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谢家叔侄的爱恨情仇如何, 一顿饭总归宾主尽欢。
谢迅带来的十车货物如同及时雨,解了何长宜的燃眉之急,正好填上了断货的这段空档期。
送完货, 谢迅不急着回去, 反而留下做客,饶有兴致地参观起了友谊商店。
何长宜也不赶人,让谢迅自便, 有时忙不过来, 还要拉他做壮丁,把难缠的顾客都丢过去。
谢迅峨语好口条顺, 灵活机变, 加上之前见多了各式样的老毛子,处理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谈笑间轻松搞定, 直看得郑小伟两眼放光,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就差来一句“公若不弃, 伟愿拜为义父”。
谢迅使唤郑小伟也使唤得很顺手, 鞍前马后拎包倒茶,只要随便夸两句就能得到一头核动力驴。
何长宜索性成人之美,让谢迅走之前带上郑小伟,免得她棒打了鸳鸯两分离。
郑小伟先惊后喜, 眼巴巴地盯着谢迅看。
谢迅笑眯眯地像个狐狸, 轻飘飘说出拒绝的话:“不了吧, 他是你的兵,我总不能来一次就撬一次墙角,只怕下次你不想再见我。”
他还拍一拍郑小伟的肩膀, 勉励道:“跟着何姐好好干,她是你能遇到的最好老板。”
郑小伟被哄得像个新兵蛋子,晕乎乎地说:“我一定跟着何姐好好干!”
谢迅就再拍拍他的肩膀,好大哥似的表扬:“加油,我看好你。”
何长宜抱臂站在一边,谢迅转过头冲她悄悄眨眨眼,她只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屁的不愿意撬墙角,分明是他讨厌在身边放一个和自己太像的人。
看到郑小伟就想起当年十七八的自己,一样瘦巴巴的秃毛狐狸,让人踢一脚只敢夹着尾巴躲开,看人眼色去捡残羹剩饭。
挨完打躲回破破烂烂的窝里,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用将来扬眉吐气的妄念来安慰自己。
谢迅熬过十年,如今功成名就位列仙班,再看郑小伟就像看一个敞口玻璃瓶,那些郑小伟自己都浑浑噩噩的念头,他一清二楚。
过去太过灰头土脸,如今想到只觉晦气,恨不能只让何长宜看到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
最好在两人最初相识时,他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可偏偏不是。
恨她高高在上,又爱她高高在上。
明月高悬,能否独照。
他的野心,他的痴念,他藏在心底无法泄露分毫的偏执。
那些晦涩难言的杂念叠加在一起,到嘴边只有一句:
“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何长宜全然不知谢迅笑面孔下的复杂心情,又或许只是懒得去想。
“今天不行,我晚上约了人。”
她抬起手腕看看表,随手脱下仓库的工作服,走到镜子前拢了拢头发,又补了一下口红。
这下看起来就像样多了,至少能出门见人,省得看起来太过落魄——天知道,她还没惨到要兼职搬运工,只是来仓库监工而已,毕竟新来十车货物,没她坐镇还真不行。
无意间,何长宜注意到镜中反射人像,身后的谢迅不知何时收了笑,看起来有种冷冰冰的讥诮。
她转身问他:“怎么了?”
谢迅一怔,迅速挂上了笑,若无其事地说:“我有点好奇,什么样的客人才值得你郑重对待。”
何长宜再看看镜子,“郑重吗?”
她左右转了转脸,恍然大悟地从拎包中拿出粉饼,在眼下的位置摁了摁,又用手指蹭了蹭口红,轻轻地在两腮打圈擦过。
这下看起来明显气色好多了。
镜子中,谢迅还在笑,只是不知为何,莫名让人感觉笑容有些僵硬,有种咬牙切齿的错觉。
何长宜将口红粉饼丢进包里,穿上大衣,拎起手包,踩着高跟鞋就走。
临别前她想起什么,转头对郑小伟嘱咐:“晚上带着你大哥去吃点好的,我报销。”
郑小伟响亮地应了一声“哎!”
他扭头就满脸堆笑地问谢迅:“哥,你想吃点啥?要不咱们晚上去吃鞑靼烤肉,要上半只羊,再来几瓶酒,保证吃好喝好!”
谢迅冷淡地看过去,直看得郑小伟心里一激灵。
突然就不笑了,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
郑小伟期期艾艾地问:“谢哥,您是不是对烤肉不满意啊?要不这样,您说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我不吃也行……”
谢迅却一言不发,丢下郑小伟,转身去追何长宜。
他个高腿长,走起路来速度很快,不多时就追到街上,正好看到何长宜站在一辆豪华小轿车旁,和一个戴着帽子的斯拉夫男人在说着什么。
男人背对着谢迅,看不到脸,但莫名让他感觉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谁呢……
他记性好,很快就想了起来。
警车,尸体,伏尔加旅馆,以及,峨国男人。
于是谢迅停下脚步,侧身站在拱形门柱内侧,一双眼紧紧盯过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何长宜和男人显然是极熟的,两人交谈时像是凭空升起一道水泼不进、自成一体的结界,再多人经过也只是背景板。
谢迅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何长宜神采飞扬,是他没见过的轻松随意。
峨国男人微微俯身,是一个细致聆听的姿态,也是宣告般地将她拢在保护圈内。
谢迅满心怒火。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他还是恨毒了那个该死的老毛子。
凭什么!
明明他是先来的,也是他先认识何长宜的!
他没有晚,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
可凭什么不是他!
谢迅的心脏仿佛浸泡在硫酸般的毒液中,他自虐般要继续窥视,一边怨恨一边自我安慰。
没关系,只晚了一步而已,他已经下定决心。
反正他没良心更没道德,三纲五常通通不懂,别说只是区区一个老外男朋友,就算是领了结婚证又怎么样。
他一定要得到。
哪怕是以背德而畸形的方式。
三个人的感情一点也不挤。
谢迅站在门柱阴影中,仿佛已经融入其中,只一双眼冷冰冰凝视不远处的男女。
那个男人似乎有所察觉,敏锐地转过头,精准地与不远处的谢迅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谢迅心中巨震,一时间几乎是茫然无措的,甚至还有点委屈。
那个金发的警察呢?这个男人又是谁?
她到底养了几个斯拉夫情人?!
日古力轿车旁,阿列克谢收回视线,对何长宜说:“看来你的合作伙伴很关心你的人身安全。”
何长宜看了一眼谢迅,心中惊奇,他看起来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这里太不安全,毕竟报纸上每天都有倒爷被杀的新闻。”
阿列克谢嗤了一声,转身拉开车门,示意何长宜上车
“那他最好现在就去报警,而不是像个克格勃一样偷窥。”
上车前,阿列克谢最后看了一眼谢迅,“他应该庆幸我没有随便开枪的习惯。”
何长宜一边翻白眼一边说:“是哦,真是要谢谢你了,遵纪守法的阿列克谢先生,国家都应该为你授勋,我现在就为您预订一枚十公斤的勋章好吗?”
阿列克谢冷哼一声,毫无征兆一脚踩下油门。
汽车原地弹射式启动,何长宜毫无防备被惯性甩在椅背上,气得破口大骂:“你不止需要一枚勋章,你还需要一座火箭发射井!”
汽车在马路上狼奔豕突,阿列克谢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愉快。
“私奔到月球吗?听上去很浪漫。”
整辆车都是何长宜的咆哮声。
“狗屎的浪漫!去火星流亡吧!”
阿列克谢这趟来是开车路过弗拉基米尔市,顺便找何长宜吃个饭,吃完还要继续赶路,他要去隔壁州处理一些事情。
何长宜嘲道:“黑|帮也出差?报销差旅费吗?需要一张张地贴发票和收据吗?看在交情上,我可以为你虚开几张大额发票,你喜欢餐饮还是住宿?”
阿列克谢面不改色,平静地说:“祖母很想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
何长宜神色缓和下来,只是依旧板着脸。
“我当然会,但你不应该反思为什么会让你的老祖母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家吗?”
阿列克谢不解释,简短地说:“我需要工作。”
何长宜嗤道:“狗屎的工作!”
阿列克谢:……她今天就和狗屎过不去了吗?
何长宜很不高兴地吃完这餐饭,结账时径直往桌上拍了几张大票子,惊讶的服务员看看她再看看阿列克谢,最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何长宜把找零拍到阿列克谢胸前,挑衅地问:“那份狗屎工作能让你挣这么多钱吗?还不如跟着我,我可以让你挣到比这更多的钱。”
这个话题是老生常谈,阿列克谢之前从不回答,今天却难得有兴致开了口。
“你想要我做什么工作?”
他俯下|身,缓慢靠近她的脸颊,呼吸吹起细碎鬓发。
耳鬓厮磨。
“保镖吗?”他的声音几乎像气声了,“还是,其他?”
何长宜侧过脸,反问他:“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阿列克谢后退回原位,垂眸看向何长宜。
“任何。”
他说:“只要你想让我做的,任何都可以。”
何长宜露出甜蜜笑容,“好啊,现在就请你忘记那个狗屎黑|帮的狗屎工作!”
阿列克谢扬声大笑,“至少不是现在!”
他走出餐馆,站在汽车旁,一把抛起钥匙又接住,快活又轻佻。
“别担心,我回来后会考虑的。”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何长宜说:“我现在开始怀疑你们所谓黑|手党的性质了。”
阿列克谢盯着前方道路,随口问道:“什么性质?”
何长宜冷笑道:“其实黑|手党是你们为了自抬身价编出来的吧,实际上就是一群在狗屎里打滚的屎壳郎组成的非法社团!”
汽车猛然停靠在路边。
阿列克谢一言难尽地看向何长宜。
她就不能忘记狗屎吗?该死的,到底是谁教会了她这个单词!
当回到住宅时,大部分人已经休息了,只有门厅处还亮着灯。
值夜的保镖看清楚来的人是何长宜后,才放下了扶在后腰枪包处的手。
何长宜将特地打包回来的新菜递给他,“辛苦了。”
两个保镖笑得露出大牙,一个去找筷子一个去拿叉子,乐呵呵地吃起了夜宵。
何长宜脱掉高跟鞋,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正要回房间休息时,却看到开放式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她动作一顿,借着窗外月光看清对方的脸。
“谢迅?怎么还不去休息?”
谢迅坐在黑暗中,不动也不说话,当何长宜要打开落地台灯时,他才突兀地笑了一声。
“何长宜,你可真厉害。”
这话实在阴阳怪气,何长宜皱眉,不高兴地说:“谢迅,你发什么疯。”
谢迅站了起来,语气轻柔地问:
“何长宜,你到底有几个男朋友?”
何长宜才对着阿列克谢发了一通火,现在余怒未消,谢迅又主动撞上枪口。
“关你屁事,我就算有一百个男朋友,你有资格管吗?”
谢迅几乎要气笑,他三步两步快速逼近何长宜。
“谁有资格?那个金发的警察吗?他知道你有这么多的男朋友吗?”
何长宜也笑了。
“谢迅,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拆伙的前股东,还是救命恩人?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超出友谊的私人关系,让你觉得有资格来质问我吗?”
谢迅一顿,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何长宜抬手,轻轻拍在他的胸前,动作亲密,语气冰冷。
“别想太多,当心以后朋友都没得做。”
她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在要转身回房前,像是想到什么,何长宜彬彬有礼地冲谢迅点了点头。
“晚安。”
“做个好梦。”
第92章
处理完手头的事, 何长宜第二天一早便驱车赶往莫斯克。
她不放心维塔里耶奶奶独自在家,即使有保姆陪伴,即使阿列克谢在出门前一定会安排好一切。
但何长宜还是希望能陪着维塔里耶奶奶, 至少应该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
何长宜要出发时, 谢迅黑着脸,一把拉开车门,默不作声地上了副驾驶座。
她挑眉, 询问似的朝后视镜看过去, 谢迅扭过头盯着窗外,刻意避开了和她的视线接触。
……啧, 看来他昨天晚上确实没睡好。
何长宜索性不问, 舒舒服服靠在后座椅背上,姿态闲适, 与前面那个坐姿僵硬的形成鲜明对比。
今天是峨国保镖负责开车, 解学军跟车护卫,他正习惯性拉开副驾车门要上车时,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个人。
解学军先是一愣, 在看清人后, 他也没多想,大大咧咧地直接问道:“谢先生,您也去莫斯克啊?”
谢迅冷淡地说:“我回东欧,去莫斯克坐火车。”
解学军挠挠头, “这样啊……您是客人, 跟我们老板一起坐后面呗, 别坐副驾了。”
谢迅看了一眼后视镜,何长宜戴着墨镜翘着腿,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似乎他上车与否、坐在哪里都同她无关。
注意到他的目光,何长宜甚至还有闲心冲他笑一笑。
她的心比北极的永冻层还要坚硬。
解学军催促道:“谢先生?”
谢迅绷着脸,恨声道:“我就坐这儿。”
解学军看看客人,再看看老板,最后恍然大悟,拽着谢迅的胳膊把他拖下了车,转手就塞进后座。
“谢先生别不好意思,我们老板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再说了后车厢宽敞,你就别多心了!”
谢迅反抗未果,踉跄着被这位前特种兵像抓小鸡似的塞进了车,还没坐稳,何长宜扭头冲他一乐。
“昨晚做了个好梦吧。”
好梦?
谢迅用力闭了闭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长宜还要雪上加霜,又说一句:“要是做的不是好梦也没关系,东欧离得远,你可以在火车上好好补一觉,多做几个梦,总会有你喜欢的一款。”
谢迅:……
谢迅抓着车门把手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就在他终于决定拉开车门下车的时候,前方司机一脚油门,吉普车顺滑汇入马路车流。
他僵硬的抓着把手,良久,才慢慢松开了手。
两百公里的路程,谢迅一言不发,惯常的一张笑面孔也没了笑。
何长宜也不说话,盯着道路风景放空,脑子里不断琢磨一些生意上的事。
后排两人一左一右看向窗外,明明距离很近,却像是隔着天堑。
前排司机悄悄伸手拧开车载收音机的按钮,音乐声打破车内沉寂。
最后就连神经大条的解学军都看出不对,迟疑地看看何长宜,再看看谢迅,之前也没听说这俩人吵架啊……
司机快速向解学军使了个眼色,于是他恍然大悟,开始警戒盯防谢迅。
这家伙果然是头笑面虎,说不准就和本地黒社会有勾结,他可得看好了,谁都别想在他眼皮下绑架何老板!
谢迅不知道为什么解学军的态度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但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麻,也无心顾及一个小保镖。
他明明坐在何长宜身旁,却从未如此感到离她遥远,远到让他绝望。
她是冷酷的月亮。
车窗上反射出何长宜的身影,谢迅怨恨而贪婪地用目光勾勒她的轮廓,越是绝望就越是渴求,从眼睛里生出无数双小手。
不,他绝不放弃。
至死不休。
何长宜贴心地让司机将车开到莫斯克火车站,分别前还亲切嘱咐谢迅:“要是有警察扣护照找茬,你就报我的名字。”
谢迅重又挂上一张笑脸,风度翩翩地向前排两位表情诡异的保镖道谢后,才对何长宜说:
“我先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之后我还会再来,你不会不欢迎吧?”
何长宜直白道:“就算我不欢迎,难道你就不来了吗?”
谢迅笑容不变,温声反问:“我当然要来,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等何长宜回答,他就说:“我以为在火车上时,我们已经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
何长宜:……这话让她怎么接?
对不起你不是我朋友我才不在乎什么救命之恩活该你在火车上挨了一刀没死算你命大?
“我们当然是朋友。”何长宜加重道,“只是朋友。”
谢迅只当没听到后半句,仿佛得到了什么许可,欣然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常来往。”
何长宜:“也不用那么经常吧……”
吉普车要驶离时,谢迅站在车外,突然对着车内的何长宜露出一个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漂亮笑容。
“长宜,来日方长。”
直到谢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后视镜,何长宜才慢慢呼出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脏甚至停跳一拍。
唉。
原本以为大家都是有口无心的饮食男女,现在居然有人要当真。
这简直不可思议,偏偏又真实发生。
她只是随口说一句包养,怎么还真有人上赶着要付费被包。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男人总想走捷径。
可惜谢迅不是真狐狸,她也还没老到要做糖妈,不然尝一口狐狸肉也未尝不可。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吉普车最终停在德米特洛夫大街。
看到有陌生车辆来访,一胖一瘦两个寸头皮衣男气势汹汹走过来,凶巴巴地去敲驾驶座车窗。
“嘿,小子,没人告诉你这是谁的地盘吗?!”
何长宜拉开车门跳下来,说了一声:“是我。”
胖子和瘦子认出她来,急忙堆出满脸笑,抢着和何长宜说话。
“是何小姐!这辆吉普车果然和您一样威风!”
“真荣幸能遇到您,您是来探望老夫人的吗?”
何长宜让解学军打开后备箱,将两个装满了日用品、香烟和罐头的袋子递给两人。
胖子和瘦子喜笑颜开,还得是这位钟国小姐,出手大方,做人讲究,对他们这些小喽啰也是处处周到,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完美的女人。
阿列克谢应该更卖力一些,无论是哪个方面,当然,特别是某个方面。
——他们是一起泡过桑拿的,阿列克谢绝对有卖力的资本。
胖子和瘦子热情带领司机将吉普车停到这条街最安全的地方,解学军则跟着何长宜走进大宅。
维塔里耶奶奶还在睡,最近她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保姆在见到何长宜时同样态度亲热,又是倒茶又是端甜点,在她将袋子递过来时,连声推拒。
“不,我不能再收您的礼物了,您为我的孩子解决了上学的问题,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您。”
何长宜笑眯眯而不容拒绝将袋子塞给保姆,柔声道:“您还有家人呢。”
保姆高兴又不好意思,一头扎进厨房,坚持要做一道工序相当复杂的热杂拌汤。
这道菜要切要煮要焖要炖,越正宗越费时费力,在峨罗斯属于小孩闹着要吃这道菜时会被大人骂一句“我看你像杂拌汤”的级别。
保姆的厨艺很好,但何长宜还是更怀念维塔里耶奶奶的那一盘炸馅饼。
直到暮色沉沉,维塔里耶奶奶才终于醒了过来。
她迟钝地盯着坐在床边的何长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电脑,本次开机时间超过0.01%地球在线用户。
“啊,是你,我的钟国小鸟。”
保姆熟练地扶着维塔里耶奶奶坐起来,在她背后放了垫子,又端来一碗好消化的荞麦粥,慢慢喂她吃完,最后是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
何长宜在旁边时不时帮一把手,动作娴熟,一看便是经常做的。
吃了饭,又吃了药,维塔里耶奶奶慢慢醒过神来,精神明显好多了。
她慈爱地说:“我的小姑娘,你应该去和小伙子们约会,而不是在老年人这里浪费时间。”
何长宜故意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实际上,我更想和您一起去舞男俱乐部。”
维塔里耶奶奶笑得直喘,缓过气来就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惜我的心脏太老了,受不了太刺激的事,俱乐部也不会欢迎一个坐着轮椅的观众。”
何长宜冲老太太眨眨眼,“那我们就包场,全场只为您表演。”
维塔里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气色都好上几分。
第二天,何长宜还真推着坐着轮椅的维塔里耶奶奶出了门。
不过她们终点不是俱乐部,而是距离不远的革命广场。
广场占地面积颇大,林草葱郁,阴郁而寒冷,有种峨罗斯特有的寥落气质。
不过广场两侧的书摊和花摊有效冲淡了这种冷冰冰的气息,特别是色彩艳丽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堆在小摊上,即使是阴天也能点亮。
何长宜推着维塔里耶奶奶走过去,两个保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维塔里耶奶奶苍老的手指抚过玫瑰、郁金香、西番莲……新生与垂暮,饱满与干枯,时间多残忍。
何长宜便将花全部买下,大束的鲜花用玻璃纸包好,维塔里耶奶奶抱了满满一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她快乐地嚷嚷道:“就算我的丈夫也没有送过花,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的花!”
何长宜就说:“那我以后天天给您送花,每天不重样,直到送遍全世界的花。”
维塔里耶奶奶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展开了,她珍爱地抱着鲜花,忍不住嗅了又嗅。
“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老人。”
她抓着何长宜的手,疼爱地摩挲着,要笑又要叹气。
“可是我的钟国小鸟,你怎么飞了这么久才飞到我身边?我认识你太晚了……”
何长宜将脑袋靠在维塔里耶奶奶肩上,温和地说:“没关系的,奶奶,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维塔里耶奶奶含着眼泪点点头,已是心满意足。
广场上有为游客拍照的小贩,何长宜心血来潮,付钱请对方拍了一张她和维塔里耶奶奶的合影。
照片上,维塔里耶奶奶坐在轮椅上抱着花,何长宜靠在她身旁,一老一少脸上满是笑,不是祖孙胜似祖孙。
渐渐的,太阳出来了,广场上阳光灿烂,仿佛是春天。
维塔里耶奶奶来了兴致,和何长宜谈起了过去。
“我们那时候鄙视美丽,不要鲜花,不要跳舞,也不要情书,美丽和浪漫被视为资本|主义。”
她顿了顿,说:“为了参加集体婚礼,我剪掉了长发,真遗憾,我的结婚照一点也不美丽。”
何长宜故意轻松地说:“当然不,长发还是短发都不影响您的美丽。不如我们来谈谈,阿列克谢的祖父是怎么追求到一位美丽至极的女士。”
维塔里耶奶奶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光芒,矜持地说:“我们一起读诗,或者唱歌。”
隔着漫长时光,她依旧还记得那些诗。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就让那些不曾等待我的人/说我侥幸/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你在等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从死神手中/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你在等待。”①
维塔里耶奶奶慢慢重复了最后一句:“你在等待……”
她摇了摇头,“不,是他在等待。他已经等了我太久。”
气氛不对,何长宜赶紧说:“很美的诗,我也很喜欢峨罗斯的诗歌,就比方说——”
她绞尽脑汁去想一些积极阳光向上的诗,然后绝望发现峨罗斯的诗人们人均抑郁症,他们的主题总在萦绕失恋、死亡以及失恋后想死。
要么是“我的名字对你能意味什么/它将死去,像溅在遥远的岸上/那海浪凄凉的声音”②,要么就是“人世间,死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活着,也并不更为新鲜”③。
都说苦难造就艺术,可这特么也太艺术了吧!
就不能来一首阳光开朗、赞颂生命的诗吗?!
维塔里耶奶奶像是看出了何长宜的郁卒,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时突然响起手风琴的声音,卖艺人的歌声响起,是《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何长宜眼睛一亮,推着维塔里耶奶奶就往卖艺人的方向走。
“我还是更喜欢联盟的歌曲,许多钟国人都会唱这首歌。”
卖艺人的周围已经有许多听众,大都是老年人,而卖艺人本身年纪也不小,头发花白,满面沧桑。
而他的嗓音像是开裂的丝帛,又像是生锈的铜像,与这首歌一样,在当今的峨罗斯有种不合时宜的顽固。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边境不再是边疆,祖国也不是那个祖国。
但无论如何,喀秋莎总归是喀秋莎。
何长宜将钱放进卖艺人身前的盒子里,而对方垂着头,一双眼始终只肯去看手风琴。
逛完广场,维塔里耶奶奶的精神还不错,她兴致勃勃地要请何长宜吃饭,就在她年轻时与阿列克谢的祖父约会的餐厅。
虽然餐厅的装饰已经和几十年前完全不同,经营者也从国家变成了私人,但总归菜单上还是有眼熟的菜,即使换了厨师也换了口味,也不算白来一趟。
维塔里耶奶奶按照记忆里的印象,大手笔地点了一桌子的菜,何长宜试图阻止:“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
“不,不止我们。”
维塔里耶奶奶笑着冲隔壁桌的两个保镖招招手,“来吧孩子们,坐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
两个保镖先去看何长宜,见她点了头,才坐了过来。
维塔里耶奶奶说:“小伙子们,你们今天辛苦了,多吃点吧。”
她像世上任何一个慈爱的老祖母一般,努力往孙子嘴里塞饭,塞得两个保镖从眉开眼笑到欲哭无泪,最后捧着肚子连连求饶。
维塔里耶奶奶不满道:“你们吃的实在太少了,我的阿廖沙可从来不会吃得这么少。”
何长宜笑嘻嘻地补充道:“这就是他为什么能长成一头熊。”
两个保镖:……
不,他们是人,不会变成熊,更不会变成一头一米九的巨熊。
一餐饭快吃完时,餐厅门口忽然吵闹起来。
“不!你们不能进来!快出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进来?难道这里只向资本家开放?!”
何长宜闻声看去,只见一群穿着联盟军装、胸前挂满勋章的老兵们站在餐厅门口,正在和试图阻止他们进门的服务员争论。
服务员不耐烦地说:“听着!我不管你们是谁,总之你们不受这里欢迎,别打扰了我们的客人!”
老兵气愤道:“看看这些勋章,我们到底曾经为谁而战?你不感到羞愧吗!”
服务员轻蔑地说:“那你就去找给你颁发勋章的联盟吧!我们不需要你们了!”
老兵们愤怒极了,可年轻力壮的保安已经围了过来,他们也只能愤怒。
正当老兵们要离开餐厅时,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请留步。”
众人闻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东亚面孔的年轻女人。
她站起身,身后跟着两个保镖,快步走到餐厅门口,含笑对服务员说:
“让他们进来吧,我请这些老先生们喝一杯。”
服务员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
她慢条斯理地将小费塞进服务员的上衣口袋,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想没有餐厅会拒绝客人,特别是一群值得尊敬的客人。”
她转身,笑着对老兵们说:
“请允许我请您喝一杯苦酒。”
第93章
何长宜包下了半个餐厅。
一群疲惫而低落的老兵鱼贯而入, 走进了这座他们曾经保卫过的建筑。
服务员敢怒不敢言,忿忿地将酒瓶用力放下,转过身一边翻白眼一边还要去端下酒菜, 左手鲱鱼土豆右手腌蘑菇, 盘子上还要摞一叠肉冻,简直像在表演杂技。
后厨正忙得不可开交,那位慷慨的钟国女士点了峨式烤乳猪和煎小牛肉, 这可是个大工程, 连帮工都忙得脚不沾地。
领头模样的老兵瞎了一只眼,很客气地对何长宜说:“同志, 我们只需要坐下休息就够了, 请不要点菜,这太浪费了。”
何长宜说:“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你们是战争英雄, 只是一顿饭而已,请别放在心上。”
一个脾气急躁的老兵就说:“英雄?我们算什么英雄,难道这个国家还有人记得我们这些老东西吗?!他们恨不得把我们像联盟铜像一样丢进钢炉里, 或者直接扔到垃圾场!”
领头老兵立刻呵斥道:“中校, 注意你的言行!”
急脾气老兵不情愿地说:“是,门沙克将军。”
何长宜有些惊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兵居然会是一位将军。
而一旁的峨国保镖莱蒙托夫显然要激动得多。
他急切地问:“门沙克将军?您就是那位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德国精锐部队的门沙克将军?!”
领头老兵平淡地说:“我想如果没有第二个门沙克的话,你说的应该就是我。”
莱蒙托夫啪地一下双脚并拢, 郑重其事地向一只眼的将军敬礼。
“近卫第九摩步师第一旅坦克团前作战参谋莱蒙托夫向您致敬!”
门沙克将军抬手回礼, 见莱蒙托夫肃立在旁, 不肯坐下,他平静地说:“请坐吧,莱蒙托夫少校, 这里不是军队,我也不再是将军了。”
莱蒙托夫犹豫了一下才坐下,但脊背绷得笔直,像是插了根钢条。
维塔里耶奶奶看了看几人,语气轻松地说:“真巧,我的丈夫也曾是一名军人,十年前他下葬时戴上了所有的勋章,那些勋章甚至比我们的结婚戒指离他的心脏更近。”
门沙克将军专注地听着,听完点点头,说:“您的丈夫很幸运。”
维塔里耶奶奶欣然地说:“他确实一直是个幸运的家伙。”
急脾气的老兵嚷嚷道:“真希望我能和您的丈夫一样幸运!能够作为英雄死去,而不是一个乞丐!”
乞丐?
原来这些老兵郑重其事地穿旧军装、披挂半身勋章,不只是为参加战争胜利的纪念日,而是要向当局抗议施压,要求提高退役军人的补贴金额。
毕竟在如今通货膨胀严重的峨罗斯,继续沿用联盟时期制定的补贴标准相当于是在慢性虐|杀这些曾经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军人。
他们每月收到的政府补贴甚至不够吃一顿饱饭,而存款的购买力正在疯狂缩水。
莱蒙托夫用自己做例子,忿忿地说:“我的薪水只够买一公斤最便宜的香肠或者十张大饼,可我还有三个孩子,没办法,我卖了我的狗,它……”
他忽然停住,仿佛嗓子被卡,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下半句话:“它被卖到了肉店……”
莱蒙托夫说不下去了,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一个老兵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都是这样。当初在战场上,我们被德军包围了,逃不出去,可总要活命,就只好杀了我的马,割开马肚,掏空里面的内脏,好让人钻进去藏起来。”
说着说着,老兵也沉默了,半响才喃喃道:“那真是一匹好马……”
为了养家糊口,莱蒙托夫找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有时是卸货工,和外科医生、钢琴家一起干活;有时是修理工,通马桶修房顶,给钱什么都能干。
他也当过保安,不过保护对象不是什么富商,而是上夜班的妓|女。
无论如何,年轻的莱蒙托夫还能找到工作挣钱,而这些老兵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们在人生的尽头被迫陷入贫困窘境,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苟延残喘的老狗。
新生的国家不需要他们。
门沙克将军带头向政府要求提高补贴标准,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其他老兵那么义愤填膺,反而看起来很平静,却让人能感受到他深入骨髓的疲倦与麻木。
“我们的时代结束得比我们的生命更早。”他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急脾气老兵大嗓门地说:“我宁愿去死也绝不屈服!白宫里的那些家伙夺走了我们的一切,财富,荣誉,还有未来!但他夺不走我们的信仰!就算最后一座列宁雕像被推倒,我的心也绝不会改变!”
他激动地跳上椅子,挥舞着拳头高喊:“去他的民主,布尔什维克万岁!”
其他老兵纷纷应和,高唱起五十年前的歌:“前进!不畏惧死亡,你不会白白死去,鲜血构筑了根基……”
他们曾在战场上唱着这首歌冲向了德国人的坦克群,也曾唱着这首歌流着泪将战友埋葬。
五十年转瞬而过,那些曾坐着大篷车奔赴前线的年轻人们如今垂垂老矣。
他们的理想实现了吗?
年轻的服务员端着烤乳猪过来,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没有你们,我们早就过上欧洲人一样的好日子了!”
激昂的歌声骤然一停,餐厅气氛像被冰封。
急脾气老兵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门沙克将军摁住了他,平静地对服务员说:“孩子,你了解历史吗?”
服务员不屑道:“历史书?那上面全都是谎言!你们甚至把喜欢枪杀年轻的白军军官的屠夫吹捧为英雄!你们杀了那些勇敢的骑士!”
急脾气老兵忍不住了,怒道:“那可是白军!如果不是我们红军解放了所有人,你现在还在给贵族老爷们当农奴!”
服务员轻蔑地说:“那你一定会在劳改营里继续唱赞歌吧!斯大林做过唯一正确的事就是把你们这群狂热分子都投入了劳改营!”
老兵们愤怒极了,却也无能为力极了。
这不是他们的时代,不是他们的国家。
正当服务员像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一般,得意洋洋地仰着脑袋要走时,突然有人喊住了他。
“我向餐厅支付了超过两倍的钱,不是为了让一名服务员教训我的客人。”
何长宜敲了敲桌子,冷淡地对服务员说:“道歉,或者我砸了你们的店。”
服务员又惊又怒,大声嚷嚷道:“你在威胁!这是违法的!”
何长宜没有和他多话,转头看向两位保镖,不等她开口,早就按耐不住的莱蒙托夫率先站了起来,甚至掏出了腰间的枪包拍在桌子上!
解学军不明所以,他的峨语还停留在劝酒和脏话的阶段,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管他呢,听老板的就对了。
他依葫芦画瓢地也将枪包拍在桌上,威胁地瞪着脸色苍白的服务员。
服务员不知是倔,又或只是单纯吓傻了,哆嗦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既然喜欢资本主义,那就按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来。”
何长宜没耐心,见他不说话,便要挥手示意开砸,旁边躲着的餐厅经理急忙跳了出来。
“道歉!我替他向您道歉!”
何长宜问他:“所以你刚刚在哪里?在看着你的服务员羞辱客人吗?还是说,你们餐厅的风格就是放纵服务员辱骂客人?”
莱蒙托夫配合地将枪抽出来,咔哒一声上了膛。
餐厅经理满头大汗,脸上努力挤出笑:“对不起,我道歉,我也道歉……”
与此同时,他凶狠地去摁服务员的脑袋,呵斥道:“你这头蠢猪,你竟然敢对客人说这样无礼的话!你必须立刻道歉!”
服务员被迫低下脑袋,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抱歉”,声音低到连狗都听不清。
何长宜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向我道歉?”
枪口下,餐厅经理的脑子转得快极了,马上就恍然大悟,揪着服务员转向老兵们的方向,连声地说:“对不起,他太年轻,不懂事,您是国家的英雄,请原谅这个无知的孩子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死里掐服务员,手背上青筋迸发,力度堪比老虎钳。
服务员疼得要叫出声,可还是不想道歉,特别是对着那群老兵。
该死的老顽固……嗜血的战|犯……极|权的帮凶……
他们早就该死,如果不是他们,他现在就应该在别墅里喝啤酒看球赛,而不是做一个又穷又累的小服务员,每月的工资甚至买不起一条牛仔裤!
餐厅经理咬牙切齿地在服务员耳旁说:“再不道歉我就开除你!”
服务员浑身一震,从别墅啤酒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他低着头,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对不起……”
何长宜不满意地问:“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只要开了口,似乎接下来再说什么都无所谓。
服务员索性破罐破摔,大声地说:“对不起!我说错了!你们是英雄!我道歉,行了吧!”
何长宜还是不满意,门沙克将军却开了口,平静地说:“孩子,你只是太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真实的历史。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祖国,为了下一代,我们为全人类而牺牲。”
服务员满脸不服,显然没把门沙克将军的话听进去。
但门沙克将军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餐厅经理松一大口气,拽着服务员就走,他不能继续把一颗不定时炸|弹放在这里!
何长宜询问地看向门沙克将军,他只是说:“争论没有意义。”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需要说服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整个社会,一个没有理想也没有信仰的社会。”
维塔里耶奶奶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老兵们沉默地吃掉所有桌上的食物,在离开时往盘子下塞了几百或几千卢布。
钱不多,但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最多的了。
何长宜让莱蒙托夫将钱还给老兵们,可这些缺胳膊断腿的老家伙却相当固执。
“我可不是乞丐!我不能伸着乞讨的手走进坟墓!”
“就算我老了,我也不能让一位年轻的姑娘请客。”
“拿着吧孩子,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的心意。”
老兵们依次与何长宜告别,蹒跚着走进夜幕将近的黄昏。
有人说:“愿上帝保佑我们。”
另一个人说:“上帝才不会在乎小人物!”
门沙克将军最后与何长宜告别。
“谢谢你,我的孩子,你让一群老狗吃上了一顿饱饭,就算在坟墓里他们也不会忘记。”
何长宜问:“或许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我是说,我可以招募一些人来工作……”
门沙克将军温和而坚定地止住了她的话。
“孩子,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国家抛弃了我们,但我们不是你的责任。”
他向何长宜行了一个军礼。
“再见了,我的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何长宜在报纸角落看到一则新闻,政府拒绝提高退伍老兵的补贴。
又过了一段时间,何长宜看到了一则讣告
——著名二战将领门沙克将军在战场旧址吞枪自杀。
第94章
过了夏天就是冬天, 莫斯克的秋天短暂得像一场幻觉。
温暖的壁炉前,维塔里耶奶奶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膝盖上披着厚实的旧毛毯。
火光映照在何长宜手中的书页上, 她用峨语读诗, 有时是散文。
她也用中文背诵古诗,维塔里耶奶奶虽然听不懂,却很喜欢那些陌生语言的韵律。
何长宜读的最多的是布拉特·奥库扎瓦的诗, 维塔里耶奶奶总会说:“我的孩子, 请再读一遍吧。”
于是何长宜无声叹了口气,再次轻声念了起来。
“往昔不可能复返/不过没有什么值得悲伤/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树木在成长……”
渐渐地,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维塔里耶奶奶嘴角含着笑,慢慢地睡着了。
保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小声地对何长宜说:“有人在门外等您。”
何长宜点点头, 将诗集放在一旁,嘱咐保姆留下看护维塔里耶奶奶,她悄悄走出了客厅。
门外是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他沉静地站在台阶下, 不远处一胖一瘦两个家伙在探头探脑, 却不敢像对待其他人那样粗鲁地赶人,可能是因为那辆公务专用的漆黑轿车,也可能是因为客人身上的灰色制服。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过来, 在看清人后, 目光蓦地变得柔和起来。
而何长宜已经惊讶开口:“安德烈?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猫竟然来耗子家做客。
安德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家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长宜打开房门,示意安德烈进来, 他却摇摇头,走到路边的轿车旁。
他拉开副驾车门,简短地说:“上车。”
何长宜迟疑片刻,返身从屋内衣架取下大衣,并和保姆说了一声,快步走下台阶,看了一眼安德烈,矮身坐进车内。
安德烈替她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上车,伏尔加轿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胖子和瘦子下意识追了两步,在意识到追不上车后又同时停步,不约而同扭头震惊对视。
糟了,阿列克谢的女人在他们的眼皮下被灰皮狗拐走了!
车上,何长宜问安德烈:“发生什么事了?”
正值红灯,安德烈的视线从前方道路短暂移开,转过头看了何长宜一眼。
很难说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可能是懊悔,可能是犹疑,也可能是挣扎。
但最后,安德烈还是开了口:“那个黑|手党,阿列克谢,他被通缉了。”
何长宜一惊,立即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安德烈说:“他涉嫌谋杀州检察官。”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蔑与厌恶。
何长宜断然道:“不可能!阿列克谢不会做这种事!”
安德烈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他是一个黑|手党,一个堕落的退伍军人,我见过许多像他一样的罪犯,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干。”
何长宜反驳道:“阿列克谢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一定不是个蠢货,至少他分得清帮派狗咬狗和谋杀国家公务员的轻重。”
安德烈突然冷笑一声,这与他平素的模样完全不同。
“你了解他?”他尖锐地问道,“那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吗?”
何长宜抿了抿嘴,说:“我只知道他曾经为了国家在战场上学会杀人,也学会接受被人杀死。”
安德烈讽刺地问:“你是想说是国家授予了他杀人许可吗?”
何长宜说:“不,但你们的国家教会了他用杀人来谋生。”
红灯转绿,安德烈踩下油门,轿车平稳地通过路口,只有握着方向盘的白手套上的褶皱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漫长的沉默。
何长宜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是要找人把阿列克谢捞出来,一时痛骂这个混蛋,一时又在想千万不能让维塔里耶奶奶知道这个消息。
轿车突兀刹车,接着是车门被粗暴甩开的声音。
安德烈站在车外,面前是无穷无尽的枯黄荒草,萧瑟而肃穆。
何长宜这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不觉间轿车已经开到了城市的边缘。
她走下车,迎面刮来荒野的风,大衣在风中剧烈摆动,猎猎作响
安德烈背对着她,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我后悔将消息告诉你。”
何长宜正朝他走过去,闻言停下了脚步。
“我应该道歉吗?”
安德烈转过身,神情压抑而沉痛。
“你让我厌恶自己。”
嫉妒,愤怒,贪婪,傲慢,以及欲|望——他犯下了七宗罪之五。
甚至,还有杀意。
他变得不像自己,或又像是变成更真实的自己。
何长宜沉默下来,半响才开口:“也许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不该打扰你。”
话音未落,安德烈突然向前一步,与何长宜的距离呼吸可闻。
“不,我宁愿去厌恶自己。”
何长宜仰起头,犹豫地缓慢抬手,去触摸他的脸。
安德烈没有动,眼神贪恋地黏在她的手上,而她却在将要触碰到时,迟疑着停下了动作。
于是他拽下手套,一把抓起何长宜的手,俯下|身,将自己的脸贴到她手中。
开始时是冰冷的。
但渐渐地,在皮肤接触的地方升腾起融融热意,温度不高,却几乎能让人为此融化。
“请不要离开。”
安德烈低声地说:“即使看到了我的卑劣,也请不要离开……”
何长宜上前一步,主动完成了这个拥抱。
“我很抱歉,我让你痛苦,并且还将继续痛苦下去。”
安德烈珍惜而克制地收拢双臂,仿佛怀中是一触即碎的薄瓷,让他必须压抑自己。
“痛苦是灵魂在燃烧,这证明我依旧活着。”
何长宜轻声地说:“你听起来像一个诗人。”
安德烈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总让人多愁善感。”
何长宜抬起头,问他:“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没有回答。
他小心地保守着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将它藏进没有锁的天鹅绒匣子。
天色昏暗起来,深秋的阳光转瞬而逝。
暮色中,轿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
安德烈单手扶着方向盘,慢条斯理地将谋杀案可公开部分的案情告诉了何长宜。
案件不算复杂,被谋杀的检察官死前正在调查盘踞汽车城的黑|帮,并据说已经掌握了关键性证据,足以将“汽车教父”送进监狱。
但就在前天深夜,检察官被发现死于办公室,身中数枪,从中枪位置和弹道痕迹来看,杀手受过长期军事训练,而恰好,阿列克谢当天就曾出现在检察大楼。
落魄的退伍军人,同时还是汽车城黑|帮骨干,没有人比他的嫌疑更大。
当地警察在案发后立即将嫌犯目标锁定在阿列克谢,并在抓捕的过程中遭到猛烈反抗,出现数名警员受伤的情况,这更加重了阿列克谢的嫌疑。
尽管最后他逃脱了当地警方的围捕,但也被列上了通缉犯的名单,举国追捕。
安德烈看向前方路面,语气平静地说:“警察将包围德米特洛夫大街,我希望你能搬出来,或者回到弗拉基米尔市。”
何长宜却说:“我不能走。”
她不能就这样将维塔里耶奶奶交给一群警察,特别是一群峨罗斯警察。
安德烈像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抚道:“我会让他们尽量不要打扰那位老人。”
何长宜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在这时候抛下维塔里耶奶奶,我必须和她在一起。”
安德烈的眼睛依旧看在前方,但原本扶着变速杆的手却去握何长宜。
“你更重要。”
顿了顿,他又说:“请相信我。”
何长宜反手抓住他的手,“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
无论如何,她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即使不是为了阿列克谢。
但听在旁人耳中,她就是为了阿列克谢。
那个该死的逃犯。
安德烈忽又愤怒起来,冷声道:“那我现在就送你去弗拉基米尔市!”
他一打方向盘,轿车从回城的道路拐向了另一条出城的路。
何长宜只是叹了口气。
“安德烈。”她喊他的名字,“别这样,这不像你。”
安德烈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低哑。
“不,这就是我。
但在最后,他还是将车开回了德米特洛夫大街。
何长宜拉开门下车,在敞开的车门旁迟疑片刻,对车内的安德烈说:“请别将阿列克谢的事告诉维塔里耶奶奶。”
安德烈则说:“如果他潜逃回家,你必须马上通知我。”
何长宜再次叹气,重复道:“阿列克谢不是坏人。”
“是,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个杀人犯!”
安德烈突然住口,带着几分狼狈,转头看向另一侧车窗。
“别再提他。”
他没再听到何长宜说话,只有车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
莫斯克的夜晚太过安静,静到能清楚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开锁声,以及最后的关门声。
当安德烈再次转过头时,街上已经没有了何长宜的身影。
他就坐在车内,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突然,雕塑动了起来,抬手重重砸在方向盘上。
胖子和瘦子躲在街角,远远地盯着这边。
胖子迟疑地问:“他失败了,是吗?”
瘦子则说:“谁知道呢,不过我希望他失败,我可不想何小姐变成灰皮狗的女人,她会给那帮黑警送礼物的!就像送给我们一样!”
胖子摇了摇头,“爱情太复杂了,我总搞不明白。”
瘦子拍拍他的肚子,不走心地安慰道:“你只要搞明白炸馅饼和龙篙汽水就够了。”
胖子沉思道:“或许炸鸡和可乐也可以,不得不说,霉国人的快餐真是棒极了。”
瘦子盯着那辆伏尔加轿车,兴致勃勃地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阿列克谢现在出现。”
胖子迷茫地问:“啊?他会请我们吃肯当基吗?”
瘦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该死的,你的大脑一定已经完全被脂肪占据了!”
胖子反击道:“别以为我听不懂!不就是爱情吗?哼,在我看来,爱情还没有炸鸡腿重要呢!”
“狗屁的无聊爱情!”他断然下了定义。
瘦子嚷嚷道:“你是在羡慕吧!除了肥肉,没有人想要和你在一起!哦不对,还有棕熊和老虎,它们一定会爱死你的!”
胖子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朝瘦子扑了过去。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齐齐滚在地上,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从他们身旁驶过。
安德烈面无表情,单手拿出诺基亚,拨通了电话。
“是我……行动取消。”
电话另一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冷淡地说:“我会承担责任。”
轿车驶过萧瑟无人的街头,安德烈在挂断前电话最后说道:
“我会亲手抓住他。”
他会亲自将那个人投进监狱。
永远都别想再出来。
第95章
何长宜走进屋内, 先习惯性地去卧室看维塔里耶奶奶。
电视开着,正在播放新闻中插广告,维塔里耶奶奶闭着眼睛, 像在听着电视睡觉。
老人总是这样, 开着电视睡觉,如果此时有人去关电视,他们就立刻醒过来, 声称自己只是在闭目养神, 哪怕呼噜声已经吵到要掀翻房顶,那也是没睡着。
何长宜便悄悄退出来, 小声询问保姆, 在她离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保姆穿着围裙,一边做饭一边乐呵呵地说:“什么事都没发生!维塔里耶夫人中间醒过一次, 她说要看会儿电视, 可看着看着又睡着了。唉,你知道的,老年人总是这样, 他们总有太多的睡眠。”
于是何长宜放下心来, 看来警察还有一丝底线,没有粗暴打扰这位老人。
不必担心维塔里耶奶奶,何长宜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了阿列克谢身上。
……阿列克谢!
这个鲁莽的蠢货!
何长宜在心里破口大骂,不管检察官是不是他杀的, 阿列克谢居然能混到被通缉的地步!
何长宜怒火攻心, 要是现在阿列克谢出现在她面前, 她立刻就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气得在房间团团转,一边爆粗一边去翻通讯录,看看哪条关系能捞他一把。
只要能让阿列克谢摆脱杀人的嫌疑, 就算舍弃她一半的身家也值得。
当然,也不能白舍弃,阿列克谢以后就老老实实给她当牛做马,她要让他用抹布去擦商店的地砖!
穿着围裙!
跪在地上!
亲手擦干净每一块地砖!
就像男人幻想中的日本主妇那样!
何长宜不断地拨通电话,又不断地挂断。
她的表情渐渐紧绷起来。
——不行……没办法……太迟了……帮不了……
电话另一边全部都在拒绝。
即使是最贪心最胆大妄为的家伙,也只谈价钱,对结果闭口不谈。
他甚至不敢给出承诺,哪怕是骗人的。
何长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阿列克谢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
一通又一通的电话,通讯录都要被翻烂,终于有人肯含糊地告诉何长宜,这是黑|帮之间的斗争,安全起见,她最好不要插手。
“一头替罪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管是不是他真的杀了人,但最后必须是他杀的。”
何长宜问:“为什么?他又不是帮派的教父,难道就没有比他更重要的大人物吗?”
“是的,他确实不是教父,可他和教父之间连着一根线,只要抓住他,就能把教父也扯进来。”
电话那头的人嘟囔着说:“他们把持日古力汽车厂太久了,那可是一块大肥肉,总该让别的人也尝一尝味道。”
何长宜沉默良久,追问道:“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什么办法都行!”
对方却劝她:“忘记他吧!莫斯克多的是好小伙,你可以去军队看看,艺术学院也行,到处都是漂亮的男孩!”
何长宜轻声地说:“不,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流行爱情。去寻找快乐吧,这要容易得多!”
电话挂断,何长宜走了一会儿神,很快又醒过神来,果断地去拨打下一通电话。
她就不信了,区区一头熊,她还能捞不出来不成!
连着打了一晚上电话,何长宜哑着嗓子入睡,睡前都在想第二天要去拜访什么人。
可半夜的时候,她被惊慌失措的保姆摇醒。
“维塔里耶夫人发烧了!”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何长宜瞬间清醒过来。
她连拖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跑到维塔里耶奶奶的卧室。
床上的老人脸色潮红,双眼紧闭,眼尾不住地淌出眼泪,意识不清地喃喃自语。
何长宜探手去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显然已经超过了三十八度!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她当机立断,叫醒睡在隔壁客房的两个保镖,莱蒙托夫出去热车,解学军则留下来帮忙。
保姆慌乱地要给维塔里耶奶奶穿上衣服和鞋,何长宜止住她的动作,将维塔里耶奶奶全身都裹在被子里,让解学军小心地打横抱出去。
解学军肌肉发力做好准备,可真的抱起时却惊讶地发现老人轻极了,一大半力气都落空。
他顾不得多想,匆匆将人抱上车,小心放在后排座位。
何长宜只来得及在睡衣外套上大衣,抓起钱包就走,临走前还吩咐保姆留下来看家,要是阿列克谢回来,让他留在家里别出门。
她顿了顿,又嘱咐一句,别告诉他维塔里耶奶奶生病的事。
保姆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答应下来。
吉普车在深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闯了每一个红灯,最后一个刹车停到医院门口,没等车熄火,何长宜跳下车,指挥解学军抱上维塔里耶奶奶就往急诊冲。
值班的医生正趴在办公桌上补觉,突然就被人粗暴地扯了起来。
他正要发怒,一叠钱已经被拍到了脸上。
于是医生的起床气立即化作绕指柔,万分热情地为这位只是发烧的病人检查身体。
直到维塔里耶奶奶住进单人病房并挂上了水,体温开始缓慢下降,这场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才算告一段落。
何长宜疲倦地坐在床边,低声对两个保镖说:“去休息吧,留一个人就够了。”
莱蒙托夫和解学军对视一眼,谁也不肯先去休息。
最后何长宜要发怒,解学军连忙将莱蒙托夫推到了外间的陪护床上。
莱蒙托夫也没睡,想了想,开车回去一趟,把何长宜的衣服和鞋都拿了过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冰冷得像是两块石头。
不知是莫斯克医院的技术不行,还是维塔里耶奶奶这次病得太重,这场发烧迟迟不见好。
经常是白天体温降了下来,晚上又突然烧起来。
何长宜很快就和病床上的维塔里耶奶奶一起憔悴下来。
住院期间,安德烈来探望过一次。
何长宜头发蓬乱,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眼下一圈乌黑,嘴唇苍白,其实是不好看的。
可安德烈却像是没看到,低声地说:“我找来两位有经验的护工。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何长宜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我不放心。”
安德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来打扰这位老太太。阿列克谢……”
他艰难地说:“你不用担心,他藏得很好,我们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何长宜却说:“我希望你们马上就抓到他。我只有一个请求,在送进监狱前先把他送到医院,说不定维塔里耶奶奶在看到孙子后病就好了呢。”
安德烈又沉默了,然后他说:“放心,如果我抓到了他,我一定会先把他带到医院。”
何长宜扯出笑,“那你记得用衣服盖住手铐,我不想吓到维塔里耶奶奶。阿列克谢是个混蛋,但他的祖母不是。”
安德烈没有笑,只是说:“我会的。”
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病人和医护来来往往,浓烈的消毒水味。
突然,安德烈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何长宜,用力地亲了亲她的头发,带着点儿无处发泄的愤怒。
“别让我担心。”
她一怔,安德烈已经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德烈没再出现,但他派来的护工却一直照顾着维塔里耶奶奶。
医院方面的态度也变得不一样了。
之前的态度也还算不错,但总带着点儿银货两讫的意味;而现在却更像是在讨好,似乎要透过何长宜向背后的什么人献媚似的。
尽管院方派来了最好的医疗团队,可一天又一天过去,维塔里耶奶奶的病却迟迟不见好。
退烧的时候,她的精神好一些,便拉着何长宜聊起年轻时候的事,关于信仰,关于理想。
维塔里耶奶奶骄傲地对何长宜说:“我见过列宁,活的那个,我还握过他的手,是热的!”
何长宜便配合地说:“真遗憾,要是我现在去找列宁握手,只能摸到冷冰冰的那个。”
维塔里耶奶奶大笑:“不!你现在可不能去见他!但我可以,到时我们都是冷冰冰的了!”
何长宜握着维塔里耶奶奶的手,温声道:“那您还是别去见他啦。”
目光落在床头的花瓶上,里面插着的花有些干枯,也有些单调。
何长宜顿了顿,又说:“莫斯克的春天快到了,到时会有更多的鲜花。”
维塔里耶奶奶只是慈爱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于是何长宜便没话找话,试图填满每一秒的空白。
而发烧的时候,维塔里耶奶奶闭着眼睛,昏睡中一直在流泪。
何长宜拿着棉签,机械地将那些浑浊的泪水全部擦干净。
她动用所有关系,大捆金钱开路,找来了莫斯克顶级的临床医生和医学家。
一群白大褂对着X光片、CT报告还有血液尿液和大便样本苦思冥想,一通头脑风暴后得出结论,维塔里耶奶奶的肺部感染了一种罕见的细菌,现有的抗生素无法杀死细菌,导致免疫系统孤军奋战,与细菌极限争夺每一块阵地,最终表现出的症状就是反复发烧。
何长宜问有没有特效药,无论要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几个医生互相看了看,年级最大的一位老医生谨慎开口:“有特效药,但目前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还没有获得批文……”
何长宜果断道:“试验药也行,现在顾不了这么多,再这么烧下去,她要没命的!”
老医生表示他可以联系制药公司的朋友,但最后能不能拿到药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制药公司在太平洋的另一端,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五天。
何长宜焦头烂额,一边是生病的维塔里耶奶奶,一边是群龙无首的生意,一边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阿列克谢,她几乎要被撕裂。
偏偏不巧的是,她生病了,也是肺炎。
当谢迅听到消息来找何长宜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烧得神志不清,还要挣扎着出国的病人。
“不,不行,都别拦我,我得去,现在就去……”
解学军劝得嘴皮子都要磨破,一旁的莱蒙托夫手忙脚乱,试图从她手中扯走护照藏起来。
谢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将何长宜摁回床上,输液管已经在回流血了。
“你在发什么疯?不要命了吗!”
谢迅愤怒极了,恶从胆边生,头一次敢对着何长宜大吼。
而何长宜也不客气,随手抓起床头的保温杯就砸过去。
“滚!不用你管!”
谢迅被气笑了:“不用我管?我偏偏就要管!我告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输液,要不然我就让护士把你捆在床上!”
即使烧得迷迷糊糊,何长宜惊怒交加地去瞪谢迅,嘶哑着咆哮道:
“你算老几,你还想管我?!”
谢迅冷笑着说:“是,你说得对,我屁也不算,可今天这闲事儿我偏偏管定了!”
他去找医生,强硬要求给何长宜打一针镇定剂。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终于沉沉睡去。
谢迅坐在病床边,手里暖着输液管,从解学军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说:“你说那个杂种有什么好,就算他妈的要爱屋及乌,总不能连老太婆也一并爱吧!爱到连自己命都不顾了?!”
解学军只是苦笑,他也不能理解老板为什么会对一个普通峨国老奶奶有这么深的感情。
“要不是因为我没签证去不了霉国,我就替老板跑这一趟了。唉!”
解学军又指了指莱蒙托夫,“他们那帮人还不如我呢,连个护照都没有!你说说你们当初是怎么出国打仗的啊?”
最后一句他用的是峨语,莱蒙托夫抗议道:“打仗不需要护照!难道我们在出国前还要去敌人的大使馆申请签证吗?”
解学军说:“所以就说你还不如我呢!我能办下来霉国签证,你就不一定了!”
莱蒙托夫气得直挥拳头,偏偏还无从反驳,因为他真的办不了霉国签证,想去只能偷渡。
解学军嘟嘟囔囔地说:“可惜办签证得回国,还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老太太等不及……唉,难不成还真让老板跑一趟啊,她还生着病呢……可拦又拦不住……”
谢迅的脸色很差,突然开口说道:
“我去。”
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嫉妒和恨意。
解学军怀疑道:“你能去吗?你有霉国签证?”
“我没有。”他干脆地说。
解学军一拍大腿:“那你说这顶什么用啊!”
谢迅却说:“我有西班牙护照。”
他在去东欧后联系了早年黑在西班牙的同乡,对方前不久通过“黑户大赦”取得合法身份,并借此做起了移民生意,一个拉一个,链条式地把国内亲眷都带过来,人多到可以在异国他乡建立起一个老家分家。
谢迅就给自己花钱弄了张假|结婚|证,成功蒙混过关,搞到了第二本护照。
此时的西班牙公民可以免签去霉国,也就是说,谢迅不需要办签证,只要拿着外国护照买一张机票就能直接飞到霉国。
解学军不懂,追问道:“啥意思啊?”
谢迅却不解释,起身去找医生要制药公司的联系方式,临走前还指挥解学军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去暖输液管。
谢迅脸上挂着笑,游刃有余地从老医生口中掏出实验室负责人的信息,又让对方欣然地去联系负责人,主动搞定中间步骤,而他只需要飞到霉国,把一摞美金交到负责人手上,再带着试验药飞回来。,
他看上去是个友善而亲切的年轻人,恰到好处的笑容,让老医生好感倍增,拉着人热情聊天。
谢迅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发狠,咬牙切齿地诅咒。
该死的黑毛杂种!
该死的何——不,不能该死——可恶的何长宜!
他真是疯了,放着生意不管,去管这一摊子烂事!
呵,去帮杂种的奶奶买特效药?
买块清仓的裹尸布还差不多!
谢迅用尽所有最难听的脏话,恶毒地在心里辱骂那个一面之缘的男人;而与此同时,他还在彬彬有礼地与老医生交谈,试图从对方口中套出更多关于实验室的消息。
谢迅几乎要将自己撕裂。
一个是扭曲疯狂的,一个是笑容可掬的,还有一个在半空中冷酷凝视着自己。
看看,他多可悲,为了一个不爱他的、蔑视他的、冷酷无情的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女人!
……可,她们都不是她。
谢迅将她的名字含在齿间,翻来覆去地咀嚼。
何长宜,何长宜,何长宜……何长宜!!!
谢迅笑着和解学军告别,笑着将护照递给海关,笑着从跨洋飞机上下来,笑着将美金递给负责人,笑着把特效药交给老医生。
“别担心了。”他柔声细语地对何长宜说,“老夫人会病好的。”
何长宜苍白单薄像一张纸,薄薄地摊在病床上。
她动了动手指,谢迅便体贴地握了上去,笑着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谢你。”何长宜用气声说道,“还有,对不起。”
谢迅心中那股无处发泄、不断膨胀的愤怒就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忽地就瘪了下去。
他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谢迅轻声地说:“我恨你。”
何长宜努力去回握他的手。
“我知道。”
谢迅却说:“不,你不知道。”
何长宜询问地看过来,而谢迅重新又挂上了笑,熟练地将话题转移。
不,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即使是最恨她的那一刻,恨不能杀了她再吃掉她,他依旧忍不住要下贱而卑微地去祈求。
——请你爱我。
——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或者恨我。
——像我恨你一样地去恨我。
谢迅长久而宁静地注视着何长宜。
——你不会爱我。
——所以恨我吧。
何长宜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谢迅不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既然无法相爱,那就互相憎恨好了。
——我恨你。
——我爱你。
第96章
特效药的效果很好, 在服药后,维塔里耶奶奶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就退了烧,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坐着轮椅来探望何长宜。
她心疼地用手摩挲着何长宜的额头, 嘴唇颤抖, 只能不断地重复:“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何长宜想要笑,可眼泪先掉下来。
她将脸贴在维塔里耶奶奶粗糙的手心, 哽咽着撒娇道:“没事, 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她们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布拉特的诗里写的那样, 我们赢得了一切, 赢得了幸福的日子和晨曦。
去迎接下一个春天。
然而,就在准备出院的那天, 情况直转急下。
维塔里耶奶奶突发急性肺水肿, 并发心力衰竭,短短几天内医院连下数张病危通知书。
何长宜的手背上还扎着留置针,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阿列克谢不知所踪, 现在, 她就是维塔里耶奶奶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签字人。
何长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的,才会让谢迅斟酌着说出:“老人的寿数就到这了,谁也不能怪, 你……想开一点。”
何长宜平静地反问:“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我算什么人, 要想不开也该是阿列克谢想不开, 他就算要去殉葬我都不奇怪,我还会给他打一副好棺材呢。”
谢迅的表情奇怪极了,像是在难过。
可他为什么要难过?就算全莫斯克的人都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会快活地给国内连发电报, 催促赶紧运来裹尸袋和除臭剂,这里有一笔千载难逢的大生意。
何长宜不明白,也没有心情去明白。
谢迅便什么都不再说,只是花费了更多时间陪在何长宜身旁。
陪她去迎接一位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老人的死亡。
安德烈也来过几次。
他很体贴地穿着便服,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束鲜花,可ICU不能送花进去,反倒更像是送给其他人的慰藉。
何长宜每次只问他:“有阿列克谢的消息吗?”
安德烈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没有。”
何长宜很不满意,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们警察局的工作效率实在太低,连通缉犯都抓不到,我实在不理解你们怎么好意思花纳税人的钱。就算阿列克谢要逃跑,你们就不能打断他的腿吗?!退一万步来说,给我一具尸体也行,我总要让维塔里耶奶奶看一眼吧!就算是死了的也行啊!!!”
安德烈突然字正腔圆地喊出她的名字:“何长宜。”
何长宜猛地收声。
她转过头,深深呼吸,没有去看安德烈,语气平板地说:“抱歉,我失态了。”
安德烈又用过分熟练的中文喊了一声:“长宜。”
何长宜不看他,极力轻松地说:“没什么,你走吧,这里与你无关,你不应该过度关心一个通缉犯的祖母。”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医院周围已经部署了足够多的警察,我想医护中也有你们的卧底,你没有必要再来亲自试探。”
安德烈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试探。”他说,“我只是担心你。”
何长宜语速很快地说:“关心什么?我活着,没死,也没有自杀的打算,你的担心毫无意义。”
她转过身,背对着安德烈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好了,你该去工作了,我也有事要忙,再见。”
安德烈没有再开口。
不远处,谢迅皱着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不过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不为此而感到高兴。
何长宜的步速很快,径直从谢迅身旁走了过去。
她换上陪护服和鞋套,戴好口罩,在护士的带领下进入ICU。
何长宜每天只被允许进来陪伴维塔里耶奶奶半个小时,幸运的是,今天维塔里耶奶奶是清醒的。
她甚至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还有心情安慰何长宜。
“不要难过,我的孩子……长寿是危险的……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维塔里耶奶奶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片落叶或者羽毛,几乎被医疗仪器的运作噪音所掩盖。
何长宜不得不将耳朵靠在她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楚。
她咬着牙,若无其事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您还没见到千禧年的太阳,为什么要急着离开。难道您已经厌倦了地球吗?可是我们还有太空,像加加林说的,那里没有上帝和天使。”
维塔里耶奶奶慢慢地摇了摇头。
“孩子,接受它……接受死亡……”
何长宜只能感觉喉中像被塞了棉花或铁块,哽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不,我不接受,绝不。”
长久的,维塔里耶奶奶没有说话,艰难地喘着气,像是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嘶嘶的声音。
何长宜便又说:“难道您舍得扔下阿列克谢吗?他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阿廖沙……”
维塔里耶奶奶看着天花板,眼尾慢慢淌下眼泪。
“我的……我可怜的……阿廖沙……”
何长宜手忙脚乱地去为她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则滑进口罩里面,湿湿凉凉地贴在脸上。
她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维塔里耶奶奶从来没有问起过阿列克谢。
哪怕一次都没有。
何长宜心中突然涌起一点明悟。
……她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
维塔里耶奶奶一定是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屏幕上放出阿列克谢的照片,新闻主持人用一本正经的夸张腔调宣称一名堕落的退役军人为黑|帮服务,谋杀了正直的检察官,谁能想到这个杀人犯曾因英勇作战获得红星勋章,现在任何人都被允许击毙他,还可以带着他的尸体领取三百万卢布的悬赏呢。
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只要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刀,实在没有勇气的话,报告给最近的警局也行啊,至少能拿到五十万卢布的赏金。
现在维塔里耶奶奶家已经被蠢蠢欲动的赏金猎人们包围了。
还有医院,不过这里是警察的地盘,这群不折手段的赏金猎人们也只好遗憾地守在外围,指望能从警察手底下捡到漏。
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抓住那个狡猾的通缉犯,甚至连他的踪迹都没发现一丝半分。
不少人怀疑他其实早就被杀人灭口了,尸体捆上水泥块后沉入了无名河流。
也许,维塔里耶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从阿列克谢参军那天起,她已经做了十年的心理准备。
现在,她要走了。
她会与她的小阿廖沙重逢的。
何长宜用力咽下喉中梗块,尽量平静地说:“我发誓,我一定会救回阿列克谢的,他不会有事的,我会竭尽全力还他清白,我知道那不是他干的,他是个笨蛋,但他一定还活着……”
她说的语无伦次,最后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别走,别走……”
“求您了……”
心脏监控仪发出刺耳的报警声,维塔里耶奶奶的目光开始涣散。
医护蜂拥而入,何长宜被从床边挤开,隔着重重的人,她看到维塔里耶奶奶的嘴唇轻轻翕动。
医生急促地用听不懂的拉丁词根医学术语说着什么,护士依令行事,ICU内仿佛变成临时战场。
死神手握巨镰,缓慢靠近,它的斗篷悄无声息地拂过每一人。
何长宜站在角落,像是置身于台风眼,人群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她却奇异的置身事外。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她竟然在耳旁清晰听到了维塔里耶奶奶的声音。
“往昔不可复返……”
“嘀——”
心脏监控仪的屏幕上拉出一条全剧终的直线。
万籁俱寂。
何长宜什么都听不到了。
——往昔不可复返。
——没什么值得悲伤。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树木在成长。
上一个时代的大树倒下了。
下葬那天是莫斯克难得的晴天。
维塔里耶奶奶不信教,于是葬礼上没有教堂,也没有神父,只有一面折叠整齐的联盟国旗,一张党证,以及一块雕刻着锤子和镰刀的墓碑。
维塔里耶奶奶的朋友们都来了。
他们穿上最体面的衣服,一齐聚在深秋的墓园,用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唱起一首首过时的老歌,再一次送别他们的同志和战友。
“我们快乐地起舞,在圣诞树旁,在我们的祖国,我们是那么幸福!”
他们曾经如此真挚地期待着未来。
他们已经没有未来。
不远处,何长宜穿着黑色套装,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格外苍白。
她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说:“你看到了,阿列克谢不在这里,你可以让警察都撤退了。不过你们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想死人不会介意被监视。”
何长宜转头看向来人,问道:“你觉得呢,安德烈?”
安德烈没什么表情,可莫名就让人觉得他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蓝色的眼睛像是深海漩涡。
何长宜便也不再说话,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谢迅忌惮而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过分漂亮的金发男人,转身去追何长宜。
肃穆而静谧的墓园,只有风声。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快步走过来,低声说道:“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迹,是否需要继续派人蹲守?”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听完,却说:“全体撤退。”
警察不解地去看他,而安德烈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座新墓碑。
“他不会来了。”
说完这一句,安德烈不再说话,像在走神,警察不敢打扰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下一步的行动指令。
过了好一会儿,当警察以为不再有指令的时候,安德烈却突然开了口:“去弗拉基米尔市。”
“他会出现的。”
警察犹豫片刻,小心地问道:“会不会通缉犯其实已经死了?”
毕竟这家伙没有去见他唯一亲人的最后一面,也没有来参加葬礼,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都没有。要知道警察已经包围了墓园周边,可他们连一个疑似的家伙都没发现。
要怎样铁石心肠的人才能眼睁睁看着老祖母带着遗憾死去?
如果不是已经死了,他就算爬也要爬到墓碑前。
当然,他也可能现在就在墓园,以亡灵的身份。
想到这里,警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周围。
安德烈却笃定地说:“他是从战场的死人中爬出来的,不会轻易去死。”
他转身离开,风掀起大衣下摆。
“派人跟着她。”
顿了顿,安德烈补了一句,“小心点,别被她发现。”
莫斯克的街头,一辆被擦得过分干净的军用吉普车疾驰而过。
不过如今的莫斯克多的是国外进口豪车,一辆老式吉普车不算起眼。
车停火车站外,高挑内敛的年轻男人推门下车,正是谢迅。
东欧那边积压了太多的事,他必须得尽快赶回去处理。
在分别前,谢迅看向何长宜,斟酌着开口:“你要去哪里?要不然和我一起去东欧散散心,那里的气候要比峨罗斯更温暖,建筑风景都很美,人也热情,食物也还行……”
“听起来不错。”
何长宜冲他笑了笑,“不过我要回弗市,人总得吃饭。”
听说最近弗拉基米尔市要开展国企拍卖,目标是彻底拆解联盟遗留下来的庞大国有资产,新政府已经要迫不及待去试试手中的权力之剑是否足够锋利。
而此次国企拍卖不收钱,只收凭单,恰好何长宜现在手上最不缺的就是凭单。
这场百年一遇的疯狂盛宴,她已经为自己预订好了座位。
当无数刀叉快活地伸向餐桌中央时,一双筷子悄无声息地加入其中。
——那她开动了。
第97章
弗拉基米尔市。
“该死的, 那帮联盟分子,难道他们还在指望下一次的总统选举吗?”
“我们简直像是敢死队员!”
“我们是在解放这个国家的经济!为了自由!”
几个西装革履、过分年轻的高官凑在一齐,忿忿大骂那群阻碍他们推进改革的老东西, 所谓的红色厂长、保守官僚以及布尔什维克残余势力。
人群中, 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说:“不能再等下去,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最大限度推进资产私有化,让国家的资产真正变成人民的资产, 不惜一切代价!”
另一个男人皱着眉说:“塔拉斯, 我们做不到的,没有厂长们的同意, 没人能拿走他们的工厂。就像现在这样, 他们只会把快倒闭的工厂推出来,而那些真正赚钱的工厂都被牢牢抓在掌心。”
塔拉斯重重一拍桌子, 吼道:“那就把他们全部枪毙, 或者全部关到监狱!我们有总统和部长签发的行政令!”
没人接话,众人面面相觑,办公室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幸好此时传来敲门声, 外面的人探进脑袋, 提醒道:“先生们,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塔拉斯用鼻子重重喷出一口气,整了整西服下摆,率先带头走出这间简陋的临时办公室。
“哼, 走吧, 来看看弗拉基米尔市都给我们准备了什么。”
狭小的大厅, 原本悬挂列宁像的位置现在被一张横幅所遮挡,横幅上写的是【弗拉基米尔市国有企业私有化拍卖会】。
办公桌充当了拍卖台,业余拍卖师孤零零站在台上, 不住地用手去扯领带,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由于没有拍卖专用的木槌,拍卖师手上拿着的是一柄小铁锤。
台下密密麻麻地摆了几排折叠椅,间距狭窄,来宾们不得不努力将自己挤进椅子中,小心翼翼缩着肩膀,免得抢占了邻座的位置。
作为本场拍卖会的推进者,塔拉斯的座位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西服皱巴巴的团在身上,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也乱了,暴露出锃光瓦亮的秃头。
但他已经顾不得去在意这些。
拍卖师磕磕巴巴地喊道:“下一个是拉巴尼亚大街79号的小酒馆,百分之三十股份,起拍价一百五十份凭单!”
全场寂静无声。
拍卖师又喊了一遍,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不确定地举起手来。
“呃,我出一百股,每股……二分之一张凭单?”
拍卖师如释重负,急忙敲下拍卖锤。
“拉巴尼亚大街79号的小酒馆,一百股,每股二分之一份凭单,成交!”
而拍下小酒馆的人怀疑地对旁边的人说:“我是不是出价太高了?”
旁边的人安慰道:“你还来得及逃走,就现在,在真正成交之前。”
与此同时,塔拉斯的心情糟糕极了。
从快餐店到小酒馆再到理发店、裁缝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店几乎占据了整场拍卖会的百分之九十拍品,不算流拍的那些,加起来总计才卖了六千万卢布。
要知道前几个月政府进行了货币改革,尽管新卢布取代了旧卢布,但并未能止住卢布暴跌的趋势。到了现在,美元和卢布的汇率已经变成了1:1300。
如今每张凭单的市价只有十美元,还是受到国企私有化拍卖的这一重大利好消息的刺激。
也就是说,拍卖会进行到现在,一共才卖出去不到五万美金的国有资产!
和联盟遗留下来的庞大的国有资产相比,卖出去的这点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按这个进度继续下去,就算到二十一世纪也不能将国家从联盟的阴影中拯救出来。
塔拉斯直喘粗气,光秃秃的脑门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热还是气。
另一边更舒适的座位上,几个中老年男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互相对了个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莫斯克的男孩帮想从他们的口袋里抢走国有资产,那是白日做梦。
这是联盟厂长、经理以及本地官僚的工厂——当然为了好听,也可以说是工人们的——还轮不到那群民主投|机分子来插手。
冷冷清清的拍卖会步入尾声,终于抬上了压轴的拍品。
熟练了些的拍卖师大声喊道:“最后一个,本市乳制品工厂,百分之五十一股份,起拍价——”
他突然卡了下壳,拿起提示词手卡,不可置信地凑在眼前,又伸出手,念念有词地去数起拍价里的零。
“起拍价是,一千,等等,这是一万……那座破工厂居然还值一万五千份凭单?!”
拍卖师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而现场人群没有责怪这名不专业的拍卖师,因为他们此时也很震惊。
一万五千份凭单相当于十五万美元,也就是将近两亿卢布。
那座三十年前建立的老工厂居然还敢卖两亿卢布?
就算把整个工厂的设备和工人一起打包卖了也不值两亿卢布!
全场哗然,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一时间竟无一人举手出价。
塔拉斯不明所以,去问身旁的幕僚:“谢苗,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没有人想要买?”
他事先看过资料,这座工厂的建立年代虽然早,但作为弗拉基米尔市唯一的乳制品工厂,其产品不止销往本市,还售往邻近城市,巅峰时期员工数量超过八百人,年产量五千吨,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副食品加工厂。
尽管在八十年代后这座工厂出现了联盟国有企业的普遍弊端,比如说机构臃肿、人员冗余、产品过时、效率低下等问题,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工厂,起拍价只有区区十五万美元,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谢苗显然了解的要更多一些。
“塔拉斯,你知道的,这是联盟工厂。”
谢苗尽量委婉地说,“没有人想要接手一群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在付工资的同时还要为他们支付医药费和黑海疗养院的费用。”
塔拉斯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不是联盟了!没有终身雇佣制!新股东可以把他们全部开除,如果厂长和经理阻拦的话,就把他们也一起开除!”
谢苗为难极了,不知要说什么,后排的本地人探过脑袋,热心地说:“没有厂长也没有经理,他们跑得比脚下抹了黄油的兔子还要快!”
塔拉斯顾不上吃惊,连声追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出价呢?”
热心人说:“谁会愿意买一家要倒闭的工厂?他们生产的牛奶都是臭的!在弗拉基米尔市,我们宁愿饿着肚子,也不会去买这家工厂的东西。我想你一定是外地人吧,不然就算我十岁的小儿子都不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
塔拉斯:……
他气得几乎要咆哮出声,但身处人家的地盘,他也只能压着嗓子对谢苗大骂:“我要报告总统和部长!他们是故意的!”
明明弗拉基米尔市有的是优质资产,那些内燃机工厂、摩托车制造厂、还有精密机械加工厂,每一个拿出来都让人垂涎不已的优质资产!
可拍卖会上要么是小酒馆、理发店这种不值钱的小商店,要么就是濒临倒闭的老工厂,就算是傻子也不会拿出十五万美元来买一家注定破产的工厂!
他们是在和峨罗斯政府对着干!
这帮贼心不死的联盟分子,残余势力!
台上的拍卖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用锤子敲了敲桌面,对着下面的人群喊道:
“两亿卢布的乳制品工厂,有没有要出价的?没有就流拍——”
话音未落,台下突然举起了一只手。
“全部股份,每股一又十分之一份凭单。”
嘈杂的人群顿时一静,人们纷纷扭头去寻找这位出价的勇士。
最后一排,戴着墨镜的女人坐姿随性,乌黑短发衬得肤色雪白,唇色鲜艳,像是一副冲击力过强的工笔画。
在她身后站着两名斯拉夫彪形大汉,手扶着腰间,虎视眈眈地扫视周围。
拍卖师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这位女士,刚刚是您在出价吗?”
女人反问:“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想要买下这家工厂?”
拍卖师尴尬一笑,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女士,您是真的在出价吗?我的意思是,您真的要花一万五千份凭单买下乳制品工厂?”
台下的塔拉斯在心中破口大骂:愚蠢的拍卖师!
他为什么不立刻将那把该死的锤子砸在桌面上,将这个女人的出价落实?!
买定离手,落槌无悔,难道在场还有其他人想要买一家糟透了的联盟工厂吗?!
他居然还去提醒那个女人!
如果今天乳制品工厂流拍了的话,塔拉斯发誓,他一定要派人狠狠给这个拍卖师几拳!
在众人注视中,墨镜女士轻飘飘开口。
“不。”
众人同时松一口气,就说嘛,谁会乐意买一家快要倒闭的工厂,就算只要十五万美元也不值。
塔拉斯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哀嚎了。
但——
“不是一万五千份凭单。”她说,“一万六千五百份凭单。”
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塔拉斯失态地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去看那位出价的女人。
她戴着大得夸张的墨镜,几乎挡住了小半张脸,教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可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能让人看出这位墨镜女士的好心情。
“一万六千五百份凭单,这就是我的出价。”
她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坐着的众人下意识仰头看她。
“还有谁想要出更高的价格?”
墨镜女士环视一圈,用再标准不过的莫斯克口音问道。
无人开口。
于是她满意地点点头,对拍卖师说:“没有其他人出价,您是不是该落锤了?”
拍卖师如梦惊醒,连忙举起手上的锤子,可就要在落下时,他又犹豫了,于心不忍地再次确认道:
“您真的要买?”
塔拉斯几乎要尖叫出声了。
——让她买,让她买!
墨镜女士没有说话,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最前方,从目瞪口呆的拍卖师手中拿过锤子。
“当!”
锤子不轻不重落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扬声宣布:
“弗拉基米尔市乳制品工厂,一万六千五百份凭单,拍卖成交。”
第98章
“老板,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买一家快要倒闭的工厂?”
直到一行人离开拍卖会场,保镖莱蒙托夫才终于将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当时拍卖成交后, 一个叫塔拉斯的官僚虎视眈眈地盯着工作人员办理完毕乳制品工厂的拍卖成交手续, 他看起来简直比何长宜这位买家还要急切。
这让莱蒙托夫一度怀疑这家伙是乳制品工厂的债主,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位富有的新股东来还债。
毕竟在峨罗斯人人都知道,真正的好东西得去争抢的, 就像商店货架上的香肠、奶酪和新鲜牛肉, 只有过期的发臭军需罐头才没人去抢。
吉普车后座,何长宜翻看着拍卖文件, 头也不抬地反问:
“你知道同等规模的乳制品工厂在欧洲的拍卖价吗?”
莱蒙托夫不确定地说:“呃, 三十万美元?”
他已经是往高了猜的,足足比弗拉基米尔市的这家乳制品工厂的拍卖价要高两倍呢。
何长宜却说:“不, 是五百万美元。”
这下就连没有说话、专注开车的列夫都震惊了。
“五百万美元?!只是一家乳制品工厂?!”
列夫手一抖, 没扶稳方向盘,差点就把吉普车开到了对向车道上。
而莱蒙托夫的舌头快要打结了,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那只是一家老工厂而已!联盟到处都是这样的工厂, 他们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
何长宜说:“很显然, 先辈为你们留下了一座宝库,但看起来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座宝库的价值。”
莱蒙托夫咕哝道:“我的父亲就是工人,说实话,我从来都不觉得大多数联盟工厂有什么价值。”
那些破旧过时、设备老化、毫无竞争力的工厂, 产品已经滞销, 没钱进账, 偏偏还要供养数以千计的工人,以及这些工人背后的父母和子女,甚至配偶。
在大部分人看来, 这些联盟老工厂是彻头彻尾的累赘,巨大的负担,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所有的资产加起来都不足以抵销负债的零头。
何长宜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能买下这座工厂。”
莱蒙托夫摇了摇头,“我敢说您一定会后悔的,只要您亲自看到那些老工厂,您就会知道为什么那些贪婪的官僚会舍得放到社会上任由人拍卖。”
何长宜终于将视线从文件上移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我们打个赌吧。”
莱蒙托夫好奇地问:“赌什么呢?”
何长宜说:“就赌我多长时间会后悔。”
莱蒙托夫兴奋又犹豫,委婉表示:“这样不好吧,毕竟您可是老板,我怎么能赢过老板呢……那我就赌一个月的工资,要是我赢了,您得多发一个月的工资。”
何长宜笑眯眯地说:“一个月太少,三个月吧。”
莱蒙托夫极力压制笑意,但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快乐的大白鲨!
“列夫,列夫!你也加入进来吧,这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前排驾驶座上的列夫看了一眼后视镜,迟疑道:“我想先听听赌输的后果。”
莱蒙托夫不满道:“嘿,你在说什么……哦我忘了,你是农民的儿子,不是工人的,好吧,你确实不了解那些工厂有多糟糕。”
列夫不理他,坚持要问:“老板,如果我们输了怎么办?您少发一个月的工资吗?”
在莱蒙托夫的抗议声中(“嘿,快闭嘴,这太不吉利了!”),何长宜不动声色地说:
“我不要你们的钱。”
列夫和莱蒙托夫同时松了一口气。
何长宜说:“如果你们输了,就绕着商店跑一圈吧。”
列夫闻言大喜,装模作样地补了一句:“您真是太慷慨了……”
何长宜却说:“我还没说完。”
列夫和莱蒙托夫同时竖起耳朵,不知为何,他们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客流量最大的时候绕着商店跑一圈。”何长宜慢悠悠地说,“但什么都不穿。”
列夫、莱蒙托夫:……!!!
等等,他们都听到了什么?!
两个彪形大汉的视线在后视镜中对撞,两边皆是不可置信的惊恐,如娇花般瑟瑟发抖,
莱蒙托夫:“老板,我想一个月的工资,啊不,两个月的工资更合适作为赌注……”
列夫补充道:“三个月或更久的也可以!”
总之,他不想光着屁股在最冷的冬天当着无数陌生人的面裸|奔!
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行!
何长宜自顾自地一拍手掌,愉快道:“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吉普车在马路上开得狼奔豕突,只言片语从车窗中泄露出来。
“拜托了,请您再考虑一下!哪怕留一条内裤也可以啊!”
“莱蒙托夫你这个蠢货,我当初在中东就该记住的,永远不要和你待在一个战壕!”
买下乳制品工厂的股权只是第一步。
在办理完毕股权变更手续后,作为控股股东,同时也是建厂以来的首位私人股东,何长宜不出所料地在首次来到工厂时遭到冷遇。
——嗯,非常冷,就像零下二十度的天气一样寒冷。
何长宜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不动声色地将貂皮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对面的副厂长女士还在慢条斯理地念着数据。
“……目前乳厂的在职员工是五百七十九人,累计拖欠二十一个月的工资和津贴,总计是六千九百七十九万五千卢布;关于集体农场的原奶货款,自今年以来还未支付,累计拖欠九千四百二十六余万卢布;电费和燃气费累计拖欠……;税费和社保累计拖欠……;银行贷款和政府预算拨款累计拖欠……;厂办学校、诊所、疗养院等的服务费……;家属区和职工宿舍的水暖费用……”
何长宜听得头晕眼花,硬生生从副厂长女士的数据汇报中听出一句话外音——
还债的冤大头可算来了!
何长宜没忍住,开口打断了副厂长同志的发言。
“柳德米尔女士,怎么都是乳厂欠钱的,难道就没有人欠乳厂的钱吗?”
柳德米尔副厂长推了推老花镜,和蔼地说:“当然有。”
不等何长宜询问,她笑容可掬地说:“弗拉基米尔市的国营商店、政府机关以及本地军队都拖欠了我们工厂的货款。”
何长宜充满希望地问:“那他们什么时候会还钱?”
柳德米尔副厂长笑容不变地说:“他们已经拖欠了十年。”
何长宜:……
十年!这都成坏账了!审计看到都要大声喊一句:“调账!必须调账!把这堆应收账款通通给我全额计提坏账准备,一分不留!”
何长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工厂委托律师起诉的话,他们至少会把今年的货款结了吧?”
柳德米尔副厂长用一种温柔而怜爱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这位工厂的新主人。
“何小姐。”她说,“工厂已经停工八个月了。”
何长宜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唉。
她就知道。
便宜没好货。
就算是中等规模的乳制品加工厂,也会像尾货甩卖一样,在价格低到不可思议的同时,还有同样让人瞠目结舌的巨大瑕疵。
但说到底,她买下这座工厂才花了不到十五万美元,按市价来算,她这一单生意就挣回来超过四百万美元,比抢劫都来得快。
就算把全厂生产线拆下来卖废钢,赚回来的钱也不止十五万美元了。
打从一开始,当何长宜买下这座工厂后,她就已经稳赚不赔。
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赚一点,少花一点钱呢?
过于漫长的沉默,柳德米尔副厂长询问似的喊了一声:“何小姐?”
何长宜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将账本推到一边,哀伤地说:“事已至此,先发工资吧。”
她纵横峨国商界这几年,富过也穷过,但就算她穷得口袋空空,也从没拖欠过手下人的工资。
即使是一群素未谋面、用工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的陌生乳厂工人。
听到何长宜要发工资,柳德米尔副厂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即使隔着老花镜也掩盖不住她眼中的兴奋。会议室内的其他人也同样高兴,冰冷的气氛立竿见影地就变得火热起来。
“何小姐,发工资是好事。”柳德米尔副厂长含蓄地说,“但钱在哪里?”
何长宜站了起来,原本因坐姿而堆叠起来的貂皮大衣如流水般淌了下来,毛尖波光粼粼。
她用一种过分平静的语气说:
“钱,我带来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在场所有厂领导疑惑的视线中,何长宜说:“我要见到每一位员工,亲自将工资发到他们手中。”
柳德米尔副厂长迟疑道:“可乳厂的员工足足有五百七十九人……”
何长宜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问题。”
何长宜向外走去,保镖已经先一步为她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不少人围在会议室外,好奇而忐忑地看向这位过分年轻的乳厂新老板。
——多稀奇,她居然还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鞑靼人!
——真糟糕,我们变成了钟国人的工厂,这一定是阴谋,是经济殖民!
何长宜泰然自若地从各色视线中穿过,她的保镖们用恐吓的眼神和拳头吓退面带敌意的家伙。
柳德米尔副厂长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说:“请放心,我会在一周内,啊不,三天内就安排您亲手发工资的事!”
何长宜脚下不停,没什么表情地说:“没有三天。今天,或者明天。”
柳德米尔副厂长为难道:“可是我们有五百……”
何长宜不客气地说:“是的,五百七十九个无所事事的工人。难道他们正在生产线上忙碌吗?”
一行人走到吉普车旁,保镖拉开车门,何长宜抬腿上车,在关闭车门前她对柳德米尔副厂长说:
“今天审计和律师会进驻工厂,请您,以及工厂所有人予以配合。”
柳德米尔副厂长不快地说:“难道您认为我在欺骗您吗?!”
何长宜摇了摇头,“我对您的个人品德没有任何意见,但对于一座已经建立了三十年的工厂而言,更加详实和准确的报告有助于我作出决策。”
柳德米尔副厂长下意识问道:“什么决策?”
何长宜突然笑了,“改革,或者破产。”
数辆军用吉普组成的车队从马路上呼啸而过,轰鸣声浪,车轮驶过处掀起满地浮尘。
柳德米尔副厂长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镜片。
——乳厂好像来了一位了不得的新老板呢。
第99章
涉及到发钱, 一向效率拖沓的乳厂立刻变得麻利起来。
当何长宜坐到工厂内部礼堂的主席台上时,距离她放话要亲手发工资才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
台下坐满参会者,个个目光炯炯地盯着何长宜, 火热视线让整个礼堂都热了起来。
对于此时严重缺乏时间观念的峨国人来说, 能在准时准点地出现在礼堂内相当不容易,毕竟峨语中“现在”的原意可是“目前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一个小时内都算“现在”。
而当大钟的分针转来到约定的工资发放时刻, 整个礼堂甚至没有一个人迟到!
何长宜扫视一圈, 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
——看来还不算无药可救。
柳德米尔副厂长走了过来,穿着一套过分严肃的棕色套装, 看起来像是二十年前的时尚流行。
“何小姐, 乳厂应到五百七十九人,实到四百三十六人。缺席的人有的在外地, 有的在生病, 还有一些人要去打零工……这些人的工资可以由其他人帮忙代领。”
何长宜问:“有委托书吗?”
柳德米尔副厂长一愣,“委托书?不,我们不用这些, 在这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 不会有问题的。”
何长宜又问:“您要如何保证这些没来的工人一定会拿到代领的工资?”
柳德米尔副厂长想要说些什么,何长宜已经先她一步开口:“我不能随便把工资交到一些我还不了解的人手上,我需要对我的工人负责。”
柳德米尔副厂长便问:“您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您要如何将工资发给这些缺席的工人呢?”
何长宜反问道:“如果工人连最基本的上班都做不到, 那么发工资的意义在哪里?”
柳德米尔副厂长哑口无言。
何长宜说:“我会把工厂过去拖欠的工资全部结清, 但从今天开始, 只有工作的人才能拿到工资。”
柳德米尔副厂长喃喃道:“这会是一场大变革的……”
何长宜不走心地安慰道:“变革总比倒闭好,他们会习惯的。”
原本可容纳千人的礼堂如今只坐满了一半,台下衣着落魄的工人们熟稔地向彼此打招呼。
“听说了吗, 这位新股东是个钟国人!”
“真是让人嫉妒,他们的发展居然已经超过了我们。”
“钟国只是比我们早了十年而已,以后说不定我们会发展得更好!”
“以后?哼,我们没有以后,我们被出卖了!”
骂一阵本届政府,再骂一阵戈尔巴乔夫,最后骂一阵霉国,话题转了不知多少次,终于又转回了最初的起点。
“她可真年轻!难道钟国人都不会老的吗?”
“那个词是念‘he’吗?她简直像个青少年,我上高中的小儿子看起来都要比她成熟!”
“太年轻了……她能行吗?我是说,她能让乳厂正常运转吗?”
“别在乎这些了!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给我发工资就行,哪怕只是发一个月的工资!”
好奇的,怀疑的,谨慎的,试探的,敌意的……
各式各样的目光汇聚一堂,最终集中在主席台中央的年轻女人。
她看起来过分的泰然自若,过分的冷静自持,仿佛台下四百多人都不存在。
可她的眼睛分明在看着他们。
她看到了他们的每一个。
那视线让人凛然,仿佛一柄刺进心脏的尖刀。
当柳德米尔副厂长宣布了开场后,新老板接过话筒,用再标准不过的峨语说道:
“我是何长宜。正如你们所知,我拍下了乳厂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就是这家工厂的控股股东,乳厂的新老板。”
台下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在等她要说什么。
新老板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说‘算了吧,我们才不在乎到底是谁买的工厂,就算主席台上坐的是一条狗也无所谓,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说点重要的——嘿,你不会是要像联盟政冶局那群老古董一样,从早到晚地开会吧?’”
她说得惟妙惟肖,台下一些工人被逗笑,但更多的人想笑却没有笑,反而更加专注地盯着这位过分年轻漂亮的新老板。
有人在心里嘀咕,她看起来应该去参加选美比赛,而不是成为一家濒临倒闭工厂的五百七十九名工人的新任老板。
尽管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坏人。
可这年头难道他们还缺好人吗?
笑声渐歇,新老板再次开口。
“那么,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
新老板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坐得更直。
“是自食其力的工资,是老有可依的退休金,是生病时敢走进医院的医疗保险,是冬天身上的新棉服和家里的暖气。”
“但这些,你们都没有。”
礼堂内安静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看何长宜,无论是主席台上的厂领导,还是观众席里的工人,甚至连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调皮小孩都在看她。
这话实在太扎心了。
乳厂多年来经营惨淡,前些年还能靠着政府拨款勉强维持,即使有再多负债也无须担心,毕竟国家会兜底。但自从联盟解体、新政府上台推行新的经济政策后,工厂一夜之间被迫“断奶”,政府拨款变贷款,债台高筑,仿佛植物人被拔管。
看看在座的这些工人,棉服露絮,没有暖气,冻得脸色铁青,发热全靠抖,保暖靠体毛。
都说马瘦毛长,可人也是。
他们用报纸糊墙,在阳台种土豆,吃最廉价的宠物罐头,在工业城市里荒野求生。
礼堂内一时间仿佛变成冰窟,虽然没有供暖的室内温度也没好到哪儿去。
有人站起来,大声问道:“我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可您能做什么呢?”
何长宜也站了起来,她的双手摁在台上,看起来强势而笃定,即使没有麦克风也能将声音传遍整个礼堂。
“我能做的有很多。”
她扬声道:“我会为你们发放过去二十一个月被拖欠的工资,补足你们欠缴的养老金和医药费,支付今年的家属区和职工宿舍取暖费——这将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冬天,我保证。”
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小声欢呼,即使是最严肃古板的工人脸上也露出喜色。
问话的人还能撑得住,再次问道:“您怎么能证明?毕竟说到和做到之间的距离就像地球和火星之间那么遥远,原来的厂长和经理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可他们最后还是抛弃了我们。”
何长宜却说:“我不需要证明。”
欢呼声惊愕地停下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何长宜说:“我不会去证明任何事,更不会去证明自己。关于我是怎样的人,我会做怎样的事,你们可以用眼睛来看,用耳朵来听,亲自寻找答案。”
她一抬手,主席台两侧的保镖拎着巨大的箱子走上来。
箱子沉重极了,放在台上时发出巨大的闷响。
当着众人的面,何长宜一把掀开箱盖,一摞摞崭新的卢布暴露在无数视线中。
是钱!
礼堂沸腾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拼命地朝前挤,努力地伸着脖子踮起脚去看。
主席台上的顶光打在卢布上,仿佛生成了炫目的光晕,教人几乎难以看清那些迷人的钞票、
有人在喊:“天哪,她说的居然是真的!”
有人在大笑:“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在撒谎,只要她肯发钱,我甚至愿意把选票送给她!”
柳德米尔副厂长急切而担忧地说:“这太突然了!我们没有准备!这会引发混乱的!礼堂现在足足有四百多人!”
何长宜却说:“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一群荷枪实弹的保镖挡在了主席台和观众席之间,另外一些则守在了门口。
没有人能冲破这道防线去拼命将卢布塞进口袋,也没有人能悄悄溜出去,把消息传给大小黑|帮。
看气氛差不多,在场的人都亢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提防质疑,死气沉沉,何长宜抬手又将箱盖一把盖了回去,掩住了那些散发着万丈光辉的钞票。
所有人:???
等工人们都冷静一些,何长宜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而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能为我做什么?”
工人们明显都有些懵,一些脑子灵活的家伙抢先开口:
“您想让我们做什么?”
“只要发工资,您想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没错,如果您想竞选总统,我全家都投票给您!”
何长宜都被逗笑了。
“这听起来真不错,不过,我要的可不是这些。”
她正色道:“我需要你们做的很简单,按时上班,遵守规章,完成工作,不盗窃,不酗酒,不打架——至少不在厂区内打架。”
有人不确定地问:“就这么简单?”
何长宜颔首:“就这么简单,但只有做到的人才能留下来。”
工人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要是做不到呢?”
何长宜平静地说:“我准备了一份裁员计划。”
被卢布冲昏头脑的人群现在彻底冷静下来,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去注视这位年轻的新老板。
她的姿态看起来似乎并不强硬,但她的心比钻石还要坚硬,比极地寒冰还要不可融化。
当装满卢布的箱子再次被打开时,所有人排好队,依次上前领取拖欠的工资。
新老板亲手将工资发给工人,她念出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脸,并和他们握一握手。
她记住了他们,而从今天开始,所有乳厂工人也记住了这位新老板。
她的名字是,何长宜。
当按照律师和审计团队连夜整理出的职工名单发放拖欠工资时,何长宜想起之前柳德米尔副厂长的问题——为什么她一定要亲自向所有工人发工资呢?
何长宜将一叠钞票递给受宠若惊的工人,他甚至紧张到先在裤子上抹了抹手,才不安地接过钱,再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轻轻地与她握了握手,最后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离开。
何长宜笑着拿起钱,又递给了下一个迫不及待的工人。
——只有当她走到所有人面前时,他们才会知道自己为谁工作
也是直到此刻,那份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才算终于落到实处。
何长宜开始真正掌握这座老工厂的权柄。
工厂不止是厂房土地,也不止是机械设备,更重要的是人心所向。
何长宜含笑看向不远处窃窃私语的厂领导们。
这群从联盟时代就在这座工厂的老资历完全没想到新老板居然会使出这一招,她绕过了所有环节,如同一台马力全开的推土机,轰隆隆地碾平了一切可能的陷阱。
一个陌生的,异国的,突兀的,外行的——过分精明的,新老板。
她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好拿捏。
那些原本质疑轻蔑的视线现在变得收敛多了,他们开始重新打量这位年轻姑娘。
即使再不情愿,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不容小觑的强人。
该死的,为什么拍卖会凭空出现一个强有力的有钱外国人?她手上的凭单甚至远比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凭单总数要多得多!
百分之五十一股权,每股一又十分之一张凭单,她居然一次性就能拿出二十一万股的凭单!
这群老资历的厂领导中,有人开始考虑投诚,有人还在犹疑,也有强硬派气恼地小声说:
“难道她能靠自己管理整个工厂吗?她甚至都不知道黄油要怎么从牛奶中分离!”
柳德米尔副厂长站在何长宜身旁,愉快地说:“您让一些人开始慌张起来。”
何长宜反问:“柳德米尔女士,您是哪一边的?”
柳德米尔副厂长冲何长宜眨了眨眼,“我们通常不说的这么直白,但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更喜欢和女人一起工作。”
何长宜笑了,向她伸出了手。
“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
柳德米尔副厂长握住了她的手,笃定地说:
“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的。”
何长宜开始大刀阔斧地对乳厂进行改革。
她派人拆除了乳厂的老旧设备,通通运回国卖废钢。
这些老古董已经运行了三十年,由于原厂长忽略消毒杀菌,奶渍形成厚重的包浆,也难怪本地人会说乳厂生产的产品里一股臭味。
为了降低成本,何长宜花费五十万美元购买了欧洲二手生产线,包括巴氏杀菌、均质、灌装和包装设备,虽是二手,但技术不算太落后,甚至在此时的峨罗斯还能称得上一句先进。
在等待生产线运来的期间,何长宜还让人对工厂进行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清洁和消毒,重新装修,提高车间的洁净等级,并对操作工进行了严格培训。
操作工们很不习惯,他们可都是有经验的老工人,怎么能被一群欧洲来的年轻培训师评头论足,那帮家伙只不过有个漂亮的学历而已,懂个屁的牛奶!
什么叫进入车间前要戴口罩头套穿工作衣,严禁酗酒吸烟吐痰擤鼻涕,更严禁随地大小便
——开玩笑,难道他们会公开往罐体里撒尿吗?!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背着人偷偷尿好吧!
他们可不是那群啤酒厂的笨蛋,居然往自己喝的酒里尿尿!
但即使心里骂得再狠,也没有工人敢公然和培训师对着干。
无他,实在是新老板真的会开除人。
唉,美好的联盟,美好的终身雇佣制,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不止有普通工人,还有那些阳奉阴违的厂领导。
厂领导中的死硬派顽固抵制新老板的改革,因为这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竟然不能自由地从账上捞钱,这实在太过分了,谁不知道所谓工厂其实是厂领导们的私人钱包吗?
他们甚至不能利用职权从工人身上捞取好处费!
打从三十年前工厂成立开始,斯拉夫爷们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新老板想在工厂内部推行改革,那是白日做梦!
厂领导们的抵抗之心是非常顽强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的,虽然相对于钟国来说看起来有些简单粗暴,但按照斯拉夫大区的匹配机制来说,已经是非常的狡诈奸猾了。
毕竟他们还没试着从物理上消灭这位新老板——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保镖的存在,咳。
然而,新老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
她的手段简单极了,在柳德米尔副厂长的协助下,大力提拔年轻而不得志的中层管理者,并从外部引入技术人才;与此同时彻底重组管理层结构,撤销旧部门,设立新部门,重新划分职权,打散人员配置,稀释瓦解原厂领导的权力基础。
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厂领导们还没弄清什么叫董监高,什么是审委会执委会,什么是西式管理,就被彻底架空。
直到坐进门上挂着“顾问”牌子的新办公室,他们才恍然回过味来,但已经为时太晚。
而失势的领导总值得被人踩上一万脚。
视而不见已经算是好的了,当面讥讽、捧高踩低最常见,还有曾经被欺压的下属趁机报仇,很快这些厂领导们就待不下去了。
新老板就像对待那些要在车间撒尿的工人一样,和蔼地亮出了条件。
——主动滚蛋,或者被动滚蛋。
一边是条件优厚的一次性买断工龄补偿,另一边则是虎视眈眈的保镖,还有本地警察的偏帮,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选哪一边。
新老板不动声色地坐在办公桌后,轻描淡写就将人赶出她的工厂,甚至不曾为此动怒。
一个冷酷而和善的统治者。
她从未发怒,从未咆哮,从未失态。
然后她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整个工厂的权柄。
从此,再没有人能与她抗衡。
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老板兵不血刃地完胜时,何长宜正抓着话筒大怒。
“什么?银行说今天是节前放假日,所以不办理任何业务?!”
“但如果我今天不把钱打给货运公司的话,他们就要加收千分之五的罚金!每天!”
“该死的银行!”
第100章
何长宜有时候真的很想和峨罗斯的银行同归于尽。
特别是当她急需向合作商付款, 而银行却以各种各样离谱理由扣着她的钱不给的时候。
就好像她不是从自己的账户上付钱,而是企图盗窃国库。
谁敢相信,客户还需要请求银行批准自己向供应商汇款, 而只要银行一个否决, 她甚至都没有随心所欲使用自己的钱的权利。
何长宜把话筒重重砸回座机,不快地说:“我要把所有存款都从银行提出来。以后我宁愿派人带着现金去外地交易,也不会再把钱送给这帮贪婪的家伙。”
新招聘的会计塔基杨娜女士很有经验, 她大半辈子都在和银行打交道, 闻言便安抚道:
“别急,老板, 让我去拜访柜台和办公室吧, 或许只是出现了一点小误会,毕竟此前我们彼此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
何长宜起身拿上大衣, 率先走出办公室, “我和你一起去。”
塔基杨娜女士却说:“请稍等,让我准备一下。”
她快步返回财务室,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个不透明的大袋子, 熟练地往里面塞着香肠、巧克力, 还有煤矿人家的罐头,直到再也塞不下更多的东西,才停下了手。
塔基杨娜女士艰难地抱着巨大的袋子往外走,保镖列夫见状便将袋子拿了过来, 顺手掂了掂重量。
“哇哦, 这比上次要重的多, 真是一群饥饿的豺狼。”
列夫经常陪着塔基杨娜女士去银行存取款,对峨罗斯银行的做派相当了解。
塔基杨娜女士耸了耸肩,小声地说:“就算联盟解体一万次, 国有银行也不会哪怕变好一点。在我看来,我们国家的传统不止是伏特加和白桦树,还有无处不在的索|贿,而后者才是重点。”
列夫差点没喷出来,他急忙低下头,将袋子放进后备箱,自己也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在去往银行的路上,何长宜问塔基杨娜女士:“现在我们还有多少钱存在银行?”
塔基杨娜女士不假思索地说:“不到两亿卢布。”
何长宜算了一下,按照现在的汇率,大概是十五万美元,还行,不算太多。
在头一次和峨罗斯银行打交道后,何长宜便下定决心,能不与这帮合法强盗有交集就不交集。
当时她初出茅庐,缺乏对本地银行的了解,误以为和国内银行差不多,冒冒失失就拎着一袋子现金上门,想要将钱存入银行,免得小偷和老鼠携手玷污钞票。
高高的木质柜台后,老毛子柜员漫不经心地翘腿读报,听到何长宜的要求后,只说了一句话:
“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卢布?是不是涉嫌犯罪?你交税了吗?”
何长宜:……
她只是来办理存款业务,为什么还要接受山寨警察的盘问?!
此后何长宜每次不得不去银行办理业务时,都得先喂饱柜台的工作人员。而随着她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金额越来越高,需要喂饱的人也越来越多。
说起来也该算熟人,但伸手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客气。
因此,何长宜日常几乎全部采取现金交易,只有不得已要给外地合作商付款的情况下,才会通过银行汇款。
有时为了一次汇款,她的会计塔基杨娜女士几乎一整天都要耗在银行,拜访每一个柜台,再往每一间办公室送进礼物。
即使已经尽可能地避开银行,但还是会冷不丁被刺一刀。
一行人来到弗拉基米尔市银行,塔基杨娜女士熟练地拜访柜台,拿出了双倍的礼物,请求对方在节前放假日这一天高抬贵手,拨冗办理一下汇款业务。
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拖着尾音道:“您知道的,这可是节前放假日。”
塔基杨娜女士恳求道:“但今天也可以办理业务,不是吗?拜托了,这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她将香肠和巧克力放在桌上,暗示性地朝对面推了推。
小胡子看也不看,随手拨到一边,不耐烦道:“您可以周一再来,今天没有任何人会办理业务。”
塔基杨娜女士还想再说些什么,隔壁办公室的推门进来,探头道:“嘿,你真的得来尝一尝,新口味的羊肉胡萝卜罐头可真不错!”
他说完看到塔基杨娜女士,热情地对她说:“你带来的钟国罐头还真不错!”
小胡子站起身,欣然要去品尝钟国罐头,要走之前说了句:“走吧,您妨碍我们办公了。”
塔基杨娜女士一愣,没想到对方这么厚颜无耻。
那可是她带过来送礼的罐头!
这时,突然传来的拍击桌子声吸引了两人注意力。
自从进门后就不发一言的何长宜盯着小胡子,慢慢将手从桌子上拿起来。
在她的手下,是一张颇有厚度的信封。
小胡子挑起眉毛,动作一顿,又坐回了位置上。
他拿过信封,双指撑开后快速往里看了一眼,脸上立时露出笑容。
何长宜问他:“您能现在就为我们办理汇款业务吗?”
小胡子眼球骨碌碌地转了转,故作含蓄地说:
“如果再多一个信封的话,我想会更合适。”
直到走出银行,何长宜终于没忍住咆哮出声:
“苏卡不列!!!”
她宁愿在火车上面对一百个持枪劫匪,也不想再和那群银行吸血鬼打交道!
列夫询问似的看向塔基杨娜女士,而对方只是冲他摇了摇头,耸肩表示无奈。
于是列夫也明白了。
好吧,看来本地银行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婪。
回程的路上,何长宜突然问塔基杨娜女士:“我记得现在峨罗斯允许私人开办银行。”
塔基杨娜女士闻弦音而知雅意,迟疑了一下才说:“但这会很麻烦……”
何长宜断然道:“再麻烦也好过看银行脸色,至少我不需要花自己的钱时还要申请银行批准。”
说开银行就开银行。
前段时间峨罗斯放松了金融管制,允许非国有银行的开办,准入门槛相当低,不限制外资,最低注册资本只需要五十万卢布。
区区五十万卢布,这对何长宜来说还算事儿吗?
唯一的困难是需要打通央行关系,使审批能够快速通过,以便能在最短时间内拿到一张银行拍照,而不是陷入漫长到没有希望的等待期。
何长宜长期维护的莫斯克人脉在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有句老话叫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恰好何长宜不仅手里有猪头,还知道庙门往哪儿开。
仅仅花费了三万美元,何长宜便拿到了一张峨罗斯银行牌照。
老熟人律师负责起草法律文件,他办事周全,很配得上高额报酬,列出的银行业务范围宽泛极了,信贷、外汇、证券、结算……凡是能赚钱的都包括进去。
不过即使已经走快速通道审批,在拿到牌照前,最低注册资本还是从五十万卢布升至一百万卢布。
没办法,现在就算博尔特提前出生,也跑不赢卢布贬值的速度。
在弗拉基米尔市友谊商店的隔壁,一个不起眼的牌匾挂在门口,上面写的是——远东发展银行。
有了自家银行,何长宜终于再也不需要和峨罗斯银行打交道了。
而在某次暗访商店时,何长宜在熙熙攘攘的顾客中发现了一个熟人。
小胡子站在货架前,对着两款打折的临期罐头左右为难。
一边是打七折的老口味罐头,一边是打九折的新口味罐头,两者生产日期相差三个月,到底选哪个才更便宜实惠?
小胡子迟迟难以抉择,这时有人一肩膀撞开他,将打七折的罐头抓在手里,高兴地冲不远处招手:“快来,我抢到了最便宜的罐头!”
小胡子急得跳脚,连声地喊:“嘿,我才是先来的!”
没人理他,甚至还被听到“打折罐头”后纷至沓来的人群挤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
小胡子好不容易站稳,一抬头看到了正笑眯眯盯着他的何长宜。
“何小姐!”
小胡子热情地扑了过来,满脸堆笑,用从未有过的礼貌语气说道:
“很久没在银行见到您和您的会计塔基杨娜女士,您最近还好吗?我们都很想念您呢!您为什么不在银行办理业务了?我听说您甚至已经取走了全部存款……”
何长宜愉快地说:“谢谢您的关心,我最近过得很不错。至于为什么不去你们银行——”
她和善地说:“因为现在我有自己的银行。”
小胡子:……?!
等等,为什么他忽然听不懂峨语了!
什么叫“自己的银行”?!
难道她的意思是,以后再也没有香肠、巧克力和钟国罐头了吗?!
不——!!!
小胡子失魂落魄地离开商店,甚至忘了去抢打九折的罐头。
何长宜疑惑地问旁边的人:“难道我说了什么坏消息吗?他看起来似乎很糟糕呢。”
塔基杨娜女士板着脸说:“这与您无关,他之后会变得更糟糕。”
何长宜摇了摇头,感叹道:“我以为自从联盟解体后,就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呢,总是过分脆弱的男人。”
塔基杨娜女士:……忍住!她不能笑!她是专业的!
耿直看到何长宜来视察商店,高兴地跑了过来,呲着个大牙傻乐,毫无被检查工作的紧张。
要是郑小伟还在,肯定会暗搓搓用胳膊肘戳耿直,再热情地凑上来给何长宜请安。
何长宜就问:“最近一个人在店里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问题?”
耿直说:“有问题,但叶莲娜会帮我,真看不出来她还挺厉害的,一个清洁工竟然是大学毕业生,这地界就是邪性,扫大街的都是好学生。我要是老毛子,估计掏大粪也轮不着我。”
何长宜心情更复杂了,有种熟悉的心梗感。
唉。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嘴不行,好像脑子也不太行。
哪有当着老板的面说自己没本事的。
何长宜委婉地问:“你平时没有和郑小伟写信联系吗?”
——快让郑小伟给你匀一点油滑!
耿直说:“嗨,他哪顾得上咱们,这家伙没心没肺的,早就去给新老板拍马屁了!”
他又问:“老板,你为啥要让郑小伟去东欧啊?他啥时候得罪你了?”
何长宜:……
前不久何长宜把郑小伟打包送到了东欧,让他以后跟着谢迅干,也算是圆了这头小藏狐的心愿。
谢迅无可无不可,看在何长宜的面子上收下了郑小伟。
反正他这里的活儿多,最缺干活人手,郑小伟自己送上门也不错,还能给何长宜卖个好。
整件事里郑小伟满意,谢迅满意,何长宜也很满意,唯一疑惑的只有耿直。
在他看来,这不就是老板把郑小伟发配边疆了吗?
何长宜温柔地拍了拍耿直的肩膀,和蔼地说:“傻孩子,去找黑狗玩去吧。”
说不定黑狗还能教他一点人情世故呢。
耿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前又跑回来,紧张兮兮地对何长宜说:“老板,你就算想撵我走,能不能不把我撵到东欧啊?我不想跟着谢老板干,他不是个好人。”
何长宜更加和蔼地说:“别担心,狐狸窝里不养傻狍子,你想去也没戏。”
耿直放下心来,快乐地返回工作岗位。
何长宜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算了,孩子至少一片忠心,在商店放个实心眼的自己人,她也能放下心来。
要是商店里出了什么事儿,耿直才不会在乎谁的面子谁的关系,也不会在那儿斟酌利益人情,二话不说就来报告何长宜了。
而对于何长宜来说,误报也比瞒报强。
毕竟现在何长宜对友谊商店的关注度大概只占注意力的百分之十或更少,她的心思已经全部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弗拉基米尔市要召开第二次国企私有化拍卖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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