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回息林进行实验的科研团队,携带了一款名为“感磁环”的轻型装置。装置佩戴于实验对象的手腕,通过释放轻微电脉冲,激发大脑情绪区域,使个体短暂进入激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团队实时监测回息林中动植物反应、局部磁场波动及潜在的情绪共鸣数据,以了解森林对人类情绪刺激的反馈机制。
实验周期为一周。
在车上,团队负责人笑着向邵亦聪打探,“听说你们那儿有一位与回息林共频值很高的志愿者?”
邵亦聪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回应。
负责人没有作罢,继续道,“您看,有没有可能……请他成为实验对象之一?我们能来一趟不易,自然希望能尽可能多采集一些有价值的数据。”
这个科研团队是经过层层审批,最终才拿到农林部的许可进入回息林进行实验的,足见其背景之深,实力之强。
“他只是一名志愿者,我不方便替他做决定。”邵亦聪语气温和却不松口,“等说明会开始时,您可以将实验内容与风险如实告知,由他们自行判断是否参与。”
感磁环的电脉冲刺激在正常条件下属于低风险,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文毓共频值高,在回息林的环境中,轻微的情绪刺激也有可能造成他的身体不适,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
说实话,邵亦聪并不希望他参与这种实验。
他只要安安稳稳地跟着他一起巡林就够了。
营地中。
白钧远结束营地巡查,回到组长工作帐,就看见文毓正安静地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进行文件核查。
“文毓,辛苦你啦!”他语气轻松。
文毓闻声抬头,立刻起身,“白组长,我还有一半,马上就……”
白钧远摆摆手,翻了翻已经勾选的材料清单,笑道,“剩下的我们来弄就好,你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他看了文毓一眼,语气顿了顿,“你的眼角怎么有点红?是不是太累了?不舒服的话,去医疗帐看一眼。”
“没事的,刚刚揉了揉眼睛才这样。谢谢白组长关心。”文毓回答得体。
“那就好。”
文毓离开后,白钧远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远离。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最终沉静无波。
他垂眼,再次确认,邵亦聪那一栏资料已全数勾选完毕。这表明文件都被核查了,包括“变量观察日志”。
白钧远嘴角弯起几乎察觉不出的弧度。
科研团队的欢迎仪式结束后,紧接着是实验说明会。
“我们的实验内容非常简单,”团队负责人举起手中的装置,向众人展示,“这是‘感磁环’,一款手腕佩戴式轻型装置。它会全天候记录佩戴者的情绪状态与磁频变化。”
“实验期间,每位参与者每天需入林一次,我们将通过装置进行一次持续约十分钟的轻微情绪刺激,其余时间可照常活动。整个实验为期一周,我们会定时下载并分析数据,以追踪情绪起伏与回息林生态系统之间的交互细节。”
营地内的每位志愿者手中都收到了一份实验团队发放的小册子,其中一页清晰标注了:
实验风险说明
短期情绪波动:实验可能引发轻微心绪不宁、注意力短暂下降;
轻度生理反应:少数参与者可能在刺激后出现轻微头晕、失眠等反应。
负责人语气诚恳而笃定,“请大家放心,本实验已通过多轮伦理与安全审查。我们承诺:实验过程中如出现任何不适,将立即中止,并保障所有参与者的人身安全。”
小册子的最后一页列出了本次实验的参与奖励——除了由官方盖章认证的参与证明、后续项目的优先推荐资格、以及在科研数据中以“志愿贡献者”身份署名外,还特别标注了核心激励:参与者将会获得国内高规格“生态与政策论坛”出席名额,以及一封由项目组核心成员联名签署的推荐信。
负责人最后道,“如果各位对实验有兴趣,欢迎现场报名,或者会后直接与我们联系。”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一只手率先举起,“我参加。”
众人循声望去,举手的人正是文毓。
邵亦聪眉头瞬间拧紧。
文毓身旁的小伙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快,凑过去小声问,“你这么快就决定啦?”
文毓毫不犹豫地点头。
见有人主动响应,负责人显得十分高兴,“这位朋友,请问您的姓名?”
邵亦聪站起身来,声音不大却压住全场,“抱歉,我刚好有事找他聊一聊,您请稍等。”
他看向文毓。
文毓也正好抬眼,目光和他在空中相撞。
下一秒,邵亦聪迈步离开会场。
文毓闭了闭眼,睁开。他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走入营地边上的树林中,林木遮蔽,树影重重。
邵亦聪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文毓,语气不容置疑,“这个实验有一定风险,你别参加。”
文毓迎上他的视线,眼中带着一丝倔强,“风险在小册子上写明了,我衡量过,可以接受。”
邵亦聪眉心轻蹙,解释道,“你与森林共频值很高,哪怕是短暂的情绪刺激,也有可能会对你造成不良影响。”
“您不希望我受伤,还是不希望森林出问题?”文毓话语带刺,“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担心我,但其实,是怕我害林子有闪失吧?”
这句话像冷风穿林,让邵亦聪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在说什么?”
文毓嘴角浮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您其实和他们一样,都把我当成实验对象。既然您可以记录我、观察我、把我写进‘变量观察日志’,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也应该一视同仁地被利用吧?”
邵亦聪的神色沉了下去,“……你看到了?”
“我不该看到吗?”文毓依然带着那抹笑,但声音已压不住愤怒,“我这个实验对象连自己是怎么被记录的都没有知情权吗?”
难怪邵亦聪对他若即若离、阴晴不定。
虚假带刺的笑意从文毓脸上褪去,他的眼里只剩下被愤怒与失望灼烧出的锋芒。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个‘变量’,一组实验数据,一个一直被观测、被归档的现象罢了!”
在他的质问之下,邵亦聪被激起了反抗情绪,“那你呢?”他向前一步反驳,“我对你来说,不也是工具吗?如果我不是能为你前程铺路的人,你还会这么费尽心思地接近我、讨好我吗?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难道不是我日志里写得一清二楚的内容?”一字一句,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喷薄而出。
文毓怔住。
那日志里冷漠的词句,顷刻间扑面而来——
“无明显异常动机,暂不构成威胁。”
“其语言具有迷惑性。”
“其行为举止也具有迷惑性。”
“行动中存在明显对上级的取悦倾向。”
同时在脑海里浮现的,还有那些他曾以为的、一起在森林里度过的美好时光。
多么讽刺。
“哈哈哈哈!”文毓忽然笑起来。
他原本只是想核对内容,翻开那本未贴标签的笔记本,查看第一页便可。然而,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一页接一页翻下去。
那是他从未窥见过的“你眼中的我”。他一边翻,一边僵直着背,像是在看一份关于陌生人的冰冷剖析报告,每一页却又精准写着他的名字。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只知道有一滴泪,砸在了页边,伴随着愤怒与委屈,无声地、滚烫地落下。
邵亦聪没有说错。
自己确实居心不良。
这是他的报应,怨不得别人。
笑意倏地收起。“你说得对!我接近你,就是因为你的身份,我就是那种可以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
文毓盯着邵亦聪的眼,“所以,请你不要干涉我的选择。这个实验的奖励,我志在必得。”
他顿了顿,冷声吐出二字,“谢谢。”
说完,文毓转身,脚步用力得仿佛要将自己对邵亦聪那些复杂的情绪彻底踩碎在泥土里。
邵亦聪站在原地,唇线绷直,手指下意识攥紧,连青筋都浮现出来,像是要将那一句句尖锐的指责和嘲讽捏碎在掌心中。
体内五脏六腑像被人狠狠搅动,疼得厉害,又无法倾诉。
这一切,被停在枝头的团雀尽收眼底。
往日里总是叽叽喳喳、活泼好动的它,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安静。它没有像平常那样扑棱着翅膀飞落在邵亦聪肩头,而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它拍了拍翅膀,朝森林深处飞去。
回到营地,文毓径直走向负责人,“您好,我决定参加实验。”
负责人已得知他就是那位共频值超高的志愿者,他大喜过望,“太好了!来来,让我们团队的同事仔细为您介绍这个‘感磁环’。接下来七天,您都会戴着它……”
第22章
包括文毓在内,营地共有六人报名参与科研团队的实验。
为了便于集中观察与数据记录,这六人被暂时编为一个独立小组,指导者2号被派来当科研团队的入林向导。营地方面根据实验安排,适时调整他们在本周内的工作任务。
晚上,组长工作帐内。
白钧远一边挠着头一边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为难,“亦聪。”
邵亦聪原本涣散的注意力被拉回,抬起头,“嗯?”
白钧远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刚刚文毓交上来一份申请,希望实验结束后,更换指导者。这事儿……你事先知道吗?”
邵亦聪顿了几秒,微微低头,应道,“嗯。……他看到‘变量观察日志’了。”
白钧远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他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一旁的核对清单扫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今早走得急,他刚好被派过来整理资料,我一时忘了那本笔记本也在。”他把清单放在邵亦聪桌上,指了指清单上“变量观察日志”前那一栏已被勾选的标记。
白钧远摸摸后颈,声音低了些,“……需要我跟他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呢?“把他当成变量”这件事,本就是事实。
邵亦聪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请您批准他的申请吧。”
另一边。
文毓正在冲冷水澡。
水流一阵阵拍打在皮肤上,他闭着眼,仿佛能用冰冷驱散脑中翻涌不休的情绪。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够聪明,今天就不该和邵亦聪正面对峙。
他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依旧笑脸迎人,继续扮演那个分寸得体的自己。
惹怒邵亦聪,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更糟的是,他还冲动地递交了更换指导者的申请……这不是犯了大忌吗?
那个精明的自己,去哪儿了?
他用力揉搓着头发,像要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赶跑。
可越是这样,心底的难过越发汹涌。
他鼻腔发酸,眼睛又刺痛起来。
第二天的营地早会上,白钧远公布了这周的工作调整安排。六名参与实验的人员在实验时间外,被重新分配到各个岗位上。其中,文毓调至后勤组,负责协助支持营地日常事务。
文毓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某个身影。
邵亦聪不在。
更早些的早餐时间,他也没出现。
文毓意识自己在做什么,赶紧打住。
他在心里默念:我跟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专注自己……
“文毓。”会后,白钧远唤住了他。
文毓回过神来,连忙应道,“白组长,有事吗?”
“你昨晚递交的申请,我们已经讨论过,同意了。实验结束后,你就会分配给新的指导者。”
白钧远话里的“我们”,是不是也包括了邵亦聪?
文毓心里忽然一沉,像有什么坠入了湖底。但他面上露出礼貌的微笑,“收到,辛苦白组长了。”
白钧远没再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回息林中。
邵亦聪已来到幽林带。这片树林依旧密密实实地遮蔽了天光。林中昏暗,一棵棵树木枝干粗大,形态扭曲,整齐而诡异地向上、向四面八方伸展。枝桠满覆绒密的苔藓,层层缠绕,颜色深得近乎墨绿,泛着晦暗的银青光泽。
邵亦聪在一棵树下坐下。对面不远处,是那具早已与植物缠绕为一体的人体骸骨。
它坐姿安详,背靠大树,有枝叶垂落下来,将它包围得犹如一个冥想者。
但邵亦聪一点儿都不害怕。相反,只有在这样的空间中,他才能彻底安静下来,对自己坦诚。
与文毓的那场对峙,让他难过,也让他隐隐松了口气。
好了,一切终于恢复正常了。
他不再需要时不时分神,不再需要时不时克制视线了。
把文毓当成一个带有目的的人,也让文毓把他视为冷血刻薄的上级。
彼此交恶,是最安全的距离。
这样就不会再有不知名的念想了。
邵亦聪从背包里缓缓掏出几张纸,是他此前画下的画像。
他一张张看过去。过了几秒,他垂下眼睫,将那几张纸对折,两手拇指与食指紧紧捏住折痕。
只要他用力一撕,纸张就会在他指间裂开。
邵亦聪在途中与巡林小组汇合,直到傍晚才回到营地。
此时,科研团队已经完成了第一天的实验数据采集。
他经过他们临时搭建的工作帐篷,文毓正与其他人有说有笑,似乎已融入了这个新集体。
有人率先注意到他,扬声招呼,“邵组长好!”
其余人纷纷跟着打招呼。
文毓也转头看他,微微一笑,“邵组长好。”
清清浅浅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波澜。
他们往后,大概也只会剩下这种不痛不痒的客套了。
邵亦聪朝他们点点头,便收回视线,继续朝前走去。
晚上,邵亦聪洗了个冷水澡。
从公共浴室的隔间出来时,便听见更衣室里有人在小声交谈。
“啊,真不愧是高共频值者啊,今天的数据好得惊人。”
“嗯,情绪刺激后的数据反馈非常清晰。我们多采集几天,样本量就够写一篇高质量论文了。”
声音从一排排储物柜后传来,带着些兴奋和压低的笑意。
“如果后面几天的数据表现也这么好,也许可以向上头申请延展实验周期。”
他们语气半真半假,却让邵亦聪听得眉头渐渐皱紧——你们把人当什么了?
他不该生气的。实验本就超脱情绪,是围绕数字与变量展开的行为。而且文毓自己也同意了。
“砰”一声关柜门的声响,在更衣室里回荡。
交谈声戛然而止。
邵亦聪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两人,语气平静中带着压迫感,“更衣室里,还是不要讨论实验比较好,免得隔墙有耳。”
两人认识邵亦聪,知道他是营地的负责人之一,立马点头称是,“邵组长,您说得对,我们往后一定注意。”
说完,两人匆匆收拾了东西,快步离开更衣室。
只剩邵亦聪一人站在原地。
他一点都不想让文毓被任何人以“变量”之名讨论。
哪怕第一个罪人,是他自己。
暑期志愿者项目的所有志愿者中,只有文毓参与了科研实验,所以其余人轮流跟随邵亦聪入林巡查。
于是,在不进行实验的时间里,文毓总能听见小伙伴们兴致勃勃地聊着,“邵组长刚刚讲了……”“邵组长带我们去看了……”
他脸上维持着平静的微笑,像往常一样耐心聆听。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在意。邵亦聪只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和谁做了什么,不必上心。
然而,心底总会泛起不受控制的苦涩与失落。
回息林那么大,不缺奇景。很快,就会有另一个人,与邵亦聪一同走进某片秘林,在某个山坡、或者某片湖畔,创造只属于他们的回忆。
文毓刻薄地自嘲:大概也只有“实验对象”这件事,是他与邵亦聪之间独一无二的联系。
自嘲到最后,也只剩下无法言说的难过,像被钝刀反复划过心口,不会马上痛不欲生,但反应过来后,隐痛不止,令他疲惫不堪。
第23章
实验进入第五天。
文毓的高共频值,在连续几日的情绪刺激后,终于开始反噬。
这天,他们来到幽林带。这里枝叶层层堆叠,日光难以渗透,整片林地阴沉幽暗。
情绪刺激启动不久,文毓便察觉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头晕、心跳骤快,胸腔内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也变得吃力。
与此同时,营地中的科研团队通过监测仪发现了异常,立刻通过对讲机联系他,“文毓,你还好吗?”
周围的参与者也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文毓强撑着站稳,勉强露出一丝笑,“我没事……只是有点晕。”
实验结束后,文毓刚回到营地,便被送到医疗帐检查身体情况。
“体温正常,血压偏低了一点,但在可控范围内。脉搏有些快,应该是情绪波动后的短暂反应。”医生仔细检查完,语气平稳地总结,“整体没有大碍,今晚好好休息。”
科研团队负责人听完,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医疗帐出来后,负责人询问道,“文毓,你觉得自己还适合继续进行实验吗?你可以随时提出中止,没问题的。”
文毓抿了抿唇,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营地边缘。暑期项目的小伙伴们巡林回来了。
但不见其中一人,也不见邵亦聪。文毓记起,好像他们两人今晚会在回息林某个地方进行一次通宵观测与守夜。
那一瞬间,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要强的念头不加思索地占据了上风。他抬眸看向负责人,“您放心,我还好。”
负责人点头,“那明天我们再安排一次实验。要是你还有不适,就必须停下来了,明白吗?”
“我明白。”
科研团队将当天文毓的身体异常情况如实汇报给了白钧远。
张乔也在场,等对方一离开,他便皱起眉头,低声问,“这个情况……要告诉亦聪吗?”
他与白钧远都知道,邵亦聪与文毓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此时此刻,要是让邵亦聪得知文毓身体不适,他难保不会动摇立场。万一两人因此冰释前嫌,那他们之前的布局与筹划,便都将功亏一篑。
白钧远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营地外渐暗的天色,“先观望一下再说。”
第二天出发前,指导者2号在集合点提醒大家,“今天天色不稳,预报显示下午有雨,我们入林后要加快脚程,争取尽早完成实验。”
今日的目的地是影谷。
影谷位于回息林寄生层的沉降带,是一片由地质自然演化形成的低洼谷地。四周被丘陵环抱,谷底呈碗状凹陷,植物层叠。
到达影谷后,实验参与者们稍作休息后便四散开始进行实验,以免互相干扰。
感磁环刺激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的活跃度,引发短暂的情绪波动。
文毓感到一阵晕眩,等他缓和一会儿后,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文毓。”
他猛地回头,只见邵亦聪正站在不远处。
“……邵组长?你怎么在这里?”文毓脱口而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
文毓下意识迈出脚步,刚走两步,那“邵亦聪”却忽然转身跑开。
文毓着急,立刻追了上去。
脚步越来越快,胸口却越发沉重。他终究停下,捂住胸口喘息着,汗水涔涔。
视野中,那抹身影早已不见。
他站定,四下环顾。
树木的排列、地势的高低,甚至空气的味道都陌生了。
他连忙抽出对讲机,“喂?营地能听见吗?我是文毓,收到请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沙沙作响的电流噪音。
天空愈发低沉,阴云压顶。
营地那边。
“白组长!”数据组的工作人员快步冲进组长工作帐,语气急促,“影谷区域刚刚出现‘迷宫干扰’现象,持续了大约5分钟,科研团队与我们紧急联系,文毓失联,目前通讯中断,暂时无法定位他的位置!”
“迷宫干扰”是回息林特有的一种空间感知紊乱现象,常出现在春季。受影响者会产生短暂的幻象、方向错位或者时间错觉,导致其误判自己与他人、地形的相对关系,从而走失。
“这个时节不该出现这种现象啊!”张乔皱眉说到。
白钧远立即吩咐,“立刻启动局部搜寻预案,调取影谷周边最新地形波动数据,尽快锁定文毓的位置。”说完,他又拨通通讯器,通知指导者2号尽快带其余实验参与者返程。
张乔快步走出帐篷,抬头望了望天色,又迅速折返回来,语气凝重,“不好,云压得很低,预报下雨的时间估计要提前了。”
在回息林,一旦降雨,磁场便会变得不稳定,所有外出搜索和设备操作必须立即暂停。而此时无法即刻出林的人员,也必须服用缓磁片并停止一切行动,原地待命。
文毓感受到雨即将到来的气息。
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忽然心慌起来。
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
现在得找个安全的地方避雨。营地那边一定会派人来救他,他得保存体力。
他凭平时学到的知识,辨认植物的朝向与地形走势,选定了一个方向,迈开脚步。
刚刚从守夜地点回到营地的邵亦聪,脚步突然一顿。
“邵组长?”一旁的志愿者疑惑地看向他。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回头望向林子的方向。
那里仿佛有什么在无形中呼唤他。
那股从清晨起便盘桓不去的隐忧与不安,此刻愈发清晰了。
“……没事。”他低声说,眉头却紧蹙。
回到工作帐,他便看见白钧远和张乔神色凝重。
邵亦聪察觉气氛异常,“……怎么了?”
文毓低估了影谷地形的复杂与危险。
他明明踩在一层厚密的苔藓和落叶上,没想到下面却是一片掩藏在植被下的湿滑软土,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骤失,往旁边的小土坡跌了下去!
他本能地想抓住身边的灌木,却只扯下一把苔藓与落叶,身体随之翻滚了几圈,摔进坡底一块软泥地。衣摆沾满泥土,手肘在翻滚中擦破了皮,有些发红渗血。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忽地一顿。右小腿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他低头一看,他的小腿被一丛不易察觉的浅棘草划到了,一排细密的刺针扎入了皮肤。
他在《森林守则》见过这种植物,它的刺微毒,会局部麻痹四肢运动神经,让人无法动弹。
他趁毒性尚未完全发作,赶紧摸向裤腰对讲机的位置,但那里空空如也。
摔下来的时候,对讲机不知道丢失在哪里了。
他愣了一瞬,绝望从心里涌起。
“我去救他。”
邵亦聪沉声开口,带好应急的随身装备。
“你别冲动!”白钧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迷宫干扰’才发生不久,文毓的定位至今不明。你现在贸然入林,极有可能会有危险。”
“对啊!”张乔也急了,“回息林现在状况不稳,你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反而让大家更难应对。”
邵亦聪望向回息林的方向。“……我会找到他的。”
他莫名笃定,像是身心与森林同步共振。
他急切想要出发。
“营地里唯有我可以雨天在林子自由活动。”说完,邵亦聪挣开手臂,带上雨衣,跨出一步。
“鹿鸣君!”白钧远以头衔称呼他,以示郑重,“请您以大局为重,别拿自己的安全冒险!”
“请您三思!”张乔也劝道,眼神满是恳切。
邵亦聪看向他们,开口道,“……远哥、乔哥,这里是回息林,不是帝都,而我只是一名肩负责任的研究员。”
话音落地,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奔入林中。
“这、这可怎么办……”张乔紧张起来,“他要是有什么闪失……”
白钧远看着那背影逐渐隐入浓林,拳头握紧。过了一会儿,他下达命令,“通知小镇上的警卫队伍,做好接应准备。”
第24章
乌云沉沉地压在林冠之上,邵亦聪奔跑穿行在愈发昏暗的林中。
他的脑海浮现影谷地图:以文毓他们做实验的地点为中心,“迷宫干扰”只持续了五分钟,所以文毓哪怕受到干扰跑远了,也肯定还在影谷的范围之内。
此时,风声变得尖利,不再是寻常的穿林声,而是带着一种焦躁的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在昏暗的林间打着旋。
正全速奔跑的邵亦聪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向的异常。他停下脚步,感受这股逆流气息。这并不符合回息林的气流规律,应该不是自然风,很有可能是“迷宫干扰”结束后,因空间磁场被强行撕裂又缓慢愈合,导致局部大气被牵引而形成的异常气流。这股逆风的源头,应该就是干扰发生的核心位置,文毓说不定会在附近!
做出决定的瞬间,邵亦聪迅速动起来,将全副感官投入到对这股异常气流的追踪上。一路上,无数信息被风裹挟而来,又被他飞速地筛选、排除、对比。他闻到了浆果气味,但很快就根据气味分子的扩散程度判断出那是几个小时前的痕迹;他瞥见一串清晰的动物足印,但蹄印的边缘没有丝毫湿润的泥土翻出,说明是在气压变化前进过的。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这些无用的信息一一剔除。
数据组的工作人员正忙得不可开交,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台能量记录仪上,数据曲线骤然跃升。回息林深处腹地,正出现高频的能量反应。
文毓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他无力靠坐在土坡边,而雨前厚重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虽然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但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
他回忆训练时学过的应急守则,一条条地在脑中盘旋,却都抓不住重点。通信设备丢了,雨就快落下,他不能动,刚刚试图呼救也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一个普通实验而已,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是他太想证明自己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太贪心,妄图借回息林铺出一条通往光明前程的捷径。
他现在受到惩罚了。
与邵亦聪闹翻,又身陷囹圄。
在这绝望与悔恨交织的时刻,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与邵亦聪一起在林中经历的种种——
浮音坡上并肩而坐,叶声与人声交织的旋律;
应伞柳下仰望树影,彼此沉默却心安的片刻;
还有更早之前藤网地带的巡查,邵亦聪挡在他身前的身影。
“邵亦聪……”他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雨开始一滴一滴落下。
明明身体已逐渐麻痹,明明雨滴在林叶与泥土上溅起细碎声响,可文毓莫名感觉四周变得异常寂静,好像有一股气息在靠近,带来令人屏息的压迫感,叫人心生畏惧。
就在这时,不远处林间的阴影似乎微微一动,枝叶轻颤,传来微弱却分明的窸窣声。
忽然间,一抹雪白自对面的密林间浮现。
文毓以为是幻觉。
可下一秒,又一抹白,沉稳地、无声地从枝影深处踏出。
那是一对白狼,体型巨大,迈步时肩背间肌肉起伏有力。它们的毛发洁白如雪,通体泛出银冷的微光,犹如光源,在晦暗森林中显得异常醒目。
它们缓慢朝文毓走来。
文毓心跳仿佛骤停。
狼的瞳孔是淡金色,犀利而冷峻。
它们距离他还有五米时,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天地之间只剩一片轰然雨声。
大雨穿入林间,像无数银线从天穹中同时垂落,将整片回息林裹入一层剧烈晃动的水帘之中。
雨水沿着枝条顺着树干蜿蜒而下,地面变得泥泞,积水在林间凹陷处汇成浅流,带着碎叶与泥沙,在根系间打转穿梭。
邵亦聪前面突然有枝条断裂的脆响,一截粗大的断枝从半空“咔嚓”坠落,重重砸在他前方不足两米的地方,溅起一地泥水。枝叶横在林间小径上,扭曲交错,像瞬间长出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顺势顶了顶雨衣的帽檐。深吸一口气后,正当他准备再次迈开步伐,“啾啾啾!”一只小鸟飞快掠过他的眼前。
白狼穿过雨幕,一步步靠近。
就在文毓几乎认命的那一刻,一片巨大的树叶忽然从上方撑开,遮住了他头顶上方的雨水。
他愣住,视野里出现了松兔的身影!只见它用两只小小的前爪吃力地举着那片宽厚的叶子,毛发湿漉漉地贴在它身上,耳朵倔强地竖着,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
文毓又感动又难过,气息虚弱地对松兔说,“你别管我了,快跑。”
松兔一动不动,它似乎一点儿都不怕那两头白狼。
白狼离文毓只有咫尺,巨大的体型挡住了所有光线。
其中一头垂下头凑近他,缓缓将鼻尖贴近他面颊,嗅了嗅,好像在确认什么。
文毓呼吸顿住。
白狼抬起头,转向同伴,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吭。另一头白狼耳朵一动,忽然腾身一跃,矫健地跃上土坡,在雨幕中迈开长腿,迅疾奔远。
文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留下来的那头白狼舔了舔脸——它似乎想安慰他。
下一秒,白狼又往前靠近了些,身躯几乎把雨都挡在外头。
松兔这才放下高举的树叶,湿漉漉地蹭到他胸前,小身子紧贴他,那双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询问:你还好吗?
文毓鼻尖一酸,声音微弱,“嗯……我还好。”
“团雀?”邵亦聪伸出掌心让它停靠。
小鸟全身的羽毛被雨水打得狼狈贴身,原本圆润的身形此刻瘦了一圈。它努力扑闪着翅膀,颤巍巍地落在他手心里。它停了一息,又扑棱着飞出去一小段,在前方盘旋,而后又返回到邵亦聪身边,雨水顺着它的羽翼滴落。
“……你知道文毓在哪儿吗?”
“啾啾啾!”
接着,那一小团在大雨中艰难飞行,邵亦聪跟在它身后。
一人一雀在雨中偌大的森林里显得太过渺小。他们真要赶到文毓身边,不知还得多久。
但邵亦聪已来不及多想,只在雨中拼命奔跑。
过了一会儿。
忽然间,他的视野里有一抹雪白一闪而过。
“啾啾啾!”前方的团雀飞回到跟前,示意他停下。
邵亦聪定睛一看,不远处的林间有一头雪白的狼,正看向他这边。
它身形矫健,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一身长毛在湿润的空气中仿佛散发着微光,不染尘埃。
“……雪狼?”邵亦聪抹去脸上的雨水,看清楚后喃喃道。
雪狼是回息林中的传说。
《森林守则》里没有记载,因为它很罕见,无法获得足够的信息。
即便是长年驻守林子的邵亦聪,也只知道它大约居住在人迹尚不能至的森林腹地。
而现在,它竟出现在这里。
第25章
雨丝在他们之间织成一张朦胧的帘幕。雪狼那双金色的眼瞳穿透雨帘,直直地望进邵亦聪的眼睛里。那不是野兽审视猎物的目光,不带任何攻击性或残忍,反而充满了超乎物种的冷静与智慧。它仿佛知道他为何而来,也知道他所处的困境。
邵亦聪与它对视,像有心灵感应一般。
“……你是来送我到文毓那儿吗?”
雪狼侧过身,将宽阔厚实的背脊展现在邵亦聪面前。它微微屈下前肢,身体伏低了一些,随即又偏过头,用那双金色的眼睛再次看向他。
“啾啾啾!”团雀立马振翅朝雪狼方向飞去,邵亦聪毫不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只骑过马,但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大步一跨,坐在雪狼背脊上。
“团雀。”他伸出掌心,团雀迅速飞来,缩成一团停在他手里。邵亦聪将它收入雨衣之中。
雪狼起身,背脊肌肉一绷,邵亦聪伏低身体,紧紧抱住它的颈侧。
一道雪白的兽影如电般划破雨幕,在苍茫林海中飞掠而去。
一直安静守在文毓身旁的雪狼,耳尖忽然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它捕捉到了这片喧嚣的雨声中一丝遥远而急切的律动。它缓缓抬起头,金色的眼瞳望向雨幕深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阻碍。随即,它又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文毓的侧脸。
文毓的情况很不好。或许是连日情绪实验刺激留下的后遗症,或许是雨天回息林紊乱的磁场在侵蚀他的神志,又或许是伤口在冰冷的泥水中浸泡太久开始发炎。他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额上渗出的冷汗与冰冷的雨水融汇在一起,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雪狼温热的舌头再次舔过他的脸颊,试图唤醒他,但文毓只是在昏沉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并未睁眼。
松兔察觉到了文毓的异样,小家伙瞬间焦躁起来,它绕着文毓转了两圈,然后快步爬上土坡,开始四处搜寻。它在泥泞与草丛间穿梭,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最后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停住。它抬起前爪扒了扒地面,低头一口咬下一把细长的花草,叼在嘴里,转身奔回文毓身边。
雪狼直起身,在轰鸣的雷声与滂沱的雨声中,仰头长啸。
雨点不再是丝线,而是化作了无数支冰冷的利箭,随狂风呼啸而至。它们狠狠地刮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邵亦聪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竭力半眯着,视野里只剩下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墨绿色块。
就在这时,驮着他的雪狼耳朵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捕捉到了风雨声中某个遥远的呼唤。下一秒,邵亦聪感到身下的冲力陡然增强。
陡峭的斜坡在它脚下如履平地,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无法让它的步伐产生丝毫凝滞,当一段巨大横木拦住去路,它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在接近的瞬间猛地后肢发力,整个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化作一道白色闪电,从障碍物上方一跃而过。
就好像它不是在穿越森林,而是森林本身在为它让路。
邵亦聪紧紧抓住它颈后厚实的皮毛,将身体伏低,以减少风雨的阻力。
文毓,你再等等。
我就快到了!
工作帐中,张乔来回踱步,时不时朝门帘外探头看了看,又重重叹一口气,“唉……”
“你别走来走去的了。”白钧远发话让他坐下。
“雨还这么大,亦聪一个人在林子里,我能不担心吗?”张乔愁死了。
“警卫队伍已经守在外围,雨势一收,他们就会行动了。”
“问题是这雨什么时候停啊!”张乔说着又望向门帘外,雨线密集,毫无止歇的意思。
相比之下,白钧远倒显得镇定一些。他安静坐在一旁,没有多言。可他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因为不担心,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连张乔也不晓得的秘密。
当年,邵亦聪来回息林前,白钧远亲自为他进行了“共频测试”,在他的入职档案上写下“70%”这个数值。
这是回息林研究人员的均值。但这个数值,白钧远动过手脚。
邵亦聪真正的数值,超过了100%,机器无法给予准值。
那个时候,邵亦聪待在测试舱里,无从得知数值的情况。
其实他被测量了两次。
第一次,白钧远以为机器有问题,重测一次。
第二次,机器依旧在数值跳过100%后花屏。
这是未曾有过的情形。
白钧远没有将实情告知邵亦聪。他害怕告诉他真相,只会让这个原本抗拒“鹿鸣君”身份的年轻人,更彻底地融入森林,再也回不去了。
这四年,回息林并没有特别明显地偏爱邵亦聪,白钧远也就逐渐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
现在,他内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回息林不会伤害邵亦聪。
驮着邵亦聪的雪狼在土坡边缘纵身一跃,四足接连平稳落在坡底的泥泞之中。
它利落地一个回转,屈下前肢,伏低脊背。
邵亦聪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从狼背上翻身而下,双脚踏入冰冷的泥水,溅起一片浑浊。
“啾啾啾!”团雀已迫不及待地从他的雨衣中飞出。
邵亦聪一把抹掉糊住眼睛的雨水,目光顺着团雀的动线望去——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已全部被前方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所占据。
“文毓!”
他冲到文毓身旁,等候在此的另一头雪狼与松兔默契地为他让开了位置。
文毓靠在土坡边,已然昏迷。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邵亦聪半跪下来,飞快地检查着他的身体:手肘处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已经红肿;右小腿上,一排浅棘草的细密刺针扎入皮肤,周围已泛起中毒的紫色。他的目光一转,又瞥见文毓手边那一丛被咬断根茎的解毒花草。
邵亦聪看向一旁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松兔,“是你找到的?”
松兔轻轻动了动鼻尖。
“谢谢你。”邵亦聪真诚道谢。他小心地将花草收入防水袋,随即转向那两头雪狼,目光中带着最后的恳求,“能再帮帮我们吗?”
无需言语,雪狼的金色眼瞳已经给了他答案。
邵亦聪解下随身绳带,快速将自己与文毓的身体稳妥地绑定,然后一把将文毓横抱起,坐上雪狼背。另一边,松兔也轻巧地跃上另一头雪狼的背,而团雀则早已钻进松兔腹前绒毛中,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一切准备就绪,邵亦聪抬头望向前方,“我们走吧!”
林间的大雨像无数利箭般击打在枝叶与泥地上,四野轰鸣不休。雪狼奔跑时的每一次腾跃,都踏碎水声、掠过风声。邵亦聪只觉耳边风声猎猎,眼前景色化作一道道模糊的深影。
他伏低身形,紧紧护着文毓,喃喃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终于,两头雪狼在距离营地边界还有一百米左右的林间缓缓停下脚步。
邵亦聪知道它们从森林腹地而来,已远离活动范围,不能再往前行。
他抱着文毓,小心翼翼地从狼背上滑下。他转身,看向那两头静默伫立的雪狼。雨水顺着它们银白色的皮毛滑落,金色的眼瞳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由衷地开口,“谢谢你们。”
松兔从狼背上跳下,它直起身子,黑亮的眼睛盯着邵亦聪。团雀则飞落在它的头顶,扑棱几下翅膀,豆豆眼也盯着邵亦聪。它们没有上前,而是选择停留在此处,默默目送,似乎想把文毓最后一段的归途,郑重托付给他一个人完成。
邵亦聪目光落在这两只可爱的小动物上,心中涌起暖流,“也谢谢你们!”
它们犹如森林的小使者,一路守护他们。
他朝着动物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他抱紧怀中昏迷的文毓,毅然转身大步朝着营地方向走去。
人影自林边出现,轮廓从模糊逐渐到清晰。
观察人员猛地放下望远镜,转身一边跑一边高声喊,“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白钧远和张乔闻声一把掀开帐帘,疾步冲出,“快!通知医疗帐做好准备!”
第26章
不知过了多久。
文毓缓缓睁开眼,睫毛上还带着湿润的凉意。视线起初是一片模糊的光晕,过了好几秒,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医疗帐篷柔和的白色内顶。
“你醒了?”医生探头过来,语气中透出松了一口气的放心。
“我……”文毓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刺痛,只能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别急,你已经回到营地,安全了。”医生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护士上前扶他坐起,为他倒了杯水。
文毓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乱的思绪也一点点沉淀下来。他脑中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泥泞的土坡上,暴雨、松兔,以及白狼。
见他气色稍好,医生对护士道,“去请邵组长过来。”
“好。”
听到那个名字,文毓端着水杯的手指下意识一紧。他抬起眼,看向医生,眼神里满是还未消散的迷茫与不解。
“是邵组长冒雨入林把你救回来的。”医生温声解释,“他刚刚去汇报情况,临走前交代我们你一醒就通知他。”
话音刚落,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带来了外面清冽的雨后空气。
文毓望过去,那一瞬间,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
他还未完全回过神,眼前真实的身影与林中追逐过的幻象重叠在一起,让他有些分不清。他用一种试探的声音唤道,“……邵组长?”
邵亦聪快步走到床边,雨水打湿的发梢还在滴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只专注地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他垂眸看他,声音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温和,“……感觉还好吗?”
是活生生的邵亦聪,不是幻象。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文毓连日来的心防。委屈、后怕、愧疚、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无数种情绪猛然决堤,冲上眼眶。
“邵组长……对不起……”
话才出口,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心底汹涌的酸涩不知从何而来。
邵亦聪明显一愣,心口像是被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酸软收缩。
“别哭,没事了,别哭了……”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有些笨拙又无比小心地去擦拭文毓脸颊上的泪水,指腹的薄茧带着一丝粗糙的暖意。
但很快,他拭泪的手便微微一滞,动作停在半空,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再贸然碰触。
时间回到文毓被送入医疗帐治疗期间。
确认文毓没有生命危险,邵亦聪才终于松下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换上一身干爽的衣物,去向白钧远处汇报情况。
组长工作帐篷内,他言简意赅地讲述了搜救的经过,省略了所有个人的情绪波动,只保留了客观的事实。但在汇报的结尾,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雪狼是回息林中极其稀有且珍贵的存在,几乎等同于传说。这次事件……能否不把它们写进报告里?若被外界知晓,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与干扰。”
白钧远指尖轻叩着桌面,沉吟片刻。邵亦聪描述的营救过程,已经超出了现有科学认知的范畴;但因着他与文毓都和回息林有着超高的共频值,白钧远相信他所说不假。只是,如实上报的话,势必会引发无穷的讨论与揣测,甚至可能招来别有用心之人。
“你说的对,”白钧远点点头,做出了决断,“报告中有关雪狼的部分,就隐去吧。只记录你找到了失联人员。”
“是。”
帐篷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雨点击打在帆布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白钧远缓声道,“这次是我和张乔关心则乱了,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邵亦聪低头,雨水顺着他未干的发梢滴落。他反省道,“……您和乔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是我一意孤行。”他明白,入林前毫无周密计划,若不是动物们相助,恐怕连他自己也会在暴雨中遇险。
他太冲动了。
白钧远凝视他,“……你明白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吗?”
因为文毓。
邵亦聪没有回答。
白钧远心中了然。他轻叹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邵亦聪身边,语气更像一位忧心忡忡的长辈。
“亦聪,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的人生,注定与众不同。往后等着你的,也许是荣耀之路,也许是荆棘之路。无论哪一条,都请你慎重,不要轻易让与此无关的人卷进来,尤其对方还年轻;先不论性别,他是有明确的人生方向的。”
不要冲动闯入别人规划好的人生,也不要冲动将别人拉入自己前路未明的人生中。
邵亦聪沉默地站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在一点点收紧。
白钧远最后说到,“暑期项目时间短,他终究要离开,回到他原本的生活中。”
雨已停。
邵亦聪走到医疗帐外,仍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
他刚站定脚步,护士就从里快步走出,一见到他便惊喜道,“邵组长,正好!文毓醒了。”
回到当下。
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克制地收了回去。邵亦聪转而从床头的盒中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文毓。
文毓正低着头,沉浸在复杂情绪里,泪水模糊了双眼,因此并未察觉到对方那细微的、一收一放的转变。他下意识地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
“没事了,别哭。”邵亦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文毓通红的眼眶,轻声开口,“要说道歉,其实我也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文毓听到这句话,抽噎的动作一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他。
“我不该把你当成一组冷冰冰的数据,写进那本观察日志里。”邵亦聪的目光坦诚,他补充了一句,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我已经不再写了,你放心。”
文毓手里那张湿透的纸巾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过了半晌,他才用一种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问,“那我们……算和好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小心翼翼,充满了不确定。邵亦聪凝视他,内心再次酸软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医生和护士已悄然离开了帐篷,将这片空间留给了他们。
邵亦聪收回自己多余的心思,将入林后的营救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毓。当然,这里面隐去了所有关于他自己内心焦灼的部分,只客观地陈述了事实。
“医生已经把浅棘草的刺针都取出来了,你现在手臂上吊着的就是祛毒的药液。”他接着说,“医生还说,松兔找到的花草药效非常好,捣碎了敷在中毒的伤口上,能极大程度地中和毒性,加速愈合。”
说着,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文毓那条缠着绷带的小腿上。
“谢谢您。”文毓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这声感谢不仅是对邵亦聪,也是对那片神秘而充满善意的森林。
邵亦聪轻轻摇了摇头,“……为了保护这片森林,我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如果有人问起你是怎么被救的,你就说自己当时已经晕过去了,什么都不清楚。”
“我知道了。”
至于雪狼为何会在危急关头前来相助,邵亦聪目前也只能将其归因于文毓自身的高共频值。或许,正是这种独特的体质,在生死时刻,触发了回息林某种不为人知的联动保护机制。
帐篷内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科研实验的负责人掀开门帘快步走了进来,他先是看到了邵亦聪,略感意外,“哎呀,邵组长也在!”随即,他的目光立刻转向病床上的文毓,语气里混杂着后怕的庆幸与急切的关心,“听说你醒了,我赶紧过来看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文毓与他客套了几句,表示自己已无大碍。负责人见邵亦聪也在,便按捺不住好奇心,转向他问到,“这次真是太险了!邵组长,您当时是怎么在那么大的雨里把文毓找到的?”
邵亦聪的回答非常简洁,“凭经验。”
“……”负责人一时语塞,尴尬地眨了眨眼。
“邵组长长期驻守回息林,对处理各种突发情况经验非常丰富。”文毓适时地开口,为他解了围,“这次能顺利找到我,真的是多亏了他的专业判断。”
“对对,没错,经验丰富的就是不一样。”负责人立刻顺着台阶下,连连点头。
“倒是咱们的实验,”文毓不动声色地转话题,他抱歉地看向负责人,“我是不是……搞砸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负责人一听,拍了拍文毓的肩膀,语气无比宽慰,“前期我们已经采集到了高质量的数据,完全够用了!你好好养伤,好好休息,等项目结束,实验奖励必须给你大大的一份!”
听到“奖励”这两个字,文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邵亦聪的视线,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热闹的呼喊。
“文毓!”暑期项目的小伙伴们掀开帘子,一下子涌了进来,“听说你醒了,我们来看看你!”
原本安静的病房瞬间充满了活力。邵亦聪见状,便从椅子上站起身,自然地为他们让出了位置。
他看了文毓一眼,许多情绪尚未让人辨明就一闪而过。
“注意休息,我先走了。”
“……好。”文毓应了一声,本想追随他背影的目光,很快就被来探病的小伙伴话语声打断。
最后来看望文毓的,是白钧远。
医疗帐内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仔细询问了文毓的身体状况后,白钧远坦诚道,“其实,我知道你和亦聪之间有些矛盾。你别看他一向面无表情,心里其实挺懊恼的。这次他冒着那么大的雨入林救你,除了责任感,也确实是想弥补自己的过错……还请你看在他这份心意上,原谅他。”
责任感。想弥补过错。
这两个词像两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文毓刚刚回暖的心上。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单,连忙说,“邵组长刚刚已经和我道歉了。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算是和好了。”
闻言,白钧远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亦聪做事有时候是生硬了点,不懂得变通,可能等他明年结婚后,会更成熟些吧。”
文毓一怔。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紧接着,像是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骤然降至冰点。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速变缓的声音。
他扯了扯嘴角,“……您是说,邵组长明年结婚?”
“对啊,他有未婚妻。”
“哦……”文毓低低应了一声,“那是好事。”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眼底所有失神与仓皇。过了好几秒,他才勉强稳住情绪。
白钧远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顾着自责地挠了挠头,“说起来,你们俩闹矛盾这事,也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最初亦聪是不同意让你入选项目的,但你的共频值高,再加上我们那时候……资金确实紧张,我一时脑热,就提议把你作为观察对象,权当是两全其美。我也有错,在这里,我向你郑重道歉。”
文毓忙摆手摇头,“这件事,我们就让它翻篇吧。”
白钧远看他,笑了笑,“还是你处事得体。”
两天后,文毓身体上已无大碍。
科研实验也顺利收尾,各位参与者归队。
营地早会上,白钧远重新公布人员安排。
文毓在科研实验前提交的调动申请正式生效——接下来的入林任务,他将改由指导者2号带领完成。
第27章
科研实验结束后,暑期项目进入后半段,志愿者们基本适应回息林的环境了,入林路线在安排上会更深入,活动会更丰富。
今天,志愿者们和指导者们全体出动,来到沉眠带的流绮河进行捉鱼比赛。
流绮河,河流如其名:烁烁流动,花影映照,颜色如织绸般繁美。
河流蜿蜒整个沉眠带。流经绿叶树林一段,水色澄澈,像一整块薄荷琉璃,通透不刺眼,冷冽却温柔。
近岸处水波拍打着青苔石面,溅起细细碎碎的水珠;远处的水流,则如同丝绢般柔顺地滑过石脊。
翠绿与冰蓝交织起伏的水脊之上,阳光被折碎成千丝万缕,浮光如玉,光点如星。那清凉、透明、带一点甜意的颜色,就这样在流动中一层层晕染入整个回息林的光影之间。
绿林过后,视野内的景色热烈起来。河岸两边,大片盛放的锦杜鹃如火如霞。
这种杜鹃是回息林独有的变异品种,叶脉呈鱼骨状分布,枝干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银色荧光。当空气湿度适中,它便成片开放;而一旦湿度偏离理想区间,便会收拢花瓣,紧闭不展。正因如此,它被用作判断林内环境波动的重要生物指标之一。
粉白花朵层层叠叠,一丛丛一簇簇压弯枝头;顺着花丛向下,粉色逐渐加深,渐变为热烈的深玫红,继而又肆意地蔓延成了耀眼夺目的猩红,如云似浪,茂密成瀑,不知从何处倾泻而下,覆过岩石与苔枝,漫入水边,色彩仿佛浸于流水之中,一时分不清哪里是花尽处。
“好美!”众人惊叹。
“好了,各位集合!”指导者2号扬声招呼,“待会儿大家把背包放在这块石头旁边,抽签分组后带好工具下河捉鱼。在限定时间内,哪一组抓得最多,就算获胜!”
他最后提醒道,“记住,动作一定要轻,不能真伤到鱼儿。比赛结束后,我们还要把它们全部放生!”
文毓行动上没有问题,但脚上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只能在岸边当观众。
比赛刚开始时,众人抱着玩乐的心态,捉鱼的正事倒成了次要,大家在水中你泼我一把、我追你一下,打闹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嘻嘻哈哈的笑声,在阳光与水波间荡漾开来。
邵亦聪有意无意地朝文毓那边看了几眼。文毓身边始终有人陪着,小伙伴们不是兴奋地向他展示刚捉到的鱼,就是几人围在一处,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愉快。
而在文毓悄悄投去的几瞥中,邵亦聪身边也不缺人影,说话、请教、同行,他从未真正落单。
随着比赛限定时间将近,众人才逐渐收起打闹的心思,开始认真投入捉鱼,河水中多了几分紧张而急促的动静。
见大家都忙了起来,文毓便独自走到不远处稍显安静的河边,在岸石上坐下。
此时,一只羽毛柔和如月色流云的水鸟悠然划过水面,文毓目光追随它的身影,却怎么都想不起它的名字。
“那是彩吟鸳。”
文毓转头,来人是邵亦聪。
他走到岸石边,微微一靠,语气平静,“下次静处前,记得先打招呼。”
文毓这才想起,邵亦聪身为本次活动的负责人,有确认所有人安全状况的职责。他轻声道,“……抱歉,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记得。”
“……身体,好些了吗?”
“嗯,医生说恢复得很不错。脚上的伤再过一两天就没事了,手肘上的也开始结痂了。”
“那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邵亦聪开口,话题回到水中的鸟,“……彩吟鸳在求偶期会鸣唱,声音很好听。流绮河上游有荷花,听到它的歌声,就知道花期来了,该开花了。”
“是吗?”文毓看着来回游动的彩吟鸳,“现在还能听到它的歌声吗?”
邵亦聪摇摇头,“它的求偶期过了。”
文毓不无遗憾,“可惜。”
他的小心思冒出。
他看向邵亦聪,不着痕迹地打听,“羡慕您,明年还有机会听见。”
明年。
明年,邵亦聪将满三十岁。
记忆之门悄然打开——
“鹿鸣君,听你父亲说,你擅自选了森林相关的专业?”
御花园里,主上轻柔问他。
父亲气不过,又不能拿身为皇族的他怎么样,于是上奏,求主上做主。
邵亦聪应道,“是。”
主上看着他,眉目间尽是仁爱与怜惜,“那就去读吧。孤站在你这边。”
他一怔,正要谢恩,主上伸手拦住他。
“但你要记住,皇族的自由,是有代价的。”主上语气不重,却字字落在心头,“待你而立之年,必须履行你的责任。”
“在那之前,你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去看,去听,去感受……也替孤,好好享受这奢侈的自由。”
这奢侈的自由,到明年,就是尾声。
自他在幽林带看见那具树下骸骨起,邵亦聪就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抉择。
在自由的最后一刻,他会安静地坐在树下。
多年以后,让汲取他肉体养分的大树,长到他所不能及的高处去,替他看最美的景色。
因此,他更要深埋对文毓的心思。
邵亦聪淡淡回应,“明年,有机会再说吧。”
闻言,文毓心中一沉。
“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明年就要离开回息林了吗?
为什么?
真的要结婚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不敢。
他怕。
他怕邵亦聪会亲口告诉他,是的,他要结婚了。
“邵组长!比赛结束啦,请您过来当裁判!”
“好,我这就来。”邵亦聪应了一声。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活动结束,队伍开始踏上归途。
“邵组长。”
指导者2号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邵亦聪闻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2号正快步跟上,而文毓则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是这样的,”2号语气轻松地开口,“文毓想去松兔的栖息林看看,我寻思着从这边抄个近路过去快一点。跟您打声招呼,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文毓上前一步,看着邵亦聪,补充道,“我来的路上捡了些松兔爱吃的果实,想去它的地盘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它,当面道谢。”他顿了顿,“您要是遇见团雀,也请替我和它说声谢谢。”
2号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松兔和团雀的栖息地都在一条路线上,不如邵组长跟我们一起去?团雀那小家伙只亲近您,要是您和文毓一起,说不定我们既能遇见松兔,又能看见团雀了。”
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提议,充满了善意与热情。
邵亦聪却没有马上回应。很多情绪与想法在他脑海里闪过。
文毓不想让他为难,看向2号,语气轻快地打破了沉默,“老大,邵组长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得照看整个队伍,应该不方便和我们脱队单独行动吧。”他俏皮地挑了挑眉,话锋一转,“还是说,您有什么秘密,要悄悄和邵组长说?”
“哎呀你这个鬼灵精,哪有什么秘密!”2号被他逗笑,不好意思地看向邵亦聪,“抱歉啊邵组长,我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想得太简单了。”
“……没关系。”邵亦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好咧!”
说完,2号便带着文毓转向了另一条岔路。邵亦聪还能听见他关切的声音传来,“你小心点,别扯到伤口……”
邵亦聪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身影走远。
他这才转身,沉默地跟上前方的大部队。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雨中营救,最终只是将他们拉回到了能够平静对话的、安全的距离。
文毓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横亘着一道无法言说的鸿沟。
他面上能和2号有说有笑,心情却无可避免地低落。
或许是敏感的森林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心底的负面情绪,他带着新鲜果实在松兔常出没的林地里转了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最终,他只能将那些果实一颗颗分散摆放在树根下、石缝间,期盼它能够吃上。
将大部队安全送回营地后,邵亦聪又独自一人折返回林中。
他来到了团雀的栖木林,在熟悉的枝桠间走了几圈。
往日里,它会“啾啾啾!”地叫唤,像一团小小的灰毛球般扑向他。
而现在,这里只有风穿过林叶的微响,和几不可闻的虫鸣。
邵亦聪站定。
就在刚才,2号提出邀约时,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点头同意。
也有那么一瞬,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林间,一种被剥离般的嫉妒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他比谁都清楚,无论是那份冲动,还是这份难受,都是没有资格见到天日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第28章
第二天,文毓单独跟随指导者2号入林。
在营地中心集中时,文毓遇见今天跟随邵亦聪入林的小伙伴。
小伙伴笑容满面,“我们今天要去长苔谷,你们呢?”
“短风岭。”
正说着,指导者们过来了。
在出发前的例行短会上,所有人围成一圈,听着白钧远做最后的叮嘱。
文毓站在人群中,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邵亦聪的方向。
邵亦聪的侧脸有着锋利的轮廓。他正一边专注地听着讲话,一边操作平板确认所有小组的路线状况。
文毓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索性收颌垂眼,看向地面。
“好了各位,请检查随身装备,各个小队准备出发!”
小伙伴朝文毓挥挥手,笑道,“那我们下午回营地见啦!”
“好。”
文毓不知道,在他转身后,邵亦聪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下午,文毓回到营地,正好碰上也刚刚归来的小伙伴。
“嗨,文毓!”小伙伴一边走过来,一边抬手打招呼。
文毓注意到他一只手掌缠着一块浅米色的手帕,不禁关切地问,“怎么了,受伤了吗?”
“唉,采样时不小心,被锋利的叶片刮到了手背。”小伙伴抬手,展示包扎过的伤口,“邵组长当场帮我包扎。”
文毓的目光落在那块手帕上,“这是……邵组长的手帕?”
“对呀。”
不是那条自己还给他的浅灰色绣鹿角、带茶香的手帕。
小伙伴说要去医疗帐做进一步处理,文毓便陪他一起走。路上,他假装不经意地说,“这条手帕的颜色挺好看的,邵组长的品味不错。之前他还有一条浅灰色的,也很好。”
“是挺不错的……”小伙伴随邵亦聪入林好几次,他想了想,“但是我没见过你说的那条,他好像总是用这条,作风挺朴素的。”
听到这句话,文毓轻轻应了声,“哦……”
小伙伴并不是唯一跟随邵亦聪入林的人,他的话未必全面。但文毓回头细细想了想——那段时间他和邵亦聪同组,好像也没见他用过那块自己还给他的手帕。
连这种细枝末节,他都忍不住反复琢磨。
……没用那条手帕,是因为嫌弃手帕上有香味?还是,嫌弃那是他递过去的东西?
文毓甩甩头。自己怎么会想得这么极端,毕竟邵亦聪救了他。
但他控制不住思绪。
负面消极的想法如一团浓黑的毒雾,只要有一星点破绽,它就会无孔不入,不断污染、侵蚀他的判断。
白钧远的话在他耳畔响起:责任感。想弥补过错。不同意让你入选项目。
或许邵亦聪只是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早就厌烦透他了。
正如他之前一边当他的指导者,一边把他当观察对象一样。
鼻腔最先感受到这股酸涩的难过。
一个声音说:别这么想,讨厌你就不会救你。
另一个声音说:邵亦聪救你,说不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明年,他将会迎娶他的未婚妻,离开回息林到某个地方高就,继续他皇族灿烂辉煌的人生。
而烦人的自己,将会被他彻底遗忘。
想到这,文毓忽然怨恨起邵亦聪来。
但他更恨的,是被这些想法困住的自己。
文毓,清醒点!你为自己前途打算的干劲哪儿去了?!
文毓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
邵亦聪察觉到,这两三天的文毓,有点不太一样。
表面上依旧乐观开朗,反应灵活,做事利落;但……他总隐隐觉得,文毓的情绪不对劲,就好像,在转身的瞬间,就会将所有鲜活都收回到看不见的深处。
他无从确认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毕竟,两人已不在同一组,每天要是碰面顶多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
这么想着,邵亦聪收回默然观察的视线。
在入林路线规划会议前,他走到指导者2号身边,状似不经意,“我昨天巡林时发现,流绮河上游的荷花还开着,荷叶茂密,水质很好,适合浮潜。你们可以试试这条路线。待会咱们开会时,我起个头,你附和就好。”
回息林的荷花不是普通品种,它具有净化水质的功能,是回息林再生能力的象征之一。
往年这个时候,应该花败了,但今年还盛开,仿佛在等着什么。
文毓要是看见那片荷花,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
“是吗?”2号果然很高兴,“文毓的腿伤已经没问题了,应该可以下水。”
邵亦聪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2号对文毓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也是。他现在是他的指导者。
不清楚,才有问题。
2号头顶的天线像忽然接收到什么信号,突然灵光起来,他低声开口,“……邵组长,不是我多事,文毓当初申请换指导者,是不是你们之间闹了矛盾?”
“你冒雨入林救了他,我以为你们已经把话说开了。”
“要不这样吧,你带文毓去看荷花,顺便把话说清楚?换指导者是小事,不和是大事。人家志愿者待在林子里也就这么几周,你总不希望他们带着不痛快的回忆离开吧。无论怎样,你让一步,大家都能快快乐乐的。”
2号还拍胸脯保证,邵亦聪只管出现就好,其他的安排,交给他去办。他挤了挤眼睛,“绝无投诉!绝不让领导发现!”
2号的计划很简单:入林后悄悄互换指导者,出林前再换回来。志愿者们都很好说话,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邵亦聪作为营地的负责人之一,本该当场否决这种“小把戏”。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该与文毓有太多接触。
换指导者,本是最理智、最恰当的决定。
但他犹豫了。
这么一犹豫拖延,他就来到了和2号约定好交换的位置。
他带的那位志愿者还给他鼓劲,“邵组长,你和文毓要是有什么误会啊难处啊,这次就好好聊聊吧,希望问题能解决!”
“……”
看来,2号的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文毓倒是这个“计划”里最后知情的人。
到达交换地点时,文毓还纳闷为什么邵亦聪他们也在。
2号这才告诉他,“临时有点小变动,今天由邵组长带你。出林前我们再换回来!”
说完,他潇洒地一挥手,另一位志愿者跟着他转身离开了现场,留下他们原地站着。
“……邵组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文毓转头看他,语气里带着些不解。
邵亦聪此时的神情,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局促。
沉默片刻,他看向文毓,“……流绮河上游的荷花还在开,我想带你去看看。”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文毓的双腿便不再听从大脑指挥。它们自动迈开步子,乖乖跟在邵亦聪身后。
沿着小径缓步前行,道路两侧,低矮灌木静静伸展,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不远处,一群羽色细碎的林鸟从枝头掠过,飞进更深的绿意里。
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流绮河的潺潺水声时近时远。
但文毓已体会到自己如水声般善变的心情。
他内心连日来的苦闷,似乎消散了些;甚至,还有点小雀跃从心底生出。
拐弯后,眼前的景色骤然开阔。
安静的河水中,一整片荷叶自水中浮起,密密匝匝地在光影之中铺展开来。
每一片荷叶都宽大而挺拔,叶脉如画,碧绿如洗,边缘滚着细碎阳光;荷叶之间,挺立着一朵朵盛放的荷花,花瓣柔亮饱满,仿若琉璃。
内层是温润的杏粉色,外层泛着淡淡的奶白,阳光之下,整朵花透出微微暖金的光晕。
远处,河面粼粼,浮光跃金,衬得这片荷与花如梦似幻。
文毓放下背包,走近河流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时节,难得荷花还盛开。”邵亦聪走到他身旁,嘴角是一抹极轻的笑意,“你的运气很好。”
文毓看向他。
碧绿与杏粉在光中交织,泛起的色彩似乎一笔一笔晕染在了邵亦聪线条硬朗的侧脸上,消融了他轮廓的冷意,添了几分流光溢彩的暖意。
邵亦聪转脸看他,色彩随之变幻,甚是明媚。
“……怎么了?”他见文毓盯着他看,问到。
文毓摇摇头。
他的心脏,正随着光影跳动。
“潜入水里,你会看到另一番美景。”
两人在林间换上浮潜服。
营地配的浮潜服是两件式的,外加手套和潜水袜,方便科学考察时灵活使用。
文毓转头,恰好看见邵亦聪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浮潜服穿了一半,上半身裸露。
他的肩膀宽阔,肩胛骨微微突起,随着转动手臂的动作而低缓滑动;脊柱沿中线而下,肌肉在两侧像两道安静的山脊,自肩胛底缘延展至下背,流畅地描绘出男性最有承载力的结构。棱线分明,隐隐透露出长期锻炼下的耐力与控制力。
见邵亦聪有转身迹象,文毓慌张地转回去,动作间带仓促的掩饰。
“文毓,你好了吗?”邵亦聪只是微微侧过脸,没有转身。
“……好了。”文毓缓了缓呼吸,这才应声。
第29章
他们潜入水中,世界顿时变得宁静而奇幻。
水面之下,是一片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森林。成百上千根翠绿色的荷茎笔直地从水底升起,宛如根根通天的水中直柱,在清澈湖水中交错丛立。它们修长而挺拔,表面覆着一层柔薄的透明膜,轻轻荡漾着流光。
偶尔有光线穿透水面洒下,斜照在荷茎上,泛出淡金与碧青交融的晕彩,那颜色就像夏日薄荷与琉璃融化而成,澄澈、凉润、近乎梦境。
荷茎根扎深泥,感知水中杂质,自行调节生态,一年四季中唯有少数时刻会让人得见其全貌。
在水下茎杆之间,两人缓慢穿行。他们的每一次吐息都被水流温柔包裹,每一步走动都牵起周围微茎轻颤。
两人小心地拨开一根根荷茎,有时低头,有时侧身,身体不自觉地靠得更近。
一阵水波荡来,两人的肩不经意地碰了碰。
那是一种被水流削弱又被水压放大的触感,软而清晰,像迟来的悸动从肌肤缓缓爬上心口。
下一瞬,两人同时避让一根突兀的断茎,脚尖不慎碰撞在一起。
水下的轻触,悄然荡开一圈圈内敛却无法逃避的心潮。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只有呼吸与心跳,在各自耳边回荡。
直至邵亦聪拍了拍文毓肩膀,手指往上示意要浮出水面,文毓才破水浮起。
他脱下目镜,仰头一看,头顶是一整片铺天盖地的荷叶,如同翠色天幕,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每一片荷叶都在光中泛着青金与玉绿的流光,边缘卷起柔和的弧度;高低错落的茎秆像一座座静默伫立的神殿柱,向阳而生、迎水而立。
阳光从叶缝之间穿透下来,如千万支金丝斜斜坠入水面。
万物静止,却万象丰盛。
文毓仿佛悬浮于光与荷叶之间,被包围,也被拥抱。
就在此时,一小片残荷悠悠漂了过来,一只碧绿的青蛙正躺在上面,竟然仰面翘着二郎腿!
文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
它一副神情悠哉、姿态松弛的模样,仿佛也在享受这荷叶间隙中的微风与日光。
这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侧头,与文毓四目相对。
人眼对上蛙眼,陷入一瞬静默。
青蛙神情淡定极了,只轻轻挪了挪身子,姿势丝毫未变,跟着那片残荷继续悠悠向前漂去。
但好景不长,它还没漂出多远,前方的邵亦聪便从水中抬起双臂,两手一伸,将它笼在手心里。
青蛙这才“呱”地叫了两声,象征性挣扎了几下,之后随遇而安地伸展四肢,搭在邵亦聪的指缝间了。
神奇的蛙。
他们回到岸上,文毓好奇问,“为什么要抓它呢?”
邵亦聪没有立刻作答,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青蛙,“你脱下手套,摸一下它看看?”
文毓微微一怔,有些狐疑,但还是照做了。他解下手套,俯身靠近,食指指尖轻轻点在青蛙的头顶。
青蛙全身很快泛起一层柔和粉色。
“哇!”文毓惊奇。
“我们叫它‘妙趣蛙’。它能通过人的皮肤感应情绪,并随之变色。”邵亦聪嘴角轻勾,看向文毓,“看来你很开心。很好。”
文毓与他视线相接,心不由一紧。
“粉色……代表开心?”
邵亦聪点点头。
他语气认真,“……我担心自己之前的道歉不够真诚,还是让你心里不舒服。我……不太擅长表达,如果我今天的行动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那就请你原谅我言辞上的匮乏。”
像有什么,叩中了心房。
文毓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却也想笑。
他抬眼看邵亦聪,“那你呢?你也开心吗?”
邵亦聪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咬下自己一边的手套,将那只妙趣蛙放入裸露的掌心中。
刚刚才恢复成绿色的蛙,在接触他肌肤的一刻,又转成粉色。
文毓忍不住笑了出来。
邵亦聪也跟着微微笑。
而妙趣蛙“呱”了一声,缩了缩爪子,像是在表达不满:这群人类,累蛙。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也该返程了。
他们在林间小空地上换回干衣。
邵亦聪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便瞥见文毓脱下浮潜服上衣时露出的背部。
线条清晰而紧致,肌肉带着坚韧的轮廓感,每一道肌理都蕴藏着年轻的力量。脊柱利落入腰际,透出了挺拔与张力。他的皮肤带着水汽,泛着淡淡的光,阳光透过林叶洒落其上,在那浅麦色的皮肤上勾出斑驳的流光。
邵亦聪惊觉自己看出了神。
他连忙拧回头,草草地收拾浮潜服和其他装备。
回去的路上,邵亦聪走在前头领路。
两人依然没有太多交谈。
但文毓心情已大不一样。
就一两天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要自己清醒、要为前途规划之类的。
现在,野心啊、未来啊,好像都不重要了。
不管邵亦聪是否是皇族、他明年是否要结婚、他是否对他态度表里不一,都不重要了。
他只需记得今天这段美好的时光:阳光下的荷色、水下密集的荷茎、不自觉靠近的肩膀,还有一只妙趣蛙和两张欢喜的笑容。
仿佛能将所有阴翳一扫而空。
他这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没体验过这几周如此大起大落、相互矛盾的情绪:
他一方面反复将每一个细节放大,另一方面却又能心甘情愿听之任之。
他时而沮丧、难过,又时而开心、满足。
有时他笑中藏苦涩,有时他鼻酸却想笑。
他既想顾全自己,又仿佛可以为了某个片刻的回应,倾尽所有。
林间依旧寂静,树影斑驳。
阳光透过林叶洒落在文毓湿润的背上,氤氲出一片暧昧而温暖的光泽。
他忽然回眸,那双清澈的眼眸,不偏不倚地,撞进了自己偷看的目光里。
自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一瞬间僵住了。
就在对视间,自己竟迈开脚步,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我只是不小心,对不起。”
自己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头看着文毓有些茫然与无助的神情。
自己应该收起放肆的目光的。
但视线像被牢牢钉住,无法挪开分毫。
他垂下眼帘,密密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安地轻颤。
自己应该往后退一步的。
但身影俯下,将他完全笼罩。光线被阻隔,他整个人都落入阴影之中。
自己在他耳畔轻问,“……怎么了?”
下一刻,文毓转身欲走。
自己心头猛然一紧,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捞进怀里,手掌贴上他微凉湿润的背脊。
肌肤相触的瞬间,温度仿佛直抵心底。
紧接着,自己托起文毓的后脑勺,低头——
邵亦聪猛一睁眼。
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投下一圈静谧的光晕。
工作帐外,夜色沉沉。
他惊魂未定,胸脯急促起伏。
他伏在桌前,压着一本深棕色软皮笔记本,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强自镇定,缓缓掀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是他入睡前无意识间画下的。
一个年轻男性的裸背。
背部笔画寥寥,却勾勒出难以忽视的诱惑,像是记忆里灼人的残影。
邵亦聪抬手覆上额头。
随即,他将那页纸撕下,将它塞进抽屉里。
抽屉里,已悄然躺着几张画纸。
上次在幽林带中,他想撕,又舍不得撕。
最后,它们被默默塞了回去。
如今,它们又多了一张。
第30章
仲夏之际,回息林附近的小镇迎来一年中最重要的庆典之一——半轮节。
这是一个属于时序与自然的节日,寓意时光已行至年轮的中点,万物在烈日下攀至最繁茂的高峰。人们以此感谢自然的庇佑,祈愿余下的时日依然风调雨顺、平安丰收。
相传,只要在这一天许下心愿,祝福便会随风飘向林野山川,传达至自然之神的耳畔。
大自然自有其魔法。据小镇历史记载,每年到了这一天,天气总是晴朗得出奇,从未有过阴云或雨落。夜幕降临后,星汉灿烂,与地面的篝火交相辉映,仿佛天地间一同为这场庆典点灯。
这一天,回息林营地的大部分工作人员会放假,前往镇上参与节庆,共度这一年中最热烈的时光。
前往小镇的车上,志愿者们与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兴致盎然,谈笑声此起彼伏。
文毓却会在谈笑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第二排——邵亦聪在那儿坐得笔直,只露出半边肩膀。
出发前,有大胆的志愿者邀请邵亦聪一起参加晚上的篝火大会,后者点头应允,一句简单的“好”立刻引得一群年轻人欢呼雀跃,仿佛中了奖一样兴奋不已。
文毓原本想邀请他白天一起在镇上走走感受节日气氛,却始终踌躇不前;话到嘴边,又悄悄咽了下去。
他不想与众人一起分享邵亦聪,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单独”两个字。
那份私心藏在喉口,沉重又滚烫。
心里有两个自己在较劲,一个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是妙趣蛙的回礼,礼尚往来,光明正大;另一个冷冷反驳:真的?那为什么不乐意与众人同行?是不是心里藏着掖着,不能置于白日之下?
文毓看向邵亦聪的半边肩膀。
若他足够理智,就该把所有回忆,停留在妙趣蛙那一刻。
恰到好处,适可而止。
整座小镇都沉浸在半轮节的热烈氛围中,远远望去,巷道纵横间铺展着一片流动的色彩海洋,人影攒动如潮,笑声在空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孩童在大人们腿间穿梭,手里攥着纸花、糖果或是被绘上图腾的小鼓;年轻人结伴同行,有的戴着花环,有的脸颊被涂上象征丰收的叶形印记,边走边与身边人嬉笑打闹。
沿街摊位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交织着烤蔬果的香、花蜜酒的甜、青草烟的清苦味。
而最热闹、最受人青睐的,当属售卖祈愿幡的摊位。祈愿幡半截手臂长,一套三枚,各具寓意:黄色祈愿亲友安康,蓝色寄托对自身的期许,红色则献给恋人或藏在心底的人。
镇上早早就竖起一座通体深黑的巨大神木架,供人系挂祈愿幡。相传此架由回息林中“心缘树”几根自然脱落的树干改造而成,是自然神明的恩赐之物。
每逢半轮节,通灵的风会吹起神木架的祈愿幡,将人们的愿望托往神明耳畔。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文毓不知何时与小伙伴们走散了。他被人潮裹挟着往前,好不容易挤了出来,抬头便见眼前正是一处售卖祈愿幡的小摊。
“小哥,要来一套吗?”小姑娘招呼得十分熟练热络。
文毓点点头,正要掏钱,却突然察觉带出来的零钱包不知何时被人顺走了。他一愣,连忙摸向另一边口袋——还好,联络用的老式手机在口袋里安稳地躺着。
是不是该给小伙伴们打电话求助?可文毓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钱包被偷,会不会是神在暗示,今天不适合他去祈福?
文毓怔了片刻,随即轻轻一笑,带着一点自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请小姑娘稍等一会儿时,身旁忽然有人靠近,熟悉的声音问,“怎么了?”
文毓转头,邵亦聪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
去年的半轮节,邵亦聪主动替下原本该值班的同事,留守营地。
他一向不热衷节日,对所谓的“祈愿”也没有太多憧憬。
最后,是团雀吱吱喳喳地陪他过了一天。它临走时,邵亦聪抓了几条虫子给它吃,当是谢礼。
今年,恰好白钧远和张乔都去邻市开会了,他才接下任务,带队前往小镇。
若说今年他不想去,还有一个原因,他会不自觉地关注文毓。
等他回过神,他已不知悄悄关注了他多久。
他们应该保持距离。
镇上人来人往,队伍都走散了,大家开始各逛各的。
文毓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也好。
他打算再走一会儿,就回车上等他们。
就在邵亦聪打算离开时,他一抬头,发现文毓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前,低头摸着口袋,眉头微皱,像在沉思什么。
他迈开脚步,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低头问,“怎么了?”
“小哥想买祈愿幡,可一摸口袋发现没有钱。”小姑娘爽朗接上话头,眼睛一弯,看向邵亦聪,“这位帅哥,您看要不买两份?我给你们算便宜点!”
文毓不好意思地对邵亦聪说,“我的零钱包……被偷了。没事,不用给我买,您买自己那份就行。”
“……我不祈愿。”说着,邵亦聪转向小姑娘,“买一份就好。”
“好的,谢谢惠顾!”小姑娘开心收钱。
邵亦聪接过套装袋,递给文毓,“难得来一次,好好祈愿。”
文毓犹豫地接过袋子,“您不需要吗?”
“我往年祈愿过了,不需要年年做。”邵亦聪骗他。
两人刚沉默两秒,身边人潮挤迫而来,他们被推着往前走去。
文毓顺势开口,“我不熟路,又和小伙伴走散了,您……能带我去神木架吗?”
两人靠得很近。
邵亦聪回答,“……好。”
街道愈发拥挤,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文毓和邵亦聪被簇拥在人群中,身旁路人的肩臂一次次碰撞而过,他们必须贴得更近一些,才能不被冲散。
文毓的心早已乱作一团。他想更加靠近他,却又害怕那急促而夸张的心跳被邵亦聪察觉。
他就在这种情绪拉扯中与邵亦聪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近了就拉开一点,远了就靠近一点。
忽然,文毓被身后一名行人不小心撞了一下,重心一晃,整个人扑进了邵亦聪的怀里。
“小心。”邵亦聪下意识抱住他。
文毓惊愣,随即慌乱地推开对方,“对不起!”
邵亦聪被这一推微微一顿,随即收拢手势,“……是我太用力了,抱歉。”
文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能说什么呢?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