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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约法三章


    其实要真按他们南乌寨古籍的记载,奚临祖上也是苗人,虽然到他这一辈早被净化的什么都不剩了,但说不好还真能算是苗族后裔。


    但奚临不信那个传说,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但肯定不能像是那书里记载的一样神乎其神。奚临那话只是随口说的,没过脑子也没往心里搁,一抬头才发现兰朝生正盯着他,目光的落点有点不太对劲。奚临觉得他莫名其妙,问他:“怎么?”


    兰朝生转回头,从奚临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看见他沉默的后脑勺和挺直的肩背。紧接着便听他说:“祭礼过后,你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吧。”


    奚临吃了一惊,声音都变调了,“什么!?”


    兰朝生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干什么事都不带提前打个报告的,一定是他当族长后养成的坏毛病,太专横了。奚临说:“我能给他们上什么课?我从来都是个被教的,没担任过教人这样的重任,我不会。”


    兰朝生说:“你上过学,就够了。”


    “你这是什么谬论,那我会拿刀就能给人做手术了吗?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对我们来说,够了。”


    奚临后头的话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咙中间。这的人大字不识普通话不会说,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都算稀罕货。不过奚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愿意待在这就待着,也不需要会说汉话,懂苗语就行了。除了那几个徒手抓野鸡的小智障,他觉得这里的人也挺厉害,什么都会。人的见识和能力不在学问多深,学历多高。向书本还是田野里钻研都是各有所长。非要挑毛病出来充其量顶多算个文盲,那他还是个“地盲”呢。


    但兰朝生担心的不是这些。


    “时代变得太快,早晚有天外头的世界会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但我们还会一直在山里。”兰朝生背着手走在他前头,“用不用得到另说,但得明白。”


    南乌寨可能会一直都在,但早晚会有不得不跟外面人交涉的一天。时代总是会推着人走,学会普通话总是好的。奚临明白是明白,可多少就有点无语:“我真不会教书。”


    兰朝生:“简单教会他们认字就行了。”


    奚临:“我又不会说苗语,怎么和他们沟通?”


    兰朝生:“我叫阿布去帮忙。”


    阿布,奚临想起那个只会说鸟语的魁梧汉子,顿时一阵发愁,觉得会在他的熏陶下教出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小鸟来。同时他还有点微妙的不爽,“凭什么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兰朝生停下脚步,“不愿意?”


    奚临“啧”一声,“你一天天跟听不懂人话似的,也太专横了。”


    兰朝生没说话,他知道奚临会答应的。


    奚临其实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他好像到哪都能把自己照顾得服服帖帖,到哪也都能给自己找点消遣乐子。胆大心细,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犯轴,大部分时间都还算个好沟通的好孩子。兰朝生不着痕迹地瞧他一会,又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愿意吗。”


    “……唉。”他听着奚临叹了口气,“唉。”


    这声似无奈似妥协的叹息灌到兰朝生耳朵里,他没有回头看他,说:“明天带你去镇上买东西。”


    “什么?”奚临这会也顾及不上什么奇不奇怪了,两步跨到他身侧,“去哪?”


    “镇上。”


    “你还会去镇子上逛?”


    “山下的,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看到了。”奚临感慨,“但没想到你也会去,很与时俱进啊兰族长。”


    兰朝生:“……”


    天上雨势稍大,雨丝细密砸在人身上,远处青山全然叫云雾遮住了,隐约只冒个小头。他们走回吊脚楼,上石台阶时,兰朝生终于忍不住问他:“竹篓,为什么没带走?”


    “嗯?”奚临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清晨桌上那个,“那个真是给我的?”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


    奚临琢磨了下,认为此人非奸即盗,“做什么用的,你是要我去田里帮忙吗。”


    这要是真的那兰朝生就太不是人了,又要他负责给小孩开智又要他去田里帮农,隔三差五还得熬个大夜去供灯,真是没这么剥削人的。


    兰朝生说:“你不是爱摘菌子。”


    奚临:“?”


    兰朝生:“原本那个破了,也太大,这个刚好。”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进了院子,兰朝生将大门关好,两个人又不住一个屋子,干脆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把话说全。奚临抖着身上的雨珠,头也不抬地说:“谁跟你说我爱捡菌子。”


    兰朝生也皱了眉,不爱捡菌子,那成天往山上跑是为了什么?他完全没意识到奚临只是单纯的无聊而已,只不过是闲晃的过程中无意瞥到了蘑菇,要是当时奚临瞥到的是狗屎,那兰朝生就会误会他喜欢满山上下收集狗屎了。


    奚临抬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雨,闻着了山里落雨时潮湿冰冷的草木泥土味,凉丝丝的。他从头到脚湿透,望着天上压顶的乌云,下雨天也没办法洗澡,还得就这么等着雨停,心里又是一阵发愁。


    兰朝生站在他身旁,这屋檐地方不大,两个人肩膀似有似无地挨着,传来另一个人身上的体温,若即若离。兰朝生叫那点温热蹭了一会,略有些不自在,脚下微微一挪,说:“换了湿衣裳要喝热水,不然会着凉。”


    奚临:“哪来的热水。”


    兰朝生:“我等会烧好了拿给你。”


    奚临立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瞎折腾。他没再管兰朝生,重新将湿衣裳顶到脑袋上,冲进雨雾进了自己屋。


    过了会,房门叫人敲响一声,兰朝生说到做到,还真烧好热水送来。为防雨水溅进去,他打了一把伞,手里端着白瓷碗站在门口,淡声吩咐,“喝完。”


    奚临低头一看,这居然不是一碗普通的热水,兰朝生不知道在里面加了什么,颜色呈黑褐色,一股草木独有的涩味扑面而来,熏得奚临眼皮直跳,直言不讳,“……你要毒死我?”


    兰朝生当他胡说八道,把瓷碗塞到他手里,“喝。”


    奚临不接,实在是叫这碗不明液体熏得眼泪直流,往后退了半步,兰朝生就往前逼近半步,伞进不来门,干脆叫他一松手丢在地上,溅出大小水花。


    奚临:“知道了知道了……唉,你能别往前了吗?”


    兰朝生面无表情地停住脚步,手里碗向他面前一伸。奚临表情狰狞地接下来,问他:“里面有什么?”


    兰朝生刚要答他,奚临又出口打断,“算了,别说,我不想知道。”


    奚临不想喝,但又觉得兰朝生冒着雨给他煎草药,不喝好像是有点不知好歹,只好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苦,是真苦。苦到奚临怀疑兰朝生是有意谋财害命,苦涩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带着不可言喻的土腥味进到胃里,再接着顺着食管反上来。奚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想吐吐不出来,痛苦地掐着自己脖子,一把将碗塞到兰朝生手里。


    兰朝生将早备好的白水递给他,看着奚临狰狞的神情,心想:怎么被苦成这个样子?


    他低头抿去白瓷碗里残存的草药,微涩的草木味顺着舌尖漫上来,并不是很强烈。奚临压下喉咙里的苦味,转头看兰朝生还杵在这,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这?”


    兰朝生将碗放到桌上,什么话都没说。奚临说:“那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兰朝生:“什么话。”


    “你要我留在这,唉,也行吧。”奚临坐下来,“但我有几句话要说。”


    兰朝生沉默着,知道奚临这是个“约法三章”的意思,也在凳子上坐下。奚临问他:“你既然只用我每个月初来供灯,那我每月来你们寨子一趟行不行?供了灯就走。”


    兰朝生斩钉截铁:“不行。”


    奚临其实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早知道兰朝生不可能同意,但还是要问:“为什么?”


    兰朝生看着他,严肃地说:“这一年里,你必须留在南乌山。”


    奚临直视着他的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再生气了,有可能是已经遭受了太多次打击,现在已经能隐隐接受了。


    南乌寨没有水电,屋里只有盏老式的煤油灯。奚临没去点,气氛暗沉沉的,却更能显出来兰朝生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沉沉望着他。


    宝石似的。


    怪好看的。


    奚临和他对视了会,他向来是个诚实的人,心里这么想,嘴上话就脱口而出,“这话我很早就想说了。”


    兰朝生微微蹙眉,“什么。”


    奚临:“你眼睛真好看。”


    兰朝生神情一滞,严肃的表情刹那烟消云散。他手指微微动了下,碰到桌上的白瓷碗,低声说:“……胡说八道。”


    奚临不觉得自己是胡说八道,也完全没觉得这话说出来哪里不对劲。经由他的观察,兰朝生其实是个好人,虽然偶尔有点专横,但干的事都是嘴上硬心里软,勉强能被归于“初具人形”的类别里。


    奚临相当大方,已经不再计较先前的那些小摩擦,只要兰朝生不再发什么“你是我妻”的瘟病,还是可以相对平心静气的交流。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窗外雨打屋檐,奚临完全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兰朝生抿起了唇。他接着说:“首先,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明白吗。”


    兰朝生听了这话,面上表情丁点没变,“还有呢。”


    “你不要老把‘妻’字挂在嘴上。”奚临说,“我每次听了都挺想死的。”


    兰朝生没答话,拿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第二。”奚临敲着桌子,“我能配合你供灯,其他时候咱们互不打扰,你别老到处跟着我。”


    兰朝生沉默地喝口茶。


    “第三。”奚临其实忍了很久了,“你发誓,上回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干了。”


    第12章 愧疚


    兰朝生把杯子放下,知道他说的“上回那样”是新婚夜那次,声音还是一样平静无波,“我说过了,不会再有。”


    “你发誓。”直男奚临也是有点心机,“你对着你们南乌阿妈发誓。”


    兰朝生的眉头很细微地一皱,“不能对南乌阿妈发誓,我们是夫妻,这是欺骗她。”


    奚临起身就要跟他干架了,“又发瘟,说了别提这两个字!妈的,算了我现在就掐死你。”


    兰朝生看都没看他,伸手把奚临又按回凳子上。他思忖片刻,说:“我对兰氏祖宗发誓,再不会碰你。”


    奚临勉强还算满意,朝着门口一摆手,示意族长跪安。兰朝生当然没动,不是没看懂奚临的手势,纯粹是不想搭理他。


    奚临:“你怎么还不走?”


    兰朝生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目光有点冷。奚临懒得理他,挪着凳子挨近窗户,扭头看着外头落雨。半晌,听着身后兰朝生起身出去,木门关合吱呀两声响。撑着伞的兰朝生从他窗子前走过,冷冷瞥了他一眼。


    奚临莫名其妙,心想:神经病。


    山里的雨一下就下个没完,这会快到十月底,一落雨空气就冒凉气。奚临趴在窗台看了半天的雨,院里的枫香树被雨打着,哗啦轻响,催得人昏昏欲睡。第二天早上,兰朝生早早敲响他的门,隔着门板叫他:“起来,带你去镇上。”


    奚临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好了,心下惦记着事,早饭也只匆匆扒了几口。兰朝生没有管他,带着他往山下去。路到一半,忽然对他说:“下山路,你一个人走不来。”


    “?”奚临:“什么意思,我没长腿啊?”


    兰朝生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山里树多雾大,你这次记了路下次也没办法自己走出去,不要自讨苦吃。”


    奚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兰朝生这是在警告他不要想着以后自己跑出去。他一时都气笑了,偏要逆着他的话说:“你怎么知道我自己走不出去?”


    兰朝生侧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安分点,不要总是给我惹事。”


    “我哪里惹事了?”奚临气得想上去踹他两脚,“你凭什么这么揣测我。”


    兰朝生忽然停下步子,从兜里摸出个腰带,一看就是早准备好的,面无表情地就要往奚临脸上缠。


    奚临顿时就明白兰朝生是要做什么,这王八蛋是想把他眼睛蒙上。奚临一下跳开三米远,“你这人真是有病吧!”


    兰朝生捧着腰带,淡淡看他。其实他根本不觉得奚临能记得住路,山路没有这么好认,再带着奚临走十遍他也没办法自己走出去。他主要是担心奚临走过这趟后凭空生出自信,认为自己可以走得出去,下回还真敢只身往山里跑。这段时间他很忙,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他,按奚临的个性,很有可能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人就自己跑了,跟放生的王八一样,见水就没。


    兰朝生拿着腰带,看奚临满脸如临大敌地瞪着他,好像真敢绑他就真要上来拼命,只好又把腰带收回兜里。


    他转身,示意奚临跟上来,“走吧。”


    奚临咬牙切齿地跟上他,问:“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呢?”


    兰朝生面无表情:“没有。”


    “王八蛋。”奚临小声骂他,“纯种的。”


    兰朝生步子稳稳当当,当没听见。


    兰朝生带他去的镇子离南乌山不远,街上两旁都是席地而坐的摊贩,卖什么的都有。路窄,街上挤满了人,奚临发现他们这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出来背上都带着竹篓,兰朝生也带着一个,应当是为了方便拿回山上。


    奚临身上没有现金,这里支持手机支付的商户也有,但不多——有也没什么用,因为南乌寨不通水电,他的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所以要买什么,全都得仰靠兰朝生。


    外面的镇子不像南乌寨一样闭塞,卖的东西还算齐全。奚临一下从八十年代穿越回二十一世纪,一时都有点恍惚,他问兰朝生:“我要买点东西,行吗?”


    兰朝生:“可以。”


    奚临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寄人篱下的高中生,“但我没钱。”


    兰朝生:“我付,你去拿。”


    奚临问“可不可以”其实只是出于礼貌,妈的让兰朝生付钱就是应该的,是时候让这个山里人见识一下外面社会的险恶了。


    他把整条街逛了一遍,兰朝生什么也没说,跟在他后头。兰朝生的钱袋也很复古,绣彩线的蓝色小布包。奚临说:“你的钱袋子好特别,能给我看看吗?”


    兰朝生看他一眼,递给他。


    奚临一边说着“谢谢,谢谢”一边往自己兜里揣。


    “……”兰朝生朝他伸出掌心,“拿来。”


    奚临没好气地把钱袋拍回他掌心,用劲巨大。兰朝生淡定地拿回来,从中抽出两张红票递给他。


    奚临:“……”


    奚临:“……唉。”


    他接过兰朝生的红票子,有点沧桑地抹了把脸,说:“我现在觉得我像被包养了。”


    兰朝生与世隔绝,不懂“包养”何意,但他知道从奚临嘴里吐出来的就没有好话,不准备搭理他。紧接着,便听奚临忧愁地说:“还是被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包养,真是命运无常。”


    正值壮年,如何也跟“年近半百”差一大截的兰朝生:“……”


    他闭了下眼,转头就走,觉得再多跟奚临说两句话迟早会被气个英年早逝。奚临两步跟上他,问:“你来镇上要买什么的?”


    兰朝生声音很冷,“书。”


    奚临稍微一想就知道他说的书应该是替寨里孩子准备的教材,这人行动力挺强。不过——“你要今天把教材背回去?你想累死我,不对,你想累死你自己?”


    兰朝生都懒得理他:“我来和书店的人订书本,回头让寨子里人来取。”


    也是,这么多教材书,书店里也不一定有。奚临“哦”一声,问他:“那我能买几本书吗?”


    兰朝生:“随你。”


    镇上的书店,你果然不能指望他有什么超出小镇范畴内的东西。兰朝生和书店老板谈话的时候,奚临硬挤过去,“老板,你去哪里进书啊?能顺带帮我带几本书回来吗?”


    镇上的人都会说普通话,书店老板说:“行啊,你说。”


    奚临想了下,干脆借用书店的电脑搜出书的图片拿给他看,兰朝生瞥一眼,见那上面写着:西班牙语专业八级考试真题解析及样题集。


    书店老板应该也是没见过这样清奇的货色,一时愣在了原地。奚临拿电脑截几张图,接着又找了几本其他真题集的照片,“有啥拿啥吧,都有就全拿来。”


    奚临唏嘘:“不知道我回去还赶不赶得上考试,一个人的命怎么可以歹成这样。”


    离开书店的时候书店老板目送了他整条街远,兰朝生问他:“你们的学校,考试是每年都有吗。”


    奚临:“差不多吧,但得报名。”


    兰朝生不懂这些事,也没有多问,只说:“你报名了吗。”


    “没到时候。”奚临说,“我还在备研,之前还犹豫要不要跨专业,这下好了,突然多出了一年时间,慢慢想吧。”


    这些话兰朝生更是一点也不懂,就好像是奚临听不懂苗语那样云里雾里。但他隐隐能从奚临话里听出点无可奈何的意思,沉默了下,将怀里的钱袋重新拿出来,塞到奚临手里。


    奚临被兰朝生这简单粗暴的安慰方法弄得一愣,捧着那只彩绣的小钱袋啼笑皆非,还真半点不客气,非常自然地就收下了。


    他心态出奇的好,“唉,随便了,不差这一年。考不上那就去上班,过不了以后再说,人生路这么长,哪还能被这一个跟头绊死了。”


    兰朝生忽然想起来,奚临是个大学生,听奚光辉在电话里和他说过的话,好像还是个好学校里出来的大学生。


    兰朝生没有上过大学,南乌寨里也没人上过。寨里有过教书的老师来,但也只有小一点的孩子会去,还是被兰朝生强行送去的。大部分人都很抗拒,他们不认为自己需要学山外人的语言,更不需要走出大山。他们生在南乌山,长在南乌山,死在南乌山,祖祖辈辈都是南乌阿妈的孩子,不能背叛圣山,也不能接受山外人的施舍。


    有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不能靠蛮力去强行扭正,兰朝生的职责是守好南乌山和他的族人,其他的,不应是他要考虑的事。


    但奚临,奚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生活在一个与他们,与南乌山,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世界。


    兰朝生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是他把奚临从山外的世界拽进来,残忍地扣进了这座大山里。他心里突然就有点愧疚,就好像一个长者生生掐断了家里小孩的求学路那样愧疚。于是兰朝生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揉了下奚临的脑袋。奚临猛地回头,有点不爽:“摸我头干嘛?有病啊。”


    第13章 我来谢谢你


    兰朝生收回手,淡声说:“看好你的钱袋。”


    “这个?”奚临把兰朝生的小钱袋拿出来晃了晃,看到那上头用彩线绣着蝴蝶兰花,针脚相当细密,随口问:“这是谁给你做的,你相好吗?”


    兰朝生听着“相好”两字时皱了皱眉头,说:“阿妈。”


    奚临反应了下,明白了他这回口中指得不是南乌,是他自己的阿妈。说起来到了南乌寨后还从没见过兰朝生的父母,他之前提过兰氏族长是代代相传,既然这职责现在已经落到了他身上,那父母大概是都不在了。


    奚临心想那这岂不就是他妈妈的遗物,还回去了,“那我不要了,你自己收好吧。”


    兰朝生没接,“给了你就是你的。”


    奚临于是一股脑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把瘪得只剩两层布的钱袋还回去。


    兰朝生:“……”


    奚临抽钱、塞兜的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地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钱一样。兰朝生顿了会,什么都没说,将空空如也的钱袋收回怀里。奚临自己笑了半天,觉得兰朝生这个人还挺好玩,问他:“诶,你还有什么要买的没?”


    兰朝生带来的竹篓里已经装满了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听了这话,兰朝生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奚临说:“你饿不饿,能去旁边店里吃点东西吗?我想给我手机充个电。”


    兰朝生:“钱在你身上,你爱去哪去哪。”


    集市上的小店设施简陋,卖一些西洲当地的特色。奚临没看菜单,随便要了两碗东西,借店里的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奚临简直要捧着手机喜极而泣了。


    他消失了两天,一打开手机消息铺天盖地地涌进来。奚临先点开了他爹奚光辉的聊天框,发了个表情包——砍你的刀已经在路上了。


    有朋友问他人去哪了,奚临回了两句,对面就弹来了语音电话,他只好一边接一边给其他人回,手机开的外放,听对面人说:“你知不知道你们班王睿正到处追杀你呢,你那小组作业做一半人就跑了,哇兄弟你真是这个。”


    “让他候着。”奚临说,“告诉他兄弟被卖到大山里给地主做小老婆了,佳卿已嫁作他人妇,勿念。”


    等奚临挂了电话再抬头,一看桌上的东西,愣了,“这什么?”


    兰朝生:“辣椒粉。”


    “辣椒看着了。”奚临说,“粉呢?”


    兰朝生从桌上竹筒里抽出双新筷子,将他碗底的粉往外一挑。


    白花花的米粉,确实没错。


    兰朝生把那双筷子塞到了他手里,奚临就拿着这双筷子对这碗要冒出来的辣椒发呆,说:“这是给人吃的?”


    兰朝生没理他。


    奚临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吃了一口,觉得这辣椒比兰朝生要猛,吃完不要说头顶冒火,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他猛灌了一瓶水,咳得死去活来,兰朝生就给他递了纸巾,皱眉道:“怕苦,怕辣,你到底有什么是能吃的。”


    “我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奚临强忍着上去抽他的冲动,“要退货吗?那太好了,支持七天无理由,你就把我扔到高铁站就行,我自己会买票爬回去。”


    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兰朝生皱着眉头,用苗语问老板要了碗不加辣椒的粉。老板把粉端过来,可能是看奚临用了太久充电线,扭扭捏捏提醒他:“小帅哥,你电充的怎么样了?”


    奚临可怜巴巴的:“我付点钱你再借我会行吗,他们寨子不通水电,真没地充。”


    “不通水电?”老板的面色一变,看了兰朝生一眼,“你们是南乌寨的人?”


    兰朝生置若罔闻。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那老板眨眼退了三步远,看兰朝生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什么毒虫猛兽,有点怕又有点敬畏。店里其他食客也是同样的表情,偷偷摸摸往他们这看。结账的时候那老板甚至不敢看兰朝生的眼睛,等出了门,奚临说:“是我多想了还是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不招他们待见?”


    兰朝生平淡地说:“他们怕我们。”


    “为啥?”


    “在他们眼里,我们住在山里与世隔绝,是会养蛊虫,炼毒尸的野蛮人。”


    奚临也是个脑回路清奇的神人:“那你们会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挺新鲜,奚临说:“你们寨子里人平时不会来山下吗?那他们的那天拿的手电筒和零食是哪来的。”


    兰朝生:“阿布得了我的允许,从山下买回来带到寨子里,挨家挨户兜售的。”


    阿布,神奇的阿布,万能的阿于烟鱼尾布。


    奚临自己琢磨了会,觉得南乌寨座落在深山里真是有原因的,真是相当于跟外面的世界割了席,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回山的路上兰朝生没再和他说话,奚临也不想多搭理他,等到了寨子里天已经黑透了,奚临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兰朝生又皱了眉,“你太缺乏运动了。”


    “我再怎么能运动也不能一天爬两座山吧,还是两趟。”奚临替自己辩驳,“半道歇也不带歇的,你那腿是装了个马达啊?”


    兰朝生听不懂,他现在越来越讨厌听不懂奚临话里的意思,“回山不能歇,夜里有狼。”


    怪不得南乌寨的人都不出去,大清早出门半夜才能回得来,真是上京赶考都没这么费劲的。奚临冲他摆手,示意快滚。兰朝生在院子里放下背上的竹篓,“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明天再说。”


    兰朝生没说话,看着奚临转头去后院,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又火烧屁股地跑进了屋,砰一声合上了门。兰朝生在院子中将竹篓里的东西倒出来,借着天上稀薄的月光,将东西分好,装回竹篓里,放到奚临门前。


    第二天奚临开门的时候,差点被放到正中央的竹篓绊个狗吃屎。他活生生把自己骂兰朝生的话憋回去,咬牙切齿地捂着自己磕到的膝盖跳到一旁,抬头一看,愣了。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着他昨天买回来的衣服,还有他昨天随手脱在屋里的脏衣服——也不知道兰朝生是怎么溜进来拿走的。


    桌子上放着早饭,兰朝生又是不见人影。奚临自己愣了会,又莫名其妙笑了半天,吃完饭溜达着出门去找兰朝生。他不知道兰朝生在哪,比划着问寨子里的苗人,有人给他指了路,在之前那个祠堂里。


    祠堂里兰朝生正对着几个账簿写东西,听到声音抬了头,瞧见奚临,意外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谢谢你帮我洗衣服。”奚临说,“怎么眼里这么有活呢大族长。”


    兰朝生冷淡地别过了头,“顺带洗的。”


    奚临心想那你是真够顺带的,转而问他:“你写什么呢?”


    “账本,统计祭礼每家出的鸡牛米酒。”


    奚临凑过去看了一眼,见他写的是苗语,天书似的。奚临突然想起来个事,问他:“诶,你会写汉字吗?”


    兰朝生头也不抬,“不会。”


    “你不是在外面上过学吗。”


    “忘了。”


    这祠堂里就他一个人,屋里有股很浓重的木头味。经由昨天钱袋一事,奚临发现兰朝生这人还挺有意思,算是他在这寨子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奚临这人一向是无法无天,点单似的说:“每天早上都吃面你不腻吗?明天能不能换个。”


    兰朝生:“那你自己做。”


    “也行。”奚临说,“我是不介意,你那厨房不想要了我就做。”


    兰朝生把手里的笔放下了,“你安静一会,我在忙。”


    奚临当没听见,“你们这的祭礼什么时候?”


    兰朝生:“明天。”


    他这头话音刚落,那头有个高个的小伙子急匆匆跑进了屋,嘴里用苗语嘟嘟囔囔叫着什么。兰朝生站起了身,吐出两个音节,应该是这小伙子的名字。


    他们说了两句话,那小伙子就带着兰朝生往外面走。奚临连忙跟上,“怎么了?”


    兰朝生步子很快,“有人生孩子,请我去看一眼。”


    奚临大吃一惊:“你还会接生?”


    兰朝生面色很沉:“不会。是出了事。”


    几人到了个小楼前,奚临远远便看着那院里围了一圈人,有个老人正坐在地上抽烟斗,手里攥着把砍刀,面色不善,一言不发。他身旁有几个人正指着他破口大骂,有个手里拎着堆草药,应该是他们这的村医。


    奚临听着屋子里有女子的惨叫声,声音极大,只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兰朝生一现身,那位老人就站起来了,只是烟斗还叼在嘴里,有点不大情愿的样子。其他几人见了他来,急忙告状:“乔庆他疯了!裹着告米的下身不准她生产,说谁进了屋子就要砍谁呢!”


    兰朝生神情冷沉,斥责道:“胡说八道,叫高宝进去。”


    村医高宝听了这一句,不再管老人,踹开了门就往里去,旁边等着的接生婆紧随其后。那老人愤道:“不能生!都说了不能生!祭礼马上要来了,在祭礼前一天出生的孩子是要被阿妈当祭品收走的!你们是要害了我!”


    第14章 小孩不能看


    兰朝生声音很冷:“你想让她活等到祭礼结束再生?乔庆,你是老得糊涂了!女人生孩子哪有能等的,你是要害你的儿媳和孙儿一块去死。”


    屋里女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掺着高宝和接生婆的大叫,叫她不要喊,省着力气生产。可是不知道这可怜的女人顺着公公的意思憋了多久,下身缠着的布条一打开,鲜血就哗啦啦直往下淌。


    奚临被这惨叫声叫得脸色发白,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隐隐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兰朝生怒斥道:“你会为你的愚蠢害了她的性命!”


    乔庆红了眼,大喊道:“我的儿子已经生病走了!他回到了阿妈那里,我的孙子不能再跟着一起去!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留在我身边!”


    “阿妈不会带走你的孙子。”兰朝生皱着眉,“你以为阿妈和你一样糊涂?她不会把她的孩子当作祭品一样收走,只有你会害得他窒息而亡。你只想着你的孙子,没有想想你的儿媳,这才是阿妈不想看到的事。如果你的儿子还在世他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乔庆,你好好想想。”


    乔庆无话可说,颤抖着闭上了嘴。不久后,屋子里终于传来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高宝掀开了门帘,高声朝外喊:“生出来了!都好好的!大人也好!”


    兰朝生面上神色一松,转身对旁边的乔庆斥道:“你要为你的错误好好反省,好好照顾你的儿媳和孙子,祭礼结束后到祠堂来找我。”


    乔庆一言不发。


    他说完这话,没再看他一眼,离开了乔庆家。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奚临终于逮着了机会问他:“这是发生什么了?”


    “乔庆,刚才那个老人。”兰朝生走在他前头,“是产妇的公公,说祭礼前出生的孩子会被阿妈当作祭品带走,不许她生下来。”


    “什么!”奚临吃了一惊,“可你们这祭礼不是明天才开始吗?他这是要她憋两天?疯了啊,他脑子没事吧?”


    真要这么干,不要说两天,只怕当天下午产妇和孩子就得一起憋死。兰朝生面色不善,估计也是不知道该如何点评这愚蠢的行为,叹了口气。


    奚临大为震惊,不光是为乔庆匪夷所思的脑残行为,还为这地方接生条件的原始简陋。虽然之前想也知道山里的医疗条件一定不行,说不定连正儿八经的卫生所都没有,但这会亲眼看见还是震惊了下,心想待在南乌寨的这一年绝对不能生病,真病了估计就是等死的命,够恐怖的。


    兰朝生听他半天没了声音,回头见奚临皱着眉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脸色隐隐还有点发白。他问:“吓到了?”


    奚临抬头,十分诚实地一点头。


    兰朝生:“怕什么。”


    奚临心说怕我死在你这里,但没将这话说出口。他说:“我有个怪癖,一看女人生孩子我就害怕。”


    兰朝生:“为什么?”


    奚临说:“因为我妈就是生孩子的时候没的。”


    兰朝生脚步顿了下,说:“生你弟妹的时候?”


    奚临摇头,“不是,是生我的时候。听我爸说是因为羊水拴塞,说起来也奇怪,我又没亲眼见着,但后面还是见不得生孩子的动静,估计是胎里带出来的。”


    兰朝生看着他,抬手摸了下他的脑袋。


    奚临这次没跟他多计较,说:“怪吓人的,你们这的女人真是勇士。”


    兰朝生说:“我们这里代代都这样生,也有代代相传的接生手艺,很少有事。”


    奚临无言以对,也不好多点评他们这的“传统手艺”安不安全。两个人一路走回祠堂,奚临见家家户户都在晒五彩的糯米饭,也有人正杀牛宰鸡,应都是为明天的祭礼作准备。到了祠堂前头,奚临说:“我回去了。”


    兰朝生要踏进门槛的脚步一停,说:“你等我下,我把账本写完跟你一块回去。”


    奚临说:“你回去干嘛?”


    “马上中午,要做饭。”


    奚临一听这话,干脆就在祠堂门前的凳子上坐下了,等着兰朝生记完账本,再过来叫他:“走。”


    回了吊脚楼,奚临对着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发了会呆。兰朝生做饭很快,半小时内端上来两盘菜。奚临胃口不佳,吃得十分勉强,叫兰朝生提醒,“好好吃饭。”


    奚临说:“你教我说苗语吧。”


    兰朝生:“怎么突然想学?”


    “啥也听不懂真挺难受的。”奚临说,“你稍微教下我就行,不是我吹,我语言天赋还是挺强的。”


    兰朝生没有抨击他学不学得会的意思,只是觉得很突然,但他想学就学吧,随他。答应道:“好。”


    饭后兰朝生收拾着碗筷洗碗,奚临倚着旁边的墙,问他:“你下午要去哪?”


    兰朝生说:“清点明天祭礼用的东西,布置场地。”


    奚临问:“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去做什么。”


    “我无聊啊。”奚临唉声叹气,“我真的很无聊,这里也就你能跟我说话了,不让我说话我会憋死的,我真很需要你。”


    兰朝生默不作声,专心洗着手里的碗。


    “兰族长。”奚临忽然叫他。


    兰朝生:“嗯。”


    奚临好心提醒,“你手里那碗要磨得能照人了。”


    兰朝生好像这才回了神,放下了手里那个被他翻来覆去搓了数十遍的碗,舀水冲干净了,低声说:“知道了。”


    奚临又没觉出自己这话说得有哪不对,在他心里兰朝生和他一样都是宁折不弯的直男,两个直男相处起来就没这么多顾忌了,又不是真gay,都兄弟。他想到啥说啥,没过脑子,也没当回事。听了兰朝生的回答就插着兜晃晃悠悠去午睡了,只留兰朝生一个人在那,对着地上的水迹,半天没动。


    尽管奚临嘴上说得好听,但真要跟着兰朝生去做事基本上是帮不到半点忙,纯添乱,纯闹心。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语言不通的问题,谁能猜到一个粗旷的汉子对他大呼小叫是要他坐着好好休息的意思?


    于是奚临只好蹲在一旁,看着这些人将一摞一摞的竹竿往上抬,宰好的牛头盖着红绸放着备用。祭礼当天,兰朝生一早把他叫起来,他身上衣裳很庄重,衣襟袖口处绣满了花纹,并不花哨,反而有种神秘古朴的庄严感。奚临身上穿得是昨晚兰朝生拿给他的,和他身上的大差不差,两个人站一起时如出一辙,亲兄弟似的。


    兰朝生说热闹是真没骗他,这和他们俩单独去供灯时完全不一样。路两旁挤得全是人,男女老少都穿着自己最隆重的衣裳,远听一排人举着芦笙吹着乐曲,乐声响彻天际。


    苗人的盛装颜色总是多得晃人眼,浑身的银饰叮叮当当,花蝴蝶一样飞过人眼前。清晨浓雾未消,白雾缭绕着吊脚楼,青绿的草长在石头路的边缘,再叫这些苗人轻巧地踏过。奚临看得眼花缭乱,一把抓住了旁边兰朝生的手:“我眼花,我真有点眼花。”


    兰朝生叫他的手抓着,人却莫名不动了。路两旁有苗人叫兰朝生,祭祀的队伍在前头等着,需得兰朝生带队才能出发。兰朝生低声对奚临说:“和我走。”


    他带着奚临去了祭祀队伍的领头位,远处有人点燃了鞭炮,牛角号声一响,芦笙吹起,兰朝生高喊一声,后头的汉子姑娘们便齐声一应,挑着扁担,抬着祭品好酒,向着母亲河出发。


    合着乐声炮响,这些苗人们高声唱起歌,奚临听不懂,但他能听懂曲调,悠扬地回荡在青山间。头一回见苗人祭祀的场面,奚临倍感新鲜,问兰朝生:“这是不是要去我们上回去的地方?”


    兰朝生:“嗯。”


    奚临:“他们吹得那个叫什么,你会吗?”


    兰朝生:“芦笙,会,你消停点。”


    到了先前他来过的母亲河,身旁有人递给兰朝生长香,兰朝生点燃放到那颗枫树上,叫奚临:“你先到旁边去。”


    奚临于是挪到了一边,看着这些人齐齐朝着这枫树跪着拜下,兰朝生口中念念有词,一群苗人也就跟着念念有词,片刻后兰朝生站起身,朝身后道:“去吧。”


    便看有小伙子高喊一声“嘿呦”跳进了母亲河,其余的小伙子紧随其后,下饺子似的,不一会这河里就新鲜出炉了一堆酱油色的壮汉。奚临看得面色一抽,着看岸上那些环佩银铃的姑娘们窃笑着站好了,朝那河里喊:“情郎诶!你在哪?”


    “……”奚临:“这是干啥?”


    兰朝生站在他身旁,“告诉阿妈,子女们生活的很幸福,也能承担起繁衍子孙的重任了。”


    奚临:“……哇。”


    兰朝生神情平淡,看着河里的小伙子们笑着互相泼水,争相向岸上的姑娘们展示自己威武雄壮。奚临忽然很好奇,问他:“你也这样过?”


    他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满脸冷漠的兰朝生在河里展示自己,这场面真是诡异得无法言喻。紧接着,果然听兰朝生否认道:“没有。”


    “为什么?”奚临说,“又是族长的重任?”


    兰朝生:“我早就有婚约在身。”


    奚临:“……”


    就多余问。


    最近兰朝生发瘟的频率大幅降低,奚临本来都快把这事给忘了,经此一提又痛不欲生地想起来,连忙叫他住口:“行了,闭嘴吧。”


    兰朝生没接他话茬,说:“走吧。”


    奚临:“这就结束了?”


    兰朝生:“接下来的小孩不能看。”


    奚临反应了三秒,才知道他话里的“小孩”指得是自己,当即眼皮直跳,“……我二十了。”


    兰朝生已经抬步离开了这,“还在上学的就都是小孩。”


    奚临腹诽这是哪里来的谬论,关注点又落到了话里的“不能看”上,心生好奇,“为什么不能看?下面他们要做什么?”


    他的思路不受控制地跑偏了,心想这么刺激?山野的儿女果真豪放。他想回头看一眼,却叫兰朝生单手扭了回去,“不准看。”


    第15章 奚临喝醉了


    奚临的反骨“噌”一下就立起来了,兰朝生说不准看他便要看,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回了头。见那些河里的小伙子们脱了上衣,露出精壮麦色的胸膛,岸上有姑娘看中了谁,就将手里彩线编织成的花带抛给他,小伙子接下,缠在自己裸露的腰腹上,再回赠姑娘一根线吊子,两人便算情投意合,就可以开始谈恋爱了。


    这场面真是……纯洁无比,干净无比。


    奚临嘴角一抽,看兰朝生那反应,他还以为会是什么不能播的,就这啊?


    兰朝生的声音响在他脑袋后面,“看够了?”


    “不是。”奚临匪夷所思,“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兰朝生冷着脸扭过头,不答他。奚临追问:“哑巴了?说话啊。”


    兰朝生不理他,眨眼走出了两米远,奚临莫名其妙,断定兰朝生这是又开始犯病,决定不再搭理他,回身打算接着看这里男女求爱的风俗传统。人刚转身走了两步,后衣领就叫人薅住了,往后一扯,勒得措不及防的奚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心里莫名就有股无名火哗哗往上冒,转身就要跟这个神经病殊死一搏,怒道:“有病?”


    兰朝生说:“走。”


    “走走走走走走走。”奚临简直要气死了,“催命啊?你那专横的毛病能不能收一收?我是人,又不是你养的狗,发什么疯!”


    奚临也是气得失去理智了,本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他猛地拉住了兰朝生的衣领,下了死劲一拽。奚临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兰朝生猝然叫衣领勾着一低头,两个人忽然挨近了,脸和脸不过两指距离,奚临那双眼睛又瞪起来,近在咫尺。兰朝生有些晃了神,呼吸都停了一秒。


    “疼不疼?”奚临拽着他的衣领不撒手,怒道:“我问你疼不疼?”


    衣领处有布料撕裂的声音,奚临真是下了狠手。兰朝生莫名沉默了会,许久才低声道:“……松开。”


    奚临没好气地松开了,表情很臭,不准备再搭理他。兰朝生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被扯裂的衣领,说:“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扯你。”


    奚临:“起开!”


    不远处有人察觉到了他们在吵架,偷偷摸摸看着这里。兰朝生向那瞥了眼,对奚临说:“走。”


    奚临阴沉着脸,脚下走得快步如飞,没再管身后兰朝生有没有跟上来。不远处有芦笙的声音吹起来,祭礼才刚刚开始,苗人们又开始唱起歌。奚临头也不回地掠过这些人,心想:他要是再搭理兰朝生一回,明天就从山崖边上跳下去!


    在母亲河的“求爱仪式”结束后,接着要由兰朝生领头,在空旷地击起长鼓,献牛头,抬猪腿,热热闹闹过了街,整个南乌寨的人一同用长桌宴。下午,再一起踩芦笙,跳竹竿,入夜后,空地中央的大篝火便点起来,所有人围着篝火一同唱歌跳舞,感谢阿妈带来的和平,丰收和幸福。


    兰朝生这一整日都很忙,不能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奚临身上。可惜奚临两条腿倒腾的跟牛一样快,一个没看住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无奈之下,只好搬出南乌阿妈来恐吓他,告诉他祭祀日时奚临必须和自己待在一起,否则族人会以为他们不合,不合惹了阿妈伤心,心里就会不安。这招果然有用,奚临只好沉着个脸跟在他身后,虽然不肯再和他说半句话,但好歹是没有到处乱跑了。


    跳竹竿舞的时候阿布拉着奚临一起去跳,奚临从来没跳过,接连被夹了好几下。这些姑娘们下手一点不留情,调笑着专逮着他夹,每下都是实打实。奚临越被夹越不服输,他人聪明的要命,一点就透,两三轮下来就能来去自如,叫一旁的阿布大笑着拍他的肩,“好阿哥!你厉害!我们这里的姑娘夹不到你了!”


    他米酒喝得多了,暂时忘了奚临已“名草有主”,是他们高高在上的“族长夫人”。他好哥俩地搭着奚临的肩,叫道:“来啊!阿妹们!来给奚临阿哥敬上客酒哟!”


    有热情的姑娘们捧着碗来敬他,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姑娘们不许他用手,要喂到他嘴里喝下去,奚临笑着接了,勾着嘴角咬住酒碗,仰起脖子灌下去。喝完一碗再接一碗,侧脸下颌崩出个清晰利落的线条,喉结轻轻一滚,笑眼里泛起了水光,似有似无地朝这一扫,逼人的俊气。


    兰朝生一动不动地看着。


    与他同座的苗人看他半天不动,捧着酒碗却不喝,眼睛不知道在看哪,一眨不眨。他犹豫了下,还是出声提醒:“族长,该说话让大家添酒了。”


    兰朝生回了神,只是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嗯。”


    他说:“好,添吧。”


    苗人摸不着头脑,“您不说点啥啊?”


    兰朝生又“嗯”了一声,说:“月合年时,南乌……”


    不远处一声高呼,姑娘们用苗语大叫“要喝光的呀!”兰朝生又转了头,看见奚临正笑着躲酒,衣襟处不知何时叫酒液湿了一片,勒出了他锁骨胸膛的起伏线条。篝火映着他的脸,他仰着身子躲不停推到他面前的酒,求饶道:“喝不下了,好姐姐们!我真喝不下了!”


    阿布朗声大笑,充当二流翻译,用苗语对那群姑娘说:“他要叫你们灌趴下啦!快!再叫他喝一碗!”


    兰朝生旁边的苗人们又看他不说话了,只不发一言地盯着某个地方,他们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接着,忽看兰朝生将酒碗一搁,起了身。苗人们一愣,叫他:“族……”


    兰朝生听都没听,直往着奚临而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奚临惊讶地回头,瞧见是他,问:“怎么?”


    阿布笑容一僵,讪讪将搭在奚临肩上的胳膊收回来。那些姑娘们也不敢再闹他,窃笑着嘀咕了两句,又转而去找下一个目标了。兰朝生冷淡的目光落在阿布身上,阿布脖子一缩,忙道:“我……我去那头看看……”


    周遭人眨眼散了个干干净净,奚临不明所以,一个胳膊还叫他拎在手里。他这人只有一个优点最盛,就是不记仇,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玩得开心,也不再计较早上兰朝生薅他衣领的事,问他:“干什么?”


    兰朝生的目光落点很奇怪,只是眼皮垂着,把他里头的颜色全遮了个干净,“你的衣服湿了。”


    “你的衣服还破了呢。”奚临毫不在意,随手拍了两把,“一会就干了,谁叫她们酒灌得这样急,唉,你们这里的姑娘实在是有点太热情了。”


    兰朝生还穿着叫奚临拽破的那一身,估计是祭祀服不能随便换,一时半会也来不及补,只能先这么穿着。


    远处有谁高喊了一声族长,奚临把自己的胳膊抽走了,“算你说了句实话,你们这的酒真的很好喝,我等会再来找你!走了!”


    兰朝生没说话,看着奚临头也不回地扑进了跳舞的队伍。有苗人匆匆过来叫他,兰朝生应了,跟着他离开,走了两步,没忍住又回了头。


    奚临早看不着人影在哪了。


    他强逼自己收了心,又去忙祭祀上的事。只是总有点心不在焉,又时不时朝人群里张望一眼。祭礼到末尾,篝火慢慢停了,兰朝生正要叫大家今夜回去,便看阿布挤出人群朝他走过来,背上背着昏睡的奚临,叫他:“族长!”


    兰朝生皱了眉,“怎么了?”


    “喝醉了!”阿布看起来有点心虚,有点怕兰朝生怪罪他,“奚临实在太招人……太招人喜欢,那些姑娘们都想给他酒喝,哎呀这,哈哈哈……”


    兰朝生面色平淡,说:“给我,你回去吧。”


    阿布本来以为今晚要负责把奚临背回去了,这会听兰朝生这么一说,反应过来兰朝生这是要亲自背他回去,紧接着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奚临虽然是个男的,可也是他们族长正儿八经的“老婆”,脸一下就红透了,可不嘛!迎亲的花轿都是他帮着抬上来的!


    他红着脸把奚临放下来,又扶着他放到兰朝生背上。一眼都不敢多看奚临,找了个借口匆匆就跑走了。兰朝生稳稳背着他,只觉得背上的人体温烫得不像话,不知道是因为醉了酒还是运动过量,火炭似的趴在他背上。


    兰朝生朝其他苗人嘱咐了几句,先行带着奚临回吊脚楼了。奚临平时枪炮似的一点就着,喝醉了酒却相当乖巧,不耍酒疯也不闹人,安安静静往那一躺,省心又听话。


    兰朝生背着他过了山路,石台阶叫月光照得发亮,叫他稳稳踩着,回了吊脚楼。两扇门一开,兰朝生正要把他放上床,忽然又想起这城里来的山外人爱干净,今天到处滚了一身土,胸口还沾着酒,就这样睡去第二天肯定要闹。


    第16章 手掌底下


    兰朝生犹豫了会,把他在床上放好出了门。过了会他提着一桶热水回来,帕子丢在里头,打算简单给奚临擦个身体。


    屋子里没点灯,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透过来,寥寥蒙着夜色。兰朝生站了会,片刻后弯下腰,慢慢解开了奚临的扣子。


    奚临身上穿着的是他准备的苗服,这样的衣服他从小穿到大,闭着眼也能把扣子解下来。可这衣服到了奚临身上,兰朝生好像忽然就不认识了一样,一颗一颗解下去,奚临的胸膛也就一点一点露出来。兰朝生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有点艰难,残存的酒意上了头,合着他胸前沾上的酒香,熏得人有些头晕目眩。


    衣服往旁扯开,露出奚临瘦削的肩膀。兰朝生面无表情,接着剥下他的裤子,取了帕子拧干水,轻轻擦拭着奚临的肌肤。帕子擦过他的胸口,他尽量想得像是照顾小孩,目不斜视,心无杂念。


    许是水让奚临受了刺激,他浑身一个激灵,喉咙里滚出声闷哼,不大高兴似的。


    兰朝生的动作倏然停了,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不受控制想起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生气时瞪得这样圆,喝了酒就会泛起一点水光,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钩子一样惹人心烦意乱。奚临总是在生气,他不听话,想法多,不服管教,一个不注意就会跑得不见影,不知道又和谁去勾肩搭背,又在哪对人笑得又漂亮又开朗。


    而现在,奚临在他的吊脚楼里,他的床上,他的手掌底下。


    就在他的手掌底下。


    兰朝生手里的帕子攥紧了,苗人爱酒,他今天被灌了一天的酒,醉意却似乎这会才开始冒出头。他好像鬼迷心窍,借着月色低下了头,着迷地看着奚临安睡着的脸,手指不受控制,自发地蹭过奚临的眼睛,脸颊,鼻梁,双唇,稍微使力一摁,就摸到了一片湿润的温热。


    他的手指塞进了奚临的齿间,奚临睡梦中下意识要把异物推出去,舌尖一动,柔软得不可思议。


    兰朝生忽然吻下去,他的手指没有撤走,强硬地勾开奚临的嘴角。他的舌头舔进去,如愿勾到了那片柔软,一时兴奋的眼红。他觉出自己心跳如鼓,震耳欲聋地砸在耳边,兰朝生激动地难以自抑,蹂躏翻搅,像是想把他吞下去。


    奚临不舒服,本能地要躲,兰朝生却不许他躲,抱着他的脑袋再掰回来,半刻也不愿意放开,追着奚临,一条腿支上了床榻,咯吱一声重响。


    他想这本来就是他的妻子,拜过堂也见过阿妈,更有过夫妻之实,是他正正经经明媒正娶的妻。兰朝生意乱情迷,全然忘记了自己对兰氏祖宗发过什么誓,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被翻涌的热血冲昏了头脑,行事全凭本能,大力在奚临身上揉搓,好像急于求什么又不知该如何求,只留下片片通红的印子。


    直到奚临实在被他弄疼了,睡梦中条件反射抬膝一顶,正正顶在了兰朝生胯骨上,这才把他不知飞去哪个神秘星球的神智拉了回来。


    他猛地清醒,呼吸一停。奚临躺在他身下,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红印,嘴巴尤其惨不忍睹,犯着水光,红得像要滴血。兰朝生不动了,在夜色中沉沉坐了一会,只是两只手还捧着奚临的脸,迟迟没收回来。


    半天,他捡起帕子重新湿了水,用最快的速度擦干净了奚临,替他盖好被子,拎着水桶出去了。


    两扇木门一合,兰朝生背抵着门却半天不动了。天上的月亮慢慢叫乌云遮住,那一点冷薄的月光也散去,浓厚夜色低低压下来,映得兰朝生像团乌黑的影子。


    他手里还攥着他从奚临身上换下来的衣服,默默站了会,忽然拿起来放到鼻下,浓厚的米酒香传来,混着一股难言的、独属于奚临的香味。这很奇怪,奚临穿着他的衣服,用着他的香皂,可身上始终有股和他们都不同的香味,清爽的,像阿布从山外带回来的,封在玻璃瓶里的甜水一样的香味。


    他把那片布料慢慢挨近了嘴边,又忽地停住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面色沉沉,大步离去,转头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奚临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被人打了,要不然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青痕?他顶着一脑袋乱发坐在床上,茫然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他只记得自己和一群苗人们喝酒,然后被他们拉着跳舞,接着再喝酒……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难道是他喝一半晕过去了,被那些跳舞的苗人踩了几脚不成?


    他愣了会,忽然又“嘶”一声,这才注意到自己嘴巴有些刺痛,尤其舌尖,好像被什么咬过一样。他迷茫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嘴,觉得这可能是喝酒喝得太猛叫酒碗磕着了,乖乖……酒精误人啊。


    今天屋里没有兰朝生准备的苗服,奚临套上自己的卫衣,推门时看见兰朝生正坐在院子里,听见声音,平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奚临愣了下,这好像还是头一回早上推开门看见兰朝生,于是问:“你今天没事干?”


    兰朝生淡声说:“祭礼要持续七天,今天的中午才开始。”


    “……哦。”奚临洗漱完后坐到桌前,兰朝生从厨房里端来早饭放到他面前,奚临说:“天爷,居然是热的。”


    兰朝生:“我以前不给你吃热的?”


    奚临:“你每回起这么早,做完饭就走了,等我起来早凉成冰碴了。”


    兰朝生说:“那是你起得太晚。”


    奚临不想一早就跟他呛,拿筷子挑起面,忽然想起来,“昨天谁送我回来的?”


    兰朝生:“我。”


    奚临很警惕,“你昨晚是不是打我了?”


    “……”兰朝生专心吃饭,没看他。


    “不然我身上哪来这么多伤?”奚临把自己的卫衣袖子撸上去,露出手腕显目的痕迹,“你看。”


    兰朝生回之一阵长得可疑的沉默。


    奚临原本就是个猜测,可这会兰朝生的反应分明就是心里有鬼,一时震惊,“真是你?”


    兰朝生慢慢放下了筷子,说:“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兰朝生于是将眼皮抬起来,目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没有。”


    他的目光沉静,不躲不避,隐隐还透着股对奚临无理取闹的不满。奚临放下自己的袖子,狐疑道:“那我身上的青痕是哪来的?我跟你说不止手上,我腰上背上腿上全都是,早上看着我还以为是被车撞了,这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兰朝生默不作声听他讲完,说:“昨天你和几个人玩闹,躲酒时被推了几下。”


    奚临想起来那些劝酒的姑娘,脸色登时就有些难以言喻,姑娘干的?手劲这么大?


    “吃饭。”兰朝生却不许他再问了,“吃完饭,我带你去祭礼。”


    “还去?”奚临长叹一声,“我真喝不动了。”


    兰朝生垂着眼,“嘴长在你身上,没人逼着你喝。”


    南乌寨的祭礼持续了七天,这些苗人们真是不知疲倦,日日夜夜高歌欢舞,芦笙吹得欢快,合着他们身上的银饰,跟着她们的身躯摆动摇晃着。到了最后一天,用兰朝生的话来说是“送阿妈”,散得比前头任何一天都要迟,他们围着篝火跳到半夜,牛角银冠闪闪发亮,对唱的歌也慢下来,据她们说,这是为让阿妈不舍得走,歌慢下来步子就慢下来,要她一步三回头,下次还愿意再来。


    这些事奚临不懂,奚临只知道自己可能要喝出胃穿孔了。这些苗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格外青睐他,青睐就要多灌酒,灌得奚临头晕眼花至少三年再也不想碰一滴酒。其实这事说来也奇怪,记得上回兰朝生一来这些姑娘们就跑的样子看,只要兰朝生一句话估计也就没人再敢给他灌酒。可兰朝生不知道为什么视若无睹,偶尔奚临实在顶不住到他身边来躲着,兰朝生也只说:她们的心意,酒喝多了幸福就多,玩去吧。


    于是奚临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被兰朝生扛回去的,有时他自己尚且清醒,又懒得走路,就装醉叫兰朝生一路背回去,到了吊脚楼再自个跳下来。祭礼结束后他实在肝疼,早饭时冲兰朝生摆手:“我再也不喝酒了。”


    兰朝生对此没有发表意见,饭后院门叫人敲响了,阿布背着个大竹篓站在门口,脸色红扑扑的,冲里面喊:“族长!奚临小哥!”


    兰朝生扫了一眼,叫他进来。阿布进院把背上竹篓卸下,砸在地上巨大一声响。奚临探头一瞧——满满一筐子书,各个科目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百本。


    “……我的妈。”奚临吃惊道,“你一个人抬上山的啊?”


    “是啊!”阿布满脸是汗,冲他笑出一口大白牙,“读书!好事!”


    奚临粗略在心底算了一下,拿一本一斤来算,这里头至少也得一百来斤。他心中对阿布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冲他伸出大拇指,“兄弟你真是这个。”


    同时,他回头对兰朝生说:“这么多书你叫他一个人去拿,你也真是这个。”


    第17章 对谁都这样


    兰朝生看着他,“我叫了人和他一起去,他自己不要。”


    阿布汉语没那么好,只能听懂个大概。兰朝生用苗语对他说了啥,阿布的面色顿时就变得很严肃,郑重点点头,起身走了。奚临目送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出门,问:“他干啥去?”


    兰朝生蹲下身,将这些课本一本一本挑拣出来,“我叫他带人去把之前的教室修一修,扫一扫。回头告诉寨里的孩子们,可以重新去上课了。”


    奚临一言难尽地看了他眼,阿布在他心中已经从“鸟兄”进化成“驴兄”,真是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他说:“地主,你怎么这么剥削人家?你在寨子里只能使唤动他一个吗?”


    兰朝生头也不抬,“他办事最牢靠。”


    “办事牢靠是错吗。”奚临说,“刚从山下给你运回来书就叫他去修教室,你真不是人啊。”


    兰朝生莫名其妙:“我又没让他现在去,是让他回去休息,明天带人去修。”


    奚临“哦”了一声,蹲下来跟着兰朝生一起把书往外拿。他随手拿了本语文课本翻了翻,跟那上头的音标大眼瞪小眼,一时忧愁,叹了口气。


    兰朝生:“怎么了。”


    “愁。”新鲜上任的奚老师抹了把脸,“十几年前学的东西了,我早忘干净了。”


    兰朝生显然不信,听奚临说:“数学还好点,起码逻辑没变。文学这种东西分书面和口头,口头上的用多了难免就会有记岔劈的时候。教书哪有这么简单,会个一二三四就能教人家天文地理,这不耍流氓吗……你给我一本,我先拿回去自己看看。”


    兰朝生:“真有这么难?”


    “……也不是。”奚临说,“我真没教过书,心里没底。”


    兰朝生:“有底没底,你得试了才知道。”


    “说得真轻松啊大族长。”奚临叹了口气。


    兰朝生:“人都说要轻装上阵,脚还没踏出去先背上包袱,确实难轻松。”


    “你这话说的。”奚临把课本卷起来,啪啪啪敲着地,“奚老师今天就教你个歇后语,你这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心里有包袱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要真当无所谓的事那袖子一挽就上去了,那倒什么都好说。问题是我可能就上个一年课,上完就走了,可这些孩子估摸也就能见到我这么一个外来的老师吧。哦,我不是说你们这地以后没人会来的意思。”


    兰朝生:“……”


    奚临显然是把那块地板当兰朝生的脑袋了,越敲越用力,“这事你往大了想也挺大的,本来就是三观没成型的时候,随便一滴墨进去就浊了。我可从没跟山里的小孩打过交道,不当心误人子弟事不就大了吗?”


    兰朝生从他手里抽出那本备受折磨的课本,拍去上头的土,“你想得太多。”


    奚临不爽:“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兰朝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怎么觉得你就一定会带坏那些小孩子。”


    “我自己还有很多没想明白的事呢。”奚临说,“鼻子里插俩葱就上去给人传道授业去了,这和诈骗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好像奚临即将面对的不是一群年均不过十的野小孩,而是强逼着他当什么手握宝经的大长老一样。兰朝生知道他现在只是抱怨,不是真想听什么大道理的说教。抬眼看着他,说:“你们汉语里有一个词,叫妄自菲薄。”


    奚临头也不抬地接茬:“呦,很有文化嘛地主。”


    兰朝生没理他,说:“你迈步前先想了太多,分不出左右,就容易绊倒自己。你很好,那些孩子们都很喜欢你,他们都愿意听你讲话,你是个好孩子,不用担心会带坏了谁。”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迟疑着说:“……受教了兰老师?”


    “你们汉族的文化,我懂得不多。”兰朝生接着说,“但我知道你能做好,我相信你。”


    他言简意赅,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奚临却莫名盯了他半天,眼睛一眨不眨,盯得兰朝生忍无可忍,问:“看什么?”


    “诶。”奚临说,“我发现你长得真挺好看的,是你们苗人都长这么好看吗?好像也不是,我觉得寨子里那些人都没你好看,你家族遗传的?”


    兰朝生猛地转头盯住了他,眼神有点恶狠狠的。


    奚临这个一高兴就夸人的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可惜他本人完全没意识到,“瞪我干什么?”


    兰朝生闭上眼,别过了头,“花言巧语。”


    久居深山的兰地主真有文化,成语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奚临觉得挺好玩,上手扒拉他,“我怎么花言巧语了?”


    兰朝生一时没忍住,“你总是这么到处夸人吗?对谁都这样?”


    “夸你还不乐意了。”奚临笑了一声,“唉,我就是一个这么擅于发现美的人,怪不得我这么招人喜欢呢。”


    兰朝生不打算再理他了,站起身准备离开,奚临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脚,“别走别走,这么多书你仍在这是打算叫我一个人收拾?”


    兰朝生冷冷地说:“不愿意收就回你的屋子去,我等会来收。”


    奚临扯着他的衣服让他重新蹲下,“谁教你的半途而废,做事得善始善终,收完再走,摊在这像什么样子?”


    兰朝生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到底还是蹲下了。明明是奚临叫他“善始善终”,他自己却捧着一本书往地上一坐翻起来了,只兰朝生自己在那将课本分拣好。


    过了会,兰朝生忽然问他:“你说你还有很多没想明白的事,都是什么?”


    “嗯?”奚临从小学阅读理解题里回了神,反应了下兰朝生的话,“哦……挺多的,比如读书是为什么,毕了业去做什么,以后怎么生活之类的。”


    兰朝生:“就这些。”


    “多着呢。”奚临心不在焉地回,“不过人活着哪能事事都明白呢,想不明白就以后再……唉,说起来我好像总这样稀里糊涂地过,高考时不知道该选什么专业,也是稀里糊涂随手勾了一个。有时候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好像大部分都是到了边上闭着眼胡选一个坑跳。生活啊,到处都是坑,不是摔残就是摔死,反正都不是好下场,还选个什么玩意。”


    兰朝生说:“有这么可怕?”


    奚临唏嘘:“超可怕。”


    兰朝生提起嘴角,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不明白的事就慢慢想,也没人说一定得想明白。”


    院子外谁家的公鸡叫起来,凄厉无比。奚临如今已经很习惯了,每天破晓时都能听着苗寨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要连带着狗一块狂叫,纯天然闹钟,刚开始那几天真是闹得奚临眼圈乌黑。


    他往院子外瞥了眼,瞧见墙头外青山隐隐。奚临问兰朝生:“你会杀鸡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眼,“想吃?”


    “不是,就问问。”


    兰朝生又把眼睛垂下去了,“会。”


    奚临:“猪呢?”


    “会。”


    “牛呢?”


    “会。”


    法外狂徒奚临:“人呢?”


    “……”兰朝生看着他。


    兰朝生:“你是想听我说会,还是不会。”


    奚临:“有区别吗?”


    兰朝生慢慢地说:“没区别?”


    “没有。”奚临说,“因为你在我心里就是个残忍的地主,基本没什么人性。”


    兰朝生掀起眼皮看了他眼,没有理睬他。当天下午,兰朝生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奚临抬头看见的时候都愣了,说:“干什么?”


    他手里的是只肥母鸡,两个爪子叫绳子捆着,在兰朝生手里缩着脑袋,一动不敢动。兰朝生拎着那只鸡进了厨房,又拎着把刀进来,一块放到奚临面前,“教你杀鸡。”


    奚临:“……”


    奚临:“……啊?”


    他匪夷所思地抬头看兰朝生,实在不能理解这人的脑回路是个什么构造,这到底是怎么扯到杀鸡这一环的?


    “我为什么要杀它?”


    兰朝生:“听上去你很想学。”


    “哪个字?”奚临不可置信,“是我的哪个字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兰朝生将刀塞到他手里,奚临措不及防,为防这把厚实的大铁刀砸下去砍断他的脚趾,只好诚惶诚恐地接住了。


    兰朝生拎着鸡翅膀,掰着它的脖子对准了奚临,手指在某处比划了下,“对着这割下去,要快。”


    奚临一脸空白。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铁刀,再看了看母鸡惊慌失措的小眼神,最后看向了兰朝生那双平静的,冷淡的眼睛。


    奚临嘴角一抽,“……我们汉人还有个成语,叫杀鸡儆猴,你听过吗?”


    兰朝生跟没听着似的。


    “你杀鸡要儆猴就算了。”奚临说,“还要猴来操刀,你是不是有点太变态了些?”


    兰朝生手一松,母鸡立刻扑棱着翅膀艰难挪远了。奚临就知道他是故意把刀塞到自己手里的,什么教他杀鸡全是胡扯,他学这个干什么,离了苗寨直接去外面养殖场任职吗?兰朝生分明是在告诉他,最好老实一点,不要总是惹事生非,也不要总是胡说八道,当心哪天被当鸡宰了。


    “地主,不,寨主。”奚临说,“您没病吧?”


    兰朝生:“刀给我。”


    奚临简直受不了兰朝生这个神经病,没好气地把刀递给他。紧接着,看兰朝生一手拎起了那只鸡,手起刀落,鸡魂归天。


    奚临:“……”


    奚临:“我操,你个神经病。”


    兰朝生面无表情,掰着断口放血,头也不抬地问他:“想怎么吃?”


    “……要你上回拿蘑菇炖的。”奚临沧桑地抹了把脸,“谢谢。”


    第18章 文盲和聘礼


    三天后,新鲜出炉的奚老师手捧一摞崭新的小学生课本,站到了“教学楼”门前。


    说它是个教学楼其实多少有点屈才,这地方不知兰朝生是从哪征用来的,三层高的吊脚楼,规模直逼他们寨子的大祠堂,门窗擦得锃亮,驴兄阿布果然是做苦力的一把好手。再一推门,教室里头挂着血淋淋的一条横幅,上书:热烈欢迎西老师来我赛指导讲客。


    根据奚临对此文盲的了解,这多半使用的是“通假字”,“塞”大概是个“寨”,“客”通“课”,至于这位名号响亮的“西老师”,不巧,指得应当就是他本人了。


    奚临:“哎呦我。”


    十四个字里居然只错了三,不错,驴兄的文化造诣高得实在有点超乎奚临想象了。


    阿布本人正坐在教室前头,瞧见“西老师”推门进来,立时带头啪啪啪鼓起掌来,教室里挤满了小孩,年龄十分不均,下到五岁上至十五,最后头还有几位中年的大哥大姐,憨笑着挤在小小的板凳上。


    阿布一带头,这些大小孩子们便齐刷刷鼓起掌来,一看就是事先排练好的。一时间掌声雷动,奚临满脸懵逼地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来教书的,是来视察的,连忙抱拳道:“谬赞了,谬赞了。”


    听不懂这高级词汇的阿布瞎翻译,用苗语大喊:“‘西老师’跟我们问好呢!再拍大力点!”


    于是这些人拍得越发用力了。


    屋子里的“讲台”其实是个巨大的木敦子,奚临走上去,见后头有块黑板,前头放了张桌子,桌子上面粉笔水笔应有尽有,兰朝生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个水杯,带盖的瓷杯,上头画了只兔子——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教室里安静下来了,这些孩子都是脸蛋黢黑,眼睛亮着光,伸长了脖子往他这边看,既好奇又新奇。奚临折了根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奚临。


    “我名字。”奚临着重在奚字上头使劲一点,“奚,临。交换了名字就算认识了,咱班有多少会说普通话的?举起手我看看。”


    稀稀拉拉小半人举起了手,奚临粗略一算,一共有差不多七八十个人,只有二十个不到会说汉语,当即一阵头疼。不过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显然是头疼早了,因为后面教了一节课,奚临发现哪怕是这举了手的二十个小孩也只是在开智的边缘徘徊,其余的更是智商堪比灵长类的原始人,说一答二,问三傻笑,几个汉字车轱辘似的来回碾,期间还是经过阿布这个二流翻译,碾得奚临恨不能当场上吊。课间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想说,阿布摸过来,拿走了他桌上的水杯,奚临问:“干什么?”


    “族长说的。”阿布冲他举起杯子,“族长说你要多喝水,要我每回下课去帮你打满。”


    奚临倒是没想到兰朝生还有这么通人性的时候,小小吃了一惊,问他:“你去哪打满?”


    “前头旭英阿爷家,族长说你不能喝井水。”


    阿布说完这话便带着他水杯一溜烟跑了,估摸是怕来回赶不上。奚临有点发愣,这时候,忽然听前头桌子下有个声音叫他:“老师?”


    奚临趴着桌子探头一看,见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圆脸圆眼,鼻子下头还挂着鼻涕,“老师,你是族长老婆吗?”


    “……”奚老师慈眉善目:“乖,一边玩去。”


    “是吗?阿布阿叔说是。”鼻涕男孩不依不挠,“阿妈说,只有妹妹可以给人当老婆,老师,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奚临心说打小孩不道德,微笑着一言不发。鼻涕男孩抬着头看他,一脸呆相,也不愿意走。片刻接满热水的阿布推门进来,瞧见他大惊道:“芦宝,你在干啥?”


    鼻涕男孩转头,用苗语说:“我在问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为啥他能嫁给族长当老婆?”


    阿布:“去去去,回你位置上做好去,不要没完没了地缠着奚老师,人家忙着呢!”


    鼻涕男孩跑远了,奚临两手支着桌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奚临回到住处的时候嗓子冒烟腿发软,瘫在院里一动不动。夜幕来时兰朝生回来,看着他这个样子,问:“怎么了?”


    “我忏悔。”奚临举手放在自己头顶,“我忏悔我以前偷摸骂老师不是人,教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致敬。”


    兰朝生:“坐好了,木凳子硬,会让你腰疼。”


    奚临支着椅背爬起来了,冲他抱怨:“这哪是教书啊?分明是给一群猴子开智。你知道我今天问他们‘人’有几个笔画他们怎么答我吗?你猜,你快猜。”


    兰朝生随口乱猜了一个,“三个。”


    “你真是小瞧他们了。”奚临惨笑,“四个!因为人有两个胳膊两个腿,所以是四个笔画。”


    兰朝生:“……”


    “扫除文盲,人人有责。”奚临摇头,“我一想到我还得再接着教他们我就想哭,真是给我悲惨的流放生活雪上加霜。这都得怪你这个王八蛋,你真得赔我点精神损失费。”


    兰朝生没有反驳他,奚临现在需要释放情绪,随他骂。他说:“你想要多少?”


    “全拿来。”


    兰朝生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过了会抱着个木箱子出来,塞到奚临手里。奚临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里头整整齐齐摞着满满的金条。


    奚临“砰”地把盖子合上了,他说:“卧槽。”


    “其余的要留给寨子用,不能给你。”兰朝生说。


    奚临抱着这个方方正正,少说也得有他妈二三十斤的箱子目瞪口呆,一时间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干活都更有劲了。他这辈子都没把这么多黄金抱到怀里过,黄金!金灿灿的黄金!黄金!黄金!黄金!


    “地主你……不是。”奚临看着他,“咱家里有矿啊?”


    奚临看兰朝生的眼神一下就变味了,好像这位不再是苗寨里的老封建,而是一根行走的大金条。兰朝生说:“祖上传下来的。”


    奚临心说:不说兰家和奚家同出一源吗?我家祖宗是怎么个事?


    谁偷走了我的富二代人生?


    “你想要就拿去。”兰朝生轻描淡写地说,“本来娶亲就应该给聘礼,兰氏是还没给你……”


    他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奚临只听了一半就劈头盖脸地把那个装着金条的箱子往他脸上砸,叫兰朝生只手接下了。


    “滚滚滚。”奚临看着他就烦,“滚回你屋里去。”


    兰朝生垂眼看他,“不要总是说脏话。”


    “那我滚。”奚临说着就要起身,“我现在就滚回我屋里去。”


    奚临说完这话就真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屋,砰地将自己房门关上了,很有些“不吃嗟来食”的气势。金条固然诱人,但兰朝生的欠揍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对于“嫁人”的恐惧成功打败了金钱的诱惑,奚临心想兰朝生这个王八蛋,再和他多说一句话我就是狗!纯种的!汪汪汪!


    不过,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又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早上他准备去上课的时候,在教学楼前的院子里瞧见了个穿着苗式长袍的大爷,清瘦,胡子花白,面黄肌瘦,正闭眼打盹,身旁还放着个老式的保暖壶。


    奚临路过的时候多打量了几眼,这位老大爷忽一睁眼,抄起拐杖往奚临脚下一拦,大喊:“niam!(苗语,站住。)”


    奚临一脸懵逼:“……hola?(西班牙语,你好。)”


    老大爷操着苗语大呼小叫:“你是谁?来干什么的!”


    奚临一个字没听明白,便看万能阿布闻声匆匆跑来,叫道:“旭英阿爷!这是老师!奚临老师!族长夫人!不要对他太无礼啦!”


    老大爷听了这话,面上厉色稍缓,拐杖一抬,约莫是个“放行”的意思。奚临人都愣了,问阿布:“这是谁?”


    阿布说:“族长说,上课时门口得有人守着,这是住在前头的旭英阿爷,看着孩子们上下学的!”


    奚临就明白过来了,这是兰朝生给南乌寨“希望小学”新聘请的“五星上将”,不过这地方连个大门都没有,招这么个英才来多少也有些屈就他。旭英阿爷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坐下了,闭着眼昏昏欲睡,奚临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扭头和阿布说:“你们族长闲的吧。”


    阿布可不敢嚼他们族长的舌根,就当没听着这句话,热情邀请奚临快进教室。奚临进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屋里学生明显比昨天少,后排坐得几个大人也只剩了两个。他问阿布:“是不是少人了?”


    阿布面色有点复杂,“唉,不来了,不来了。”


    奚临:“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不来了。”阿布比划着,“家里不让来啦!”


    奚临眉头一挑,阿布这话说得简短,奚临大概能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扫了眼教室里剩下的学生,这些孩子们眼睛不知道再看哪,反正没有看黑板,吵吵闹闹着说小话。奚临低头看着手里两天没能翻过第一张的课本,又看向后头挂着的“热烈欢迎西老师来我赛指导讲客”横幅,登时就有点发愁。


    第19章 他逃他追谁插翅难飞


    南乌寨来听课的学生共有七十多个,老师却只有奚临一位。他的课程从早上九点排到下午三点,中间午休两小时,一站五个钟头,真是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剥削的。更恐怖的是兰朝生这个神经病神出鬼没,有时候奚临一抬头就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户外,跟他妈怨灵趴窗一样。每回都要吓得奚临“卧槽”一声喊,自觉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吓出心脏病来,于是在屋前竖了个牌子——闲杂人等禁止出入。效果显著。


    一周过去,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几乎每隔两天就会有个学生再也不来,不知是被父母强制勒令回家还是自己不想念了。于是有日奚临回了吊脚楼,和兰朝生说:“学校要倒闭了,你知道吗兰校长?”


    兰朝生彼时正在厨房做饭,闻言眼也不抬,他大概能想到是怎么回事,道:“怎么?”


    “生源流失的很厉害啊。”奚临倚着灶台,“今儿来明儿不来,我看再这样下去我的学生就只剩阿布一个了。”


    兰朝生抬手把他从灶台边推开,“都有谁?”


    奚临诚实地说:“没记住。”


    兰朝生看他一眼。


    奚临:“真没记住,都是苗语名,发音听起来差不多就算了长得也差不多,你去问阿布吧。”


    兰朝生:“知道了。”


    奚临没管他又知道了什么,往窗户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个问题,“我这算不算下乡支教了?”


    对啊,休学一年是因为下乡支教去了,听上去很值得在简历上多写一行。奚临立刻来劲了,“族长,你认识你们这的行政部门吧?也能说上两句话吧?回头能给我批个证明吗?”


    兰朝生正把菜倒进锅里,淡声问他:“什么证明。”


    “支教证明。”奚临说,“回家后说不定真能用着。”


    兰朝生没再说话了,片刻后将菜盛到盘里,示意奚临端走,“拿出去。”


    “啧。”奚临捧着盘子转身就走,“没人性。”


    兰朝生没搭理他,半天侧过头,看了眼坐在院里等开饭的奚临。奚临会来这里只是因为家族的一个契约,来得十分勉强,留得也十分勉强,期限一到就会走人,回他自己的家。他该很清楚才对。


    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奚临坐在木桌旁,仰着脑袋晒太阳。他是在等兰朝生出来,做饭的人没来他不会先动筷子。厨房的木头门窄小,刚好能把坐在院里的奚临整个框在里头,他穿着山外人常穿的连帽卫衣,牛仔裤运动鞋,长腿支楞着,百无聊赖地来回晃。和他背后古旧的木墙青瓦像两个世界,哪里都不是很相称。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移开了眼。


    隔日,奚临上课时发现教室里的人数又奇迹般多了些,几乎和刚开课时差不多。他问阿布发生了什么,阿布兴致勃勃地邀功,“族长去批评那些大人和孩子啦!半途而废!不好!”


    厉害了,还会使用成语了。


    奚临:“怎么批评的?不能是……”


    他想起来先前兰朝生拿鞭子抽人的场面,神情就有点一言难尽。阿布说:“惩罚!写保证书!立规矩!”


    奚临无话可说,竖了个大拇指,“牛逼。”


    强行捆来上课的孩子兴致缺缺,这些山里长大的野孩子没什么规矩,也听不懂汉语,教室基本就是个“无组织无纪律”的菜市场。本身小孩子就难管教,这些孩子更是从没正儿八经在凳子上坐过这么长时间,没十分钟就开始屁股发痒,到处乱蹭。奚临在台上讲,下头说话的说话走神的走神,全是群“两耳只闻窗外事”的野生祖宗。


    奚临多次组织纪律无果,站在讲台上几乎等同于个吉祥物。这天他课讲一半,底下有个孩子忽然站起来往外跑。奚临立刻大喝一声:“干什么去!”


    那小孩相当有态度,“抓鸟去!”


    还算有点礼貌,这说得是汉语,方便奚临能听懂。可他真还不如说苗语,奚临一听这话,当时就有点气得两眼发黑,勉强平心静气地说:“……上课呢抓什么鸟?回去坐好了。”


    小孩:“不要!”


    “你说什么?”


    小孩大喊:“抓鸟比上课好玩!我不要认字!”


    底下一群小孩虽然没敢跟着当堂造次,但表情眼神无不透露着赞同,显然也是对“抓鸟”十分心驰神往。奚临捏着粉笔缓了好一会,说:“……你过来,来。”


    “不要!”小孩气焰嚣张,“我阿爸说了,学你们外面人的话没有用!上课不好玩!很烦人!我不来!”


    我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


    我从来不打小孩。


    奚临抬手把粉笔扔过去,精准砸到了那小孩脑门上,“回来,坐好。”


    小孩骤然受了这一下,两只眼睛就瞪起来了,估摸着也是条件反射,抄了旁边桌上的课本就往讲台上砸。


    阿布怒喝一声,下头的小孩也躁动起来了。这课本是直往他脸上扔的,奚临虽然是躲过去了,但还是叫它狠狠砸了下肩头,心里的火就“蹭蹭蹭”烧起来了。那小孩用苗语喊了声什么,估摸也不能是什么好话,夺门就跑。奚临冷笑一声,心想:你妈。


    你妈!


    他猛地从讲台上窜下去,拔腿就追。阿布在身后大呼小叫,教室里一群小孩“哗啦”全冲到窗户前看,阿布一面拦着他们别一块跑出去,一面焦急地往外喊:“旭英阿爷!拦着他们!快拦着他们!”


    打瞌睡的旭英阿爷一个激灵睁了眼,伸长了拐杖去拦——基本等同于个屁,叫这两个人接连跨过,眨眼就跑得不见影了。


    “哎呀哎呀!”阿布嚎道,“快快快!去找族长来!哎呀!”


    奚临拿出了被牛追时的劲头,真是得益于南乌寨这段时间对他的训练,他现在耐力高得惊人,能一口气跑十公里不带停的。小孩在前头没命地跑,奚临在后头没命地追,他呵呵冷笑,狰狞大吼:“你他妈最好再跑快点!让我抓着你你就完了!跑啊!”


    这小孩估摸着也就是一时犯贱,真没想到奚临能从教室里跑出来追他,更没想到这位山外来的汉人老师这么能跑。人被追时很容易生出恐惧,小孩一开始还很不服气,后来慢慢怂了,头都不敢回,逃命似的到处乱窜。可惜奚临没打算放过他,他躲到哪奚临就追到哪,杀气腾腾紧随其后,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到最后小孩跑不动了,两条腿面条似的直发软,崩溃地嚎啕大哭:“我错了!我错了!”


    奚临狰狞狂笑,跟个变态似的,“有本事招惹没本事认啊?怎么怂成这个逼样!就你这样还抓什么鸟?抓屁吃去吧!给我撒开腿跑!跑啊!再跑快点!”


    小孩扯着嗓子哭爹喊娘,凄厉的整个苗寨都听得着,引得所有人都出门看是咋回事。最后他绕了一圈又跑回了教学楼,里头一群小孩就趴着窗户伸脖子看。那小孩实在怕了奚临了,撒腿爬上了楼前的大树,抱着树枝绝望痛哭:“阿妈——阿妈啊!!!!!”


    奚临撸起袖子就要上去给他逮下来,人刚要上去肩膀就叫一只手摁住了,他回头一看,兰朝生正站在他身后。


    兰朝生示意他先到一旁去。淡声对着树上人说:“下来吧。”


    小孩一看是他,哭声戛然而止地噎在了喉咙里,不敢不听,打着哭嗝下了树,在他面前站好了。


    兰朝生折了一根树枝,重重抽在这倒霉小孩的屁股上。


    小孩被抽得往前一趔趄,啥话不敢说,低头抽泣着。


    “昨天在家里你是怎么说的。”兰朝生低头看他,“现在给我重复一遍。”


    小孩抽抽噎噎地说:“要认真读书,好好学习,保证再也不会调皮捣蛋……”


    兰朝生:“哪一点你是做到了的?”


    小孩:“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真的知道错了。”


    奚临抱着手臂看他,跑了一大圈自己也累得厉害,一时半会气都喘不匀。兰朝生背着手,不咸不淡地训斥他,“读书认字是好事情,以后会用到的地方有很多。你的老师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想教会你知识,好让你能明白更多道理。你今天在课堂上这个样子,既不尊重他也是让送你来上学的阿妈伤心。你的礼貌去哪里了?”


    小孩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再不许有下次。”兰朝生说,“和你的老师道歉,说你再也不会犯。”


    于是这倒霉熊孩子转了身,切换成普通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奚临说:“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犯了。”


    “哦。”奚临冷笑一声,“我不会原……”


    兰朝生及时打断他,对那小孩说:“好了,你的老师也原谅你,回教室里去。”


    小孩哭着回了教室,里头其他小孩也都坐好了。兰朝生扭头看向奚临,奚临对上他的眼神,登时就有点不爽,“干什么?”


    小孩训完了,接下来就该到老师了。兰朝生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


    奚临:“我哪样了?”


    “你不能再追着孩子满寨子跑。”兰朝生看着他,“这样很危险,也太引人注意,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在问出了什么事。”


    第20章 小人最听话


    奚临:“你讲不讲理?他先惹我的。”


    “我就是在讲理。”兰朝生语气平静,“你做老师,就不能再和孩子一般见识。你半道丢下学生们去追他,其他孩子们怎么办?”


    “你指望我能有什么老师的样啊?我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无证上岗的。”奚临莫名其妙,“他骂我,还拿书扔我,我不当场抽他已经很有师德了。熊孩子有时候就得武力镇压,我好好跟他说话他听吗?不然你来讲两天试试,我不信你到时候还能这么冷静。”


    兰朝生眉头一皱,“他拿书扔你了?”


    奚临提到这就来火,“我靠!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这样砸过,追他跑一圈算便宜他了,妈的,他家在哪?我晚上必须得偷摸去揍他一顿。”


    兰朝生转头看了眼教室,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不用再管他,随他到哪里去,后面我会去责罚他。”


    “放着不管就有小孩跟着学,要都这样教室里得乱成什么样?”奚临头疼,“本来就已经是一锅粥了,兰大族长,您就别给我添乱了。少管,忙你的去。”


    兰朝生皱着眉,“奚临……”


    “闭嘴,我不想听。”奚临烦得要死,转身就走。兰朝生没再叫住他,看着奚临进了教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旭英阿爷坐在树底下,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叫他:“族长,族长啊。”


    兰朝生十九岁当家,在南乌寨大族长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三年,但到底还年轻,打小在这些长辈眼皮底下长大的。旭英阿爷今年八十高寿,无儿无女,独身寡居,常年受兰朝生照顾,待他亲近,难免就有些唠叨。


    兰朝生转头,听旭英阿爷慢慢说:“你刚新婚不久,对媳妇要懂得爱护一点,讲话语气不要老是冷冷的,把人家吓跑了怎么办?”


    “……”兰朝生说:“好,我知道了。”


    旭英阿爷估计是老得糊涂了,要么就是根本没弄明白奚临是个男人。他语重心长地嘱咐:“你年纪也不小,兰氏主宗一脉不能断了,怕会惹得阿妈生气的。你也要抓抓紧,早点生个孩子,知道吧?”


    幸亏奚临没在这,也幸亏奚临听不懂苗语,否则他一定转头就在树上挂绳子了,当然,先勒死的一定是兰朝生。兰朝生没有多跟旭英阿爷解释,面色都没多变一下,拿刚才同样的话答他:“好,我知道了。”


    “……唉。”旭英阿爷看着兰朝生离去的背影,叹道:“不省心啊!”


    下午,奚临臭着脸回了吊脚楼,正撞上兰朝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他上回用过的藤鞭。


    奚临:“……”


    奚临:“干什么!”


    他大惊失色,心想这个变态不能是要抽自己吧?至于吗?奚临蹭蹭蹭退后三步远,警惕着扶着门,以便随时逃命。兰朝生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怕?”


    “妈的。”奚临说,“你不能真是有点什么毛病吧?”


    兰朝生什么话都不说,坐在院里拿水细细洗去鞭上残存的血迹。奚临毛骨悚然地看着他的动作,怎么看怎么都像抽人前的准备工作。他脑子转得飞快,想着等会兰朝生真过来是跟他拼命还是跑。紧接着,听兰朝生叫他:“过来。”


    “我告诉你,你要敢对我动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奚临说,“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错。不对,就算有错你也不能打我,你谁啊你?”


    兰朝生忽然停了动作,把那根藤编握在手里,抬眼静静盯着奚临。


    奚临叫他这眼神看得头皮一麻,一把抓起了倚在门口的竹竿,摆出了个要跟兰朝生以命相博的姿势。


    兰朝生说:“把竹竿放下,过来。”


    奚临脑残了才会真过去,跟没听着似的。兰朝生只好又重复:“过来。”


    奚临:“你先把鞭子放下。”


    兰朝生没声了,看了他一会,起身抓着藤编朝奚临走过来。奚临大吃一惊,立刻扔了竹竿就跑,反叫兰朝生一把攥住了后脖颈,拎狗似的,“跑什么?”


    兰朝生的手很宽大,应该是常年做粗活的原因,手掌宽厚,指节有力,指腹覆着一层薄茧,粗糙地贴在奚临脖子上的皮肉上,硌得他哪里都不太舒服。奚临怒道:“谁准你抓我脖子的?撒开!”


    “你怕什么。”兰朝生在他身后,离得极近,说话间气息尽数扑到奚临的耳侧,他慢慢地说:“怕我打你?”


    奚临叫这温热的气息弄得后脖颈发痒,忙缩着脖子躲开了:“起开!”


    兰朝生垂眼看着自己手掐住的那一小块地方,奚临的卫衣衣领露出来的小片肌肤,他头发有些长了,碎发几乎能全挡上,跟着主人挣扎的动作上下,下头隐秘的白若隐若现,叫人移不开眼。


    兰朝生盯着看了会,攥着他的指头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下。奚临立刻一抖,啧道:“干什么?”


    兰朝生忽然撤了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站了会,把藤编塞到他手里。


    奚临愣了下,几个意思?


    兰朝生说:“把这个挂到你教室里去,以后就没人再敢闹事了。”


    奚临又是一愣,怎么个意思,尚方宝剑?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了,怒道:“你故意的吧?”


    兰朝生跟什么没发生过似的,转身往屋里走了。奚临两步追上他,“说话。”


    兰朝生:“说什么。”


    奚临刚想开口,忽听外院门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屋里二人齐齐转头,见门外面站了一对父女,女孩十八九岁的年纪,表情有点怔愣,捏着她阿爸的衣角。那男人弓着背,询问兰朝生能不能进来。


    兰朝生一见他们就皱了下眉,侧头对奚临说:“回你自己的屋子去。”


    “啊?”奚临刚想问为什么,瞥见他的脸色,愣了下,说:“……哦。”


    他想这或许是南乌寨的私事,看那对父女脸色不太好,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事。奚临回了自己屋,又想起来兰朝生刚才的神色,这人一向跟个面瘫似的冷若冰霜,还真是头一回看他有这样严肃凝重的表情。


    半晌他实在没能抵得住好奇,扒着窗子探出两只眼。他瞧见兰朝生叫那对父女进了院子,男人表情有些焦急,手舞足蹈冲兰朝生说着什么,兰朝生皱着眉听,那女孩就坐在小竹凳上,一只手还拽着她阿爸的衣角,眼神有点发直。


    奚临的目光在这女孩身上多停了一会,心想这姑娘怎么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呢?


    兰朝生弯下腰,伸手扒开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抬起她一只手,两指掐着她肩膀上一块肉。叫人这样来回扒拉,那姑娘丁点反应都没有,活似个会喘气的木偶。奚临匪夷所思地看,又看兰朝生转身去了厨房,片刻后端着个冒热气的小瓦罐出来了。


    小瓦罐不知道是装什么用的,巴掌大小,通体乌黑,黑得发亮。兰朝生把瓦罐递给男人,男人双手接过来捧着,相当自觉地开始念念有词,具体念得是什么奚临听不着。到这奚临就已经有点疑惑了,觉得是这姑娘生了什么病,兰朝生居然还有给人看病这个手艺,之前他怎么没发现?


    兰朝生手里捏着跟指头长的银针,刺进了这女孩的脸颊,这姑娘不知是被刺到了什么穴位,自发张开了嘴,那男人便将那瓦罐里的汤药一股脑全灌进去。姑娘一滴不剩地喝干净了,眼珠子忽然一动,脸色猛地铁青,痛苦地弯腰把刚才灌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她吐出来的……是一堆虫子。


    奚临愣在那了。


    这些虫子刚吐出来还在扭着,没到两秒便全都没了动静。那男人愤愤大喊着,看样子像是在咒骂着谁。虫子吐完了,姑娘也清醒了,面上一下有了活气,受惊似的跳了起来。


    兰朝生接了瓦罐,神情平静地往奚临窗子一瞥,看样子是早就知道他在看了。


    奚临猝然对上他那双淡色的眼睛,慌忙本能地低头躲开了。他脸色有点白,一时间还有点不敢信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苗人擅蛊。


    祭祀那时候,奚临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会下蛊,兰朝生说:会,你不听话,我就在你身上下蛊。


    苍了个天的!他当时说得居然是句大实话!


    就这么片刻功夫,奚临背上都叫冷汗浸透了。


    门被人推开了,兰朝生的脸出现在门口,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奚临愣愣抬头,看着他当即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全身骨头一阵发凉,直直盯着他。


    兰朝生没说话,垂眼看着奚临瞪得又大又圆的一双眼睛。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盯了会儿,谁都没先开口说话。末了,兰朝生抬脚要进屋,奚临立刻大喊:“别进来!”


    兰朝生迈出去的脚就悬在了半空,又收了回来。奚临喊那一句其实只是下意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刚才地上那堆扭来扭去的虫子阴影还缭绕在他脑子里,现在见着兰朝生就有点起鸡皮疙瘩。


    兰朝生:“看着了。”


    “……啊。”奚临说:“嗯……”


    “说了让你回屋去,非要看。”


    奚临叫他这话惊得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掩耳盗铃的说辞,我不看就没这事了吗?”


    兰朝生像是默认,拿这不听话的小孩一点办法没有。他沉默了会,和奚临解释:“她是中了蛊毒,我是替她解,不是给她下蛊。”


    奚临:“……哦哦。”


    有差别吗?


    兰朝生看着他,奚临也看着他。


    兰朝生问:“我现在能进去了?”


    奚临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兰朝生沉静的目光看着他,像是个无声的询问。奚临反应过来了,说:“……能,能能能。”


    兰朝生迈过门槛,在桌旁坐下,抬眼看奚临还如临大敌地蹲在那瞪着自己,问他:“怎么?”


    “地主。”奚临说,“小人向来遵纪守法,您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苗族巫蛊术奚临不懂,但以前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大半被传得神乎其神,全是些无从考究的传说,不值真信。但这会在南乌寨亲眼看着又是另一种情况了,顷刻间这里的人在奚临眼里全变了个样,牵着水牛的姑娘便手握蛊毒的巫女,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变养着蛇虫的毒窝。兰朝生这个人就更恐怖了,身为族长手里一定有更多蛊毒,不然那些人不去找村医干嘛来找他?


    说起蛊毒似乎千奇百怪,有能叫人痴傻的有能叫人四肢溃烂的,总之都不能是什么好下场。奚临忽然觉得不能再在寨子里随便得罪人了,不然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种了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想到这浑身一凉,情不自禁抖了下,兰朝生瞧见了,问他:“……抖什么。”


    “我身上痒。”奚临惊恐地说,“我现在觉得我身上有一百只虫子在爬。”


    兰朝生:“没有虫子。”


    奚临恶狠狠拍了下身上,好像衣服里头真有虫子在爬一样。兰朝生就看着他的动作,说:“我在这,没有虫子会咬你。”


    奚临心说就是你在这我才怕的好吗?他跟发癫一样在那抖了一遍,这会被震惊跑的神智也差不多回来了,拉过凳子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会下蛊?”


    兰朝生面不改色:“我早就告诉过你。”


    奚临活活把“你大爷”三个字咽下去,“你说得跟玩似的,谁知道那是真的啊?”


    兰朝生:“我从来不说谎。”


    “……哦。”奚临又愣了下,“你是不是还说过要给我下蛊来着?”


    兰朝生问:“你听话吗?”


    奚临忽然想起来他当时说得是“你不听话就给你下蛊”,所以兰朝生这话的意思是叫奚临老实点,不老实他就真会给自己下蛊。当时奚临就想抄起凳子给他一下,但对蛊毒的恐惧战胜了反骨,这玩意比鞭子可怕,毕竟鞭子看得着也躲得过。于是奚临马上谄媚道:“地主大人说啥呢,小的最听话了,您让我去哪我去哪。”


    兰朝生缓缓说:“真的?”


    王八蛋。奚临谄笑道:“真哒真哒。”


    “好。”兰朝生垂眸看着他,神情淡漠,说:“吃完饭到我屋里来,教你学苗语。”


    兰朝生说完这话就要起身走,奚临又忽然拉住了他,“等等……等等等等。”


    “又怎么?”


    “那个谁,刚才那姑娘……”奚临问,“她怎么回事?”


    兰朝生一边衣角叫他扯着,说:“中了蛊。”


    奚临:“……”


    废话。


    奚临:“然后呢?”


    兰朝生:“然后解了。”


    奚临:“……呵。”


    兰朝生明显是不想和他多说,奚临却不依不饶,他实在有很多问题,一连串地问:“那是怎么解的?只有你会解吗?下的什么蛊?谁给她下的?”


    兰朝生挨个答他:“秘法。只有我。能叫人痴傻的蛊毒。暂时不知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奚临撒开他:“……再见!”


    兰朝生转身就走,奚临却又出尔反尔:“等等。”


    兰朝生再度转了身,漆黑的眼睫垂着,无声看着他。


    “你们这所有人都会下蛊吗?”奚临相当卑微,“你这么万能,有没有能叫人百蛊不侵的秘法啊?臣惶恐。”


    “没有。蛊毒有百种,解法各不相同。”兰朝生淡声说,“不用怕,没人敢给你种蛊。”


    奚临:“你怎么能保证?”


    兰朝生只好换了个说法:“不论你被种了什么,我都能解。”


    奚临:“……”


    谢谢啊,这下我安心多了。


    他简直是一言难尽,挥手叫兰朝生赶紧走。兰朝生走后,他又一个人在屋子里发了会愁,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早晚要愁出满头白发。吃完饭他如约进了兰朝生的房门,心里装着事就忘了敲门,一进去,先看着了男人精壮又苍白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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