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德文班同学,十五岁德语课上的可分动词、反身动词谭又明早已忘到天边,印象深刻的也不过是沈宗年突然消失的那一天。
沈老太爷病危之际,沈家争权达到白热化,沈孝昌对沈宗年下了死手。
海市到底还是太小,藏无可藏,在三番四次被定位跟踪、窃听监视后,沈老太爷和谭家决定将沈宗年送到国外封闭保护等一切尘埃落定。
行动机密,谭又明不记得那天周几,每天叫他起床,给他穿袜的沈宗年没有出现。
一天、两天,周围人个个三缄其口,混世魔王大发雷霆,偷听父亲和祖父的谈话,推测出沈宗年的藏身之地,雷厉风行给自己报了个德语班。
没有一门功课上过A的谭又明,咬咬牙德语竟然也学得很不错,不过他偷逃出国寻人的计划最终没能用上。
沈老太爷过世后,谭家尽全力保下遗嘱未被篡改。
“明仔BB,”关可芝捏着儿子的脸,嘲笑,“你那点算盘打得太响咯,隔条江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架不住谭又明嘴甜,哄起女人来从小就很有一套,关可芝大手一挥,不顾谭重山阻拦,同意了他跟着保镖去接人回国。
谭又明这才知道,沈宗年其实根本不在什么德语区,或许短暂在过,但为了避开追踪,经常更换栖身之地。
从赤道以南的秘鲁库斯科,到阿塔玛咖,沈宗年的最后一站是费尔别克里。
距不冻港摩尔曼斯克只有不到二十公里,被极光照耀的圣地。
费尔别克里终年大雪,冰川静寂,谭又明从天而降,如热带风过境,猛烈强劲,势不可挡,万年冰雪都要被他消融。
多年后沈宗年仍然记得,费尔别克里一年长达三百天以上的雪雾天气,在谭又明出现的这一天,也是有过半日晴的。
站在雪地里练枪的沈宗年眉目冷峻,谭又明扬着大大的笑容,呲着虎牙,像赤道的太阳一般奔跑撞过来,无比激动地拥抱住他。
“我靠,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们不给你饭吃?”
“我现在就去向关女士告发谭重山虐待你!”
谭重山安排了魁梧蛮壮的俄人负责训练沈宗年的格斗和枪法,此外每天还有远比校园课业繁重百倍的学习任务。
比起封闭保护,更像是一场严酷密训,求生技能、沈家的水路航运、海外资产,要学的东西太多。
在分离的这一年里,沈宗年在以谭又明无法追上的速度飞速成长,日后的阴郁和狠厉已初见雏形。
但谭又明并不觉得他陌生,四肢牢牢缠在他身上。
沈宗年整个人都静止,原来,太阳是有心跳的。
太阳的心脏为他而跳。
沈宗年推了一下对方,没有推动,谭又明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表情,在他皱眉之前先捂住他的嘴,先声夺人:“行了你不用骂我,反正我现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生于热带的富贵花禁受不住半点严寒冰雪,他从下飞机那一刻全身都是麻的。
沈宗年面无表情地垂眼睨他,谭又明也不管,很自觉地绕到他身后,爬上他的背,说:“好了,可以走了。”
“……”
沈宗年故意重重地掂了掂他。
谭又明差点摔下去:“卧槽——”
沈宗年背着他沉默地走在雪地里,高大的身影挡住迎面的风雪。
谭又明把自己的围巾从后边往沈宗年脖子上也绕了一圈,沈宗年立刻皱眉攫住他的小腿,刚想让他别乱动,就听人懒懒道:“行了,都到西伯利亚了,别装酷了。”
谭又明怕冷,贴沈宗年很近,说话呼出热气,沈宗年耳朵又湿又痒。
他不耐地偏开头,谭又明立刻被迎面的风雪吹了一脸,他不满地“啧”了一声,轻轻一勒围巾,像勒住一匹桀骜难驯的野马。
沈宗年眉目更冷,额角的青筋显露,攫他小腿的手指愈加用力,却始终、始终无法逃离身后那片温暖。
屋里壁炉烧着火,谭又明一来就把沈宗年原本简洁的房间弄得很乱,他带来游戏机,带来高淑红织的围巾,甚至带来了关可芝亲自煲给沈宗年的靓汤。
沈宗年看着他冷得干燥起皮还停不下来的嘴唇,倒了杯热水,命令说:“喝完。”
谭又明没有空喝水:“喏,你的高桥。”
一台价格顶谭重山一块表的天文望远镜。
英华国际部的学生被硬性要求至少加入一个社团,赵声阁选了机器人模型小组,沈宗年加入天文社。
谭又明本来心血来潮,准备率卓智轩隆重加盟醒狮队,因卓智轩的激烈反抗,两人最终去了咏春拳社。
这台天文望远镜是谭重山和关可芝送沈宗年的生日礼物。
“这里的星星够你看的了。”谭又明推开窗,尽管雪已经停了,但还是被冷了个哆嗦。
窗外就是涅尔韦斯河——流经这片雪山唯一的外流河,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没有结冰,最终会在摩尔曼斯特汇入北冰洋。
河水缓缓流动,撞击石头的声音在雪中分外静谧。
阳光也静,有飞鸟在雪地啄食草籽和落果,金色日光落在它们白色的羽毛上。
风一吹,谭又明的鼻子变得彤红。
沈宗年皱了皱眉,下令:“关窗。”
他声音不凶,但语气里的专断更胜以往,谭又明撇撇嘴,忍了,不小心碰掉桌上的标本。
“这是什么?”
沈宗年一件件捡他乱丢的行李,头都没抬:“路边发的纪念品。”
谭又明跳下窗台,跑过去从他身上摸出手机,对着标本扫图搜索。
海伦娜闪蝶,生活在秘鲁亚马逊河流域,因翅面如蔚蓝大海上涌起的白色浪花,又被誉为光明女神。
沈宗年的第一程落脚南美,库斯科太阳神宫旁很多人向游客贩卖蝴蝶标本,沈宗年视若无睹。
直到一位赤脚的印第安女孩用蹩脚的英文拦住他,磕磕绊绊推销:“……永生不死……”
沈宗年脑海中忽然浮现起谭又明错愕伤心的脸——在得知玻珠死讯的那个下午。
那只赵声阁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白狗,头很圆。
有一天谭又明说自己买了很多昂贵的狗粮,赵声阁平静地告诉他小狗已经死了。
谭又明惊愕地质问怎么回事,赵声阁没有太多解释,半低着头看书,看不见表情,也不见过多伤心,只是沉静地告知他以后不用再买。
谭又明讶异于他的冷漠,愤怒地斥骂他冷血。
赵声阁也全都平静地接受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几个人之间都不冷不热的,谭又明甚至勒令沈宗年不许站在那个没有心的冷血魔头那边。
这个圈子的友谊微妙,脆弱,充斥着过早进入成人世界的隐衷、误解和利益背后的残忍真相。
小狗如果活不长,标本应该可以吧。
永生的蝴蝶从热带雨林飞入千雪孤山,谭又明拿起相框,仰着头细细打量,睫毛眨动,如蝴蝶扇翅。
他喜欢一切华美漂亮的事物,理所当然地开口对沈宗年说:“这个我要。”沈宗年还没收完地上的行李,不想理他。
但谭又明知道,那就是默许的意思。
不过要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能真正地领悟,沈宗年的东西,他其实不必征得同意,就可以带走,不限于蝴蝶。
雪山夜晚的娱乐乏善可陈,小屋附近有个很小的天文台,据说是上个世纪一支北极科考队迷路后修建的,通过观星辨认方向。
谭又明带来的天文望远镜派上了用场。
高纬度山区是天然观星地带,沈宗年加入天文社这么久,也只在这个夜晚观测到猎户座大星云。
他调试目镜参数时的神情,无疑是这漂泊无定的一年多来最放松的一刻。
不过他们都知道,只有这一个夜晚。
极光、星河很美,但也只有这个晚上。
遗嘱生效只是开始,回国后才是硬仗真正拉开序幕。
谭又明生来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细胞,把手放在沈宗年的后颈取暖,理所当然地说:“星星哪里都有啊,回去我们也可以每天都看。”
沈宗年攫住他的手腕:“安分点。”
谭又明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去小潭山就可以看。”
沈宗年泼他冷水:“小潭山没有天文台。”只有一个观景台和络绎不绝的游客,吵且烦人。
谭大少一掷千金博人一笑的昏庸派头在少年时代已初初显露:“那就给你建一个!”
“……”沈宗年心里一动,相信以对方的任性真能做得出这种事,拨开他,冷酷地说,“别作。”
谭又明人菜瘾大,被冻得发抖也不愿意结束观星,直到打了数个喷嚏直接被沈宗年拎着衣领扔回房间。
他冻得全身都没了知觉,躺在沈宗年身边,踹了一下他的大腿,急道:“开门开门,冷死了。”
沈宗年冷笑:“该。”
但谭又明的脚在他腿上踩来踩去,沈宗年最后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仁慈地抬起腿夹住了他的脚让他取暖。
回到海市,沈宗年很快进入更为严苛的继承人训练之中。
遗嘱中明确,在沈宗年未成年之前,他继承的遗产和权力的行使都由谭家代管。
沈宗年很忙,他们就再也没去看过一次星星,而谭又明学了一年零七个月的德语自然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倒是一群同窗,至今还有联系。
谭又明和大导演闲聊几句,眉眼带笑,有电话进来,是关可芝。
“他开车呢,” 谭又明笑嚷道,“谁鬼混了,不要贼喊捉贼。”
关可芝说过几天就要回岛,让他和沈宗年回家吃饭,她买了好多特产,要亲自给他们做。
谭又明忙说:“太客气了关总,这几天玩辛苦了吧,这些事让厨师来就行,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哈。”
关可芝听出来了,笑着骂他。
谭又明也笑。
大概是朋友母亲疑似住院的传闻太突然,谭又明心里不舒服,跟关可芝扯了会儿有的没的才挂。
谭又明向沈宗年传达太后懿旨:“初九回家吃饭。”
“关总说开春过完老爷子的大寿,Joey的订婚宴也跟着办了,喜上加喜。”
谭又明对小妹的婚事很上心:“你让钟曼青提前把时间空出来。”
沈宗年不知道是不是在听,看着前方路况。
谭又明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贺礼要提前备。”他提议了几个很拿得出手的选项,尤怕委屈谭祖怡。
虽然是政商联姻,但兄长对妹妹的祝福和呵护都是真心。
“还有,关女士给我们倆都订了新衣服,让回家试。”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谭家女儿的订婚宴不会只是单纯的订婚宴,更是各家家长相互介绍小辈结交和培养感情的绝佳契机。
沈宗年打了把方向盘,谭家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还快。
“你又装什么哑巴。” 谭又明越过他拿烟,今天本来就烦,谢振霖的事多少叫人不好受。
“别挡视线,”沈宗年拨开他,言简意赅,“中旬要飞鹿特丹见菲利佩,我让钟曼青把这一个月的拍卖会图录发给你,你来选。”
谭又明以为只是鉴心海外分部的事情,菲利佩家族一直是鉴心海外市场的首级客户,续约定在年后,他想了想:“也没有这么急吧,小公主的人生大事,两个哥哥都不在也太不像话。”
“见菲利佩用不着两个人,贺礼到时候你一起送。” 除了鉴心的续约,还有寰途的能源协议,沈宗年想借机把考察工作一起做了。
谭又明微愣,第一反应竟然都不是赶不上小妹的订婚宴,他把烟点燃,问:“什么意思?”
沈宗年踩了脚油门,定棺拍板:“我去见菲利佩,你去参加订婚宴。”
谭又明静了静,拿烟的手搁在车窗边,平声说:“那我参加完订婚宴再飞过去。”
沈宗年说:“要去三个月。”
“为什么?”
沈宗年也不算撒谎:“还有能源项目的事。”
谭又明想了想,说:“那我把平海下半年跟他们的项目考察往前挪,顺便一起办了,这个好统筹,我来回飞,问题不大。”
沈宗年握紧方向盘,大抵知道如果这一次也不开这个口,就永远没有走出这一步的可能,他静了片刻,提醒对方:“谭又明,三个月,不是三天。”
谭又明听出来了,憋了一晚上的好脾气终于露出了一点刺,反唇相讥:“赵声阁去了三年洛杉矶,也没见明隆倒闭啊。”
谭又明并不在意沈宗年的冷酷、专断、说一不二,他万事好商量,只这一条是底线不可碰。
此时的沈宗年尚不知道这其实是谭又明轻微的分离焦虑症作祟,因十五岁时他的突然消失应激而留下,年少断崖式分离的伤疤其实从未愈合。
这不过是他无数次失败的戒断尝试中最寻常的一次。
而谭又明本人,也要直到未来沈宗年真正离开他身边的某一天,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平时他要求对方时时发定位的原因早有端倪。
沈宗年濒临深渊的悬崖,摇摇欲坠,不知道心中强撑的那一点良心还能坚持多久。
他没有道德,也没有底线,阴暗丑陋的欲望迟早冲破牢笼,在无法挽回之前,沈宗年凭借意志悬崖勒马,极尽理智道:“我不建议。”
直到这一刻谭又明还是好说话的,他压住心里的脾气,吸一口烟,笑了声:“沈宗年,我又哪儿惹着你了?”他都说了他可以协调。
沈宗年平静解释:“没有,就是就事论事。”
“你也走了,本部就是群龙无首。”
什么破理由,火气冲上天灵盖,谭又明深吸一口气:“那你是铁了心要自己飞鹿特丹了?”
沈宗年耐心和他讲道理:“这是最合理的安排。”
心脏紧缩如街边晚灯,忽明忽暗,谭又明的好脾气仅限于心情好的时候:“那你停车。”
“……”
沈宗年没理会他的胡闹。
他还能这样冷静,谭又明就更生气,忽然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直接猛地连着开了几下车门,宾利发出尖锐的警告。
沈宗年厉声道:“你干什么?!”
谭又明趁他踩刹车的空挡,利落果断推门下车。
微弯下腰,隔着车窗和夜色,两指夹着烟,挑衅地指了指沈宗年:“我不知道你今晚发什么神经,大过年我也懒得跟你吵架,平时你叫我往东我从来不往西,但凡有点良心的都不至于讲出这种话来。”
狗屁的兄弟发小,都他妈的真心错付。
后面有车鸣笛,沈宗年道:“你给我上来。”他这样的目光看人,显得异常冷酷。
谭又明最烦他这样子,看看看,看什么看,他咬着烟,狠狠踹了一脚宾利:“滚。”
连外套都不要了,谭又明果断转身往前走,香江晚风把他的衬衫吹得落拓,再配那样一张脸,路人纷纷侧目,以为是哪个耍大牌的大明星。
沈宗年踩上油门,却被市区的人流和红绿灯困住,他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背影越走越远。
第22章 冬雾苔藓
谭又明一摸口袋,自己的手机居然在,他输错了密码,好几次才打开。
卓智轩看到谭又明的来电显示头皮一麻,涌起不安的预感,上一次手机上显示谭又明本人的号码是他和沈宗年吵架。
他朝正在聊天的许恩仪和蒋应紧急比了个“嘘”的手势,接听。
谭又明问:“你在哪儿?”
“刚过大桥。”
卓智轩因为年前给陈挽干的好事,车和卡被家里扣押至今,平日出行完全靠蹭百家车,蹭完陈挽蹭秦兆霆,今晚轮到蒋应,谁也别想逃过。
“掉头,回葡也接我。”
“啊?”
开车的蒋应看过来,后排的许恩仪也探头到前排。
卓智轩受不了两人八卦的眼神,也没多问,马上说:“行,那你等会儿,我们马上过去。”
谭又明在冷风中硬挺了二十分钟车才到,期间手机响过一次,他没接后就没再响过了。
他一打开车门正想破口大骂沈宗年八百句,发现后排还有位女士在,勉强捡起些绅士风度,跟许恩仪点了点头。
卓智轩和蒋应相视一眼,无声对话:“你问。”
“我不问,你问。”
他俩没种,许女士身先士卒:“怎么回事啊谭少。”
“沈宗年发疯,爷懒得惯他。”
许恩仪笑死了,蒋应开车,他不得不问:“那谭爷,现在是把您送回到哪儿呢?”
他这么一问,谭又明也犯起难来。
他平时都和沈宗年住在左仕登道,名下其他的房产都是空壳,什么也没有。
园区强制放假已经没人,卓智轩家里管得严,蒋应其实跟沈宗年关系更近,吵架是他们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共同的朋友难做。
但回老宅佣人一定会告诉关可芝。
烦死了。
卓智轩醒水,转回头,出谋划策:“要不把你送回葡利?徐小姐这会儿应该还没睡,你俩还能打几局斗地主,明天再一块喝个早茶。”
“不去。”
葡利是沈宗年的产业,吵完架又去住别人的酒店,那未免也太没骨气。
许恩仪慷慨:“那要不要去我那儿?”
石油大亨独女坐拥房产无数,有专门招待朋友的别墅。
“春节我都在老宅住,空着也是空着,你去给我添点人气。”
谭又明刚要说关键时候还是老同学靠谱。
蒋应和卓智轩马上异口同声说:“不行”。
说完两人自己都惊讶了,对视一眼,谭又明那点火气又蹭地上来了,
踹了脚前座:“你俩也发疯?”
卓智轩苦思冥想,找到个由头:“大哥,信不信,你前脚进下车,后脚《海都晚报》就给你写‘香江头号玩咖现身太平浅湾,浪子回头新欢疑似海油千金’。”
“春节大家可都闲着生怕没瓜吃,你俩对视一眼它都能给你写成好事将近,回家你要怎么解释,是嫌身上花边新闻还不够多啊。”
“我怕这个?”身正不怕影子斜,谭又明冷冷一笑,“那些花边新闻怎么来的你心里没点B数?”
卓智轩心虚:“我有A数也没用啊。”
谭又明朋友多,从学生时代开始,狐朋狗友干了什么缺德事为躲家里的罚就把他的大名也一起报上,反正谭家宠儿子宠得紧,世家大族又巴不得跟谭家攀上交情。
谭又明不拘小节,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根本性问题,他也懒得天天打那些公子哥朋友的脸。
他要真像狗仔写的那么乱搞关可芝早就把儿子削得皮都不剩。
谭家溺爱归溺爱,其实正派传统得很,是非原则面前从来不含糊。
“这跟平时那些可不一样,”卓智轩头大,“回去不光你得解释,许小姐也得解释,这涉及两家……不好解释。”
许恩仪却说:“我不用解释。”
大小姐磊落潇洒:“本人不是很在乎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
谭又明立马英雄所见略同:“那不是,惯得他们。”
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决定。
卓智轩和蒋应:“……”
谭又明只在许恩仪家住了一夜就受不了冷清,要了她一艘游艇叫朋友出海。
无论何时,谭又明总是一呼百应的。
他气还没消,连着两天亲自去抓盘,一艘飞天被他开出运动赛艇的架势。
游艇掀起白色怒浪,附近几辆游艇先被溅一身水花,又被迫偏航让道,几个公子哥骂骂咧咧派人去查,到底哪路人马嚣张至此,回来人报是谭大少,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不说话了。
有人提议上去打个招呼,回来的人报说谭又明封锁了一条航道,不许船靠近,大家只能作罢。
谭又明连飙十几海里,船上的人个个晕头转向,迎面一个高浪,荷兰裔船长大呼:“Captain谭!Please!Please!”
谭又明面无表情抬起墨镜,把方向盘还给他。
海上夜晚天气好,星空可见度很高,谭又明躺在甲板上看着夜空,竟然认出了好几个星座,连他自己都惊讶。
又想起加多利亚山那个废弃的开普勒天文台,观赏维港烟花和灯光秀的绝佳位置,许多富家子弟带嫩模女星来山道赛车,为博美人一笑大打出手。
去年出现超级满月那一天,谭又明放言出去要订天文台,没人敢和他争抢。
谁也不知道那晚谭生一掷千金到底是为谁,次日《海都晚报》还一个个罗列与他有绯闻的女星和女模,逐个分析,一众狗仔被耍得团团转。
谭又明看完都笑死了,那是他特意为沈宗年订的。
可是沈宗年就这样对他,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谭又明拿起手机看了看,两天信息都没一个。
手机暗下,人也跟着熄灭,夜潮暗涌,一点一点漫上来,好似要淹没口鼻,叫人难以呼吸。
谭又明乘着一叶孤舟漂泊在海上,没有方向,未有尽头。
夜间信号微弱,盘山公路漆黑,沈宗年打半圈方向盘,避开因台风倒塌的树根。
沈家老宅建在柏里山腰,一道道门敞开,黑色宾利长驱直入,撞进浓厚的山雾中。
沈宅的飞檐房梁西窗都贴了春幅,但因缺少人气,古宅旷寂,红色有种衰竭的喜庆。
管家候在前庭,久未露面的少东家一身黑色长大衣,有些陌生。
沈宗年身高腿长,从冬夜的山雾中走出来。
灯火昏暗,老管家上前迎:“少爷,东西都备好了。”
沈宗年点点头:“姜叔。”
管家道:“太晚了,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沈宗年每年只回一次沈宅,在沈仲望的主屋待一晚,一夜不睡,不垫垫胃恐怕难熬。
“不用,直接进去。”
沈仲望的主屋还保留主人生前的模样,太师椅,八仙桌,国画匾额,中堂栋梁。
沈仲望大胆前卫,早在上世纪就开始做洋人生意,赌场酒店从出岸口铺到环区,审美偏好却很中式传统。
西洋时钟挂中间,取意“终生太平”,东边摆瓷瓶,西面桐花镜,为的是“东平西静”。
可惜事与愿违,沈家大宅既不“平”也不“静”。
沈宗年上了香便回到中堂坐下,不跪拜也没什么话可说。
他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也不相信逝者有灵,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人逢年过节回来见见老人家算是尽孝心。
沈仲望的巨幅遗照倒是不显得可怕,身形挺阔,头发茂密,眉目温良,棱角却凌厉,嘴角噙着一点笑,是沈宗年记忆中的样子。
谭又明看过他的照片,说:“哇,你爷爷年轻的时候肯定是超级大帅哥。”
“……”沈宗年懒得理他,默默把照片收起来。
时隔十六年,他再次抬头与老人对视,心中也难得迷惘,不知道当初把他送到谭家是对是错。
沈宗年决定了的事不容改变,他也不怕谭又明生气,只担忧谭又明伤心。
他不禁反思自己是否残忍太过,忘记留给对方适应的时间,慢一点来是否会分开得温和一些,也更好接受。
这是他的戒断,不应让谭又明陪着自己不开心。
所以如果时间允许,沈宗年愿意陪谭又明一步步适应,直到他身边有新的人代替,直到他彻底不再需要沈宗年。
香火的烟雾萦绕在疲惫的眉宇,沈宗年收回神思,不再多想,靠着太师椅背静静坐到东方露白。
初八是风水师算好的吉日,陆续有直系和旁支来给沈老太爷进香。
但旁支都只能停在中空天井前的香炉祭拜,不得入内。
几位叔伯过了影壁、垂花门,点香、烧纸、祭拜,嘴上叨叨念着,屏风后显出一道黑色人影,吓人一跳,摇曳的红火光几近熄灭了。
直到那人影现了面容,几位叔伯才定了魂,支吾着向沈宗年问好。
申时一刻才上尾香,沈宗年留在主宅吃午餐,坐主位,他拿起了筷箸大家才跟着开动。
还能上这个餐桌的叔伯姑婶都是在那场内斗中存留下来的,大多是有坏心没贼胆的窝囊废和墙头草。
他们当年没真的出手对付过幼年的沈宗年,长大后的沈宗年也就放他们一马,收复集权后,这些人是死是活,潦倒富贵都已与他无关。
大家说说笑笑,自有一种浮躁的喜庆与虚假的太平。
没有人敢提起沈宗年的父母,倒是说起叔公的墓地至今还没有移回沈家的坟山,大家委婉地希望沈宗年能再考虑一下。
叔公是老爷子沈仲望的胞弟,内斗失败后,气急攻心,过得很快,沈宗年赶尽杀绝,将他们从族谱上划走,也不允许他们这一支葬在祖墓的坟山。
沈宗年平静道:“考虑什么?”
二叔沈孝忠讨好道:“那个公墓地窄,周围还吵,他们家每次进进出出的都有狗仔蹲,逝者安息,怎么说也是你爷爷的亲弟弟,到底一家人。”
倒不是他想帮叔公那一支,只是沈家现在完全被沈宗年把控,他们这些剩下来的直系人口零散,势单力薄,再不拉拢结盟形成声量,后面的日子更不好过。
沈宗年喝了口汤,语气随意:“哦,急着拔掉亲大哥氧气管的一家人。”
“……”二叔讪笑,“那些多事的狗仔天天添油加醋旧事重提对寰途和你的形象都不好。”
舆论压力和道德绑架对沈宗年不管用,六亲不认的人哪管什么纲常伦理,他拿纸擦了擦嘴:“他们如果对现在的公墓不满意,我可以派人把沈仲
良的棺材挖出来送到地窖去,那里安静,应该很适合逝者安息。”
餐桌都静了。
沈宗年八岁的时候被沈仲良叫人塞进地窖里关了三天,滴水未进,事情败露,沈仲良说的是佣人不小心关错了门。
没想到沈宗年这么记仇,三叔沈孝仁唯唯诺诺打圆场:“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了,大过年的,也不知道你弟弟在国外那边过得怎么样,这么多年也没机会回来给爷爷上一柱香。”
沈子祺是大哥沈孝昌的幼子,沈孝昌这些年被迫流亡海外,沈子祺也被沈宗年扔到国外。
沈宗年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便宜弟弟:“三叔要是实在挂念,我派人接你亲自过去看看。”
但不一定回得来。
三叔闭嘴了,二叔苦口婆心附和:“欸,寰途是你太祖和爷爷几代人的心血,还是自家兄弟靠谱,血浓于水,外人终究比不了的。”
这话里话外就是在说谭又明了。
无论内斗如何激烈,成王败寇,但他们无法接受沈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上门给别人当牛做马,做奴做婢。
尤其是近年沈宗年更改家族信托规则,他们这些老爷子的亲生儿女分不着一点好,反倒是谭家,处处得利。
尤其是那混世魔王,沈宗年对其言听计从,要星星不给月亮。
恐怕不消多时,寰途就要易主改姓谭,一众直系旁亲都眼红切齿干着急。
沈宗年静而缓地看着沈孝忠,沈孝忠心里一坠,他的太太赶忙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制止他再多嘴。
这个桌上的人都知道,旁的事沈宗年有时候懒得理,说了就说了,唯
独谭家,尤其谭又明,提不得。
申时一刻,沈宗年到主屋上最后一道香。
廊道深长,几个随大人过来的小孩子在玩耍,看到沈宗年都有些害怕,默默避让,有个年纪小的,竟还无故啼哭起来。
沈宗年莫名其妙,面无表情地看她,小萝卜头哭得更大声了,跌坐在廊道中央。
“……”
沈宗年目不斜视绕过去,走了两步,还是回头将那小不点拎到路旁边,不至于被来往的佣人踩到。
临行,姜叔送他到前庭。
“少爷,有空多回来看看老爷。”管家在沈家几十年,知道沈仲望最疼爱的晚辈就是沈宗年。
沈宗年只是说:“姜叔,平时别放人进来。”
老管家摆摆手:“我晓得。”
山里不知何时飘了雨,佣人去拿伞,老管家犹疑了一下,还是问:“少爷在谭家过得还好吧。”自十二岁那年一去,沈宗年就没再回来住过。
雨下大了,滴滴答答打在屋檐,沈宗年看了一会,说:“挺好的。”
老管家年纪大了,点头也缓慢:“那我就放心了,老爷也放心了。”
“回去吧,我走了。”沈宗年单手将黑伞“啪”一声打开,大步踏进雨中,就像他昨夜从冬雾中走出来。
雨丝沾了一点衣角,老管家看着少爷高大但寂寥的身影,觉得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像那山中角落里的苔藓。
第23章 香江双子星
海岛十里不同天,山中落细雨,海上大晴日。
两日游海结束,谭又明即将登岸才想起来自己手上已经没车,不好意思再麻烦徐恩仪,就这艘游艇都已经快要被他折磨得回去要保养,想了想,给卓智轩发了个信息。
卓智轩哪儿有车啊,马上给自己最靠谱的朋友拨了电话。
陈挽在做饭,手机亮起来,就搁在流理台上,他忙着起锅,赵声阁瞥了眼,帮他接了。
卓智轩还不知道谭又明已经在海上飘了几天了,略显着急的声音传出来:“阿挽,你那些破破烂烂的旧车还在不在,能不能腾一辆出来给谭又明开几天,他最近住在许恩仪那边,不好开太招眼的怕引狗仔,我想着低调的车也只有你有。”
“不过你别跟赵声阁说啊,沈宗年知道了,那祖宗又要发疯。”
“哎我真服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把自己所有的房、车、卡全都放别人手上,真特么有点太离谱了也。”
“陈挽?”
赵声阁说:“陈挽在做饭。”那边静了数秒,直接挂了。
陈挽回过头问:“谁呀?”
赵声阁说:“卓智轩。”
“怎么了?”
赵声阁接过他手上的盘子,说:“他祝你新年快乐。”
直到午休的时候,陈挽才看到卓智轩长长一串信息,陈挽笑死了。
对方除了说谭又明要车的事并质问他是否也加入了互换手机前卫行为艺术队伍。
赵声阁正躺在他腿上闭目养神,撩开眼皮,抓着他的手腕拉低,瞥了一眼手机,也不解释,直接拿过陈挽的手,摊开,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仿佛在说,我真的要睡觉了,关灯。
陈挽纵容地为赵声阁挡着眼睛,打算等人睡够了再回卓智轩。
手机信息却源源不断传进来。
腿上的人动了动,赵声阁拿开陈挽的手,语气懒洋洋地,大发慈悲道:“你回他吧。”
他侧了个身,直接撩开陈挽的毛衣钻进去挡光。
鼻尖和嘴唇若有似无地贴着陈挽柔软的腹部,这里,是他昨晚才进入过的地方,温暖,柔软,令人沉溺。
陈挽身上总是有一股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赵声阁轻轻的呼吸洒在他的皮肤上,陈挽心头大跳,脊背挺直,火速地回了卓智轩,掀起自己的毛衣,低下头,笑着对上赵声阁的眼睛,说:“好啦,关灯。”
然后再次把手轻轻放在他的眼睛上。
卓智轩借完车才知道谭又明已经在海上当了三天captain谭,他真服了,开了陈挽的比亚迪到码头接人。
“怎么了,少爷。”卓智轩从驾驶位上跳下来,阖上车门,把钥匙抛给
他。
谭又明单手接住:“什么?”
“面色不对啊,”卓智轩看着他,谭又明一向很有精神,上学时连感冒都很少,他有些担忧,“在船上没睡好?”
“我好得很。”谭又明不想多说,开门上了驾驶座。
自从谭又明之前停车时将几个路边的垃圾桶撞坏还差点将车开进绿化带之后,沈宗年就没再让他开底盘高的车,但是今天环海大道几乎没人,谭又明熟悉了一会儿就适应了。
卓智轩觉得他没什么精神:“还在生气吗?”
谭又明没说话。
卓智轩道回想起两人上一次吵架好像还是很久之前沈宗年自己回了一趟沈家,之后就没有了,虽然沈宗年性格冷酷专断,但谭又明不会真的跟他生气。
卓智轩是真不理解这次为什么会闹得这么严重:“就只是因为他要独自出差三个月?”
“只是?”谭又明皱起眉转过头看他,他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卓智轩不理解也就算了,沈宗年也不理解。
卓智轩少见他这模样,平时嘻嘻哈哈惯了的人突然严肃起来吓死个人。
“你——”卓智轩刚开口又把话咽了下去,他真的很想问一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可是他不能问,他怕谭又明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又怕他真的开始去找原因。
谭又明不是陈挽,卓智轩不能做这个假性引导的人。
而且卓智轩确定谭又明的性向,无论是在德语课学期和黄宝淇的恋爱
还是后来加入咏春拳社团高年级师姐来手把手指导动作时的害羞,都能证明他不是。
比亚迪在环海大道匀速前行,卓智轩觉得谭又明的车技也没有那么不好,甚至让他产生离开沈宗年好友其实也能运行得很好的错觉。
卓智轩不禁怀着希望试探问:“那、要是以后你们都各自结婚成家了也不会每天都见面的啊,对吧?”
谭又明觉得那是还远得很的事,但也挺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会?”
“??”
“到时候可以把房子买在隔壁啊,周末了还可以家庭BBQ或者double date,如果有小朋友,上学放学一车就接完,海市现在有很多家庭旅行的地方,平海文旅今年的重点就是这个,你可以了解一下。”
“……”卓智轩脑子停止运行了一小会儿,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天憋出一句称赞,“挺好,都让你给安排完了。”
绝世鬼才再添一员。
比亚迪驶入市区,卓智轩突然想起来说:“哦,对了,谢振霖也没有回复我。”
谭又明皱了皱眉,嗯了一声。
谭又明先把卓智轩送回家再拐回老宅。
卓智轩今天是冒着被家长念的风险顶风作案出的门,谭又明亲自送他进了大门,卓家人看到是他,笑脸相迎,也没说卓智轩什么。
回老宅的一路,谭又明想东想西,居然还有点紧张,结果回到家发现人沈宗年根本还没回来。
倒是老爷子从乡下把翠鹦鹉带了回来,谭又明一进门它便扑棱着翅膀朝人大喊:“沈宗年!!沈宗年!”
“嘿——”谭又明本来心情就差,指着它撒气一顿骂,“你个白眼狼,小时候是谁给你喂的水,谁给你添饲料,谁带你到花园放风,良心是不是在老家被那条新来的狗吃了?”生怕别人听不出来他指桑骂槐。
老爷子乐:“它还不是学你,你小时候天天张口闭口沈宗年,它可不就跟着学了。”
谭又明宽容,愿意给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弯下腰,脸对脸,眼瞪眼:“那你跟我说,沈宗年王八蛋!”他录下来发在社交平台里,好让全世界知道姓沈的薄情寡义。
“说啊,沈宗年,王八蛋。”
鹦鹉觑了他一眼,张口学舌:“谭又明,大笨蛋!谭又明,大笨蛋!”
谭又明发了狂:“等着的!明天就吃莲藕炖鹦哥!就是妈祖来了你也插翅难飞!”
老爷子眉头都要笑掉。
谭又明再懒搭理没良心的鸟,问老爷子:“我奶奶呢?”
“老李家的狗生了小的,一大早就张罗着去看,”老爷子喝茶 ,“狗都有崽了,你什么时候有影儿?”
谭又明心情不好,谁也不惯着:“我又不是狗。”
老爷子一口茶喷出来,拿拐杖作势要打他,谭又明混不吝一闪,躲开了。
关可芝说沈宗年打了电话回来说不用等,叫阿姨上菜。
谭又明想问为什么不用等,干什么去了,他家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看了眼碗里的淮山汤,胡乱喝了几口,没尝出味来,平时沈宗年会把葱花给撇掉,吵架了没资格矫情,谭又明将就着喝,听关可芝跟谭重山聊天。
谭重山提了句沈宗年回了沈家,他三下两除二把带葱的汤干完:“朋友来送个东西,我出去一下。”
说完就立马起身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没走出花园就撞上一人,沈宗年手里提着两盒关可芝爱吃的糕点。
谭又明没说话,看了片刻他的脸,摸不出情绪。
沈宗年点了下头,先开口:“出去?”语气不冷不热,谭又明心里的火又噌地上来,淡淡说:“消食。”
装酷谁不会。
沈宗年看着他手上的车钥匙:“开车消食。”
“不行?”
沈宗年想到停在路边那辆其貌不扬的比亚迪,点点头:“够撞几次绿化带。”
“……”谭又明脸上没有一点平时的笑模样,舔舔后牙,反唇相讥,“你车技好,家庭聚会还迟到。”
沈宗年看了片刻他有些明显的黑眼圈,没解释什么,转身进了门。
谭又明回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恰逢看狗的高淑红回来。
高淑红戴一顶法式珍珠宽檐帽,优雅的帛锦套装,从林肯后座降下车窗:“明仔,在这里干嘛。”
这车是沈宗年专门给老太太添的,高淑红觉着舒服,天天坐着出门,也难怪沈宗年看不上他借来的比亚迪。
谭又明“啊”了声,不知道怎么说,老太太下了车,挽着孙子的手,说:“别愣着了,回去吧,带了你和年仔爱吃的。”
谭又明回到屋里,沈宗年还在吃饭,谭重山和关可芝都吃好了,也没走,就坐对面边说话边看他吃。
沈宗年向来话少,食不言寝不语,也无所谓大人这么盯着他吃。
习惯了,从小到大家里的饭桌都是热热闹闹的。
关可芝说起年后谭祖怡的订婚宴,谭又明的婚事她懒得理,但沈宗年的,她一直留意着,沈家没有能为沈宗年做主的大人,关可芝当仁不让。
沈宗年筷箸顿了顿,继续吃饭。
老太太在好友家吃过了,但也坐过去听小辈们说话,又给沈宗年添了碗红豆沙,让他多吃。
只有谭又明一个人在客厅,电视上正在放年前曼城那场闻名太平洋两岸的路演。
TCB又特么在那儿胡乱造词抖机灵:【太子爷密友征战曼城名动太平湾,香江双子星现身助力友情感天地】。
神经。
谭又明面无表情换了个台,余光瞥见沈宗年把关可芝煎糊了的那盘黄金糕兜了底。
关可芝自己倒好,一口一个沈宗年从五星厨带回来的点心吃得津津有味。
沈宗年看到汤里的葱花,抬头往客厅看了眼,恰好撞上谭又明撇过来的视线,一秒,又相互别开。
关可芝吃就吃,嘴还闲不住:“明仔,你猜我们在斐灵岛遇到了谁?”
谭又明看她那不怀好意的笑容,预感大事不妙,果然,关可芝揶揄:“宝淇说祝你新年快乐喔。”
谭又明顿时一阵窘涩。
关可芝哈哈大笑,沈宗年喉咙滚了滚,咽下卡在嗓子眼的煎米棕。
十七岁从费尔别克里回到海市,沈宗年在家里饭桌上听到的第一个八卦是谭又明谈了女友,关可芝在饭桌上跟沈宗年笑话儿子:“哈哈哈哈明仔这家伙失恋了。”
“我靠,”谭又明瞪圆了眼,“你别说了。”
沈宗年沉默着埋头吃饭,心想,原来谭又明已经开始谈恋爱了。
不过沈宗年不知道的是,与其说是女朋友,不如说是德文考级搭子。
黄宝淇是德文课班长,谭又明急着学德语出国找沈宗年三天两头去请教问题,小班长看着他那张脸调戏道:“行啊,那你给我当男朋友吧。”
谭又明出国心切,想都没想就说行,男朋友嘛,不就是早餐接送、甜言蜜语,他也知道自己学渣,人家教他这么辛苦,应该的。
没谈上三天,小班长就有些崩溃地宣布:“算了,明仔,咱们不合适。”
“?”谭又明从错了百分之七十的试卷中抬起头。
黄家大小姐左看右看,心痛惋惜,这谭家小少爷是真好看呐,笑起来那小虎牙是真甜呐,可这脑子和成绩也是真不行呐,就三种单词词性怎么能教了一个星期都没学会呢。
这脸再好看也不顶用啊,她还是得找个能考剑桥的。
“明仔,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全科绩优学霸企图抹杀恋爱案底,“咱们就当没有过这回事行吗。”她从四岁全A到十六岁的人生履历,实在不容许存在一个不及格的男朋友。
“明天我给你带我新整理的基础题,保你这次小考能及格,”黄宝淇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别记我的仇,咱们还当好朋友,好不?”
“……”谭又明真服了,说行行行,“你快帮我看这题怎么写,帮我搞定
C2,你当我姑奶奶都行。”
“来来来!”
“她和男友到岛上度假,”关可芝回忆,“很高很帅的男生,戴一副眼镜,说是和她一起在牛津读书的。”
谭又明心想看来班长还蛮专一,理想型竟然这么多年没变。
作者有话说:
小谭觉得因成绩被甩这个理由有点丢脸,所以从未跟别人提及真相,导致朋友们都以为他真的和宝淇班长谈过,就连这个卓智轩都被骗了
第24章 花好月圆
吃完饭,沈宗年去给老太太修那台从意国运回来的中古缝纫机,前几天她在群里提了一句说坏了,沈宗年今天带了工具回来。
沈宗年自小就三天两头遇到“意外”,傍身技能不少,流亡时被追杀到深山老林的时候连车都是他自己修,一台缝纫机不算什么。
他低头按好螺丝,从口袋里拿出扳手,今天是回家就没穿正装,黑长裤冲锋衣,动作利索得像拆模型的男大学生。
“年仔,”高淑红坐在一旁看他修,“这还能用吗?”
“能。”
“修不好也没事,下半年我还要再飞那边一趟。”
“能修好。”沈宗年抬手揩掉额头的汗。
老太太笑:“昨天回沈家还好吧?”
“嗯,”沈宗年抬头看着她说,“没什么事,奶奶。”
高淑红想起他小时候每次从沈家回来都遍体鳞伤的,那么小个小孩儿,骨头都被打断了,但没哭过一声,她看着都眼睛红了。
“下次还是让明仔跟你一起去吧。”
沈宗年握紧螺丝刀,低声说:“不用,奶奶。”
高淑红撑着下巴说:“奶奶不放心呀,明仔能护着你。”
沈宗年放轻了呼吸,心里六分热四分愧,没抬头,手上也没停,低声说:“奶奶,我也可以保护自己。”
“多一个人,奶奶更放心嘛。”
高淑红还要再说什么,沈宗年已经把缝纫机修好:“您试试。”
高淑红惊喜:“怎么还更利索了。”
“加了点润油。”沈宗年把工具收起来。
“来,年仔,这个拿走,”高淑红递给他一包龙须酥,“李家自己做的。”沈宗年小时候爱吃,她特意让人家做一份带回来。
又小声说:“别告诉明仔,他的糖狮可没有了。”那个师傅不在李家干了。
沈宗年愣了下,双手接过来:“好,谢谢奶奶。”
“说这些。”
沈宗年低着头,像揣着一盒烫石头回了八角楼,对着龙须酥发了会儿呆才开始收拾沙发上乱丢的外套、游戏机和充电线。
玄柜上放着相框,照片里的人顾盼神飞,可是那双桃花眼底下今天已经覆了一层淡淡的青黑,显得丧气、疲惫。
沈宗年闭了闭眼,心中叹了声气。
门声响起,谭又明回来了,东边转转西绕三圈,不经意路过丢了句:“别翻乱我东西。”
沈宗年没抬头,找到两人的护照,说:“你不是要去见菲利佩?”
谭又明一怔:“什么?”
“不去了?”沈宗年拉开抽屉要把他的护照放回去。
谭又明马上曲起膝盖拱了下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嘁”了一声,然后轻轻踢了一脚桌椅。
十几年相处,彼此间自有一套递台阶和休战的默契。
谭又明不是记仇的人,尤其对沈宗年,再大的气,两天也已是极限,只是一旦知道自己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又开始颐指气使:“用你那个大箱子装行李,别又多拿一个。”
“不要给我拿那些又厚又丑的羽绒服,你拿了我也不穿。”
“还有我的滑雪板也带上。”
他一边发号施令还要一边动脚,差不多半边身体都倚着沈宗年。
沈宗年一把拽住他的脚踝,抬起眉,那眼神看得谭又明心底一紧,小腿胫骨传来痒意,挣了挣脚。
沈宗年放开他,把护照收好站起来,刚转身,就听到谭又明在背后说:“沈宗年。”
“你以后要是敢再自己回沈家试试看。”
沈宗年转回身,幽黑的眼垂着看他,谭又明就又不自觉站直来,刚要开口,沈宗年说:“知道了。”
这场甚至没有维持够三天的小小冷战,在谭又明看来只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千八百多天里吵吵闹闹中最平常的一次,只有沈宗年自己知道,这是不过是无数次失败的戒断记录又添一笔。
在每一场谭又明甚至根本不知道存在过的拉锯和角逐里,沈宗年从无胜绩,一败涂地。
谭又明一朝得势,作威作福:“我晚上要吃豉汁蒸鱼。”
沈宗年收拾杂物:“你跟阿姨说去。”
“吃你做的。”他中午根本没吃好,不,是这几天都没吃好。
沈宗年停下手上的活儿,转头看着他问:“在海上还没吃够?”
“我根本吃不——”谭又明反应很快,“你怎么知道我出海了?”
沈宗年没答话,转回去继续收拾。
想到沈宗年这两天其实有在关注自己的动态,谭又明登时得意,大声控诉他:“我根本没吃好!这两天被你气得胃疼,还差点晕倒在甲板上。”
沈宗年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如何惹人疼招人心软是谭又明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十分擅长制造好像没了你他就活不下去的假象。
但谭又明从来不是故意,沈宗年清楚他的秉性。
不过他看着谭又明气色欠佳的面色,还是低声道:“谭又明。”
“嗯?”谭又明一直跟在他身后。
“还是要好好吃饭。”不管发生什么。
谭又明愣了一下,如果沈宗年凶冷地命令他,他就会毫无心理负担地还嘴,但人突然这么认真温和地嘱咐,谭又明就有点不适应。
“哦。”
那辆比亚迪由沈宗年亲自开还给陈挽,不过电话是赵声阁接的。
“没关系,你们继续用也行。”他并不是很想再见到这辆车。
沈宗年冷漠拒绝:“不必。”
又说:“替我谢谢陈挽。”不等赵声阁再多说什么就挂了。
他给了一把卡宴的钥匙谭又明:“放在你这里。”
谭又明:“给我干什么,你想逃避当司机啊?”
“没有,备着吧。”总不至于天天找人借车,他丢不起那个人。
正月十五,即将出年,摄影师例行到谭家来拍摄全家福。
谭家每年拍一次全家福的惯例始于谭又明出生。
在他十一岁那一年,全家福上又多了一张沈宗年的面孔。
谭家拍摄全家福并不多么正式和隆重,更多的为了记录每个人的变化以及纪念大家又一起度过了一年,因此每个人都以平常的状态上镜。
关可芝仍然是飒爽的牛仔裤白衬衫,谭重山黑色飞行夹克,老爷子是日常的中山装,高淑红一身斜襟。
沈宗年今日穿的是方便干活的卫衣,黑色帽衫,谭又明本来一身珠光宝气的衬衫,看到沈宗年一身黑色卫衣帅到腿软,临时变卦:“我也有这件。”马上换了件白的出来。
摄影师一遍跟关可芝聊天一遍布置器材,笑问:“今年打算拍哪里呢?”
谭庄面积阔,全家福每年都换不同的场景。
垂枝梅前,玉屏亭阁,整座宝荆山处处都留下过这一家人美满的照影。
“今年年仔选吧,”关可芝指挥道:“去年明仔选过了,今年轮到你。”
谭又明看向沈宗年,沈宗年对他抬了抬下巴:“想选就选。”今年的机会也让给他。
谭又明也不客气,太爷写的横匾拍过,院中景观台拍过,他巡视一圈,在墙上的一幅画前站定,敲了敲:“那就这里。”
那画森林背景,儿童画,橙绿渲染,色彩鲜明,狡黠机灵的狐狸对一只面容冷酷的头狼勾肩搭背,颇有些狐假狼威的意思。
谭又明十三岁迷恋一位内地漫画家,连游戏都失去吸引力,他购买了对方所有的画集,有一册借给赵声阁看,听说被赵老爷子烧掉了,后来赵声阁又自己偷偷重新买了一本新的还给他。
不过那次之后,赵声阁就再也没有借过他的漫画书了。
谭又明也不介意,看到那位画家的采访时,感叹:“真人居然长得这么帅。”
沈宗年皱着眉训他:“你几天没写作业了?”
谭又明:“这么有才华居然才大三。”
“……”
沈宗年拒绝再帮他写作业,却也还是在那位画家来港签售的时候木着脸排了一整夜的长队去给他要了签名。
小画家看沈宗年拽得二五八万,和每一个来互动的粉丝都不同,笑道:“小朋友,你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我的画嘛。”
沈宗年脸更冰,冷冷道:“别乱喊,签你的。”
“……”年轻画家不知道来的这是粉丝还是甲方,沈宗年指着角落,指示道:“这里,签,祝谭又明天天开心。”
这幅色彩鲜明的儿童画跟谭家客厅格格不入,但是谭重山看谭又明实在喜欢就也还是挂了起来。
摄影师指挥着大家的位置,又调整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
谭老爷子牵着夫人的手,谭重山揽着他的小芝的肩,沈宗年站得很直,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谭又明把头靠向他,勾着他的脖子,笑得露出了虎牙。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木檀窗,梅瓷瓶,彩画鲜明,门檐碧瓦朱红,横梁雕龙刻凤,两联字一左一右,分别是谭又明和沈宗年小时候练大字时留下的,被谭重山裱在墙上。
左联写“载锡之光百禄是荷”,右联书“则笃其庆万福攸同”。
这是一张最幸福的全家福,也是框死一个人的生死簿。
画面里每个人都笑得柔软温暖,唯一一个不笑的人,也在坚决地捍卫和守护着这份难得的美满。
不过。
沈宗年答应带谭又明飞鹿特丹的承诺终究还是没有成行。
正月十七,中央大道的新春灯笼还未拆下,海市忽然爆出今年第一弹地震级大事件。
【霖仔男模国外扯证,谢太嬲爆正月过身】
【要美人不要江山,丧家犬街边揾食】
【谢公六旬丧妻一夜白头,团圆佳节人鬼情未了】
【野仔披头散发似发癫,哭嚎似雷震被驱逐数里】
第25章 地府警钟
谭又明惊愕,手机掉到沙发上,沈宗年看着他的面色,沉默片刻,弯腰捡起来递到他面前。
谭又明隔了两秒才又接了手机往下翻。
“据TCB独家报道,谢太于十五日前就已救治无效身亡……”
“年节忌讳丧讯,今日才有知情人士爆出,具体过身时间谢家未有透露,谢瑞国、谢振霖等相关人士皆拒绝一切采访.…….”
“据本台蹲守明山的记者来讯,谢少曾跪于家门痛喊数个小时未得入内,哭声持续至天明,后被保镖扔出坡道.……”
“自今日早晨八点四十始,公馆周围陆续出现少量吊唁的花束。”
“自上世界九十年代伊始,谢太多年苦心经营慈善事业,在油麻地、落马洲等多地创建女校,并参与和推动千禧年教会学校学制改革,倡导循序平衡中西化教学……”
“目前谢公馆已关闭明山的各路通道,后续动态本台将为您实时播报……”
正月十九当日,谢公馆正式发出讣告,谭家四人统一身着素黑西服前往明山参加吊唁仪式。
林肯绕过盘山公路,春天是彻彻底底从冬天里长出来了,报春的雀一群群地来。
野杜鹃猖狂,披在山坡,像张闷厚的棉袄被子,盖着谢宅,几栋白楼像个红艳艳的冢。
抵达谢公馆,里头已有不少人。
谭家一共出两个花篮,一辈论一辈的。
谭家“曾霓女士”开头的挽联在一众“谢太”的统一称谓中显得分外突出,格格不入。
记笔对视了一眼,不知这符不符规矩。
但居高临下的关可芝和谭又明同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们又忽有些不敢开口。
关可芝抬起黑色墨镜,沉声问:“有什么问题。”她今天将黑色长发绑了个低马尾,一身黑,肃容利落,像个气场强大的特工。
记笔张了张口,说:“……没有问题,关总。”
关可芝面容哀肃,和谭又明并肩向前,谭重山和沈宗年分别走在母子二人身后。
谢家和曾家未允许社会人士和基金会的受惠者来参加告别仪式,只将白帖发到了各世家大族。
这些人在的地方,灵堂也成了攀天梯和名利场,许多人似是没想到谭重山和关可芝会来,都来攀谈,毕竟谢家近年也早已被踢出了顶层的上位圈,沦为日落西山的二流世家。
谢瑞国亦受宠若惊,上前搭讪,以虚假的惋惜和悲痛作为开启话题的由头。
关可芝看着他,媒体个个称谢公六旬丧妻一夜白头,可她实在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分切实悲意。
关可芝心中烦倦,有些冷淡,谢瑞国虽有不满,但谭重山、谭又明和沈宗年,像三座大山般杵在她周围,天大的不满也只好往肚里咽。
灵前设堂,香炉供品,烛台明灯,巨大黑白遗照上的女人五十不到,恬然贞静,凝视着每一个进来吊唁的人。
灵台两侧裱了逝者生前事迹,道尽曾霓作为谢家主母如何贤德宽厚,克勤克俭,作为曾家长女如何尽贤尽孝,扶持家族。
其生前个人成就仅几句带过。
关可芝略了一眼,心中亦哀亦怒,不知谢家何德何能。
谢家请了道师做法,谭家四人上香鞠躬,烧元宝、纸房子,法师唱灵。
关可芝看着曾霓的眼睛,其实她们并不相熟,今日也理应轮不到关可芝和谭重山出动。
但她们小时候在教会女校当过几年泛泛之交的同学,曾霓又过世得异常突然。
在关可芝的记忆中曾霓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同学,但也非常心软,谢振霖小时候和长大后都来过谭家,是个心地纯质、人品不错的好孩子,怎么会是这个结局。
外头的报道天花乱坠众说纷纭,可是在看到今日谢家种种态度和操作,出身官宦之家的关可芝敏锐地感到某种割裂和荒诞。
同学过世真的只是因为孩子的性向吗,她在谢家生活几十年还有自己的名姓吗?今天来吊唁的有真心为她难过和痛心的人吗?
曾霓真的是那种以死相逼的母亲?还是谢瑞国用来威胁儿子的砝码,亦或成了平衡谢曾两家的牺牲品。
可是向来逝者之事今人写,豪门话术诡谲多欺,谢家已为人盖棺定论,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谭又明从前殿到灵堂,一路都没看到谢振霖,连主事的都是谢家的内侄。
自从年后他就一直都联系不上对方,想起报道传闻,谭又明眉心忧虑愈发深重,难道谢家真的狠心到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母子相见?
他的细微波动亦未逃过沈宗年眼底,这样的场景对从未切身历经过生死的谭又明来说未免太过残酷,沈宗年想像以往一样去撑一撑他的后背,可手也只是动了动,握成了拳伸不出去。
曾霓那双慈母的眼睛从踏进灵堂那一刻便一直审视着他,如同一面照妖镜,让沈宗年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白花烛台,阴色灵柩,每一声悲痛的哭喊、每一句幽阴唱魂都如拷问、如警钟,震耳发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他这条路走下去是什么。
地狱很近。
还要再往前一步吗?
你想带着谁走过来。
沈宗年神色未变,站得笔直,后背却渗出一层很薄的细汗。
等轮回的亡灵栖在明台的焰上,灵堂的白纸在热带岛下了一场刺骨的雪。
轮到沈宗年上香,如同冥冥之中的警告,香灰直直掉落一截覆在手背。
烫意瞬时燎原,沈宗年没皱一丁眉,阴风过堂,他的衣领沾上一点白色纸屑,轻飘飘一角,肩上却千斤重。
日光西移,沈宗年逐渐被灵台的阴影吞噬,直到地上再也找不到一点点属于他的影子。
沉沉灵前,几人心思各异,法师嗡嗡喃唱,如霭雾笼在各自心头。
搭讪的人多,关可芝厌恶此种场合的交际,对谢家的祭悼方式也有诸多不满,去看了曾霓最后一眼便先行离开,留谭又明沈宗年代表谭家参加后面的受吊仪式。
谭又明看出母亲心情很差,宽慰了几句,其实他自己也神情恍惚,脑中一幕幕回放着和曾霓为数不多的接触,小时候她抱着谢振霖说叫哥哥的样子,学校组织春游时给大家分杨枝甘露的样子……
那个文静的阿姨如今只成了奠文中冰冷冷的“谢太”,没有人再会知道她看着孩子时笑得多么慈爱、说话的声音多么温柔……
好不容易熬到告别遗容,宾客序立,响哀乐,眼看就要辞灵盖棺,曾霓的脸一寸一寸被遮起来——
倏然,前殿传来一阵巨声骚动,一个野人般的身影奋力挣开四五个保镖的禁锢冲了进来。
“妈妈!!妈妈!”
“不要走,妈妈,我知道错了,妈妈——”
蓬头垢发的谢振霖满面泪痕,连滚带扑地攀着灵柩的边缘不让法师盖上棺材挣扎着看自己妈妈最后一眼。
近一米九的男人嚎啕大哭,像只被扔在路边的大狗,狼狈又可怜,再高再大的人到了妈妈面前也会变成很小的小孩。
他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妈妈了,年前从国外回来后谢瑞国就不让他进家门,也不让他去医院,为封锁消息,门口重重把手,妈妈已经病得那么严重了他一点都不知道。
“不是说只是一点小问题吗?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谢振霖泣不成声,额头疯狂磕在灵柩上,留下红色血痕,“你不是还说想见一见小随,是骗我的吗,妈妈。”
“是为了报复我吗,妈妈,我们说好的啊。”
“说好我从国外回来就一起吃个饭,”谢振霖死死抠着灵柩,指甲渗出了血,“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妈妈——”
“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你醒过来吧好不好,你说的话我都听,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妈妈,求求你了!”
棺材里的人一动不动,被丢弃在雨里的大狗彻底绝望了。
谭又明眼底一热,移开视线,不忍再看,这一刻,他突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那么高大的谢振霖,其实比他也还小几岁,还只是一个刚出社会不久、羽翼未丰的年轻人。
他几乎没有见过这个弟弟哭成这样,以前谢家还行的时候,谢振霖和卓智轩天天跟在谭又明后面,卓智轩从来不叫他哥,只有谢振霖会追着喊“又明哥哥”。
谭又明给他们从家里拿阿姨做的曲奇,卓智轩多拿了一盒,谭又明指出来,谢振霖就会很懂事地挠挠头说:“没关系,智轩哥哥吃吧,我要这个就行。”
下一次谭又明多拿了一盒给他,谢振霖就装进书包里,说拿回家给妈妈尝尝。
他是大家懂事的、乐天的的弟弟,以后这个弟弟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谢振霖眼睛猩红痛哭着要自己的妈妈回来:“妈妈,你不要我,也不要松果了吗,”松果是妈妈最喜欢的小狗,“它等不到你会着急的,妈妈——”
谢瑞国指使安保把人架开,怒喝:“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出现在这里,你妈就是被你活生生气死的,你们几个把他扔出去,再让他窜进来你们别干了。”
第26章 仙枝孤雏
谢瑞国无所谓宾客看热闹,他早就不认这个怪胎变态做儿子。
他在外面还有两个小的,今日正好在这里名正言顺割席,既占据道德高地又师出有名,受够了外家掣肘,如今一箭三雕。
谢振霖力大无穷,如同兽人发狂挣开一切阻拦怒吼:“谢瑞国,你他妈立刻把我妈妈的住院病历和监控交出来!”
“为什么从十一号开始她的信息就是你回,电话也是你接,你跟她说了什么,为什么明明之前我们聊天还好好的,我回国之后她就已经在住院了!”
“你凭什么不让我去看她,凭什么封锁消息,不让别人知道她生病,还有你那个家庭医生,你他妈立刻把人交出来,不然我报警了。”
曾霓是身体不好,有过病史,但谢振霖还是无法相信已经跟自己约定好了的妈妈就这样狠心地抛下自己离开了。
他的妈妈是最心软的,最讲信用的,虽然一开始她并不能理解、支持自己,哭过吵过也闹过,可是她还是心软了。
谢瑞国背后站着几乎海市整个世家的宾客,谢振霖像一头孤立无援的困兽:“还有我妈的遗言遗嘱,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连标点符号一起吐出来!”
被公然挑战权威,谢瑞国勃然大怒:“你这个不孝子还有脸说,你妈就是知道你在国外干的勾当一口气提不上来进了重症室。”
谢瑞国不允许曾霓去见让自己沦为笑话的弃子,不容许她代表谢家释放出一丝一毫软化的讯号。
曾霓病弱,在他的大发雷霆和监视阻止中进了医院,为防曾家追问,又嫌年节犯讳不吉利,严密封锁了消息。
“你现在装什么孝顺,你在外头丢脸的时候想过你妈吗?啊?想过别人怎么说她的吗?你妈没有遗言给你。”
谢瑞国浸淫商海,深谙如何最诛人心,他隐瞒曾霓将巨额遗产留给爱子的遗愿,一字一句宣判:“你妈说这辈子最后悔生你疼你,她下辈子也不要再当你妈。”
谢振霖脸色一白,彻底崩溃,发出一阵低沉难忍的呜鸣,像只困兽般扑了过去:“不可能,你骗我——”
谢瑞国又惊又惧,怒火中烧踹了他一脚,随手拿起摔盆的炭火扬手泼去——
“阿霖!”谭又明眼疾手快飞奔将人推开,那炭火正盛,燎蓝炙焰如蛇信,浇到身上必落层皮。
谢瑞国未看清来人,扬起钳子还要再打,谭又明将谢振霖一把护到身后。
谢瑞国手腕被狠狠钳住,暗地一折,阒然剧痛,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是沈宗年一张比地府阴鬼还沉的脸。
他忍痛咬牙:“怎么,我们谢家清理门户沈先生也要越俎代庖?”
沈宗年置若罔闻,只字不言,站谭又明身边,一幅听令行事的冷酷脸色。
谭又明忍着怒气道:“谢先生教训人也要看场合,今天这可不只是谢家的事,也不只谢家的人。”
他揽住谢振霖的肩,让他冷静下来:“来,阿霖,先跟阿姨好好道个别,再看一看阿姨。”
谢振霖像失了魂,谭又明只得抵着他的后心,低声在耳边劝道:“让阿姨安心地走,别误了时辰。”
谢振霖泪流,乖乖听话铺棺点灯,献花辞灵,迟来地尽这最后一份做人子的孝道。
谢瑞国几次想让安保动手逐人,奈何谭沈二人,一左一右,谁也动不得。
封棺跨火,曾霓身影一寸寸消失,宾客渐散,人去楼空,只剩一个丧母的谢振霖眼尾猩红,捂面痛哭。
谭又明被他哭得难受,手按在人背上,想宽慰,却发现无法言语一二,只好揽着人的肩一下下拍。
他哭太久,谭又明怕人休克:“阿霖,喝点水吗。”
谢振霖只听不懂话似的喃喃重复:“我害死了妈妈。”
“哥,我没有妈妈了。”
谭又明此刻无比憎恶谢瑞国那句诛心绝句,皱着眉正色道:“不会,阿姨是最疼你的,她不会怪你,你真信了那些话,阿姨才该伤心了。”
“可要不是我出国去领证,她不会发病,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他这样说,谭又明也不知如何宽慰了。
情爱亲恩,人伦孝道,是非因果,他通通皆未切身历经,心中亦是茫然一片。
日渐西沉,只剩几个扫尾的帮工,栏外远远树着一抹孤影。
谭又明微怔,叫沈宗年看着谢振霖,站起来走过去。
“方随?”
方随眼尾红红,不复谭又明印象中的高冷自矜,隔着栅栏低声问:“谭先生,他还好吗?”
谭又明只能说:“算是见上了阿姨最后一面。”
方随目光切切,谭又明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我带你进来。”
方随苦笑摇头:“他不会想看到我的。”如果不是他们去国外领证,也不会变成这样。
年前谢家步步紧逼,退了方随几个大秀,逼他应酬陪酒,更有人欲行不轨,又给谢振霖安排相亲,方随担惊受怕,生病暴瘦。
谢振霖为安他的心,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我不会走,你放心,我们去领证吧,结了婚他们就放弃我了,你别害怕。”
谭又明脱口想说一句这不是你的错,却又不知到底是谁的错。
谢振霖和方随都太年轻了,海岛只是封建围城包裹上了一层文明开放的华丽外衣,即便是赵声阁这样的身份,爱侣也都只是传闻中的“密友”。
方随拿出一张卡:“谭先生,能帮我把这个给他吗?”
半年前曾霓找过他,不严厉也不威逼利诱,只是有些哀求:“孩子,你们改了吧,好吗,谢家真的不会放过你们的,霖仔被赶出门,谢家堵死了他的路,你也没了工作,你们想过以后吗,你们两个年轻男孩……”
方随难受,也倔强:“阿姨,对不起,我真的喜欢谢振霖,他也喜欢我,我不能先放弃他。”
他从小没有父母管,还有弟弟妹妹,只有谢振霖会在他打完三份工的大晚上给他做吃的,在他积劳成疾连日高烧的时候整夜整夜抱着他照顾他,在他每一个面试的秀场等他下工,赶也赶不走……
曾霓无奈又伤心,临走前给了他这张卡,低落道:“不是让你拿着钱离开我儿子,这是给你们两个人的,你们现在……先用着,但是这也不代表我认为你们是对的,不代表我支持你们,我还是不能接受。”
方随无措,想拒绝:“那您怎么不自己给阿霖?”
曾霓想起前两日刚把儿子臭骂一顿,叹了声气,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回去方随把卡给谢振霖,谢振霖还笑嘻嘻说她给你你就拿着,后来谁也没舍得用。
谭又明听得心痛,做母亲的总是最心软,他拍拍方随的肩:“我交给他,你照顾好自己,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方随眼眶一湿,他们早已变成海岛茶余饭后的笑料,只有谭又明不止一次施以援手。
谢振霖守到天黑,谭又明送人回去。
赤春坎街道狭窄,唐楼陈旧,沈宗年没太来过这一片,跟着导航绕了几个弯才找到谢振霖目前租住的公寓。
谭又明把卡交给谢振霖,谢振霖眸心一静,透着水光。
谭又明还有一张要给他,不等他拒绝先表明:“算你借我,以后要还的。”
谢振霖捏紧两张卡,没有拒绝。
“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谭又明鼓励又隐晦,“有时间回去陪陪你外公外婆。”
谢瑞国薄情寡义,曾家不能饶过他。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再多的谭又明也不能说了,今日在灵堂上那一出闹剧已是越界。
谢振霖明白他的意思,僵硬麻木下了车,目送道别。
回程经过中央大道,新春灯笼明亮热闹,同今日的黑白灵堂冰火两重天。
谭又明恹恹靠在副驾,没了一点白天挡在谢振霖面前的威风神气。
沈宗年将他开到底的车窗升上去几分,谭又明一双清明眼还是被海风吹痛了,他烦躁地抽出烟咬在嘴边,没有点。
沈宗年默默把暖气调高,良久,他听到谭又明声音低低地问:“你说……他们还能在一起吗?”
无根的天外仙枝,羽翼未丰的孤雏,隔着一道亲恩性命,仍能一如初往、毫无芥蒂、纯粹热忱地依偎相爱吗?
如若能,那致命的隔阂会不会生隐形的刺,如若不能,那此前种种情比金坚宁死不屈又怎么算?
沈宗年抿紧嘴唇,无法回答。
不过谭又明本来也不是问他,他只是疑惑和哀惋,为何会落成今日,是谁错了。
谭又明心中惴惴,无端思念自己亲妈,打了电话回家问候,谭重山接的,告诉他:“妈妈不太舒服,已经睡了。”
谭又明刚旁观生离死别,此刻最听不得这话,一下把烟拿走,紧张道:“怎么了?”
“别担心,就是有点累了,你和宗年……”今天灵堂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谭重山也没说什么,只嘱咐道,“也早点回家吧。”
“好的,爸爸再见。”谭又明捻着烟,珍重道。
沈宗年握紧了方向盘。
宾利停在左仕登道时,谭又明已经睡着,白天的闹剧,生离死别,大起大落,纵是旁观也耗尽心力,副驾被调成了四十度,谭又明一只手臂搁在双眼上,向来神采奕奕的面颊显得黯淡茫然。
沈宗年等了一会儿才叫他,谭又明仍是未醒,沈宗年只得下车,直接去开了他的车门轻轻推人。
谭又明睁开眼,等了片刻才清醒,只觉得浑身泄了力,从头到脚都累,直接趴到沈宗年的背上。
沈宗年没说什么,熟练地背起人,提上车门,默默踏上这段熟悉的夜路。
初春的月亮明净,树也静谧,就在他以为谭又明又睡着了,忽然,后颈上落了一滴温热濡湿的叹息,他的手骤然收紧。
“别回头。”
沈宗年紧紧攫住谭又明的小腿,良久,他听到谭又明低声说:“你知道吗,阿霖出国领证的钱其实是我借的。”
谭又明当了一天成熟稳重的大哥、得体稳重的世侄和关心父母的儿子,终于在沈宗年这里当一刻钟脆弱的谭又明:“如果当时我没——”
“谭又明,”沈宗年立刻打断他,遏制他陷入盲目因果的漩涡,“谭又明,不要这样想。”
“不关你的事。”
沈宗年知道他明白的,只是谭又明太善良,太心软,而今日的悲剧,又太过惨烈。
“别愧疚,别多想。”
“更别钻牛角尖。”
“你仁至义尽。”
第27章 惊弓之鸟
谭又明冷静了一些,他憋了一天,不断假设,不断问自己,到这一刻,被沈宗年稍稍安抚住。
沈宗年开了门,给他拿棉拖换上,又拿好睡衣放好水,把他推进盥洗室:“洗个澡,出来吃饭。”
谭又明混混沌沌,出来的时候沈宗年把粥热好,见他头发半干不干的也没训人,直接拿了吹风筒帮他吹。
谭又明抹了把脸,靠着他的腰腹任人摆弄,魂还没着地,眼已经捕捉沈宗年手背的伤口,惊弓之鸟一下清醒:“怎么伤的?什么时候伤的!”
谭又明烦躁,要他身边每个人都好好的怎么就那么难!伤啊病啊的能不能滚远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那截断落的香火如同不吉利的谶时时拷打着沈宗年,他不欲多提:“没注意。”
谭又明看他那不上心的样子,登时火了:“那你特么能不能注意点!”小的时候刮个风谭又明怕他冷,下个雨谭又明怕他淋,回趟沈家谭又明都怕他伤,这人就这么对待自己。
沈宗年察觉出他的应激,皱了皱眉,说:“我不疼。”
谭又明管他疼不疼,只自顾自双手捧着那只手仔细看,伤口不大不小,应该是烧的,覆在手背的青筋上有些狞,刚刚做饭是不是还碰了水,简直雪上加霜。
谭又明难过得要死,凶道:“医药箱在哪儿?”
“你去吃饭,我自己弄。”沈宗年想把手抽回,被谭又明死死攥在手里,冷声又问了一遍:“医药箱在哪儿。”
四目对视片刻,沈宗年妥协:“右边壁柜第二个。”
谭又明饭也不吃了,去找来,半蹲在沈宗年面前,平放他的手,消毒,抹药,贴防水纱布。
谭又明心里不好受,面色冷,动作轻,却不知道沈宗年溃烂的其实不是手,是心。
他百般呵护,万般小心,攫紧对方指尖,想大声逼问你以后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想说自己发火不是故意,想说自己其实是害怕,想说……很多,但想来想去,最终也只有一句无奈:“沈宗年,你不要受伤。”
沈宗年心腔一紧,应道:“嗯。”
谭又明终于愿意抬头看他,目光灼灼,赤诚坦荡:“不要生病。”
沈宗年又应。
仿佛他答应了就能做到似的。
上好了药吃饭,谭又明没坐他对面坐了旁边,膝碰着膝吃完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
沈宗年手不能沾水,收拾厨余谭又明一并包圆,他不熟练,活干得磕磕绊绊,沈宗年靠在门边看着他心不在焉的背影,两道英眉渐渐锁起来。
好不容易收拾完,沈宗年回房间洗澡,打开门吓一跳,谭又明靠在墙上等着他,灯也没开,灯影淡淡打在侧脸,映出几分愁思。
沈宗年看了他片刻,故意说:“来吓我?”
“学你。”沈宗年见天神出鬼没,谭又明受害不浅,他自顾自拿过对方的手,拆了一次性手套仔细检查有没有沾水。
沈宗年衣服还没穿,就围了条浴巾,水珠从肩膀流到腰腹,他喉咙滚动,收回手,说:“行了。”
谭又明手空了,又去帮人拿睡袍,展开,说:“你快穿上。”那样子像对方已经双手残废不能自理。
沈宗年看了他片刻,心里叹声气,抬了手。
沈宗年体魄强悍,手次日就要见好,倒是那个口口声声叫人不许生病的人倒下了。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又碰上倒春寒,谭又明体温攀升还不自知,在平海开会、审批、听报告辗转一整日,下班沈宗年来接,他往人身上摸手机被一把拽住手腕,沈宗年皱眉:“怎么回事?”
谭又明还懵着:“什么?”
沈宗年去探他的额,面色冷肃:“发烧你自己不知道?”
“是吗?”糊涂蛋自己也摸摸额头,说,“没什么感觉。”
沈宗年不跟他废话,松刹踩油门,一路驰回左仕登道。
“去洗个热水澡,出来吃了饭吃药。”
在平海工作一整天没事,回了家谭又明后知后觉难受了,头晕脑胀,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沈宗年给他量体温烧水喂药,冷敷额头掖了被角,看人呼吸平缓才关灯离开。
白色花圈,唱灵哀吟,烛台蓝火影影绰绰,灵堂人来人往。
檐外有蝉叫得极响,悲声嘶鸣。
可是这才初春,怎么会有蝉?
轮到谭又明上香,他点了火,祭拜,有人从身后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谭又明转头看,来人是曾霓,神色怜爱慈悯。
谭又明一怔,这不是曾霓的吊唁仪式么?曾霓在他身边,那棺材里躺的是谁?
谭又明急急往堂中那幅巨大的遗像上望去,霎时瞳仁放大,心脏静滞。
那黑长直的发,英气漂亮的眉,分明是——
谭又明倏然惊醒,心跳急速,艰难喘着气,喉咙里燃了把郁火,烧得人头痛耳鸣,他慌乱去够床头柜的杯,手却无力,“哐当”一声杯倒水洒。
没等他反应过来,房门已经被从外头推开,沈宗年开了灯,看到半床水渍,过来捡起杯子。
谭又明愣愣看着他,眼神有些茫然狼狈,沈宗年半蹲在床前,语气平稳地说:“没事。”
谭又明没回应,沈宗年就又说了一遍:“没事。”
床和棉拖都湿了,沈宗年猜到他是做了噩梦,没有多问,只说:“先到我房间睡吧。”心里自责,不该看到人睡着就走的,至少守一晚才稳妥。
谭又明低头看着被褥没动,眉心拧着,似未醒透,又似在回忆惊梦,求一个解释。
眼看水渍扩大,谭又明仍是一动未动,沈宗年直接把他打横抱起带到自己床上,取了温水喂着喝。
谭又明心不在焉,沈宗年给他擦了擦嘴唇,又拿毛巾擦他汗湿的后背和额头。
谭又明躺在沈宗年之前睡过的位置,单手搁在额上,胸口起伏,神思迷惘飘忽。
沈宗年看他无意紧皱的眉,敏感觉出同他从前生病的模样都不大一样,他太了解谭又明,伸出手按上人还烫着的前额,轻声问:“还是很难受?”
谭又明眼珠移动,终于有了聚焦:“什么?”
沈宗年比平时温和:“问你是不是还难受。”
药吃了,水喝了,背擦了,手脚都给捂暖了,谭又明看着沈宗年有些丧气地承认:“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做这样忌讳的梦。
沈宗年难得有些束手无策,沉默片刻,起身去衣柜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他怀里,低声说:“抱着会不会好一点。”
谭又明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你不是说扔了?”
沈宗年没说话。
大熊猫玩偶是谭又明中学时去内地交流带回来的。
沈宗年因为安全问题不能离开海市,一天能收到八百条他的信息,随时随地直播分享。
【沈宗年,今天我们去博物馆。】
【沈宗年,看!日晷。】
【沈宗年,下午我们去古镇,会住一晚。】
【沈宗年,给你买了黄糖糍粑,跟钵仔糕有点像,但是更软糯,等我回去你就知道了。】
【沈宗年,我腿快断了。】
【沈宗年,赵声阁有病,一天睡十一个小时,我们差点没赶上去泛舟。】
【沈宗年,今天去动物园。】
【沈宗年,是真的大熊猫!!】附图片。
【沈宗年,好可爱,好大一只。】
【沈宗年,你看赵声阁又在睡觉。】附图片:一个闭着眼晒太阳的狮子。
“……”
又发来一群狼的照片,圈出最前头呲着牙的一只:【沈宗年,你凶什么。】
谭又明发八百条,沈宗年可能也才回一条,异常冷酷:【我校徽呢?】
【哦你没来,我就戴着了,就当你也来了呗,爱心\玫瑰.jpg】
【……】
【噢你那件网球衫也别找了,我穿着呢,你的大,好穿。】给他当战袍刚好,下午他就要和别校网球队的决一死战。
卓智轩都烦死谭又明了,走两步就让他帮忙拍照片,他敢怒不敢言,问人到底要干什么,谭又明说要发给沈宗年。
“……”
沈宗年练完拳,打开手机,五十八张照片。
谭又明人缘好,众星捧月,还乐于助人,别人没带的东西他都有,花露水、感冒药和创可贴……他行李是沈宗年给收拾的。
沈宗年看了会儿他咧着虎牙和卓智轩的自拍,熟练地把卓智轩截掉。
谭重山擦擦汗,走过来,心里怪心疼,同样的年纪,自己儿子浪遍祖国大江南北,沈家小孩儿就要担起这么重的责任了。
但是没办法。
谭重山亲自训练沈宗年的拳击、枪法和击剑,小孩心性沉稳,行事果决,忍耐力极其强,他想了想,说:“宗年,下次我们全家一起去看熊猫。”
沈宗年摇摇头,说:“没事,谢谢叔叔。”
谭重山捏着他的肩,心里叹了声气。
谭又明回港时带回来一对大熊猫玩偶,一人一个,让沈宗年放在床头,沈宗年当没听见。
收在衣柜里的熊猫比谭又明放床头那个要新很多,带着属于沈宗年衣物的淡香,仔细闻,还有很淡的柠檬清气。
谭又明烦躁地把脸埋到熊猫肚子上,又揪人国宝耳朵,不知怎么跟沈宗年开口说他做梦梦到今天那张遗像上的人变成自己亲妈。
沈宗年也不催,就这么等着。
好一会儿,黑暗中传出谭又明略显闷重的声音:“我梦到白天的事……”他忌讳一切不吉,皱着眉,只能换个方式倾吐,“想到……如果我是谢振霖,真不知道要怎么顶过去。”
沈宗年如同被当头一喝,瞬时清醒,原来,这件事对谭又明造成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谭又明尤在心悸:“如果是我——”
“不会,”沈宗年喉咙滚动,打断,“谭又明。”
“嗯?”
“你不会,”沈宗年语气果断又决绝,仿佛一个保证,“你不是他。”
谭又明翻身靠近,各说各话:“第一次,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亡离自己那么近。”平时没有感觉,可真的有同龄人父母离开了才会切身惊觉,父母其实已不再年轻。
就像身边已经开始有第一道墙产生裂缝,没有人知道第二道墙将倒于何时,下一次倒下的又是哪一座。
真要说起来,谢振霖比他年纪还小好几岁。
沈宗年抿紧唇角,他能跟谭又明承诺自己不受伤,承诺自己不生病,却无法向他保证亲人的生老病死福祸安危,沈宗年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让一切进程减少人为因素,约束自己不去做那块让高墙崩塌的危石。
“谭又明,你不会这样,我保证,别想太多。”
“闭上眼睛睡一觉。”
谭又明又再靠近他一些,心想,幸好他还有沈宗年,即使真的到了那一天,沈宗年也会永远陪着他。
谭又明放心睡去,留身边的人一夜不眠。
次日,谭又明烧没退完,两人居家办公。
阿姨来做饭,看谭又明精神不高,有些心疼,想了想还是跟关可芝说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也算是看着谭又明长大,少见人有这么蔫的时候。
生了个健康宝宝,关可芝几乎没有什么当慈母的机会,说机会难逢,下午去办事顺便来看儿子一眼。
吃了阿姨的爱心午餐,又有沈宗年代劳把几个急的文件扫尾,关可芝到的时候,谭又明已经恢复不少。
沈宗年开的门,关可芝往谭又明房间走,沈宗年迟疑半秒,叫住她,低声说:“关姨,在我房间。”
关可芝直接转身换方向,谭重山落半步在后面,沈宗年一抬头对上他的眼。
目光交错一秒,谭重山走过来,按住他的后背,说:“走,我们也进去。”
第28章 深海电波
谭又明霸着沈宗年的床,拿着沈宗年手机,床头柜摆了三四道水果,国宝抱着,十足的少爷作派。
关可芝“嚯”了一声。
少爷抬起头:“我都说没事了,你自己非要来。”
“不来怎么知道你平时是怎么作威作福的。”
谭又明登时辩白:“想得美!平时你儿子能有这待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宗年的房间如同禁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入内。
谭重山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关可芝转头唤他:“去把窗开大一点吧。”今天天气好,不发烧了就多晒晒太阳通通风。
“好。”谭重山走到窗前把窗推开,外面连着一个独立大阳台,养了棵柠檬树,青碧色硕叶,金黄果实,花盆枝叶深处,露出纸盒的一角。
“山哥。”
谭又明又叫了一声:“山哥!”
谭重山这才回神,走回床边,请示儿子:“小谭总有什么指示?”
谭又明说:“你们没跟爷爷奶奶说吧?”
“没,”谭重山对谭又明也对沈宗年说,“爷爷奶奶回春台山了。”
“那就行,”他说,“你们再来迟半天我都要痊愈了,明天我就要去上班。”
谭重山笑笑:“这么勤奋。”
谭又明点点头:“还不是怕你公司倒闭,你也知道,平海没我不行。”
谭重山就又笑了,说他是好孩子。
谭又明把熊猫递给关可芝玩:“你们留下来吃饭吗,沈宗年煲老火汤。”
谭重山转头去看沈宗年,沈宗年说:“对,吃完再走吧。”
关可芝头痛:“吃不了,宝宝,马上去汪家了。”
谭又明这才发现母亲带了新的宽檐帽子,黑色的绢纱,复古的长手套过了肘际,派头算得上隆重。
沈宗年送他们出门,后知后觉想起汪敬是新上任的商会副主席。
谭重山经过他们布满生活痕迹的客厅,摆满模型的璧墙,客厅露台外竟然还有一棵柠檬树,炖着老汤的厨房,生机勃勃的发财树,转头看亲手带大的孩子。
以前常常有人说,比起谭又明,沈宗年更像他的儿子。
但在谭重山心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他的孩子。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不抽烟的那个孩子也已经学会抽烟了。
沈宗年站在门边,直视着谭重山,问:“谭叔?”
谭重山口中几经变换,最后也只是说:“宗年,你不要太辛苦,又明要是胡闹,别惯着他,他总不能一直靠着你。”
沈宗年一怔,低声说没有。
汪家人升官,宴请亲友,应酬半天,关可芝回到车上立马踹了高跟鞋,舒坦了开始跟谭重山说今天的八卦。
谭重山沉默一下午,在林肯回到宝荆山时,忽然开口:“小芝。”
关可芝正在回工作信息,抬起头看他:“哎。”
谭重山靠着车座,西装领带,有种岁月赋予的成熟和看不出年龄的英俊,眉眼间却染着淡淡无奈和忧愁:“我可能……说错话了。”
关可芝凑近一点问:“怎么了?”
谭重山看着她,摇摇头。
关可芝以为他又把下属吓到了,想了想,说:“实在不行你去道个歉吧。”
“……”谭重山有些无奈,但还是被逗笑了,他拿过装着手机和药盒的外套为妻子打开车门,一同进了万荆堂。
倒春寒只持续了三天,气温贸然升高,天街马路被苦楝和西鱼木花浩浩荡荡侵占,海岛迎来开年第一个旅游旺季和生产高峰。
据TCB财经频道报道,以明隆、寰途和平海为首等龙头集团将会在第一季度启动联合项目,后起之秀科想科技等高精尖企业先人一步申报了湾区首批物理工程项目……
百舸争流,平海总裁也只能留一天时间给生病,次日就准时抵达了园区。
百废待兴,连着小半个月,沈宗年和谭又明开会办公应酬连轴转,两人各有三天没回家。
两个老板忙得脚不着地,两个总办也跟着不熄灯,经常相互点夜宵,下午茶不断。
谭又明盯了一天报告,头昏眼花,亲自去沏个茶醒醒脑子,经过总办:“这是……又吃上了?”人事都帮他招了多少大馋丫头和大馋小子,公司餐厅不够他们造,还点外单。
二助三助一男一女,看老板拿着马克杯靠在门框,都忙擦手站起来让位置,得杨施妍不怕他,手里还拿着个脆皮葡挞:“领导吃吗,寰途总办点的。”
“吃,”谭又明实在饿了,走进来,问,“有什么?”
杨施妍给领导磨咖啡:“虾饺糖沙翁黄金糕,御心居黄金十八件。”
“这么阔。”御心居里最普通的小点心都好吃,就是贵。
杨施妍忙说:“咱们昨天也给他们点了溏心酒家的新套餐。”
谭又明最近忙得连纨绔都没时间当,边吃虾饺边请教下属:“新套餐里都有什么?”
“那就多了,”杨施妍公款吃喝如数家珍,“核桃卷菠萝油黑金流沙包说不完。”
东西就还是那么些东西,但是和面师傅是酒楼特地从广府请来的大厨,味道更地道,就又旧酒换新瓶,包装成了新套餐,赚都市白领和游客的钱。
谭又明三个虾饺两块黄金糕下肚,吃饱了擦擦嘴说:“下次点再加一客天鹅酥。”
杨施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过:“曼青姐说沈先生从来不吃下午茶和宵夜。”
谭又明拿起他的马克杯走人:“你点你的,他爱吃不吃。”
“……”
吃完又得干活,谭又明一直在办公室呆到九点,鉴心第一季度的报告和落日岛一期进展横摆在桌面,内网、外网两台电脑同时运行,马克杯旁搁着的袖扣都疲惫得失去光泽。
杨施妍敲门进来:“领导。”
“还没走?”谭又明不要求员工陪着加班,做完自己的事就行。
“准备,”杨施妍天天吃着那么贵的御心居大酒楼,工作不好意思不尽心,把手里不同色签的文件夹分门别类摆到他跟前,“红签的最急,我大致整理过一遍,您重点看标注的部分,剩下的是昨天去高新区开会的会议纪要,已经存档了,您可以慢慢看。”
谭又明一时分不清谁是老板,来一趟布置一周的工作量,点点头:“真好,今晚也不用回去了。”
杨施妍还不罢休,打开日程跟他check:“因为明天下午约了楯工的张总打球,跟杨总监的约谈就帮您先调到大后天。”
“周三有一个商事仲裁委的交流论坛,早上十点在德利酒店举行,但是下周的行程都帮您清出来了,您看是不是这两天定机票?”
推迟的鹿特丹之行重新被提上日程,但菲利佩下旬有访华活动,最后沈宗年谭又明和他改定在景市见面。
谭又明大致翻了翻最急的那几份文件,心里很快有了个数:“不用订票。”
“航线已经申请好了,”钟曼青坐在副驾上,微微转过头给沈宗年汇报,“下周二早上十点四十出发,行程安排和资料都发给了鉴心总办。”
他们刚从新区的工厂视察回来,回程沈宗年也在工作,今天的视察结果不能算太满意,比起增质提效,沈宗年更注重安全生产机制的完善和发展的可持续性。
他的目光停留在笔电上:“谭先生时间合适吗?”
“杨助理说没有问题。”
“市场部门报了谁?”
“黄彬。”
沈宗年平声说:“换成林余州。”
钟曼青没想到沈宗年能记得他:“好的。”
“鉴心那边怎么说?”
钟曼青:“杨副总亲自去,还有他的助理,加上下面的法务和两位组长。”
“嗯。”
进入海底隧道,信号变差,沈宗年被迫停止工作,隧道内澄黄路灯通明,车辆像会发光的游鱼在海底穿梭,沈宗年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在平板和笔记本都网路罢工的空间,手机居然顽强运作,屏幕闪烁,沈宗年打开。
【别装死。】
上一条是三个小时前:【定位呢。】
当时应该是正在开会,沈宗年没有回,聊天界面往上翻——
【沈宗年,你知道御心居新套餐有什么吗?】
【杨施妍说我已经不是海市吃喝玩乐第一名了。】
【你记得我那件白色的网球衫放在哪里吗?后天我要用。】
【把你的拍也给我。】
【回到市区了?】
往上翻还有很多条,不知道谭又明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工作,那么紧张的日程表里还能挤出发八百条信息的缝隙,时间管理叫沈宗年自叹弗如。
谭又明发的信息和他本人一样聒噪,像个小炮仗,只要得不到回音就一直轰炸,不过让连续十一小时的高速运转的沈宗年得到了五分钟的休息和放松。
商务车平稳在海底隧道平稳前进,屏幕微弱的亮光一直陪着沈宗年穿过深海心脏最薄弱的血管,他看着手机,那天夜里谭又明被噩梦惊醒的害怕和慌张又浮现在眼前,提醒他不该在这样拖沓,要加快做出正确的决定。
但无论他如何下决心,谭又明也都已经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了。
海水和暴风都无法渗入的坚固空间,谭又明的声音穿透深海清晰抵达耳畔:“你到哪了?怎么不回信息?”
沈宗年:“隧道信号不好。”
谭又明并不上当:“你过了三个小时隧道?你车该换了。”
“……”沈宗年问,“什么事?”
“今晚回不去。”
沈宗年没问原由,只是嗯了一声。
不过谭又明自己报备了:“楯工的方案还要再改。”
又要求:“回到市区给我发定位。”
“……嗯。”
近郊到市区小半个钟车程,钟曼青抓紧时间和沈宗年对了一下出发之前的日程表。
“明后天都有长会,沈先生,剩下的南区九厂可能要排到出差回来以后才能安排视察。”
沈宗年心里过了一遍时间,说:“以后排表交给二助做。”
钟曼青顿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南区后天的视察你代替我下去看。”沈宗年早有意把助理放到核心项目组镀金,凭钟曼青的本事,制约和平衡几个副总是迟早的事。
这个机会比钟曼青想象中来得要快,她腰背挺直了一些,很快说:“好的,沈先生。”
将钟曼青送回家后,沈宗年对司机说:“回园区。”
周二如期出发前往景市,ACJ客舱宽阔明亮,两位老板占据头舱的空间,钟曼青杨施妍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可以随意使用舱内的娱乐场所。
“汇率最近这个降幅,菲利佩未必能同意去年的条件,”谭又明滑动鼠标,浏览菲利佩家族近期的收购资讯,下结论,“不好谈。”一周未必就能搞定。
“没关系,”沈宗年停下来,目光从电脑移到谭又明的脸上,开口叫他,“谭又明。”
谭又明抬起头:“啊?”
沈宗年难得没有工作,靠着椅背,有继续跟他闲聊的意思:“你觉得落日岛项目怎么样?”
谭又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想了想,客观评价:“起步稍缓,前景光明。”
背靠寰途平海这样的爹妈很难没有前途。
这也是他们一起做的第一个市值超百亿的项目,被财经杂志誉为同宝莉湾同等瞩目的明星工程,谭又明骄傲又张狂,充满信心:“赶超明隆,指日可待。”
沈宗年难得弯了弯嘴角,但很淡,很快又放下,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有考虑过出任它的运营负责人吗?”
谭又明从一堆数据中分出神来:“你不是在做吗?”
沈宗年仿佛只是聊天:“还有那么多期。”
谭又明猜测:“是不是海外能源项目要立项了?”寰途和平海有盘根错节的部分,也各自有许多相对独立的业务。
他道:“那我可以协管,但还是你来。”
谭又明认为沈宗年比他更需要获得这种“根正苗红”的“成就”和“认可”,因为沈宗年的继承身份始终“存有疑云”,风评也太有争议,需要一个官方背书的项目傍身,尽管沈宗年本人根本不在意这些。
能源项目用来拓宽市场就可以了,谭又明希望对方不要本末倒置:“寰途又不是要转移重心到海外。”
只有混不下去的公司才会撤出本土放弃市场,寰途没有这方面的困境。
沈宗年拿热帕子擦了擦手,随口说:“哦,原来明隆也混不下去了。”
谭又明噎了一下:“赵声阁当初是为了摆脱赵茂峥的钳制。”沈宗年又不需要摆脱谁。
“而且,”谭又明万分不服气,“他赵声阁是什么标杆吗?为什么要学他,我们好好做想要超过明隆也不是不可能!”
谭又明人挺狂,他们还这么年轻,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他和沈宗年还那么长的一生。
这倒不是谭又明自大,平心而论,海市目前三足鼎立的格局下,明隆能略高一筹并非三个领导人之间的资质差异,而是“历史遗留问题”,虽然都在同一圈层,但先天基础就很不一样。
寰途在后沈仲望时代,陷入内乱,元气大伤,沈宗年毫无支援,甚至自身难保,掌权后花了几年才彻底拨乱反正。
而谭家一直以儒商著称,手段有力但温和稳健,相比于侵略性极强的赵茂峥,广结善缘的谭重山扩张版图的速度相对平缓。
只有赵声阁,堪堪集齐地利人和,自小便在祖父赵茂峥打造的近乎严苛的继承人体系里掌控了很大的话事权。
赵声阁内核沉稳,沈宗年杀伐决断,谭又明机敏灵变,三人各有所长,若真在同一起跑线上,后海市时代谁来搅弄风云还真说不定。
读书时代那么不爱学习的谭又明现在倒是雄心壮志,沈宗年有些恍惚,也有点想笑,便没再说什么。
谭又明斗志昂然,当即就要奋发图强开始工作,沈宗年压了压他电脑,给他倒了柠茶,说:“赶超不急在这一时。”
谭又明瞠目:“还有你叫人休息的时候呢。”
沈宗年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侧头看向窗外的云层,随口问:“这次有想去的地方吗?”
谭又明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他。
沈宗年冷道:“不是你自己抱怨已经掉出吃喝玩乐第一名了?”
“哦,”谭又明想了想,“那就太多了。”
他非常喜欢首都,小时候红色夏令营就来过好多次,名川大山八大菜系一个没落如数家珍:“我们可以什刹海琉璃厂东郊民巷都逛一遍,它似蜜三不粘铜炉涮羊肉都吃上。”
“首都现在是海棠天,那次我们去参观宋庆龄故居没有赶上花季,”谭又明开始畅想,“不知道大熊猫有没有时间看。”
计划太多,俨然忘记了刚才是谁说要发奋工作赶超明隆。
已经完成起飞的窗外,蔚蓝色海域,海岛越变越小,再回来时大概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沈宗年轻轻“嗯”了一声,答应了他。
第29章 首都谈判
下了机是华北市场的负责人来接。
杨副总的行李本来是鉴心的助理拿,看到沈宗年自己一个人提了他和谭又明两个人巨大的旅行箱,钟曼青和杨施妍也都只拿自己的行李,他就又默默从助理手上接过了自己的拉杆。
直接下榻谈判的酒店,沈宗年谭又明住套房,其余人各自一间。
如同谭又明的预估,续约谈判并不顺利,菲利佩家族派出了一个精锐的谈判团队,其中律师、财务和发言人都是新面孔。
谭又明和沈宗年相视一眼,都明白这是场硬仗。
受近年贸易顺差和近日关税调整的影响,国际环境和外贸市场环境都和他们上一次签订合同的时候已有较大变化,彼此对合约条款都据理力争。
周旋四日,初步定向仍未达成,谭又明察觉气氛中的萎靡和疲惫,拍了拍手,说:“大家辛苦了,晚上沈先生请大家吃毓王府,吃完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并私下嘱咐杨施妍不要拘泥于餐标,超过额度的开销都从他私账上出。
怕下属不自在,晚上沈宗年谭又明没有一起出去用餐,叫酒店服务送了套烤鸭,配了小份量的面茶和糖火烧,吃完继续工作,一间房,行政桌一人一半,各自干活。
谭又明浏览今日会议记录中对方谈及的离岸价格和终端交货方式,接到杨施妍发来对方同期接触的港商名单,烦躁地抽了支烟出来咬在嘴里,没点。
不知道对方是真的在多线程接洽还是故意放出风声给鉴心施压。
几十页报价看得眼酸,谭又明头痛地往皇后椅背上一靠,抬起双脚搁到沈宗年膝盖上,半死不活地闭上眼按眉心。
正在开远程会议的沈宗年关掉麦克风和摄像头,摘下一只蓝牙耳机,拿过打火机,“咔嚓”点燃,批准:“就半根。”
谭又明缓慢睁开眼坐起来,叼着烟倾身去凑他手上的火,橙红色亮起,行政套房的吊灯不算太亮,暖色调,高空落地窗外夜色如水。
谭又明皱着眉,心不在焉吐出一口雾,漫不经心的烟圈散去,是年轻男人认真严肃的脸。
沈宗年移开视线,“啪”地收起打火机扔到一旁,谭又明咬着烟骂昔日同窗:“菲利佩变滑头了。”
沈宗年一心二用,将会议视频变小窗,调出近年来菲利佩家族在各大洲的投资比例,将电脑转向他:“王室财政连年削减,他这趟办不成回去不会好过。”
“我知道。”谭又明能理解,关税提高,指定卸货港即将进入下半年的黄金周期,泊船位一票难求,进出口双方面临着共同的挑战。
沈宗年正要调出刚接收到的证据给他看,是关于菲利佩家族在亚太地区相关产业的几项灰色操作,可大可小,但如果被拿到谈判桌上,他们马上就能掌握主动权。
有了这个把柄,菲利佩不想跟他们做这桩生意,也很难再找到别人做。
谭又明却先开了口:“我给张崇升打个电话。”
沈宗年点证据的手慢下来:“你要帮他们调度泊船卸货周期?”
张崇生是海市码头管理和关行的老人。
“我看了下半年的码头泊位,吉西海峡航线的确非常紧张,就连保险公司都陆续退出了四家,可见是困难客观存在,他们在这一点上没有虚报和作假,说明还是真心在谋求合作,而且——”
谭又明一手夹烟一手翻通讯录,指出:“我不是‘帮’他们,如果能帮两边搭上这个桥,也是我们的筹码和优势。”
沈宗年不算很意外,外面那么多人都想跟谭又明做生意不是没有道理。
儒商谭家历来“与共”、“兼济”的渊源家学,也是谭重山自小就教他们的处世之道。
而沈宗年则在谈判搁浅的第一天就叫了人着手调查收集对方的近五年项目的缺口。
做生意的,总不会没有半点纰漏,但凡被沈宗年抓住一点,死咬弱点反客为主才是他的思维和作风。
即便菲利佩是交情不错的昔日同窗,还是他其他项目的准合作伙伴。
两种方式,没有对错高低,只是角度不同,能把事情办成就行,手段不重要。
沈宗年冷静地指出:“运输航线,尤其是黄金期的运输线关系庞杂,为这一桩,性价比高吗?”
有时候,黄金时间、限时资源和人脉是比钱更珍贵更难搞定的东西。
这些关系,助理、高管都不能替代谭又明去走,势必得他亲自出面去欠这份人情。
但所有的面子都不是白给的,等价交换,这里欠的,就要在别的地方还回去。
谭又明抬起头弹了下烟灰,抬起头:“不是你说的,正和博弈不看短期效益,是为了寻求潜在机会最大化。”
沈宗年怔了一瞬:“什么?”
“这和当年凯勒布供应链断裂的状况是一样的,”谭又明反应过来,皱起眉,有些不悦,“沈宗年,你忘记了?”
凯勒布是谭又明上大学时第一次参加SEA全球模拟商业赛事的对手,沈宗年作为上一届的冠军担任他的参赛指导和顾问,这是他教谭又明的第一课。
正和博弈,赶尽杀绝不是最优选,激发潜在机会可以得到1+1>2的回报。
谭又明这个人,自小反骨,关可芝的话听七成,谭老的话选择听,谭重山的话不太听,但沈宗年的每句话都入了耳。
即便到后来这么多年,他早已独当一面,那些教诲、训导仍像叶片上的脉络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身体里、意识里。
十四场比赛,唯一的亚裔面孔,两百六十八个备战的日夜,和四座刻着他和沈宗年名字的奖杯,是谭又明青春时代浓墨重彩的一笔。
倒是沈宗年本人,在经历过了更猛烈的风雨和更考验人性的历练后,早就放弃了用一切温良的方式面对世界。
他变得更加强大,没有死角,但也更加冷酷,更具攻击性,绝对的利益化。
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如今都只能在谭又明身上窥见一二分他原本的样子,沈宗年是变了,但他在谭又明身上留下的痕迹还在。
“当这个‘一’在可控制范围内,就值得冒险。”
谭又明就像一个日记本,清清楚楚记录两个人过去的每一笔,沈宗年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白底黑字,记录在册,不容抹杀,也不容遗忘。
沈宗年不是不记得,他只是不再完全认可。
分叉口不只出现在已经被禁止通行了的柏林路。
两个一起长大的人就是彼此的镜子,仁善映衬冷漠,侠义彰显自利,谭又明无限放大沈宗年这些年变化的地方。
从里到外,都判若两人。
沉默时间太长,谭又明愈加不满:“你真的不记得了?”
那支烟早就燃过一半,沈宗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直接将那半截烟从谭又明嘴边夺走,按进烟灰缸里:“打电话吧。”
谭又明踹了他一脚。
沈宗年首肯谭又明的“利诱”,却也不放弃一切“威逼”的可能,带上耳机继续收听下属关于菲利佩家族灰色操作的汇报。
调度黄金期的泊位非常麻烦,要找的不仅仅是张崇生,还涉及商检、保险、关行。
谭又明口干舌燥,他可能都没留意这个晚上自己一共拨出了几通电话,但是沈宗年知道,一共是二十一个。
谭又明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月亮爬至中天,又逐渐隐匿云边,在这个景市的夜晚,沈宗年终于明白自己从前的担心和忧虑未免都太过多余,谭又明早就可以一个人应对一切,以后也更应该要放心。
菲利佩方没想过鉴心会主动搭桥牵线,惊喜之外,提出给他们留两天时间同港口那边接洽。
沈宗年谭又明不敢掉以轻心,始终做着两手准备,好在经过几方斡旋鏖战,总算是在抵景的第八天谈出一个大致的求同存异。
有了能靠拢的底线,细节就有商榷的余地,神经紧绷的两方都放松了一些,一起吃饭。
吃的融合菜,在一家能看得见故宫的酒店,晚上只摆两桌,杨施妍提前订的。
但菲利佩表示这次一定要他们请客,在这个项目上,家族给了他非常大的压力,正逢关税调整,谭又明愿意出面协调搭桥不是本分,是额外的情分,菲利佩由衷感激。
他麾下那支魔鬼团队亦被谭又明收买,入乡随俗,举杯敬酒,比起社交礼仪,几个洋人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心的意思。
他们在谈判之前充分研究调查对手,一家国际财经周刊就曾评价谭又明身上具有一种东方企业家独有的侠气与仗义。
除了生意还叙旧情,谭又明给菲利佩带了他去年在海市酒会上喜欢的葡萄酒:“这两瓶是找陈挽要的,你知道的,陈挽的东西没有次的。”
菲利佩眼睛一亮,附和:“当然!”
谭又明拍他的肩:“我都想好了,要是我们没谈妥,这酒我就原封不动带回去自己喝。”
菲利佩哈哈大笑,把两瓶酒看了又看,说谢谢陈挽,又夸谭又明不愧是当年社团里的人气王。
第二天还有正事要谈,大家都没喝太多,包厢阳台接了个半大不小的花园,摆了高尔夫球道,谭又明和对方的首席谈判官率先揭杆。
外贸合作尘埃落定,菲利佩随口和沈宗年谈起了北欧能源协议的事,又再提了一次希望沈宗年过去担任常驻CSO。
不过沈宗年表示此次会谈只专注鉴心项目,并且声明即便他考虑,寰途也有一套严明公正的选任流程。
言外之意是轮不到合作方施压和插手。
沈宗年太强势,菲利佩纵是心切也拿他没办法。
工作告捷,两人给下属放了三天假自行安排。
沈宗年给谭又明挑了个新的酒店,没选经典的小四合,是个三跨院,红叶胡同最里头,安静,青瓦红墙,能看到海棠树。
不远就是护城河,垂丝海棠倒映在水面,像下一片薄粉色的雪。
谭又明看美了,夜里十一点多还不走,沈宗年赶他回去,谭又明非说海棠花都还没睡,开得正浓。
“那你自己在这陪它,我先走了。”
“哎。”
海棠花睡不睡不知道,反正说要看升国旗的谭又明是没起来。
沈宗年没订酒店的早点套餐,自己出门按照钟曼青的推荐买了一些。
谭又明睡饱了只有窗台一只白鸟跟他瞪眼,匆匆洗漱完就要出去寻人。
门一开就被一堵高大的身影堵住,人高腿长,肩膀宽阔。
谭又明抬头:“大哥你出去能不能跟我说一声。”
“说你能听见?”沈宗年满身寒气,长腿一跨,进了院,“去套件衣服出来吃早餐。”
谭又明这会儿知道冷了,懒得再回去,直接把沈宗年脱下的大衣往身上一裹,还带着体温,正好。
沈宗年把东西一样样摆,豆腐脑糖油饼和面茶,谭又明边吃边说:“跟我小时候吃的有点不一样。”
但也很好味。
沈宗年吃不太惯北方口味,但是最后也把谭又明吃剩的扫了尾。
谭又明懒得再换衣服,沈宗年只好回房间自己找了件外套披上,给谭又明带了围巾和针织帽,又把唇膏给他:“涂上。”
这是抵景当天晚上现买的,实在没想到北方的春天还这么干燥,谭又明一落机没多久嘴唇就干得有点脱皮。
谭又明随便涂了一层,嘴唇的干燥立刻缓解,还给沈宗年,沈宗年随手揣兜里。
初春正是出游时,薄红杏梨,碧柳玉树,四九城自有一番海岛没有的物博阔然。
吃了豌豆黄尝了爆肚,沈宗年到胡同口的照相馆提了台哈苏,谭老和高淑红都有点首都情结,他们来这一遭不拍几张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说不过去。
先过长安街,又溜颐和园,有大爷和红领巾在抽陀螺,谭又明看半天,沈宗年到景区商店给他买了一个。
红领巾教他半天教不会,谭又明也急,两人叽叽喳喳比宫柳上的鹂还吵,谭又明转头去寻沈宗年,对方长身玉立站河堤畔,漆冷的眼带点很淡的笑意。
谭又明没学会,小学生没辙了,说自己得回去写作业:“你这是桃木陀螺,最简单的了。”
“嘿,”谭又明气笑,“那怎么办,送给你吧。”
小学生变脸:“谢谢哥。”
谭又明拿过沈宗年的相机翻了翻:“卧槽,这么多。”
怎么他喝水也拍。
“不多。”沈宗年把相机收回来。
景区游人多,挤来挤去,谭又明抓着沈宗年胳膊,从乐寿堂走到十七孔桥,突然说:“我们是不是好久都没有一起出来玩了。”
小时候身在漩涡风声鹤唳,早几年又没有时间。
“以后要每年都出来玩一趟。”
沈宗年抬眼看着景市下午三点钟的太阳,相机在手里发烫,没有应声。
第30章 飞入暮色
谭又明以为他走神:“沈宗年?”
沈宗年严格又冷酷:“又不赶超明隆了?”
谭又明捡了条柳枝倒着走,比古时那公子王孙还意气风发:“玩也能超,边玩边超呗,不然我赚钱干什么。”
假山的万年松上来了松鼠,谭又明从沈宗年手里拿过相机去拍,颐和园就是个皇家动物园,鸭子、鸳鸯和天鹅一茬接一茬,春日研学的小萝卜头们也多。
谭又明衣角一顿,他低头看,矮萝卜头站最外围,伸长脖子踮着脚,没站稳靠着他。
“哥哥,对不起,我看不到。”
“没事,你看吧。”谭又明给他让出个位置。
小孩看看前面,又转回头,看看松鼠又看看谭又明。
谭又明挑起眉:“怎么了?”
小孩子是最敏锐的,一眼就能挑中人群中会给自己发糖的那一个。
“哥哥,你能抱我起来看一下吗?”他实在太矮,只能看到一点点松鼠尾巴。
首都小孩儿胆挺肥啊,谭又明笑:“行啊。”他弯下腰一把把人举起来。
“怎么样,能看到吗?”
“看到了,哈哈,尾巴好大喔。”
周围的小萝卜看见了,都仰起头:“哥哥,我也要。”
“我也想看。”
谭又明没办法,挨个抱着看了一遍。
“到我了,哥哥。”
“松鼠要走了,哥哥。”
沈宗年不爱看松鼠,也不喜欢挤,在垂柳下远远站着等,谭又明很喜欢小孩子,不知道说到什么,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沈宗年又默默拍了许多。
直到谭又明拿出手机,接起电话,他拍拍小孩的肩,示意自己有事要走了。
沈宗年走过去,听见他跟对面说:“先不要发函,把所有的检项的批次、现货和余量发给我,我要一个相对准确的产值和估值。”
上一秒和孩子们笑得淘气灿烂的模样已经切换成一张沉着冷静的面孔:“商会的约谈让刘副总去,市场部弄清楚这次属于业内的整体调整还是针对这个批次的市场抽检,行业监测标准不一也不是最近的事。”
他语气平,不再能听出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的亲和:“再联合其他几个部门做一个综合性评估和应急方案。”
他挂了电话,沈宗年问:“怎么了?”
“老样子,”谭又明挂了电话脸上那副唬人的神色就不见了,低着头查看工作邮件边说,“换届嘛,新官上任三把火,几家协会扯头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项抽检那项复查的。”
谭又明又打了几个电话同下属协调工作,他靠着昆明湖的栏杆听对面讲,神色淡淡的,不过目光转到沈宗年身上时,就对他笑一下。
沈宗年把人拉近两步,以防他被游客撞到。
等他讲完,沈宗年问:“需要回去处理还是继续逛。”
“当然继续,”谭又明回完最后一个信息,抬头说,“我还没逛够呢。”
“嗯,”沈宗年随口同他闲聊,“协会那边能协调吗?”
“当然。”
沈宗年放了心,想了想,还是多一句叮嘱他:“鉴心的评审通过后,监测和抽查只会越来越多,你以后要多留心,需要往年的数据可以去问钟曼青要。”
“我知道,”谭又明笑话他,“你怎么那么啰嗦!”
沈宗年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两人从湖心亭往回走。
哈苏镜头光感强,拍黄昏最好,红墙石狮子,金瓦缀白杏,沈宗年按下的五百四十八次快门,每一张都有谭又明张牙舞爪。
“我这样行吗?能不能拍到它的尾巴。”
宫里连猫都是老爷脾气,沈宗年半蹲着耐心调焦距,微皱起眉:“你别乱动。”
谭又明努力坚持,怕沈宗年拍不到自己最帅那一刻,却不知道,最精密的镜头是沈宗年的眼,捕捉记录这再不会重来的每一刻。
落日熔金,古城红墙,目光对上,中间隔着天南地北游人,猫冲谭又明叫,谭又明冲沈宗年咧开嘴笑,春风喧嚣一阵,又渐静止。
谭又明跟猫拍,跟鸟拍,松鼠也没放过。
沈宗年移开一点相机,提醒:“衣领。”
谭又明伸手胡乱压了压,沈宗年看不过眼,走过来给他弄好。
他敛着眉,神情专注,谭又明忽然抓住他的手:“我们还没有合照。”
沈宗年的手顿了一下,旁边被栓在树干的萨摩耶还在哈哈伸着舌头等。
“你不是要跟狗拍?”
“跟你拍。”
听着像骂人,沈宗年婉拒:“没有三脚架。”
“这还不简单,”谭又明找了个游客,“你好,请问能帮我们拍张合照吗?”
女生抬头,愣了一下,笑道:“可以呀,”接过哈苏问,“你们是明星?还是网红?模特?”
谭又明说:“我们是游客。”
女生点点头,接过相机指挥:“哇,酷哥,你太严肃了。”往宫门口一站像唬人的锦衣卫。
“帅哥,你搭着他肩膀。”
谭又明把人肩膀搂紧。
快门声阵阵,掩盖节律心跳,宫墙上的鸟扑扇着翅,来了又走。
“我拍了好多张,看看有合适的吗,没有再拍。”
谭又明看来看去,不自觉扬起唇:“神了。”沈宗年一袭黑色长大衣,双手抱臂,英俊锋利,像山顶的一抹雪。
“谢谢你,拍得特别好。”
女生摆摆手,“嗐”了一声,心说你们都长这样了,要拍得不好还真挺难的。
晚上吃淮扬菜,谭又明点单,沈宗年从大衣里拿出手机递给他:“接。”
“菲利佩?”谭又明紧张,“不会是要反悔吧?”
“……你先接。”
谭又明听了几句,突然笑了,挂了电话,跟沈宗年说:“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要不要一起去滑雪。”当年在大学的冬季社团里不打不相识,一晃过去许多年。
沈宗年帮他挂大衣:“想去吗?”
谭又明挽起袖子:“你不是还有工作?”
沈宗年不知想到什么,说:“你想的话可以去。”
谭又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太好说话了,不像沈宗年。
没在阿尔卑斯滑成的雪在首都滑上了,天气很好,雪山春光。
沈宗年帮谭又明戴好雪镜,扣好滑板,和菲利佩比了几场,一胜三败,谭又明喘着气让沈宗年报仇,菲利佩扯着英腔控诉:“以前冬季赛你也这样,玩不过就让年出手。”
谭又明笑得狡黠:“那怎么了。”
菲利佩记得决赛最后一场,沈宗年以巨大的劣势夺冠,摘下雪顶上的旗帜杀了个回马枪直直飞到谭又明面前,为他献旗。
阿尔卑斯山脉就伏在沈宗年肩上,谭又明的笑容比雪顶的太阳灿烂,紧紧拥抱着他,在雪地里摇着战旗欢呼。
那是沈宗年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赛,赛事观看人数破了联校历史纪录,社团招新人数也达到高峰,和赵声阁出任社团队长那一个学年持平。
不过大家后来发现,沈宗年根本不参加例行训练,后来连学校都不怎么来了。
哈苏挂在沈宗年胸前。
“沈宗年,我这样。”
“这样。”
“再这样。”
他颇为风骚地炫了个180°立刃斜滑降。
“你注意一下运镜。”
“……嗯。”沈宗年面色不算太情愿,但也按照他的要求转移了镜头。
“拍到了吗?”
沈宗年把相机给他看。
“我靠,我太帅了。”
“……”
谭又明:“再拍几张。”
“你仰拍,显得我腿长。”
沈宗年蹲下。
“还要个俯拍视角,你后期剪视频的时候记得帮我加个特效。”
沈宗年站起来抬高手。
谭又明大手一挥指点江山:“过S弯你倒滑好吧,给我一个正脸,就像是我向你俯冲过来然后你张开手把我接住了一样。”
“……嗯。”
谭又明研究了一会儿:“你觉得我转圈比较酷还是漂移比较帅?”
沈宗年扫了一眼,惜字如金:“差不多。”
“是,”谭又明也为难,“我很难不好看。”
“……”
谭又明一边看手机一边无意识地动了动腿。
沈宗年蹲下去检查他的滑板,给他两只脚都扣得更紧些。
谭又明把他拉起来,指示:“这里再重拍一下,最后来一个特写作为ending,你懂吗。”
谭又明的滑雪也算沈宗年手把手教的,他抬个脚沈宗年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动作:“嗯。”
“我看看。”
谭又明满意极了,吩咐道:“沈宗年,你把这个这个和这个,还有这个,给我姑妈舅舅三叔姨奶奶还有四个小妹单独发一份,然后再在家庭群和家族群里各发一份。”
“……”
谭又明补充:“别用我的账号发,用你的发。”自己发显得好刻意。
沈宗年真想骂他一句神经。
橘红落日溶在雪山,雪场变成蓝紫调,山脚升起澄黄灯火,谭又明一套八百个炫酷动作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行了,我没力气了,你背我吧。”
沈宗年垂眼看着他,还没开口,谭又明已经自己起来爬上他的背。
他熟练而稳当地搂着沈宗年脖子,指挥:“我想要快一点。”
沈宗年今天出奇地好说话,把人往上掂了掂,低声说:“抱紧。”
下一秒,就往山下俯冲。
风雪掠过谭又明的脸,他兴奋地欢呼:“快一点,再快一点。”
沈宗年接收了指令,加速带他越过重重山峦,层层雪雾,谭又明忽然回到了十六岁的费尔别克里。
沈宗年是他桀骜不驯的战马,是他训好的英勇雄鹰,带他飞进天际那片遥远的、即将消失的暮色。
越过一个小山顶,风扬起雪,谭又明迅速将脸埋进沈宗年的后颈,鼻尖、嘴唇和睫毛都抵着他的脊骨,沈宗年顿了一下。
风声巨大,谭又明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不行,太快了。”
风声掠过,他喘着气。
“你慢一点。”
沈宗年没有办法慢,也无法刹车停下,只想带着他粉身碎骨飞去最远的地方。
几个转弯,贴地飞行,到了山脚,谭又明从他的背上跳下来,心脏热烈跳动,胸膛起伏,肆意地笑,在呼啸的风中大声道:“沈宗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Toffee吗?”
受伤的赛驹那么多,比它伤得更重、更可怜的也不是没有,可是谭又明唯独救了它。
“为什么?”
沈宗年没有脱下雪镜,高挺的鼻梁像雪山脊脉,薄唇显得冷酷,不近人情。
谭又明看着他,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心说,就是因为这样。
因为它跑起来的时候,像你一样,张狂,野性,桀骜不驯,更早一点,还有那么点狼子野心,尤其是在刚从费尔别克里回来那几年。
为了赢,不择手段。
好胜、争夺、侵占,遍体鳞伤,鱼死网破,也要胜利。
但谭又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咧着虎牙忽悠他:“它好看呗。”
沈宗年懒得理他,弯腰解开滑板,单手抱着去坐缆车。
谭又明申请再玩一次,沈宗年冷漠地拒绝:“没有了。”
谭又明追上他,狗腿地从背后扑上去说:“有的有的。”
晚上两人请菲利佩吃官府菜,饭酒间隙,谭又明例行检阅社交账号,几乎大部分亲戚都对他的雪中风姿给予了诚挚赞美和高度评价,朋友群里除了赵声阁其他人也都表达了羡慕,其中当数陈挽的最为自然和真心。
谭又明感到较为满意,把手机还给沈宗年。
沈宗年看关可芝私下发的一条消息未读,提醒他:“你没回。”
关可芝问:【靓仔们什么时候回来。】
谭又明直接一个电话打回去:“放心吧,能回到,我们这一趟连宴礼都办好了。”前两日在古玩斋定了座雕花同心玉屏。
关可芝说:“让年仔听。”
“哎,”谭又明把手机递给沈宗年,“来,年仔听。”
不知道关可芝说了什么,沈宗年低声地应,都很简洁:“嗯。”
“好。”
“没事。”
“再见。”
两人在首都又再玩了一天,逛了什刹海雍和宫没有时间再看熊猫,次日早就得回港,晚上回去路上谭又明说又想再喝一次羊杂汤。
红叶胡同隔壁的玉屏胡同口那家路边小摊,开到夜里,比别家开店的都地道。
“太冷了,想喝碗热的,”谭又明人还没走就已经开始留恋,“回去都喝不到了。”
沈宗年没辙,胡同幽静,隔几米远才挂一盏坛花灯,橙暖色的光,照着地上两个紧挨在一处的斜斜人影,沈宗年把他的针织帽往下压实,谭又明直接把手揣在了他兜里。
那小摊前竟排起了长队,穿堂风吹得谭又明头疼:“走吧。”南方富贵花经不起北方春夜的寒风,排完人都要吹傻了。
天黑的胡同深,沈宗年先把谭又明带回那三跨院民舍,等人进了洗浴室,才又重新出了门。
七百来米,人没那么多了,昏黄色灯光,景市三四月的春夜风还料峭,沈宗年出门没戴围巾手套,安静耐心地排着队等一碗热汤。
巷子又卷起一阵风,折落新枝的海棠,沈宗年把冲锋衣的拉链拉上。
他个子高,一身黑,连衣帽往头上一盖,不像来买汤的,像夜间行凶的,有人侧目,他就看回去,吓得人赶紧把头转回去。
天公不美,排到他售罄,沈宗年皱起眉,倒不是生气,只是马上想起谭又明那失望时扁起的嘴。
他去看前面那对买了最后一碗的情侣,想询问能否转卖,十倍价,不过男生已经拆开了端在手里,一口一口喂女友,依偎的身影在春夜寒风中有种相濡以沫的幸福温馨。
沈宗年看了片刻,第一次觉得钱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人都散完,沈宗年还不走。
首都人民热情,老板先搭了话:“帅哥来旅游的?”
“嗯。”
“你不是住在红叶胡同里面吗?”
“是。”
“出来给你弟买夜宵?”老板都看见了,连着好几天早上,一个出来买早餐,再两人一起出门,晚上结伴而归,吃的喝的帽子围巾都哥拿,弟只管成天呲着牙乐。
“嗯。”
“那你挺疼你弟。”
“一般,”沈宗年没觉得这就叫疼,也不习惯跟人唠嗑,直接了当问,“老板,早上几点开门。”
“十一点。”
“……哦。”
老板开始收锅炉,招呼他:“明天再来吧,你提前十分钟到,能喝上第一锅。”
沈宗年摇摇头,说:“明天我们回去了。”
风又大了起来,老板看了他一眼被吹得泛红的手节骨,说:“那你帮我搭把手把炉子推上车吧,汤我给我们家孩子留了,能匀一碗给你。”
沈宗年说谢谢,挽起袖子帮人把炉子灭了固定在推车后,动作干脆利索,老板看他那一身衣服手表,有些惊讶地说:“你还真会啊。”
沈宗年不爱闲聊,付了钱,拎着一碗热汤匆匆往回走。
作者有话说:
分手旅行(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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