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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嘴张开


    兰朝生半道制止他,“不用。”


    奚临不听,碰到的瞬间烫得他手心一跳。可惜他想得美好,现实总是不遂人意,没几下就失了力气,咬着牙闷哼一声,一时腿软,从他手心里滑了下去。


    他抵着湿漉漉的墙壁,两眼有点发直。兰朝生的一双腿在他面前,长且直,裤料湿透了,隐透出里面的轮廓……兰大族长哪里都天赋异禀,人类的腿怎么能这么长?


    奚临正处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余韵里,盯着这双腿愣神,不着边际地心想:……想摸。


    然后下一刻,他的眼就睁大了。


    因为兰朝生……对着他扯下了裤子。


    在做什么,不用多赘述了,因为奚临自己才刚体验过。他一时半会没了反应,错愕地望着他的眼。脑子里好像是被他吓醒了,又好像被冲击得更懵了。


    在奚临眼里,兰朝生哪里都好看是个客观事实,但这种隐秘的地方他也确实是头一回观摩。兰朝生在穿衣上从来都是一丝不苟,除必要时会挽起袖口,其余地方的扣子总是严谨地扣着,工整严肃,冷淡禁欲。


    这回骤然露了个大的,实在叫奚临受惊不小,他仓促下要慌张移开视线,紧接着又不受控制地挪回去。兰朝生宽肩窄腰,腹肌分明,肌肉线条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收放,小腹连着耻骨间有颗痣,鲜活跳动着——要命了!兰朝生居然在这种地方有痣!


    我操。


    想摸。


    兰朝生一句话不说,一只手撑在奚临上头的墙壁,沉沉盯着他。他的目光少有这么坦荡直白,像团要吃人的黑雾。奚临呆呆抬起头,听兰朝生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后头,听他哑着嗓子说:“张嘴。”


    奚临心头重重一跳,错愕半刻,心底好像烧了一把火,看着他的眼睛,和他此时的表情……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兰朝生:“舌头伸出来。”


    奚临快要被这把火烧着了,他紧盯着兰朝生的表情,缓慢将舌尖伸了出来——像刚才兰朝生朝他索吻那样。


    兰朝生摁着墙壁的手收紧了,手背骨筋根根分明,骨节用力地发了白。他难耐着喘气,尽力压在喉中,最末一刻移开了,倒没有真弄进奚临嘴里。


    奚临也说不好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他低下头摸了把自己的嘴,忽然觉得兰朝生好像比他想得要……奔放多了。


    不过还挺带劲?


    奚临想到兰朝生到底是个苗人,南乌寨人都热情奔放,对男女情爱,子嗣繁衍事也都是拿到明面上的东西,兰朝生也不可能封建得太厉害……不过兰朝生刚才有瞬间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摸进他后面来着?


    兰朝生擦净了手,弯腰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奚临措不及防一哆嗦,兰朝生还以为他是冻着了,问:“冷?”


    奚临从震惊和兴奋中回了神,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忽然又凑过去,“大族长,你刚才是在干什么啊?”


    兰朝生不说话,把他衣服脱下来,引他进浴盆。奚临要是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就不姓奚了,他说:“说话啊,你刚才是在干什么?你挺熟练嘛,肖想这事多久了?”


    是真的很熟练,比他新婚夜僵硬死板的那次熟练多了,背地里应该没少“私下练习”。兰朝生说:“真想听?”


    奚临愣了下,莫名觉得这问题得谨慎回答。斟酌半天,回道:“……想?”


    “很久。”兰朝生平静地说,“每一天。”


    “……”奚临说:“……哇。”


    按理来说兰朝生多年与世隔绝,应该是没有受过情色网站或杂志的荼毒,怎么会这么熟练,难道全靠本能?奚临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说:“肾还好吧兰叔叔。”


    兰朝生一言不发地往他身上打香皂。


    奚临:“还想什么了?”


    兰朝生动作停了,问他:“真想听?”


    这话问的,奚临笑了一声,“你明知道我会说想,非要多此一举干嘛呢。”


    兰朝生却莫名没再说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怕说完后奚临就会光着身子从浴室里逃出去了。他只是用他惯常的那种沉默、深沉的目光看了他一会,片刻后睫毛一垂,遮住了眼底,“非要听,是还想再来一次?”


    奚临乐不可支,热情邀约:“来来来。”


    他从水里探起身,捧着兰朝生的下巴亲了一口,也是十分“记吃不记打”。兰朝生不说话了,沉沉盯了他一会,忍无可忍地俯身亲下去。


    “……水凉了。”许久,听着奚临断断续续地开口,“水会凉的……啊!”


    水凉了么?


    ……当然会凉。


    在实践理论上,奚临向来是个说得比做得好听的口头强者,三言两语说得像开花,真做起来不出五分钟就要见拙。一顿胡闹后已经快到大半夜,奚临浑身一点力气没有,叫兰朝生带回了自己房间,一翻身卷进被子里,疲倦得眼都睁不开,兰朝生跟他说了句什么,奚临没听清,半梦半醒地说:“明天再说,我要去见周公了。”


    兰朝生马上将眉头一皱,“周公是谁?”


    ……大意了,久居深山的苗人兰朝生并不知道鼎鼎有名的周公。奚临这一时半会实在懒得跟他解释,叹了口气,说:“文盲。”


    兰朝生看他实在困得厉害,没有再多说,摸了把他的头发,准备起身离开。人刚到门口,又听奚临在身后迷迷糊糊喊他:“兰朝生。”


    兰朝生:“嗯。”


    “你明天带我去趟镇上吧。”奚临打着哈欠,“我想买个东西。”


    兰朝生:“好,知道了。”


    没听到奚临的回话,因为他人已经昏睡过去了。


    此时此刻,约莫就正和“周公”夜会呢吧。


    次日一早,奚临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兰朝生正将早饭端上桌——鉴于锅坏了还没修好,奚临猜测他应该是问邻居借来的,因为那菜色一看就不是出自兰朝生之手。


    更不用说味道,真比兰朝生的差远了。


    饭后他跟着兰朝生下山,他们这的山路介于原始山林和人为开发后的山林之间,古木参天,总弥漫着浓白或稀薄的山雾,森绿的树枝藤蔓横挂,抬头不见天,放眼不见路,总而言之,是座外地人来了必迷路的深山老林。


    南乌苗寨遗世独居少为人知,约莫也是有这个原因在。也怪不得他们这个族群这么落后,奚临要不是因被人为送进来,估计走到死都碰不着他们寨子的门。


    南乌圣山也是够可怕的。


    ……这山里住着兰朝生。


    算了。奚临心想,能怎么办?认吧。


    他是在考虑一年后他该怎么回来,平时又该怎么跟兰朝生联系,兰朝生说过南乌山脉不能被破坏,所以没办法通水电,这地方不知道是有什么特殊磁场还是怎么回事,收不到信号。等他回去上学,想见兰朝生一面岂不难如登天,难道真要靠飞鸽传书吗?


    于是,一个念头就在他心底突兀地冒出来。他想:不然我再休学一年吧?


    随即他就被这个荒唐念头吓了一跳,又觉得万万不可行,那像什么话?而且看兰朝生的反应,估计没等他办完休学手续兰朝生就得提刀杀到教务处了。这念头昙花一现,很快就被他掐灭了。奚临后知后觉又笑了一声,心底腹诽:“我居然还是这么个莽撞的人吗?”


    兰朝生估摸是察觉到了他在笑,回头问他:“怎么了?”


    “哦。”奚临说,“我在想我以后要来见你,怎么自己走这山路,怪吓人的。”


    兰朝生忽然停了脚步,折头看着他。


    奚临一愣,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说得话有点歧意。前脚还在信誓旦旦地说“我永远不离开你”,后脚就在盘算着离开以后的事,怎么想怎么显得没担当,连忙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总得把学上完吧,学校又不能让我走读,你等我毕业了,毕业了我就回来。”


    兰朝生看着他:“然后呢?”


    奚临又愣了下,说:“……然后接着当老师啊,不然呢?”


    兰朝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平静地扭了头,“不行,你……”


    奚临就知道他又得说什么“你不能留在南乌寨”之类的话,害怕再说下去又得吵起来,连忙上去拉住他的手:“怎么不行?挺行的挺行的,我想把学上完单纯是因为都读了两年了总不能没头没尾地就戛然而止了吧?我当时考上真也挺费劲的,总不能半途而废。至于之后,我觉得留在南乌寨里教书很好啊,我挺喜欢那些小孩,也喜欢你。”


    兰朝生叹了口气,想说你这么费劲地考上好学校,不能只是为了留在落后封闭的南乌寨。奚临却先行一步开了口:“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人活这一辈子这么短,累死累活就为个前程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又不是打游戏,找个好工作就算游戏通关了,一生有这么多过法呢,大家想求的想要的都不一样——我想求的就是跟你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兰朝生静静凝着他,目光中有点不赞同的意思。奚临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后头要跟什么话,握紧了他的手,“行了行了,走吧。”


    “你学习这么用功。”兰朝生轻声说,“为了准备你学校的考试,我……”


    奚临知道他后半句话要说什么,但一时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回他,只好用插科打诨打断他:“我用功吧?省心吧?有我这样的男朋友你就偷着乐吧。”


    兰朝生这回没有说话了,奚临牵着他,却始终没等到他回握回来。他心中一动,从中察觉到了兰朝生的纠结和犹豫,于是更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说:“好了,别乱想了,嗯?”


    第52章 另辟蹊径


    平心而论,奚临其实并非不能理解兰朝生。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被他家地主杞人忧天式的盘算逗得乐不可支,隐隐又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因为兰朝生是真把自己排到了最末,憋出病来也情愿半个字不说。全心全意只为奚临打算,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


    “我不委屈。”奚临抓着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不会后悔,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亲我一下。”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半晌低头,轻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一蹭,奚临又对他笑,“不过说真的,我学校放假的时候要来找你,这山路我自己要怎么走?”


    兰朝生说:“我来接你。”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来?”奚临叹口气,“又没信号,真得靠问卦了。”


    “你来了,我就会知道。”


    奚临惊奇地扭头,发觉兰朝生这话说得是认真的。不过他也没搞懂兰朝生这个“会知道”是从何而来,权当做他哄自己开心的话,捏了捏他的手指。


    奚临这回下山是有他自己的目的,此目的稍微还有些难以启齿。手机充上电开机后,奚临偷偷摸摸背着兰朝生打开了浏览器,鬼鬼祟祟搜了几个关键词。


    看完后,整个人都震惊了。


    奚临想起来上高中时候那些人开的玩笑,类似“开后门”“千年杀”,奚临一直觉得他们是开玩笑来着,从来没真往那上面想过……等等,不是玩笑?


    手机页面显示的“学习资料”是扇金光闪闪的新世界大门,奚临一目十行,内心惊涛骇浪,越看越不可思议,越看越阿弥陀佛。莫名那个花一紧,浑身一抖,脑子里塞满了各样文字图片,成功扫空了他所有脑容量,现在是四大皆空的白纸。


    这很诡异啊。


    人类是从哪开发出这条蹊径的?


    是哪位走在时代前沿的先贤做了第一个献祭菊花的人,我要给他上三炷香。


    兰朝生坐在他对面,看他捧着手机后半天没再动,叫他:“奚临。”


    奚临蓦地回神,“啪”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兰朝生的目光从他的手机再移到他的脸上,见奚临瞪着眼看他,是副受了大惊的表情。他沉默片刻,问:“怎么了?”


    “嗯?”奚临心虚地把手机屏幕摁灭了,“没怎么,什么都没有。”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没再这个问题上深究,提醒他:“快点吃饭,要凉了。”


    奚临“哦”一声,拿筷子挑起两根面条,还是有点心不在焉。他眼睛盯着碗,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又冒上来刚才看见的东西,比方说注意事项,那什么指南,事后须知——想着想着他又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等等,那谁在上面?


    大问题啊。


    这个严肃的人生问题让奚临猝然把筷子一拍,面色凝重地蹙起了眉。对面的兰朝生浑然不知奚临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又是正在琢磨什么深刻的生命思想。以为他是不喜欢这家店的菜色,说:“不喜欢就不吃了,换一家。”


    兰朝生低沉的声音立马把奚临驰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眉头一松,不知道兰朝生为什么突然往他头上扣这么大一顶锅,茫然道:“嗯?”


    兰朝生:“你一口都没有动。”


    “……哦。”奚临回了神,“没有,没有。我是在想东西,他们家挺好的,不用换。”


    兰朝生:“在想什么?”


    奚临噎了一下,要把自己想的那些东西说给兰朝生听还真是有点难以启齿。他忽然灵光一闪,问兰朝生:“你知道有位哲学先贤叫柏拉图吗?”


    兰朝生当然不知道,轻轻摇头。


    其实奚临知道的也不多,全是上课时顺耳听了个大概。他尴尬地一摸鼻子,半吊子强装学识渊博,说:“这位先贤……其实我跟他也不太熟。这位是人类思想的开拓者,有个挺著名的论点叫‘灵魂高于肉体’,说什么神圣的爱是灵魂对至善的永恒追寻,理智要高于欲望——这话讲出来有点咬文嚼字,我的意思就是,人跟人谈恋爱也不一定什么事都得做,你说是不是?”


    他胡言乱语讲这么多,其实完全是出自惊恐下的口不择言,自己都觉得有点狗屁不通。不能怪奚临,这事实在对他冲击太大。


    兰朝生却听明白了,他一眼就看透奚临胡言乱语下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手里筷子一搁,换了个郑重其事的谈话方法,轻声问:“不喜欢?”


    奚临也明白他的“不喜欢”指得是什么,倒也没想到兰朝生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意图,尴尬地问:“倒也不是不喜欢……你喜欢?”


    兰朝生没说话,握住了他的手,指腹在他骨节处轻轻一蹭。


    奚临颇有灵性的从他这番含蓄的肢体语言中揣测出了圣意——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


    他又无端联想到了兰朝生昨晚的神态……那也确实是,非常喜欢了。


    奚临纠结半天,手指头轻轻一动,在他掌心中也轻轻一挠,算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应。


    “唉。”他心想,“我家地主愿意,能怎么办呢。


    奚临还是头一回发现自己还是个如此“色令智昏”的人,唏嘘一阵,在桌子上支着胳膊,捧着脸仔细看兰朝生。兰朝生和他对视片刻,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说,平静的神情里就带了点询问的意思。


    奚临没说话,只朝他促狭地眨了下左眼。兰朝生怔了下,忽然将手收回来,说:“……吃饭。”


    偶尔奚临会想,兰朝生脸皮生得像城墙那样厚,估计得费点功夫才能让他自己甘愿露出本色。唯一还能称得上庆幸的是,奚临待兰朝生时耐心向来多得出奇,不介意再等一等。


    除去偶尔“坦诚相见”时,兰朝生大部分时间还是同样的表情,变化程度不高于五个像素点,至于袒露心扉那更是别想。奚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拿刀开蚌的渔夫,每天攥着刀威胁此蚌最好识相,别等非要见血,到时候谁都不好受。


    然后此蚌居高临下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合上了自己尊贵的头颅,叫他一边玩去。


    任重道远啊,任重道远。


    南乌寨第二回大祭结束当天,灌了一肚子米酒的奚临正在院子里吹风,躺得是兰朝生前段时间不知打哪弄来的摇椅。他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感觉这摇椅好像要带他摇到西伯利亚去,简直跟受酷刑没什么区别。


    奚临撑着扶手试图把自个翻下去,这摇椅却在这时突然不晃了,稳扎稳打地维持静止。奚临慢半拍地抬头,看见兰朝生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替他稳着摇椅。


    奚临放心地又躺回去,不怎么走心地道了声谢,看样子像是马上就要进入梦乡。兰朝生放低了声音,叫他:“奚临,回屋去睡。”


    “我头晕。”奚临朝他摆手,显然是醉得开始胡言乱语了,“我要在这吹会风,你先回去睡不用管我,扶稳点别撒手啊,谢谢。”


    兰朝生:“……”


    又要别管他,又要他不准松手,实在也是两相矛盾。兰朝生当然只能挑出其中一样,他又不是条八爪鱼——他扶稳摇椅,好让奚临躺得更舒服点,垂眼看他一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兰地主不知是年纪上来了还是怎么着,对某些亲呢的小动作情有独钟,譬如摸头、亲额头等等等等,大多全是长辈对小辈表示喜爱意味的动作,常常让奚临错觉兰朝生还是把他当小孩看。


    ……当然,兰朝生的心思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一条“居心叵测”,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小孩能像奚临这样闹腾。


    奚临被他一摸脑袋就清醒了过来,知道身旁是谁,含糊着说:“……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打了个哈欠,已经忘了自己前头那段狗屁不通的话,问他:“你待在这干什么?”


    兰朝生没答他,问:“头还疼不疼。”


    “不疼。”奚临闭着眼说,“唔……你什么时候站在这的?”


    兰朝生说:“一直。”


    奚临含糊着笑了声,问他:“你衣服换下来了没有?”


    大祭时兰朝生要着盛装,这衣服不怎么便于行事。一般他回家后会先换套衣服,防止损伤弄脏,也免得在做饭时碍手碍脚。


    至于为什么看得那么珍贵,因为第一回大祭奚临把他另件的衣领扯坏了,眼下只剩了这么件独苗……当然珍贵。


    “嗯,换过了。”兰朝生顺着摸他的头发,“好了,冷风不能吹得太久,隔日你会头疼。”


    奚临其实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嫌他摸自己头发的手有点碍事,跟个围在自己身旁不停打转的苍蝇一样。于是拽过来一把捂进自己怀里,用温热的嘴唇在他指节上蹭蹭,声音含糊:“嘘,嘘……别吵。”


    兰朝生果然就不再动了,沉默安静地守在他旁边。干脆把他抱起来带回屋子里去睡。奚临骤然升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反应过来是兰朝生把他抱了起来,嘀咕两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顺不动,任他折腾。


    兰朝生抱稳了他,低头亲他的鬓角,上台阶跨过门槛,又听怀里的奚临叫他:“唔,兰朝生,兰族长?”


    兰朝生应了一声。


    “和你商量个事,行吗?”奚临说,“下周我想回学校一趟,我有个考试。”


    兰朝生步子突兀地顿住,停在了门槛外头。


    第53章 只要你需要


    冷风卷过,凉得渗人骨。


    奚临估计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事在他心里憋很久了,上个月开始就摩拳擦掌想跟兰朝生请示,可惜一直没找着机会。


    这会人醉得一塌糊涂,心底却还记得这事,理智一下线就把这事坦白了出来。兰朝生没动静了,站在那好像个雕塑,半晌低声问:“你要走?”


    奚临的脑子早就被狗吃了,“走哪去?”


    兰朝生抓着他肩膀的手慢慢收紧了,问:“真要走?”


    奚临没回答,是已经睡着了。


    月亮探出了头,洒下的光辉自屋檐处一分为二,如同把从天而降的砍刀,将屋里屋外割成了两种颜色。兰朝生正站在这明暗交接处,背影将月光挡得结实,唯有一点从他颈边钻入,堪堪映亮奚临紧闭的眼。


    会对着他促狭一眨,明亮专注的眼。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着他的手指越绞越紧、越绞越紧。地上两个影子亲密无间地融在一处,真实的两具躯体也越靠越近。兰朝生抱紧了他,好像是想将奚临活活勒进自己骨血里去,也好牵绊住他的双腿,让他哪也去不了。


    “你不能留在这”“该让你走”,当然也不全是违心话。


    但更多不得付诸于口的是……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别去。


    说你愿意留下来,说你想要留下来,再说一次你喜欢我,说你是心甘情愿,不会后悔。


    “奚临。”兰朝生微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地上的月光,“说话。”


    奚临呼吸安稳,浑然不觉。


    明月渐攀渐高,光影似轻纱,蒙着兰朝生的眼睫,微垂而下,遮着他淡色的眼。


    兰朝生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眉头又那样轻蹙起来,是个介于无可奈何与不甘之间的弧度。月光勾勒着他的眉目,惯常冷淡的表情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种眷恋的神情,薄唇轻动,好像是呢喃了三个字。


    只是落地太轻,风吹即散,谁都没有听到。


    奚临醉得太厉害,做了一晚光怪陆离的梦,次日睁眼时头疼得要炸。他抱着被子缓了半天,方才坚强地把自己从床上翻下来。洗漱后他满面菜色坐到桌旁,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水珠,不知多少次说这话:“我真再也不喝酒了。”


    兰朝生没答他,抽出纸巾将他下巴上的水珠揩去,先递过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说:“喝了。”


    奚临跟这黑得反光的“汤”面面相觑,呆了好一会,问他:“这什么?”


    “解酒的。”兰朝生语气强硬,“喝了,会好受点。”


    南乌寨人其他地方没得说,唯只在煮汤药这方面实在不敢恭维。他们这里的人只用草药,不知打哪挖来的,每一样都散发着让奚临这个山外人心生敬畏的气味。奚临依言端起来,凑到鼻子旁一嗅,痛苦难言:“你往里面扔烟头了?”


    兰朝生:“不苦。”


    “……”


    奚临要是真能信这句话,也不用想着再回去上学了,收拾收拾直接去反诈中心报道吧。他捧着碗半天没动,末了心一横仰头灌下去——倒还真不苦。


    奚临狐疑:“……我味觉没了?”


    兰朝生接过空碗,先放到一旁。奚临反应过来了,估摸是兰朝生知道他怕苦,有意调了味道。他被这点小体贴弄得有点感动,给予的回报也相当简单粗暴:“来来来我亲一下。”


    兰朝生:“吃饭。”


    奚临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粥,兰朝生没有看他,饭到半途,问他:“什么时候考试。”


    “下周六。”奚临下意识答了,紧接着一愣:“……嗯?”


    他猛地抬头看向他,表情有点错愕。兰朝生依然没有抬头,语气和面色都相当平静。奚临愕然了会,心底想:我是什么时候说漏嘴的?!


    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他昨晚喝醉的时候不小心抖出来的——就说酒精误人!


    奚临牙疼片刻,犹犹豫豫跟他解释:“不是,其实我是早就想跟你说的,一直没找着机会。”他憋了半天,恶人先告状:“不是你前段时间都说很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吗!”


    兰朝生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奚临被他的目光刺得话头一噎,只好放软了声音,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兰朝生,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兰朝生说,“你要回学校,要离开几天?”


    奚临的学校在外省,来回得坐飞机,算上行程加考试时间至少要待三四天。奚临在心里掂量了下,试探着问他:“三天?”


    兰朝生:“好。”


    答应得倒是轻松,奚临心想这么容易?他细细端详兰朝生的神色,心下感慨大族长的面皮真是城墙做的,冰放到里头都能捂上三天不化——因为实在是太厚了,透不出半点风来。


    他把勺子一放,问兰朝生:“你这次怎么不说点什么了?”


    兰朝生:“说什么。”


    “说我这一年里不能离开圣山,不准乱跑什么的。”奚临伸手指指天,“那位开始放养我了?”


    兰朝生把他这根手指摁回去,制止了他这个“不敬”的动作,说:“你是去考试,做正事,阿妈不会怪你。”


    “哦。”奚临想了想,“那你怪我吗?”


    兰朝生这回看了他片刻,“怪你什么?”


    “怪我要出去考试。”奚临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想考个教资嘛,前段时间你带我去镇上时我拿手机查资料,发现那会刚好赶上了报名时间,我就顺手报了个名。”


    这话说得,跟随手买了筐苹果似的。兰朝生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淡色的眼睛平静,却看得奚临莫名毛骨悚然。


    奚临:“……干什么?”


    “我没有怪你,也不会生气。”兰朝生说,“除了某些必要外我没有要限制你的自由,你可以安排你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我不会干涉你,你也不用担心这样是否会让我不高兴。”


    奚临听得一愣,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些……不对劲呢。


    兰朝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凝望着奚临,语气有些严肃,“但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奚临,你必须提前让我知道。”


    “……哦。”奚临说,“我知道了。”


    兰朝生:“你现在应该说什么?”


    奚临:“……对不起,我下次会提前告诉你。”


    兰朝生看着他,说:“吃饭。”


    奚临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还有一件事……”


    兰朝生等他说完。


    “你明天能不能再带我下趟山?”奚临拿出自己的手机晃了晃,有点心虚:“我要定机票。”


    次日,镇上奚临算着时间定了来回机票,周日当天的回程航班落地大概得到晚上,肯定没办法回山。要把这事告诉兰朝生他估计还是会坚持当晚来接,奚临不想他折腾,瞒着航班时间没提,只告诉他个大概时间:“你下周一上午十点在入山口等我,行不行?”


    兰朝生果然问:“周一?”


    奚临搪塞着回:“晚上的航班,落地得早上五点多,你十点等我吧,我从机场赶过来还得走快一个小时呢。”


    兰朝生说:“我去机场门口接你。”


    “唉,用不着。”奚临说,“两步路的事,兰叔叔,我成年了,真没那么好拐走,放心吧你。”


    订完机票奚临就催他快回去,原因是他要赶着回去复习。他这人有个坏习惯,就是从小到大只要逢考试就得把自己关在屋里半步不挪,拿书当一日三餐用。且此症状离考试越近就越严重,大有病入膏肓的意思。


    兰朝生一整日不见他出门半步,当晚九点半奚临房里还迟迟没要熄灯的意思,兰朝生站在他屋外,推开他的房门。奚临闻声一动,把脑袋从书里扒了出来,转头看是他,惊讶道:“怎么了?”


    兰朝生站在门口没动,瞧奚临书桌上乱糟一片,书本堆得到处都是,龙飞凤舞写满字的草稿纸满地乱扔,左上角的水杯被遗忘已久——早就空了。奚临抬着头看他,可能是在煤油灯下看了太久的书,目光一时有点对不上焦,显得有点魂不守舍。


    兰朝生看着他皱眉,先去给他把杯子里的水添满,重重放回桌上:“油灯不像你们那的电灯,火光会晃也没那么亮,看久了伤眼睛。喝了水,去睡觉。”


    奚临伸了个懒腰,这才觉得脖子和腰都有点酸疼。他左右活动着脖子,发出几声“咔嚓”声,叹着气说:“我紧张。”


    兰朝生:“你学习很用功,没事。”


    “其实也没那么用功。”奚临坦白从宽,直言不讳,“我前段时间光顾着跟你亲嘴了,有点懈怠,有本书我才只翻了五分之一……唉,完蛋。”


    兰朝生:“……”


    兰朝生被他这个“只顾着跟你亲嘴”说得一顿,好像是觉得有点好笑——也是难得。伸手摸了把他的头发。


    奚临一口气把水喝完,觉得眼睛确实有点疼,干脆闭上眼后靠到椅背,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仰头在兰朝生手心里蹭了蹭。


    “我这一整天才翻了个大概——临时抱佛脚的果然都没什么好下场。”奚临说,“要是这次没过就拉倒,回头再说吧。”


    兰朝生:“过不过都没关系,你有心尝试过就很好。今天太晚,不要再看了,去休息吧。”


    “鼓励的话说得很官方啊兰族长。”奚临闭着眼笑了下,“……行吧。”


    他说完这话是真打算去睡觉的,不过兰朝生放在他头顶的手始终还没收回去,温暖干燥的手心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奚临没动弹,心底却轻轻一晃,睁开了眼。


    他仰躺在椅子上,唇上还带着刚才喝水沾上的水光,一边嘴角微微勾着,显得有些不怀好意。兰朝生看着他,垂着眼不动了。奚临也没说话,仰头看他,目光直勾勾的,含意不言而喻,兰朝生从来就不能拒绝。


    他喉结轻轻一滚,垂首去吻他。奚临闷笑了声,抬起胳膊去迎他,含糊着说:“先充电吧……充满电再休息。”


    兰朝生没有意见,俯身去亲他的唇。分离后奚临却还勾着他的脖子,没放手让他离开。


    桌上的煤油灯光影昏暗,浅淡的暖黄罩着奚临,映得他一双眼又黑又亮,像有星光。他只穿了件毛衣,抬手臂时隐能从他宽大的领口中窥见一点胸膛,锁骨深陷,朝里延伸的线条美好动人,让人不自觉想将手顺着伸进去。


    兰朝生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将呼吸放轻了。


    奚临总夸他眼睛好看,但其实在兰朝生看来,奚临才是好看的那个——这话不能跟奚临说,否则这人一定会坏笑着把自己的脸迎上来,问他有多好看?兰朝生今晚想让他好好休息,他累了一天,明天还要赶飞机,禁不住胡来。


    可惜这话就算不跟奚临说,他也一样会来闹兰朝生,果然又笑着凑近他,说:“看这么入迷?眼都发直了兰族长,说说,你在看哪呢?”


    兰朝生稍稍后撤,说:“不要撒娇。”


    奚临一噎,不知道自己的话是怎么被他定义为“撒娇”的。不过他挺享受现在的温情,也不是很想破坏它。于是奚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兰朝生的后颈,忽然问他:“兰朝生,你会一直这么守着我吗?”


    “会。”


    “不嫌我讨厌?”


    “你不讨厌。”


    奚临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会永远都在我身边吗。”


    兰朝生:“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第54章 那你呢


    登机那天兰朝生去送他,奚临背着自己装了一堆资料的书包下山,总有种去上京赶考的错觉。镇上打不着车,奚临正准备叫兰朝生送到这就行,就看兰朝生不知问谁借了辆摩托过来——那种镇上人常用来揽客的,红黑相间,造型朴素的家用摩托。从造型以及它颜色来看,此车芳龄恐怕不在奚临之下。


    兰朝生骑着这车,面色冷淡地朝后一扭头,示意奚临上来。


    奚临对着这二逼的摩托车和二逼的司机笑了有十分钟。


    兰朝生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给他带好了头盔——这老弱病残的摩托居然还用得上头盔。奚临边笑边跨上去,在他身后坐好了,问他:“兰叔叔,您会开吗?”


    兰朝生没有搭理他,一拧油门走了,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答案。奚临从身后抓着他,额头靠在他后背,指示他:“快点成吗?”


    兰朝生:“危险,坐好,别乱动。”


    深居简出的兰地主居然还会骑摩托车,这人到底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惊喜。奚临莫名又开始发散思维,想象兰朝生面无表情地骑着摩托从南乌寨的山路冲下来,立刻又把自己笑成了个智障。


    兰朝生把他送到了机场门口,这里离苗寨就稍微远了些,外地来旅游的游客也多。估摸是没见过兰朝生身上的苗服样式,几乎所有人都在回头看他。


    奚临说:“唉,下回给你买个帽子。”


    兰朝生:“为什么。”


    “你太显眼了,回头率很高啊。”奚临半真半假地唏嘘,“我家族长太好看了,这可怎么办?”


    兰朝生:“不要再胡说八道,进去吧。”


    奚临不满:“你不说点什么?”


    兰朝生看他一会,伸手摩挲了下他的脖子,“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奚临本意是想和他多说两句话,倒是没想到兰朝生会说这么一句直白又缱绻的话。他眨了眨眼,耳朵尖又有点发烫,想说我会给你打电话,又想起来兰朝生没有手机,于是抓住了他的手,说:“亲我一下。”


    兰朝生分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面色平静地低头亲他一口。


    大庭广众,奚临也没敢再深入一步,显得有点污染公共环境。他不着痕迹地舔了下自己的嘴唇,低声说:“那我走了。”


    兰朝生:“嗯。”


    “记得想我啊。”奚临依依不舍,“每天都想。”


    “好,每天都想。”


    “我两天后就回来,记得来接我。”奚临说到这,莫名其妙加了一句:“……你能第一个来接我吗。”


    兰朝生答应他:“好,第一个。”


    奚临忽然就明白过来以前自己在高铁站火车站看到的那些情侣是怎么回事了,虽然知道过两天就能回来,但奚临还是有点受不了,心里有点揪着的难受,恨不能把兰朝生团一团整个塞到自己包里去,打包一块拎上飞机算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这两天他都受不了,回头该上学了一分分别小半年他岂不得当场昏过去?立刻就觉得有点完蛋,扑上去又在他唇上亲一口,伸出舌尖克制地舔了下他的唇缝,悄声说:“好了,我真得走了。”


    兰朝生看他,“去吧。”


    奚临仔细端详着他的面色,没能从他眼睛里看出半点不舍的感情来,心里面有点失望。摸了摸他的手指,忽然又问他:“……你会不会不高兴?”


    兰朝生沉默了会,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我要走?”奚临问出这话就立刻意识到自己有点无理取闹,笑了声,“唉,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总觉得你好像挺无所谓我去哪的?”


    “你是去考试,是去办正事。阿妈不会……”


    “不会怪罪我,知道。”奚临叹气,“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你们那位南乌阿妈,我问的是你。”


    兰朝生这回没有再说话了。


    奚临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揣进了兜里,心里想:“没劲。”


    他沉默着扭头,往机场大门里走。又听兰朝生叫住他:“奚临。”


    奚临:“嗯?”


    兰朝生看着他,用苗语说:“南乌阿妈祝福你。”


    奚临:“那你呢?”


    兰朝生好长一段时间没出声,片刻后答:“我也祝福你。”


    奚临看了他一会,没说话,转了头。


    不过临到门口到底没能忍住又回头看了眼,看着兰朝生安静地站在那,定定望着他的方向。


    奚临深长地叹了口气。


    兰地主连个手机都没有,也不能发发信息打打视频以解相思,一分开就是真杳无音讯。奚临发着呆上了飞机,对着窗外愣神。


    飞机轰鸣着前进,巨大的失重感将他推上天空。窗外的景色慢慢变小——消失,他离南乌寨和西洲都越来越远,兰朝生离他也越来越远了。


    从机舱口出来的时候奚临心情挺微妙,有种靠读书走出大山的恍惚感。高楼大厦,车流人群,全是奚临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不过这会他站在马路边就有点茫然,感觉脚下的水泥地太平整冷硬,周围也过于嘈杂,吵得他耳根子犯疼。


    他就这么杵着没动,和旁边的灯牌惺惺相惜。片刻后唏嘘地一摇头,上了出租直奔考点,先给自己找地方过夜去了。


    奚临作为一位抽烟喝酒五毒俱全的当代大学生,平时胡作非为的事没少干,上高中那会也经常被抓典型。用奚临自己的话来说,他本人历来升学路全是靠临时抱佛脚和一点小聪明蒙混过关,也幸好是智商没什么硬伤,还能混上个重本。


    考试前突击是他常用手段,大概可以分为两个步骤——“学完这点再睡”“妈的弃考算了”。考试前夜他翻书到凌晨两点,毕竟这会没有兰朝生提醒他该去休息。以至后头眼睛一眨就干涩着疼,满脑子概论重点,后半夜昏沉往桌上一拍脑门,睡得比他高中课间时还要沉,几乎是种学到力竭后的强制关机——手里还抓着一支笔。


    早晨闹钟掐着他的脖子强制摁了开机键,奚临猛地弹跳起来,顶着满头乱发、眼下两圈青黑,头疼欲裂的脑袋,对着酒店的小台灯愣了会神。


    手机闹铃嗡嗡直震,奚临一把抓过来摁灭,坐在那加载了初始数据。起身洗漱,检查背包,出门。


    三月初的天,出大门的那刹还是冷得他一哆嗦,响亮打了个喷嚏。进考场的时候冷得越来越厉害,感觉凳子桌子都跟冰块似的直往外冒着寒气。


    中午换场的时候他莫名右眼皮一跳,手里铅笔芯咔嚓断成两截,险些把答题纸戳出个洞来——心里就莫名有点不安。


    右眼跳灾。


    等到晚上出考场的时候,奚临已经有点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亲娘。他插着兜在校门口站了会,心里有点茫然地想:我刚才都写了些什么玩意?


    正这时,他左肩忽然被人拍了把,有人叫他:“奚临?”


    奚临措不及防,差点被这浑厚的一掌拍到地板上去。他回头,是他大学的朋友,就是之前打电话给他的那人,叫李锐翔。


    “哟,兄弟。”李锐翔笑出一口白牙,“不是被卖到山里给地主做小老婆了吗?您是怎么从封建时代穿越过来的?”


    奚临被他这一口闪亮的白牙亮瞎了眼——倒不是真说他牙有多白,是这位不知为何比之前黑了三个度,人也消瘦精壮不少,短短五月成功蜕变成了只酱油色的风干板鸭。奚临都愣了,上下打量他,“兄弟,你这是……什么时候出土的?”


    板鸭爽快一笑,抬手搭住他肩,“甭提,上月叫人骗去南疆徒步去了。你又去哪了?一下消失五个月,还办休学,几个意思啊?”


    这事不能细说,全是一把辛酸泪。要真把兰朝生的那套说辞搬出来估计李锐翔马上就得联合报警,奚临不好和他说太多,含糊着回:“家里真有点事。”


    “你真去帮你亲戚弄土特产去了啊?”李锐翔拍他的肩,“你爸咋想的?”


    这话是上回打电话时奚临随口编的瞎话,很可惜他已经全忘了自己都扯过什么淡,叫李锐翔一问才想起来,“……啊,对。”


    李锐翔仔细端详着他,末了叹口气,说:“脸上有肉了,看着比以前精神点了。”


    奚临:“啊?”


    他惊诧地心想:大哥你都成一只风干板鸭了还有闲心操心别人肥瘦呢?紧接着李锐翔抓着胳膊把他往前带:“走走走,哥请你吃饭去,撸串!”


    奚临头有点晕,啥话也没说。两个人随便在路边找了个摊,李锐翔朝他打听:“咱俩下午在一个考场,我一眼就看着你了,你没看着我?”


    奚临头也不抬地开啤酒:“没带洛阳铲。”


    李锐翔愣了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当即笑得前仰后翻,伸手搓了把干糙的脸皮,“真这么严重?”


    “还成吧。”奚临委婉着回,“多涂点宝宝霜。”


    李锐翔笑着接了他半天没开起来的啤酒,起开盖递给他,“不说山上锻炼人吗,你怎么连个啤酒盖都起不开。娇得跟朵花儿一样。”


    娇花奚临拿啤酒冰了下脸,不知道怎么就莫名浑身没劲,叹口气说:“字写多了,手有点没劲。”


    李锐翔朝他摆手,“临啊,你这一去杳无音讯的,什么时候回来?你知不知道你不在那群姐姐都可想你了。对了,你这次回来待几天,明天晚上我跟晶姐她们去喝酒,你来不来?”


    “我明天得赶飞机。”奚临忽然想起来兰朝生,加了句,“以后喝酒我也不去了,我对象不让我去。”


    李锐翔手里的串“啪嗒”掉在了地上。


    他维持着一个要将串送进嘴里的姿势瞪着奚临,好像具姿势别致的雕像。片刻反应过来,说:“我操,你有对象了。”


    奚临笑了下,“特别好看。”


    “什么人啊。”李锐翔茫然,“大学三年都没人拿下你,你回一趟乡村老家就有对象了。不儿,谁啊?你原来喜欢田园系的?有照片没?拿出来我看看。”


    奚临手机里还真有一张,是那天兰朝生给他做凳子时偷拍的,不过他也没打算拿出来给李锐翔看。可惜李锐翔目前对这位“姑娘”极度好奇,不死心地追问:“长啥样啊?有多好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个高肩宽,腿特别长。”奚临伸手比划了下,“长得特别好看,虽然老是板着个脸。特别的地方……他人鱼线那有颗痣,算特别吗。”


    李锐翔:“……”


    这是我能听的吗。


    “这姑娘听上去……”李锐翔想挑个委婉的说法,可惜委婉得不怎么到家,“听上去挺雄壮啊?”


    “哦,不是姑娘。”奚临说,“男的。”


    第55章 爱是兰朝生


    李锐翔手里的串再一次掉在了地上。


    这回,他比上回待机的时间就更久了。要是人类的思想和电脑程序一样可视化,估摸这回他头上正有个圆在不停的转圈加载。


    奚临知道自己抛下的是颗重磅炸弹,但他本来就没打算隐瞒。现在社会风气较开放,但“同性恋”毕竟还是少数群体,他们学校里能接受和不能接受的估计对半分。奚临跟李锐翔认识挺久,知道他不恐同,这事真传开了也无所谓,真有人因这事对他疏远那说明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奚临不在乎。


    只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把性别这条模糊掉,都是对兰朝生的不尊重,毕竟男朋友和女朋友还是很不一样——哪怕这些人兰朝生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见着。


    李锐翔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奚临弯了,说好的直男一生一起走呢?怎么转头就去兄弟你好香了?


    他讷讷“哦”了声,往自己嘴旁送了串空铁签。咬了一口发现是空的又放回去,梦游似的说:“男的?”


    奚临点头。


    “……我操。”李锐翔瞪着他,“你什么时候弯的?”


    奚临:“就前段时间。”


    李锐翔瞪着这新鲜出炉的gay几秒,他说:“我操。”


    两个字语调一上一下,落地有声,跟摔了俩炮仗似的。


    奚临莫名其妙笑得停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呛着了,又咳嗽两声,“有这么震惊吗?”


    “我得缓缓。”李锐翔愣了会,“……我缓缓。”


    奚临自个笑得喘不上气,又想起来兰朝生……他家地主这会在干什么?


    估计不是在忙寨子里的事就是在他屋里写东西,奚临没忍住掏出来手机,也没什么用,兰朝生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他打电话。


    他摁开屏幕盯了会,又合上,又摁亮。末了叹口气,重新塞回兜里。心想明天回去,后天一早就能看着兰朝生。


    奚临活到二十一,这才迟钝地体会了把“思念成疾”的酸楚。怪不得那些情歌都唱得这样牙酸,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真像是被放在火口煎,左右翻面哪里都灼人,想见他,特别想,特别想。


    他觉得有点困,不由自主地往下一点头,脑袋又开始发晕。李锐翔还在消化刚才的事,满脸空白地往嘴里灌酒,余光瞥见他样子一愣,这才慢半拍地觉出奚临的样子不大对劲,叫他:“奚临?”


    奚临:“嗯?”


    “你过来。”李锐翔说,“头伸过来。”


    奚临:“……我就是弯了而已你不至于要扇我吧。”


    李锐翔没和他多说,拽过他摸了把他的额头,顿时大惊失色,“哎呦我操,哥们,您都快烧出舍利子了还在这掰扯弯不弯直不直呢?你自己发烧你自己不知道啊?”


    奚临恍然大悟:“……哦。”


    怪不得他一整天都头晕脑胀浑身发冷呢


    “哦什么……哎呦我天爷,祖宗。”李锐翔扔了啤酒把他拎起来,“还瘫着干什么?上医院啊!你大爷的……别喝了!放下!”


    当晚奚临进了医院,烧到了惊人的39.4。开了点滴坐在输液室,奚临叫李锐翔先回去,李锐翔轻轻拍了把他的头,“少胡扯,明天再有人说我抛尸。”


    奚临都想不起来上回挂点滴是什么时候了,他靠在医院的蓝色座椅上,鼻腔里全是酒精消毒水味,这会脑子也就跟碗热浆糊差不多,喃喃地说:“想我对象。”


    李锐翔难言地瞥他一眼,“想他给他打电话呗。”


    奚临没音了,片刻后长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


    李锐翔是不太懂,听奚临声音里有点遗憾的意思,没忍住问他:“你那对象,你们以后要怎么着啊?你要把他带到这来吗?”


    奚临愣了下,“不能……他出不了大山。”


    李锐翔:“为什么啊?”


    奚临肯定是烧成傻逼了,他说:“他是当地部落的酋长,非必要不能离开他的土地和子民。”


    李锐翔:“……”


    神经病。


    “唉,正好我有个问题请教你。”奚临说,“我男朋友好像还是个挺固执的人,老觉得把我留在他那是委屈了我,总想着送我走,怎么办?”


    李锐翔:“这不好事吗?”


    “哪好了?”奚临又开始发冷,裹紧了自己的外套,“有时候他一提这个我就特别生气,这人怎么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我要是真走了,按他那个性格估计得给我守寡一辈子,然后呢,然后就好聚好散相忘江湖啊?这不扯淡吗。”


    李锐翔怎么听怎么有点不对劲,“……你不是想留在他那吧。”


    “是有这个打算。”奚临说,“他没办法离开,那我就留在那陪他,多简单一逻辑?”


    李锐翔愣了下:“你这……三思啊。”


    奚临没说话,抬头看着输液管里的滴答的水珠。医院惨白的墙壁和刺眼的白炽灯皆模糊成轮廓,输液室里寥寥坐着几个人,正垂着头打瞌睡,四面死寂无声。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说服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让他安心。”奚临轻声说,“口头的保证落地太轻了,是不是?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能看出来,但我没办法解决,有时候也只能先糊弄过去,因为他总是不肯听我的。”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下巴埋进衣领里,“然后我就会想,你怎么就是不信呢?不信我真不会离开你,不信我真愿意留下来,想着想着就有点生气,但也不能真对他急,这也不是他的错。他总觉得是他绊住了我,什么狗屁,没有的事。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选择。但他老说想让我有更好的生活,不能被困在山里,我……唉。”


    李锐翔消化了会他的话,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那你怎么想。”


    奚临沉默了会,压低声音说:“我想……我想让他高兴。”


    爱情这种东西,在场两个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李锐翔是缺少这方面经验,奚临是个头回跳火坑的愣头青,还在满头雾水的试探摸索


    天底下的情爱大同小异,其实论起来大概也就是个“心甘情愿”。一生一世的誓言出口容易,回头还是得弯腰收拾满地鸡毛——奚临的鸡毛就是去留问题,其实兰朝生态度要能强硬一点,那他也完全用不着烦心。可问题就是兰朝生什么都不说,好像随时做好了要放手的准备。


    怎么不多留留我呢。


    奚临靠着椅背,药物作用下开始昏昏欲睡,心想:虽然我也不会要走,但你怎么就是不肯多留留我呢?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真的。”奚临闭上眼,“在哪生活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能看高楼,那我就看星星,有什么可惜不可惜。我这人胸无大志,本来就没什么远大抱负,我挺喜欢待在他那,能让我想明白我是谁。”


    李锐翔琢磨着他的话,觉得有点道理又很没道理,问他:“那你都想明白什么了?”


    奚临笑了声,“诶,我之前不是老跟着你们到处跑吗,咱们那会为了看什么候鸟去边藏,结果鸟没看着还把车栽进了坑里,冻得跟孙子一样在马路边发抖,还是俩藏族老哥帮咱把车弄出来的。”


    李锐翔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段光辉历史,“啊……刚上大一那年寒假吧,咋了?”


    “我还记得那俩大哥说咱几个一看就是群小孩。问我们来干啥的,我说来看鸟,那大哥说看个鸟的鸟……唉,让我笑一会。”


    李锐翔想起来了,也笑了一声。


    奚临其实根本没多少力气笑,声音闷在喉咙里,“走得时候那大哥说不要去看鸟了,开车往北走,这个季节的藏春花开得正漂亮。你当时自嘲说咱们是年轻气盛一时脑残,那大哥说没这回事,年轻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正是尽情做傻事的时候,头也别回地去挥霍和冲动吧。”


    “年轻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奚临闭着眼摇头,“我十几岁那会老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我能应对所有好坏。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根本没长大,还是那个为点小事就离家出走,在桥洞底下哭着要找妈妈的小屁孩。”


    李锐翔哂了声。


    “然后就老想着往外跑,想看看世界,也找找自己姓甚名谁。说起来人外头裹着的都是一层早晚要没的皮,灵魂摸不着,此条是否真存在又有待商榷。”奚临说到这停了下,低笑一声,“目光短浅,觉得看了山摸了水就是找着点生活的门道,其实全都是狗屁。人就是太容易操之过急,过早谈什么理想意义,老想赶紧把自己塞进张人五人六的人皮里,活给自己架上一堆条条框框。”


    李锐翔叫他说得有点沉默,坐得有点累,站起来跺跺脚,“有那么点道理,其实做人好像也挺简单哈,一撇一捺就是个‘人’,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比什么都强。”


    “是吧。”奚临说,“干干净净就行,我又不是放弃了什么家财万贯往土坑里钻,人不都说真情难得吗?难得不就更得使点劲抓住了,一生就这么点屁长,能过得明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就这么好?”李锐翔没忍住笑了一声,“就好成这样?”


    奚临安静了片刻,说:“特别好。”


    兰朝生每天忙得连轴转,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也会惦记着回来给他做饭。他总是在担心奚临,可能兰朝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目光永远在追着奚临跑,怕他摔倒,怕他挨饿,怕奚临在自己没看着的地方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烦心事。


    他不想奚临被任何困住,他希望奚临有更好的人生。他把奚临放在高台,想让他无忧,让他快乐,让他美满。


    奚临这个人,平时没个正形嘻嘻哈哈,其实是个有点怕孤独的货色,所以才总是在跟各种人打交道。他小时候总自己守着家,没有尽头地盼着奚光辉回家,也总是盼不来。但兰朝生永远都不会让他觉得孤独。


    兰朝生特别好,特别好,特别好。


    “我现在在那教书呢。那的小孩真是……话也说不太顺溜。不过这几个月好太多了,我看有几个能是考大学的料。你说要把它当成开荒游戏,其实是不是也挺好玩的?”


    “支教啊?”李锐翔问,“给加学分吗?”


    “得加吧,我也不容易。”奚临说,“想想其实挺有意思的,我在那多待几年,说不定就改变了几个孩子的人生。人生……我上个月还参加了当地一个阿爷的葬礼,有段时间出教室门看不着他,还是觉得有点空落落的。人一辈子来来去去,眨眼的事,是吧?”


    “……啊。”李锐翔有点没听明白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含糊着回,“是吧。”


    奚临说完这话又停住,眼睛盯着医院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他轻轻笑了声,又转向李锐翔。


    “这几个月其实应该是我……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我头一回觉得自己待着也没什么可怕的。”奚临小声说,“因为我知道兰朝生早晚会回家,多忙都会回来,就在我房间隔壁,我叫一声他就会过来。”


    李锐翔愣了下,反应过来这个“兰朝生”就是他男朋友的名字。他安静了会,说:“兄弟,这你要真想好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怎么活不是活?你要觉得想做就去做,真掰了大不了就再回来,咱到哪不是一条好汉。”


    奚临叹气:“说点吉利话吧。”


    李锐翔拍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了。四周只剩盐水的滴答声,李锐翔对着吊水瓶出了半天的神,又转头问他:“那你找着人生是什么了吗?”


    奚临其实已经快睡着了,叫他这么一问又神智不清地醒过来,闭着眼换了个方向靠着,好像是在想。


    人活着就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小时候问爹妈,长大了问自己。可惜生活不是本自带答案的百科全书,没人能告诉你什么是应该和不应该,是非曲直,全得靠自己一头雾水的胡乱摸索。


    那爱呢?爱又是什么?


    奚临迷迷糊糊地心想:……爱是兰朝生。


    “……不知道。”奚临说,“哪能事事都想明白呢。”


    凌晨他的烧稍退下来些,早晨基本恢复正常。医院开了他三天的输液,奚临没管,开了堆药带上飞机,九点落地西洲。


    时间太晚,奚临在机场附近的酒店将就了一晚。次日一早起床,搭摩托车冲到南乌山,一路心情都是激动澎拜的。路上他看着熟悉的景色,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头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搭着摩托车上山,那会心情可跟现在大不一样,也不知道会遇到兰朝生……兰朝生!再过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入山口果然远远看着了一个人影,奚临的心在没靠近时就开始砰砰狂跳,不过也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因为那人影一看就不是兰朝生。走近看居然是阿布,笑呵呵地朝他挥手,叫他:“奚临小哥!”


    “阿布?”奚临诧异道,“兰朝生呢?”


    “哎呀……”阿布挠了挠头,“族长……忙呢!不说这个,咱先快点回去,族长早早就等着你呢!”


    在忙?


    奚临“啧”一声,心里有点不满和失望,说好的第一个来接他呢?


    “什么比接我还重要……嘶,不会是你们寨子又出事了吧?”


    “没有,没有。”阿布替他把行李拿着,“寨子里好着呢!”


    奚临相当不爽,但没表现出来。他高烧没好全,山路爬到一半就大喘气,阿布回头看他,笑着说:“奚临小哥,你出去一趟体力变差啦!怎么喘得这样厉害?”


    奚临没理他,撑着膝盖喘匀气,想起件事,抬头问他:“我看起来怎么样?”


    阿布:“啊?”


    奚临本意是想问问他有没有病容,最好别叫兰朝生看出来。阿布脑回路一条线,完全没注意到他哪里不对,“很好啊!奚临小哥,你一直都特别帅!”


    奚临随口应了几句,直起腰:“……走。”


    “你不在这几天可憋死我们啦。”阿布拿小刀劈开前头拦人的枯枝,“孩子们不用上学,成天跑到族长家偷看你回来了没有。”


    “以后不用偷看了。”奚临说,“我带回了几套新试卷,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呵呵。”


    阿布浑身一抖。


    这一路上,阿布显然是有什么话想说,要开口时又犹犹豫豫憋回去。直到进了南乌寨的大门,阿布这才回头和他坦白交代:“奚临小哥,我跟你说个事,你先别着急哈。”


    奚临一听这“我要说个坏消息”的开场白就开始牙疼,就知道兰朝生没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心底立刻七上八下地揣测起来,心想兰朝生是出了什么事,也跟他一样发烧生病了?面上强装镇定,问他:“怎么了?你说。”


    “这个吧,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布挠挠头,“就是前天中午的时候,族长没注意摔了一下,现在有点不能走路。”


    奚临:“……”


    这还不如发烧生病了呢!


    “不能走路是多不能走路。”奚临又开始头疼,“是扭着了?”


    阿布:“这个嘛……”


    奚临顿感不详:“断了?”


    阿布点点头。


    奚临长吸口气,这会也不管累不累,快步往兰朝生的吊脚楼走,“怎么断的?在哪摔的?”


    “也不是什么特别高的地方,就咱学校旁边那块洼地,族长上台阶的时候可能没踩实,摔了下。哎呦正好旁边有几块碎石头,腿上留了个口子,骨头也断了。”


    奚临走得飞快,越听面色越沉,到最后已经是跑了起来。阿布跟在他后头欲言又止,寨子里的人都在说这可能是因为奚临离开了南乌寨惹了阿妈怒火,这才施罚给了族长——按理说那样的高度不应该会摔成这样。


    倒没人有要怪奚临的意思,只是愚信下传出的流言。不过这种话后来被兰朝生明令禁止不许再提,奚临应该不会知道。他大步跑回吊脚楼,还没进院子就开始喊:“兰朝生!”


    兰朝生正坐在院里,身上披着件夹棉的外衣,一边裤腿挽着,夹着竹板。


    他神情很平静,望着大门口——也不知道这样望了多久。奚临火急火燎地跑进来,真看着他又莫名没动静了,站桩似的杵在门口,像要把自己原地坐化成个门神。


    兰朝生的腿应该是找了村医处理,无论是伤口还是接骨术都十分古老,竹板——奚临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骨折了是用竹板固定。里头缠着干净的布,隐隐透出点暗绿色,像是敷的草药。腿上被石头划出来的伤有多深奚临也看不着,全被布裹着。


    兰朝生没说话,直直看着他。奚临也没说,因为他感觉自己一说话声音就得抖。半晌他挪动脚步,蹲在兰朝生面前,想摸摸他的腿又不敢,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摔成这样?”


    “你去医院了吗?我说的是大医院。”奚临一时心急,口不择言,“骨折不是小事,你们这的村医解决不了,骨头要是长不好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只用个竹板固定?伤没伤着韧带也看不出来,你那伤口有多大?缝针了吗?他们怎么给你消的毒?打抗生素了吗?”


    这些问题连珠炮似的滚到兰朝生面前,兰朝生却一个都没答,抬手摸了下他的发侧,问他:“怎么生病了。”


    第56章 你看,已经好了


    奚临一愣。


    兰朝生顺了把他跑乱的头发,又去摸他的额头,手掌冰一样的凉。奚临对着他的眼睛愣神,满肚子的话都烂成了一堆浆糊,不上不下地堵着他的喉咙。


    半晌他一低头,错开了兰朝生的目光,说:“已经好了,不说这个……你真得下山去医院,寨里的医疗条件太简陋了,骨折真不是小事,你得去照个CT,要是严重还得动手术的,这样真不行。”


    兰朝生说:“奚临,我没办法下山。村医来看过,伤得不重,是胫骨裂了,没完全断,没事。”


    奚临想说我背你下去,但话没出口又觉得自己应该是背不动。他说:“找人把你抬下去,行吗?上回阿布他们用来接我的花轿不是还放在祠堂吗?用那个行不行?”


    “没事,已经处理好了。我们这一直都用这个,有苗人的秘药,别担心。”兰朝生说,“为什么会生病?”


    兰朝生的话一点都没能安慰到奚临,他心里很难受,像块拧着的湿抹布。奚临对着兰朝生的腿叹了口气,心下无可奈何,又总不能真强行把兰朝生带下山去,蹲在那眉头紧锁地发愁。


    “可能是着凉,酒店的暖气不太足。”奚临随口扯了个理由,问他:“你疼吗?”


    “不疼。”


    “阿布说你被石头划到了。”奚临问,“伤口有多大?缝针了吗?”


    兰朝生:“缝了,没事。”


    奚临忽然想到他们这也不可能有麻药,只能生缝,心里登时更难受了。克制地摸了摸他的腿,“去医院吧,行不行?去趟医院我什么都答应你。”


    兰朝生朝他伸出手,好像是要诱导奚临牵住。


    奚临怔了下,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试探着将自己的手往上一放。兰朝生握住了,牵着他去摸自己的伤处,“你看,已经好了。”


    奚临被他这个哄小孩的话术唬得一愣,尤其从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看,这“小孩”的智商恐怕都不能超过八十。


    奚临:“……”


    “我,唉……”奚临长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妥协了:“你……你要有不舒服得立刻跟我说,知道了吗?”


    这话说完,他心底却还有些微妙的不爽,具体又找不着是来源于哪。又摸了摸兰朝生的伤处,心疼得要死,问他:“疼吗?”


    兰朝生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两个字:“不疼。”


    他伸手拿手背探奚临的额头,应该是看看他还烧不烧。奚临把他的手扯下来,“已经没事了,就是小感冒,估计是在你们这呆久了在外有点水土不服,早就好透了。”


    兰朝生没信他,抓着奚临的手一翻,挽上去他外套的袖子,果然在手背血管上见着了针孔。


    周围皮肤还犯着青,一看就是新鲜的。


    眼看被逮了个正着,奚临喉咙里的话一噎,只好认了:“发了点小烧。”


    兰朝生说:“不舒服可以在山下多待几天,不用赶着回来。”


    “我不是答应过你今天回来吗?”奚临说,“再说我只出去三天你就能把自己的腿摔断了,我要在外头再多待几天你得成什么样啊?”


    这话说完,他好像是自己觉得不太吉利,立刻恶狠狠地补了句:“呸呸呸。”


    兰朝生叹了口气,把手臂张开了,“过来。”


    奚临愣了下,旋即扑进了他怀里。


    兰朝生轻轻摁着他的后脑勺,另只手环着他的身子。奚临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处,抵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嗅到他身上让人安心的草药香。听兰朝生问他:“考试怎么样。”


    “还行吧。”奚临闷闷不乐地说,“也就那样……听天由命。”


    兰朝生从他语气里就听出奚临自己觉得不太好,于是没接着问这个话题,“都在外面玩什么了?”


    奚临闻着兰朝生身上的草药味,这会他身上有伤口,味道要比从前更浓些。又往他颈窝里蹭了蹭,答他:“我能玩什么……忙着考试呢。”


    “累不累。”


    “唉。”奚临坦诚地说,“累。”


    兰朝生没说话了,摸了摸他的后脖子。


    “你这腿……”奚临是蹲在他两腿之间的,害怕碰着兰朝生的伤处,就差把自己蜷成个虾米了,“你这腿怎么走路啊……蹦着走?”


    兰朝生用眼神扫了眼桌旁,那里倚了根手杖。


    纯木制,有点像外头人用的登山杖,不过看起来比那种粗壮结实许多。奚临刚才没注意,这会瞧见了,脑子里立马就想象出兰朝生扶着这拐杖走路的样子,觉得有点他像个拄拐的老爷爷。


    其实不像,毕竟这手杖跟拐杖还是相差甚远,兰朝生不管到哪背永远都挺得笔直,跟“老态”完全沾不上边。但奚临这一联想就停不下来,觉得有点好笑,同时又很心疼,两种情绪不上不下地涨在他心里,自我感觉马上要成个精神分裂了。


    兰朝生扶着手杖站起来,要进厨房给他做饭。奚临摸清他的意图后都愣了,忙上去扶他,“你老实待着吧,别乱动,我去做饭。”


    “不行。”


    奚临知道他是怕自己又烧了厨房,忙保证道:“我这回绝对不会把油看成水了,你别乱动行吗?伤着腿就好好养着,少操心。”


    兰朝生无奈道:“奚临,你不能再进厨房。”


    “不能这样因噎废食吧?你总得给我点成长的机会。”奚临摁着兰朝生让他坐回去,“别动弹了,行吗?你也让我少操点心吧。”


    兰朝生的表情明显是不太赞同,但奚临态度强硬,勒令他在椅子上不准动半步,带着自己在山下买的“十天教你学会做饭”菜谱进了厨房。片刻后他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拔高声音问他:“兰朝生!蒸米饭是该放热水还是凉水?”


    兰朝生:“……”


    能问出这话的,多半都不是地球人。


    兰朝生略有无奈,喊奚临的名字,叫他出来。奚临以为他是哪不舒服,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兰朝生用手指蹭去他脸上粘着的水珠,又理好他挽得乱七八糟的袖口,说:“奚临。”


    奚临:“到底怎么了!”


    “你去我房间,把柜子里的钱袋拿出来。”兰朝生说,“去找隔壁的春霞阿婶,说请她这段时间过来一天做两次饭。”


    奚临:“……”


    奚临:“……哦。”


    奚临觉得有点愤怒,同时又很理亏,没话好说,只好乖乖去他房间取了钱袋出来,然后依言去找这位春霞阿婶。春霞阿婶丈夫早亡,和她十七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奚临来请她去帮忙做饭时相当乐意,但怎么都不肯收报酬。


    直到她人被奚临领回兰朝生家里,兰朝生让她拿着,她这才不怎么情愿得收下了。


    奚临有心想学,春霞阿婶做饭时他就跟在旁边看。饭端上桌时奚临看着他,不着声色地把某盘青菜往他手旁推了推。兰朝生看见了,装着没发现拿筷子夹了口,奚临立刻问:“怎么样?”


    兰朝生以为这盘菜是他自己做的,但从色泽火候上来说又不太像,略有迟疑地说:“挺好。”


    奚临挺高兴,“是吗?这盘菜的盐是我放的,诶你说我是不是还挺有做饭天赋的?”


    “……”兰朝生点头,给予肯定:“嗯,有。”


    饭后奚临自觉去洗碗,兰朝生这回没有拦他,因为他这回是真的没办法自己洗碗。他洗完碗后甩着满手水珠站到兰朝生面前,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抬了头。


    奚临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火速跑走了。


    不过夜幕来的时候,奚临就为这个吻付出了代价。


    晚上他扶着兰朝生进了自己房间,替他换了衣服——其实兰朝生完全可以自己换,他的手是好好的。不过奚临以他行动不便代劳了,换好衣服要走,兰朝生却叫住他:“奚临。”


    奚临:“嗯?”


    兰朝生:“来。”


    兰朝生没有动,坐在床边,双腿岔开,平静地直视着奚临。奚临不太理解他这个“来”指得是什么,迟疑着往前站了一步,问:“怎么了?”


    兰朝生揽住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奚临吓了一跳:“腿!兰朝生,腿!你……唔。”


    兰朝生搂紧他,偏头亲下去。奚临被他摁得动弹不得,顾及着他的伤腿也不敢乱动,心惊胆战叫他里外亲了个遍,忙要从他腿上跳下去,“别乱来行吗兰叔叔?”


    兰朝生摁着不让他离开,“大腿没伤。”


    “没伤也不能这样……唉。”奚临察觉到他开始在自己脖子里舔来舔去,难耐着仰着下巴,“……轻点。”


    三天没见,兰朝生又是个典型的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惊涛骇浪的,这会下口又狠又重,完全没办法收着力道,在他脖颈处留下许多红痕。


    奚临只凭他的力道就能推断出自己脖子是个什么样,说:“不要在这里,会有痕迹。天热了也没办法穿高领……往下走。”


    他一说话喉结就开始上下滚动,又被兰朝生一口咬住。奚临叫他的牙齿上下一磨,鸡皮疙瘩登时就炸起来了,感觉有点像要被咬穿,连忙捶了把他的肩膀:“松开!”


    第57章 我碰了哦


    兰朝生松开他,又去亲他的唇。奚临心想兰朝生今天很急,好想急着在证明什么似的,恐怕自己独自在吊脚楼的时候没少想他。这样一想奚临心里又开始软得一塌糊涂,推拒他的话也少了,由着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在亲吻间隙中问他:“有没有想我?”


    兰朝生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地吻他。


    奚临被亲得理智全无,抱着兰朝生的脖子和他心心念念的人耳鬓厮磨。兰朝生的手挑开了他的衣摆,顺着往里摸。奚临感觉到他的某个地方早就有了变化,且大有“破土而出”的架势,心下好笑,手往下探,反被兰朝生一把抓住了,“……不要碰。”


    “啊?”奚临坏笑着说,“不碰等着坏死啊?兰叔叔。”


    兰朝生没说话,只强硬把他的手攥紧了,说不让碰就真的一点都不给碰。奚临觉察到他的手指都在微微打颤,手臂肌肉绷得死紧,好像也是忍得厉害。


    这个姿势兰朝生只能仰头看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奚临,好像要把他烧出个洞来。奚临被他眼底深处的渴望看得头皮发麻,说:“不碰就不碰,把我的手放开。”


    兰朝生不放,拽着他靠近,又想去亲他。


    “放开吧,兰叔叔。”奚临说,“你抓得我好疼啊。”


    兰朝生手劲果然一松,奚临抓着这间隙,果断从他腿上翻了下去。他动作好像条滑溜的鱼,兰朝生一时没能抓得住他,眼睁睁看着奚临在自己两腿之间跪好,一只手轻飘飘地摁住了他的大腿,黑白分明的眼睛发亮,压低了声音说:“要是不喜欢就再把我拎起来,嗯?告诉我,你给不给碰?”


    他的手随着话语往上走,越走越深,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兰朝生低声喘息着,气息碎得不成样子,腹肌紧绷,忽然不受控制地轻轻一抖。


    “不说话当你同意了啊。”奚临轻轻将他的裤腰拉下去,“我碰了哦?”


    兰朝生手指蜷缩起来,死死摁紧床板。奚临没再出声了,也实在是没嘴出声——此人前几个月都还在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是直男,如今却能心安理得把这东西往嘴里塞,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可见也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不过说实话,舌尖碰到的一刹那,奚临还是被那湿热的口感激得有点起鸡皮疙瘩。下意识要退缩,停了一瞬,不知道那个刹那是在做心理准备还是怎么,鬼使神差抬起头看了眼兰朝生的脸。


    兰朝生垂着眼看他,身子绷的死紧,双唇克制地抿紧了,神情是种介于挣扎和沉沦之间的矛盾,像正被理智和本能来回拉扯着。


    他的大腿肌肉铁一样,在奚临手掌下像块炭火。奚临的眼睛方一触到他的神情,立刻就兴奋了,心想:……我操。


    带劲。


    兰大族长,带劲。


    这样想着,他就这么紧盯着兰朝生的表情,一面更往里面吞。兰朝生果然再不能说出半句违心话,片刻后,忽然摁住奚临的后脑勺,好像是想将奚临扯开,手下却无法自控地往自己的方向用力。


    他不受控制地往上顶,奚临喉头一痛,下意识要退出去,反被兰朝生摁着动弹不得。桌上的烛火闪烁着,投下的光影拉长,颤抖,一下,又一下。终于,兰朝生松开手,奚临立刻咳嗽起来。


    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黏在一处。兰朝生捧着奚临的脸将他带起来,急不可耐地又要吻他,奚临嘴里还含着不可言说的东西,忙偏头躲开。兰朝生的唇就印上奚临的颈侧,在他身上留下许多湿热的吻痕。


    (……)


    互帮互助后奚临累得一根指头不想动,躺在他床上昏昏欲睡,问他:“我今晚能在你这睡吗?”


    兰朝生替他盖好被子,用行动告诉他可以。奚临朝里一滚,人事不省地睡了过去,兰朝生躺在他旁边,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再烧,这只手也就没再收回去,轻轻捋顺他的头发。看他一会,低头吻他的额头。


    春霞阿婶只负责做午饭和晚饭,早饭两个人就拿糕点什么的随便对付。兰朝生行动不便,处处都得靠奚临扶着他走。几天下来,叫奚临也感受了把照顾人的感觉,对兰朝生需要“依靠”他这事感到相当兴奋,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兰朝生面前寸步不离。


    可惜他不能,因为学校不能停课太久,他还得赶回去上课。


    村医阿宝每隔两天过来给兰朝生换一次草药,奚临有次想跟着进去看一看,叫兰朝生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但后来在奚临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还是看着了,兰朝生的伤口根本没他说得那样轻,小指长的一个口子,伤口边缘粗糙。村医阿宝的医术还是过关的,伤口缝得很整齐,可惜用得线材质稍差,估计以后会留个很明显的疤痕。


    他的皮肤被草药浸染得有点发绿,但伤口边缘明显能看出来是红肿着的。村医帮他包扎好后先行离开,奚临蹲在他面前,心疼得要死要活:“肿成这样,你确定没感染吗?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一看吧,起码打个消炎针,行不行?”


    兰朝生说:“没事。”


    兰朝生这人,不想说的话就是拿铁铲拍都拍不出半条缝。奚临蹲在那发愁,又有点拿他没辙,叹口气说:“你怎么老这么固执。”


    兰朝生:“哪里固执。”


    奚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多掰扯,又把话题扯远了:“对了,我今天上课的时候听人说了个传言,说你摔倒是因为我离开了南乌寨,这都什么跟什么?”


    兰朝生把眉一皱,“谁说的?”


    奚临并不是来告状的,含含糊糊没说名字,“不小心听着的,没注意是谁。这个传言打哪来的……真的假的?”


    当时奚临听着这话的时候人愣了好一会,那不小心说漏嘴的小孩见他反应还以为自己闯了大祸,脖子一缩就跑远了。独留奚临站在门口费解了好半天,这事莫名扯到他身上实在也有点冤枉……不过这要是真的呢?


    什么南乌阿妈因他背誓离山生了气,虽说封建迷信不提倡……但要是真的呢?


    “胡说八道。”兰朝生说,“一些人捕风捉影传出来的闲话,别放心上。”


    “那你怎么能摔成这样?咱们学校门口那台阶撑死了一节胳膊长,怎么就能摔成这样?”


    “在想你。”


    奚临:“……啊?”


    兰朝生摸他的脸,“看着教室了,在想你。”


    “……”奚临愣了下,“……哦。”


    兰朝生:“阿妈不会责怪你,不要乱想。”


    “是吧……”奚临垂着眼,拿手指轻轻蹭他腿上的竹板,“听着这话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我心想不能吧?就离开三天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再说了她要惩罚怎么不惩罚我,干嘛惩罚你,我……”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难受,补了句:“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哪也不去。”


    兰朝生这回静默许久。


    片刻,他低声说:“阿妈不会生你的气,是我自己没看清路,和你没有关系,别胡思乱想。”


    奚临扣着自己的袖子,沉默了会,决定略过这个话题,起身问他:“你想吃什么?”


    兰朝生抬头看他,“奚临,不准进厨房。”


    奚临:“……”


    怎么这么草木皆兵呢。


    “我没说要进厨房,我就是问问你想吃什么,等会等春霞阿婶来了告诉她。”奚临说,“求你了,给我点最基本的信任好吗?”


    信任这种东西,恐怕是横在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问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奚临这话抛出去,莫名又沉默下去,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倏然安静了。


    院里的香枫树停留了几只麻雀,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地乱扑腾。夕阳西沉,远山寂静,奚临站在那看着他,又蹲下来,踌躇片刻,说:“我这次回去遇到了个朋友,和他说了你的事。”


    兰朝生垂眼看他:“说了什么?”


    “嗯……说我谈恋爱了,现在有个男朋友。”奚临抓住他的手指,上下捏了捏,“我跟他说我特别喜欢我男朋友,特别喜欢特别喜欢,想跟他一辈子待在一起。”


    兰朝生没说话,伸手撩开他脑侧的头发。


    奚临歪头在他掌心里蹭蹭,说:“但是吧,我男朋友有点不太爱说话,有什么想法都藏在心里面,我又没有读心术,这该怎么办?”


    兰朝生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先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说:“你的朋友怎么说?”


    “我朋友说谈恋爱还是沟通最重要。”奚临说,“感情这事吧,不是单靠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要是都闭口不言那早晚会出大问题,你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兰朝生:“对。”


    话说到这,奚临觉得他应该能明白了。他本意是想探探兰朝生的口风,想到这又觉得有点好笑——谈恋爱还得探口风,赶得上伴君早朝了。


    奚临想说的是我走了三天,你有过不开心吗?也有像我想你那样想我吗?开始有想留下我的念头了吗?但他没直接说,拐弯抹角地先铺垫了一堆开场白,毛还得顺着摸。


    “所以你心里有藏着事,嗯……你得告诉我。”奚临琢磨了会,“我也不是每回都能瞎猫死耗子地猜着你在想什么,比方说我问你疼不疼,你就如实告诉我就行了,少嘴硬。”


    兰朝生面色看起来有点无奈:“奚临,我是真的不疼。”


    奚临:“哄谁呢?骨头都裂了还不疼。行行行你皮糙肉厚耐力强,你血管里淌着的都是布洛芬行了吧?我……唉。”


    他说到这,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不说话了。


    苗寨里的傍晚太安静了,只有身后雀鸟的两三声响。冬日萧条未退,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兰朝生自从伤了腿后就不能再及时扫院子,院里堆了些掉落的小枯枝,叫奚临捡过来,戳着地砖画圈圈。


    他心想兰朝生是个有话能在心里放烂的,和他着急上火没有用,得多点耐心。只不过他这点耐心到这会也有点黔驴技穷了,有点克制不住地想上手生撬,隐隐还有点说不明道不清的小委屈。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叫他:“奚临。”


    奚临没抬头,任由这点酸火燎了把他脆弱的小心肝,问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这话说出来,奚临自己先抖了一地鸡皮疙瘩,忙又补了句:“算了,别回答。”


    兰朝生:“有的。”


    “想就说出来啊。”奚临还是低着头,“你长嘴干嘛使的?”


    兰朝生的目光平静,他交握着手,看着蹲在他面前的奚临,说:“奚临,抬头看我。”


    奚临抬起头:“干什么?”


    兰朝生说:“过来。”


    奚临明白他的意思,知道兰朝生的“过来”相等于“我要亲你了”。不过这会奚临不是很乐意被他亲,他说:“我不。”


    兰朝生准备接住他的手顿住了。


    奚临站起身,蹲太久了腿有点麻,面色有点狰狞地倒抽了口凉气,一边跺脚一边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自己说想我的时候我再亲你,在此之前禁止你碰我——反正你现在也追不上我。”


    他伸出两根指头,郑重其事地在自己嘴前打了个叉,是个“禁止通行”的意思。兰朝生看着他没说话,他这段时间去哪都只能坐着,看奚临的时候就变成了仰视。目光沉静,面色冷淡,像个扔到冰箱里冷冻了三百年的法棍。


    又冷又硬,还难吃。


    奚临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正碰上来做饭的春霞阿婶。春霞阿婶茫然地目送他的门合上,问:“族长,奚老师咋了?”


    兰朝生坐着没动,夕阳在罩在他身上,漆黑的苗服衬得他像个影子。片刻他将眼一垂,看了会自己的伤处,说:“随他去。”


    奚临当然没能在自己房里待太久——他得吃饭,还得照顾身残志坚的兰朝生。奚临亦步亦趋地守着他,生怕娇贵的兰族长又在哪磕了碰了。晚上奚临伺候他洗漱后换了衣服,兰朝生坐在床边,又叫他:“奚临。”


    奚临正给他倒水,怕他夜里渴了不好走路,听着声音头也不回地应:“嗯?”


    “书柜下面第二个抽屉,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奚临以为兰地主这是又有什么要事吩咐,屁颠屁颠地跑去开抽屉,一边翻找一边说:“嘶,你这里头跟百宝箱似的什么都有,您指得是哪一件啊?”


    兰朝生:“最上面的档案袋。”


    档案袋奚临是看着了,他熟悉的那种红字牛皮纸袋,不像是南乌苗寨本土的东西。奚临拿出来,在手里掂量了下,基本没什么重量,像是里头只搁了一张纸。


    “什么玩意啊?”奚临说,“我的支教证明?”


    等他回头看着兰朝生的目光,人就忽然愣住了。


    随口开得一句玩笑话,还真让他误打误撞说了个正着。


    第58章 言语无心


    奚临站在那半天没动,觉得手里的东西变得沉甸甸的。他捧着这张纸沉默了会,随手丢到桌子上,“挺好,回头我去问问能不能用来加学分。”


    档案袋落到桌上,掀起的风吹得煤油灯一晃。兰朝生坐在床边,目光平静,微微仰着头看他。


    从前兰朝生很少有这样仰视他的时候,他个子太高,少有人能够得上跟他平视。因此这人常年下来就养成了个不良习惯——他看人时会不自觉将眼皮垂下来,遮着上眼珠,看起来就有些薄情的冷静。


    这个习惯可能兰朝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还是奚临观察总结出来的。这会兰朝生伤了腿,不便站立,被迫就从垂眼看人变成了抬眼看人,淡色眼珠全露出来,微仰着脸,目光专注又平静,说一不二的兰大族长,看上去竟然有那么点乖巧。


    支教证明这东西,奚临自己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横竖他以后也用不着,要这么张纸做什么?


    兰朝生给这么个东西明显是变相赶人了——又是在给奚临的“将来”做打算。意识到这一点后奚临登时就有点上火。但他看着兰朝生现在这个样子,心里的火又奇异地平静下去了,可能是意识到和他生气有点没必要,偃旗息鼓地化成了灰,就是淹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他把水杯放到兰朝生的床头柜上,好声好气地说:“行了,睡觉吧。我把灯给你吹灭了?”


    兰朝生看着他:“你不高兴?”


    兰朝生现在都会问人高不高兴了,真是老天开眼。奚临没想跟他多掰扯,心不在焉地说:“一张纸,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给的要是个房产证,我倒是能给你表演个一蹦三尺高。”


    兰朝生:“你不是说想要?”


    这话倒也没错,但都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奚临在他面前蹲下,检查了下他腿上的护具,这一蹲也就没起来,头也不抬地说:“我随口一说,您也就随便一听行吗?不过还是谢谢你帮我弄来这个证明……今天腿有没有疼?”


    兰朝生的手摁着床板,指尖被火光映上暖色。他的声音不咸不淡,低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奚临一肚子花言巧语,登时全化成了堆无力的泡沫。


    他突然想起来在医院跟李锐翔分开时的事,凌晨两点他俩站在医院门口发抖,那风干板鸭打肿脸充烧鹅,跟奚临说这世道找个两情相悦的人不容易,沉下心好好想想。有什么话别等隔夜,真心话又不能放冰箱,过了保质期就发馊,别等到那时候再想起来往嘴里咽,再吃出一身毛病来。


    板鸭话糙理不糙,奚临把这话听进去了,这会又翻出来咀嚼了片刻。他把两只手放到兰朝生的膝盖上,像个安抚宽慰的意思,放轻了声音说:“兰朝生,我问你,你给我弄来这个证明,你觉得高兴吗?”


    这话问得有点拐弯抹角,兰朝生听明白了,没有回答。


    “你要是真觉得高兴,那我也能跟你说一句高兴。”奚临来回摸着他的膝盖骨,轻声细语地说:“不过你也不高兴,对不对?你不是不喜欢我提以后的,将来的——你以为没有你的。”


    兰朝生摁着床板的手指动了动,看上去好像是想摸一下他的脸。


    “你看,你想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唉,我毕生那点小聪明也就全调出来揣摩圣意了。”奚临笑了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没对谁这么小心翼翼过,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吧,嗯?别成天让我看你脸色猜来猜去了,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煤油灯仅能投下一小圈黯淡的光圈,余光将奚临的眼睛映照得柔软无比。兰朝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伸手,小心地擦了下他的眼尾。


    那上头是有点湿意的。


    兰朝生慢慢将那点湿意蜷进掌心里,低声叫他:“奚临。”


    “诶,在呢。”奚临说,“说吧,我听着。”


    兰朝生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还小,别急着太早下决定,把书读完,先去看看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奚临听了这话,心重重往下一沉,差点把他原地砸个对穿。


    他摁着兰朝生的膝盖,埋头下去沉默了会,一瞬间几乎要怒火高涨,又有点想掉眼泪。不过觉得这样未语泪先流有点没气势,深吸了几口气憋住了。


    脑袋上一重,兰朝生摸着他的头,又说:“等再过几年,你觉得在外面不高兴,到那时候再回来也不迟。”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奚临心里的那点怒火就彻底没能憋住,连珠炮似的开口跟他呛:“然后呢?你想我在外面多玩几年,等我也三四十了,或者更老了再回来?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没事学什么王宝钏?我……”


    话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急,连忙刹住了口,面色不善地低下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兰朝生声音放轻了,像是哄着他,“你看,这里和你们那不一样,没有水电,哪里都不方便。你在这里教书也是想叫这些孩子往外走,你读书这么用功,不能……”


    “可是这里不是有你吗?”他话还没说完,奚临便仓促打断了他。他沉默了会,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里不是有你吗。”


    兰朝生不说话了。


    奚临说完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断线一样滚下来。他不想叫兰朝生看见,低着脑袋,盯着地板,由着眼泪慢慢砸下去。


    说什么差距距离,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那一瞬间奚临几乎是要怨恨起来了,怨恨奚光辉没把他也生在南乌寨,怨恨兰朝生不肯再多自私一点。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被某种深深的无力攥得结实,好像说什么都不能打消掉兰朝生的顾虑,一时间束手无策。


    得把心肝脾肺的哪个部位掏出来你才肯信我呢。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来回倒腾,一边说上去亲他一口,不管他愿不愿意,把他嘴堵上就说不出胡话了。一边说兰朝生这个王八蛋,成天跟个锯嘴葫芦似的瞎琢磨,踹他一脚走了算了,叫他一个人后悔去吧。


    两种声音不分伯仲凌迟着他的耳朵,活要把他拧成个麻花。奚临低着头想了会,半天把脸上眼泪一抹,说:“你成天自顾自地替我打算了这么多,你这么不问问我怎么想——我记得这话我已经说过一回了。”


    “等你想好了再做决定也不晚。”兰朝生低声说,“我总是让你做不愿意的事。”


    奚临叫这话说得一愣。


    他没抬头,没敢看兰朝生。低着头在那愣了会,从他这话里福至心灵琢磨出了兰朝生的意思——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强行扣下你,你已经有了很多不愿意的事,我希望你的未来快乐,即使没有我。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不需要了,我也可以离开,让你去过更好的生活。


    我怕你觉得眷恋,也怕你不会再眷恋我。但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做绊住你的石头。


    出发点是好的,可惜完全跟奚临自己的意思背道相驰。


    他摁着兰朝生的膝盖骨,都不知道是该先跟他生气哪句好。几句话在他心里车轱辘似的滚了半天,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里里外外说了一箩筐,其实不还是因为不相信他吗?


    转来转去,结果还是在原地打转,半步都没迈出去。


    “……你。”奚临沉默半天,低着头说,“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后悔,我喜欢这,我愿意留在这。我没觉得留在这是我的损失,哪来的损失?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好好听人说话?”


    烛光压着兰朝生的眼睛,压着他的沉默。


    奚临说:“成了,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奚临。”兰朝生说,“不要任性。”


    “你管这叫任性?”奚临心里的火蹭得烧起来了,登时把他烧了个心肝脾肺齐齐发烫,烧得他浑身发抖,摁着兰朝生膝盖的手用了力,好像恨不能生生摁出个洞来。


    他的唇舌先一步背叛了理智,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那你就这么闭口不言的过一辈子吧。”


    这玉石俱焚的话说出来,粉饰太平的皮也顷刻被彻底撕了个粉碎。奚临估计是当下被气糊涂了,他猝然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朝他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我在拿你找乐子吗?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你……”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你把你自己放在哪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用不着你在那替我捣鼓盘算什么前程,也用不着你来替我决定什么好和坏。我拎得清,我能想明白,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要总是自顾自的替我打算!”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气头上来什么狠话都不管不顾往外说——人总是在吵架时恨不能口吐毒液,带着少年人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你怎么就这么难伺候?说愿意不行说不愿意也不行,那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我自己往脖子上拴个绳子递到你手里成吗?你非想我走是吧,行啊,等时候到了我立马就走,我要是不愿意天南海北你都找不着我,你就留在你的南乌寨吧,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着我,到时候——”


    “到时候你别再想着后悔”,这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出来。


    因为奚临怒气当头时无意扫了他一眼,瞧清了兰朝生的伤处和他脸上的神情。


    兰朝生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伤处夹着竹板,倒更像是个镣铐,他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目光竟然是有点哀伤的。


    “天南海北都找不着他”和“一辈子别想再见着”,这两句奚临怒火中烧时随口说的气话,居然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兰朝生隐藏在心底的巨大惶恐。


    字字诛心。


    第59章 奚临呢


    奚临满腔怒火登时熄灭了,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浇得他猛地清醒了过来。杵在那茫然地心想:我都说了什么混帐话?


    这说得是什么话?怎么能字字往人肺管子上戳,怎么能这么对自己喜欢的人,这干得还是人事吗?


    只是刚大动肝火地吵过架,满地狼藉未能收场,奚临有点拉不下脸立刻认错,也还有点不想看见他,这会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捋捋思路。他疲倦地捏了下鼻子,开口说:“你……”


    说完这个字就再度哑言,奚临好半天没能找着接下来的字,只好胡乱扔了一句“你睡吧,后面再说”,然后转身就跑了。


    背影走得仓促,明显是不想再看见他。兰朝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没说挽留,看着那扇门在他面前合上。


    当天晚上,兰朝生一宿未眠,枯木似的在床边坐了整夜。奚临随手扔下的档案还放在桌边,好巧不巧正好落在煤油灯底下,叫他想看不着都难。也好在后半夜,煤油灯自己燃尽了灯油,挣扎着浇熄了自己最后一点烛火,蒸出缕青烟,灭得干干净净。


    屋里陷入漆黑,再慢慢一点点填充上光线,夜色由浓转淡,已是到破晓。


    只是兰朝生等到清晨出门时,见着的不是奚临,反倒是阿布。


    阿布正把早饭往桌上端,见着兰朝生出了屋,热情洋溢地叫他:“族长!”


    兰朝生杵在门槛后面,半天都没能动一下。


    阿布忙前忙后,一时没能顾得上他。等他收拾好往这一瞧,惊诧地发现兰朝生还站在那,于是叫他:“咋啦?”


    旋即他看清了兰朝生的脸色,登时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兰朝生的面色很奇异,慢慢问他:“奚临呢。”


    “啊?”阿布其实是被坑来的,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盯着兰朝生鬼一样的脸色,心惊胆战地回:“奚老师说你嫌他不会做饭也没办法照顾人,点名换我过来,他就去我那住几天……不是吗?”


    兰朝生没说话,摁着手杖的手缓慢地收紧了。


    阿布:“族长?”


    兰朝生“嗯”了一声,抬步要跨出去——步子没抬好,在门槛上绊了下,迎面栽了下去。


    稀里哗啦一片乱响,手杖滚出去半米远,碰着凳子才堪堪停下来。阿布的惊叫声简直是变了调,一个箭步冲上来要扶起他,兰朝生面色不善,自己抓着门框站起来,低声说:“没事,不用管我。”


    阿布吓得不轻,慌乱中瞥到他的伤处,眼尖地发现那洇出了一片红,立时呆住了。


    紧接着他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蹦起来,吼得像要掀翻屋顶。兰朝生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叫他闭嘴,腿上伤处跳着尖锐的疼,好像扯住了某根神经,一路把这疼输到他脑门上去。


    他觉得有点晕,沉沉闭了下眼,抓着门框站稳,缓了好半天,还是没能将这股锥心的疼缓下去。


    奚临搬进了单身汉阿布的吊脚楼,开启了他的“独居生活”。这地方没有兰朝生的房子大,地处没这么偏僻,两边邻居也住得都近。


    为了阿布的厨房着想,奚临没敢贸然下厨,在这几家邻居里来回蹭饭。有户人家里刚好住着奚临班上的学生,每回奚临来时这倒霉小孩都像是个被攥住脖子的鸡崽,在门口站得笔直,半道还装模作样地拿出作业写。奚临路过无意扫了一眼,见这小孩摊开的是本数学习题,对着的是张语文卷子——那卷子还是倒过来的!


    为了这小孩的性命和他自己的心脏着想,晚饭后他没多留,独自回了阿布的屋子。房门一关,别说电视连个电灯都没有,空荡得只剩四面墙板,喊句话都能有回音。


    奚临躺在床上,对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思绪不小心拐了个弯,还是想到了兰朝生。


    奚临是想冷一冷兰朝生,也好让自己冷静冷静。他晚上睡觉前胡思乱想,末了心烦意乱地一闭眼,心想:太急了。


    急着去讨要个信任,讨不来就撒泼打滚,这事办得像个小孩。


    越着急上火反而越解决不来,奚临闭着眼盘算,后头得找个机会再好好沟通,矛盾不能放着隔夜,横竖他还得在南乌寨继续待上半年,时间充裕,有的是办法让兰朝生放下芥蒂。


    不能急,得多点耐心。


    半夜他是被冷醒的,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喉咙疼得厉害,脑子也有点昏沉,之前没好透的高烧好像是有点要卷土重来的意思。


    奚临下床把之前带回来的药翻出来吃了,躺回去后就再也没能睡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重新睡过去——差点错过早上第一堂课。


    他没有闹钟,平时起床全靠生物钟,再不济也有兰朝生过来叫他,从来没有迟到过。奚临手忙脚乱洗漱换衣服,狂奔到教室一看,满屋子小孩乖巧坐着,正由新任课代表小俏组织着写卷子。


    奚临站在门口大喘气,想开口胡乱编个理由,张嘴才发现嗓子疼得不像话。他实在懒得多说,干脆顺水推舟叫这些孩子继续写卷子,浑水摸鱼撑到放学,正巧碰上过来找人的阿布。


    阿布是过来找他班上的某个小孩,顺带奉族长命令过来看看奚临怎么样。他惦记着兰朝生嘱咐他“不准跟奚临提伤口”的话,唯恐自己哪句不慎说漏嘴,开口时就有点紧张:“奚老师!早啊!”


    奚临狐疑看了眼他有点抽搐的脸,好心提醒:“下午了。”


    阿布一听他的声音就惊着了,问他:“你的嗓子怎么了?”


    “啊,半夜凉着了吧。”奚临说,“倒春寒嘛,好一阵歹一阵的,难免。”


    阿布半信半疑地哦了声。奚临插着兜站在旁边,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了句:“兰朝生怎么样?”


    阿布立刻把身子站得笔直,大声道:“很好!”


    “……很好就很好,喊什么。我是嗓子哑了,耳朵没聋。”奚临叹了口气,又开始有点发愁,“伤好点了没,饭有按时吃吧?”


    “好多啦,饭当然有按时吃。”阿布做了个扒饭的动作,乐呵呵地跟他说:“我看着呢,你就放心吧。”


    奚临放不下这个心。


    他觉得有点头疼,同时右眼皮又开始莫名狂跳起来——让他想起来上回在考场上右眼皮跳,回来就发现兰朝生摔断了腿,立刻就觉得心头有点不详。


    奚临疲惫地摁着那块眼皮,手动把这块痉挛似的皮肉摁住了,问他:“那你好好看着点他,他这人有点闷,有时候要什么会不愿意跟你开口,你就多问他两句吧……唉,难伺候。”


    阿布回忆了下兰朝生喊他“倒杯水”“帮我拿个东西”的话,没发觉族长有“不愿意开口”这个毛病。但还是顺着奚临的话应下去,“行!你放心,我多问!”


    奚临没话好说,沉默片刻,插着兜打算先走。阿布却又叫住他:“奚临小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奚临手里,“前两天你不托我下山给你充电吗,这两天一直没见找你,我都给忘了。”


    奚临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他这几个月在南乌寨待得太久,已经慢慢想不起来还有手机这东西。奚临随便摁开屏幕看了眼,充满电后放了两天,电量还剩小半,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主屏幕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均来自“爸”。这倒是让奚临有点诧异,平时奚光辉很少给他打电话,有事基本留言,等他看着了再回过去。


    奚临解锁,一条在山下加载好的短信这才慢半拍地跳出来,他粗略扫了眼,紧接着眼珠子就定住了。


    发信人来自“爸”,内容却明显不是出自他手,寥寥几行字——这里是江城市第三人民医院,号主因车祸正在我院抢救,看到信息立即联系我们。


    人就是非得到这种时候,才能明白“如坠冰窟”不止是个形容词。奚临抓着手机僵在那一动不动,阿布看得奇怪,叫他一声:“咋了?”


    没有回应。


    “奚临小哥?”阿布戳了戳他,“奚老师?”


    四面氧气又刹那间全部涌了进来,铺天盖地冲得他一个激灵。奚临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把什么可能都想了个遍,又转瞬把这些可能都推翻。觉得好像有双手粗暴地将他的理智生生拽出来,轻飘飘悬在上空——奚临就维持着这么个飘在半空的状态,冷眼旁观似的看着自己关了手机,转头对阿布说:“兰朝生在家吗?”


    阿布:“没在,今天东头的罗裹请他去处理点事,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奚临的腿动了下,好像是下意识想去找兰朝生,又突兀地刹住了。


    “……好。”奚临说,“你听我说,这段时间叫学生别来上课了,我得请假几天,请到什么时候不确定。等兰朝生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今天几号了?”


    阿布还没消化完他前头的话,呆愣愣地回:“十六号。”


    “我下个月初前回来,不耽误供灯。”奚临说话有点颠三倒四,“来得及,来得及。你等兰朝生回来记得告诉他,你告诉他得等我几天……今天几号来着?”


    阿布叫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吓得要死,“十六号!”


    奚临的神情最起码看着还是冷静的,只可惜冷静得也十分浮于浅表。扒开里头就剩了层飘忽茫然,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也根本不知道别人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他脑子好像生了锈,好半天才“喀嚓”转动了下。奚临站在那恍惚地想了想,觉得自己交代得还算细致,没有其他好吩咐的,转头往山下走。阿布错愕道:“你干啥去?奚老师?奚临!到底发生啥了!”


    奚临充耳不闻,人走到大门口,忽又转个弯回来了。


    “对了,你……”奚临说,“我自己没办法下山,嗯……你能带我下趟山吗?”


    第60章 兰族长


    当天晚上九点半奚临坐上了回江城的飞机。他走得太急,到了机场才发现根本没带身份证,只好先补了个临时证明。起飞时奚临攥着手机,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该先给医院回个电话的。


    可惜飞机早就在半空,为时已晚。三个小时的航时,奚临坐在那姿势都没变一下,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下发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奇异变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早飘在千里之外恍惚茫然,一部分重重拽着他,叫他尚且还能维持着理智。


    奚临就用这仅剩的理智一遍遍在心里猜测,奚光辉现在怎么样,伤得多严重,联系不上家属医院后来是怎么处理的……人还活着吗?


    这尖锐的问题狠狠刺了他一下,险些把他最后那点理智也碾得粉身碎骨。奚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了飞机,又是怎么坐上出租到了医院。魂不守舍飘到医院大厅,奚临跟个地缚灵似的原地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去找谁。


    好在有个好心人给他指了条明路,奚临亲耳听着护士跟他说“人好好的,伤得不重,住几天院观察观察就能走了”,飘到九霄云外的另一半神识这才“咣当”一声落地,刹那间砸得他两腿一软。


    他仓促撑住导诊台,缓了会眼前的黑,好悬没当场栽下去。


    奚光辉是倒了大霉,下班途中被一辆酒驾的轿车铲飞了半条马路。但他也是走了狗屎运,那天副驾上刚好有袋要拿去送洗的羽绒服,稍缓和了点撞击力。大伤只有左胳膊肱骨骨折,其余都是些轻微挫伤。


    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人正昏迷,医院联系不上家属,只好又给他电话薄的朋友打去电话。后头奚光辉人自己清醒了,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护工——其实说白了,奚临来不来都没什么关系。


    这会已经是夜里一点半,医院走廊里没什么人。奚临撑着导诊台缓下头晕目眩。心里骂娘的话五味杂陈,和值班护士要了病房号,有心想现在进去把奚光辉的氧气管拔了。


    奚光辉半点不肯委屈自己,住得都是单人病房。奚临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板往里看了眼,见里头奚光辉睡得倒是挺安稳,头发剃秃了一块,估计是哪里挨缝了几针,包着白纱布,斑秃的相当犀利。


    医院走廊里绿色的安全灯散发着幽幽荧光,把玻璃板外头奚临的脸映得像个索命恶鬼。他面目狰狞地杵在那站了会,“明天再跟他算账”和“现在进去把他踹醒”两种念头在他心里天人交战。半晌,奚临松开门把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长排椅上,断断续续叹出口颤抖的气,累得半句话都不想说。


    于是次日一早,奚光辉睁眼的时候,就先瞧见了坐在他床边,满脸幽怨,一言不发盯着他的奚临。


    奚光辉差点给他吓得心脏骤停,见鬼似的瞪着他,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好问题啊。”奚临冷笑了声,“问你啊?没什么大事就不知道给我发个短信告知一声?你存心想吓死我是吧?”


    奚光辉还没从奚临突然现身的惊吓里回过神来,紧接着又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愣,“嗓子怎么成这样了?喝硫酸了?”


    奚临面色不善:“被你气的。”


    奚光辉实在是冤枉——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医院拿他手机给奚临发过短信打过电话,也压根没点开确认。奚临恶狠狠盯着他看了一会,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懂点事?哪有你这样给人当爹的?”


    “哎呦,谁知道呢。”奚光辉说,“也没给别人当过爹。”


    “你爱给谁当给谁当去吧,我认头猪当爹都比你强。”


    奚光辉突然不说话了,这倒霉爹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办得不是人事,一时有点哑口无言。他侧着头,仔细端详了奚临一会,喟叹似的说:“长大了。”


    奚临:“你被撞傻了?离咱们上回见面才过了几个月。”


    奚光辉撑着护栏坐起身,冲奚临招招手。奚临皱着眉凑近了,被奚光辉胡乱揉了把脑袋。


    “行了。”奚光辉朝门口一摆手,“朕龙体安康,用不着太子操心,跪安吧。”


    奚临沉着脸盯着他看,脑袋被他揉乱了,像是顶了个鸟窝,阴沉的气质登时大打折扣。奚光辉闭着眼笑了两声,紧接着就听奚临轻声细语道:“龙体安康是吧,那正好,聊聊别的——你为什么一字不提就给我送到山里去了?”


    奚光辉脸上的笑光速消失了。


    空气凝了几秒,奚光辉突然一皱眉,“头疼,哎呦,别吵我。”


    “少来。”奚临拽着他衣领把他扯起来,倒了杯水塞给他,“你正面回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奚光辉自知是躲不过,他捧着那杯水沉默了会,说:“一大早起来审问个病号,饭都不给吃一口,我怎么就把你教得这么丧良心,你的爱心呢?”


    奚临:“哈哈,没有。”


    奚光辉确实理亏,长叹一口气,问他:“他们寨子里的那位兰族长什么都没跟你说?”


    奚临措不及防又想起了兰朝生——昨天后半夜他坐在奚光辉的病房门口,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关于兰朝生的事。这会叫奚光辉这么哪壶不开的一提,面色登时就更臭了,“他说他的,你说你的,冲突吗?”


    “哦。”奚光辉回忆了下,“是说他们那有个神女吧,还是什么祖宗,说下了诅咒叫奚家的子嗣在今年去那待一年,不待就毁灭世界,是这个意思吧?”


    奚临:“……”


    都什么跟什么。


    这话要是叫兰朝生听着,估计下一秒斥责就落到奚光辉脸上了。不过鉴于他俩目前一个腿残一个手残,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肢体冲突。


    关于南乌寨的那些传说租契,奚临已经知道的大差不差,也不想再听奚光辉添油加醋地重复一遍。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那早了。”奚光辉说,“你满月的时候吧。”


    要不是看奚光辉现在这幅样子有点可怜,奚临的鞋底现在应该就已经在他爸的腿上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奚临闷着火,“你早知道干嘛不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不会害怕么。”奚光辉骂他,“你那两条腿倒腾得跟哈士奇似的,到时候了人就跑没了,我上哪逮你去?我只能先把你哄过去,你这野惯的小兔崽子就非得到地方了才能安生呆着,我这叫缓兵之计。”


    奚临可能是奔波一夜累得神智不清了,他居然觉得奚光辉说得好像很他妈有道理啊。


    “你……”奚临叹了口气,“算了。”


    他不想再跟奚光辉争论对错,横竖他遇到了兰朝生,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值得奚临原谅天底下所有发生过的混账事。奚光辉倒是没能想到奚临会这么轻易地善罢甘休,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说:“你在那过得挺不错吧?跟着那位,叫兰……兰什么来着?”


    奚临:“兰朝生。”


    “哦对,兰朝生兰族长。”奚光辉说,“我告诉你啊,你必须得对人家尊重点,咱出门不能太没教养,为人处事耐心点,别跟人家发脾气,没事也给人家端个茶倒个水什么的,懂点事,晓得伐?”


    奚临:“……”


    他简直一言难尽,“闭嘴吧。”


    奚光辉喟叹似的,“挺好的,跟着他多学学。我就是太放纵你,把你教成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在山里头待一年多好,磨磨你的性子,也省得将来上社会吃亏。做事不能太急躁知道吧?适当也得知道该低低头,你这小崽子从来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哎!上哪去!”


    奚临懒得听他放屁,转身就走。奚光辉忙喊:“站住站住!唉……过来!有事跟你说!”


    奚临又臭着一张脸回来了,没好气地坐到凳子上。奚光辉看他一眼,面色有点复杂,道:“孽子!”


    奚临屁股还没沾到凳子上,立刻就又起了身。


    奚光辉一把拽住他,“坐下……坐下!你爹我现在就一只胳膊,没那个扯猪的力气,坐下吧太子!”


    “你说你说。”奚临闭着眼摆手,“你奏吧陛下,我听着。”


    真让他说了,奚光辉好像又有点不知道该拿什么话起头。他打量奚临片刻,说:“唉,我家太子也长大了,翅膀硬了。”


    奚临:“硬好几年了。”


    “是吧。”奚光辉说,“你早年我也没怎么管过你,那会我忙着挣钱,老把你自己丢家里,害怕了吧?”


    奚临不知道他怎么莫名其妙提到这么个陈年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奚光辉。


    奚临是个不怎么冷脸的人,也是个嫌少会正襟危坐的货色,他向来是能躺着绝不多坐着,能坐着绝不多站着。这会这么将眼一垂,挺直脊背坐在那,没什么表情看人的样子竟然有点像兰朝生——不过他自己应当是没意识到。


    奚光辉:“那个时候家里没现在这么殷实,你是个从小没妈的孩子,我想着得多挣点钱留给你,将来也能不受人欺负。”


    奚临说:“我有点匪夷所思了,有钱跟没妈是怎么挂上钩的?”


    奚光辉笑了一声,“人不都说有钱就是娘嘛,我以为我多挣点钱,给你多请几个保姆,你想要什么都买给你你就能开心点。那会又逢房价大涨水,我一看当时的基金就发愁,觉得攒不到你将来的老婆本,就更拼命的工作,没成想本末倒置,忘了多陪陪你……说起来其实也怪我,那会你妈刚走几年,我没办法看你,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


    医院墙壁上刚好有块能反光的板子,奚临有意无意转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脸。


    “现在不像了。”奚光辉说,“现在你跟小时候不大像了,也不是很像我。不知道是给你喂错了谁家的毒奶粉,唉,发愁。”


    奚临:“长成啥样都是你儿子,忍着看吧。”


    奚光辉又笑,他说:“其实我都没好意思说,被车撞那会我还真以为自己要去找你妈了,挺好的,就盼着这一天呢,可惜唯独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还太小。当时我车上你妈给我买的那块平安玉车坠就碎在我眼前,估计是你妈替我挡了一下,才叫我只断了个胳膊,还能让我现在再跟你说两句话。”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终于把藏在肺腑里多年的话掏了出来,他说:“儿啊,你可千万别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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