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京师此时的战况,并未像乔慎想得那般凶险。
或者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
一个多月前,枭军分东西两路南下,西路被阻于魁原城,东路则长驱直入,直逼黄河。官家被吓得屁滚尿流,当即退位给太子,自己做了太上官家,准备携后带妃地南逃。嚎啕大哭的新官家被百官抬上了皇位,黄袍刚一加身,就吓出了重病,高烧不起,人事不清,命不久矣。幸得一位“神霄真人”施法献药,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正月初三,佟太师“护送”太上官家逃离京师。正月初五,李肆等人便跟着指挥使离开京师,前往魁原寻求“火脉”。黄河守军不战溃逃,使得东路枭军眨眼便至。在李肆离开京师的第三天——正月初七,东路枭军便已经兵临京师,随即发起了攻城。
京师城坚兵足,守城长官又指挥得当。枭军攻城数日未下,双方休战,谈判至今。
二月初八,李肆等人回到京师的这一日,枭军已经驻扎在京师城下整整一月,双方也谈判了整整一月了。
而大煊各路援军,共计二十万兵力,也早就纷纷抵达京师城下。
援军占据城外东南面,枭军占据城外西北面。李肆等人恰好从西北方向回来,所以才恰好撞见黑压压一片的枭军——
李肆让众人稍作等候,自己骑马在附近寻了一块山坡,登高一望。他目力过人,果然发现端倪——枭军虽然看似众多,但东南方向的军队都隐约红旗招展,其实驻扎的是大煊援军。
他便调头回去,命令众人将马车弃下,让乔慎与自己同骑一马。一行人绕远路避开枭军,快马加鞭,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城南——
京师光是外城的城门便有十六座,其中城南的城门最少,但也有三座之多;这其中有两座城门还伴有水门。城门之外修瓮城,水门之外修拐子城,层叠护卫,固若金汤。
加上二十万援军的到来,使得这座天子之城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
乔慎自打临了京师,见到黑压压的枭军,一路上心惊胆跳。他坐于李肆马后,双手紧紧攥着四哥的衣袍,掌心全是冷汗。
直到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南门城楼,又见到大片援军的营寨,他这才安下心来。
他想,魁原城只有京师一半大小,面对同样的(号称)十万大军,仅凭三千名守军还可以坚守至今。既然魁原都能撑住,那么如此巍峨雄壮的京师城更加不在话下了——
李肆此时的心思与乔慎差不多,他也觉得京师尚算安全,因而放心地带着乔慎进城。他一路高举皇城司令牌,果然还是畅行无阻。
驻守在城南外的援军最高长官是大煊名将左师道,今年已经是七十六岁高龄。这位满面沧桑的老将听说有奉使从魁原归来,还特意赶来,询问了李肆几句魁原城那边的情况,而后派了一队亲兵,护送众人从西南角的侧门入城——
皇城司令牌递上城楼之后,紧闭的城门竟专程为这支奉使队伍所打开。在城外军士的护卫之下,护城濠上搭起临时木桥,层层的防守工事被军士们搬开缺口,朱红的两扇厚重城门徐徐拉开,城内的守城军士在门内站成两排,是护卫之势,也是迎接之势。
李肆一个小小的教头,离开京师时是趁夜鬼祟而走,归来却是如此隆重待遇。他一时有些呆愣,总觉得应该有什么人走在他的前面——是指挥使也好,是二叔也好。
横竖也不该他打头哇。
城上城下,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他的身上。此时若有啸哥在,他都要藏到啸哥身后去了。
坐他身后的乔慎偷偷地攥了一下他的衣袍,拉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就是头马!该走咧!四哥!
李肆便赶紧驭马前行,一边大睁着眼睛茫然四顾,一边穿过厚重城门,终于进了城。
——好在他向来神色木楞冷淡,守城军士只感受到了李奉使冰冷的扫视,并未察觉他的无措——
进了城内,守城长官便上来再次查验身份,随后派人又将他们一路护送前往大内。
京师城分三层,外城,内城,大内皇城。就连李肆自己,因为住在外城的军营,平素也很少进内城。
甫一进外城,乔慎的嘴巴便闭不上了。
枭军在一月攻城时,只攻打了北门和西门。南门至今未经战火,仍是依稀繁华模样。虽然城中人心惶乱,百姓大多闭门不出,勾栏瓦肆也都纷纷撤去,但那宽阔平整的大街、两岸垂柳的湖面、雕栏画柱的石桥、高大阔丽的屋舍、五彩琉璃的砖瓦……还是令乔慎看得目瞪口呆。
京师城内共有四条河,号称“四水贯都”。他们沿惠民河北上,入内城后,又穿过最宽阔的汴河。李肆驭马走上汴河上的兴国寺桥时,突然听见乔慎在身后问:“肆肆哥,那是甚么地方?”
李肆随着他话语往西边望去。兴国寺桥地势较高,能看见汴河之侧,一户深宅大院,比周遭数户邻院加起来还要阔大雄美。
李肆别的不知,这户人家他倒是很清楚——因为二叔年轻时候修砌过他家的院墙,二叔说那一院的假山,随便凿一坨出来,也是价值连城。
“蔡相府。”李肆道。
乔慎小声嘀咕道:“我以为是甚么王爷府,那么大。”
蔡相也早就跟着太上官家与佟太师一起南逃了,但二叔没提过这茬,所以李肆不知情。他本想望一望二叔所说的“价值连城的假山”,却见院墙颓倒,山石都不知所踪。
围脖:我的芽
给他们引路的兵士听见了这声嘀咕,也望那方向望了一望,多嘴道:“蔡相被抄家了。黎守御派人将他院里的石头都搬出来,垫在西城的水门下,防止枭贼行船攻击。”
乔慎知道蔡相,又好奇道:“黎守御是谁?”
兵士道:“黎纲黎右丞,现在是京西四壁守御使。”
他旁边的兵士用胳膊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噤声。他赶紧连声道:“奉使恕罪,小的们多嘴了!”
李肆摇摇头示意无事。兵士们不敢再说话。乔慎又小声问李肆,什么是京西四壁守御使。李肆压根也没听过这官职,也没听过黎纲此人,比乔慎还要茫然——
这两个没见过世面、也不了解局面的小兄小弟,随着引路的兵士,又渐次经过了延庆观、京师府、兴国寺、启圣观……一路走来,高耸的亭台、壮丽的楼阁,已经完全超出了乔慎对于京师雄美的想象。
及到了皇城脚下,乔慎仰起头来,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楼门,更是完全合不拢嘴了。
李肆生于长于京师十几年,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大内,他没有乔慎那惊讶赞叹的功夫,还得赶紧行使奉使的责任——
他将乔慎搀扶下了马,又赶紧向前来接引的大内长官行礼——
早早得知消息,已经候在宫门外的是一名宦官与数名皇城司兵士。正是一个月前他们临走的那天清晨,说自己“提举皇城司”的那位宦官。
众人都下马向宦官行礼。那宦官见领头者不是指挥使,而是换成了李肆,微一皱眉;又见马道长也没有了踪迹,不过好在狮头力士仍在队伍里,便微松了一口气。
宦官只匆匆带走了乔慎、李肆和力士,让其他人都留在原地等候“长官安排”。李肆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去,见陶实等人留在原地,神色都有些紧张无措。
——他们完成了官家嘱托,宦官原本许诺“官升三级,赏三千贯”,怎的到这时却只字未提了?
李肆不知太多大内礼数,心有疑问,便索性越过乔慎上前几步,想直接开口问那宦官。
宦官身后一人却突然出手拦住了李肆,示意他不要说话,且拉着李肆退后几步,让李肆退回了乔慎的身后。
李肆偏头微微扫他一眼,五十来岁年纪,鬓发斑白,从衣着服饰来看,像是身份仅次于那宦官的一名长官。
眼见宦官走出较远,这老长官低声跟李肆提醒道:“小奉使,入了大内,慎言慎行。”
李肆又认真看他一眼,见他与他喜气盈盈的上司不同,眼眶微湿,混浊眼底全是藏不住的悲意——
他们走西面侧门入了皇城。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余辉殷红。宫中一路高墙阔道,深院红宅,雕梁画栋,盘龙飞凤,便更加是二人从未见过的华美光景。但乔慎到这时已经万分紧张起来,不敢再抬头到处张望。李肆也“慎言慎行”,目不斜视地紧随队伍。
路仿佛变得漫长又煎熬,过了一堵又一堵墙,拐过一个又一个角。大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气息,不知哪里在香烟袅袅,又仿佛每处角落都在香烟袅袅。李肆隐约听见道人唱诵之声,前路皆是神霄绛阙,路边的宫女天青色的裙裾被寒风吹拂起来,如九天仙女,如梦如幻。
“你们且在此等候。”
突然宦官尖细的嗓子一声低唤,将李肆从这迷蒙梦境中惊醒。他忙不迭低头垂下眼去,视野中只有乔慎满是褶皱的衣角,上面一大片泥污将李肆拉回了现实。
他忍不住伸手替乔慎拉扯整理了一下,抠掉了一块泥,没地方扔,只能悄悄将泥块握在自己手里。
这点掌心的尘泥令他记起了自己是谁,从恍惚间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了冲天的火焰、滚滚的山石,想起了落石下众人散乱的尸体,想起了二叔青白的脸,想起了自己紧握着抠出鲜血的拳头……
灵霄宝殿、九天仙境与他有何相干?为了他走到这里的这一刻,二叔白白地丢了性命!——
宦官在里头尖着嗓子请他们进去,李肆便垂着眼,跟着乔慎一起进去。
一迈步而入,室内香烟缭绕,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此香名贵,名为“降真”,据说可招引仙鹤。但李肆却丝毫不识,香燃得太多,只令他感觉鼻酸,垂眼忍耐着。
里头不是殿堂,房间较小,似是一间道士清修的静室。供奉了一些神像,他无暇抬眼去看。官家坐在红漆的围子榻边,围子上画了一些书画,李肆也不识,也不能抬眼去细看。
他跟乔慎一起作礼跪拜下来,口称“官家”,头颅低垂,只能看见官家的袍角。
出乎意料,他并未见到瓦肆说书人口中的冕服龙袍,也非阅军时遥遥见过的金冠绛衣。这位刚刚坐上龙椅一个月的新官家,只穿了一身白底云纹的便服,窄袖长袍,衬得身形瘦削,瞧上去似是一名普通的文士。
新官家说话的声音也似个谦和平易的文士,他甚至亲自走近,将紧张得微微颤抖的乔慎从地上扶起。
“小弟远来辛苦,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客气,且坐着叙话。你们也都起来罢。”
李肆不知这话是对他和力士说的,伏在地上没动,身后趴着的力士偷偷扯了一把他的裤脚,他才站了起来。
他个子是全屋最高,这一站起,便看清了官家的脸——无甚特别,也不凶恶,也不威严,仍是像个普通文士。
官家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蓄着八字胡,脸颊瘦削凹陷,憔悴疲惫,眉宇间透露着深深的忧郁。这忧郁在他面对乔慎说话时减淡了一些,他牵着乔慎到榻边坐下,真的好似亲兄弟般亲近,和颜悦色地询问乔慎的家世,又关怀乔慎一路的颠沛。
乔慎感动得话音发颤,说及幼年时父母双亡,被老管家抚养长大,忍不住潸然泪下。
官家还和声安抚他。
“小公子吉人天相,这是否极泰来。”屋外突然传来一道人声。
李肆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揽着拂尘,悠然而入。身后的力士忙不迭唤道:“仙师!”
这仙师四五十岁年纪,生得一张上宽下窄的蛇面,狭长眉眼,一溜长须更显得下巴尖细。连日在太阳下作法祈福,被晒得一脸漆黑,面颊干裂脱皮仿似青黑鳞片。
李肆见他面相便心生厌恶与警觉,眉头微蹙。
仙师轻飘飘地扫了李肆一眼,对力士微一点头,径直越过二人,站着朝官家作礼道:“老道唐突失礼,请官家赎罪。”
官家对他恭敬得很:“神霄真人可算来了。来人,请真人上座。”小黄门搬来一尊圆木凳,放在榻边,离官家极近。
这仙师却先不坐,反而对官家又叩首行大礼道:“官家,大喜将至!”
官家道:“是了,今日寻回小弟,真人总算可以作一场护国清醮。”
“不仅如此,”仙师叩首道,“老道今日占有一卦,坎卦遇火,水火既济。小公子身带纯正火脉,自北方平安归来,北方黑水之祸,现已被小公子吉人天相所压制!我大煊否极泰来!福泽天庆!”
官家目露欣喜,然而眉宇间忧愁仍未散去,像是垂死之人得了一场吉利话,却着实没看到什么生存的希望。他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报。
先前给乔慎等人引路的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颤抖的手里捧着一只木盘。
“官家,枭二太子回书了!”
官家慌忙站起,刹那间浸出满额冷汗。他同样颤抖的手摸过木盘上摆放的枭国文书,展开一看,瞳仁一滞,呆直地跌坐在了榻上。
屋内众人不明所以,都紧张地望着他。
许久,官家才长吁一口气,面上露出狂喜之色:“二太子要退军了!仙师所言不虚,我大煊否极泰来!福泽天庆!”
屋内众人都赶紧跪伏叩首,高呼着福泽天庆,又齐齐称颂官家的福德!——
李肆也随大家一起跪了下来,在这与天同庆的欣喜之中,他却感觉一切发生得仓促又迷乱,仿佛仍在一场九天仙境的梦里,众人都狂醉其中。
他悄悄地回头望去,见屋外宫女黄门与皇城司兵士也跪倒了一片。方才提醒他“慎言慎行”的老长官伏在最首,在周遭旁人的欢喜迷乱中,只有他垂首不语,静默地匍匐着。
第42章 又骗了他
身负“火脉”的乔慎抵京当日,枭军突然放弃了持续整月的僵持与谈判,回书称要撤军。官家大喜过望,当即拜神霄真人为“国师”;又将乔慎封为“护国公”,留宿宫中。
官家没有忘记护送护国公的诸位军士,也下令升三级、赏三千贯;亡者抚恤其家属,家属亦得赏银。连力士也被封了一个司天监的差事。
欢喜之下,官家听乔慎说李肆武艺卓绝、指挥得当,便要将李肆调入皇城司,顶替已故指挥使的官职。李肆却是唯一一个出言拒绝的。
他记得啸哥的叮嘱,伏首道:“小的年少无知,做一都头便已足够。”顿了一下又补道:“副都头也足够。或者做回教头也好,小的擅做教头。”
他发言耿直,屋内众人便都低笑了起来。
官家也笑道:“你年少有为,岂可做教头埋没了你。也罢,你初入皇城司,经验不足,不便服人,便从副指挥使做起罢。李干当?”
跪在屋外的那位老长官起身进来,作礼道:“臣在。”
官家叹道:“李指挥使一向忠勇,为救护国火脉,猝遭不幸。好在有这位小李副使继承其遗志,未负所托。这位小李副使便仍在你手下教导,由你安排罢。”
老长官低着头,连连称是。
(注:“干当”,与前面的“提举”同为皇城司的官职,大多由宦官充任。大煊这一时期的“提举”为皇城司最高长官,“干当”在“提举”之下;“指挥使”在“干当”之下,领五百军士。)——
官家留下了乔慎与神霄道人,其余人都退出屋来。李肆也跟着那位被官家称为“李干当”的老宦官离去。
皇城司是皇帝亲军,宿卫宫城,多由贵胄子弟充任,俸禄待遇也远比禁军优渥。李肆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教头,能得官家赏识,调籍入皇城司,甚至一跃做了副指挥使,实乃大幸。
然而李肆并无调军升职的欢喜,只是垂眼默默地走着。
一些渺小的死亡,换来了“护国火脉”,仿佛还换来了枭军退军、京师安宁。在欢庆之下,这些死者便显得更加微不足道。指挥使还得了一句“猝遭不幸”的评价,而二叔和其他军士又得到了什么呢?——
二人出门不远,到了一处无人的拐角。老宦官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小郎君,我儿……李指挥是我养子,自小是我教养长大。他临死前,你可是在他身边?”
李肆点头道:“是。”
老宦官泛黄浑浊的双目中浸出水色,声音微颤地问:“他可说过啥话?有啥交代?”
李肆仔细回想,指挥使伤势过重,死得仓促,死前只来得及交代官家密旨、还要李肆杀了马道长以绝后患,旁的啥也没提。他便将指挥使临终时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了老宦官。
老宦官颤道:“便没有了?”
李肆掏出了一只纹绣精致的钱袋:“这是他身上遗物。”又将袖刀从袖口取了出来,也奉给老宦官:“他的随身兵器。”
老宦官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只钱袋,打开一看,是几串钱贯和一张叠好的一百两银票,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分文未动。
他抚摸着钱袋上的纹绣,叹息道:“这是他亡妻生前所绣,他日日带在身边。这些年我多次劝他续弦,他总是一推再推……”
老宦官浑浊双目终于淌下泪来,哽咽不再言语。李肆便又去搀扶他,抚拍他肩背。
老宦官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眼来。他将钱袋中的银钱都倒了出来,收好袋子,却将银钱与袖刀都推回李肆手里:“小郎君,谢谢你带回我儿遗物,这些于你有用,且收下吧。”
李肆收了袖刀,却不要那银钱。老宦官抓着他的手,硬将银钱按入他手中:“小郎君,你听我说,你是禁军军户出身,可有亲人?”
李肆点点头。
“京师围城一月,家家贫苦不堪,缺粮少炭。你且拿着,回家里用得上。”
李肆道:“我有三千贯赏银……”若算上二叔那份,甚至有六千贯。依着这笔巨款,他甚至能在京中置一处尚好的宅子,请来女使照顾婆婆。
老宦官捂着他的手不让他松开,摇头叹道:“你不明白。枭二太子提出天价的偿金,又要割三镇,才愿离开京师。官家这些日子为了给枭贼凑钱,已将京师上下掏尽,甚至连百姓的存银也索要一空,断没有钱再赏给你们了。那三千贯,不过是许给你们的一口空话罢了。”
李肆惊讶地睁开眼,不等他想明白。老宦官硬将银钱捂入他手中:“权当我儿借与你的,收着罢。”——
李肆还想发问,却见一名身着戎装的官员匆匆赶来。老宦官神色一肃,赶紧作礼敬称道:“黎守御。”
李肆听这称呼,想必是那位官职奇特的“京西四壁守御使”,这也跟着作礼,好奇地抬眼看去。
这黎守御虽然披甲戴胄,身形却矮小瘦弱,与一身重甲格格不入,是一位文士被硬生生塞进了武将的外壳里。他一身泥尘,面上带着碎石擦伤的屡屡伤痕,裤脚靴面全是淤泥。看面相,他才四十来岁年纪,鬓发与胡须却全都花白了,风霜满面,只一根脊梁还挺立着,撑起瘦小身躯与厚重铠甲。
黎守御快步而来,在二人身前微一停顿,也仓促作礼,问道:“李干当,听说枭营来了国书?”
老宦官恭敬道:“是。枭二太子许诺撤军了。”
黎守御顿时面露喜色,但又赶紧问道:“还说今日有一支奉使队伍从北面回来?”
老宦官垂首道:“此乃官家密旨,下官不便多言。”他顿了顿,低声道:“官家大喜,今日刚封了一位‘护国公’,还将神霄真人拜为‘国师’。”
黎守御面上惊疑,谢别老宦官,便匆匆前去拜见官家了——
李肆回头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老宦官见他好奇,一边带着他继续朝前走去,一边道:“这是尚书右丞黎纲,援军未到之前,枭贼数次攻城,都是被他指挥击退。”
老宦官又仔细看了一眼左右,才低声道:“他与来援的老左经略相公,二人主管京师内外守御。他二人一向主战,不愿割让三镇。前些天官家曾将他们撤职。但继任者守城不力,太学生和百姓上街喧闹,官家因此民怨,又将他们二人复职了。”
老左经略相公,便是先前在城外接引过李肆等人的那位左师道将军。这位七十六岁高龄的老将常年在西北担任经略安抚使,被时人敬称为“老左经略相公”——
李肆虽然听不太明白,但也认真地听着,并且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问道:“啥是‘割三镇’?”
老宦官脚步一顿。
他在宫中多年,谨言慎行,今日所有的这些话,他本都不该跟李肆多嘴。可他年过花甲,精心栽培的养子横死在外,他一条孤老残命,苟活不了几日,还有什么可惧怕?
“你在魁原时没有听说么?枭贼刚围京师之时,便要朝廷割让魁原、中山、河间三座重镇,官家为求休战,马上便同意了。后来援军赶到,黎守御和老左经略相公又力劝保住三镇,官家虽有反悔之意,可是割三镇的诏令,应当一早便传到魁原了。”——
李肆一呆。
他先是仿佛没有听懂,呆呆地立着。周遭风声突然大了起来,像风笼一般将他罩在原地,不能动弹。老宦官的声音裹挟着刺耳的风声,仿佛又在他耳边转了一圈,他才恍惚地心想:割让魁原?
是将魁原送予枭贼么?
官家竟然割让自己的国土送予敌国么?
啸哥不是说,魁原身系河东安危,一旦失守,河东不保,甚至大煊都将危亡的么?
枭贼不是野蛮残暴,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将投降的城民都视作牛马,卖为奴隶,任意驱使,任意屠杀么?
官家竟然可以“马上便同意”么?
诏令竟然一早便传到魁原了?
那他临走时,啸哥收到的那封来自魁原的信……——
寒风突然从衣领的缝隙贯入背脊,李肆像被一支冰冷的长枪穿脊而过,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啸哥知道了!
啸哥那时便知道了!
所以啸哥哭了,所以啸哥眼中才满含悲愤!
所以啸哥才哭着咬他,说最后欺负他一次……
啸哥让他安心回京师,不要再去魁原,说等仗打完了,会带着大姐、姐夫一起来京师,来看他……
啸哥又骗了他!——
刺骨的风渗进李肆的身体,在他血液里结成冰凌。
老宦官见他神色呆滞,颤抖不休,便伸手搀扶住他。
但李肆突然一下挣脱了他的手,转身便朝来路跑去!
老宦官大惊失色,迈开老腿使劲奔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拉住了李肆!“你做啥?”
李肆惶然道:“我去跟官家说,不能割三镇。”
老宦官闻言更加失色,他自己一条老命死不足惜,可这小郎君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断不能断送在这里。他双手攥住了李肆,急道:“不能去!满朝文武都争论不休的事,啥时候轮到你来说话?”
李肆两耳一阵嗡然,几乎听不清他在说啥,只呆呆地重复道:“不能割,不能割……”
老宦官急道:“小郎君……李肆!”
他猛地一晃李肆,沉声道:“你一个小小的副使,去了又有何用!文武百官自会争论,朝廷自有安排,官家自会决断!你除了惊扰官家,惹他惊怒,丢掉自己的官职,甚至丢掉自己的小命,还能做啥!”
李肆还想挣脱。老宦官急道:“你不是尚有亲人么!”
李肆动作终于一滞。
“你且回家去,照顾好亲人,那才是你此时应尽的本分!”——
老宦官赶在宫门锁闭之前,将满面恍惚的李肆送出了大内。
他进城时,随宗亲乔慎走西门。出城时,却应当作为臣子走东门。他从未到过大内城下,出了东门,再无人引路,便恍惚地站着,甚至辨不清回家的方向。
好在守门的军士见他站着不动,便盘问他几句,给他指明了去外城的路——
夜幕已降,街灯零落,街道上一片空荡死寂。京师原本是一座热闹喧嚣的不夜城,但兵临城下之后,宵禁戒严,街头除了巡逻的兵士,便再无一星半点的人烟。
李肆提着老宦官给他的一只灯笼,形单影只地走在阔落街头。他来时尚算风光,骑着高头大马,有人引领开路,一路所见高墙阔道、亭台楼阁。待到他深夜独行时,便渐渐看到了沿途颓倒的屋宇,被抄家抄得七零八落的深宅大院,被拆去做网的木梁,被凿去填水的碎石……
几日未曾落雪,街边的地上却有一大片结霜的淤泥——
在李肆离京的这一月里,枭军先是要求割让三镇,又要求“赔偿”一笔巨额的金银。官家懦弱畏惧,加之主和派官员们的鼓动,便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大煊繁盛之至,但这笔“赔金”还是远远超出了京师所能承担的限度。国库被清空,宫内的金银珍宝、连宗庙器具都被一起充数;官家抄了一批“贪官污吏”,连内官与勾栏瓦舍的乐妓的私财也被充公;最后官家颁下诏书,要求民间百姓“借出”金银——也只凑齐了十分之一不到的赔金。
黎纲守城原本颇有成效,左师道等援军也纷纷赶到,但因着官家昏庸畏惧、朝廷腐败糜烂、官员内斗不休,这城竟然越守越乱,谈判竟然越谈越险!
最后官家还在其他官员的怂恿下,将二人撤职,借以讨好于枭军。
昏庸懦弱之至,连百姓都能看出谁是谁非。
三日之前,太学生、低微士子、数万名百姓群集于大内皇宫前,要求惩治贼官、复用黎纲与左师道,民情激愤,在宫门外打死了一名传信的内官,吓得官家赶紧将二人官复原职——
这一大片结霜的淤泥,便是当日活活打死内官所遗下的血迹——
李肆不知这血迹的来源,也不知道这短短一月以来,这座天子之城中发生了多少可笑可悲可叹的纷扰。
钩心斗角的宫廷政斗、复杂诡谲的两国战局,他并不知情。哪怕知情,以他浅薄的见识、单纯的思考,或许也并不能理解。
他只知道啸哥说过,魁原不能失。
这样浅显的道理,连庸碌无知的张三李四都知道。贵为一国之主的官家、统御万民的朝廷、满腹经纶的官员们……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李肆想不明白——
寒风瑟瑟的深夜里,他惶然地回到了龙卫军的营寨。军士们都被调往各城门守御,营中也是一片空荡死寂。
小院里一片漆黑,他以为婆婆歇下了,院门想必已经锁上,便想提声唤醒婆婆。
还未开口,寒风啪地一下吹开了单薄的木门,重重地击打在门后。
李肆身躯一抖!
院内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草檐半塌,椅凳颓倒,扫帚、柴刀等器具都散乱一地,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他赶紧冲进了院里,急急撞开屋门!——
屋内同样一片凌乱。在灯笼昏暗的光照下,只见屋内桌椅翻倒,被褥、钱财、衣物、一些常用的生活物具,全都不见踪迹。
婆婆也不见了,床榻边的地上有零星几滴漆黑的痕迹。
李肆扑跪在地,用手一捻,再细细一闻,闻见了隐约的血腥气息。
“婆婆……婆婆!”
李肆双手颤抖,灯笼坠在地上,翻倒一旁,熄灭了光亮。他摸黑冲出门去,又慌乱地去了他与二叔那间侧屋,也是同样凌乱模样,不见婆婆的踪影。
李肆急得快要疯掉,一边唤着婆婆一边冲出屋外。如他狂乱的心境一般,狂风突然大作,将他发髻衣袄也都吹得凌乱不堪。
他踩中院里一块杂物,跌摔在地,霎时置身于冰冷彻骨的黑暗之中,又将失去亲人的惊惶将他笼罩,恍惚间又见到漆黑的四面棺材板向他围拢而来……
在那熟悉的昏沉与黑暗中,他却突然听到激烈的心跳声,听见自己曾经依稀的暴吼声。
不,他不愿意,即便或许要失去婆婆,即便或许要失去啸哥,他也不愿意再回到冰冷的黑暗里……
即便再多的痛苦与煎熬,即便要承受再难以承受的失去,他也绝不再忘记那些温暖的情感,绝不再做回一块无情的石头——
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回屋内,将灯笼扶起,重新点燃,又使劲抹擦了自己脏污的脸,将凌乱发髻重新盘好。
提着灯笼走出院外,他奋力定下心神,打算先在周围寻找一圈,问问住在附近的军户有没有见过婆婆。哪怕是婆婆被人掳出营外,守营的军士总也见过才是。
他没有走出多远,便听到附近一处小院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可是李家的郎君回来了?是哪一位李郎君?”——
李肆定睛一看,是邻居一户姓姚的娘子。她相公多年前战死,儿子比李肆要小上几岁,去年刚入了军籍。
“姚姨,是我李肆。”
姚娘子披着一件破烂衣袄,被寒风吹得颤颤巍巍,打开院门欣喜道:“李小哥,你可算回来了!快来,你婆婆在我家里!”
第43章 春日回暖
二叔临走时啰嗦了几句,劝婆婆夜里多加小心,不要摸黑摔下地去。孝顺儿子倒霉嘴,一语成谶——
叔侄俩走后不久,枭军围城,粮食柴炭都紧缺了起来。京师人口众多,周遭郊野的树木都被砍光了,打柴需去很远的荒郊,所以居民大多用炭。围城之后,连炭也供应不足,大内皇宫、高官富户家都连连叫苦,普通百姓人家更是只能在寒冬里煎熬。
好在叔侄俩知道婆婆年迈不便,平素便勤于囤柴囤炭,临走前也给婆婆留下不少。二人走后,婆婆自己烧也够了,知道邻居姚娘子是个寡妇,年幼的儿子又被调去城头守卫,家里毫无照应,便也将自己家的炭分给了姚娘子一些,还常唤她来家里吃饭。
姚娘子也是苦命,她丈夫早亡,她带着儿子又不愿再嫁,靠微薄抚恤与替人做工才将儿子拉扯长大。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长大可领军俸,又遇上枭贼围城。她儿子年轻力薄,守城没两日,便遭了一支流箭。尸体抬回营寨,她哭得差点断了气,当场便要自我了断,却被婆婆拦下,之后更是日日陪伴劝导她。
前几日的一天夜里,夜风吹开了院门,婆婆听声音误以为叔侄二人回来了,慌忙下床去迎,不慎跌下地去,摔断了腿脚,又磕破了头,是以在床边留下血迹。
婆婆躺在地上昏了过去,还好被褥搭落在她身上,炕又烧得热乎,熬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姚娘子来探望她,才慌忙将她救起,请了大夫来救治。
婆婆断了一条腿,断续地发着烧,连日昏睡,总也没个醒的时候。大夫说不准老婆子是好是歹,只能嘱咐姚娘子按时喂药、勤于翻身、多加照料,尽人事听天命。为了便于照顾她,姚娘子便将她接到了自己家中。
姚娘子家中贫苦,连炭也是靠婆婆资助,自然无钱支付医费。她因为急着给婆婆带被褥衣物,又要找到钱财来付医,便将婆婆家里翻乱了一些——
李肆含着眼泪,跪在地上给姚娘子连连磕头。姚娘子直说受不起这大礼,也含着眼泪连连搀扶他。其实她的命也是靠婆婆续下的,若不是担心她死后这位盲了眼的邻家婆婆无人看顾,她早就随相公儿子而去了。
李肆连连谢她,摸出指挥使“借与”的钱财,都要塞进她手里。姚娘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吓得使劲往外推。
“李小哥,你听我说,”她含着眼泪推着钱道,“我照顾你婆婆,也不是没有私心。这么些年里,你婆婆一直劝我再嫁与你二叔。我知你二叔是个好人,但担心再有了弟妹,我大儿便要受委屈,一直未曾答应。现下我儿去了,我本也想随他去了,是你婆婆救我下来,劝我留下一条命,往后日子还长。我原想等你二叔回来,若他愿意,我便嫁入你家,可现在连他也……”
她哽咽起来,李肆一听她说二叔,原本便含着泪,也哽咽起来。
俩人一齐哽咽着抹眼泪,倒真似一家人似的。
姚娘子含泪道:“李小哥,我这般年纪,也不愿再嫁旁人了。你自小没有娘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若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干娘’,当我还有一个后人。我把婆婆当作我亲娘照料,待我老了,便仰赖你替我收尸……”
李肆呆了一呆。他自五岁记事起,浑浑噩噩,不知有娘。被啸哥拍醒之后,隐约记起了幼时娘所哼唱的曲子,却仍记不清她模糊面容……
他还能再有娘么?
他呆了片刻,往地上又一跪,磕头唤道:“干娘!”
姚娘子泪如泉涌,将他从地上扶起,直说着:“好!好!”——
李肆认下了干娘,又安抚了干娘一番,便先回了自家小屋。
他彻夜未眠,点起烛火,将小屋内外全部收拾整理了一番。第二日一早,他便出门去,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都换成钱贯,在内城里租下了一户小院,将干娘与婆婆都从贫穷简陋的军寨里接了出来,安顿在条件好一些的新屋内,也便于他自己来回皇城司值班和照料婆婆。
忙完这些事,他便又匆匆去皇城司入职。老宦官李干当见他振作起来,十分欣慰,尽心地教导他皇城司的各项事务。
皇城司主职是守卫宫城,其下又设探事司,替官家做些查访探刺的密务。已故的指挥使便隶属探事司,原本带了十来名探事司的逻卒北上魁原,现下只剩两人活着回来。
因为人事不足,李干当又在李肆的举荐下,将陶实等人也拔擢调入了皇城司。这些军士们白白奔波一场,连三千贯赏银的影子都没见到,十分委屈愤懑,但经此调擢,也算得了大好处,勉强都将怨言忍了下去——
李肆等人回到京师的第三日,一大早,枭军便拔营起寨,终于撤离了京师。
京师一片热闹欢腾,百姓纷纷走上大街,甚至拥挤在西城与北城的城头,遥望那大片黑云如潮水退去。
当日晌午时分,枭军尽数退去之后,神霄真人在外城北面的封丘门开下神坛,要当众作一场清醮法事,驱除魑魅魍魉,祈求天降“神火”,庇佑大煊国运。百姓更加拥堵相望。
官家体弱病虚,不能亲临,便命了文武百官前来,“护国公”乔慎作为法事的重要参与者,自在其列。李肆跟陶实等人都在随行护卫乔慎的队里。
陶实小声向李肆低语,他也是军中听来的消息——说这位神霄真人原也是一名低微禁军,一向神神叨叨,称自己幼时跟高人学过“道法”。枭军南下之前,他所居住的营寨遭了一场夜火,兵士们或死或伤,独他浴火而出,毫发无伤。他说自己有“道家仙火”相护,此番破劫升了境界,摇身一变成了“真人”;后来更不知怎的攀上了皇城司提举的关系,混到了御前,在当时仍是官家的太上官家面前显摆了一番“仙术”,被调入了司天监。后来枭军南下,太上官家逃离京师,新官家一上位便吓出重病,人事不省,也是经他施法献药,这才清醒过来——
李肆眼见那位满面蛇相、身披紫袍的假真人,煞有介事地摆开道场,呢喃有声,蹦跳起舞。一番“祈福”之后,他牵着护国公乔慎走上祭坛,先是唱诵了一番,突然抓起乔慎的胳膊,掀开衣袖,持刀狠重一划!
李肆面色一沉,登时便要冲出队伍,被陶实死死抓住。
乔慎疼得浑身发颤,但也不敢挣扎。那神霄真人将他鲜血淋漓的胳膊举到香坛上,将淌出的血都滴入香灰之中,而后挥臂一扫拂尘。
香坛上突然炸出一团大火!冲天而起!如火龙贯日一般!
乔慎惊得直往后退,被神霄真人紧紧摁住。二人齐跪于坛前,被火光熏得满面漆黑。百官与围观的百姓也都连忙跟着跪了下来,直呼:“仙火护国!”“仙火护国!”
李肆没有跪下,他笔直地站着,蹙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那装神弄鬼的假道士,恍惚间似又见到了马道长于山林间纵火烧人的疯狂身影。
扑跪狂呼的百官之中,犹有数人,也同他和陶实一般直身而站。他在其中看见了黎守御,还有几名官员,着装或文或武,都只是随黎守御一起挺直地站着,沉默地看着祭坛——
法事之后,李肆和陶实等人护卫着乔慎和神霄真人回到宫中,还先要去拜见官家。
官家听说国师在护国火脉的帮助下,真的请来了“仙火”,十分欣喜,当即又给了国师与护国公许多封赏——当然,凡涉及金银,都只是一口空话。
官家叮嘱李肆等人将护国公送回去好好歇息,又唤来太医替护国公诊治伤口——
治伤时,李肆一直守在乔慎身边。太医走了之后,他在乔慎榻边轻轻坐下,垂眼看着小弟手臂上厚厚一层渗血的膏布,轻声问:“还疼么?”
乔慎脸色苍白,额角还带着一些未擦尽的香灰,往屋外又看了一眼,见几个宫女黄门都在外头候着。他收回目光,低声道:“不疼了,肆肆哥,不用担心。”
李肆又左右扫视,仔细看了看他房中的布置。乔慎被安顿在了后宫一处偏房,按规制原是未成年的皇子的居所,四下里红木黄梁,瞧着似是精致。但是窗户破损,桌椅带灰,茶杯都缺着小口,被褥也散发着微微的霉腐气息,一看便是仓促打理出来的。
李肆又问:“在这里过的好么?”
乔慎连连点头:“我过得很好,这两日官家都让我去陪着他,他很关心我,问了我许多话,还说要我以后跟太子一起读书。”
其实太子尚才九岁,乔慎却已经十四了,二人书也读不到一起去,乔慎仅是去做个陪读。
乔慎面上挂起笑容,兴奋地跟李肆说官家待他如何之好,又说京师如何繁盛,宫中如何华贵——他这两日穿的衣裳、吃的饮食果子,以往在魁原连见也没有见过。
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游离不定,声音也略微颤抖,再没有了以前机灵敏捷、顾盼生辉的模样。
李肆看出了他的惶恐不安,只觉心痛,握着他手腕低头不语。
乔慎也看出他并不开心,便问他:“肆肆哥,你回家了么?可是家里发生了甚么事?”
李肆点点头:“婆婆受伤了。”
乔慎连忙问:“可要紧么?我求官家让御医为她诊治吧!”
李肆又摇摇头,他昨日让干娘又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再来看治,大夫留的方子跟前一位差不多,都说婆婆年迈体弱,只能慢慢调养。“已经请了两位大夫了。”
他问乔慎:“小弟,你可知道官家割了魁原的事?”
乔慎的手一颤,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又慌乱地往屋外看了看,见宫女黄门们似乎并没有听见,又压低声道:“四哥,这事说不得。”
李肆看他神情,便知他已经知道了,痛声又道:“那百姓们怎么办?啸哥和大姐、姐夫、你家老管家怎么办?”
乔慎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自己声音也颤抖起来:“四哥……前日你走之后,黎守御便因为割三镇的事与官家争执起来,官家大怒,回寝殿便晕倒了,若不是神霄真人赶来救治,官家只怕要一病不起……官家没有因为此事而降罪黎守御,已经是他仁德……我,我也不敢再提此事……”
李肆竟不知,这样割让国土、背弃百姓的官家,还能得一声“仁德”?
他蹙眉还想说话,乔慎赶紧将他嘴捂得更紧,压着声音急道:“四哥,你听我说,此事急不得,也不是死路一条。我那日听官家亲口说,答应割三镇只是哄走枭贼的权宜之计,待京师解围,自会派援军再去援魁原……”
乔慎好说歹说,才将他四哥安抚下来。陶实又在外头高声咳嗽,提醒李肆该回皇城司履职,李肆便也只能告辞离开。
他出屋之时,守在门外的小宫女小黄门都偷偷地抬眼看他。这位李副使与护国公在里面争执了几句,虽然听不清是啥,但也足够令人好奇。但见李副使一脸森严,目光冰冷,便吓得他们又赶紧低下头去!
其实李肆也不是耍官威,也不是刻意威胁,纯粹是心里气得慌,面色又冷淡,看着唬人罢了——无意中倒起了好效果,没人敢就此事去乱嚼舌根——
李干当知道李肆的婆婆受伤养病,便刻意没有安排他留宿宫中。李肆白日里在宫廷护卫,夜里便赶回家照料婆婆。护卫之职严苛辛苦,上司下属之间钩心斗角,他虽不参与,但也常被干扰。好在他做事认真严谨,上有李干当护他,下有陶实助他,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背过什么黑锅。
婆婆夜里要翻身、擦洗,他也帮着干娘一起伺候。家里有什么苦力的活计,要搬炭,要修屋,要扫洗清理,他夜里回来,拦住干娘,让她去歇息,自己埋头一一去做。天没亮他便起了,跟干娘一起抢着做早食,早早地吃过,便又赶去皇城司。
他忙忙碌碌地熬过了这个混乱冬天的尾声。过了春分便到了寒食,天气渐渐回暖,护城濠河上的冰凌消失无踪,汴河边的柳树冒出了绿芽,河边的花草也都茂盛了起来——
寒食清明连放了三日假,恰逢李肆轮休。他仍是和平时一样天未亮便起来,吃过早食,将院内清扫了一遍,又帮着干娘替婆婆翻身擦洗。
二人给婆婆换上洁净干燥的衣物之后,李肆将脏衣物端去院里,坐在小马扎上埋头搓洗,突然听见干娘在屋内急急唤他。
李肆扔下衣物,忙不迭冲进屋内。
干娘指着婆婆的手,喜道:“动了!方才动了一下!你快唤她!”
李肆低头一看,见到一缕晨光从窗边泄入,像有生命的小溪一般流淌到了床头。婆婆垂在床沿的枯皱手指浸润在那温暖微光里,突然又动了一动。
李肆慌忙跪伏在床边,使劲在衣袄上揩干了湿漉漉的双手,抓着婆婆的手指,急急唤道:“婆婆!”
老人家眉目颤抖了一下,虽然眼皮还紧闭着,但嘴唇也微微动了一下。
李肆接连地唤道:“婆婆,是我,我回来了,婆婆,醒一……”
他声音滞住了,见到一滴清亮的泪水从婆婆眼角滑落。
她听见了——
清明那日,李肆在京郊为二叔立了一块衣冠冢,与干娘一起去踏青,为她儿子、李肆父母都扫了墓,又带了柳枝回来插在小院门上。
天气一天一天温暖了起来,婆婆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能睁开眼迷蒙地往李肆的方向张望,也能回握李肆的手,渐渐地,也能开口勉力说一些话了。
在二月的尾声里,北方的消息传回宫中,也传到了李肆的耳朵里——原来魁原并未放弃抵抗,中山与河间也没有。这三座重镇抵死不降,不仅不向枭军敞开大门,连大煊朝廷派去交涉的割地使臣都被守军们用石块砸了回去。
朝廷之上,百官也依旧争执不休。官家也知道三镇一失、大煊迟早亡国的道理,有所动摇,派使臣与枭军交涉,想以更多的岁币赎回三镇。然而枭国那边,到嘴的肥肉岂能不吃,压根不带搭理他。
枭国不搭理,煊国也不能坐以待毙。以黎守御和左经略为首的主战派大臣,便都催促官家下诏收回三镇,并且派大军北上支援三镇。官家怕此举得罪枭国,说他出尔反尔,撕毁和约,迟迟不愿答应。
如何修饰此事,既能出兵支援,又显得师出有名,不至于在枭国那边留下把柄,朝堂由此又争论不休——
李肆这一日又守在静室之外。春日回暖,他也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了皇城司的春秋制服,腰佩御刀,窄袖红袍,裹肚护腰,黑幞黑履。衬得他更加宽肩窄腰,挺拔清俊。
他面色木然冷淡地立在花红柳绿的廊下,仿似一尊神将落入红尘,幻化成人,却并没有丢失最后一分不似凡俗的仙气。
他初见官家时的这一户静室,在御书房附近,原是太上官家静心修道之所。太上官家退位后,新官家虽对道法不似他父皇那般精通痴迷,但也信奉一二,自从被神霄真人施法所救之后,更是对真人深信不疑,将神霄真人请进了这里日夜诵经。
官家在朝堂上被百官吵得头疼脑热,心悸晕厥的毛病又犯了。神霄真人请来护国公乔慎作陪,一齐诵经,为官家施法“治疗”。
李肆守在屋外听了一个时辰的吟诵,又对神霄真人十分反感,自己听着也心悸犯晕乎。他有些烦躁地甩了甩脑袋,想将真人尖锐刺耳的诵经声从耳朵里甩出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唤道:“李副使,许久不见。”
李肆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力士。他现在肚子也不大了,脸也没有以前肥阔,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官服,但腰上系着裹肚护腰——不像司天监的文官,倒像是武官服。
力士上前来跟他互相礼了一礼,本想来找真人汇报,听说里头正在为官家作法,便暂时不敢进了,也只在屋外陪李肆一起站着。
他见李肆盯着自己的裹肚,便低声解释道:“我现在不在司天监,官家命仙师自己建了一支‘仙火军’,我是副将……”
李肆惊讶地又看他一看——什么叫自己建了一军?这每个字他都认识,加在一起狗屁不通!
力士见他疑惑,低声又解释道:“官家忧心枭贼被悔割三镇的事激怒,怕枭贼又南下京师。真人便说可练一支仙火奇兵,随他修习‘五甲兵法’,助以护城。这兵法你应当也听过,便是那时马道长在蚁县……”
力士瞧见李肆的眼神盛怒尖锐起来,慌忙一把拉扯住他:“李副使,可莫生气,可莫生气。”
力士朝一旁的陶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看守,又拉扯着李肆,将他拉得离屋子远了一些。俩人躲在墙后拐角,见四下无人,力士才赶紧将李肆放开。
李肆气得将手都扶在了刀柄上:“他也要学马道长练妖法骗人么?”
——又寻来一批五行属火的人充作兵士,日日打坐吐纳,修炼假道法么?!
力士当然知道马道长喷火的假门道,又亲眼见马道长仙火护体未遂、被李肆一刀劈死,他自己也知这“仙火”与“五甲兵法”的荒谬,只叹道:“不是真人学马道长,真人乃是马道长的师尊,是马道长学了真人……”
李肆怒道:“你替他做副将,也要帮他骗人么?”
力士忙不迭扑住他的手,将他抽出一寸的刀刃又捂了回去,脸都吓白了:“李,李副使,这是做啥,你,你也知道,我是不得已!我要不做这个副将,忤逆仙师,只怕连命也没有了……”
力士又慌忙朝左右看看,确认没有人经过,才又道:“况且我做这个副将,总比旁人做了好哇。我好歹是真带着他们操练武艺,除了每日打坐吐纳,应付一下仙师,也并没有丢下刀法、箭法哇。我还说抽空来找你学一学练兵……”
“学个屁!”李肆怒道。
他气得码起袖子想将力士再暴打一顿,力士捂着头连连求饶,说自己马上要面见官家,可不能伤了脸。李肆一把揪住了他露在外头的猪耳朵!
“咿!咿!”力士痛叫道,“你咋跟张团练一样,咋还扯人耳朵!”
第44章 终于明白
李肆动作一顿。
张团练,这三个字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
那日从李干当口中得知朝廷割了三镇、得知啸哥骗了他,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自己胸口割裂般的疼痛是因为什么,是怨怪啸哥对他的欺骗?
待回家见婆婆受伤,他便无暇再去“怨怪”啸哥了。
之后的这一个月里,他每日匆匆忙忙,来来去去,挂心魁原那边的消息,却不自觉地在心里模糊了啸哥的脸。
因为每一次想起啸哥,剖心的疼痛又会涌上胸口,让他喘不过气,让他痛苦煎熬。
他不擅长抒发自己的郁结。自打与啸哥分别,也没有了与人倾诉的欲望。每日只闷头做事,虽然也与婆婆和干娘说说话,但都是互相关怀和叮嘱。这疼痛一直潜藏在他心里,被他死死地压着,却因为力士一句话,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李肆脸色发白,手指攥得更紧了!
力士压着声音一通惨叫,咿咿地求饶,好说歹说,才终于救下了自己可怜的耳朵——都被扯长了!左右两边都不齐整了!
李肆寒着脸威逼力士,要他带自己去“仙火军”看看。力士本就敬惧他,也用不着威逼,赶紧答应当日夜里便带他去看,然后护着耳朵灰溜溜地先跑了——
当天夜里,李肆便随力士去了一趟“仙火军”的营地。
他没有想到,这批临时募集的队伍,竟已有三千人之多。神霄真人在禁军中选拔了一批五行属火的军士——不像指挥使那般精心挑选一些能人壮士,而是只要属火便行。
而后又在民间收集了一大波属火的地痞流氓,硬生生凑了三千人数。这帮人良莠不齐,且大部分是莠,都是些坑蒙拐骗的宵小之徒,又恶又坏,又懒又慫,欺压百姓倒还顺手,一遇敌则如流水溃散,根本不堪使用。
但神霄真人有何在乎呢?他只要坐稳国师的宝座,担起“护国”的盛名,抚慰住官家焦虑不安的心,中饱私囊吃吃军饷,沉浸在仙师的美梦里,苟得一日是一日便罢了。
李肆气得浑身发抖,手掌紧紧握住了刀柄。力士怕他拔刀出来,要当众剁个猪头,或者冲回皇宫把仙师给剁了,吓得寒毛倒竖,口中直劝:“莫气!莫气!”
李肆咬紧牙关,阖了阖眼,逼自己冷静下来。
气有何用?冲动又有何用?杀力士有何用?进皇宫剁了妖道,他自己如何全身而退?婆婆和干娘又会遭到怎样的牵连?
他沉默了许久,才对力士道:“你且将他们当中可用之人拣选出来,列为上军,好生操练。懒惰顽劣之人,都列为下军,严加管束,不让他们上街生事,滋扰百姓。”
力士连连答应,又向他请教了不少练兵之法,战战兢兢地将他送出营外——
李肆走出百十来步,回想起啸哥做“张团练”时的种种言行,对下属和百姓的尊重亲切,以及众人对他死心塌地的敬服……
他冷着脸又倒了回去,把力士又吓得战战兢兢。力士讨好地问道:“李副使,还有啥事?”
李肆脸色同样冷淡,语气却和缓下来:“力士,请教你尊姓大名。”
是了,他们结识这么久,力士从未有机会报过自己的姓名,李肆也未问过。
力士受宠若惊地道:“免尊,免尊,小的名唤郑酒,耳朵郑,酒水酒。”
李肆朝他认真地抱拳作了一礼,道:“郑兄,你做过坏事,却不是坏人。张团练也说,你有良心……”
他谨慎地将“但不多”三个字省掉了,又接着认真道:“这些军士未来要随你出战守城,京师的安危也系于你们身上,劳你一定费心操练。”
郑酒打小便是无人管束的孤儿,在京师街头混迹,做了十几年流氓;二十好几了,挨了李肆两顿暴打,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这才幡然醒悟重新做人。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一番好话,感动得涕泪横流,连表忠心:“你放心!小的一定全力以赴!认真操练!”——
这一日起,李肆便更忙了。
他除了每日皇城司的公务、照料家人,每当轮休之时,还会去仙火军的营寨,帮助郑酒一起练兵。郑酒从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三千军里,努力拣选出了两千名上军,东倒西歪地拉到演武场上,勉强也操练起来了。
陶实得知了此事,自愿也来帮忙练兵。陆陆续续地,一些同去蚁县的其他军士也得知了此事,也都利用轮休之日跑来“多管闲事”。
在官家和仙师的眼皮子底下,这群非将非帅的普通军士,偷偷地将这一支本将祸国的妖军,渐渐拉扯出了一副人样——
春日渐暖,李肆所租住的那一户小院里,茂盛地长起了许多野草。
婆婆能完整地说话了,也能在李肆的搀扶下勉强下地走动了。李肆从未向她提起二叔,但这位眼盲心不盲的老婆子早已猜到,二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她在夜里偷偷地掉过眼泪,然而白日里若无其事,并不让孙子和干女儿看到自己的伤悲。
大夫嘱咐李肆每日搀扶婆婆活动活动,多晒晒太阳,李肆便想将院中杂草清理干净,多腾出一些空间。
漆黑的夜里,他点着灯笼蹲在院里拔草。没留意院角生了一丛荆棘,手刚伸过去,就被扎出“昂!”一声痛嘶。
姚娘子听见声音,从屋内跑了出来:“肆儿!咋了?”
“没事,被野草扎了。”李肆回道。他拿灯笼照着那丛荆棘,全是带刺的青绿枝干,也没一朵小花相伴,看不出是个啥草。
“干娘,我去拿柴刀砍了它。”
姚娘子仔细一看,劝阻道:“这是月月红,又叫四季花,春日也开,冬日也开,坚韧得很。”
李肆捂着流血的手背,蹲下去仔细端详这丛月季,见它生得满满团团的一大簇,浑身尖刺,张牙舞爪,看着倒是真坚韧。可一身光秃秃的,零星几片小叶,哪里像是能开花的样子。
姚娘子道:“给它施些肥,不几日便活络了。”
李肆便将院里的杂草都拔了,只留下这丛枝丫乱生、耀武扬威的月季,又学干娘说的,将风干的蛋壳碾成粉,早上临走时浇水,夜里打着灯笼埋肥——当然,又被扎得昂昂叫唤——
三月中旬,官家终于找齐了借口,说枭军退军时在沿途烧杀抢掠、先撕毁了和约,因此先前许诺的割让三镇一事,又不算数咯。他在朝堂上口口声声“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并且重新向三镇下诏,收回成命;又派遣了几员大将,率军北上支援。
其中便有老左经略相公左师道,以及他的亲弟弟左师中,同样也是一员名将。
李肆得知此事后,十分欣喜期盼。他以为,魁原这下总归是安全了——
然而朝廷并没有放开兵权,依然以官家本人和枢密院的文官隔空指挥这支大军。左老将军出师后不久,便因年迈在途中患病,不得不暂时辞去。他弟弟左师中顶替帅位之后,竟然身陷围困,惨烈战死。其余几路援军也都大败而退——
五月,大败的消息传回朝廷,官家震怒,免了一批职,又砍了一批头。
战局因此又胶着停滞了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值李肆轮休,在演武场上帮着郑酒一起练兵。
郑酒小声地说起此事,又说官家派黎守御继任帅使,又将出征,可黎守御是个文官,这辈子只打过一场守城之战——还只打了三日,双方便开始休兵谈和——如何指挥得起大军征战?
力士担忧连番派军北上又连番大败,枭国被惹得大怒,又将举兵南下京师,这支仙火军怕是真要上阵守城。
李肆现在并不担忧仙火军的守城能力,只担心神霄真人胡乱指挥,做些自寻死路的妖事。他更担心已经在战火中灼烧了五个月的魁原,以及微不足道、朝堂之上无人在意的蚁县。
五月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艳阳高照,演武场上的兵士都被晒得满面漆黑,郑酒更是晒得汗流浃背。
李肆自己也晒黑了一些,却不似以往那般戴着面罩,躲避光芒与旁人的视线。他在烈阳下坦然地陪兵士们一起站着,心里深沉忧虑,面色更加冷淡森严,已经有了首领之威。
烈阳下飞来两只小小的麻雀,在地上啄着散落的马糠。吃饱了肚子,又跳到一旁的木架上嬉戏,互相追逐蹦跳着。
李肆偏着头看着它们,第一次看清麻雀尖尖的小嘴壳里也有粉嫩小巧的鸟舌。两只小雀唧唧叫着蹦了一会儿,停下来交头错耳,互相厮磨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去啄对方的嘴壳子。
其中一只身形要明显更毛茸胖大一些,压着更小的另一只小雀,一个劲儿地将对方的小舌头叼出来轻啄。另一只被啄得唧唧直叫,但也不躲闪,也不反抗,反而还亲昵地往上蹭。
李肆看呆了,面上的冷淡森严像冰雪消融,流露出了懵懂与茫然。
郑酒问他:“李副使,在看啥?”
李肆呆呆道:“麻雀……在打架,它欺负它……”
郑酒一看,乐道:“哈哈哈!李副使,这可不是欺负!”他凑近一步,小声道:“副使年纪也不小了,没沾过风月之事么?这连鸟雀都知道的事,你竟不知?”
李肆茫然地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满面揶揄笑容,疑惑道:“啥是风月之事?”
郑酒将两根胖指头猥琐地并在一起,作那卿卿我我之状:“小相公与小娘子,两情相悦,恩恩爱爱哇!副使若想知道,今夜我带你去风月巷中见识见识?连咱们太上官家以前也常去,他与那乐妓黎师师的风流韵事,不知被写成了多少话本……”
郑酒喳喳地说着太上官家那过眼云烟的风流,李肆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他呆呆地看着那两只亲热交喙的小雀。烈日之下,他浑身的血液都灼烧了起来,仿佛连骨骼都被烧成了粉末……
郑酒喳喳了说了许久,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他放下手指抬头一看,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肆静默无声,却已满面是泪——
李肆没能练完那一日的兵。
他长大了一些,却还不够成熟与坚强,无法如啸哥那时一般,伪装得那样镇定、那样如常。
他流着眼泪,再一次浑浑噩噩地走在京师的街头。
枭军退去已有两三月,被洗劫一空的京师城很快恢复了繁华。南方的贡赋随着大小船只,源源不断地沿河而来,国库重新充盈了起来;茶阁酒馆,瓦肆青楼,熙熙攘攘,人烟浩闹,又粉饰出一个太平盛世。
李肆惶然地走在热闹的街巷里,所有繁华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所思所想,都只是那一座小小的山城,是山间厚厚的积雪,是林中细碎的阳光,是十指交握的一双手。
回到京师之后,每当一想起啸哥,胸口便剖心一般的疼痛。他曾以为是生了怪病,也曾以为是“怨怪”啸哥对他的欺骗……
他此刻才终于明白。
他们是相公与娘子,是两情相悦,是恩恩爱爱。
但啸哥却说:小愣鬼,最后欺负你一次。
明明也心悦他,明明要与他恩爱,却又骗了他。
原来那最后的恩爱,是啸哥对他的永别。
原来他的心,被啸哥剖走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中,推开院门,便见墙角那一大丛青绿色的荆棘。这张牙舞爪的野荆,于最高的枝头结出了一颗小巧的花苞,又在这一日绽开了花朵。
盛世尊崇牡丹,花团锦簇,天香国色,名动天下。这墙角的野花不及牡丹一半大小,微红色泽也远比不上牡丹雍容典雅。李肆亦不曾替它修枝剪叶,任它野蛮生长,因此也没有繁盛的花群,只结出了这小小的一朵。
但这孤独、顽强、昂扬的一朵小花,迎着微风,沐着烈日,骄傲地向李肆昂起了头颅,肆意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李肆呆立在院门口,哭得赤红的一双眼睛,只定定地看着它。
他呆立了许久许久——
许久之后,他干娘搀扶着婆婆从屋里走了出来,正要在院里晒晒太阳。两位亲人这才发现他傻站在院门口,都被他通红的双眼惊了一惊,连忙问他发生了啥事。
李肆抹净了面上的泪痕,跑前几步,帮干娘搀扶起婆婆,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想起了在魁原结识的一位故人。干娘,你陪婆婆晒晒太阳,我来做饭。”
他镇定如常地烧火做饭,洗衣清扫,将房屋归整得干净整洁,又跑了一趟街上,替婆婆抓了接下来一月的草药,背回来满满一篓子火炭。
夜里他伺候婆婆早早上床歇息,跟干娘叮嘱了几句,便独身出了门,去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皇城司李干当在宫外的私宅。
他恭敬地拜见了李干当,恳求他帮忙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趁着朝廷又有了一些钱,赶紧将拖欠众军士的三千贯赏银给发下来。
李干当让他不用担心,这事李干当早已在尽心催办了,应当下个月便会发下。
李肆放下心来,又恳求李干当,想有一次单独面见官家、与官家说上话的机会。
李干当疑惑道:“这是为何?”
李肆垂首道:“我听说,官家命黎守御担任两河宣抚使,继任帅使之职,再次北上支援魁原。我想求官家让我也随军前往。”
李干当惊讶道:“这是为何?这可使不得!连小左经略公都大败而亡,朝廷现在无兵无粮。黎守御不过是被主和派的大臣们陷害,想趁机将他挤出京师罢了。他这一去,必定也是大败!生死难料哇!”
李肆道:“正是如此,我才更应随军前往。我去过魁原和蚁县,知晓那边的情况,有办法与魁原城联系,将守军与援军联合起来,能帮助黎守御打仗。归城那日,我曾向官家说明蚁县有密道一事,可官家那时应当是一心割让三镇,不愿听我细说。我现在想再跟他说一说,哪怕他不愿听,好歹也让我随军而行,让我能跟黎守御说个明白。”
李干当静默良久,叹息一声:“你既有此心,当真不顾生死,我便尽力帮你吧。”
第45章 该做之事
李肆没能单独面见官家。
官家因战败之事,头疼脑热,又害了心悸晕厥,根本无心听他这等记不清名字的小角色的这番“废话”,一听说他想跟着黎纲去打仗,摆摆手就允了,让李干当自去安排——赶紧将这帮子嚷嚷着打仗又打不赢的主战派全部赶出京师。
李肆守在屋外,见李干当出来冲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也只能退后了一步,把准备对官家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位官家能听进去什么——
乔慎正好这时随着神霄真人匆匆而来,低垂着头不言不语,临到跟前,看见李肆也在,才勉强冲他笑了一笑,便又跟着神霄真人匆匆进了屋。
没过多久,里头香烟缭绕,又唱诵起了尖锐刺耳的作法之声。李肆蹙眉静静地忍着,只当是最后一次听这扰人的妖鸣——
作法结束之后,李肆向李干当讨了个方便,讨差事护送乔慎回去歇息,想在临走前与小弟告个别。
乔慎自打住进宫中,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前些日子走路时跌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上的小角,大病了一场。
官家怜惜幼弟,赐下许多赏赐,还特赐了一顶轿子,让他在宫中坐轿行走,好好娇养起来。
李肆原本随着轿子,低头沉默地走着。突然闻见了风中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息。
他在战场上厮杀过,对这气味十分敏感,当即便警觉地抬头望向乔慎。
晌午日头正烈,这顶四人抬的小轿又没个遮挡。乔慎在烈日底下一脸惨白地晒着,突然身体往旁边一歪——
李肆箭一般弹了出去,及时扶住了他,喝令轿夫赶紧停轿。
一行人乱成一团,随行的小宫女说要去叫御医,被乔慎拦住,直说回去歇息便好。
李肆见乔慎满脸慌乱地捂着胳膊,心生警觉,一把拽住他手腕,就要将那绣着金丝的袖袍往上拉!
乔慎摁住他的手,惨声道:“肆肆哥!”
他虚弱地急道:“别在这里……回去再说……”——
李肆送他回了寝居,扶他在椅上坐下,便直直地看着他。
乔慎见瞒他不住,垂眼犹豫了一会儿,提声唤来一个小黄门:“我头疼犯晕,去给我熬一碗解暑的酸梅子汤。”
那小黄门面色古怪,犹犹豫豫,乔慎猛地将桌一拍,怒道:“我堂堂护国公,是使唤不动你么!是要本公明日禀明官家,治你不敬之罪,还是要本公现在就活活抽死你!”
李肆从未见过小弟面上如此暴戾神情——虽然见过王总管“怒斩”啸哥,隐约猜到这也是在演戏,可那前所未有的狠厉之色,还是看得他心惊。
那小黄门连连磕头求饶,忙不迭去了。
乔慎见他走远,又找了些这样那样的差事,将剩下几个宫女也支使开去。这才收起一脸戾气,木然地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地撩起了自己的袍袖。
李肆心头又是一惊。
除了那日祭祀时被割出的一道深重伤痕,乔慎手臂上交错的小伤口,足有十几道之多,深深浅浅,新新旧旧。乔慎掀起小臂上一块新裹的膏布,李肆看得瞳孔一缩——伤口仍在渗血,血肉翻卷,分明就是刚刚形成!
李肆颤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乔慎垂着眼,木然道:“神霄真人作法之后给官家服下的治病‘仙药’,需以人血为引。我身负‘护国火脉’,我的血自是最优。”
李肆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一脸痛色。
他们千辛万苦前往魁原,辗转才寻到小弟,大姐姐夫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送别,都以为送小弟上了登云梯、通天途,要做皇亲,要飞黄腾达。可实际上,他们只是送他入了刀山火海,进了无间地狱。
什么堂堂护国公,分明是一只被圈养起来吃肉饮血的两脚羊!
乔慎突然按住了李肆的衣袖,颤声唤道:“四哥……”
乔慎双目无神,并没有看向李肆,而是死死地盯着墙脚,仿佛在看一处并不存在的虚空。
“四哥,你听说了么?老左经略病倒,小左经略战败而死,去援魁原的几支队伍,几乎都全军覆没……官家大怒,说是小左经略领军无能,又说是枢密院指挥有误……四哥,可在我看来,最无能的,另有其人……
当初他父皇传位给他,扔下他跑了,他大哭着被拱上皇位,在龙椅上就吓晕了过去,从此便犯了晕厥之症……枭贼包围京师的时候,黎守御守城得当,四方援军也来得很快,三镇原来可以不必割的。只是他被吓破了胆,立马就答应了枭贼的要求,将城池和金银全都送了出去,只求枭贼快快离开……
援军去往魁原,他不愿放下兵权,仍让枢密院指挥,小左经略本想稳扎稳打,却被枢密院威逼急行,供给不够,军饷也不足,引发了兵变,才导致小左经略被围攻而死……
满朝文武,还在争论不休,互相推诿……又说本就不该去援魁原……他一听,又开始动摇了,他又想割三镇求和了……他又想割三镇求和了!!”
乔慎紧紧攥住李肆的衣袖,仰头看着他,颤声道:“但凡他与他父皇二人凑得出一星半点的胆魄,大煊都不至于此!他的那些兄弟叔父、那些所谓的王侯们,只比他父子俩更胆小、更无能!这样两个胆小如鼠的官家,这样一群懦弱无能的宗室,这样一朝钩心斗角的大臣,要怎么救回魁原?我不信,我一点都不信!”
李肆也不信,所以才要自己去魁原。
他低头看着乔慎的眼睛,满眼镇定与坚决,沉声道:“我要跟着黎守御北上,自己去救魁原。临走之前,我会让郑酒将神霄真人骗到军营里,伺机杀了他,他再也不能伤你。”
乔慎浑身一颤。
呆滞了片刻之后,像是被他感染了一般,乔慎突然目光一沉,更紧地攥住了他,摇头道:“不!暂且留他狗命!他该死,却不是现在!”
乔慎浑浊混乱的眼底,也涌起一丝笃定的杀意:“四哥,你不明白,该死的另有其人……你要去魁原了,这很好。你有你该做之事,我也有我该做之事……”——
李肆看不明白乔慎的眼神,也不明白小弟将要做什么。但小弟比他聪明机警,啸哥也让他回京后若有想并不明白的事,可以找小弟拿拿主意。想来,小弟做事有他的道理。
神霄真人这条烂命,他便暂且替小弟留下。
乔慎又问了他一些话,问皇城司李干当为何总是帮他,问明白指挥使之事,又问了力士郑酒之事。
乔慎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眼底渐渐又凝聚了一丁点的光亮:“四哥,你放心去。我知道你挂心婆婆和干娘,我也会着人看顾她们。你和诸位大哥的赏银,若李干当那边遇上阻碍,我便亲自去跟官家说,一定尽快给你们补发下来。到时让陶实帮婆婆和干娘置买一户宅子,也好彻底安顿下来。”
李肆点点头,有些生涩地张开双臂,最后与小弟拥抱了一下,拍了拍小弟干瘦的胳膊。
“多谢你,小弟,你也照顾好自己。”
乔慎牵起嘴角,勉力笑了一笑。“你放心,死不了。我本是一个破落王孙,这辈子本也不该有甚么出息,想不到却成了劳什子‘护国公。既然没能死在土堡的地道里,想来老天为我另外安排了一条道。”——
李肆觉得小弟神神叨叨、神神秘秘,像是被神霄真人传染了一般。小弟毕竟是“火脉”,看来跟火字沾上边儿的,总有些故弄玄虚的门道。
他告别了小弟,回了皇城司的班房,又跟李干当作了别,办齐了一干调职的手续。官家没有许任何军职给他,李干当只能在文书上作了些安排,还是给了他一块“皇城司奉使”的令牌,且算作皇城司暂时借调他出去,替官家监察大军。
李肆将那牌牌拿在手里一看,摸到上头隐约干涸的一块血迹——依然还是那块指挥使遗下的牌牌。
他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李干当,张嘴想说些什么。李干当摇摇头,示意周遭都是上司下属、耳目繁多,只低声道:“去吧。”
李肆埋首作了一揖,又对一旁的陶实也作了一揖,毅然转身而去——
傍晚时分,他回到家中,将自己将要去援魁原的事告诉了婆婆与干娘。
干娘一听便擦起了眼泪,不解道:“儿啊,非去不可么?魁原现在这般危险,你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你这一去,若有啥闪失,可叫我与你婆婆怎么活哇……”
她一哭,李肆也十分难过,低下头去哽咽不言。
他知道自己去魁原,不单是为了见啸哥,而是为了救魁原,救河东,也是为了救整个大煊。为家国大义,连自己的生死也要放下,自然也要放下与家人的团聚。
可他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他的心一直割裂着疼痛,想见啸哥、甚至甘愿与啸哥死在一起的心意占了最上风么?
他不是什么顶天立地、大义凛然的英雄,分明是这般儿女情长、私心杂念的凡俗。
他跪在婆婆床边,自责的眼泪滴落在被褥上,被一只满是褶皱、苍老的手摸索着抹去了。
老人微凉的手捻过微湿的被褥,摸索着他的手臂,又抚摸上他的鬓发。
“乖孙,”老人浑浊发灰的双目望着他的方向,怜惜不舍地抚摸他,“你长大了,有主意了,下定了决心,只管去做,不用担心老婆子。老婆子命硬,啥也扛得过来。我们家世代军户,没有出过贪生怕死的孬种。你二叔是胆最小的一个,上战场也是立过功的。”
“婆婆,”李肆将脸蹭在她粗糙的手心,哽咽着哭道,“二叔他,他……”
他死得多么冤枉,多么不明不白,多么荒谬渺小。李肆不敢说给婆婆听。
婆婆眼角也湿润了,却道:“老二胆小窝囊了一辈子,没啥大出息,不也将你拉扯大了?你便是他最大的出息。你好好地站起来,莫再哭了。”
李肆站了起来,将眼泪忍住了。老人攥着他的手,拍抚道:“你说要救魁原,婆婆信你能救。婆婆和干娘在这里等着你。平安去,平安回。”
李肆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李肆将家中事宜安排妥当,收拾起简单的行囊,与干娘和婆婆作了别,便去了黎守御——不,现在是黎帅使了——麾下报道。
黎帅使前些天在朝堂上被人扣了一口大锅。他与老左经略向来主战,但老左经略出师未捷身先病,弟弟小左经略惨烈而死。主和派这下在朝堂上占了上风,都说当初就该老老实实地割掉三镇,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救下魁原,反而又得罪了枭国。黎纲本想据理力争,被主战派一个黑锅扣了上来——你既还嚷着要救三镇,那你就自己去救吧。
官家当即下诏。他于是以仅仅打过三日守城战的文官之身,成了新的大军统帅。
这“大军”,还仅仅只有两万人,还大多都是刚刚招募而来的新兵。
并且,这“大军”还几乎没有马。大煊本就缺马,枭贼围城索要金银时,将城中的军马也勒索走了。剩下一些民间的马,也被小左经略带走,全随先前的大败仗而殉了。
更惨的是,也没有多少军饷,穷得叮当作响。
黎纲这个穷馊馊的破落帅使,带着两万光秃秃的新兵,驻军在京师北门郊外,正愁得揪胡子。
听下属报称,皇城司来了一位“李奉使”,前来“督查”。他十分疑虑,还以为是主和派嫌他死得不够快,给他安插了一颗专找麻烦的钉子——
黎纲在主军帐中自顾自地观览军图,那李奉使从他背后进来,恭敬作礼,道了一声“黎帅使”。他头也没回,只愤然震了震胡子,轻笑一声。
李肆也不催他,只安静地在帐门口等候。等了许久,那性格刚直的黎帅使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刚瞧见他似的,冷声道:“军务繁忙,竟不知还有‘奉使’大驾光临。请进吧。”
这年轻奉使穿了一身黑幞红袍的皇城司制服,眉目俊朗,挺若青松,背着一副普通弓箭,挎着一只干瘪的行囊,腰间挂的刀不是皇城司御刀制式,瞧着还要更瘦长一些。
他双手小心地托着一叠厚厚的油纸包,进来又作了一礼,便将一叠油纸包中的其中一只呈在案桌上。
黎纲蹙眉道:“此为何物?”
李肆老实道:“我娘让我给蚁县的张团练带一些京师特产去,我便买了花生糕。店家买二送一,给太多了,行军带着不方便,赠予帅使一包。还是刚做的,帅使趁热吃吧。”
黎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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