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二年秋, 昭明侯率军归京,京中一片欢喜。昭明侯战胜而归又治水有功, 龙颜大悦,赏千户食邑,晋为镖骑大将军,黄金百镒,丝绸千匹,良驹百匹,赐宅承爵。
恤在外征战而妻陨, 赐婚于谢相其侄叶眷与昭明侯喜结良缘, 于孟冬二十成婚。
忧其眼疾, 皇帝遣太医院众臣为其诊疗, 十五日后,复而得明。
上京城, 宣德侯府。
还有十日大婚, 宣德候府内却一片死寂。
夜色浸染着凉意,院中南窗下。
海棠枝桠横斜, 疏影筛落满地碎银。
顾长宁一身青衫半倚在石桌前, 手边酒壶倾斜,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嘴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点点湿痕。
酒液洇湿一沓纸张,纸张上墨迹横飞, 乱风横飞,掀起也也纸张,满纸集韵,字迹或草或整。
男子指尖攥着白玉酒杯,杯中残旧晃荡, 杯子地下压着的是一张完整的,平展的纸卷。
纸卷上只余三字大大小小无穷个铺满,每一笔落锋处皆是思念。
那人曾在这石桌之上,一遍遍描摹他的名字。
顾长宁、顾长宁、顾长宁……
扬风立在他身后,终于有些不忍心:“公子,风大了,你眼疾刚好,回屋吧。”
顾长宁摇摇头,随即又灌下一壶酒。
还是没有苏木的消息。
那日之后销声匿迹,她倒是走的着急,走的干脆。
扬风上前夺酒,脸上怒意盈盈:“公子,你何必为了哪些不想干的人做到这个地步,苏木她是谢家安排在你身边的人,你看她自上次一别后,说是给你取药,结果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幸好你眼疾之前好了大半,太医们才把你眼睛又救了回来!我看来,苏木根本就……”
顾长宁眉头一皱,很是不悦:“闭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我的名头做了什么。”
扬风的话卡在喉咙里,被这一问惊住了。
“公子,你…你知道?”
上次他将竹筒交给苏木,其实是想要试探一下她,看看她究竟会不会将回行消息透露给谢家之人。
他本以为自己所料想的肯定没错,苏木会借此机会将信交给谢家,他们在路上也一定会遭遇袭击。
但很意外,没有。
所以对于这件事情,扬风的确失策了。
也是自此以后,苏木便消失了。
扬风赧赧:“我都是为了公子,若她居心叵测,那我们所做一切不是白费了。”
“这次,是我错怪她了。”
……
一阵沉默后,顾长宁没再发话。
他想起了苏木给他的鲁工锁。幸好,幸好一切不算晚。
那里面,有着苏木的一颗真心。
顾长宁将酒罐搁置:“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扬风回神:“安排好了,狱里的人都喝了那碗酒。”
顾长宁点点头,看着这无尽长夜。
很快,暗夜将明。
……
天佑十二年,孟冬十一日,谢均逃离上京,五日后达西,同西边杨氏伯爵联手携西边宁远蜀国起叛,顾长宁奉命平乱前往西边。
同月十五日,北边寮州侵犯边境,摄政王在南巡视不得归,鄢军节节颓败,皇帝率众举迁南下,途中皇帝忧思成疾,隐疾缠身。摄政王拦其南下,率众部回京一路厮杀,击退寮州旧部。
冬月初,昭明侯、镖骑将军顾长宁击退宁远国,掳杨伯、捉谢氏回京,并上奏状告谢氏谢均三条罪状:其一,在巫溪州府开采私矿,私自练兵造器,包藏祸心;其二,四年前勾连竺蛮诬陷周氏通敌,残害良将;其三,十年前为一己私欲灭沈氏一族,残害朝廷命官。
三罪共罚,罪不容诛。
为正纲纪,儆效尤,天子下令,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判罚如下:一、罪臣谢均,凌迟处死,曝尸三日,以泄民愤;二、株连九族,凡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含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妻室、子女、外祖父母、外孙、外孙媳、舅父、姨母、岳父母、妻之兄弟姐妹等),无论长幼、尊卑、贤愚,尽皆处斩,无分良贱;三、族中资产悉数抄没入官,田宅、奴仆、财货一体查收;四、族中女子,年十五以上者,没入教坊司为妓;十五以下者,贬为宫奴;
后昭明侯借军功与婚约有请,谢氏一族赦谢辞桉、谢长盛为流放,叶眷为妾入侯府,沈珏乐恢复沈籍,燕氏因燕祐大义灭亲有功,除燕祐外其余人等男子充军女子流放。
如此,谢氏一族就此塌陷。
……
稽查司牢房里,鬼哭狼嚎,阴湿冷寂。
谢均端坐草席之上,木栏外立着一人。
“摄政王殿下,用过之后就把臣踢开,倒是一手好计谋,我现在倒是有些替圣上担忧了。”
谢均不睁眼却已知来人是谁。
李贽低声笑了:“丞相大人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你私开矿产私藏兵器等,哪一个是我叫你干的?”
“若是我干的,你何苦不把我供出来?”
谢均枯槁地眼睛缓缓睁开,他冷视李贽:“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和顾家搞到一块,你保下我儿,我替你封口,是一桩好交易。”
他看着牢口斜阳,如同一个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他话语苍苍:“不过殿下,你倒别忘了当年我是封你的命去查先帝密令,沈家的覆灭是你一手造成的。”
李贽轻扯嘴角:“丞相大人糊涂了。”
谢均不以为然,他缓缓开口,如同所讲之事和自己无关:“是不是殿下,殿下心里很清楚。”
李贽眼神冷下几分:“我当年不过是想要让你查密令之事,是你借密令的借口知晓了沈御史查到你南边铁矿之事要弹劾你,你束手无策于是故意用五十只箭镞去灭人,想要将此事再嫁祸给周家或者是顾家,借查两家之时查明那多出来的第一百零一只箭镞——密信究竟攥在谁的手里。可你没想到你留下的那个箭镞被沈珏明捡了逃了!你灭了沈家却没理由查两家,还让沈珏明逃走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把把柄交到了她手里。”
谢均哈哈大笑:“殿下将自己摘得够清楚啊!”
“有件事情我想问殿下,你是什么时候得知密令在她的手中的。”
李贽眸光悠远,不等他开口,谢均替他答了:“我知道,你早就知道苏木的身份,故意放她来上京调查真相,然后派人在她身边潜藏,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管是她查顾家、周家还是谢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难怪,她一个受了那么重伤的女子能从我死士手里逃脱一次又一次。”
李贽收敛了笑,面色越发阴沉:“你知道的还挺多。”
谢均看着他语重心长:“我既然都能知道,我相信沈珏明也不会还被蒙在鼓里,殿下有空在这看我这个阶下囚的笑话还不如琢磨琢磨,沈珏明手里那个密信究竟能不能到你的手里。”
“毕竟你将她送到了顾长宁的身边,她就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她的心思,恐怕也不在你身上了。”
李贽笑容僵住了一瞬。
但他很快调整回一副随意散漫的样子。三年的情谊比不过她和顾长宁的一年吗,他不信。
……
苏木被一路从蔺州带回了上京,现在,她被关在摄政王府内,日日都有人在她院子门外看守着 ,她出不去。
但出不去她也不着急了,她知道李贽不会杀她,现在似乎也没谁还想要杀她,她要杀的人也伏法了,她现下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
不过,她还是想亲手解决了谢均。
国内乱党刚清,趁着太平日子还不久,李贽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拉下皇位之上的人,现在的太平,不过是他犹豫用什么手段登上皇位。
用什么手段,关键在密诏之上。
太平日子没多久,李贽来找她了。
苏木正眯着眼在躺椅上晒太阳,悠哉游哉的暖意之间是无比的舒适,突然一高大身影挡住了日光,苏木蹙眉睁眼。
说起来有半月不见了,从李贽率兵平反到现在有多久,二人就有多久没见。
“谢氏一族伏罪了,顾长宁的功劳,你可满意?”
他顺着她旁边的石凳而坐,目光放在她的脸上。
这些事情早就传入了苏木的耳朵,她没回答。
“顾长宁待你倒是很好,为了你妹妹不被谢氏牵连,为了把谢辞桉叶眷等人救出来,用他那一身军功去换,用一纸婚约去换。”
“你之前还以为他真要娶仇人之子,气地呕血。现在一切大明,你可感动?”
苏木藏在眼皮地下的眼珠子猛地一颤,她不想和他拉扯,她眼睛都没睁:“你想要说什么你就直说。”
李贽握住苏木自然垂在椅边的手:“我是想说,顾长宁日后怎样,你可想过。”
苏木抽回手,她被这话弄得一笑:“他日后怎样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问我作甚?”
李贽也不恼怒,他笑道:“他是死是活呢?”
躺在躺椅上的人猛地一睁眼,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可李贽并没有松快,反而他垂在膝前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
苏木见他不表态,追问道:“他是立功之人,你若是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走弑君杀臣这条路,你坐不长久的。”
李贽挑眉看他:“路在我的脚下,我能走多久就能走多久。所以我说走,那条路我并不稀奇,但若是你愿意让我走松快一点的,没有那么多鲜血染成的路,我也愿意。”
他眸色冷下几分,声音幽暗起来:“况且明儿,你应该做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一个月前我没有拦下顾长宁,今日你是不是应该把我要的东西交给我?”
苏木认真看他:“我给你了,你怎么对我,怎么对顾长宁?”
李贽笑得懒散:“你觉得呢?”
他眼睛眯起,仿佛看猎物般死死盯着苏木:“苏木,我对你够宽容了,我之前是答应你不拦顾长宁他们的路,但你本事倒是不小,瞒着我悄悄给顾长宁递了治眼疾的药,你这事做的不道德。可我还是放任你也没和你追究不是。”
苏木没否认,但是她看他的眼神并不算温和,连带着语气也不太好:“你不用装了,顾长宁的眼睛究竟为什么会反复,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木没有耐心和他左顾而言它:“等你登基后你为君,你有什么命令我不能从?我要你现在答应我。”
李贽有些不高兴了:“明儿,你要的有些多了。”
李贽和她盘算:“你没有选择。就像你一个月前对我所说的,进我细细琢磨一下少流点血,退我可直接上手段镇压。”
他掀眼看她:“还是你觉得,他区区一个镖骑将军我摄政王奈何不了他?”
他如此自负,如此高高在上,苏木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她也笑了,不过是苦笑。
她起身,一步步逼近李贽阴暗的脸庞:“李贽,你骗过我。”
“你骗我关于沈家覆灭的真相;骗我给我服下失去记忆的药;骗我、利用我入京为你探取真相,结果兜兜转转你要的东西至始至终都不在这些人身上,在沈家手里。”
“那你呢?你不是一开始就骗了我!”
李贽突然怒吼:“那个时候你告诉我,说你手里只有从沈家逃脱的那一枚箭镞,你让我日后一定要帮你,可你身上明明有你父亲交给你另一个箭镞,那个箭镞里的秘密是我一直所求的,你从没跟我提起过!可你却告诉了顾长宁!你凭什么告诉他!”
李贽双手攥着苏木的胳膊,他快要失去理智一般。
她凭什么将顾长宁看的如此重要,凭什么将他视为蛇蝎之人,直到如今,她都还是不肯帮他。明明在那个三年里,她和他有那样深的情谊,她明明告诉过他,安慰过他,护过他。
她曾抱着他:“李贽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他们对你太坏了!我都知道的。”
他是长子,从下就被母妃高要求约束,他时刻恭谨严于律己,时刻小心翼翼。他明明是皇子中最具有学识,胆识之人,才学,武学个个拔得头筹,就因为他是庶子?就因为他是继后之子,所以总被冷落,总被所谓的嫡子欺压。
就连两人争执明明是那嫡子李垚自己掉入湖中,他也要被训被弹劾被送往蔺州母家反省。
他在路上遭人追杀时有谁护过他,有谁替他感到不公,有谁曾正真在意他。
被救后他变得沉默寡言,藏拙自闭。
是她渐渐打开他的心房的。
他不过……他不过是想要走上至高之位,为他自己鸣冤为他在乎的人鸣冤。
李贽眼底充满了癫狂,他睁大着双眼,攥着苏木的手格外的用力:“我想帮你,我想帮你的!沈家的事情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他真的不知道,那时是她的母亲为他筹划去联手的谢均,只不过以他的名,打着为他好的名号,此后一切好处未曾得到,罪名尽在他一人之身。
凭什么……
苏木挣脱他的手,她看着李贽迷茫癫狂、可怜的面容,他的泪从惊慌的眸中掉落。苏木没法无视。
她渐渐不再挣扎,她将李贽揽入怀中,就像当年一般抚慰他的情绪。
“李贽,你冷静一点。”
“我没有告诉过顾长宁,从来没有。”
被这样温热的怀抱所圈,李贽在一丝恍然滞楞后回抱地更紧,泪水也落得更加汹涌。
“你不该是这样的李贽。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利用我也好,现在想要走上那个位置也好,你做到了你想要的,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能不能也放过我。”
最后几个字落下,怀里的人僵住了。
他呆呆地往后退了几步,狂笑个不止。
苏木的腿也像灌铅了一般一步也不能动。
李贽冷冷看着她,仿佛之前在她怀里突然情绪失控的人不是他。
“你留下来和我杀了顾长宁,你选一个。”
苏木愣住了片刻。
她忽然觉得李贽执着的有些可怜。她自嘲一笑:“你留下我有什么用,你如果想说我将密诏给你和杀了顾长宁二者选一个,你知道我选哪个。”
他突然吼道:“那我先杀了顾长宁!”
苏木睁大眼睛看他:“你何必。”
看着李贽所说和他所想一般无二的狰狞面容,苏木无奈摇头,终于说出了那句话:“而且李贽,你杀不了他。”
李贽狂笑不止:“凭什么你觉得我杀不了他。该说你是看不起我还是说太看得起他?”
“密诏在他那。”
死一般的沉寂。
李贽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捂住胸口喘息地厉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木平静的面孔。不解,自嘲,苦笑,暴躁席卷他一身。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贽笑中带着泪:“都是假的是吗?”
“你不是说没有告诉他吗!你骗我苏木,你又骗我!”
“好计谋,好计谋!”
苏木伫在那处看他,忽然觉得自己胸口闷的慌。
她没有办法。在她离开巫溪前,她将箭镞连带着那一封信都放在了鲁工锁里,她的身边不安全,她只能将那个东西放在顾长宁那里。即使顾长宁并不知道他身上带着一个怎样重要的东西。
苏木不再和他绕弯子,她极其疲惫地开口:“李贽,杀了他你就拿不到密诏了。你放了我,我让他把密诏给你,我们各自欢喜不好吗,你究竟要强求些什么。”
苏木忽而在李贽脸上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阴郁,他像一头狼,眼神紧咬住她不放,然后猛地冲过来抱住了她。
苏木感受到的不是暖意,是刺骨的寒。
随即,苏木感受到了脖间一阵冰凉。
她缓缓低头,那是一把短刃。是她每次做任务都会带的一把刀,防身自用从不离身。
这些年来,苏木某些时刻会很疑惑,她为什么要时刻带着这把刀,这把刀究竟是何时陪在她身边的。
现在她想起来了。这把刀是李贽送给她的。
可现在,李贽正拿着这把亲手送给她的刀挟持她。
心中堵塞翻涌,叹世事变迁。
他靠近她的耳朵,低声细语:“别怕,我不会伤着你的。”
随即,他声音比之刚才大上百倍。
“宣昭明侯来见孤!就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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