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又吃又聊,一大笸箩虫子很快见了底,便各自散去干活儿。
张叁等自己衣袄、鞋袜干了,便重新穿戴整齐,请吴厨娘带路,去曾经关过小公子的地窟。
三人各执了一根火把,下到地道里,果然走的是一条平素没有人走的路。
众人所居住的地窟,沿途偶尔有透气的天窗,门前有排水道;一些大窟里,还有可供燃火取暖的壁炉和通风道。但这条道却一直往深处去,不见排水,也不见天窗,越走越幽深。
虽然幽深,不过只有一条路,并无分岔口。不一会儿,那单独的小窟便到了。
小窟瞧着像是开凿在地道途中的临时休憩之处,只有五六尺深,门口有一扇木栅门,便成了牢房。张叁上手摸了摸那木头,是新制的。
吴厨娘一路上都很沉默,这时突然开口道:“先前俺们这儿有一位木匠,这个门是土匪让他修的,堡里一些桌椅、马扎、浴桶,也都是那位木匠做的。后来……土匪嫌木匠手艺不好,说他浪费粮食,便将他杀了。还是俺相公他们抬出去埋的。”
张叁伸手拉开那木栅门,只见里面有一张土床,铺了一些稻草破布,还有半个破瓦罐,里头盛了些干涸的拉撒秽物。
他又用火把照着木栅门仔细看了一看,见门上有一个巴掌大的缺口,应该是供外面的人塞吃食进去的;沿着缺口又被人磨出了一个粗糙的大豁口,一路豁到门锁处,锁头也被撬断、吊在半空,又见里头地上不少瓦罐碎片。这便明白了。
他道:“他们把小公子关在里头,小公子用瓦片磨开门跑了。土匪便把怨气都撒在木匠身上。”
吴厨娘低头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哽咽道:“当家的,不瞒你说……这旧瓦磨不开门,是俺见那小公子可怜,想起俺死去的儿,送饭时偷偷给了他一块石片……没想到害死了木匠……这事俺连俺相公都没说过……是俺害的……”
张叁安慰道:“吴大姐,你莫自责。这事绝不怪你,要怪也是那群土匪凶残。寻常拦路匪,多半要财不要命,我来时路上却见人被杀得一个不剩,连牛都没放过。”
吴厨娘哭道:“当家的,你没来的时候,俺们日日都受那些土匪欺凌!俺那时给他们做饭,每样菜上桌他们都逼俺自己先尝一尝,俺时常想,不如下些毒药,俺与他们一起死了算了……”
张叁本想接着安抚吴厨娘几句,突然见李肆跃跃欲试要来“安慰”——老模样去搀扶厨娘,要摸人家的手——赶紧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后。
他心说这小愣鬼有样学样,颇有些拎不清,连男女不亲都不知道,初见面时一碰就羞的样子都去哪里了!
吴厨娘情绪稳定一些了。张叁又问道:“吴大姐,你可知道那小公子逃跑去了甚么地方?”
吴厨娘摇了摇头:“俺再没见过他。那群土匪也再没提过他。”
前后只有一条路,小公子能跑去哪里呢?张叁便将火把往地道深处照去:“前面是甚么?还有路么?”
吴厨娘道:“我先前送饭时好奇也去看过,前面走几步便塌了,是条死路。”
三人打着火把又往里走去。没走多远,果然见巷道尽头土石塌倒,堵得严严实实,无路可走。
张叁想爬到土石上面去看一眼,谁料第一脚就踩塌了一块石头,悻然道:“肆肆,你上去看看。”
李肆踩着他的手掌,被他一掂,轻快地就上去了。他攀到堆积的土石顶上,又回头找张叁要了一根火把。
不一会儿,他回身道:“有个小洞,夹在两块石头中间。”
张叁恍然道:“那小公子多半钻里头去了,我也上来看看。”
张叁手脚并用,在李肆的拉扯下,终于也爬到土石堆上面。二人一起凑到那洞口前。
洞里幽黑不见底,火把往里头一照,什么也看不清。张叁用鼻子嗅了嗅,也没闻见死人气味,反而有一股微风迎面拂来——说明这个洞前面是通路。
但那洞口十分狭窄,仅容得下孩童出入。
两人在洞口附近摸索,张叁逐渐发现一块石头有松动,便将从王旭那里缠来的那柄好刀抽出来,用刀尖去撬那石头。
撬得“嘎嘣!嘎嘣!”直响。
一旁的李肆听得直蹙眉头,想起王大哥说“什么好兵器拿给你,不几下就祸害没了”,果真如此。
张叁一边毫不心疼地撬石头,一边道:“瞎愣着做甚,来帮忙。”
——
两人又撬又抠又扯又搬,好不容易撬出了那块石头,推落在一旁。这下洞口宽敞了一些,张叁兴奋地往里面一爬……肩膀便被卡住了,屁股露在外头直扑腾,在里面闷闷地喊:“拉我出来!”
李肆搂着他紧实又浑圆的虎臀,从后面拉扯了他好久,才把他拔出来。
张叁灰头土脸地道:“你进去吧,你瘦一些。”
李肆便将他手里的火把接过来,顺顺溜溜地钻了进去。
洞道里面依然很窄,只能像条毛毛虫一般往前爬行。好在爬不了多久,便到了另一端。另一端也是一堆土石,李肆便用火把照着路,小心地攀爬到地上,又往前照去。
“看到甚了?”张叁在那头喊。
“是路,很长!”李肆喊道。
李肆将火把往前方照去,狭窄的洞壁挤出了一条漆黑的路,阴森诡谲,仿佛永无尽头。
他的呐喊引来了一阵阵回音,不断地砸在他耳边,一声比一声更响,仿若惊雷,震得他脑仁剧痛。
李肆双目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从小关住自己的棺材板里。
也是这样幽暗、逼仄、孤独。
他在这样狭窄的桎梏里活了十五年,不过挣脱了几日,借着黑暗,它们仿佛卷土重来。
李肆使劲晃了晃脑袋,惶然地挥舞火把四下看去,只有自己一个人——二叔不在,婆婆不在,连张叁也不在他身边。
他心头猛烈一跳,突然惊慌起来!
“啸哥?”
他慌乱地在原地转圈,越转越更加慌张:“啸哥……”
他的手发抖,火把跌在了地上,不知滚去了哪里。四面八方的黑墙都向他沉沉压来,挤得他喘不过气。回音虽然消失了,但沉重的心跳声却像铁锤一般,一记一记狠狠砸在他耳边。
他声音也颤抖了:“啸,啸哥……你在……在哪里?”
他声音时大时小,似有若无。张叁在那头听不清,喊道:“咋了?”
李肆听不到他的声音,抖着手到处摸索。啸哥不在,到处都是冰冷的黑墙,一点儿暖意都没有。可是啸哥刚刚还在,还冲他笑,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碰触他唇边的手指粗糙又温热。
他的叫喊越来越惊恐:“啸哥!你在哪里!”
张叁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把脑袋钻进洞里,焦急喊道:“咋了?发生甚么事!”
李肆却在那头喊:“二叔!啸哥不见了!你找找他!你找找他!”
洞这边的张叁,魂儿都快被吓飞了!二叔?咋还有二叔的事?小愣鬼这是遇见真鬼了么!
“肆肆!你快回来!”
这个称呼终于惊醒了李肆,他慌乱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摸索。地上的火把熄灭了,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高高的土堆。
张叁在那头也在挤压洞口,竭力想钻进去,但挣扎的动作突然一滞——他感觉到了头顶掉下来的灰烬。
“当家的!”吴厨娘在后头喊:“你周围到处都在掉灰!”
张叁暗叫不好,恐怕就是方才撬下来那块石头出了问题。他回头朝吴厨娘道:“你先跑出去!”
他又钻进洞里喊:“肆肆!快过来!”
李肆摸黑向上爬着,已经爬到了另一边的洞口。
吴厨娘往后跑了几步,担心他俩,站在远处不肯离开:“当家的!真的快塌了!你们快跑啊!”
张叁举着火把朝洞里看去,只见洞顶开始塌陷,土块不断下落。李肆的脸模模糊糊地在另一头。这时候不能再爬进洞里,一定会被埋在里头。
他只能冲李肆喊道:“退回去!不要过来!”
李肆看上去比平时要更懵一些,呆呆地只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爬来。张叁急得大喊道:“肆肆!听我说!”
李肆动作一滞。
“退回去!朝那头跑!我会来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李肆懵懵地望着他,石块在两人之间不断坠下,张叁急得一声咆哮:“肆肆!快去!”
李肆退了回去。
张叁见他的脸消失在黑暗里,自己也赶紧转头,连跑带滑地奔下土堆,拽住还在等他的吴厨娘,赶紧朝外跑去。
刚奔至先前关押小公子的小窟,就听见后头一阵巨响!地面一发狂颤!扬起的灰尘似滔天洪水,从后方巷道汹涌扑来,霎时将他俩吞没!
——
地道里烟尘滚滚,在土堡另一头劳作的农汉农妇们都被惊了出来,慌乱地簇拥在出事的地道入口。周奇周坝两兄弟也赶了过来。
周奇作为二当家的,赶紧安抚大家,让大家散开不要聚在道口。他见地道里只重响了一声,随即似乎是平静无事了,便让弟弟和其他人在外头守着。他自己和几个体壮又胆大的农汉,都用布条蒙住口鼻,打着火把,带上了几把铁铲、铁锹,一齐进去看看。
几人小心翼翼地进了地道,见里头只是尘烟弥漫,道顶和墙壁都并没有塌陷,看着还是较为安全,便继续往深处走去。
不久之后,几人抵达了曾关押小公子的洞窟。洞窟门口散乱了一些碎石,只到脚背高,瞧着也没什么危险,只是烟尘太多,几人即便蒙着口鼻,也忍不住咳了几声。
周奇将火把往洞窟里一照,只见张叁和吴厨娘都弓着腰蜷缩在地上,身上覆了一层灰。张叁蜷在后头护着吴厨娘,俩人都捂着自己的头脸。
“当家的!”周奇一边喊一边急忙上前去。
张叁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一抬头便呛咳不止。周奇从自己身上又撕了两块布,给他二人也捂住口鼻。
“咳,咳咳……先送吴大姐出去。”张叁道。
两个农汉便将晕乎乎的吴厨娘扶出去了。
张叁自己也晕沉沉的,但是一手捂着口鼻,另一手抢过周奇手里的火把,踉踉跄跄地就往地道深处跑去。
周奇追在后头:“当家的!慢点!”
地上都是碎石,张叁跑得东倒西歪,被周奇追上来扶住。
他们没跑出十来步远,便被更多的碎石泥土给拦住了。前方的洞道又塌了一部分,堵得严严实实,连先前的形状都看不出,更别提李肆爬出去的那个洞口……
张叁扔开火把,奋力往碎石堆上攀了几步,却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周奇一边搀扶他,一边惶然道:“当家的,莫不是李小郎君他……”
张叁面上血色全无,趴在碎石堆上,颤抖的掌心抠着石块:“他在那头……他会不会埋进去了?这洞塌了这么多,他会不会被埋进去了?”
周奇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连声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当家的,您别慌!俺看李小郎君先前在冰面上都跑得可快了,一定没事的!”
张叁颤抖道:“是啊,他能飞,一定没事的……”
他看着仿佛镇定,嘴里这么小声咕哝着。但人却是摇晃着爬起来,突然从身后农汉手里抢过了一把铁铲,举起来便狠狠地朝碎石堆凿去!
“铮!”一声重响,土石崩裂!他自己也被弹回的铲柄撞得一个趔趄!
周奇急忙搀扶住他:“别别别!当家的!这么挖怕会再塌掉!堡里人全都做过徭役,好些人会夯城墙、挖窑洞,俺先找他们进来商量,这怕是要一边挖一边撑起来。”
后面的农汉也安慰道:“当家的!您别慌!俺们都来帮忙,人多力量大!一定能把李小郎君救出来的!”
——
洞道这边的慌乱动静、众人说话的声响,并没有穿透层层叠叠的碎石土堆。
在狭长的洞道另一头,一片死寂与漆黑中,李肆睁开了眼睛。
他被一堆碎土压在下面,起身时一片细碎声响,土灰溅起,呛得他咳了数声。
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经历过。
但四面棺材板紧紧挤压着他,脑子里昏沉沉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趴在地上摸索,突然摸到一根木棍一样的东西,再一摸焦硬带油的头部,摸出是一根火把。他便又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这根火把。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举着火把向四周看去。只见自己身在一条漆黑的暗道里,身后是坍塌的土堆,身前是看起来幽森无尽的通道。
额头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捂住了脑门,强忍了一会儿,看到自己掌心沾染的鲜血,才知道自己被石头砸伤了头。
剧痛令他想起来了:冲天的火焰,滚滚的石流,二叔惨白的脸,指挥使的临终之托……
他往怀中一摸,摸出了“皇城司奉使”的令牌。
然后呢?然后他去了哪里?
然后他去了二叔说的荒堡,遇见了一个披着虎皮的恶匪,他们打了一场,他好像打输了……然后便在这里了。
是那恶匪将他关进了这里吗?那恶匪……那恶匪长什么样?
他突然一阵心慌气短,脑袋又一阵剧痛。他此前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茫然地向身边看去,黑乎乎的棺材板还在,将他与外界朦朦胧胧地隔离开来。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样难受?在胸膛里激烈涌动的是什么?好陌生,好奇怪。
——
他想不通,但是知道自己不能待在这个漆黑的地方,便抖落身上的尘土,举起火把,踉跄着向前方走去。
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在往上坡走。沿途每隔二三十步,墙上便有一盏油灯,里面的油似乎放了许久许久,都干涸凝固了。但他试着点燃了一盏,发现竟还能用。
又走了许久,前面的路渐渐变得平整起来,出现了一个左右分岔的路口。
若是以往,他闷头寻一条便去了,走不通再绕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觉得不应这样——遇到困难,不能闷头乱来,应该停下来仔细观察,谨慎思考。
他停在路口,将火把压低,仔细地观察起地面来。随即发现有一条新鲜的脚印痕迹,脚掌很小,像是孩童,与他来的方向相同。而往分岔路口走时,那脚印在左边有两条来回走动的痕迹,右边却只有一条离开的痕迹。
他便往右边那条路接着走去。
——
又走了一阵,道路又开始上行,到最后甚至出现了近乎垂直的石阶,需要一阶一阶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
最后一小段路,非常像一口井的井道,尽头盖着一块腐朽的木板,用手一碰,便哗哗地掉下许多木屑来,呛得他又咳了一阵。
木板一推便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微弱的光亮映入眼中。
往上又是一截井道,井壁上仍然有便于攀爬的石阶,他很快便爬了出去。
第22章 信心大涨
四周竟是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假山。
斜阳西下,橘黄的光辉洒落在重峦叠嶂上,山尖覆了一层薄雪,似红霞半染,更加美得惊心动魄。
李肆爬到了假山高处,向外看去。假山之外,是一个精致华美的花园。虽是万物凋零的寒冬,这花园里却种植了不少红白腊梅、四季青松,依然美不胜收。
李肆生于长于破落军营,从未进过大户人家的宅院,一时看呆了。
看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是从假山正中一口暗藏的枯井里来。这井的位置极其隐蔽,如果不是刻意爬上假山顶,实难发现此处——
假山下面突然传来人声。
“这县令真会享福,这么小个县里居然修出这么漂亮个宅子。啧啧啧,瞧瞧这假山,这可是江南的石头!你俩去过艮岳么?嗯?这跟那儿的石头可是一样的!”
李肆攀在假山顶上,探出脑袋往外一瞧。
下头摆了一张藤作的躺椅,瘫着一个猪头壮汉,脸上的淤肿也如假山一样此起彼伏。先前高高隆起的胖肚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瘪瘦了不少,瞧起来平坦了一些。
壮氓病歪歪的,再也没了先前的精神,瘫在藤椅上像一滩肉泥。他两个手下一左一右围侍在他两边,各坐了一个木凳。三人似乎是闲来无事在这花园里坐着看风景——
李肆穿着一身黑漆漆的夜行衣,在雪白的山上尤其惹眼。那猪头壮汉眯缝起眼睛看他一看,以为是县令府的下人,道:“为啥有人在山上扫雪?这么漂亮的雪,扫了多可惜。”
他两个手下眼睛没他肿,看得一清二楚,都倒吸一口凉气。“官、官、官人!他好像是那、那、那瘟神!”
壮氓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啥瘟……瘟神!救命啊——!”
他从藤椅滚落到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瘟神被黑衣裹得身姿精瘦,像一条矫捷的黑龙,滑行在雪白山间,眨眼就滑下了山,一声不吭地追在他后头。
他两个手下因为住进县令府里,都被收了武器,只能一边跑一边在花园里捡一些石头砸李肆。
李肆步伐轻盈,没几步便追上了两名手下,刀未出鞘,只朝二人肚腹间狠捣了两鞘,将他俩捣在地上翻滚痛呼,这便又追着壮氓而去——
县令府上自己养了几十个壮实家丁,比县衙的衙役还多,守卫十分森严。听见求救声,家丁们来得飞快。
李肆刚揪上那壮氓的后衣领,提起来揍了一拳,便听见远处喝骂:“兀那刺客!还不快快停手!”
李肆抬头一望,远处围了一排弓手,一个面带鼠相的中年男子躲在后面,穿了一身青色官服,瞧着是个小官,似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是谁。
李肆如今谁也不记得,但所有人都深深记得他,如临大敌。在场的家丁虽然没有目睹,但也听了传说——有两个瘟神夜闯县衙。其中一个飞进火里,一刀剁碎了马道长的头颅。
“就,就是他!就是他杀了仙师!好哇!现在又敢到本县的家里来杀人!大胆狂徒!”县令颤抖地骂道。
简直是索命的恶鬼!
家丁们都吓得战战兢兢。李肆一提起拳头,所有人便倒吸一口气。李肆一放下拳头,所有人便大松一口气。
依李肆以前的性子,看见这欺凌弱小的壮氓,看一次便会揍一次。反正对面弓手若敢放箭,他躲在壮氓肥硕身躯后头,也是毫发无损。
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应当审时度势,先从被围攻的困境中脱离出去。
于是他便抽出刀来,架在壮氓脖子上。
所有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壮氓吓得颤抖不休,口中连连求饶,叨得李肆耳朵嗡嗡响,头上的伤口更痛了。
他冷声道:“闭嘴!再说话一拳给你捣扁!”
骂完自己都愣了:咦?我啥时候会骂人了?
他架着壮氓往花园外走,一边走一边推搡壮氓:“你带路出去,不然杀了你。”
说完自己又愣了:我还会威胁人!
他感觉自己晕了一场,头上多了道伤口,突然就变得厉害了不少,不仅脑子比先前清醒,连口齿都比先前利落,顿时信心大涨!
他气势汹汹地架着壮氓一路往前走去,还时不时回头吓唬众人,朝他们龇出一排凶凶的小白牙——
两人推搡着出了县令府,到了外面街上。天还未黑,街上还有一些百姓经过,见他提刀挟持着人从县令府里出来,都尖叫着四处逃窜。
李肆不认识外面是什么地方,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这是啥地方!”他逼问壮氓道。
“这是,这是县令的家!”壮氓哆嗦道。
“啥县令?啥县?”
“蚁,蚁县。”
李肆一惊。正是他要去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就来了。
他记得指挥使临死前要他杀马道长,便又逼问:“马道长现在在哪里!”
壮氓哆嗦道:“已经,已经死了啊!”头都被斩碎了!还怎么活?
李肆见他惶恐至极,似乎不像在说谎,当务之急还是脱困要紧,于是喝道:“带我出城!”
壮氓终于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偷偷瞟他额头上的伤口,道:“小郎君,你是不记得了吗?你,你是受了伤么……”
“闭嘴!一拳捣扁你!”
“是是是,别别别……”——
李肆搡着壮氓一路往县城南门去。县令跟家丁们都追在后头,把县令追得气喘吁吁,半路上道:“你们去,去!一定不能让力士再出事了!那刺客,能追就追,把他生擒回来,别弄死了,别忘了还有一个刺客!”——
二人到了南城门下,天已半黑。城门下点起了灯笼,李肆远瞧着总觉得几分眼熟,好似之前也到过这个地方。
城门下的头领穿着一身战甲,蓄着浓密胡须,李肆却是毫不认识。
头领身后有几个军士,其中一人穿着似普通衙役,但李肆瞧着他却又有几分眼熟。那小衙役看清李肆的脸,也是一惊,面上露出“你怎么在这里?”的神情。
那小衙役转头对头领道:“他是上次挟持陈押司的刺客,现在又挟持了力士……”
头领不悦道:“闭嘴吧,刘武!上次就是你给他们放跑的!不中用的瞎货!你现在可不是捕头了,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话语之间,李肆和壮氓已经冲到面前。这位新任的捕头拔出腰刀,迎着李肆走上前来。
“开城门!”李肆喝道,“不然我杀了他!”
新捕头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杀,看看你怎么走得出去!”
李肆刀刃往壮氓脖间作势一抹,壮氓猪叫似的嚎了起来:“他真会杀了我!你这瞎货叫啥名字!我让县尊革你的职!革你的职!”
捕头面色不虞,犹豫不决。家丁们此时也远远地追了过来,喊道:“主君有令,千万别伤了力士!”
刘武也趁机劝道:“捕头,怕他真的动手……”
“你闭嘴!”捕头喝道,十分恼怒,但见家丁们都在场,也不好真为抓贼立功而伤了力士,便只能给李肆开了门——
李肆推着壮氓出了县城,又威逼捕头关上了城门,为自己多出一些跑路的时间。他不记得城门外的陷阱布置,但总觉得地上的草皮不太对劲,于是贴着山边跑出了几十步远,见后无追兵,便一把放开了壮氓。
壮氓哭嚎道:“别别别杀我!”
“谁要杀你了!快滚!”李肆道。
壮氓白捡了一条命,欣喜若狂,回头便跑!
没成想,他刚跑出两步,便踩中一蓬枯草,一脚踏空,栽入了陷马坑中!
尖锐的竹头霎时扎进他半个肥硕的屁股蛋!痛得他惨嚎出声!
下坠的势头却及时止住了,免于被贯穿而死的噩运。他惊惶地抬头看去,只见李肆扑上来趴在坑边,拽住了他一条胳膊。
——瘟神竟然救了他!
他又壮又胖,怕是有两个李肆那么沉。李肆竭力拉扯着他,额头上都崩出了青筋,伤口更是再度裂开,一缕鲜血滑到了颊边。
“救命,救命……”壮氓哆嗦不止,死死地揪住李肆的衣袖,恳求他不要放开。
李肆紧咬着牙,眸中渗出血丝,几个深沉呼吸之后,终于缓缓地将他提了上去。
壮氓连攀带爬地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跪在地上捂着血糊糊的屁股,吓得直喘气。喘了两口就赶紧去抱住李肆的小腿:“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李肆精疲力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头看着壮氓。一滴鲜血顺着他脸颊淌落,滴到壮氓的脑门上。
他心想:这人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当街欺压百姓,已经挨了两顿暴打,若今后不再作恶,便勉强也算赎清了……
等等,为啥是两顿打?我明明只打了他一顿。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别气了,小马乖,大虫带你去杀大马。
那声音是谁……谁叫我小马,谁这么坏……
李肆心中一阵慌乱,呼吸急促,伤口疼得像被人用刀剖开了脑袋。
他眼前一黑,双目一阖,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是被冷水泼醒的。
李肆神智不清,眼神模糊,又被泼了第二盆水,才认出了眼前人。
是守城门的那个捕头。
他茫然地四下看看,这里好像是一处地牢,阴森寒冷,灯火昏暗。地牢里除了他,就只有这个捕头。他被绑在刑架上,赤着上身,泼在身上的水还带着冰渣,冻得直哆嗦。
见他醒了,那捕头冷笑一声,扔开水盆,回身便是狠狠一鞭!
李肆猛地咬紧了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说!你是怎么潜入县尊府上的!你那同伙在甚么地方!”
李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哪怕听懂了,也不愿答他。
刚好嘴里咬出了血,便抬头唾在捕头脸上。
又挨了狠狠一鞭!伤口皮开肉绽,像雪地开出的一串红梅,红得触目惊心——
那捕头接连抽了李肆二三十鞭,眼见他都晕了过去,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气得又一盆冰水泼在他身上。
李肆浑身都是血口,被水一冲,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但眼睛死死地闭着,并未从昏迷中醒来。
冬夜酷寒,他身上的水都凝成了带血的冰霜,低垂着头,嘴唇灰白,气息愈发微弱。
地牢上面一阵喧闹。刘武不顾几个衙役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捕头!借一步说话!”
捕头烦躁地回头啐他一口:“你算个甚么东西!滚!”
刘武被推搡着,仍挣扎道:“你就听我一言,对你只有好处!若有坏处,你只管罚我便是!”
捕头不耐烦地又白他一眼,扔下鞭子,走到门口道:“有甚么屁话,快点说。”
刘武道:“几位兄弟,你们先上去,我跟捕头单独说话。”
那几个衙役闻言转身便走,把捕头气得咳了一声。他们赶紧便站住了,尴尬地等新捕头发话。
捕头道:“滚吧!”
他们这才滚了。
捕头又道:“说吧!”
刘武看了一眼在刑架上一动不动的李肆,眉头紧蹙,压低声道:“不能下重手。你想一想,不管怎么说,他身上都有皇城司奉使的令牌。我听衙役兄弟说,他杀人之后也说过,是指挥使命令他杀的。”
“那又怎样!县尊都说了,他就是个骗人的刺客!令牌就是他偷来的!”
“那被杀的道长是官家身边一位仙师的徒弟,咱们县尊想哄着官家,所以凡事都向着那道长。他把道长杀了,县尊心里不高兴,就要拿他开刀。可是你也不想想,万一他真是奉使,这事真是指挥使要求的。皇城司怪罪下来,县尊自可以想办法推脱,你可是亲手害他的人,又只是一个小小捕头,你到时怎么办?这口黑锅不是全给你背?”
捕头面色黑了下来,凝眉不语。
刘武又道:“再说,他还有个同伴下落不明。他们先前曾说过去魁原送信,现在说不定从魁原拿了回信,正要回京师去。你阻了他们送信,那同伴若得知了,回京师告你一状,说你耽误要务,你岂不是要人头落地?”
那捕头惊得浑身一颤,怒道:“你少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跟他们认识,先前帮他们杀了人逃跑了,现在又想帮他!”
刘武嗤笑道:“咱俩在县衙共事多少年了,你甚么时候见我认识京师来的人?这事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好话都说在这里了,你若弄死他、弄伤他,当心日后有人回来收拾你!”
刘武说完,一摔衣角,装作毫不在意,扭头便走。“我说完了,告辞!”
那捕头被他扔在后面,满脸的阴晴不定——
刘武一路出了地牢,对守在门口的两个衙役道:“下去吧,捕头有事找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低声问他:“刘捕……刘兄弟,里头那人会不会真是奉使?咱们这么打他,不会出事吧?”
刘武叹道:“连你俩也知道。一会子给奉使多加几件衣服,处理一下伤口。”
“是是是。”
第23章 欲望希冀
两名衙役下了地牢,果然捕头命他俩将李肆抬回地上的牢房安置,说是明日再审。
两人便赶紧将气息微弱的李肆抬了上去,将他放在木板与稻草搭的临时床榻上,给他重新套上衣物,又找了一床旧褥给他盖上。
其中一人拿来伤药,解开李肆胸襟,正在处理伤口,突然被李肆扣住了手腕。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被李肆一记快拳击在喉咙上,差点没噎过气去!咕噜了一声便翻倒在地!
另一人守在牢门外,吓得赶紧冲进房来,手摸在腰间,刀还没拔出来,被李肆一拳捣在肚子上,也咕噜了一声,捂着肚子也栽下去了。
李肆踉跄着冲出了牢门,又接连打翻了两个值夜的衙役。院里一片漆黑,他却觉得自己好似来过这里,迷迷糊糊地便往县衙大门的方向而去。
他扑在厚重大门上,腿脚一软,狼狈地滑落在地。
那些个衙役此时都爬起身来,一边往牢外追一边喊人。
李肆扶着门栓,挣扎着起身,吃力地抬起门栓扔在一边,拉开大门撞了出去——
他摔下了台阶,滚落在门前大街上。
浑身痛得麻木,耳朵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眼前都是血色。
但一切又似曾相识。
月色昏暗,寒风呼啸,身后众人呼喝着“贼人休跑”,他的心跳得也似这样快,紧张之中似乎又夹杂着几分安心。身边的人一边与他一同奔跑着,一边问他:“你伤怎样?”
李肆趴在地上,满脸是血水与冰霜,恍惚着说:“没事……”
“快追刺客!”门里的衙役们喊道。
李肆打了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一头扎进了漆黑夜色里。
小县的路崎岖曲折,巷道狭窄又分岔众多。李肆滚落进巷道里,就像一条小蛇滑进了山林,不一会儿便滑得无影无踪。
那几个衙役没追上他,便赶紧去通报了捕头。捕头大惊失色,又赶紧叫上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衙役,几十人大张旗鼓地在全城搜捕起他来——
驼背的敲更人端着一盏昏暗灯笼,蹒跚而行在小巷里。
身后几个衙役举着火把,冒冒失失地跑来,差点撞翻了灯笼,又对他道歉一声。
其中一人便问那敲更人:“老人家,可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个头很高,穿一身黑衣,身上有血迹。”
那敲更人耳背,听了三遍,才摇摇头。几个衙役便匆匆离去了。
敲更人步伐缓慢,过了许久,身影也消失在巷子拐角。
李肆从屋檐阴影里现出身,呼出了一口颤抖的白气。周遭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条巷道也是,这处屋檐也是,对面的那户小院也是。
他扶着墙向前又走了几步,手还未碰触到那户院门,身体便已脱力,栽倒在了地上。
夜风刮起他头上一缕散乱的碎发,墨黑的夜色吞噬着他。他的眉眼间很快结出了更多的冰霜,脸色也渐渐灰败起来——
“吱呀”一声,小院门被打开了。
一个小人影披着厚袄子,缩着脖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准备将手里的尿壶往门前水沟里倒。结果水沟旁边趴着一个大人影,吓得那小人影一蹦,手里的尿壶飞上天,又被他手忙脚乱接住。
少年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来,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李肆,吃了一惊。
他扭头一溜烟回了小院,放下尿壶,点上了一盏灯,用手拢着火苗,赶紧跑出去,又蹲在地上仔细照了一照李肆,还小心地伸手摸了摸李肆的鼻息,又拍了拍李肆的肩膀。
“哎?哎?小哥哥?”
他一人拖不动李肆,便奔回院内,啪啪地去拍屋门:“大姐!姐夫!”
屋里两人都被唤醒。“怎的了?”“出甚么事了?”
“院外头有人,昏过去了。”
屋门不久便开了,张大娘子风风火火地先出来。她相公在屋内蹦跳着穿鞋,追着她道:“娘子哇!一个不够,还要捡一个么?”
张大娘子理也不理自己的相公,跟着小少年一起出去了。她常年给屠户做帮佣,膀大腰圆,个头也是三人里最高的,看到趴在地上的李肆,二话不说,先将他抡猪肉似的往自己肩上一抡,几步就将他扛回院里。
她一边走一边叮嘱小少年道:“路上怕是有血,你点着灯笼去把外面的痕迹清理了,赶紧回来。”
小少年应了一声,利落地去了。
她相公这时候终于穿好鞋出来,搭了她一把手,两人一起将李肆抬到小少年那屋的床上。
张大娘子的相公瘦干干的,比自己家夫人小了一大截,手上没停,嘴里也没停,碎着嘴子叨念:“娘子哇,捡个小的倒没甚么。这个这么大,咱们家可睡不下了哇……”
张大娘子将一只水盆与一条巾子塞他手里,道:“闭嘴罢,烧水去!”
张家相公脖子一缩,忙不迭抱着水盆去了——
不多时,小少年拎着灯笼从外面回来了,张家相公也端来了一盆热水。
三人围在床前,张家相公小心地给李肆擦净了脸上的血,发现了他额上的伤口。
又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擦拭,又发现了密布上身的累累血痕。
张家相公手都抖了。“这……这怕不是从甚么地方逃出来的?谁对这么年轻的娃下这种狠手?”
小少年说:“说不定跟我一样,也是被劫来的。”
家里没有伤药,张大娘子想了一想,道:“相公,你明天一早去药铺,就说我切肉伤了手,买些创药来敷。”
“好,好,我一早就去。”
一直攀在床边不吱声的小少年犹豫道:“大姐,姐夫,前几日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
张大娘子问:“怎的了?”
小少年期期艾艾道:“我……我那日不是出门捡了钱袋子回来么……其实那钱不是捡的……”
张家相公急道:“我就知道!那钱我跟你姐都不敢用,生怕惹了甚么祸事!”
张大娘子往相公背后糊了一巴掌,拍得瘦相公浑身一抖:“你闭嘴!让娃先说完!”
小少年于是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来了两个哥哥,是他们给我的钱袋子,其中一个就是他……”——
窗外寒风彻骨,屋内灯火摇曳。李肆被拢在暖和的被窝里,面色渐渐回了温,却又发起烧来。
张家相公将热水巾子换成了冷水巾子,又给他敷额头。
夫妇俩一边照料他,一边听小少年将那一夜发生的故事说完。
张大娘子又详细问了那夜来的另一人的相貌、口音,便愣愣地不说话了。
张家相公道:“娘子,会不会是你家老三还没死?回来见你了?”
张大娘子手里正拿着热水巾子,便把巾子糊他身上,带着哭腔骂道:“我家老三从小又矮又胖,怎会是这么个高大汉!再说了,这都多少年了,连封家书都没寄回来过,我以为他早死了!他既没死,为甚么不肯来见我,做贼似的在外面偷看!我说那天早上起来窗户上多了个洞,那风漏进来多冷啊!老娘还要补窗户!这个败家玩意儿,从小就尽会糟践家里的东西!呜呜呜……”
“他走时还小,说不定也长高了……哎哟,娘子你别难过,哎哟,你看看你,哭得为夫心都碎了……”——
李肆在昏迷中,被一阵骂声、哭声和唠叨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看,只见三个人影围坐在他身边。
其中一个高壮的妇人,哭得一双眼睛肿成一对核桃,见他醒了,赶紧便问他:“小郎君,你还好么?你还记得那天晚上跟你一起的人么?他叫甚么名字?他去哪里了?”
李肆迷迷糊糊地想:是啊,他叫什么名字?他去哪里了?
他昏沉沉地往周遭看去,四面棺材板还围在他身边,妇人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万籁俱寂,只有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逼仄。
他无力地阖上了眼,被黑暗围拢,沉沉淹没。
你去哪里了?——
李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烈火扑面的灼热,晨风微拂的清凉,草原纵马的豪情,战场厮杀的惊险,互相依靠的安宁,小别重逢的喜悦……
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
那个人侧脸的轮廓锐如刀削,面色森冷沉着,目光灼灼逼人。转过来看向他时,却又能笑出两弯温柔的月牙。
梦境的最后,土灰“扑簌簌”地落下,一个声音焦急地呼喊着:“退回去!朝那头跑!我会来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肆肆!快去!”
李肆猛地睁开了眼。窗外晨光熹微,他听见了依稀的鸟鸣声,从棺材板的缝隙漏了进来。
——原来不是他去哪里了,是我去哪里了——
李肆翻身从床上滚落了下去,裹着被子跌在了地上。他还发着烧,使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被子里挣扎开来。
睡在他身旁的小少年,因为照顾他一夜,又累又困,直到他撞开了房门,才被惊醒。
“小哥哥,你去哪里?”少年急忙问道。
李肆回头看了他一眼。晨光从李肆脸边掠过,映在了小少年的脸上,映亮了少年额头上一对小龙角一般的疤痕。
李肆昏沉沉地道:“他还在找我。”
“什么?”
“我要去等他。”
“你说什……”小少年没有说完话,便见李肆推开门走了出去。他急忙也追下床去。
李肆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上还发着烫热,并未觉得寒冷,昏沉沉地一路只是往院外走。
小少年追上去,拉他不住,急得直回头喊:“大姐!姐夫!他要走!”
不一会儿,张大娘子和张家相公便冲了出来,可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小少年呆呆地站在院门口。
张大娘子急着冲出门去:“怎的没拦住他!”
“拦不住!他跑得好快!一眨眼就跑不见了!”
三人追到街巷口,已经彻底没了李肆的影子——
县令的家府是小城里最大的宅子,三进的四合院,虽不比主君做知州时的江南豪宅宽阔,但也是五脏俱全。三进里的最后一进院落,是府里的后花园。花园左边是主君的书房,右边是主君的清修室——是主君参悟道法的地方。
力士作为仙师的护法尊者,在仙师遭害的那天晚上,为了“保护仙师”而受了重伤,被打得面目肿胀、肚腹淤青,连饭都吃不进去,便被县令请着住进了清修室,好生养病歇息。
结果休息了没几天,又“差点被杀”,被劫持出了府,还被刺客推进了陷马坑。
——虽然他跟县令说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是刺客救了他。但县令坚持他是被打糊涂了,连自己怎么掉进坑里的也忘了。
总而言之,内伤还没好,屁股又挨了一下。现在连躺在后花园里惬意看风景都不能了。
力士苦哈哈地趴在清修室的榻上,屁股上虽然敷了药膏,却疼得彻夜都没睡着。
他那两个手下倒是睡如死猪,一左一右歪在旁边的小榻上。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精炭,无烟且有淡淡清香,烘得两个手下暖如春日,却把力士热得大汗淋漓,屁股上湿漉漉的,伤口被汗水浸得更疼了。
他唉声叹气地过了一夜,见天已经亮了,便把两个手下唤起来,要他们去张罗吃食,顺便叫大夫来给他那尊臀换药。
三人正在忙活,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之声。
“咋的了?出去看看啥事?”力士道。
手下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官人,不好了,说是那瘟神又回来了!府里有下人亲眼见他翻墙进了府里,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外面家丁都在到处搜他!”
力士捂着屁股,急道:“扶我起来,出去看看!”
“哎呀,官人,你还出去做啥!别又是来杀你的!”
“他没想杀我,”力士却道,“道长死的那天晚上,你俩不也没事么?扶我出去!”——
两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力士出了房门,好巧不巧,正见一抹黑色身影出现在覆了新雪的假山上,似游龙般滑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层峦叠嶂中。
手下指着那头惊叫:“瘟瘟瘟……”被力士捂了嘴。
“别说话,咱仨啥都没看见!听见了么!”——
李肆滑入狭窄的井道中,循着记忆向下方爬去。
但他发着烧,身上又带伤,手脚无力,爬了没几阶,便脚下一滑,径直摔了下去。
“砰!”地一声,他撞碎了腐朽的木盖,又接着往下跌去,重重地摔在了最底下的土堆上。
身下的碎土和木屑减轻了冲撞,但他仍被摔得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爬起身。
撞击发出的古怪声音惊动了上面巡查的家丁,他们围拢在假山周围,开始试探着爬到假山上,往深处找来。
李肆听到了他们在上头隐约的呼喝声,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地道深处走去。
前方一片幽黑。他没有火把,火折子也被搜走了,却毫不在意,一路摸索着朝黑暗深处走去。
有好几次,他都撞到了墙上,跌到了地上,但是挣扎着爬起来,不管不顾地仍是朝前走去。
他在找我,他想,他一定在找我——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踉跄。周遭的黑暗向他围拢而来,四面棺材板如波浪一般翻涌旋转,将他裹挟在正中,越挤越逼仄,越挤越痛楚。
走马灯开始游走,他又听见了阿娘的哼唱,听见了婆婆的哭泣,听见了二叔的叹息……
欢喜、绝望、愤怒、痛苦,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曾令他无法承受,所以幼小的他主动将其拒之门外,所以将自己关进黑暗之中。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仿佛便能无视周遭发生的一切,仿佛便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二叔死了,可是土堡里的虎匪拍醒了他——没有人会永远替他遮风挡雨,人活一世诸多苦楚,必定是要自己清醒着去面对、去承受。
因为没有悲,就没有喜,没有别离,就没有相遇,没有死,便没有生。
没有对失去的惶恐,便并不知拥有的珍贵。
当他流下眼泪之时,他才明白二叔多年来对他的照顾,对他如父如母的关切,对他如师如长的教诲。他才明白婆婆离别时抚在他脸上颤抖的掌心,才看清了老人眼角藏起的泪光。
他才明白他浑浑噩噩的渺小一生,也得到了至亲之人那样多的珍惜与爱护。
他不愿再活在桎梏里,不愿再活在孤独里,不愿只做一块冰冷无情、毫无回应的石头。他有了贪、嗔、痴、恨、爱、恶,从此便是脆弱但鲜活的血肉之躯。
从此便有了欲望与希冀。
——
他发出愤怒的暴吼,拳头狠狠地砸向虚空。他听见了棺材破碎之声,听见了自己激烈的、但不再逼仄的心跳声。
一瞬之间,失去的记忆涌上眼前,汹涌的情感激荡心头!他向前奔跑了起来,越来越快,像一匹奔向旷野的骏马!
——啸哥在找我,我要去等他——
地道的尽头,碎石土堆依旧阻隔了道路。
李肆摸索着在碎石间坐下。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又寒冷,伤口又剧痛,烧热还令他昏昏欲睡。
他紧紧缩成一团,搂抱住自己,竭力维持着平静呼吸,好让自己撑得更久一些。
地道的另一头,家丁们的喊叫声隐约传来。火把的光亮若隐若现。
他摸到了藏在袖角的袖刀——衙役们搜衣袄时并没有搜到它——便攥在手心,借着远处光亮观察起四周。
洞道狭窄,仅容两人并排而行,若挥舞起兵器,便只能行一人。这便够了,一个一个单打独斗,他便还能多撑上一阵——
家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肆攥紧了袖刀,缓缓起身,由坐姿变为蹲姿,时刻准备着弹起身来。
他身后的土堆突然破开一个小洞,抖落出了一蓬土灰。
李肆回过头。
那小洞里透出一缕明黄的光亮,一群熟悉的人声传了过来,温暖地包裹了他。
“当家的!快看!”“挖开了!”“太好了!”“当家的您慢点!小心……”
一只满是脏污、缠满布条、渗出血迹的手,突然从洞里伸了出来,一把握住了李肆颤抖的胳膊。
男人沙哑疲惫的低笑声,在黑暗里响起。
“小愣鬼,找到你了。”
第24章 好生开心
张叁挖了整整一夜的土。
正如周奇所说,堡里那些农汉农妇,都被征过徭役,大多知道怎么夯土、砌墙、挖洞。众人都来给当家的帮忙,一边往深处挖,一边夯实洞壁,用木头、石块来固定洞顶。
大家换着班挖土,有人伐木、运木,也有人做饭、送饭,也都轮流休息。
只有张叁一直不肯停歇,两只手都挖得鲜血淋漓、红肿胀痛,他用布条裹上,只埋头不休。
他怕肆肆万一被土埋在下头,正等着他来救,所以珍惜寸阴,片刻也不愿停下。
到第二日凌晨时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洞道终于挖通了。
他赶紧扑到洞口,从窄小的缝隙里,望见了肆肆的背影。
可还没等他欣喜,肆肆就在他面前晕倒过去。
小愣鬼浑身是伤,发着高烧,只穿了一件渗血的单衣,被几十个持刀的家丁追着,堵在窄小的洞道里……
张叁拿出全部的理智,将掌心抠挖出了血,才压住了杀人的欲望。
那些家丁胆子也小,被他打伤了几个,便纷纷求饶。他将肆肆托付给堡里人照顾,带着团练使的任职文书,到后花园里揪住了县令,一路拖到县衙。
张团练走马上任,在县衙升了堂——
新捕头这一夜,先是审讯刺客一无所获,又被刘武敲打了几句,心烦意乱地回了家,还没休息就得知刺客跑了。他狠狠抽了两个没用的属下几鞭子,下令把所有衙役都叫出来,全城搜捕刺客,搞得小城彻夜鸡犬不宁。
凌晨时分,这位捕头已经亲自跑遍了小城里每一条街巷,连根刺客的毛也没见着,气急败坏地回了县衙。
还未到点卯时刻,县衙大门却已大开。他疑惑地迈进县衙,穿过前院,但见大堂的月台下跪了一地衙役,都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一向爱偷懒迟到的县尊,此时早早地端坐在大堂官椅上,一身整齐官服,抖如筛糠,面如死灰。
——县令肩上架着一把脏污破损的铁铲,用得太厉害,铲刃都磨秃了,不过凿掉他的脑袋还是毫无问题。
持铲者侧身靠坐在县令的公案桌上,穿着一身沾满尘土的夜行衣,衬得他面色漆黑,虎瞳昏暗。他一手架着铲,另一手把玩着一块“蚁县团练使”腰牌,不断将之高高扔起,又接在手里。他听见了捕头走进来的脚步声,便昂了昂下巴。
跪在堂中的刘武,咳了一声。月台下几个衙役赶紧爬起来,一齐将捕头摁跪在地,制住了捕头的挣扎。
张叁垂着眼,用脏污带血的指尖摩挲着腰牌,昏暗的眼底翻涌着杀意,沙哑地开了口。
“我说是他下的命,他说是你动的手。你俩自己倒歇倒歇,我这一铲子,该凿在谁身上?”——
李肆在地道里听到张叁的声音之后,就放心地昏了过去。
他昏睡了一整日。县衙里发生的那些鸡飞狗跳的事,走马上任的张团练怎的为他主持公道,他全不知情。
途中被张叁扶起来喂了两次汤药。旁人都被张叁赶出去了,怎么喂的也没人知道,反正好好地喝进去了,一滴都没漏!
他身体底子好,人又年轻耐折腾,傍晚时分,烧热便已退去。从昨日晌午到现在,只吃了几串虫子,两碗汤药,饿得发慌,迷迷糊糊地饿醒了。
天还没暗透,屋子里没点灯,一个人也没有。张叁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外面传来,他正站在廊下,跟刘武商量要事。张叁的声音倒是很平静,刘武却连连劝阻着什么。
李肆自己爬下床榻,赤裸的上身缠满了膏药布条,看见桌上有一个茶壶,便头重脚轻地走过去,想先喝口水。
结果没看见脚底下的凳子,绊了一大跤,桌子也被撞翻了,茶壶茶杯也都碎了。
“哗啦!碰!噼里啪啦!”
张叁和刘武都从门外冲进来,赶紧一齐去捞他。刘武本想帮着张团练把人扶到床上去,但张团练将双臂往李奉使腋下和腿下一搂,独自将他抱了起来,稳稳地抱去了床上。
李奉使的脑袋往张团练肩上一搁,顺势埋进肩窝里蹭了蹭脸。
刘武:“……”是我想太多,还是京师那边做派风流,同僚之间都如此亲近?
他甩了甩脑袋,见张叁神色坦然、李肆一脸清澈,确认是自己思虑太过。
张叁把李肆塞进被子里,严严实实地捂起来,问他:“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痛不痛?”
李肆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定定地看着他,单是说:“饿。”
张叁回头道:“刘兄,劳烦你去灶房跟吴大姐说一声,就说他醒了。说完你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咱俩再议。”
刘武帮忙点了灯,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屋里只剩二人,李肆挣扎着要起来。张叁便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又接着道:“知道你醒了要饿,我让吴大姐做了粥,粥里放了狍子肉。昨日堡里的弟兄特意去林里打了只狍子,本说昨日烤给你吃。”
李肆的脑袋晕乎乎的,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把脸贴在他肩上,很是安心。
张叁温热的手掌抚着他的头发,叹道:“小愣鬼,你吓死我了。要是在战场上伤成这样,我还想得开一些。这就钻个地道,怎的招惹出一身伤来?”
李肆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己啥也没做,就是从地道里钻出来,撞见了猪头。逮着猪头正要打,就被县令带人给围了。挟持猪头刚出城,就晕过去了。
要是不救猪头,或许就不会被抓,也不会受伤。可是,猪头难道不该救么?
哪怕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的。
他光是心里想想,晕晕地说不出口,听见张叁又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撬那块石头,不该让你自己过去。”
李肆使劲摇了摇头,要怪也是怪他自己,应该留在原地等啸哥,不该乱跑。
怪他自己不该跟啸哥分开。
现在回到啸哥身边了,他心里十分安宁。经过了这一场小别,他不知怎的,时刻只想黏在啸哥身边。这种缠人的欲望,他从前从未有过。他虽然听二叔和婆婆的话,依赖亲人,可常常独来独往,也不会天天缠着亲人不愿分开。
这感觉好生奇怪,但又令他好生开心。他侧过头,将整张脸埋进啸哥的肩上,埋得满脸都暖烘烘的。
张叁轻轻在他脑后拍了一下:“愣死了。”
李肆挨了小打,心里反而更安宁了。张叁絮絮叨叨地说话骂他愣,他听着更开心了。
张叁一边骂一边揪扯他的耳朵,揉搓他的脸。突然他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将张叁的手掌捧着,仔细一看。
张叁净了手,脏兮兮的布条也都拆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细碎裂痕——是挖了一日一夜的土,挖出来的。
李肆怔怔地摸着那些伤痕,眼里蓄了一汪泪。
“这点小伤哭个屁,”张叁连骂他都柔着声,“给我憋回去。”
李肆又扒开张叁的衣袄,硬要去看他左肩后的伤口。张叁不给他看,硬说:“一早好了,能使劲儿了。呀呀,你莫扒老子,怎的这般无礼,你是不是又想揩老子油……”——
吴厨娘端着一只食盘进来,里面是一大碗香喷喷的狍肉粥与一大碗狍肉汤片子。张叁正跟李肆拉扯成一团,赶紧将自己松垮的衣袄拉上,将李肆的被褥也拉上了。好在吴厨娘专心布菜,并没有往这边张望。
李肆许久没有闻见正经肉香,开心得很,硬要披上衣袄,自己下床,坐在桌前去吃——嫌在床上吃得太慢,又怕脏了被褥。
他将脸埋在粥碗里,悄无声息地吮食。刚吮了一口粥,又闻见汤片子也好香,又抓起筷子,去夹了一大筷子面片,塞进嘴里。
屋内另外两人都在旁看着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扬起慈爱的微笑——谁家里要是养了一只皮靓毛顺的小家兽,在一旁看那小东西认真吃食,谁也都是这么个表情。
李肆埋头吃得飞快,张叁看着不对劲,终于阻止道:“别吃了,再吃要积食了。这碗汤片子其实是做给我的……”
李肆挺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小嗝,将吃剩了一小半的粥与面片让给他。张叁也不嫌弃,接过他手里的筷子,便将剩下吃食几下拢进肚里。
吴厨娘又回灶房盛了一碗粥,两人分着喝了,这才都填饱了肚子。
张叁还在土堡里的时候就喜欢吴厨娘这手艺,道:“吴大姐,我问了刘县尉,说县令先前不住在衙里,所以灶房没有开伙,值班的衙役都只能自己打发饭食。你要是乐意,就暂且在县衙里做个掌厨如何?明日回堡里把你家相公也带过来,也做些杂役。你俩之后吃住都在这后院,挑一间喜欢的屋子住,每月我支给你们俸料钱。”
吴厨娘连连摇头道:“当家的,不用给甚么钱!您收留俺们住在这么好的屋子里,有吃有住,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先前您杀了土匪给每家都分了些钱财,俺俩口子都还没用上呢。”
张叁没有跟她争执,他现下手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连请大夫给李肆看伤的钱都还赊着,说出去也只是句空话。只等后面有钱了,强行塞给她便是。
吴厨娘欢喜得很,又关怀李肆几句,这便收走碗盘,自回灶房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吃饱的二人。张叁打了一盆水,给李肆擦了擦脸,见他睡了一日头发蓬乱,便小心地避开他额头伤口,给他梳了一个极其粗糙歪扭、一塌糊涂的发髻。
李肆对着水盆,都被这鸟窝似的的发髻给惊呆了。这东西平日在张叁头上,自是潇洒不羁,恣意风流;在李肆的头上,就像是小马脑袋炸开了花。
张叁自己看着也挺丢人,想给他拆了重做,李肆捂着脑袋连连躲闪——张叁手重,方才梳头的时候,梳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被扯下来的头发。
两人拉扯之间,李肆又从水里看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红红肿肿的,恰好像个鼓起的兽角。
他突然道:“小公子。”
张叁:“嗯?”
“有龙角的小公子,我见过。”
张叁神情便凝重起来:“在哪里?”
李肆恍惚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在……在你大姐家。”
张叁愣住了——
张叁自在县衙升堂之后,忙活了一整天,还没有时间去想到大姐。
七日之前,他与李肆逃离蚁县。捕头刘武从马道长的尸体上翻出了喷火之物,乃是一管特制的火筒——证明压根没有劳什子仙火奇术。但县令反而恼羞成怒,硬说是刘武失职放跑刺客,撤了他的捕头之职,任给了另一个捕役。
新捕头的武艺、能力、威望,样样不如刘武,所以急于立功,想要做出些名堂来讨县令欢心,这才对李肆动了重刑。
正如刘武所预言,新捕头果然给县令背了锅——县令只说抓刺客审刺客,也没明说要用大刑,都是新捕头自作主张。
张叁要凿断新捕头执鞭的右臂,被刘武阻拦了。刘武悄声劝说张叁,说新捕头罪不至此;况且张团练新官上任,在本地无兵无马无权无势,未得人心,一来就砍掉老捕役的手臂,虽有威慑之用,但也令众人胆颤心寒,不会真心臣服。
张叁想起王总管要他“凡事谨慎、不能冲动”的嘱托,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只抽了新捕头三十鞭,抽得皮开肉绽,放他走了。
张团练接管了县衙,将战战兢兢的县令赶回家中“好好休息”,自己将县衙后院霸下,安顿了昏睡的李肆,请了大夫来治疗。
他则与新任的县尉刘武一起,商议起小县的兵马整备、钱粮物资等事宜来。
忙活了一整日,他连口水都没喝上,只喝了几口李肆的汤药,苦得要命,含在嘴里都皱眉。到傍晚时分,李肆醒来,他陪着吃了半碗汤片子、半碗黍米粥,这才算是终于歇了一口气。
而这时,李肆提到了他大姐。
张叁从魁原回蚁县的这一路上,不是没有想起过大姐。先前以为自己要死在魁原,便不敢见她。现在回蚁县做团练,倒确实是能见了。不仅能见,还能天天见。他却又不敢见了。
他不知道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只觉得自己是太对不起大姐,亏心得很,所以惶恐不已——
张叁又惶恐又心急,想趁夜去看望大姐。
但是夜里风大,又下起了小雪。他不想带浑身是伤的李肆出门,李肆却执意要跟着一起。张叁拗不过他,便将他用虎皮大氅裹起来,脑袋也用虎皮帽包住。
两人戴着草笠,一人提着一盏灯笼,踩着薄雪往大姐家走去。
大姐一家三口,此时正在廊下一边烤火一边吵嘴。大姐怪姐夫看护不力,放跑了受伤的小哥。姐夫万般委屈,因为跟小哥睡一屋的可是小弟。大姐骂说弟弟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拦得住谁,是你做姐夫的追也追得不及时。姐夫又万般委屈,因为追的时候可是俩口子一起追的。
小弟想劝他俩别吵了,于是装作新奇地说院里下雪了。结果俩口子一见下雪了,都更加担心起又受伤发烧、又似乎被衙役们追捕的小哥来——吵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小弟一声呐喊:“姐,姐夫,咱别吵了!既然这么担心,不如咱们再出去找找他吧?说不定他躲了一天,晚上出来又晕倒在哪家门前呢。”
俩口子一愣,都觉得小弟说得有理。呀呀,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读了好些书,聪明得很。
三人便收拾行装,打起灯笼,披上草蓑,戴上草笠,准备冒雪出去寻人,并且走之前提前对好了口供——若是遇上搜捕的衙役,只说是家里新捡的小狗走丢了,小弟哭着说要找回来,所以一家三口到夜里还在寻狗。
姐夫提上灯笼,大姐带上假装套狗的绳子,小弟随时预备好汪汪呜呜地流泪。三人齐心协力,斗意昂扬,这便准备出门——
一拉开院门,外头站着一只提着灯笼的大老虎,吓得打前阵的姐夫一蹦三尺高!
“妈耶!娘子救命啊!娘子!”
张大娘子把丢人现眼的相公拉到自己身后,定晴去看那大老虎。大老虎将帽子掀开,露出一张苍白俊气的脸,额头上还带着伤,正是他家走丢的小狗,不对,小哥。
张大娘子欣喜道:“小郎君,我们正要出去寻你!可担心死我们了,你……”
小郎君眨了眨眼,往旁边一让,让出了躲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黑衣袄,五官棱角冷锐,乍一看煞气逼人,十分陌生。但是他头上顶着一个张大娘子十分熟悉的、鸟窝似的发髻,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
张大娘子便愣住了。
张家相公这时候道:“呀呀,都别愣着了,赶紧先进来,外面冷得慌。”
第25章 净会撒娇
众人都卸下行装,李肆将虎皮大氅与虎皮帽也脱了,都躲进了廊下,继续烤着先前那盆火。
张叁低着头不说话,张大娘子也不说话,张家相公不敢说话,李肆不爱说话,小公子不知道该说啥。一屋子人尴尬地沉默着,只有盆里的柴火烧得“哔哔啵啵”作响。
许久之后,张大娘子突然道:“你给人梳的头?”
她指的是李肆头上那个一模一样的鸟窝。
张叁悻悻地点头。
“从小就不会梳头,小郎君白生了这么好看,全给你糟蹋了。”
张叁又点点头。
“我住着爹娘留下来的老房子,招的是上门婿,怕你回来找不着家。等了一年又一年,连封信也没有。知道你不识字,哪怕找人代写一封呢?”
张叁垂着眼,回道:“二哥死得惨,一开始不敢写信,不敢让你知道。后来听说抚恤会发回家,想来你还是知道了。我一直没个出息,打了许多年仗,都只是个小兵,想着以后做了大将军,再回来让你风光……”
他抬起眼来,鼓起勇气看向大姐:“我现在是团练使了……”
谁料到大姐跳起来虎虎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张叁被扇得向后一倒,跌到地上!李肆赶紧去扶他,眼角扫见张大娘子狂怒神色,吓得打了个哆嗦,双手摸在他胳膊上,没敢往上拽。
张大娘子暴骂道:“我稀罕你做大将军么!我稀罕你做狗屁团练使么!你从小就是个贪吃好耍的鬼玩意儿!我稀罕你有甚么出息!我只图你平平安安,图你不要打了败仗丢了性命,图你不要逃军上山做了土匪,被人给剿了!我日日夜夜担心你,你倒好,满脑子都是甚么狗屁!还想着让老娘风光?”
她上前一步揪起张叁的耳朵,吓得李肆松开张叁的胳膊缩到一旁去。姐夫与小弟也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动弹,大气不敢出。
张大娘子扯着张叁的耳朵,提着他就往窗户边摁:“这就是你的风光?你个败家玩意儿!没出息的东西!走到家门口了也不敢进来见老娘!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做贼,捅坏老娘的窗户!!!”
张叁耳朵都快被她揪下来了,见她要去墙角摸扫帚,重回竹笋爆炒屁股肉的童年噩梦,连连惨叫:“姐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痛痛痛……”
他跪在地上抱着张大娘子的腰,哭道:“姐我再也不敢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怕我一不小心死在魁原,所以才偷偷来见你最后一面……姐我想死你了……姐……”
张大娘子也哭出了声,将手中扫帚一扔!这对虎家姐弟大哭着抱成一团,一齐呜呜嗷嗷了起来!
屋里剩下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爬起来。姐夫安慰,小弟倒茶。李肆想去揉一揉啸哥红肿的耳朵,又不敢靠近大姐,在边上犹犹豫豫,躲躲闪闪——
几人坐在火盆前,叙了一夜的旧。
张家父母早亡,张大娘子一人拉扯着两个弟弟长大。两个弟弟都被强行征走的那一年,她已经二十一岁。大煊女子常常十五六岁便出嫁,她在当年已经算晚嫁的姑娘了。她生得孔武,性情火烈,不是一位广受欢迎的小娇妻,但为人耿直善良又勤劳质朴,来上门提亲的乡邻仍是不少。她怕两个弟弟回来寻不着家,不愿嫁到别处去,拒了不少亲事,最后招了个北面流来的上门夫婿,便是这位瘦相公。
这些年来,她依然在屠户摊做帮佣。瘦相公身体虚弱,便在家编一些草鞋草物,在集市上摆摊售卖。俩人多年来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任谁看来都觉得是瘦相公不顶用,但张大娘子也不嫌他。俩人勤劳节俭,性情又相合,日子虽然清贫一些,倒也过得恩爱又安宁。
几人另外又说起小公子的来历。
这位小公子大名乔慎,确是魁原那户破落府上的破落宗亲。枭军围城前,土匪将他掳出了城,本来是将他藏在城西的荒村里。但土匪没料到他府上如此穷困潦倒,也没料到枭军那么快便包围了魁原,只能带着他逃往了西边的废堡,想着先把他关起来,等枭军退了,再要赎金不迟。
他虽是宗亲公子,却自幼失怙、失恃,家里时常穷得揭不开锅,下人全跑光了,只剩了一个忠心的老管家不离不弃。他与老管家靠跟亲戚们写信求接济度日,吃穿用度跟不上,长得便瘦小一些,但是自小勤奋好学,书倒是读了不少,为人也机灵早熟。
他那时被土匪单独关在小窖里,得了吴厨娘的帮助,便摸黑逃了。也是从县令家的后花园里逃出来,只不过他脏污瘦小,没有“刺客”的待遇,府里下人当他是从狗洞里偷跑进来的小乞丐,更不信他说自己是什么公子,只将他打了一顿便扔出府去。
他辗转流浪,饿倒在张大娘子家门前,被张大娘子捡了回去,只当多了一个小弟,养了他这二十来日——
乔慎听说官家特意派李肆一行人来接他回京,很是惊讶。他虽是中原人,但生养在北方,从未见过中原模样,又惦念着困在魁原的老管家,其实不愿离开北地。但大姐和姐夫都劝他离开战乱之地,若他平安了,老管家也会安心许多;况且若他在京师站稳脚跟,战乱之后,还能接老管家进京享福。
他心神不宁的,勉强也答应了。
那块祖传的玉佩是证明他身份的重要信物,本该还给他。但县衙的捕役们都说,只在李肆身上找到了皇城司奉使的腰牌,并没有什么玉佩。李肆想是这一日颠沛流离时落在了哪里,十分自责。乔慎连声安慰。张叁则许诺与他一起尽力寻回玉佩。
乔慎还听说救他一命的吴厨娘也跟来了蚁县,还想亲自去县衙谢谢吴厨娘的救命之恩。张叁却怕县衙里人多口杂,他身份泄露会出什么乱子,让他暂时先不要出现,帮他转达谢意即可——
几人聊至深夜。因为担心李肆的伤势,张叁便说早带他回县衙休息,明日又来探望姐姐。至于乔慎,暂时还是先住在姐姐家。
张叁对乔慎道:“待过几日,李奉使伤势好些了,便会带着你南下京师。”
李肆整夜都不太发话,是个安静的听客。听到这一句,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看向张叁。
张叁不理他的视线,仍是与乔慎说着话。
乔慎又对张叁道:“三哥,你来蚁县作团练使,想必要招兵。我逃出来的时候,在地道里发现了一些器物,可能对你有用。”
张叁便约了乔慎第二日一起下地道一探究竟,这便带着李肆匆匆回去了——
回去的路都被雪覆了,小镇的石板路生滑。放在平素还好,此时李肆身上带伤,走得便十分艰难。
张叁想将他背起来,但李肆胸前全是鞭子抽的伤,硌得疼。张叁便将他拦腰横抱了起来。两人身高相仿,李肆又披着虎皮大氅,张叁像抱着一只毛乎乎的大虎崽,忍不住无声地低笑。
李肆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挂在他肩上,被他笑得浑身发颤,于是问:“很重么?”
李肆看着瘦,其实个子又高,肌肉又劲,不是大姐家干巴巴的瘦姐夫,也轻不到哪里去。张叁便笑着实话道:“不轻。”
李肆挣扎着想下来,被他拍了一下后腰。“莫动!抱得起!只是在想我姐找的那个相公,干巴巴的,细长条的,风大一些都能吹跑,我姐是看上他甚么了?”
张叁本是闲话,李肆却是认真思考,道:“姐夫人好。”
姐夫胆子慫,嘴子碎,但是心细又体贴。先前在屋里,众人都在说话,姐夫知道李肆受伤虚弱,专程给椅子铺一层褥子,让他坐得舒适些,还灌了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给他抱着。
李肆将脸埋在张叁肩上,声音听起来便嗡嗡地:“姐夫会疼人。”
张叁乐了:“你个小东西,你还知道甚么叫‘疼人’?你被说过亲么?”
李肆摇摇头。“疼人”这个词是他听婆婆和二叔闲聊时说过的,婆婆让二叔找个会疼人的娘子,又说会疼人的娘子知冷知热,会照顾人,想来便是姐夫这样的。
他脸埋在张叁的肩窝里,嗡嗡地又道:“你也会疼人。”
张叁的笑容呆在了脸上。
李肆说得真心实意,只是真诚地夸赞,毫无别念。但张叁许久都没回话。
风声飒飒,雪声簌簌。心跳声也淹没进了风雪里,没人能听见。
许久之后,张叁突然道:“小愣鬼,过几日伤好些了,便赶紧回京吧。这里只怕很快也要打仗,不太平了。”
李肆愣了一愣,将眼睛垂了下去,黑幽之中涌出了一丝哀伤。
他不明白啸哥为什么突然又说这话。先前在大姐院里,啸哥也说了这样的话。啸哥这样说,是在催他快走。
明明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见面,从早上到晚上,在一起还没有到一天。
明明一双手抱得这么紧、这么温暖,说的话却这么疏远、这么冷淡——
李肆那小兽般的觉察,并没有出错。回了县衙后院,张叁果然更冷淡疏远了,将他安顿好在屋里,竟然要自去隔壁一屋睡觉。
李肆被严实地捂在被褥里,竭力拔了一只手出来,拽着他衣角说:“睡不着。”
张叁道:“你白日睡了那么久,当然睡不着!睡不着眯着!”
李肆说话不知道忌讳,直白道:“你不在睡不着。”
张叁不为所动:“这么大人了,莫要撒娇。”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吹了灯就走了。
李肆在黑暗里睁大眼,全是被抛弃的茫然无措。
明明在魁原城的地牢里,啸哥晚上还抱着一床被褥专程下来找他一起睡觉!若要说成是撒娇,这也是啸哥先撒娇的哇!——
县衙的杂役不知道张团练与李奉使睡在一起的习性,给张团练另备了一间主屋。
这屋是县令刚来蚁县时的临时居所,县令将正妻留在江南老家,只带了三房小妾。夜里人多热闹嘛,床便置得大了一些。
张叁撅着屁股趴在大床上,肩后的伤口裂了又好,好了又裂,还是只能趴着睡觉。大床上空空荡荡,他的心里也空空落落的。
他是两人中年纪更大的那一个,理所应当想得更多一些。他自己也知道他跟李肆这些天来的亲密是过了头的——旭哥看出来了,周家兄弟看出来了,说不定连刘武也看出来了。
肆肆懵懂无知,以为对谁都可以摸手当作安慰,以为两个大男人可以夜夜睡在一张榻上……连男女不亲的边界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男男不亲的边界。
但更年长的他却不能再厚着脸皮装傻了。
他嘴里嚷嚷着不好男风,过去这些年也从没有对哪个男子起意。因为肆肆容易脸红害羞,便时常逗弄,都只是存了玩乐心思。可玩着玩着,不知怎的就起了歹念。
歹念不知从何处而生,从何时而起,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悄然地生长出来。这念头像草原上的星火,稍稍按捺不住,便烧成了一片汹涌的火海。
今日给肆肆喂药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占了人家便宜……
简直是恶匪,禽兽,畜生!
他懊悔地捂住了脸。
没办法,人昏着,药喝不进去,那除了……那还能咋的!
小愣鬼还老喜欢把脸埋在他肩上撒娇,嘴唇就蹭来蹭去的,又热又软……那能怪他扛不住么?
他懊悔地把自己的厚脸皮搓揉成一团,脸烫得快能搓出血来,耳朵里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张口呼吸时都快要蹦出口去。
可是,等他发觉自己生了歹念的时候,他便也生了惧念——他不能再与肆肆这样亲近。
因为肆肆马上就要走了。肆肆原本就只是来魁原办差事,不几日便要离开。回到京师复命,自会有大把赏赐,说不定还有高官厚禄。小马驹飞上枝头作了马凤凰,在京师荣华富贵,哪里还有机会再到北方苦寒之地来?
他俩是没有任何“以后”的。
不,他俩连“现在”都没有。
他心里那些歪门邪道的念头、恶匪禽兽畜生的念头,肆肆心里是没有的。肆肆只是全然地信任他、依赖他,将他当作亲切的、疼人的哥哥,就像旭哥和姐夫一样。
都是他一时冲动、一厢情愿罢了。
张叁想着想着,一腔热血便冷了下来,激烈的心跳也渐渐平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将脸埋进枕头里,准备就这样窝囊憋屈地睡去——
谁知道,门口又传来极其微弱、缓慢的“嘎……吱……”声,一股寒风跟着蹿进屋内。张叁抬头一看,稀薄月色下,李肆缠着一身膏药布条站在门口,连件单衣也没有!
张叁大惊失色,赶紧蹦下床去,将他扯进屋来,给他整个人塞进自己被褥里。
“你疯了么!外面多冷!虎氅怎么也不披?非要过来做甚么!”
李肆也给冻懵了,哆嗦了好一会儿才道:“冷,睡不着。”
张叁好气又好笑:“放你的狗屁,你那屋烧着火炕,冷个屁,我这屋才冷呢。快回去。”
李肆“嗯”了一声,认可了他的话,但是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
张叁推了他一把。李肆呼吸急促了一下,在被褥里嗡嗡地说:“伤口痛。”
张叁给气笑了:“你走过来的时候不痛?净会撒娇!”
李肆又“嗯”了一声,撒娇便撒娇吧,反正缩着不动。
张叁嘴上凶,但是不敢再推搡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冷得慌,只能掀开被褥,也钻进去了。反正床大,他俩肩并肩地躺着、趴着,伸长了手脚,还是绰绰有余。
只是被褥就那么大一张,两人还是只能缩到一块儿去,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张叁一边跟李肆挤着,一边叹道:“小愣鬼,我俩这样不行。”
李肆也不知道哪里不行,胳膊贴着他的胳膊,很是温暖安心。反正他烦恼他的,李肆开心李肆的,又只“嗯”了一声。
张叁叹道:“你不知道,我坏得很!”
李肆心想:老欺负我,笑我,还冷淡我,坏得很。
“嗯。”
张叁又叹道:“我们也才认识不过……不过九日而已。再过几日,你便要走了。”
李肆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嗯。”
“你一走,我俩这辈子不一定能再见了。”
“……”
这下李肆那边许久都没发出声音。张叁知道他呼风唤雨的能耐,转过身去,手往他脸上一摸——果然正在啪嗒啪嗒地流眼泪。
“莫哭莫哭!呀呀,怪我说错话,不说了不说了!”
张叁赶紧侧过身,把他拢进怀里哄,轻轻地拍他的背,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胸前。
李肆马上就不流眼泪了。
张叁心想:我坏就坏吧,反正也没几日了,大不了我努力克制一下,这几日不再占他便宜就是了。
“行了,不赶你回屋,就在这里睡吧。”
李肆僵直地毫无反应,一言不发。
张叁莫名其妙地把他脸捧起来,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就摸着面皮滚烫。
“咋了?”
“……”
“肆肆?”
“……”
“怎的又犯傻病了?醒醒!喂!呀!”
李肆傻得彻底,张叁怎么摇他也摇不醒。张叁两日未歇,又累又疲惫,摇了他一阵,稀里糊涂地也就睡着了。李肆在黑暗中傻了许久,稀里糊涂地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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