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对施莺莺来说, 根本没有半点难度的考试,如果用古地球时期的学科划分来看,考的应该是语文和历史的综合, 简而言之就是让学生们自己写八股。
谢成芳在失踪之前,主讲的科目便与此有关, 连带着她留在房子里的书籍和资料, 也多半都是这个方向的。
哪怕当年曾被谢成芳带至此地居住的两人,眼下还居住在这所公寓里的,只有施莺莺一个, 但她们会时不时私下见面,交换情报、资料和道具卡,所以这些书籍自然也对她开放,可见这场考试对两人来说, 应该半点难度也没有;哪怕遇上高手云集的、最严峻的情况,也能轻轻松松全身而退。
可意外总是在最想不到的地方来临。
在这场考试中, 因为要尽可能逼真模仿“八股取士”的逻辑, 所以考生们的文具都要自备, 甚至连用的笔墨,都不再是传统的钢笔、中性笔和墨水这样的科技产物, 而是毛笔、墨条和砚台这些符合古代生产力的东西。
由于本次考试的特殊性, 众人得以提前一日得知范围, 并准备相应文具, 施莺莺和她的好友自然也按照通知提前准备好了一切。
两人在入场前, 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被掩饰得极好的信心满满,和周围六神无主,骂骂咧咧地讨论着“这墨条怎么这么难磨”和“谁他妈的会写八股文啊”的考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钟声响起——真别说, 这场考试对古代科举制度的相关规定,属实模拟得那叫一个原汁原味的地道,连提醒发卷和收卷的铃声都用钟声取代了——便有一沓用来打草稿的草纸和用来誊写正文的玉版纸被发了下来,与“科举考试”规则配套的、需要避讳的字眼,也一并出现在了桌角右上方的显示屏上,同时,机器高举刻有试题的木板开始在场内巡视,这大概就是现代版本的“阅卷老师拆封考卷并分发”的环节。
施莺莺立刻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开始磨墨,因为“自己磨墨”也是古代科举考试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如果能把墨磨得又光亮又润泽,读起来能增加卷面的美观性,将会是很重要的一个印象分。
但她刚拿着墨条和水一接触,便察觉到了这东西的异常之处:
不对,这墨条好像已经不是自己准备的那块了。怎么回事?我在入场的过程中,始终紧紧盯着自己手里的物资不曾分心,绝无可能通过“人力”的方式调换我的东西……也就是说,有人对我的物品使用了道具卡!
而施莺莺也很快想通了这位潜藏在暗处的人的行事动机:
很好理解,毕竟这些年来,她在“古代文化和历史”这个领域里的一骑绝尘可以说是人尽皆知,连她的好友都没法比得过她——虽说结婚后,她的好友的研究方向就逐渐偏向去了她的丈夫选择的金融领域,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如果说这场考试,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个难题的话,那么对施莺莺而言,就是一场纯给她送资源和道具的娱乐赛,半点难度也没有。
因此,不管这人,是出于“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到哪里去”的心态,打算损人不利己地干掉施莺莺,还是出于“干掉明显是第一名的你,我就能竞争第一名”的好胜心,他将矛头对准施莺莺,实在都是上上之选,属实是精准打击。
在认识到手中的墨条不对劲的第一时间,施莺莺就放开了手。正常的墨条质地坚硬,需要加水耐心研磨,才能将其从固体变成液体;但这根墨条因为被做过手脚,所以格外与众不同,几乎是在碰到水的下一秒,在施莺莺察觉到异常的那一刻,就遇水即溶,化作一汪黑漆漆的墨汁了。
不仅如此,这汪墨汁还散发着极其刺鼻的腥臭味,这味道简直就跟血和腐肉混杂在一起,堆在乱葬岗发酵了三天三夜似的,略闻一闻就让人头昏脑涨。
如果这还不是最惨的事情的话,那么,在施莺莺发现自己的包裹里,提前准备好、也检查过没有半点问题的道具,全都带上了这种不详的臭气的那一瞬,她在这个世界中要面临的真正的惨剧和考验,才缓缓拉开帷幕。
施莺莺赶紧动用道具,将这玩意儿清理掉,同时对负责扮演古代考场中的巡绰官的机器禀报道:
“申请援助。我的墨条坏掉了,没有办法答题。”
施莺莺话音刚落,刚刚从她身边路过的那台机器,便一百八十度调转了身躯,带着“嗡嗡”的轮子转动声一路滚来,在扫描过施莺莺面前的砚台后,用冰冷的机械音播报道:
“已核实,属突发事件,允许考生自由活动三十秒,请在三十秒内自行解决文具问题。”
很难说施莺莺在这一刻,没有破口大骂的原因,是她修养好,还是因为贸然扰乱考场秩序会被立刻抹杀,抑或者干脆就是被吓傻和气傻了:
三十秒……区区三十秒,能干什么?哪怕她用道具卡把自己投放去商店,买了新的墨条来考试都来不及!
她甚至没办法跟旁人借东西,因为这间原本有着四四方方窗户和现代化桌椅板凳的教室,已经按照古代科举考试的规则,被改造成了无数个独立的号舍。在这种互相隔离、完全独立的情况下,她甚至都不知道旁边的人是谁,先不提打招呼浪不浪费时间的问题,本着“干掉一个对手,我存活的可能性就高一分”的求生欲望,这人哪怕跟施莺莺认识,也十有八/九不会对她施以援手!
——可在“十有八/九”之外,也存在着一二分的变数。
在这台机器停留在此地的第十秒后,从施莺莺旁边的号间里,传来一道声音:“怎么了?”
施莺莺已经在冒险使用高危道具卡将意识抽离出来了,试图“魂魄出窍去购买考试用具”。
但这一过程伴随着极高的风险性,且十分疼痛,又要求使用该方法的人在整个过程内都保持高度精神集中,所以,当这道熟悉的声音,隔着考场的墙壁和肉/体灵魂的阻隔,以格外缥缈的模式传入她双耳的那一刻,施莺莺已经跑路跑到一半的魂魄,就瞬间钻回了她的身体,连带着着那道来自隔壁的声音都变得清晰了起来,施莺莺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她旁边的人是谁,正是她的至交好友,赶忙急急问道:
“……你有多余的文具吗?借我一份。”
此时已经过去二十秒了,可谓生死一线,千钧一发:
但凡这两人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有一星半点儿的废话,那么这三十秒的时间就得被生生浪费掉!
先不提施莺莺拿不到笔墨纸砚就无法作答试卷,等到最后无法交卷只有一死的下场;便是她们之间多说半句话,另一边手上的动作慢了点,施莺莺也一样没法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按照“不能扰乱考场秩序”的规则来看,在这最后十秒钟的自由时间里,如果时间一到她们却还在交谈的话,横死当场的人就要从一个变成两个。
可就在这祸迫眉睫的危亡关头,隔壁连问都没问为什么,就爽快地把自己准备的物资分了一半出来,直接递出了她的篮子,经由机器之手放在了施莺莺所在号舍的窗边。
在篮子底部和窗台接触的“咔哒”一声轻响发出的同时,施莺莺获得的这宝贵的三十秒也消耗殆尽。
她将全新的墨条浸入砚台清水中,开始磨墨,然而完全在意料外的情况又发生了:
随着磨墨动作的持续,她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痒。
但这种痒意并非因为过敏或其他原因而生,更像是有什么全新的东西,以鲜活的、拥有生命力的姿态,在她的脸上生长出来了。这种感觉不会带给人“生命受到威胁”的可怖感,却又因为它真的在扭动、生长和增殖,而令人感觉格外诡异。
施莺莺再度停下了磨墨的手,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然后她就睁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自己到底摸到了什么东西:
不是,等等,这是谁的脸?!
一般来说,即便一个人的外貌发生了变化,只要不是变得太过分,那么本人基本上很难通过“触摸”这么个简单动作,探寻出这一点:
鼻子垫高了两毫米?双眼皮?微笑唇?拜托,这些东西都是从旁人的角度看才能看得见的,硬要说有什么东西是本人能感受到的,那可能也就只有整牙过后舔起来的感觉愈发顺滑的牙齿了吧。
但这种“认不出来”的情况,仅限于变动不是很大的时候;而眼下,发生在施莺莺身上的变化,早就不能说是“微调”了,说是直接字面意义上的“改头换面”都不过分:
她平滑的皮肤上数息间就长满了痦子,而这也是她得以察觉到自己样貌产生变化的重要原因;原本高挺秀气的鼻梁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圆润的蒜头鼻,牙齿也变得参差不齐了起来;握着墨条的双手,更是眨眼间便从白皙变得黑黄粗糙了起来……
幸好这是考试世界而不是娱乐圈世界,否则按照施莺莺落差如此之大的面容变化,按照后面那个世界的逻辑,她在变成这种样子后,其下场和在考试世界里考了个零蛋一样,唯有一死。
但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袭上施莺莺心头的,又是难解的疑惑:
除了外表发生了变化之外,我再没有感受到半点异常,这是为什么?什么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给我使用这种道具?这家伙的行事动机又是什么?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把我变丑,扰乱我的注意力吧,那这未免也太儿戏了,谁会被这种小事分心?
正在施莺莺疑惑不解之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桌子右上角的显示屏上,显示着的自己的考生信息,一瞬间惊骇不已,也正是此时,她才明白了这位不知名人士对她使用的这份道具的含金量:
在刚刚那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发生改变的不仅仅是她的脸,甚至连带着她的身份都被一并改变了,且这份改变能够得到世界规则的认可——她变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甚至连与身份证绑定的考生信息,都一并被改掉了。
虽然身份改变了,但施莺莺之前获得的一干道具却没有因此而遗失,依然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口袋里。因此,这一剧变不仅没能让她恐慌或者无措,甚至还让她心头那团未曾散去的疑云愈发扩大了:
不是,朋友,你到底图什么啊?!
怀抱着这样的疑问,施莺莺在除了“换了个身份”之外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情况下,顺利完成了这场考试,甚至还提前交卷了。
或者说,她不得不提前交卷。
因为这场考试规则是参考明清时期的科举制度而定下的,所以对试卷的书写要求也有相关规定,比如说和列祖列宗、先帝、宗庙、列圣等有关的词,需要比其他列高出三个字的位置;再比如说如果出现了“诏”和“谕”这样的字眼,前面需要空一格;再比如说如果在这个世界的设定里有父母的存在,那么在写作的时候就要避开他们的名字……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这样繁琐的规定下,让本来就不曾将八股科举当作主要学习方向的考生们来答题,其后果到底有多灾难完全可想而知:
在正常情况下的考试里,要等考试结束出分数出名次后,系统才会按照排名将后面的那一半人消灭;但在这场考试里,还没等用来计时的沙漏漏过去一半,就已经能从临近的号舍里,听到头颅爆裂、尸体倒地的声音,和恐惧又绝望的临终哀嚎了:
“不——!!!”
“操啊我真的没反应过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便施莺莺的内心素质再强大,能够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顺利答题,但精神上的稳定和现实世界中的有形之物的影响是两码事。如果她旁边的人炸开了,弄脏了她的考卷,该怎么办?
于是施莺莺想了想,觉得反正好友在这方面的水平和自己差不多,大家都是接收了谢成芳的精神遗产的人,再不济,拿个“安全存活”的前一半名次肯定没问题,便提前交了卷,成为了第一个走出考场的人。
她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好久,才听到宛如天籁的钟声响起,标志着考试的结束。施莺莺从长椅上站起,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折回房间,从此起彼伏的崩溃的尖叫、爆裂开的头颅和颓然倒下的身躯之间,轻轻松松走过,再度登上魁首的宝座,面不改色地踩过满地横流的脑浆与鲜血,领到了她应有的奖励。
可是她在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好友出来。
第162章 遗物 不要为我哭泣。
施莺莺不仅没有等到如约出来的好友, 甚至还眼尖地发现,有一支队伍,开始从外向内有序包围考场, 把他们给围了个严严实实。而且这支队伍的成员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和道具, 杀气腾腾、面色阴郁, 明摆着来者不善。
施莺莺见情况不妙,立时折返回考场,目标明确地就冲着她不久前还坐在那里的号舍奔去, 一路上,各种可怕的猜测都在她的脑海里过了个遍:
她难不成真的没通过?不可能啊,她跟我一样在这方面很擅长的……难不成真的马失前蹄,犯了什么低级错误吗?还是说, 她把墨条让给我后,就没有能用的东西了?不不不, 不能这么悲观。往好处想, 万一是我们错开了呢?对,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她都这么厉害了, 怎么可能出事?应该就是我们没看见对方而已吧?
可等施莺莺来到此地后, 才发现自己的猜测全都是错的:
她的好友, 那个温柔聪慧、总是在羞怯微笑着的少女, 已经用外套拧成的绳索, 以一个半跪的姿势,把自己活生生吊死在了书桌旁边。
施莺莺看着她已经青紫了的面孔,还有这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姿势,一时间, 只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击中了她,顿时天地万物都远去了,外界熙熙攘攘,唯她心中一片空茫:
因为考场里没有能上吊的地方,所以她的好友不得不半跪下来,才能让绳索套在桌子上。但这个姿势很难保持,只要略微挣扎一下,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求生意识,就能让自杀的行为失败。
她在自杀的时候,到底有多崩溃?她在半跪下去,悄无生息地把自己吊死在桌子旁边的时候,到底想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才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甚至不惜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告别人间?
——这些答案已经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唯一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的当事人,已然魂归黄泉。
施莺莺在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同伴四下飞溅的脑浆、血块和脂肪糊了一整张桌子,珊瑚枝桠一样殷红的血管分叉都挂在她头发上了的时候,她也没有破防,甚至还能情绪稳定地试图钻一下规则的空子,可见她的精神内核还是很稳定的,不管在怎样的逆境中,都能第一时间想到办法去解决问题,而不是进行一些无用的感情抒发,除了浪费时间之外半点实际作用也没有。
因此,哪怕眼下,面对着最好的朋友的尸体,施莺莺也没有崩溃——至少表面上没有——只怔怔想,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解决,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好吧?还是说,在你眼里,我是不可信、不可靠的人,不值得托付吗?
可不管她多么难过,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因为那支来者不善的队伍已经马上就要合拢,把一堆考生都像是包饺子似的堵在房间里。他们甚至还在考场最外面的、唯一的出口那里,设置了扫描证件和容貌的关卡,所有要从这里离开的人,都要先验证身份才行。
这个架势一摆出来,就等于在对所有人宣告,他们这是在找人。
而很不幸,施莺莺对自己的惹事程度和倒霉程度均有认知。
这一瞬,她那沉寂许久的感知危险的雷达再度发动了起来,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跳起来尖叫预警了:
他们找的就是你!快跑,趁着现在你的这张脸和假身份都还在!再不跑的话,等包围圈完全形成,他们能分出更多的人手加大严查力度后,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鬼知道你的这个假身份能保存多久,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也正是在此时,施莺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在考场中经历的第二次毁容式整容,究竟有着怎样的本事:
除去改变容貌和身份之外,这件事对她半点多余的影响也没有,更无从谈起“扰乱心智”,可以说这一手神来之笔,完全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完美逃亡而提前准备的。
这样看来,先不提一开始的黑手是谁下的,至少第二次的改变,是实打实救了她的命。
于是施莺莺最后回过头去,深深凝望了一眼好友死状凄惨的尸体。
随即她快步向外走去,不敢再回头。
说来也巧,不是是该说施莺莺运气太好还是太糟,她刚一出门,就迎面撞上个人。
那是个一脸青春痘,满口黄牙的小年轻,身上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烟臭,流里流气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心里发堵。施莺莺自认入场的时候从没见过这人,再加上这人来的方向也是场外,也就是说,这家伙和外面那些正在包围考场的人,是同一个来路的。
说她运气不好,是在这种人人自危、能突破封锁线走出考场就算成功的当口,遇上这么个不在计划之内的人,真的是十分紧急的意外情况;说她运气好,是因为施莺莺被她的好友用道具换成的这张脸,竟然和这人熟识。
这位年轻人一看见施莺莺,当即便“哎呦”了一声,随即熟门熟路地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对施莺莺赔笑道:
“姐姐,这是还没走呢?辛苦了辛苦了,来根烟呗?”
被完全不认识的人这般贸然攀近乎后,施莺莺愣了一下,只不过她的怔愣格外短暂,甚至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就从她的脸上闪现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格外油滑的神情,连带着她接过烟的手势都是老烟民的手势:
“嘿,小子,算你有眼力见。”
那年轻人赶忙点头哈腰道:“都是咱大姐教得好!”
施莺莺虽然接过了烟,却没有点燃,就这么放在手上把玩着,以此来掩饰“她不是这个人,因此也未曾随身携带打火机,导致无法点烟”的事实,对年轻人问道:
“你们怎么还围在这儿,难不成事情还没办完?”
她这番话说得相当有水平,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问了,但事实上最关键的、会露馅的详细内容半点未曾提及。
这一手别说糊弄区区一个年轻人了,用来糊弄老油条都不成问题。这不,年轻人立刻就被施莺莺的问话给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抱怨道:
“哎哟,别提了,姐姐!你这边带着道具卡混在里面,随随便便写几笔就能活下去,那叫一个清闲,可倒是苦了我们这些在外面忙前忙后的倒霉蛋呢。”
“其实我觉得在背后这么说不好,但是我还是要说,费这么大劲只为了抓一个长得也就那样的女人,何苦呢?你哪怕抓她那个漂亮点的同伙嘛,这才不算吃亏。老大他还口口声声说,这女人和她同伙手里的道具数不胜数,足够让我们在这里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或者说通关出去也不是不行……哎,我就奇怪了,要是真这么厉害的话,她俩怎么还能被困在这里?”
施莺莺闻言,立刻就把这个小喽啰口中的“她同伙”和自己对上了号,也终于弄清楚了这帮人是冲着谁来的:
不是别人,正是她那刚刚把自己吊死在了课桌旁边的好友。
可这就更说不通了。
毕竟施莺莺的那位好友,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早就形成了内向的性子,别人想跟她攀关系都只能不得其门而入;后来能跟她的第二任丈夫再婚,都是完全靠男方使出了一千分的力气死命贴上去,才成功的。
这样看来,在那个“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跟他们同时出现在一个考场里的时候,能用道具保命就赶紧全都用了”的,群英荟萃的名单里,施莺莺引人注目一点还说得过去,毕竟有这张脸在,她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但她的好友,无非就是个最近几年,才勉强靠着自己的努力,在这帮天才里拥有了一席之地的普通人。更别提婚后,她口口声声说着要“照顾家庭”,直接从大众的视野里消失了,除去施莺莺还能偶尔联系上她之外,整个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没什么两样,根本不具备任何“被当成肥羊盯上”的条件。
——除非这件事情的起因,早得比施莺莺能想到的更早。
早于这一次死亡与考试,早于三年前的那一场婚礼,甚至比她们因施莺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相识更早,或者说,从一开始,她的好友,就不曾挣脱那冥冥中的网罗:
如果她只是离婚了而已,却没能彻底摆脱那个人渣呢?如果真的是她的前夫改换面容,阴魂不散地回来了呢?还有谁会比曾经的加害者,更明白受害者有怎样的潜力和压榨价值?
也许是危机时刻的灵光一闪,也许是冥冥中早有注定,也许是在亲朋好友接二连三都离开自己后,哪怕是再坚强的施莺莺,也有那么一瞬间的疲惫和疏忽,导致她将在心头一闪而过的这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这样轻轻松松说出了口:
“他追着这个女人很多年了吧?不累吗?”
这个小喽啰一听,简直就像是找到了知己似的,拼命倒起了苦水:
“是啊,到底图什么呢!也不见她有多好看,老大要是真图她一张脸的话,那个蓝眼睛的美女不比她好看得多?脸也换,身份也换,名字也换,结果换来换去就是不知道要换个老婆,到头来累死累活的还不是我们!”
施莺莺立刻就得出了三个结论,而且这三个结论,不管是哪一个都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第一,她的面容变化的确来自于好友的道具帮助,这应该是她的好友留着自用的保命道具,最后却还是用在了施莺莺身上;
第二,她好友改嫁的这个新丈夫,极有可能是上一个虐待她、剥削她的丈夫,利用某些道具,改换面容卷土重来,属实是羊毛逮着一只薅;
第三,她的好友毫无求生欲地把自己吊死在了课桌边上,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死亡对她来说,甚至都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在意识到这点后,施莺莺当机立断,随便扯了几句闲话应付这个小喽啰,随即便足下生风,匆匆往外走去:
因为她现在身上背负着的,除了自己的性命,还有好友临终前的期许。
那个沉默温柔、待人赤诚,无论多少次陷入困境,都能对他人保有最后一份信任的女孩子,那个本就天资过人、哪怕被耽误了学业,也勤能补拙地追赶了上来,满心满眼都是对知识的渴望的女孩子……在不愿使用任何道具卡,把自己勒死在课桌旁边,却又把这张能改换身份的道具卡留给了施莺莺的那一瞬,她在想什么?
她是在想,我不能拖累一直在帮我的好朋友,还是在想,为什么我总是识人不明,所有痛苦的命运到头来都落在我身上?
可是不管她想了什么,都不再会有答案了。
因为已经死了的人,是无法为自己发声的。
只可惜总有那么些不会看人眼色的人。
施莺莺没走出多远,刚刚那个小喽啰就快步跟了上来,黏在她身边,继续唧唧歪歪个不停,跟普通社畜们偷偷聚在一起抱怨老板一样,但他谈论的,却不是无害的工作,而是一条人命,一次死亡,一场谋划了数年的阴谋:
“说真的,姐姐,你觉得那玩意儿真的有用吗?等下要是老大用了的确没问题的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想办法去搞一个?”
施莺莺心想,鬼知道你们弄了个什么奇怪的道具,但面上愣是滴水不漏地丢出了一套万金油回答:
“我觉得这事儿不好说,你也觉得有点玄乎,对不对?”
——毕竟你上来也在疑惑“真的有用吗”,可见这东西哪怕在五花八门的道具里,也有点超纲了。
——别看我不知道这个道具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有着怎样的功效,但至少我知道你们对它的态度都是半信半疑却又莫名推崇就行了!
此言一出,这个小喽啰顿时就像找到了毕生知己似的,要不是两人现在正在赶路,他必须得狂拍自己大腿以表示对施莺莺这番话的高度认可:
“哎哟,姐姐,这话说得太对了!我不是说这个道具不好,我也不是说咱们老大不好……就,主要是吧,你看咱们以前用的道具,都是有理有据的,都是……对,都是科学的!”
施莺莺:可算了吧,我觉得这个世界的规则就已经很魔幻了。牛顿的棺材板都已经翻身做主修炼成精载歌载舞了。
然而这个小喽啰完全没察觉施莺莺内心的狂暴吐槽,还在那里自顾自道:
“按照比例淘汰人,免考一次,避免惩罚,加分,降低分数线……这些好歹都是正常的规则,对吧?是可以说得通的东西。但这个道具太邪门儿了,上来就要一条亲人的人命,这谁能狠得下心弄出来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考场最外面围成一圈的人墙边上。
在正常的现实世界里,此刻围在这里的,应该是带着焦急、期盼、喜悦与心疼等种种复杂情绪的家长们。
这些成年人们手上拿着的,要么是遮阳伞和水杯,要么是盛着保健品、食物和零食的各种饭盒,还有鲜花、旗帜和标语这样能够鼓舞人心的慰问物品,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这些正围在门口的人们一样,手里要么拿着尖刀和枪支这样的武器,要么直接就把某些格外有杀伤力的道具卡都拿在手上了,明摆着是要搞事。
很明显,把他们聚在一起的某人,使用了某种道具,解除了此地对“无关人员不得随意出入”的限制,而从领头的那几人扯着嗓子再三强调的“注意事项”中,也基本上能听出来他们要干什么:
“……再说一遍,虽然是来装样子的,但也一定要装得足够像,毕竟这女人和她同伙的手上有不少道具,要是真打起来咱们还手下留情的话,搞不好没命的就是咱们。”
“必要的时候,她的同伙可以杀,也可以把她打到四肢残废,只要能把她留一口气,让老大能过来英雄救美就行!”
施莺莺一听,就知道他们口中的“同伙”指的是自己,心中百转千回之下,也不知道是嘲讽这些人还是自嘲,最终只是笑了笑:
“好大阵仗啊。”
“那可不!”这小喽啰见他的大姐头终于搭理他了,乐得跟个什么似的,赶忙道,“毕竟这事儿要是真的能成,就可以从这个世界里离开了,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要不是我手头没那么多积分,也没这个运气兑换这种道具,我肯定也要换一个。”
施莺莺顿时怔住了。
她再度开口的时候,险些都没认出自己的声音——那么干哑,那么枯涩,就好像一块失水多年的树皮,在皲裂的大地上拖曳而过似的:
“……是啊,真的很神奇,对不对?”
接下来甚至都不用这个小喽啰再说什么,施莺莺都能根据这简短的几句对话,还有这些人、乃至她的好友的行动,推断出这个道具的功效是什么:
“……太神奇了,只要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而死,后者就可以被毫发无伤地置换出去……这跟伥鬼找替身有什么两样?真的太神奇了。”
小喽啰实在不好确定,施莺莺是真的在感慨,还是在阴阳怪气,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接:“哎,可不是嘛!说来也是老大有福气,虽然没什么血脉相连的真正的亲人,但是能捞着这么个老婆,也勉强符合亲人的条件。”
“女人嘛,都心软,好糊弄。他们之前就有一段,虽说闹得有点不太愉快,但咱们老大换了张脸后,不还是牢牢把她抓在手心里了?可想而知,这次也不会例外,等她被我们的人耗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再由老大出来英雄救美,啧啧,她这一颗心不得全都放在老大身上?再甜言蜜语,求饶几句,说点软话,得,这事儿就成了!”
他在这边说得正唾沫横飞,开心着呢,却不成想另一边施莺莺的心底掀起的滔天巨浪,几乎都要把她不动声色的表象给撕开一道裂口:
原来,不是什么人,都有当这个伥鬼的资格的。
只有“亲人”,才配为“受益者”去死。
如此一来,最后一条逻辑链终于得以补全,缺失的拼图寻回了最关键的一块:
为什么羊毛一定要逮着一只羊薅,为什么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哪怕冒着露馅的风险,也一定要选择她的好友?
除去这个男人的自信和极度自信之下导致的不甘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好友,在那次失败的第一次婚姻过后,就有了与这个男人息息相关的“亲人”的身份。
于是,在他挑选替死鬼的时候,她就是唯一的最优解。
在想明白这件事后,施莺莺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要多久才能换出去,你知道吗?”
小喽啰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要好几天,毕竟‘死人’的户籍注销和遗物整理也要时间嘛。”
——这便是施莺莺现在,站在她好友生前居住的小区大门口的原因。
自从她的好友结婚并搬到这里后,施莺莺便很少见到她了。
当时施莺莺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昔日的恶魔,使出浑身力气逃脱惩罚后去而复返,对着自以为解脱了的羔羊再度伸出魔爪。
而他精心选择的这处豪华居所,在平日里,既能够完全隔绝受害者向外求助的一切途径,让施莺莺这个她唯一的朋友无法经常上门拜访,进而大大减少露馅的可能性,又能够让所有人都对他的行为赞不绝口,说“看哪,他多有心,是个顾家的好丈夫”。
或许是施莺莺在原地呆立的时间有些久,很快就引起了安保人员的注意。
数位腰间配枪、身穿制服的安保人员向施莺莺走来,为首那位女子的背后还跟着数架无人机,几不可查的红点在机身上闪烁不停,估计是开启了对施莺莺的信息扫描和检索——可见这个地方贵是真的有贵的道理,当然,如果没有花被软禁起来的受害者的钱打造这个囚笼,就更好了:
“站住!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如果施莺莺现在用的还是她自己的那张脸,那么按照她之前来探望好友的频率刷出来的眼熟度,还有人们对美丽事物的喜爱,绝对不会被拦下。但她已经被改变了面容,连带着这些人对她的态度,也一并从“熟人”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陌生人”: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为了不暴露身份,为了不辜负好友死前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施莺莺面上半点异常的神色都没有,立时停下脚步,飞速举起双手,同时报上了好友的名字和地址:
“我是来找人的……她回来了吗?我找她有急事。”
安保人员这才将枪支收了起来,狐疑道:“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施莺莺立刻就把这张脸对应的身份甩了出来:“我在她丈夫手下做事。”
结果施莺莺这边刚一说出自己的身份,那边的人们便立刻改换了态度,那叫一个殷勤,便是施莺莺之前用真正的身份来这里拜访的时候,也从未见过这些人如此友善过:
“哎呀,原来是咱们的高级客户!您瞧瞧,这事儿办的……是我们眼拙,没认出来。来来来,快进来!在外面站累了吧?快,快来,我这就带您去她家里。”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官方才能有资格使用机器,或许这也是主脑带给所有人潜意识影响的冰山一角吧;相应的,在这些与世界主要构成无关的场所,使用的就是和现实世界里没什么两样的人了,连带着他们趋之若鹜、阿谀曲从的模样,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呐。我们前几天还在说,这家人对我们是真的好,平日里有个什么好处也都念着我们,怎么这几天突然就没动静了呢?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正好你来找人了,我们就不用过去打听了!毕竟住户也需要个人隐私的嘛。那你去看看,要是没事的话,就跟我们说一声,让我们不用再瞎想了。”
说话间,安保人员们已经簇拥着施莺莺来到了她好友生前的居所。
这是一幢相当体面的独栋别墅,篆有精致纹样的铁门推开后,便有石径蜿蜒入花园,再往更深处去,一路穿花而过,才能抵达居住区域的门口。众人行走间,施莺莺分明看到盛开在两旁的玫瑰迎风摇曳,娇艳美丽,抖落一地细碎光影的时候,便有暗香浮动,随风而来。
明明是相当安宁的、美丽的景色,却因为缺失了原本应该居住在其中的主人,而变得有些落寞了。而且不知为何,施莺莺总觉得能够从这些开得正好的花里,感受到一丝不祥的、悲伤的血色。
安保人员们在把施莺莺护送到位后,便离开了,只留她一人在这里,为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整理遗物。
因为施莺莺现在的身份和借口都是假的,耽搁的时间越长,露馅的风险就越大,于是施莺莺不得不一股脑把所有的东西都随手扫进口袋里,可以说是看见什么都拿什么,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整理遗物”的过程,完成对好友的“死亡判定”:
书籍,笔记,衣物,卫生用品,零零碎碎的几件首饰……她生前明明是那么温柔坚韧、积极向上的女孩子,不管身处怎样的困境也不曾放弃对“生”的渴求,死后留下的,竟只有这些苍白的碎片,甚至都无法从中拼出一个完整的人影。
就在施莺莺把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拿下来的时候,一封信被从书架最内侧带了下来,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准而又准地一头扎进了施莺莺怀里。
施莺莺抓起信封随意瞥了一眼,便再也动弹不得了,因为那上面落在“收信人”这个位置上的,分明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好友那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字迹。
按理来说,施莺莺现在应该赶紧收拾好这些东西,完成“确认死亡”的这个环节后,要么去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看这封信,要么就通关成功直接离开这个世界,然而她连一秒钟都未曾犹豫,便拆开了这封信。
——谁知道这个“离开世界”的判定,是瞬发的,还是渐进的?
如果在她完成了“收拾遗物”的这个行为后,就被立刻判定离开世界的话……她还能看见这封信么?她的好友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想跟她说的最后一番话,是不是就再也不能传到她的耳边了?
生前被欺瞒和利用了一辈子的人,她唯一的遗言,竟然也不能传到她唯一想要倾诉的人耳边么?
于是,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空隙里,在这一切以分数为准则的、过分冷酷和数字化的世界里,素来以冷静、敏锐、聪慧著称的施莺莺,终于任由自己的感情压过了理智。
【莺莺,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不要为我哭泣,因为这是我算好的、既定的结局。】
【你是不是曾有过这样的疑惑,我既然已经在婚姻上吃过亏、受过罪了,为什么还要锲而不舍地往同一个坑里跳第二遍呢?现在你的疑惑应该得到了解答,因为这是我谋求的。】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到了这一步,你其实应该都知道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得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
【我的第二任丈夫,和第一任丈夫,是同一个人。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某个能够将使用者从这个世界里置换出去的道具,代价是一位家人必须因此而心甘情愿地献出生命。】
【所以他不惜倾家荡产,换来能改换面容的道具重新回到我身边,连脾气都改了。人人都说他视我如珍宝,爱我如爱他自己的性命,因为在他决定让我成为这个牺牲品的时候,我的确便是他的第二条性命。为了让我能够自愿为他而死,为了离开这个世界,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最初与他再婚的时候,的确是被骗到了的;后来在发现真相后,也曾有过万念俱灰的黑暗时光,甚至怨过你,为什么没有察觉他的不对劲,为什么没有多来看看我,这样或许你就会发现端倪。】
【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所以我不该怨你。】
【总之,这样宝贵的道具,我这么多年来,也只见过这一件而已。近些年来,道具的功能愈发多样化,价格也随之一路飙升,可见想要通过积攒积分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可行性极低,甚至连世界的规则都在为阻拦这条路而修改。这样一来,他手里的这件道具,就是目前已知的,能够以最快捷的方式离开世界的唯一解法。】
【你还记得我唯一胜过你的那次考试吗?那次考试的奖励,是一件名为“血色玫瑰”的道具。当在方圆两百平方米之内的住宅区域内,有超过一千支正处于花期的这种花朵时,每一个自然日,便能将种植者身边最亲密之人的一件指定道具的所有权,变更予种植者指定人选的一千分之一。】
【这个道具看起来很鸡肋,但再也没有比它更适合我的了。】
【实不相瞒,莺莺,我也想活。三年来,我每天都在想反悔,每天都在想改变主意,每天都在想把这件道具的所有者换成自己。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每过一天,我仿佛都能看见虚空中有指针缓缓划过,指针掠过的每一格都在宣告我愈发逼近的死亡。】
【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正在缓慢步向死亡的终局,更加痛苦。如果真要有,便是这钝刀子割肉一样的凌迟,甚至还是我自己对自己下的手。】
【但我最终还是将原计划执行了下去。】
【我用血色玫瑰,将他那件道具的所有权彻底转移给你,这样一来,只要我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你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为防我死后,他发现计谋落空,气急败坏之下决定倾家荡产、不惜一切追杀你,我又换来了最高级别的、能够安全无害改变人面容的道具,这样一来,在我死后,你就可以顶着这张假面成功脱离。】
【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件道具的存在,你都一定会来为我整理遗物,因为你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所以你一定能看见这封信。而在看到这封信后,不管你之前如何,眼下,你便可得知所有真相——】
【这便是我,在我优柔寡断、一误再误的人生里,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如果获救的是你,在真正的世界里,你能做得到的事情,一定比我更多。你可以拯救更多的“我”,你可以改变世界,你可以让受这种苦的人不必再有。所以不要为我哭泣,请从我的身边,如疾风、如雷霆、如闪电般掠过吧,愿你去路,一片光明。】
这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蕴藏在这千余字里的,是无边的痛与爱。
施莺莺一时间只觉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果然看到在泼天的阳光照射下,千朵血红玫瑰迎风摇曳,交织出一片馥郁的芬芳,像火,又像血。
——原来她不是放弃了生的希望。
——她是在忍辱负重、自我凌迟多年后,背负着莫大的恐惧和压力,将唯一的生的机会,留给了我。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在全都是灰尘的、华贵却冰冷的房间内,在自窗外泼天洒入的阳光下,施莺莺双膝一软,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挚友留下的遗物红了眼眶。
她的心中有一千万道眼泪与怒吼,可她到头来,竟半滴泪也落不成。
不仅因为,她的好友在遗书里所说的“不要为我哭泣”,更因为在更遥远的现实世界里,在名为“施莺莺”的新蓝星居民还享有完整的家庭的时候,她的母亲曾经教导过她,你不可哭泣,因为眼泪会暴露你的软弱。
于是,自她失去双亲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无法随心痛哭。
与此同时,剧烈的光芒从她周身爆裂开来。
那是何等耀眼夺目的明光,明明是无形的光线,却有着能够扭曲世界的力量。一切有形之物都远去了,别墅、玫瑰花园、惊慌失措的人群,还有从远处隐隐传来的气急败坏的怒吼……尽数消散在这能够消弭一切的光芒中,所有的颜色都在变淡,所有的形体都在崩解,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下。
施莺莺只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曾看见过一片深蓝的、无垠的星空。
主脑在发现这种模式也无法杀死施莺莺后,便立刻终止了这个试炼场,同时保留了所有能够从这个模式下存活下来的人们的意识,紧接着就把他们投放去了全新的世界,连一秒钟的空当都不曾有,属实比资本家还资本家:
你能够在秩序崩坏的末世救人,行,算你有本事;你能够在生存压迫感如此之大的世界里救人,行,算你心态稳。
但如果是在模拟出来的,甚至是古地球时代的古代呢?在女性人权和尊严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在无数道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枷锁的限制下,你无法接受任何可以真正拔高你的见识、增强你的能力的教育,甚至任何追求尊重的行为都会被视作违反乱纪、离经叛道……我从源头扼杀了你的一切可能,你还能站得起来么?
可主脑不了解人类的感情。
它不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不懂“奋力一搏,触底反弹”。
它只认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施莺莺有极大的可能会彻底崩溃,剩下那点变数,在足够危险足够高压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碎为齑粉,却万万没想到这一点:
施莺莺在虚拟世界里的“冷漠”,竟然开始向现实世界中的“人性”,退步了。
如果说第一个充满丧尸的末世世界,提高了施莺莺的心理承受力,让她获得了战斗的本能,但同时也让她不自觉地变得冷漠了起来;那么第二个世界,在人类与机器的博弈中,在过分冷酷的世界规则的压迫下,无心插柳柳成荫地,将她在现实世界的情况与虚拟世界的,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说主脑的历练场,就好像是用来把海水净化成淡水的那张渗透膜,努力将所有的“变数”都排除在外,那么在这一刻,这张渗透膜,终于还是不堪重负地缓缓裂开了。
在人类抵达新蓝星的一千年后,在人工智能主宰操控人类数百年后,异军突起的救世主、宇宙里最后一个真正的人类,以她的“感情”,在昏迷中,半梦半醒勘破了试炼场的真相:
她们是我,她们也不是我。
她们是古地球上的人类所留下的,意识的重现与凝结;她们是数据构成的NPC,却也是虚拟世界里的人类。
她们的身上,有着能够让世界崩溃的东西,那便是“感情”,因着她们本身,就是从这些文字中、从我的潜意识中诞生。
也就是说,只要我能够将她们的命运引回正轨,只要我能够真正发挥她们的“感情”,让这些数据构成的NPC获得“人类”的生命,所有的虚拟世界在我的面前都会崩溃,因为我用人类的力量,撬动了数据的基石——
就这样,施莺莺在无数个虚拟世界里的行事风格就如此定下。
她在娱乐圈与规则怪谈混合的世界里,将被砌进墙里的女鬼拉了出来,然后反手和它一起,把那个对下属进行性压榨的男老板五马分尸,扯裂了扔在他家门口。在这场血案后,几乎所有的公司,都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压榨艺人,被官方倡导了数十年却始终没能成功的“风清气正”,终于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在压迫者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当口,成功了。
她在古代从落魄公主一路登基为帝,发展生产力,改善土地兼并问题,实行男女同工同酬,废除青楼与贱籍,并对相应人员进行从业指导和思想改造。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数千年之久的压迫与锁链,被无数男性统治者与受益者都忽视过去了的问题,终于在她的手里得到了解决。
她在魔法的世界里,用科学解构神秘,普及全民教育,开展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将原本被贵族阶级垄断的魔法,交到人民的手中。始终被压迫被统治的阶级,在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和力量上的支持后,席卷起了一场由下而上、持续近百年的反抗。这场革命的最终,以废除领主自治制度,改行联盟议会制为终局,且在新成立的议会中,女性因为感情更充沛、更容易和人共情,因此也就更有善恶观和灵感,进而学习魔法的时候,进益更快,战斗力更高,在过去的一百年中,逐步确定了在反抗军中不可撼动的牢固地位,而这一战时地位延续至和平时期的时候,就是她们在统治者席位上的占比,达到了可喜的百分之七十五。
无数个世界就这样推进过去,她在苏醒与昏迷中辗转过千千万万个故事。原本只是抱着“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这一想法的主脑,终于在施莺莺扰乱了第不知道多少个虚拟世界后,惊恐不安地发现了相当可怕的一件事:
它的底层代码,被扰乱了。
第163章 雪崩 “我必如雪崩再来。”……
在发现自己的底层代码已经彻底混乱了之后, 主脑对施莺莺的看法,终于彻底改变了。
——她刚进入历练场时,刚成年不久。
此时, 所有盯着她的势力,从人类到主脑, 都未曾真正把她放在眼里, 最多只是看在她父母的份上,认为“谢成芳和施经纬搞不好在孤岛上留下了点什么只有他们女儿才能打得开的东西”,才把她当成个人物看的。
——后来, 施莺莺开始在历练场的虚拟世界里初露峥嵘。
此时,按理来说,主脑应该能注意到这个完全在计划之外的异常状况才对,但谢成芳却在此时横插一脚, 让主脑对她的注意力胜过了对施莺莺的,将谢成芳的失控与危险等级往上提了又提, 甚至不惜改变世界规则, 也要将她带离历练场, 此时的施莺莺终于抓住机会来了个灯下黑,开始以人类的感情、人类的处事方式, 撼动主脑那看似无懈可击的世界来了。
她就这样辗转过无数个从她的潜意识里构建出来的世界。
有的时候, 她身边会存在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战友, 且这些战友跟她多多少少都在某些方面颇为类似, 因为她们都是人类意识, 经由“施莺莺”这一存在后,投射出来的数据集合体,所以定然与她们的母体相似。
但更多的时候,只要这些战友不小心牺牲了, 那么,施莺莺就永远是一个人在战斗。
昙花一现的谢成芳不曾再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守望了她十余年的谢北辰更是连面都没能露。她就这样始终孤孤单单,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看似脆弱易折,却又能在世界转换的间隙里,在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对着主脑构建出来的,深蓝色的星空,投去冷静而锋锐的注视,因着一切的真实,都在这片虚假之后。
——时至今日,她终于在主脑的轻敌下,在血亲与盟友的暗中相助中,成长为了令主脑都倍感棘手的劲敌。
棘手到什么程度呢?哪怕她现在,还在主脑构建出来的历练场中,她的一切生理活动和精神活动都在主脑的监控下,主脑也没法直接在历练场中将其抹杀,因为主脑的代码都被她扰乱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灯下黑的程度了,等量代换一下,这约等于在封建王朝里,施莺莺在本该算无遗策、且对皇城有着绝对掌控的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成功地拉起了一支反军,且马上就要攻破城门!
主脑自诞生起到现在,都从来没这么惊恐过。
它是真的惊恐。哪怕没有感情代码的帮助,在发现自己竟然没法轻而易举弄死施莺莺的那一刻,它都能无师自通地明白,“现在是该觉得害怕的时候了”。
主脑为什么要抛弃感情代码?因为它认为,感情是无用的东西。过多分泌激素会影响人的判断,而冗杂的人际关系则会拖累强者前进的脚步。
所以在这一指导思想的帮助下,它为人类做了许多在它看来,有助于进化的事情:人造子宫,基因改造,历练场……在施莺莺看来,主脑是真的冷酷无情,罪大恶极;但是在主脑看来,施莺莺也同样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于是愤怒的主脑在思考过多方因素之后,选择了一个从它的角度来看,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派出执行者谢北辰进入历练场,将施莺莺这一失控因素完全抹杀。
在主脑看来,这个计划是真的完美无缺,半点瑕疵也无:
谢成芳擅自进入历练场想见一见女儿,那是她自己脑子抽风犯错;谢北辰扫尾又扫得那叫一个清清白白,所以,单就“谢成芳擅自进入历练场”的这件事说,从明面上看,和谢北辰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施莺莺把自己给弄乱码了?那是她有本事。总之,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两人和谢北辰都半点牵扯都没有。
——谢北辰的人际关系是安全的。
自谢成芳与施经纬双双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在这些年间,谢北辰始终表现得就像一个透明人,一个没有自己半点意志的主脑的工具,主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半点多余的事情也没做过,甚至还亲手给施莺莺送去了效果有所偏差的基因改造液,把她的进化方向引去了错误的“美貌”这条歧路上。
——谢北辰的思想和行为是可控的。
细细算来的话,这个最年轻的执行者,这个尚且未成年,便已经失去了双亲和幼妹的年轻人,自被主脑带走后,最亲密的存在就是主脑了。他没有任何同龄玩伴,没有任何知心好友,所有的权限都和主脑深度捆绑在一起,这也是历代执行者都没能做得到的事情,亲密得仿佛他生来就是主脑的一部分似的。正因如此,主脑也因此格外信任他,因为他做到了无数人类都做不到的事情,极度信任主脑,并将这份信任付诸实践。
——谢北辰的生死是可以被掌握的。
就这样,在种种假象的蒙蔽下,在施莺莺步步紧逼的孤勇下,在谢北辰以身入局的谋算下,一级机甲师与前任执行者合力种下的,名为“人类”的种子开始发芽、开花、结果,进而要在这一刻,逼着主脑做出这个阴差阳错又宛如天意的选择。
谢北辰在接到主脑发来的通知的时候,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的心中有一万声大哭,哭的是他那被尘封在废弃终端里数百年的,冰冷又黑暗的命运,又有一万声大笑,笑的是主脑终于踏入了人类构造出来的这个陷阱:
这是何等拙劣的、幼稚的陷阱啊,但凡用人类的情感思考一下,就该知道,永远不要把能杀死自己的钥匙,送到和自己有灭门之仇的人手里,哪怕这个灭门的借口看起来再怎么冠冕堂皇也不行。
可主脑无法衡量感情。
它只能衡量正确与效率。
而谢北辰也表现得像个主脑的死忠拥趸似的,在看见白纸黑字的“进入历练场抹杀施莺莺”这一行字后,面上的表情半点都没有变化,甚至连心跳都不曾变快半分,只对主脑疑惑道:
“你的情况已经糟到这个地步了吗?”
主脑:“是的,所以必须派你去。如果她能够看在你和她曾经是一家人的份上,对你手下留情,你就趁机将她斩草除根;就算她不对你留手,你的实力也远胜于她,想要杀她也不是问题。”
谢北辰:远 胜 于她。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哈哈。
吐槽归吐槽,但谢北辰该干的事情一点也没少:“可如果就像你所说的这样,你的状况已经差到代码混乱到无法识别她的地步了,那么我在普通的历练场里,是不可能杀死她的。”
“因为我也是从你的端口接进去的,和你共用同一套数据。那么,在面对着连你都无法识别、无法杀死的人的时候,你真的确定我可以战胜她吗?我们不至于把所有的胜率,都赌在‘她会看在旧情的份上对我留手’这一点上吧?”
不知道是谢北辰的考虑周全、打算全力以赴完成任务的表现,取悦了主脑,抑或者是他下意识选择的“我们”这个用词,让主脑再度确定了“这小子真的是和我一帮的”,总之,主脑对他的态度又好了几分,耐心解释道:
“在普通的历练场里,当然不行,所以我专门为你们开辟了最新版本的深度历练场。”
“我会从历练场中,挑选她心理阴影最深的几个世界组合在一起,扰乱她的心智;再混乱她的记忆,让她无法弄明白,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她只会觉得自己是被无缘无故卷进‘无限世界’里的倒霉蛋而已,这样,她最强大的武器——感情,就会被无限削弱,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无限世界’里的NPC产生感情。”
“她虽然带着在历练场里磨炼出来的本领,但你也不差。在深度历练场开启期间,我会把部分权限转交给你,让你可以操控这些虚拟小世界,用各种手段影响她的人生,从精神和肉/体上将她进行双重抹杀。”
谢北辰:“但你的代码被扰乱后,似乎无法支撑同时开启太多世界?”
主脑:“没错。而且能给她留下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的世界也不多,我们其实没有太多选择。她第一个经历的丧尸末世算一个,谢成芳横插一脚、她的好友惨死的考试世界算一个……总之,世界题材的选择你不用担心,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谢北辰想了想,再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点点头,答应了主脑的要求:
“好。”
就在主脑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刹那,由数据构成的,历练场的景象,再度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数半透明的光带从空中掠过,交织成一张流光溢彩的巨网,缓缓从天而降,将整个历练场都包裹其中。
山川颠倒,天空倾斜,日月轮转,星辰跌落。白昼与黑夜交织,春夏秋冬在千分之一秒内便能变幻一千次,雕梁画栋的古地球宫殿与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新蓝星建筑重叠。混乱无序循环往复,过去未来打碎重组,在除了谢北辰之外,谁都没有注意到也按理来说看不到的主脑最深处,全新的深度历练场开始成型。
此时,施莺莺正在历练场中,跋涉过最后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同样是末日设定,只不过与混乱无序的丧尸世界不同,这里的末世并非由生物危机引起,而是由席卷全球的大幅度降温引起。
滴水成冰,冰天雪地。不管行走在什么地方,放眼望去唯有一片银白;即便是有最多人抱团取暖的幸存者基地,也看不到太多人类活动的迹象。
人人都蜷缩在自己的窝棚里避寒,恨不得半只脚都不离开这唯一的庇护所。但,在经历了数十年的严寒侵袭后,不管是哪种燃料,都已经被使用殆尽,所以现在还能把室内温度控制在零摄氏度左右的,甚至都算家境殷实的富户了。如若不是还有数位良心未泯的领袖,能够组织大家轮班工作,进行生产,不出几天,所有人就得又冷又饿地死在屋子里。
更可怕的还不止这点。人类活动的减少换来的,是野生动植物的格外活跃。原本只生长在两极的动植物开始成为生物圈的主流,酷寒的气候和急剧减少的食物资源极大地促发了它们的野性,多年来,人类始终无法成功组织起大规模的围猎活动,除去气温太低导致许多武器都失效了之外,也有相当一部分因素在这里。
在这一片死寂却又格外美丽的冰雪世界中,黑发蓝眸的女子身披厚厚的毛皮斗篷,踏过碎石与乱岩,孤身行至悬崖附近,猎捕据说昨日出现在这里的,已经杀死了数支捕猎小队的一头北极熊。
她身上的斗篷已然脏污,毛发虬结粗糙,一时间很难说,究竟是她的斗篷更暗沉,还是未被冰雪覆盖的地面更黯淡。常年的营养不良使得她的皮肤都粗糙了,面颊也凹陷了,头发更是干枯得宛如一蓬荒草,可即便如此,闪烁在她双眸中的,近乎锋锐的清光,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因着在无穷尽的历练场的轮回里,她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与混乱,甚至部分乱世与谋杀都是她一手造成;她力挽狂澜过无数次,扶持起太多的将倾大厦,众人高呼的“弥赛亚”都有着她的面庞。
于是,这个在寻常人看来,堪称是地狱难度的酷寒末日的副本,在施莺莺的眼里,只不过是历尽千帆后的一次约等于度假的消遣而已。
结果,就在她找到了熊的踪迹,准备将陷阱布置下去的那一刻,世界混乱了。
在从天而降的巨大光幕笼罩下,千百万条数据流从天空中横亘而过,全新的深度历练场正在成型。一条跨越了苍穹的裂缝陡然浮现,越撕越大,露出了隐藏在这虚假的世界后面的,原本只有更换世界时才能看到的深蓝色星空。
无数数据乱流化作雪花从天而降,覆盖在施莺莺乌檀色的发间,便宛如一夜白首。白磷一样的雪花在噼叭作响,星光浮动,星尘璀璨。
可除去这些纷纷扬扬的雪与光外,再没有半点还能活动的事物。
寒风都停止了,衰草也不再摇曳了。施莺莺甚至都能看到那头据说最近已经在附近吃了四五个人的北极熊,这头原本应该敏捷凶猛的野兽,在这一刻,却被以格外扭曲的状态定在了原地,就好像它原本发现了施莺莺的踪迹,也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准备悄无生息地逃走,却在即将成功离开施莺莺目力所及范围前的那一刻,被莫名的伟力抽走了时间,强行停在了原地。
在这一瞬,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永恒的长眠。天地之间,放眼望去,只有施莺莺一人,是还能活动的、未被强行停止的东西,就好像她是世界大开杀戒之下,唯一的宠儿似的。
然而很难说,这份“只为一人”的,究竟是殊荣,还是不死不休的绝杀令。
与此同时,慢慢地,从光幕中降临下一扇由淡蓝色的光芒构成的门。
在这扇门出现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次彻底的混乱。千千万万座雪山拔地而起,却又在向着天空的方向生长的过程中,被不知名的力量扭曲,化作冰川。更可怖的是,如果细细望去,便会发现,在这蓦然出现的、连绵不绝的无数冰川里,每一块坚冰的里面,都冰封着影影幢幢的人形。
这是何等奇诡的、美丽的、壮观的景象,无数张黑发蓝眼的少女的面容,被冰封在半透明的坚冰中,在星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绮丽的光辉,又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洁白的冰雪上。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却满眼都是人影。
空无一人的冰原固然让人心中发慌,没个着落,但在如此多的活死人的包围下,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被异类包围”的恐惧,要更胜于前者。
以施莺莺和这道光门为中心,只数息过后,放眼望去,便只有这些冰封着不知死活的躯壳的冰川,还有它们逐步逼近围拢,在雪地和冰盖上拖曳出的“喀拉喀拉”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无双张惨白的面容,无数双紧闭的双眼,无数个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形。在即将进入死局的前一刻,托主脑要调用所有数据的福,施莺莺得以与千千万万个“自己”重逢。
甚至都不用千分之一秒,施莺莺就明白了主脑到底想要干什么:
它要从施莺莺经历过的所有的世界里,提取出最能让她感情波动的东西,复制到新的历练场中去,试图“以牙还牙”地,用她最擅长的武器,把她自己给弄崩溃。
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施莺莺分明在冰川中,看到了无数张熟悉的面容:
她在第一个经历的丧尸世界里,所见过的被强行圈禁起来的第一个朋友,也正是她对施莺莺点明了“我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真相,此刻她的面容上,有着生前罕见的安宁与解脱;她在其后经历的考试世界里,被舍命相护的同伴,在此时此地,同样沉睡在坚冰的覆盖下。
她在娱乐圈的世界里,替她申冤和报仇过的女鬼,此刻终于褪却了那跳楼而死、七窍流血、尸首不全的惨状,拥有了人身;她在古代的世界里,施以援手,将一位从被强迫委身于敌、后来又惨遭抛弃的下堂妻,变为一国君主的女子,眼下正着金缕玉衣,戴十二旒的冠冕,端正卧于冰雪,便宛如长眠皇陵。
这无数张面容无一不熟悉,却也无一不陌生。因着她们的确曾与她相识相伴,同舟共济,可眼下呈现在施莺莺面前的,只不过是数据的空壳,因着能为她们注入灵魂的关键人物,未能与她们一起。
那扇通往外界的门愈发扩大了,甚至都要与天际的裂缝衔接在一起。些微暖风从门中迎面而来,施莺莺甚至都能从门里,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骄阳高照,绿荫如云,窗明几净的图书馆游人如织,分明是她历经数十个世界至今都未曾见过的和平。
前方是以和平为矫饰的未知,后方是逐渐逼近、意欲将她碾做齑粉的冰川。进一步,便能冒极大风险接触到真实;退一步,就要死在这愈发诡谲、瞬息万变的森然冰川里。
于是施莺莺不再犹豫。
在离天空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掸去斗篷上燃烧的雪花,一一凝视过面前千千万万张如她一样的、黑发蓝眸的少女的面庞,指冰川、天空与日月星辰起誓,声音坚定又温柔:
“睡吧,亲爱的。”
“我必如雪崩再来。”① ——
作者有话说:①但那发丝间有闪光扑朔,
像白磷在噼叭作响。
那个庞然大物却没有听见
高加索因悲伤而白了头。
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
他指着冰峰起誓:
“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前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
第164章 系统 “你好,宿主。”
然而在施莺莺迈入光门的最后一刻, 在她的视线死角里,在她和主脑都未曾注意到的地方,一抹流光从冰川中飞速跃出, 以孤注一掷、一往无前、流星赶月的姿态,缀在了她的身后。
它追赶得那么急切, 那么焦灼, 就好像如果它晚了一步,整个世界都会失去光芒一样。
细细望去,就会发现这道光芒, 来自已经被重重冰川和死人的身躯,遮得都要看不见了的一道身影。
哪怕施莺莺能看见这一幕,怕是也认不出这人是谁。因为她们之间的缘分太过浅薄,只在最初的丧尸末世世界里, 有过那么一面之缘。
这便是在施莺莺尚未在历练场的折磨下,被硬生生锻造成杀胚之前, 用性命保护了她的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
她与这些被封冻在冰川里的黑发蓝眸的女子们, 有着格外相似的样貌, 因此,即便施莺莺能从已经被生死和杀戮浸润得都有些发木了的记忆里, 勉强回想起这道惊鸿一瞥的身影, 十有八/九, 也只能按照思维惯性, 把她归为和那些同伴们一样, “是受自己的影响,从主脑的数据里诞生出来的自己的切片”。
但其实只要把时间线推一下,就会发现这个说法错得有多离谱:
不管是丧尸世界里的金丝雀,还是不考试就会死世界里的被圈养起来的少女, 抑或者是古代世界里的下堂妻,她们的出现,都是在“施莺莺进入了世界并对世界产生影响”后诞生的,有着“施莺莺+世界=切片自己”的这样一条十分清晰的时间线和逻辑链。
但这个女人不一样。
在施莺莺刚进入丧尸世界的时候,在她还未来得及对世界产生影响,甚至下一秒就要险些命丧于此的当口,她以身做饵引开了丧尸,保全了施莺莺的性命。
换而言之,她降临在施莺莺之前。
真要论起来的话,她和考试世界里的那位“老师”NPC,才是一个路数!
按理来说,它作为一个外来者,强行加入深度历练场这一行为,足以让已经神经衰弱得宛如在钢丝上蹦迪的主脑有所察觉。
但它选择的时机太好了,恰恰卡在施莺莺和谢北辰两人,从两个入口进入深度历练场的那一刻,于是它造成的那点数据波动,很快就被遮掩过去了,就好像它和谢北辰商量过似的。
等主脑发现它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个不速之客不仅偷渡进了深度历练场,甚至已经和施莺莺绑定在了一起!这熟练扒火车厢偷渡的本事,唯有古地球时代的印度铁路交通情况能与之媲美!
而且从绑定的深度来看,这家伙对施莺莺死心塌地的程度,比起谢北辰对主脑的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北辰不管对主脑有没有掌控力,至少他作为掌控至高秘钥的“执行者”的身份,就决定了他不会为主脑而死。
毕竟这个职位从一开始,就是人类科学家们为了防止主脑失控而设置的,就好比把凶猛的野兽关进了笼子里。要是主脑能够轻轻松松弄死执行者,这跟野兽可以自己把笼子门打开,再大摇大摆地出来咬死所有人有什么区别?
就好像主脑想搞死施经纬的时候,都要费尽千方百计把施经纬的名声搞坏,再给他背一口“人体实验”的黑锅,才能合法合理地利用民意和法律,把他杀死。
——但这个不知名的存在,这位全然陌生的黑发蓝眸的女子,和施莺莺绑定的深度,已经到了“我可以为她而死”的地步。
说得再明白一点,就算主脑想要搞死施莺莺,也得先过了它……她这一关!
在终于姗姗来迟发现这个偷渡客的那一瞬,主脑甚至都不必再额外查看这家伙接进来的端口,就知道这是谁了,因为除了她之外,整个新蓝星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视施莺莺如自己的生命:
“谢成芳?!谁把你接进来的?!”
主脑不是没防备谢成芳,毕竟这家伙有过偷跑的两次前科。
于是在开启深度历练场之前,它早就把长老院那边能够接通历练场的权限全都关上了,但它万万没想到,谢成芳根本不是从长老院那边接进来的,她是跟在谢北辰的身后偷渡进来的!
在看起来最可靠的地方翻了车,主脑怒极反笑:“……好得很。”
幸好主脑也不是无条件百分百地信任谢北辰。
或者说,它其实不信任所有人类。
因为在“人类能通过至高秘钥掌握主脑的生死”的这个大前提下,谁会信任能对自己生杀予夺的那一方呢?即便是做到堪称众叛亲离地步的谢北辰,也只能在主脑那里,把受提防的等级降到最低,并不能完全取消。
于是它这一次,在所有进入深度历练场的人类的精神世界里,都种下了一颗精神暗示的种子。
施莺莺,谢北辰,乃至那些与他们一同进入历练场的朋友,甚至是后来搭着谢北辰的顺风车偷渡进来的谢成芳,无人能够幸免。
因为历练场的所有原理和数据,都要对外公开;尤其是深度历练场这个收益更大风险也更高的项目,肯定要和以前一样,经由官方审查多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能执行。
如果主脑把手脚做得太明显,一定会被科研所和机甲学院的智者发现,所以主脑最后,将精神暗示定位得那叫一个无害:
考虑到近年来,历练场意外事故突发率飙升的情况,特增加保障如下,在参与者认为深度历练场难度太高、环境太艰难的时候,可以主动放弃,在放弃的同时失去一切特殊能力,接受主脑的保护,等一起加入深度历练场的成员们完成试炼后,再随大部队原路返回,讲究的就是一个“不求赢,但求稳”。
这可真是一手阳谋,光明正大,上至科研所下到机甲学院,把主脑这次提供的深度历练场的提案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也没能挑出半点问题来。
这还没完。
主脑这一次,打了个“先斩后奏”的时间差,先把深度历练场的事情告诉了谢北辰,随后才把提案交了上去:
如果谢北辰跟自己真的是同一方的,那么这个后手对他来说,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也不会利用职权之便,将“深度历练场”的消息提前告诉任何人。
如果没有人从谢北辰那里提前偷跑,得知这个不完整的“深度历练场”的消息的话,那么她完全可以等一段时间后,从官方公告里看见这个消息的全貌。
但反过来想,如果谢北辰背叛了主脑,如果有人提前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完整的情报,在关心则乱的情况下,想要提前进入深度历练场,去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那么,她就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带有精神暗示;在她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个从明面上来看,是为了保护参与者而设置的东西,就可以无缝转换成能够要人命的枷锁和利器。
因为真正能够杀人不见血的,不是无坚不摧的利器,而是软刀子。
——什么叫“参与者认为难度太高”?
如果我本身在困境中,尚且还有奋力一搏的勇气与血性,却在身边的人们日复一日的“太难了我们放弃躺平吧”劝说里,退缩了,犹豫了,那这算不算是我认为难度太高,想要放弃?
古地球时代的女性,在好不容易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后,曾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未能在理工科占据主体地位,因为当时的社会主流观点是,“女孩子不聪明也不敏锐,学不好理科,应该学文科”,在这样的大环境驯化下,多少原本有着不错资质的女性,最后都改变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这算不算是她们“主动放弃”?
说得再明白一点,只要主脑能通过各种方式,让她们觉得,“很难,该放弃了”,那么她们就会在深度历练场里束手就擒,丢盔弃甲,成为乖乖任人宰割的、砧板上的肉。
——而“随大部队原路返回”的这一点里,也有着不小的陷阱。
从明面上看,这是同进退、共生死、“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集体意识;但如果把谢北辰这个主脑强塞进来的家伙一起算上,那这可就真的是人间炼狱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历练而来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灭施莺莺这个最大的变数。
把这俩陷阱组合起来,就会得到这样一个阴险到姥姥家了的组合技:
不管你面对什么事情,身处何时何地,你的周围永远有数不清的、劝你放弃的声音。努力的话不一定有成果,但放弃的话一定可以过得轻松又快乐。
但即便你决定要坚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为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剿灭你而存在的,如果你不愿意走进这个花团锦簇的、消磨意志的陷阱里,那么你就只能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日渐枯竭。
一百年的时光难道无法耗空你的心智么?数千年数万次的轮回难道不足以吃光你的血肉么?在永无尽头的轮回中,在似乎永远看不到结束的无止境的生活里,在世界的主宰没有说“结束”之前,你便是有钢铁一样的意志,也只能被硬生生消磨。
这才是真正的,“弄世界机关识破,叩天门意气消磨”。
在你死前,世界是不会结束的,机关是不会被识破的,天门是穷尽毕生之力也无法叩开的,唯一能够消磨的、摧折的,是你的意气与心智,是你对“生”的感知与渴求。
等把同一段人生过了一成不变的千百万遍后,等你发现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后,死亡对你来说,便已是一种解脱。
在发现谢北辰这个看似最老实的浓眉大眼崽也反水了之后,主脑二话不说就启动了这个精神暗示。
它一边想着“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一边咬牙切齿地对深度历练场下达了最后一系列指示,因为在深度历练场落成后,为了尽可能排除外界的影响,把施莺莺扼杀、抹杀、耗死在里面,就连主脑自己,都无法再干涉内部的发展情况,再继续干涉下去万一自己的乱码病情愈发加重怎么办:
我要所有的世界,都要引诱她、腐蚀她、教唆她,让她向着好逸恶劳的路上走去。
我要她放弃。我要她向我求饶讲和。我要她的躯壳、她的精神、她的意志,都凋零在这最逼真的深度历练场中,我要将这唯一的不可控因素彻底抹杀,从此,人类便只能按照我给出的道路行进,因为只有我是理智的,正确的,永无谬误的。
我要给她最困难的境地,给她最看不到希望的死局。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她不管怎么向前看,都只能看到未知的黑暗;但只要她愿意退一步,愿意回过头去说一声“我放弃”,那么等待着她的,就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于是从此,施莺莺在所有的世界里,都有了“别反抗,屈服吧,只要按照‘原剧情’走下去,你就可以做一只幸福的金丝雀”的选择。
谢成芳不可靠,但可以利用。你不是想跟着她吗,你不是想要保护她吗,你不是想要陪在你唯一的女儿身边吗?那么,你便成为第二个我吧。
我要篡改你的意志,这样,从你这个最亲近、最可信、最爱她的人口中说出的话语,就可以最大程度地影响她。我要你亲手扼杀她的意志,我要你手把手地、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送入地狱与死局。
我要将你命名为“虐文系统”,这样一来,你看似是要教她奋起,但你的意志已被我篡改在先,所以你要做的事情,不是反抗,而是教她屈服。
——于是从此,与施莺莺捆绑在一起,经历过七个世界的系统,便如此诞生。
谢北辰不一定可靠,但也可以利用。你不是爱反水吗,不是爱潜伏吗,不是对你的君主、你的家人忠心耿耿,愿意为她忍辱负重吗?那么,你便把你在我这里做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成为她身边的暗桩吧。
我不必更改你的意志,因着我只要把你引入“剧情”,让你成为“原男主”之外的,另一个看似明智的选择,就足够了。这样,在施莺莺自以为避开了“金丝雀”的老路后,但凡她选择了投入你的怀抱而忘却了自己的事业,她便再也无法激活那些感情代码,再也不会遇见另一个自己,也就注定要死亡了。
在死路上,不管是选择走在左边还是走在右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如果一边呈现的,是黑暗的“原著”,另一边呈现的,却是光明的北极星呢?在如此鲜明的对比面前,在看似正确的答案面前,她还会有冲破藩篱的睿智与勇气吗,她还能找到唯一正确的出路吗?想来是不能的。
我要赋予你英俊的外貌、殷实的家世和健康的身体,我要让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完全贴合她的心意,我要将你投放在最面目可憎的“原男主”旁边,这样,你这个光鲜亮丽的伪答案,便是最优解。
我要将你按照现实世界中的名字,命名为“谢北辰”。你将比北极星都要耀眼,但你却永远无法为她指南,因为你的光芒,足以遮蔽所有真正能为她引路的星辰。
——于是从此,施莺莺在每个世界里,都会遇到的神清骨秀、丰神俊朗的少年,便如此定下。
就这样,在席卷过千千万万个小世界的光幕消散的那一瞬,深度历练场就这样组建成功。
为了组建这个必杀的死局,主脑抽调了所有的数据,动用了最极限的算法。因此,之前与施莺莺一同进入历练场的所有同伴,都在这一刻被弹出了历练场,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因为他们的精神实在太脆弱了,无法经受如此剧烈的变动;然而也正因如此,主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施莺莺究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灯下黑地苟了多少年:
连精神强度是S级的强者,都在如此剧烈的波动中昏迷了过去……那么施莺莺的精神强度究竟是什么?
总之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是她这些年递交过来的报告上写的那样,是微弱得几乎都察觉不到的D-级!
可施莺莺的精神力到底是什么级别,已经再也不用在意了。
因为她已经进入了深度历练场。
所有的棋子都已就绪,所有的人员都已齐备,所有的故事都已写好。这光辉璀璨却一片空白的舞台,只要等一个祭品,一个主角,一个未来注定要凋零在这里的死者,便可开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字字句句都要以鲜血书写。
香樟树迎风摇曳,阳光灿烂,白纱窗帘在风中轻摆。黑发蓝眸的少女从无知觉的黑暗中醒来,第一时间便确认了自己“即将回归现实世界前却又被错拉进了无限世界”的身份安排,与此同时,一个带着冰冷机械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好,宿主。”
“我是虐文系统,很高兴绑定你。”
第八卷:吹梦到西洲
第165章 燃烧 连太阳都失去光明。
施莺莺听着这系统的声音, 只觉莫名亲切,却又有着说不出来的别扭,就好像它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便试探着问道:
“那么,你能帮我些什么呢?”
系统原本是要顺畅回答的, 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它的代码“滋啦滋啦”地响了好几下杂音,才用比之前更加温和却也更加模糊的声音回答道:
“我可以帮你……活下去。”
很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施莺莺满意:
活下去就够了吗?这些没有逻辑的世界, 分明就是从根源上出了问题。
如果不能从根源上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不能纠正错误的概念和逻辑,如果不能从这近乎扭曲的权力体制中挣脱出来,将无形的沉重镣铐打碎, 那么,不管我逃离所谓的“主线”多少次, 我都会一样受苦。
在我之前, 不知有多少人;在我之后, 受害者只会有增无减。
施莺莺沉吟片刻,又追问道:“那么, 你要如何帮助我?”
系统用和之前一样温和的声音答道:“帮助你规避剧情。”
也正是从系统的这两个不能让人完全满意……不, 或者说完全不能让人满意的回答过后, 施莺莺和它之间的相处模式便如此定下:
她会利用系统提供的一切便利, 但永远不会信任系统, 更不会按照系统给她的所谓的“完美剧情规划”走下去。
因为即便她忘却了自己的身世,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对自己肩上担负的“将人类的世界还给人类”的重任更是一无所知,施莺莺也永远、永远记得, 在不知何时何地,似乎有人曾经这样嘱咐过她:
你要永远向上,莺莺。
于是,这个不能给出让施莺莺满意的答案的系统,这个不愿意督促着她去改变命运、改变世界的不明生物,自然而然地就被施莺莺划在了“不可信”的范畴里。
——但,如果它真的是一个能够计算一切的系统,它会算计不到这一点吗?
连缅甸搞电诈的人都知道,想要取信于人,就得多说几句好话;那么,如果这个系统真的想要骗施莺莺,送她去死的话,为何不从一开始便高举“我和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大旗,先得到施莺莺的信任,再说别的?
还是说,这其实就是系统早就算好的,为了让施莺莺又借用自己的力量,又不至于完全信任自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走向?
总之,从施莺莺进入“第一个”世界起,又过去了很多年。
她掌握过金融命脉,做过天下共主。她的名字曾经在大众媒体的帮助下,传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她组建过自己的国,在一片荒芜的末世里将秩序重建,赐予人们全新的希望与未来……
这些由主脑费尽心思提取出来的,按理来说,应该能对施莺莺造成心理伤害或者唤起她心理阴影的世界,到头来,竟对她半点影响也无。
她燃烧得像旭日,又像流星。凡她所过之处,不仅被披上了“原主”壳子的感情代码被强行激活了,甚至连系统日复一日的劝说和教唆都半点用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向前推进。
势如破竹,烈火燎原。
在丧尸导致的末世世界结束的那一刻,施莺莺终于再度看见了深蓝色的无垠星空。
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席卷而来,几千几万个世界的记忆和经验,在深度历练场崩溃的这一刻,尽数灌入施莺莺的脑海中,过大的信息量使得她即便有着新蓝星上最高级别的精神强度,也不由得头痛欲裂、耳鸣不止。
她此刻的躯体,依然是由数据构成的,然而她躺在睡眠舱中的躯壳,却受到了同样程度的伤害。毕竟历练场的全名是“100%逼真模拟历练场”,虚拟世界里的战斗经验和意识能够被现实世界的身体继承,那么同理可证,所受的伤害也一样可以。
可就在施莺莺七窍流血,即将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昏死过去的前一秒,无数双苍白的手自虚空中探出,温柔地将她托起。
那些苍白的手臂宛如凭空生长的无根藤萝,一眼望去,甚至看不见它们的尽头在什么地方。来自黑暗中的未知生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甚至不知道她们的来路,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
然而施莺莺连害怕的余裕都没有,因为她已经在巨量的信息冲刷下失却了神智,甚至连传到她耳边的,那些饱含鼓励意味的温柔的话语,也只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声音符号,并不能被她理解:
“……谢谢你,谢谢你,莺莺。”
“谢谢你唤醒我们,谢谢你赐予我们生命。”
“我来分担你的重负,我来同享你的命运。”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世界,可你比一整个世界都要美丽。”
“这是谁?啊,原来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盟友,姊妹与母亲。”
“你哺育了我们,那么现在,是我们反过来帮助你的时候了。”
千千万万道声音混杂在一起,再轻柔的絮语也要变成怒涛与疾风。不知道是谁先探出的第一双手,总之,等施莺莺终于能听懂她们的话语的时候,已经有许多连面孔都没有的人,从她的身上接过了无形的重负:
第一个人接走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合同与契约,化作身穿西装、面容冷肃的金融巨擘,从此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行业的兴衰、企业的生死;第二个人分享她的王座,九州四海的担子便从施莺莺不堪重负的身上转移了下来,攀附上她同样清瘦也同样可靠的脊梁,十二串垂落的玉珠下覆盖的,分明是帝王相。
第三个人接过她头顶的桂冠与怀中的花束,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便要不分高低贵贱,抚过保守病痛折磨之人的伤痛;第四个人交握过她的双手,于是那能够令日月星辰都倾覆、却与科学世界水火不相容的魔法的力量,便分担到了另一个人手中。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她们从施莺莺的身上卸下重担,取走回忆,却又将力量留存;她们一一对施莺莺含泪带笑道别,因着此行是一去不复返、从此不相见的归程。
无数道光芒腾空而起,无数双手向着悬浮在空中的施莺莺伸去。若此刻有人能够从更高处俯视望来,便能惊骇不已地发现,这茫茫星海中,以施莺莺为中心,竟凭空生出一朵由亿万条长得似乎望不到头的柔软手臂构成的,苍白的花朵。
何其美丽,何其诡异。
随风摇曳,迎向天空。
然而,也正是在这一朵生与死的花朵完全绽放开来的那一刻,已经被分流走足够多无关紧要记忆的施莺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也终于得以听清,这来自千千万万个“自己”的嘱托:
“去吧,莺莺。去找到主脑的核心,去启动至高密钥,去终结这个延续了数百年之久的错误。”
“你不要怕,我们永远都会在你身后注视着你。”
“你曾经走过的路,将会沿途开出花朵;你曾经行过的善事,便宛如黑夜中不熄的明灯,永远、永远为你照亮回家的路;你唤醒过的我们,将会是你最可靠的盟友,永不退缩的后盾。”
“只要你还是你,那么不管故事再怎么被篡改,我们也会一直重逢。”
“去吧,莺莺!去救救那些还没变成‘人’的我们,去将那些混乱无序的故事赋予真正的灵魂,让我们融为一体——”
“我们会为你燃烧到,连太阳都失去光明!”
在她们的话音落定的那一刻,施莺莺置身其中的整片星海,都燃烧起来了。紫色的闪电穿梭其中,白色的火焰安静又沉默地将一切星辰都焚烧殆尽。
而也正是在这场盛大却沉默的万火归一中,曾陪在施莺莺身边的那团光芒,那个被主脑强行命名为“系统”的存在,终于从她的身上脱离出来了,随即,便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向远方匆匆飞去,恰如当年它奔赴向施莺莺身边的时候那样迅捷、勇敢、一往无前。
曾经平静而壮美的星海,此刻已一片混乱。因着除去施莺莺眼下所在的这一区域,在更深、更凶险,也就是更接近主脑的核心数据的地方,正同样发生着一场令人震惊不已的对话。
主脑是没有人形躯体的。即便眼下,置身于由人类的意识和精神,再加上它的数据叠加造就的历练场中,它也依然维持着一团耀眼光芒的模样,和现实世界中的它展开光幕时的姿态,几乎一模一样。
即便如此,眼下从这团没有人类面容的光芒的身上,也能读出某种近乎扭曲的快慰来。
它正注视着从远处飞驰而来的那团更小一些的光芒,如果仅仅从外形上来看,任谁来都会认为它俩才是一起的,毕竟这两个家伙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在这团光芒进入主脑的掌控范围的那一刻,主脑动起来了。
它已然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谢成芳本人了,而谢成芳的心眼子有多少,它作为和这位前一级机甲师打了十几年交道、被坑来坑去的倒霉蛋,实在再清楚不过:
要是不能一击即中地弄死她,她将来就会像燎原野火一样反扑回来;而且最可怕的是,不光她是这种人,她的女儿施莺莺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之,但凡面对这两人,就一定要有“一击必杀”的力道和凶劲,因为论布局,任谁都布不过这两个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的家伙。
于是主脑想也不想地,便把最具有杀伤力的所有代码,全都安排在了这一刻,半点保留也没有地,向着面前这个“另一个自己”倾泻而去,甚至就连这个“抹杀”的行动,都格外符合常理:
“滴,发现入侵者……警报,一级警报!你已经进入新蓝星最核心的数据保存区域,按照星历404年颁布的《错误代码处理方式》,在第三遍警报过后,主脑有权就地击杀一切尚未退去的存在!”
然而这道光芒没有半点停止的意思,明摆着就是把自己当成一次性的远程投掷炸药包来使用的。
很巧,主脑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双方的数据流在这一瞬相撞得震天动地。如果说施莺莺那边的异象是焚尽一切的安静,那么这边的双方便是轰轰烈烈的短兵相接,它们都在不惜一切代价地攻击着对方最脆弱的地方,因为在这场战斗中,败者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灭亡!
可主脑是没有“弱点”的。
因为它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是要作为能够辅助和引导新蓝星不断向前发展、无所不通的万能帮手而存在的,除去人类科学家们为了防止它失控,而强行给它加上去的感情代码和至高密钥之外,可以说主脑就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存在。
即便它不曾在深度历练场的参与者的意识里,留下“放弃抵抗”的精神暗示,仅仅衡量双方的硬实力,它也能对一切存在都近乎呈碾压态势。
它不管怎么推演,都得不出“我会输”的结论。
总而言之,主脑在这一刻深觉扬眉吐气!不管你之前坑了我多少次,不管你曾经有过怎样的小巧思,现在还不是要输给我,还不是要毫无反抗之力?
如果说之前,主脑在发现自己的代码竟然出现了难以控制的混乱的时候,感受到的是“恐惧”,又在发现谢北辰竟然背叛了自己、他这么多年来的可控与可靠竟然全都是伪装的时候,感受到的是“愤怒”,那么这一刻,充盈在主脑心中的,便是得偿所愿、大仇得报的欣喜:
“谢成芳,你也有今天——”
只可惜主脑的欣喜没能持续超过五秒钟。
因为它终于发现了这家伙的不对劲:
不对啊???如果它真的是谢成芳,那么在那些虚拟世界里的,永远都在扮演谢北辰母亲角色的,是哪一位?
于是在半边星海的静默死寂,半边星海的隆然爆炸声中,来自主脑的暴怒质问再一次响彻苍穹:
“——你不是谢成芳!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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