还乱,情感上的,法律上的,无法割舍,无法推诿。再亲近的人也只能做到支持和陪伴。
天光隐现,照亮银色的脚手架,赵俞琛站在一方露台上,他望着安徽也是湖北的方向,其实,说不想念是假的,只是有时候承认想念,比想念本身更加艰难。
很多年了,他没有收到过家里的消息。
最开始他是期待,可后来,他是拒绝。
赵俞琛很勇敢,勇敢到可以向世界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却唯独没有勇气面对父母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重达千钧,比他扛起的任何水泥、钢筋都要沉重。
安徽淮南寿县,大巴车停靠在长途汽车站中心,夏迩拎着行李下车,还要转乘另一辆班车,去往寿县的中心医院。
颠簸的路程结束后,夏迩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班车上下来,看到了在路边车站里等他的夏杉。
少女一见到哥哥,就扑进哥哥的怀里。来不及讶异哥哥越发漂亮的面庞以及可见多了几分肉的身体,少女号啕大哭。
“杉杉。”夏迩擦掉夏杉的眼泪,“哥回来了,不哭。”
“哥,哥,妈她…… ”
夏杉到底年纪还小,才十四岁出头,遇到了这种事儿完全慌了阵脚,听说哥哥要回来,一早上就眼巴巴地等着了,一边等一边哭,大年初一的街道冷清,一张小脸冻的发紫,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同样被贫穷和原生家庭所折磨着,夏杉还没到那个可以逃离的年纪。她默然忍受着哥哥曾经忍受的一切,且要面临哥哥不曾面临的可怖将来——有一天,她听夏父说,说只要十万彩礼,就把她卖到隔壁村里当媳妇去……
夏迩抚摸妹妹的头,连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哥哥回来了,哥哥会处理……”
夏迩惊讶地发现,妹妹竟然长这么高了,快到自己肩膀了。
“爸爸他,他偷了东西,说是好贵……要赔钱……”夏杉哭个不停,浑身都在哆嗦,夏迩发现她就穿了件棉褂子,外面套着件袖口磨损的校服。毛衣领口发灰,就连扎马尾的粉色发圈上都滚着灰色的棉球。
就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心口,夏迩觉得自己身上这身白色羽绒服在天光下过于刺眼。
“先别想这个事情,我们先去看妈妈。”夏迩连忙搂住妹妹的肩膀往医院走,这时,他不是在赵俞琛怀里的小羊,在妹妹和妈妈这里,他变成了一棵大树。
过去,他不知道怎样去当一棵大树,可现在他知道了。
走过县城医院那冷冰冰的走廊,除了脚步声,夏迩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十六岁离家,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妈妈了。
要说那好赌成性的爹是夏迩的噩梦,而妈妈就是夏迩心上不能提及的一道伤口。
站在病房门口,他的脚步顿住,要深呼吸好几次,才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哥?”看出了夏迩的犹豫,夏杉在一旁唤他。
“嗯?”夏迩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不进去吗?”
揉了揉妹妹的头,夏迩说:“进去吧。”
推开病房的门,走到这三人间的最深处,那张靠着窗的寒酸的病床上,躺着夏迩那依旧昏迷的母亲。
夏母姓吴,她有一个书香气的名字,吴识忧,吴识忧,勿识忧,在那个年代里,女孩一定是带着父母的美好期望降生才有这样一个名字,可吴识忧不是,她的名字来自于一个道士,是为了给全家人驱邪,三十多年前那道士掐收一算,便定下了这个女孩一生的职责——身为女人,不要让一家子人都跟着忧愁。
于是吴识忧在十六岁的时候被“卖”给了这个男人,在近二十年后的今天因为这个男人躺在了病床上。其实很多次她都因为这个男人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可每一次都没有死成。这一次,她或许以为自己死成了,于是在昏迷的时候,嘴角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这微笑让她的儿子泣不成声。
夏迩想要触碰母亲,却也只敢用指尖轻轻碰一碰她那柔软的脸颊。吴识忧很漂亮,可以说作为一名农村妇女,她出奇地漂亮。她把她读书时的习惯延续到了现在,每天早上擦香、抹唇膏,她做农活干家务,身上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把她的基因给了一对儿女,他们这等容貌,分明是笑起来最好看,可他们却很少有开怀的时候。
低声哭着,哭够了,夏迩就去找医生。在医生那里得到了吴识忧无恙的消息,这才放下心来。千不愿万不愿,夏迩还是动了赵俞琛的那两万块钱,给妈妈交了手术费和住院费。
三千块。
“那爸爸怎么办呢?”杉杉问。
夏迩恨不得说,让他在里面关上一辈子,可面对妹妹,他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哥会解决,你不要担心,吃饭了吗?”
“还没……”
“走,咱们先去吃饭。”
再伤心的人也要先填饱肚子,夏迩拉着夏杉,在县城里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馆子,一开始是夏杉一边吃一边哭,好不容易把妹妹哄好了,夏迩却又忍不住掉起眼泪。可只要一想起赵俞琛,他的心里就涌上无限力量。
担当必定会有重量,就像赵俞琛扛着千斤顶跋涉过那嶙峋的乱石地一样,自己也会扛起责任,走过这片名为“家庭”的荒芜之地。
几盘小菜吃完,夏迩放了筷子,正色说:“杉杉,一会儿你就先回家,妈妈这边我来照顾,你先顾好自己,哥明早就去警察局。”
“可是哥,我不想回去,我想帮你……”
“听话杉杉,你在这边没有落脚的地方,找旅馆还得花钱,妈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在家把自己照顾好,把寒假作业做好,就是对哥最大的帮助。”
“哥……”杉杉不情愿,眼睛又红了。
夏迩连忙强撑出笑容,说:“杉杉,等哥处理好这边的事,给你买羽绒服,就像哥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一样,你在家等着哥,哥给你买那种修身款的。”
“真的?”夏杉懵懂地问。
“嗯,真的。”
“我不要白的,不经脏,冬天难得洗。”
“好,给你买黑的,显瘦。”
夏迩耐着性子哄妹妹,吃完饭后就送她回了客运站,见她坐上了回村的班车后才折返回医院。天色渐晚,大年初一,无论是街道还是医院都冷清异常。坐在病床边,抬头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对面居民楼里温馨的黄色灯光。
人们阖家团聚,幸福喜乐。
可现在,夏迩坐在妈妈的病床旁边,默然注视那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在微笑。病房里虽有空调,这微笑却让夏迩感到彻骨的冷。
突然手机震动,将夏迩从发呆中拉回。
夏迩连忙跑去走廊外,激动地接听:“哥?”
那边传来赵俞琛担忧的声音:“还好吗?”
“好!好得很,妈妈都好!我、我最多过几天就回来了!”夏迩挤出笑容,即使知道赵俞琛看不见,却听着他声音,就像他在身边。
“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哥,知道吗?”
“知道!”
“迩迩……”
“嗯?”
“想你 ……”
夏迩呆了一呆,鬼知道对于赵俞琛这种人来说打电话都是不寻常,更别说打电话说想你,夏迩当即嘴角差点咧到脑后去。
“我也想你!”
“房间里没有你,好……孤单。”赵俞琛清了清嗓子,明显是对说这样的话无所适从。
无所适从也要说,因为是真心话。
值班后回到家,奶茶虽然还在保温,但没了夏迩,那奶茶怎么喝都没有甜蜜的味道。
赵俞琛突然觉得,心里不是痛,而是空落落了一块。
虽然想到可能打扰到夏迩,但还是忍不住拨通了电话,要知道这几年他跟人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很快就回来了,真的!”
“别,还是要先顾好家里,是大人了,要照顾好妈妈。爸爸那边有麻烦的话,告诉哥,哥过来帮你解决。”
“爸爸那边不会有麻烦的……”夏迩声音越来越低,心想,他此刻不是个麻烦,却也是个大麻烦。
但这个麻烦,只能我自己解决。他害了很多人,也曾伤害过你,绝不能让他再害到你的身上。
夏迩吸了口气,说:“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你在,我就有底气,我就能处理好所有的事,然后回到你身边。你一定要等我啊,虽然只有几天,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
“总之,岚姐姐要是叫你出去吃饭啊什么的,你别答应。”夏迩扭扭捏捏的,最后几个字说得细若蚊蝇,赵俞琛没忍住在电话那头笑了。
“小朋友居然担心了?”
“担心的要命,哼,不准跟别人吃饭,等我回来!”
“好……”
赵俞琛软软地回了一句,让夏迩的心都坠了几分。让这样一个人对自己有了依赖,夏迩真是对自己刮目相看了。
看来自己还真有几分魅力嘛。
又讲了几句,赵俞琛就问,是不是在县城中心医院附近,夏迩说是,赵俞琛就说:“给你订了间旅馆,晚上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啊!真的?!”夏迩又惊又喜。
“过年嘛。”
“又花钱了!”
“钱就是给你花的,听话。”
“真的是……”
夏迩嗔怪着,脸上却堆满了幸福。他握着电话,浑身都因激动而打着颤。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有底气的感觉,尽管目前情况并不明朗,他也觉得自己可以走下去,毫无所惧地走下去。
——直到第二天杉杉的一通电话。
第60章 全是债
翌日夏迩从旅馆里醒来, 刚收拾好准备去医院,就听见手机疯响,夏迩急忙抓了电话, 就听到杉杉在电话一头撕心裂肺地哭喊。
“哥!哥!救我!”
“杉杉!发生什么事了?”夏迩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哥, 家里来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我、我不认识, 他们叫我还钱……”杉杉显然被吓坏了, 说话语无伦次。
“还钱?!艹!”夏迩罕见地骂了句脏话,用脚趾头想他都知道是什么回事。肯定又是那该死的爹!
“别哭, 杉杉, 哥马上回来!”
穿好衣服, 夏迩直奔车站去, 一个小时后就来到了家门口。夏迩家位于夏家村的东边, 车停在村口就不走了, 夏迩只能踩着清晨的寒霜一路狂奔, 将将靠近田垄后的柴火屋,就听到大门口传来愤怒的咆哮。
“他妈的,谁愿意大过年的过来折腾,真晦气, 叫你老爹还钱!不然谁都别想过好这个年!”
男人愤怒地嘶吼着,恶毒地咒骂着,杉杉零碎的呜咽挤开这音墙的缝隙传到夏迩的耳朵里,夏迩想也没想,冲了上去。
他推开为首的光头男人,大喊:“别欺负我妹!”
夏迩就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摁键:“你们, 你们这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光头男人被几个小弟扶稳,抬手就是一巴掌,手机被拍开甩在地上,啪的一下碎了屏。夏迩来不及心疼,转身把妹妹抱在了怀里,瑟缩而死命地盯着眼前人。
“报警?你想得美!小崽子,要是你爹在这儿,老子们也不至于对一个小丫头片子发狠,快点!你爹说家里还有票子,快拿出来!”
“没、没有了,真没了,爸他全拿走了!”杉杉哭道。
“我不管!借了老子的钱,说年前还就得年前还,老子是放高利贷的又不是做慈善的!你小子穿得还不错,你爹没有,你来还!”
光头男人一把揪住夏迩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再不还钱,把你们这破房子给抵押了,再把你妹子带走!老子有的是办法整你们!”
夏迩毫不客气地反击,“你敢!”
“你看老子敢不敢!”一巴掌就要呼上去,夏杉连忙抱住了哥哥,乞怜地摇头。
夏迩深呼吸几口气,遏制住愤怒,咬牙说:“钱我会还的!多少钱?给个数!”
“二十万!”
男人的声音就像一记耳光扇在夏迩脸上,二十万……自己上哪里去弄二十万?
顿时,山一般的重量压在这细瘦的脊梁上,他得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使自己面对这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挡在妹妹面前,不至于摇晃,不至于摔倒。
“我,会,还。”他听见这几个字从牙关里蹦出来。
光头男人狞笑,“你拿什么还?你有二十多万?”
“我会去凑……”
“你们这房子,作价还可以买个几万,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下家啊?”男人瞬间笑眯眯的,却是满脸的恶毒。
“求你给我几天的时间,求你。”夏迩的声音带上了恳求,二十多万,击败了他的愤怒,折辱了他的尊严,让他坠在新一轮的恐惧里。
“小子,三天后,老子还会再来的,你可别想跑,老子知道你妈在县城的医院里呢!”男人冷哼两声,拍了拍夏迩苍白的脸,带着一帮混混扬长而去。
直到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冬日的冷肃里,夏迩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
“哥,怎么办……”夏杉轻轻推搡着他。
夏迩低垂着头,努力不让自己掉下眼泪,吸了吸鼻子,他说:“杉杉,收拾几件衣服,先去舅舅家躲几天吧……”
“那你呢?哥,你呢?”夏杉紧紧抓住夏迩那早已脏兮兮的羽绒服,不肯松手。
“哥会想办法,哥还……还有钱,实在不行,就、就……”
“不要卖房子,卖了,咱们就没有家了!”夏杉一声大哭,抓住夏迩的衣服,大声喊:“不要卖房子,不要卖!”
“家?”夏迩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是个什么家,他不知道了,如果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还能称之为家的话,那“家”这个概念,是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塞到同一个屋子里就可以算成家?
没有爱,全是债。
“哈哈……”夏迩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可以没有这个家,可杉杉却需要这个家。
他不能让妹妹放学后无家可回。
“哥……不会卖房子。”伸手,将妹妹拨进怀里,他抚摸着妹妹瘦弱的脊背,轻声许下诺言:“哥不会卖房子,哥会给你一个家,哥会给你…… ”
相拥在贫瘠的家门口,殊不知远处道路上一双眼睛将此幕场景尽收眼底,男人站在一棵树后,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大早发生的荒唐事。摇了摇头,男人叹息一声。
尽管只和夏迩这个孩子有过几面之缘,男人也不忍心看他陷入如此境地。就在刚刚,他很想上前帮夏迩一马,却遏制住了冲动,录下了这一幕。
点开微信,他将这段视频发送了出去,转身走远,离开了夏家村。
万水建工的总裁办公室里,张绮年看着手机里的视频,嘴角微微上扬。
这抹笑容既有几分果然如此,又有几分势在必得,更有几分无奈和苦涩,张绮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却也是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可就在两天前,夏迩的父亲居然在被抓之前联系了他,希望他能捞自己一把。张绮年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干了什么,夏父自然是支支吾吾不肯说,于是张绮年就叫司机去查了,这一查,就是让张绮年都不禁咋舌。
知道这人会捅娄子,可没想到这人会捅这么大的娄子。
入室盗窃、酒后闹事,还四处借高利贷,就前两个,一个是赔偿就得十几万,另一个是把人伤了,人家已经出了伤情鉴定,还不一定签和解书,而那些高利贷,就查到的就有三四十万,而那些这里借一点那里借一点的,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数。
摊上这样的一个爹,夏迩是倒了大霉。
张绮年将香烟摁熄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起身。在这个时刻,他的心情挣脱名为悒郁的网,瞬间大好。
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没有辜负他,给了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尽管这个结果不怎么美丽,但至少印证了他的判断力。
走到办公桌前,他拿起座机,对照写在桌上的一张便利贴上的号码拨通的过去。几声连接音后,他听到了赵俞琛的声音。
相同的戏码,此刻再次上演。
“是我,赵俞琛,我想和你见一面,是,你可以拒绝,我劝你最好不要拒绝,因为这是关于夏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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