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投诚 “你是我的人心,大义与爱情。”……


    他眼下正置身于光明圣殿的阴影中, 这个自建成来,便对恶魔具有天然压制效果的建筑,对他这个活了千百年之久的罪恶之城的主人而言, 半点用也没有,以至于让他能够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同时, 离施莺莺更近一些, 再近一些。


    宏伟的白色大理石拱门在夜间看起来分外肃穆而神秘,在微弱的星月光芒下留存着惨白的颜色,和倚靠在它身边的那位黑发黑袍的年轻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是极致的纯黑, 一边是微弱的纯白,两者相较之下,便愈发衬出他迥异于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那宛如水墨勾勒而成的剑眉星目、清隽风骨来了。


    似乎连罪恶之城中的恶魔们都发现了他在纠结什么大事, 因此全都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只有掠过他身边的夜风, 与远远就避开了这里的鸟鸣与虫声, 证明着这不是一副静止不动的画面。


    半晌后, 谢北辰终于抬起了手,看起来要将这缕命运纳入自己的身体的样子, 这缕黑雾也像是感知到了危险似的, 开始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可就连异界来客的命运, 都被他死死地掌握在了手中, 任其再怎么抗争也难以动弹半分:


    他俊秀的眉眼间带着罕见的狠戾、绝望与孤注一掷,而这才是他真正的、能够令万千恶魔臣服的气势与实力,世间千万人在他眼中均命如草芥,微不足道, 生死均与他无关——


    可就在他成功的前一秒,天边始终被乌云笼罩住的满月,终于破云而来,一缕皎洁的光芒自天而降,分云逆风而来,不偏不倚地缠绕在了他的指尖,就像是有人不赞同地按住了谢北辰的手似的。


    亦或者这并不是错觉,从他身边掠过的风里,甚至都能隐隐听到这样一道不赞同的声音:


    “我把你父亲在这个世界的权能分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情欺负莺莺的,北辰。如果你这么做了,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谢北辰苦笑着长叹了一声,终于动动手,将那缕只要握在手中,就能名正言顺地与施莺莺纠缠不清的命运尽数碾碎在了指尖,任由这片黑雾化作了一滴露水没入泥土,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又温声问道;“北辰,你是在害怕吗?”


    “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吧。”谢北辰拢起了长袍,望向被光明圣殿重重护持在中心的施莺莺的方向,满目空茫地喃喃道:


    “但是莺莺只要对我笑一笑……”


    刚刚被露水浸润过的泥土里,开始有一点生机勃勃的小绿芽在探头探脑,想要借着这点与众不同的水意努力破土而出。


    顷刻间它便在月光的注视下,在恶魔的脚边抽叶开花,一朵比心头血还要红的玫瑰,伴着缕缕幽香,随着他的话语,一并跌落在了光明圣殿的夜晚空无一物的阶前:


    “我就什么都忘了。”


    次日施莺莺是在阿忒弥西亚的叫声中悠悠醒转的,身形高挑的金发女子将一支红玫瑰捧到了施莺莺面前,解释道:


    “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在台阶上看到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是有人专门来送给你的,我就将它一并带来了。”


    施莺莺沉默了好久,才从阿忒弥西亚的手中接过了这朵玫瑰,温柔地低下头去,将一个轻而又轻的吻印在了它的花瓣上。


    她的吻里还带着玫瑰的芬芳与清晨雾气的凉意,一缕光滑的黑色长发垂在她白皙无瑕如美玉般的颊边,可这个吻里,半点与此番美景相呼应的缠绵都没有,更如尘封的宝剑即将出鞘,漫天的星辰将坠落如雨:


    “多谢。”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阿忒弥西亚茫然地眨了眨眼:“所以这是你的追求者送来的吗?”


    “算是吧。”施莺莺起身之时,顺手将这支鲜红的花朵别在了发间,长长的黑发里点缀着一抹心头血也似的红色,使她不妆不饰也依然美得令人不敢直视这摄人的容光:


    “他是我的盟友,且今日将要来访。”


    阿忒弥西亚立刻开心了起来,虽然说这种情绪在她素来没什么神情变化的脸上并没流露出来太多,但雀跃的情绪依然从她的语气里流露出来了:


    “太好了,那我这就去让神官们准备招待客人……”


    “不。”施莺莺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阿忒弥西亚的建议,将睡觉之时都不会放离身边太远的星盘握在掌心:


    “阿忒弥西亚,请传令下去,让全光明圣殿今日都要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戒,不得有一刻松懈。”


    刹那间,她深蓝的眼眸与星盘中流转不息的夜空遥相呼应,即便是在白日,感官敏锐的魔法师们也能感受到,刚刚那一瞬间,有浩浩汤汤的星辰之力借着日光的掩护遍布苍穹:


    “这样,才算是我们对他最高级别的尊重。”


    阿忒弥西亚和施莺莺的决策从未错过,再加上大清洗后,能留在光明圣殿的都是心志坚定之人,因此这道命令一颁布下去,整个光明圣殿便由上而下地动了起来,数小时后,这里就变成了全大陆最固若金汤的地方,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和另一边的奴隶市场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


    烈日高照下,不少赤/裸上身的人在沙地上来来回回地奔波着搬运东西,他们的脖颈上有的套着麻绳,有的套着铁镣铐,这些粗陋的装饰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们身为奴隶的身份。


    “快点动起来!”在场少数几位能在这种天气下都保持体面的,便是各大奴隶贩子了,可即便有魔法产品保持凉爽,近日来因为第三道国王禁令的颁布,而让一直都能保持这种“苛待奴隶降低成本提高售价赚取大额利润”盈利模式的他们,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亏损,以至于哪怕凉风习习,他们的心情也很是烦躁:


    “今天就要赶紧把这批货给处理掉……真是太麻烦了,明明之前都没人管这些的,怎么突然就严查起来了!”


    正在他咕咕哝哝报怨不止的当口,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奴隶贩子怒气冲冲地一转头,随即他愤怒的表情就定格在了脸上,随即很迅速地扭曲成一个谄媚的笑容。


    就算来人他的衣着已经有些过时、甚至破烂了,但能出现在这种市场的人,肯定有购买奴隶的需求,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大人?您是来买奴隶的么?”


    来人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随即丢给他一枚金币,说话的声音嘶哑得活像喉咙被什么东西活活扯开过似的:


    “场上的这些奴隶,全都能出售么?”


    一看见递过来的这枚金币,奴隶贩子立刻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赶紧接了过来放在嘴里咬了咬,在发现的确是不掺假的金币之后,他的笑容便更加灿烂了:


    “难得最近还有大人物愿意来我们这里挑东西,来,这边请。”


    他殷勤地引着这人往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飞速把这人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随即他毒辣的眼神便定格在了来者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上:


    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一定可以把这最后一批烫手货倒腾出去!感谢财富之神的眷顾,终于让他在全面亏损之前迎来了最后一个冤大头,等这次生意做完他就再也不干这行了,谁能想象他们的国王殿下都自身难保了却还在做好人?真是奇了怪了。


    一想起进来接连颁布的三道国王禁令,全都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不说,竟然还一反常态地站在了平民的角度替他们考虑,连做惯了黑心事的奴隶贩子都不得不承认,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不过眼下还是做生意要紧,于是他赶紧给这人倒了杯上好的蜜酒,还往里殷勤地加了冰块,才介绍起了这些“商品”来:


    “大人,不是我自夸,你就算找遍全国,也找不到种类比我这里更全的了,不管你想要强壮的年轻男人还是漂亮的能生养的女人,我这里都应有尽有,您只管随意挑选就是!”


    来人这才倨傲地点点头,将奴隶贩子一直紧盯着的钱袋放到了桌上,里面满满的钱币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和他嘶哑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好,我全都要了。”


    “好好好!”真没想到能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的奴隶贩子乐得险些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不过他好歹还遵循着生意人的本能,从抽屉里掏出了合同放在他们中间,顺便问了一下:


    “只是大人,容我多问一句,你要用这些人来干什么?作为出售商品的人,我对此有知情权,万一你要用这些人来干什么坏事的话可就不好了。”


    在合同上附带着的魔咒的作用下,这人不得不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的同时,说出自己的真正目的:


    “用来打仗。”


    “……这可不行。”


    刚刚还跟他谈得好好的奴隶贩子瞬间变了脸色,连足足一袋子的金币都不要了,忙不迭地把钱袋放在桌上推了回去,活像见了鬼似的——而在看清楚写在契约上的那个和所有人的风格都截然不同的名字之后,他的神情就真的定格在了一个“活见鬼”的扭曲表情上:


    “这位,呃,龙啸天先生,你难道没有看第三道国王禁令么?”


    别说,龙啸天还真的没看,在第二次触犯了禁令之后,他就终身失去了阅读国王禁令的权利,只能摇摇头。


    然而随着他的否认,奴隶贩子的脸色都古怪了起来,愈发狐疑地端详着他:


    “第三道国王禁令明令申明,不能保证意外伤亡率在百分之一以下的主人,无法拥有超过百名的附庸。否则每死一人,其主人便要交出一半的身家;当交出的一半身家不足以与附庸的价值对等之时,便要取而代之地断去一根手指。”


    “你要是拿他们去打仗的话,这个伤亡率肯定要超过百分之一了!万一有人还打心里把我当成主人,我就是要被你连累得接受惩罚的倒霉蛋……不行不行,你还是赶紧走吧,这笔生意我不做了就是了。”


    可以说刚刚准备做成这笔生意的时候,这位奴隶贩子有多开心;现在把龙啸天扫地出门的时候,他就有多上火,阴阳怪气的功力成功达到了顶峰,字字句句都在指桑骂槐:


    “从没见过这么没脑子的贵族,你爸妈就没教过你要慎重对待国王禁令吗?真是……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还贵族呢,连我都不如。”


    被奴隶贩子拿来做比较的龙啸天的愤怒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他刚想愤怒地反驳,却恍惚间发现了个很致命的问题:


    奇怪,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父母的模样,也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


    被连推带搡扫地出门的龙啸天没有发现,他们的谈话已经传到了周围有心偷听的人耳朵里,不少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竟然真的有不知道国王禁令存在的人,再加上这个画风格外与众不同的名字,难不成他就是异界来客?”


    “不会错了,你们没听见吗?这家伙还想买奴隶去替他打仗呢,这明明就是异界来客们的几大特征之一。”


    “如果他真的是异界来客的话,那这可不是我们能对付的来的人,快去请皇家卫队来!”


    在讨论与自身命运息息相关的大事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分心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因此这番话语,自然也落在了眼看着有陌生人前来,就想来偷听一下,看看自己会被发卖去什么地方的奴隶们的耳中。


    这些奴隶也不是生来就低人一等的。


    他们中有被家族驱逐出来的仆人,有战败的国度贩卖来的人口,还有不堪忍受婚姻的折磨又不能离婚、因此偷跑出来却被捉来这里的平民……


    基数一大,里面就肯定有识字的、读过书的人;再加上近来发下来的与异界来客相关的书籍越来越多,龙啸天的伪装当场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主人,千万不要跟他走,他只是想让我们为他的事业去送死而已。”


    “第三道国王禁令已经颁布了下来,我已经听说了前面几个地下市场的处理方法,商业联盟会来接受我们,送我们去找正经工作的,千万要坚持住,不能被他蛊惑了!”


    不过有赞同就会有反对,其中也不乏质疑之声,而且质疑得还很有道理:


    “可这里毕竟不是商业联盟的主势力大本营,万一他们来晚了,率先拯救了我们的是皇家卫队,那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的确,要是被商业联盟救走的话,他们不仅能得到自由,听说十有八/九还会被安排个能糊口的工作,而这都是第一世家的族长施莺莺联合了南方国度与商业联盟的成果:


    这些天来,谁不在暗中呼唤着这位族长的名字,想要得到她对自己伸出的援助之手呢?谁不在心底暗暗赞美她一万遍,把她当成自己的救世主来看呢?


    可反观另一边,国王的权威虽然已经随着三道禁令的逐渐推行而树立起来了,但是长久的历史遗留问题造成的困窘依然一时半会儿没法改变;换而言之,他们虽然能得到自由,但是不一定能得到工作。


    “不如我们去把那家伙抓起来吧!”狗急了都要跳墙的,更别提为自己的未来谋取生路的人了,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个妙招:


    “这样一来,不管救了我们的人是皇家卫队还是商业联盟,他都是个不错的交换条件!”


    这个全新的思路一经提出,当即便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而且我已经感受到了,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魔力,似乎被由内而外地掏空了似的,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说实在的,这句话要是放在原剧情的龙啸天身上,那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会行走的FLAG;但放在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失魂落魄的人身上,那就是写实描述,没别的。


    于是龙啸天的前脚还没走出大门呢,就听到后面有不少人正冲着他跑来的动静了,他心下一喜,还以为是有奴隶要自愿跟着他走呢,便放慢了脚步——


    然后他就被一块从后方飞速飞来的石头直击中了后脑,当场头破血流,跌坐在地。


    可以说龙啸天刚刚有多自信,他现在就有多震惊和恐慌。


    在匆匆抹了一把脸,将遮挡视线的血污和灰尘抹去之后,龙啸天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有多少:


    那是一眼都望不到尽头的,数额相当可观的人海。


    这个数量放在刚才的话,足以让他安心,觉得这是支不错的军队;但放在眼下,却只让他浑身打颤,手脚冰凉,因为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饿了好几天后终于见到了肉的豺狼虎豹似的:


    他今天……真的能活着从这里离开吗?


    很快龙啸天就得知了答案:离开是可以的,但只能半死不活被被人给拖走。


    在骤雨疾风般砸下来的棍棒和拳脚下,龙啸天只能痛得抱着头在地上乱滚,涕泪横流地被人当成皮球似的踢来踢去,因为无暇修剪而慢慢蓄起来的、半长不短的头发,更是被人活生生地连着头皮一同撕下来了,汩汩的鲜血缓缓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瞬间就凝结出了一片又一片的血泥。


    在痛到忍无可忍,以至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都不得不让他昏死过去之前,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外面的暴/动还在继续,发现了这里的异况的手下匆匆敲门进入内室,对奴隶贩子苦恼道:


    “那家伙一出门就引发了众怒,现在奴隶全都跑去围殴他了……他再怎么落魄,应该好歹也是个贵族吧?要是就这样被活活打死在了我们的地盘上,那我们怎么跟他的家族交代?”


    “死就死吧。”这种情况放在往常,肯定会让奴隶贩子大发雷霆,随即派人去把奴隶们给抓回来,但第三道国王禁令一颁布,他光要维持这些名义上的他的附庸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一以下,就很是心力交瘁了:


    “我刚刚已经打听过了,这家伙已经被他的家族驱逐了出来。”


    奴隶贩子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觉得跟龙啸天说话都脏了他的嘴似的,毕竟被驱逐了的贵族地位和奴隶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就算他被打死在这里,他的家族也不会找我们要人的。这么丢脸的玩意儿谁爱要就要,我可不要接手垃圾,快收拾东西走了,让这帮人全都把怒火发泄到异界来客的身上就好,我们去做别的生意也一样能赚钱……你们是什么人?!”


    正包袱款款跑路的奴隶贩子刚骂骂咧咧地打开门,迎面就撞上了一队整齐地列在门口的家伙,为首的人将一张簇新的逮捕令放在了他眼前,自报家门道:


    “是奉命前来抓捕你的皇家卫兵。”


    “你之前曾暗中经营人/口/买/卖十数年,外面正在暴/乱的人们便是铁证。你是跟我们走一趟,去监狱里带上几十年,还是和那位异界来客一起活活被人打死?”


    “我认罪,我认罪就是了。”奴隶贩子心知逃跑无望,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身后,准备去服刑,同时不死心地试探道:


    “这三道国王禁令的风格相当不同以往,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吧?最近商业联盟动作频频,建了‘医院’、‘图书馆’和‘实验室’还不够,似乎还有着手建立孤儿院和各种福利机构的打算,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的两方怎么突然就做起了这么相似的事情呢?”


    “问这么多干什么?”为首的队长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专心走你的路。”


    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身后的暴/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因为来自商业联盟的车队缓缓停在了奴隶们的面前,当即引发了好一阵窃窃私语:


    “这个徽记我认识,是商业联盟的人没错,而且来的人地位一定不低。”


    “我在被抓到这里之前,听说鲍西娅小姐正在给她的合作伙伴分权呢,难不成来的就是这位即将成为商业联盟二把手的幸运儿?”


    “也不能说她是真正的幸运吧,好歹还是有实力在的,现在全大陆的餐饮行业都快要被她垄断了,但凡在外面吃过饭的人,谁没听说过‘梅丽娜’这个名字?”


    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来的龙啸天自然也听见了这个名字,而就在他昏昏沉沉地心想,“万一梅丽娜愿意念旧情救救他就好了”的当口,两位正当妙龄的少女从马车上并肩而下,当即便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七神在上!是鲍西娅和梅丽娜两人亲自前来了,我有救了!”


    “鲍西娅小姐,看看我吧,我是识字的平民,要不是因为受不了我无能的丈夫偷跑了出来被人捉住,我现在应该在您的图书馆里报道的!”


    鲍西娅立刻便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点头确信道:


    “我记得你,而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的。现在你自由了,上车吧,我们这就把你带回商业联盟,从此之后,你便受我的庇护。”


    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女性当场便爆发出了嚎啕大哭,一边千恩万谢一边登上了鲍西娅身后的马车,车中也正有人挑起车帘对她伸出手,想把她扶上去,从装扮上来看,这辆马车里坐着的,应该都是和她有着类似遭遇的可怜人。


    梅丽娜也展开了手中的卷轴,为周围兴奋不已、却个个都在乖巧屏息以待的奴隶们解释道:


    “你们的前主人已伏法入狱,而按照第三道国王禁令的内容,我们也不会蓄养奴隶,这样吧,会魔法的站到左边,不会魔法的站到右边;识字的再往前一步,不识字的站在原地不要动。”


    这个分队的方式放在以前,绝对会引起不少人的警戒,这简直就跟“因为粮食不够了所以要按照奴隶的值钱程度从便宜的开始杀起”没什么区别。


    但有三道国王禁令在前,又有商业联盟与第一世家的威名齐齐坐镇于此,这些人对她们信赖得很,不一会儿就依言排好了队,梅丽娜这才继续道:


    “诸位的消息应该还算灵通,不然也就不会如此信服我们了。那明人不说暗话,商业联盟正当用人之际,我们会根据你们的才能,为你们酌情安排工作的。”


    她嘱咐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准备上车离去,龙啸天刚想爬过去,拉住梅丽娜的衣角求情,就有人抢先了他一步,叫住了梅丽娜:


    “梅丽娜,还记得我吗?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


    梅丽娜垂下眼,认认真真地辨认了面前的这位眼含期待的男人好久,才恍然大悟道:


    “哦,的确有点印象。”


    还没等这人为此露出笑容,梅丽娜补充的下一句话便当场把他砸进了惊恐的深渊,久久未能挣脱:


    “你不就是带头给大家普及阶级的相关知识,并鼓动所有人孤立我的那个男孩子吗?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不知道我幼时的朋友们最近都过得怎么样?”


    男人的神情当即便僵住了,讷讷道:“……死得只生剩我一个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求求梅丽娜看在她的熟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的份上,好歹念点旧情,然而梅丽娜的语气依然很平和,半点斤斤计较的意思也没有,自然也不会念旧情:


    “拜你们所赐,我一直想找到有足够才干的人,和我一起改变不平等的阶级划分现况。虽然中途一度迷失过方向,但幸好遇到了莺莺,也终于成功了。”


    她甚至还很温和地叹了口气,那是真正站在某种高度上的大人物才会有的淡然:


    “只可惜你们造就了我的梦想,却没有亲眼见证它的命运啊。”


    能在商业联盟混到“和两位当权者一同外出”地步的,哪里有笨人?下人们立刻交换了个颜色,心知肚明,就算梅丽娜不跟他计较了,他们也不会放过这家伙的:


    于是这人半点好处也没能捞到,甚至成为了在场唯一一个被丢下来的奴隶。


    地下奴隶场为了尽可能地避免被捉到把柄,因此都建造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个全国最大的买卖市场也不例外,更是建立在沙漠的正中央,水源和食物都要专门靠强行驱使奴隶们从外界买来:


    被丢在这种地方,是没什么活路的。


    龙啸天也心知肚明这一点,于是他哪怕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和现在的梅丽娜的地位,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也想厚着脸皮蹭过去,让商业联盟的车队捎上自己。


    然而他刚往前蠕动了几步,就对上了梅丽娜棕色的双眸,同时听见了一段让他恨不得当场自杀以免遭罪的交谈:


    “梅丽娜小姐,我们已经把这里所有的奴隶都带上车了。您刚刚似乎在观看什么的样子,请明示,难不成我们漏下了什么东西?要再去清点一遍吗?”


    “没有。”梅丽娜轻笑了一声,字字句句都在把曾经眼高于顶的龙啸天挂起来凌迟处刑,断绝了他最后的一条生路:


    “只是看见了一条无家可归的败犬而已,觉得很有趣,好了,我们走吧,不要为这种渣滓浪费太多时间。”


    来问话的人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应声道:“遵命。”


    随着大门的逐渐关闭,悦耳的马车铃声也在一路远去,这个曾经留下过无数人的生命、血泪与断肢残躯的地方,终于成为了一段再也不会重演的历史,连带着里面的那位绝望到嚎啕大哭的、被抛下的人,也要在数日后,就因断水断粮而死,成为一具干尸了。


    在一片混乱中,任谁都无暇顾及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龙啸天,自然也不会发现,从一旁的建筑投下的暗影中,伸出了一双手,将他缓缓拖进了影子中,随即消失了。


    “这位幕后高人一定是第一世家的族长!”在简单却整洁的马车车厢里,刚刚被救助了出来的女子接过同伴递来的清水和擦脸巾,一边努力打理着自己一边断言道:


    “我早就听说她的名声了,真好啊,要不是她出手,我们怎么能有今天?”


    不少人也都纷纷赞同道:“我也觉得只有她才能做到这一点。”


    “第一世家果然名不虚传,要是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去她手下做事。”


    “要不是她和商业联盟推行开的‘医院’和‘药物’,我这条腿只怕早就被截肢了,哎,可惜以我们的身份而言,没法见到她,要不我真的想对她当面道谢。”


    ——而此刻,这个被多方势力猜测、被无数人致以感激之情的“幕后高人”,也终于迎来了她预料中的那位不速之客。


    在光明圣女和占星师联手发下最高级别的戒备令后,光明圣殿早已被各位神官把守得固若金汤,阿忒弥西亚身为本阵营的最高战斗力,更是带着她那把足足有一位正常成年女性那么高的法杖,严阵以待地守卫在了施莺莺身边。


    然而一座要塞的陷落,从来都不是从外开始的,特洛伊木马便是此证。


    正如供奉光明神的地方就一定有与祂伴生的黑暗神一样,黑暗与光明相伴相生,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存在,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圣殿中所有的暗影,刹那间均如咆哮的潮水般飞快地翻涌了起来,似乎马上就有什么活物要从中生出了!


    “敌袭!”阿忒弥西亚当即一顿法杖,扬声喝道:“备战!”


    她话音未落,悠长的号角声和隆隆的钟声立刻响起,一道道附了祝福的声波如水纹般扩散开来,顷刻间便从无形的波纹化作了有形的高墙,试图将这位胆敢冒犯光明圣殿的恶魔阻拦在外:


    全大陆的恶魔已经全都被封印进了罪恶之城里,而罪恶之城又栖身在城主的阴影中,可以说他是全大陆上唯一一位能自由活动的恶魔。


    来者何人?不言自明。


    在重重拔地而起的洁白的墙壁的阻碍下,这道暗影竟然真的沉默了片刻,似乎已经被压制住了,然而还没能布阵的人松一口气,就听到施莺莺的声音在重重阻碍的内部响了起来,笑道:


    “我也在心想,您也差不多该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我了。”


    布阵的神官们顿时大惊失色:“不可能,没有恶魔能在不造成任何伤亡的条件下穿过我们的阻碍……”


    他们的这番话没能说完。


    因为施莺莺话音落定之后,这些原本如同紧闭着的花苞似的,拱卫着她所在的墙壁,便无声而迅捷地自下而上碎裂开来了,顷刻间便崩坏成了漫天洋洋洒洒的光芒,如潇潇细雨般缓缓降落:


    他们从来就没能拦住过那道黑影。


    因为它所过的地方,一切光芒都要消弭于无形。


    在交织的漫天光华之下,黑发蓝眸的占星师交叉起了十指,饶有兴味地看向了面前一身黑衣的恶魔:


    “那么,有什么是我能给你的?”


    和恶魔做生意,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付出和回报往往不对等,但施莺莺的这番操作不可谓不精妙:


    她从来没正面对他下令,都是有意无意透露出来,并暗示道“好麻烦啊,要是有人能帮忙就好了”,让这位潜藏在她身边的高阶恶魔主动请缨去做的。


    这样一来,不管是能让她进入光明圣殿的假刺杀,还是对龙啸天的破产计划,就都是这位堂堂罪恶之城的城主给她打的白工。


    她甚至还要在这位恶魔做完白工,眼下看似来讨要报酬的时候,把买卖双方再次颠倒一下:


    什么,你说这是报酬?真不好意思,我可没雇佣过你,这分明是你向我讨要的东西吧?那么你又能拿出什么来交换呢?


    不仅吃了人家的白工,还要让他再付第二遍报酬,堪称异世界第一周扒皮。


    这么颠倒黑白正邪通吃的做法,让系统都震惊了:“施莺莺,你真是个无血无泪的资本家啊!”


    施莺莺谦虚地摆摆手:“过奖过奖。”


    虽然在和系统沟通的时候,她的语气很轻松,但事实上她半点都没放松对这家伙的戒备:


    那可是恶魔,就算他现在突然反悔暴起和光明圣殿开战,也很正常吧?毕竟没人能明白恶魔的逻辑。


    于是在他进入光明圣殿势力范畴的那一瞬间,平放在她膝盖上的星盘就轮转了起来,九天之上不可见的星芒当场倾泻而至,无数由星辰之力构成的长剑便遥遥悬浮在了空中,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牢笼:


    万事俱备,请君入瓮。


    就在这位罪恶之城城主突破重重神官的封锁,来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有开山分海威力的星辰之剑便对准了他的眉心、喉咙与胸口等诸多要害,顷刻间胜负已定,她才敢这么有胆气地和罪恶之城的城主谈判起来。


    然而出乎施莺莺意料的是——不,出乎房间里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罪恶之城的城主,竟然半点被冒犯、算计和挑衅了的怒色都没有,甚至轻笑一声,拢起斗篷,在她面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了。


    斗篷被敛下之后,从他一进门起便蓬勃散发着的恶意终于停止了下来:


    对一个能与光明圣殿抗衡的高阶恶魔而言,这毫无疑问是投诚和求和的信号,已经是他能展示出来的最大的诚意了。


    再加上施莺莺此刻也占据着上风,阿忒弥西亚思忖片刻后,挥手示意道:


    “保持戒备,不要进攻,听听这家伙想说什么。”


    她边说边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权杖的手,以示诚意,可直到她放松下来,低头一看,阿忒弥西亚才发现,自己刚刚用力得让掌心都出现了半月形的指甲血痕,虎口也隐隐有着开裂的迹象:


    她苦修多年,虔诚祈祷,从未有一刻懈怠,甚至能以人类之身承接光明神的祝福……可就是这样的她,拼尽全力布下的防御,竟然被这个恶魔不动声色地在弹指间便化解了。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身黑袍的年轻人并没有顾及身后阿忒弥西亚愈发忌惮起来的目光的意思,甚至还对施莺莺伸出了手,意思很明显,这是要行吻手礼。


    吻手礼,原本是决斗双方在决斗仪式之前检查对方有没有在手中藏多余暗器的手段,而后随着历史进程,决斗逐渐废除,逐渐演变成对对方的尊敬和崇拜的礼节,对家人、上级、恋人……亲吻手指、手背甚至指尖,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含义。


    施莺莺对这套礼节自然也不陌生,一看他的动作便失笑道:“堂堂罪恶之城的城主,这是在对我宣誓效忠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以为这是我在让你检查我有没有带武器前来刺杀你。”来客坦然回答道:“这是我的诚意。”


    在周围无数神官冷汗涔涔、如临大敌的注视之下,施莺莺泰然自若地伸出了她纤长白皙的手,如同一抹月光坠入暗夜,同时问道:


    “那么,你带着别的武器吗?”


    “是的,我带着呢。”这位恶魔笑了起来,哪怕有着兜帽的阻隔,周围的人们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颚,也能感受到这人看向施莺莺的目光是何等的狂热与渴求,就像是一头濒临疯狂的饿狼:


    “既然是来见全大陆唯一的、最后的占星师,我怎么能不带任何武器?”


    虽然他的用词和语气依然温文尔雅得像个贵族,但这只能更衬得他是个清醒的、更值得忌惮的疯子:


    “就像你布下最高级别的防备,以示对我的尊重这样,我自然也要有万全之策,才敢站在你的面前。”


    顿时有反应过激的神官抽出了权杖对着他,不少人的手都按在了剑上,唯一没当场动手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人的身份太特殊了:


    再怎么防备不会有错,这可是罪恶之城的城主!


    活了千年之久的恶魔,说句降低己方士气的话,只怕连光明圣女都不是他的对手,诚然占星师能压制得住他,但这个狡猾的恶魔一来就先对占星师示好了,还口口声声地说着“投诚”的话,这让她怎么打,这让他们又怎么打?!


    在周围一圈人如临大敌的戒备下,黑发的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止息,一直低垂的兜帽缓缓滑落下来,露出一张苍白而英俊的面孔;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周身狂暴的恶意尽数消弭无踪,宛如在女王座下俯首敛爪的走狗,温顺又忠诚:


    “我是你的武器,你的刀剑,你的爪牙,而你——”


    他垂下暗夜般沉寂的黑眸,吻了吻施莺莺的右手中指,那是自古以来便承诺爱情与心意的地方:


    “莺莺,你是我的人心,大义与爱情。”


    然而这番说辞并未能说服除了施莺莺之外的任何人。


    或者说,正因为光明圣殿之前被阿忒弥西亚的雷霆手段清洗过,现在能留下来的全都是心智坚定、不会被外物所动也不会听信半点花言巧语的人,于是他们保护在施莺莺和阿忒弥西亚的身形半点也没有动摇。


    谢北辰眼看这套行不通,便慢吞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佯装为难地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


    “虽说忠心耿耿是好事,但死心眼到这个地步的话,果然还是有些不太好办啊……对了!”


    他恍然大悟般地将右手握成拳击在左手掌心,对阿忒弥西亚笑道:


    “不如请光明圣女打开你的‘真理之眼’,来验证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何?”


    这番话一说出口,顿时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少神官们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明明光明圣女得到了神灵的祝福,拥有了能看清一切的真理之眼的这件事,已经彻底对外封锁了消息,可这个终年只能带着罪恶之城在大陆上飘零的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刚刚被清洗过一次的光明圣殿内部,又出现叛徒了?


    还没等在场的神官们苦思冥想出什么结论来,从谢北辰刚刚提出这个建议其,便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的阿忒弥西亚终于开了口,哑声道:


    “是真的。”


    很明显阿忒弥西亚是个实践派,还是有足够实力支撑自己行动的实践派。


    在最初被“罪恶之城城主单枪匹马地杀入光明圣殿找人”这件事给震撼过后,她很快就回过了神;再加上谢北辰为了展示自己前来投诚的诚意,又主动收敛起了周身不停涌动着的、由恶魔的恶意汇聚成的负面气息,让阿忒弥西亚能够自如活动,因此她第一时间就对着面前阴郁而俊美的黑发青年打开了“真理之眼”。


    结果她刚自以为隐蔽地把这位罪恶之城的城主检查完毕,他就点破了阿忒弥西亚所有的动作:


    也就是说,谢北辰刚刚说的那番话,根本就不是什么提建议,而是在暗示阿忒弥西亚,你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我完全感知。


    但即便如此……


    在光明神亲赐的“真理之眼”下,世间一切真相都将无所遁形;可即便有如此强大的能力在手,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阿忒弥西亚,一时间也难以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只得难以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他从一进门到现在,说的所有的话,全都是真的!”


    这个结论几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终于有个最年长的、心志最坚定的神官率先回了神,大声背诵出了光明圣殿教义上的内容:“圣女殿下,这不可能,他明明是个恶魔!恶魔不都是满口谎言,杀人不眨眼的生物吗?”


    有第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后,被他唤醒的人也多了起来,立刻便有同样精通教义的光明圣殿神官纷纷附和应声道:


    “是啊,对以实力为尊的恶魔而言,整整一座城的恶魔竟然能被他一人压制住长达千年之久,那么他必然也是恶魔中的佼佼者,怎么可能有半点诚实的美德?”


    “绝对不能放松警惕,他没突然暴起把我们所有人都杀掉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还说真话呢?”


    “圣女殿下,真的不是您的真理之眼失效了吗?拜托您再看一看,我拒绝相信这个结果,这太荒谬了……我做梦都没想过,罪恶之城的主人竟然有主动向人类投诚的这一天。”


    或者说,这个人的难以置信倒代表了绝大多数在场之人的心声,立刻便有人应声道:


    “我也不信,众所周知,恶魔即原罪——”


    谢北辰含笑轻轻摇了摇头,不容置疑地淡淡开口,一时间将周围愈发喧嚣尘上的反对声和质疑声全都压下去了:


    “但‘爱’不是原罪。”


    他明明是孤身一人来到敌方阵营里的,就连终年在他的斗篷暗影下张牙舞爪的恶魔们,在刚刚对施莺莺半跪下来,吻手效忠的那一刻,也全都被他拢了起来,尽数收敛在了长长的黑袍下方,可谓是真真正正的手无寸铁,和四周严阵以待地对他高举法杖、宝剑和盾牌的神官骑士们,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和那些整天只会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的炼金术师和魔法师们不同,在他那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总归不是凡品的黑色长斗篷下,甚至都能依稀看见线条相当流畅紧实的身形轮廓,一看就知道,这是只有常年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才能拥有的模样。


    如果光看外表的话,那么现在的罪恶之城的主人,便只是个黑发黑眸的俊美的年轻人,除了面色有点苍白,因此看起来有些阴郁外,再没有别的任何缺点。


    毫不夸张地说,当这张脸的主人说着这样深情的话语的时候,没有人会不动心:


    “我为莺莺来到这个世界,我为你收敛爪牙,我只在你的面前俯首帖耳。”


    说来也奇怪,当他的说话对象是施莺莺的时候,那么周围的人也果然如他所说般,半点恶意也感受不到;然而当他的注意力一从施莺莺身上移开,就好比现在,他正在面无表情地盯着刚刚那个说“做梦都想不到罪恶之城的主人竟然也会对人类投诚”这番话的神职人员的时候,那种四溢得近乎狂放的恶意,便清清楚楚地令每个人都感知到了:


    “一定要为我的行为下注脚的话,我并非如此人所说般,对人类投诚,而是只对你投诚。”


    他低笑了声,将目光定在了施莺莺身上,缓声道:“所以请看着我吧,莺莺。”


    在她所端坐着的椅子下,一角阴影开始翻涌了起来,从黑暗里伸出无数细小的、枯瘦的、需有尖利长甲的手,攀援住了她的衣角。


    如果这一幕放在往常的话,阿忒弥西亚对此的唯一反应就是“有恶魔要偷袭我们,即刻开战”,可放在当下,她竟然半句反对的言辞都说不出来:


    因为谢北辰的周身半点杀意也没有。


    就好比这些情不自禁地对着施莺莺伸出去的手,它们原本能数秒内就掏空一个人的血肉、只留一张皮在原地,也能撕开光明圣殿的结界,硬生生噬空他们布下的重重防御,更能凭借着潜藏于暗影之中来去自如的特性,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施莺莺掳走,在如此猝不及防的突袭下,就算是占星师也很难防备这种阴招——


    可它们最终什么都没做。


    层层叠叠的无数暗影最终都止步在施莺莺的长袍下,徒劳而沉默地在她绣有繁复秘银藤蔓纹样的袍角留下抓握的痕迹,就好像这只不过是他情难自已下的一次小小的失控,亦或者说,真情流露罢了:


    “只要你看着我,我就是你的。”


    可即便听到了这样热烈而直白的话语,年轻的黑发占星师依然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势,端坐于精美而宽大的雕花扶手椅上,温和而平静地看向面前的恶魔,半点为此动容的迹象也没有:


    “你说你是为我来到这个世界的。”


    谢北辰低笑了声,若有所指道:“当然。莺莺去哪里,我就会跟着去哪里。”


    施莺莺沉吟了片刻,继续道:


    “可据我从莉莉丝那里得知的情报来看,罪恶之城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了千年之久;而它的城主人选从未换过,一千年来自始至终都是你。”


    “是的。”谢北辰眨了眨眼,那张英俊的脸上便现出了一点可怜巴巴也似的小狗的神色来:


    “莺莺难道嫌我老吗?不要啊,用恶魔的年纪来换算一下的话,我还正当年呢……”


    半点也未曾放松过对他的警惕,因此全程开着“真理之眼”以防万一的阿忒弥西亚,当场就震惊得言语不能了:


    不是吧?这句竟然也是真话?!


    她一时间只觉心头千言万语汇聚成滚滚洪流呼啸而过。阿忒弥西亚不善言辞没错,但能让一位“只是不爱主动说话”的光明圣女,变成“被梗得无话可说”,谢北辰应该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


    我们在这里如临大敌地防备你,你却在那里自顾自地发展起爱情文学来了,还十分积极主动地把自己放在了“靠着年轻貌美邀宠”的角色身上?这合适吗,我觉得这不合适!


    幸好阿忒弥西亚的心志都坚定,这才堪堪地保持住了面上的不动声色,然而周围不少神官都露出了被雷活劈过也似的见鬼的表情来了:


    最重视光暗之别、绝不徇私的光明圣女,竟然没有喝止这位高阶恶魔的胡言乱语,还容忍他继续说了下去,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无可置疑的真话,饶是“真理之眼”也反诘不得!


    ……难道恶魔这种生物,也是会有心,能去爱人的么?


    在不少神官都将信将疑地动摇了的当口,施莺莺却半点不为所动地继续道:


    “也就是说,你在这里等了我一千年。”


    她轻轻一挑眉,刹那间,即便是跟她站在同一阵营的阿忒弥西亚,也陡然被那股从她身上爆发出来的、汹涌海潮般的威势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既然你等的是我,那么你自然应该知道我有着要改变世界的宏愿;那么这一千年来,身为未来盟友的你,却为什么没做任何事情呢?”


    可即便置身于此等威势之下,谢北辰平静的神色半点也没有改变,甚至还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


    “因为莺莺想要的,不是我送上来的东西,而是你自己凭双手创造出来的东西。而且就算我将一个如你所愿的世界交到你的手里,难道你就会相信我么,莺莺?”


    施莺莺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然不会。”


    “所以我才要等你。”谢北辰将右手比在胸口,对她深深地弯下腰去,柔声道:


    “我知道你向来谨慎,莺莺,所以你不信任我的投诚,不接受我的爱情,甚至不需要我全力以赴的帮助,只允许我在细枝末节、无关痛痒的地方略施援手。”


    施莺莺轻笑了声,半真半假地试探着反问道:“那么,堂堂罪恶之城的城主会觉得那些事情大材小用,委屈了你么?”


    ——毕竟施莺莺自从第一眼就看穿了他并非凡人的身份后,扔给他的,就一直是一些很微妙的细节任务,比如引开龙啸天和救下玛格丽特等:


    没有他帮忙的话,施莺莺自己也能完成,无非就是再多花点心思罢了;但如果有谢北辰的帮忙,她就能更事半功倍地完成自己的计划;可事后要是认真算起账来的话,这些帮的忙的规模又太小了,哪怕是最恶毒的奸商恶魔,也没法借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对她多要求什么。


    人人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才是最稳妥的御下之道;但对施莺莺而言,她偏要去挑战极限,将最可疑的人物都用在最微妙的地方,却又精准地把握住那条让此人不至于背叛的线,是实打实的在悬崖上走钢丝,以获得最大程度的报酬。


    能从无穷多的轮回世界里活着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留下这样或那样的后遗症,毕竟在生死只有一线之隔的世界里,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不知道昨天还倾心以待的挚友今天会不会就突然反水给自己来个背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迎接下一个世界……


    因此,在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存活者中,跟“被磨炼得半点感情也没有的行尸走肉”,“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的无情的杀人机器”,还有“坚信世间万物都能用数字和逻辑计算的疯狂科学家”相比,施莺莺只是落了个格外两极化的毛病,简直太正常了:


    说得再明白点,她在不出手的时候,是个温柔耐心、足以博得所有人好感的可靠的引导者,和普通世界里的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只要她一动手,那么多半就会攻心为上,要把人的尊严和信心狠狠地踩到完全稀碎,同时还要利用身边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不管是死物还是活人,以求最高效、最刺激地获取回报。


    谢北辰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他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怎么会?莺莺能看得上我,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不胜感激了。”


    这下不光能看出这人说的竟然是真话的阿忒弥西亚沉默了,甚至连周围的一整圈神官们都沉默了,甚至一时间觉得这位恶名满大陆的罪恶之城的主人有点可怜:


    这位第一世家的族长,不仅是个实打实的薄情人,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谋划,连恶魔都能玩弄在掌心的布局人。


    不过这帮人就算再怎么觉得谢北辰的态度过于殷勤了,最终也还是没说出相应的吐槽;但他们不说,自有别人说,或者说,自有系统替他们补全,可能这就是吐槽界的能量守恒吧:


    “……哇,他竟然这么会说话?之前一直都没看出来,是我失策了。”


    施莺莺立刻就捉住了这句话里一个微妙的小纰漏,疑惑道:“你‘之前’认识这家伙吗?”


    系统下意识地就模糊了施莺莺发问的重点,然而越是含糊其辞,可疑的地方就越难以掩饰:


    “‘之前’他还是猫的时候嘛,对,没错,我那时还以为他是只普通的猫,是不会说话的,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的口才竟然这么好,真的是人不可貌相,猫猫不可斗量。”


    眼看着施莺莺依然缄默不语,系统立刻就找了个新的话题,试图把施莺莺的注意力从“你一个系统为什么会认识这个世界的人,而且看样子他还在这里等了我好多年”的这件事,转移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上去:


    “而且明明是你跟他认识的可能性更大吧?”


    施莺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哦?说来听听。”


    系统当场便分析了起来:


    “你刚刚明明可以直接接受他的示好和投诚的。有阿忒弥西亚在侧,‘真理之眼’下绝无谎言,你也是工于心计的人,不管是从魔法的角度而言,还是从科学分析微表情的角度而言,他说什么都骗不过你们。”


    “然而你却对他百般刁难,让大家都看到,他明明说的是真话,带着一腔热血前来见你却还得不到你的信任,不少人就都会不自觉地开始同情起他来了,甚至还会觉得你真是个阴晴不定的恶人。这样一来,你把坏人都演完了,他的形象在对比之下,就会往好人的层面更进一步。”


    它越想越觉得,对施莺莺这种人而言,这是相当难得的温柔,因此一时间说话的时候都几乎带了点长辈的宽和在里头了:


    “你越是百般刁难,就越能证明他在你面前时的无害;你越是提出苛刻的要求,便越能证明在之前的合作中,他并没有狮子大开口地向你索要恶魔式的报酬,得以从侧面反映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恶魔。”


    在这番细腻缜密得半点逻辑问题也挑不出来的推断后,系统一锤定音地下了结论:


    “人人都觉得你不近人情,严苛过分,可我总觉得,你这分明是在袒护他呀,莺莺。”


    “……哎呀,奇怪,你说得可真有道理。”施莺莺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竟然也会偏向什么人?”


    就在系统险些热泪盈眶地心想“这家伙竟然也有开窍的一天”的时候,施莺莺作为关键时刻就能跑偏的天下第一优秀代表,十分不负系统所望地得出了个神奇的答案:


    “所以这家伙果然有问题吧,给我查!”


    系统当场便在她的脑海中爆发出了堪比火山地震齐齐来袭的尖叫:


    “是你给我住脑才是啊,就不能往罗曼蒂克的方向上跑哪怕一纳米吗,莺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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