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悦拆开来,仔细看完,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
“爹爹定是担心死我了。我告诉你,将来你进了临峣城,少不得要被他好好刁难一番。”
贺连川呵呵一笑,浑不在意:“依你见,我该如何回?”
“自是依我爹,让我与他见上一面,把东西接回来。”苗悦道,“难不成,你还怕我借机跑了?”
贺连川道:“周围都是弩手,怎么可能跑得掉。”
苗悦嗔道:“那你还担心什么,我石红玉虽是女儿,但也言出必行,‘嫁给你’这种话我都说出口了,岂会出尔反尔?”
贺连川嘿嘿一笑,道:“那我便与你爹约个时日。”
苗悦反问:“大帅打算将婚礼办在何处?”
“自然是在我卢宁军大营。”贺连川答得理所当然。
苗悦脸上立刻浮现出委屈神色,嗔道:“我爹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他疼我,早早便为我备下了丰厚的嫁妆。如今那些繁文缛节可以省去,可你迎娶的诚意总要有些吧?军中这般简陋,连块像样的红布都没有,难道要我披着这身旧衣嫁人不成?”
她越说越气,眼圈微微发红:“这婚若办得如此寒酸,我爹爹怎会点头?他不点头,你又如何进得了临峣城?”
贺连川被她问得一怔,道:“军中自是简陋些,你需要什么,我派人去买便是。”
“我就那般不讲究?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买去?”苗悦负气道。
贺连川问:“你要如何?总之,成婚前不可能放你回去。”
苗悦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去封信,让我爹爹在城中帮我采买齐全,一并送来。”
贺连川犹豫,如此一来,石红玉势必要频繁与临峣城通信,其中会不会另有变故?
正犹豫间,却见少女忽然伸手,轻轻扯住他袖角,脸颊飞起一抹红晕。
苗悦声音软软:“女儿家一辈子,最重要的便是出嫁这天。我心中早就偷偷设想过,我的丈夫,定是像你这般英勇伟岸的大英雄。我不希望留有遗憾。大帅,就当是为了我们往后的日子能有个圆满的开头,好不好?”
半是撒娇半是憧憬的话语,配上她那娇羞无限的神态,惹得贺连川心中一阵激荡,豪气顿生,当即拍板:“好!就依你!让你爹去置办。”
苗悦破涕为笑,甜甜赞道:“大帅对我真好!”
贺连川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也甚是舒畅。
“只要你与我同心,将来我必不会亏待于你,定让你过上比从前更风光的日子!”
这时,院中传来“咕咚”一声响,似是燕钊搬动的巨石落了地。
贺连川想起什么,问苗悦:“你那‘石阵促姻缘’的说法,可是真的?”
苗悦撇撇嘴:“我瞎编的。不然上哪儿找那么多事支使他?蝴蝶也抓过了,家具也晒过了。”
贺连川无奈道:“你这般折腾他,营中上下都瞧在眼里。好歹给他留点面子,也是给我留点体面。传出去说我连个手下都护不住,名声不好听。你给他安排些别的活计。”
苗悦眼珠一转:“那好,我不让他干粗活了,让他来给我研墨,这样总不算折辱他了吧?”
“研墨?”贺连川将信将疑。
苗悦笑道:“研墨这活儿讲究可多了,水要几分,墨要几圈,力道是轻是重,研出的墨汁是浓是淡、是稠是稀,都大有学问。我要给爹爹写那么多信,商议婚仪采买,总得有个人帮我研墨吧?”
贺连川仍有顾虑:“可你们孤男寡女,终日同在帐中……”
苗悦笑他:“我刚来时,你还要他伺候周全,怎么不提孤男寡女了。”
贺连川道:“那时怎能与现在相提并论,现在你身份不一样。”
苗悦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只要他在帐中研墨,我便不挂帘子,大大方方的,既全了规矩,也顾了你的面子。”
贺连川觉得此法倒也周全,便点头应允了,当即把燕钊叫进来,吩咐他接下来几日专心配合石红玉研墨写字。
燕钊垂首应下。
事情安排妥当,件件称心,苗悦又对贺连川娇媚一笑:“大帅待我这般体贴,红玉记在心里了。”
贺连川见她如此乖顺,心中大悦,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送走贺连川后,苗悦志得意满地坐回凳上,拿起信纸,笑道:“我本来还担心我爹他们看不懂信中意思,看来是我多虑了。”
石红玉的记忆中根本没有“漱玉涧水”“一线天”这些名称,都是燕钊说的。
她看向燕钊,本想夸他两句,却看到他微垂着头,脸上挂着一丝极淡却难以描述的揶揄笑意。
苗悦微怔,这还是她头一次在燕钊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神情。
燕钊似有所察,抬起眼,恰与苗悦探究的视线对上。
他瞬间敛容,又恢复了惯有的淡漠的平静。
苗悦眯起眼,不肯放过他:“我看见了,你在笑什么?!”
燕钊抿了抿薄唇,知道躲不过去,只得道:“我只是觉得意外,原来横山公主也会用美人计。”
苗悦挑眉,优雅地折起信纸,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是个美人啊。”
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地补充:“美人使美人计,不是天经地义么?”
燕钊脱离了搬石头的苦活,但研墨也绝非轻松事。
苗悦对他的挑剔变本加厉。
她总能找到由头斥责他研的墨不合心意,不是嫌墨色太淡,写出的字没有筋骨,就是嫌墨汁太稠,滞涩不通,污了她的纸。
燕钊只得守在砚台旁,几乎无休止地研磨。
守卫们常常听见苗悦的呵斥声,她将写字不顺频频废纸的缘故,全都归咎于燕钊研墨不佳。
加上此前两名同袍因站得太近被罚了军棍,如今所有守卫都学乖了,个个目不斜视,尽可能远离那顶帐子。
苗悦写字速度很慢,她是个贼,能认会写就够了,不需要练出什么字体,老贼头也没闲钱供她纸笔。
燕钊站在苗悦对面,侧对帐门,余光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研墨一边低声说话。
“老屏山一线天西去五里,有一片唤作‘野猪林’的坡地,这两处的方位与距离,正好对应着卢宁军粮草大营相对临峣城的位置。你就写,城东有家字号‘野猪林’的粮铺,他家的豆粕品质极佳,一线天最喜。”
苗悦笔尖微顿:“你确定他们能明白?搞错位置怎么办。”
“杨溪会明白的。”燕钊冷静道,“整个临峣城从东门到铁匠店,再到西门的大致范围正好与卢宁军营地的大小相当。守卫刺史府的几百将士人数,就用来比拟卢宁军的弩手……”
这几日,燕钊借着抓蝴蝶、挖野菜的名头,早已将卢宁军大营的布局摸得一清二楚。加之他从前任铁屏寨巡山队长做到临峣城巡城队长,对老屏山的每一条山道,临峣城的每一处街巷,都了如指掌。
这三幅截然不同的“地图”在他脑中完美叠加,彼此参照,衍生出无数虚虚实实的坐标,既掩人耳目,又能将军情传递出去。
破解此法,关键在于找到一个同样对这三处地形都极为熟悉的人。
他的副手,情同兄弟的杨溪,是最合适的人选。
燕钊又想到什么,停下动作,皱眉琢磨。
苗悦看眼帐外,提高音量:“谁让你停下的,继续!”
燕钊又动起来,低声说:“弩手的数量要尽量准确,他们的弩军……着实厉害。”
苗悦敏锐地捕捉到燕钊眼中一闪而过的羡慕与好奇,顿觉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卢宁军是朝廷的正规军,所用的军械,岂是寻常铁匠铺能打出来的。那是朝廷大匠,耗费无数心血,一代代改良出来的杀器。弩身用什么木,弩机用什么铜,弦线的绞法,箭矢的重心,这其中任何一道工序,都够让一个寻常匠人钻研一辈子。”
“更别提弩阵配合的战法,日常维护的耗材,训练精锐的投入,都是朝廷倾举国之力支撑的。没有国库的银子,没有工部的规制,没有兵部的操典,哪来的什么弩军。所以说,人的勇武,或许能逞一时之快,可与国之力相比,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
她语重心长地总结道:“越是有本事的人,越该明白这个道理。依附于朝廷,借助这股大势,才能将一身本领发挥到极致,博个真正的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苗悦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居然能在身处敌营演着苦肉计的情形下,见缝插针的完成“思想渗透”的任务。
敬业,实在是敬业,她也就是没在现代社会活到成年,但凡她成年了,怎么着不得是个高级打工仔。
苗悦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燕钊停下研墨的手,眼中满是诧异:“弩身、弩机、弦线都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会知道?”
苗悦一时语塞。
这些知识全都来自李晏的培训。
燕钊之所以能成为一方枭雄,正是因为他改进了弩机,组建起一支令人生畏的弩骑兵。可以说,强大的弩军是他霸业的基石。
苗悦眼波一转,得意地说:“自然是贺连川告诉我的呀。他为了在我面前显摆他的本事,把他的弩军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燕钊张口,还要追问。
苗悦抢先一步,笑道:“哪天我跟他要一把来,咱们研究研究,如何?”
这话果然转移了燕钊的注意力,他眼中光芒大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这么重要的武器,你能要到?”
苗悦朝他挤挤眼,揶揄道:“你知道的,美人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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