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狭路相逢


    “财务说拒退后商行那边还是坚持要把钱打过来。”


    杨施妍把要签的批文抱进办公室,谭又明正在浏览两天后文旅司牵头的一个论坛交流会,嗯了一声:“让财务再拒签。”


    杨施妍知道他这是铁了心不要这笔钱了。


    谭又明拿过文件一个个签字:“发言稿修过了吗,记得发我。”


    杨施妍接文件夹的手慢下来,轻声道:“领导,早上已经发给您了。”


    其实昨天就已经发过一份,但谭又明似乎是忘了,又问了一遍,杨施妍就重新发了一份。


    谭又明签字的笔慢了些,缓了下神,说:“噢,对,那签完我再看。”


    杨施妍抱着签好的文件,想了想还是问:“谭总,需要给您泡一杯冲剂吗?”


    最近台风天降温公司很多人都感冒了,谭又明看着也精神不济心不在焉,一个事情问三遍,这种状态实在罕见。


    谭又明摇摇头。


    杨施妍便不再多问,道:“出席论坛的西服也送到了,让司机送到您家里吗?”


    谭又明说不:“帮我挂进四十一层。”


    平海四十一层是谭又明的独层,这几天他都住在园区。


    做清洁的阿姨隔三岔五来请示杨秘书开了一半的酒需要收走还是放哪里,怎么保存,还说以前看不出小谭总酒瘾烟瘾这么大,每天上去两个烟灰缸都堆满了烟蒂,室内都是残留的烟酒气。


    杨施妍心底诧异,回到总办,想了想,去问平时负责订餐的行政:“Cherry,我们最近还给寰途总办订下午茶吗?”


    “没有呢,杨助,”Cherry补了下口红,转过头对她说,“这个月沈先生好似很忙喔,她们经常出差。”


    说出差那就是婉拒的意思。


    杨施妍若有所思。


    不过Cherry又说:“但是前天她们有给我们定御心居欸,你跟boss出去开会了。”


    杨施妍挑了挑眉,猜测那是钟曼青的意思还是谁的:“boss知不知道?”


    “跟他说了,”cherry抿了抿刚涂好的烈焰红唇,走过来小声跟她说,“不过boss说人家订了你们就吃,以后不用告诉他了。”


    杨施妍听得额角直直跳了好几下。


    3号风球拖着尾,参加文旅交流会那天仍是下雨。


    高耸的摩天大楼平日华丽璀璨,大雨一洇,就成了四方水笼,天边的水和近处的海齐齐漫过来,势要洗净这座空心城的浮华与喧噪。


    荃湾路段的积水深,窄小甬道被淹没,卡宴放慢速度缓缓蹚过。


    谭又明坐在车里看着路上打伞避雨的学生没来由想起读书时代的台风假。


    风实在太大,沈宗年曾用背为他挡过被吹下来的高空坠物,肩胛的位置留下了一道疤。


    积水太深司机没办法把车开进学校,沈宗年就背着他蹚过小腿高的水坑,那样狂风骤雨的天气,谭又明的球鞋也是干燥的,只有衣角湿了一小块。


    雨更大了,谭又明脸色更淡几分。


    沈宗年能不要命地救一个人,但也绝不为任何人停留。


    他们冷战的时间已经超过过年那一次的几倍,创下了两人认识以来的新纪录。


    从这些天里对方的态度和寰途能源项目的各种造势,谭又明都能隐隐感觉出,这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不是他闹几下脾气发几次火就能轻易解决的,一切都在往他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前天晚上,谭又明回左仕登道取文件,沈宗年正在吃晚饭。


    那已经是将近九点,整间屋子都很暗,他们住在海市最繁华的地段,远处就是海港,但维港的光照不进来,雨声沙沙,只有餐厅开了一盏昏暗的顶灯,勾勒出沈宗年寂寥的侧影。


    清汤寡水的车仔面,谭又明眉心紧紧蹙起来,又是这样。


    如果他在,沈宗年最简单也要弄个三菜一汤,但只有他自己,就随便糊弄一下,吃什么无所谓,什么时候吃无所谓,不吃也无所谓。


    谭又明的心像被人忽然攫住,这些天的愤懑和怒气都在这一刻消散大半,只剩下说不清的难受。


    但他的目光太恶狠狠,沈宗年不得不看过来,两人静峙片刻,沈宗年先朝他点了点头,平静地问:“吃过了吗。”


    谭又明最烦他这副永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你都还要远赴重洋了还管我吃没吃!”


    他大步进了自己房里,却没有把门关上,心想如果对方追过来跟他认错,说自己不走了,他就不再生气。


    原谅沈宗年是谭又明自小最擅长的事情。


    谭又明一个证件磨磨蹭蹭拿了半个多小时,沈宗年没有下他给的台阶,只是平静地问:“还在生气?”


    他担心谭又明在园区住得不习惯,吃得不好,过得不好,严肃道:“谭又明,你可以生我的气,但不要拿你自己撒气,如果不回来是不想看到我我马上——”


    “沈宗年,”怕他说要搬走,谭又明拿了东西抢先一步出了门,冷道,“少往自己身上贴金,还有,少用这种语气教训我。”


    多年来递台阶那套默契与规则说坚固,也脆弱,但凡其中一个人不愿意再配合,就瞬间崩塌。


    门被谭又明关得震天响,人却在电梯里晕眩,他喘着气想,他心疼沈宗年无家可归,可怜沈宗年形单影只,想当他的家人兄弟,让他也有一个家,但其实对方根本不需要。


    谭又明自嘲一笑,打开车门,撑开黑伞踏上红毯。


    论坛在玫瑰圣母教堂附近的大酒店举行,旨在联合文旅业各行为迎接海市的黄金高峰进行交流。


    谭又明心情很一般,记者一直跟着他也没能抓拍到他漂亮的招牌式笑容。


    就连卓智轩过来打招呼,谭又明也还是那副面色淡淡的样子:“你居然也有邀请函。”俨然忘记了人家酒店开业的时候自己还送过几个大师开过光的花篮。


    卓智轩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讲。


    明隆总裁一如既往不露面,代表出席的董事也被无差别攻击:“赵声阁怎么不来,天天耍大牌耍上瘾了?”


    “……”


    倒是没想到还遇上了汪思敏,女士面前谭又明总算略微收敛,两人装模做样握手寒暄,随口聊几句业内的风向和新闻。


    相熟的记者趁机摄影采访:“原来谭生和汪小姐认识,以后会不会有合作的可能?”


    谭又明面不改色讲废话:“都是同仁,今天这个会就是给大家创造相识的环境和合作的契机。”


    记者笑了笑:“那谭生有关注业内的新动向吗?最近有什么文旅项目或者创意作品是你觉得比较欣赏或者感兴趣的,可以给大家推荐推荐?”


    谭又明没太多聊兴,简洁道:“画廊酒店。”


    “是汪小姐在棕榈岛揭牌的新店吗?”记者引着他多说一些,“谭生去过?可以具体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推介会看到过,创意思维和运营模式又给了传统的海市酒店行业一些震撼和启发。”


    谭又明是客套也是实话,画廊酒店是汪思敏联合美术馆一起做的新项目,在挖掘IP和将圈层经济做到极致这方面汪思敏确实很有本事,回国短短时间就在行业内崭露头角。


    记者把话筒对着汪思敏:“汪小姐也说两句吧。”


    汪思敏比谭又明更急着走:“谭生抬爱,欢迎大家亲自到酒店体验。”


    “……”


    汪思敏对着镜头也还是那副高冷的样子,记者不敢多惹,谭又明托她的福迅速进了内场,松一口气,不知道转头就被记者添油加醋写了报导。


    【谭生爆赞画廊酒店行业之光,汪氏姝丽为最期待合作伙伴。】


    还附了几张两人一见面时握手的抓拍,海媒最近非常爱拍他们,挺公事客套的社交礼仪被模糊了背景和其他人脸,倒就真有那么几分商战风云强强联合的意味。


    蒋应滑动屏幕看两人相谈甚欢的脸,刚想发信息问问卓智轩什么情况,忽察身边有人。


    沈宗年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就站在自己旁边。


    蒋应急忙收起自己的手机,状似随意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沈宗年将目光移开,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


    “先喝茶吧,东西让人去拿了。”


    “嗯。”


    两人聊了几句能源项目的事宜,不多时,秘书从保险仓库取来了一方包装密实的锦盒。


    “验验,证书什么的都在里头。”


    蒋应手上经营着几个古玩市场,黑市白市,玉器古董,文玩字画,都是上好的社交名片,海市富豪名贵要淘好礼送人办事都越不过蒋三爷。


    沈宗年掀开盒子瞧了一眼就盖上,说:“可以。”


    蒋应给他倒茶:“黄隐松作品的最后一件,其他的那都是他弟子出的工,骗骗外面的人可以,送老爷子那不够格。”


    “谢了。”


    “什么时候办啊?”蒋应奇怪,“老头子说还没收到帖子。”谭老的寿宴,海市都盯着。


    “不大办,”老人家逢九生辰是大关,要避寿,“打算只叫一些亲戚吃个饭。”


    虽然不大办,但关可芝和谭重山也很重视,除了直系的这几房,还邀请了老爷子那一辈的一些长辈,这些人谭又明得叫祖叔或是姑祖奶奶。


    点开家庭群,谭又明一个头两个大。


    【@明仔,吃饭了吗?年仔在干嘛?】


    谭又明不知怎么答复,抓耳挠腮。


    群内寂静少时。


    【 你们怎么回事,送衣服的人刚刚打电话说连着几天晚上你们那儿都没人在,做好的新衣服送不过去。】


    这次来的长辈多,关可芝怕两个儿子一个穿得像去公司开会,一个又太花枝招展像出入会所,特意叫人订做了成套的。


    【你们一天天的不着家都干什么去?】


    【什么时候在家?那两套我叫人新做的,赶紧定个时间当场试了,不合适还要再改。】


    【人呢??】


    【谭又明??】


    谭又明头皮发麻,发小就这点不好,闹崩了还得在一个家庭群里回消息,他写了删,删了写,绞尽脑汁怎么回。


    一阵叫人坐立不安的寂静,沈宗年先说话了:【好的关姨,我们跟那边定时间吧。】


    关上屏幕,他沉默着摩挲着手机,不由想起,其实,郑欣琼的生日也在七月。


    宾利驶过珈德廉公园,绿荫深浓,圆塔式建筑,桃红色墙面,古榕繁花,如同画报。


    这是海市的首座花园,十九世纪就在了,由葡人建筑师设计,小时候郑欣琼偶尔会抱沈宗年来玩。


    后来珈德廉公园游人渐渐变多,商业化严重,沈家内斗逐年激烈,沈宗年与郑欣琼也没再一同出过门。


    宾利在斑马线前礼让,过马路的是一家三口,孩子拿着气球,另一只手被妈妈牵着。


    沈宗年收回目光不再看。


    时间太久远,留下的记忆不多,郑欣琼华丽的浓颜,红色高跟皮鞋,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独属于母亲的温柔气息,都早已是上个世纪的剪影。


    沈宗年永远无法知道,在这对夫妻精心策划绑架亲生儿子的过程中,郑欣琼是主谋还是从犯。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车后座,听到郑欣琼犹豫地说:“要不还是别交给他们了,说不定……”


    沈孝安沉默片刻,说:“已经来不及了。”


    沈宗年太早慧,看着早上特意换的黑色新皮鞋,心中已经明白,自己也许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去珈德廉公园。


    掌权以后的沈宗年清理门户,将亲生父母的名字从家族信托、公司董事的名单上删去,但也因为郑欣琼曾有过那么一瞬的心软,给她留了一个份额比例很小的账户。


    里面能动用的现钱不多,不知道喜好奢靡、极尽铺陈的郑欣琼会过得怎么样。


    绿灯亮起,宾利驾离开珈德廉公园,手机再次闪烁,关可芝的信息将沈宗年拉回思绪:【另外给你裁了几套网球服和大衣,在仁康公馆,记得去领,明仔衣服太多了,主意又多,怎么都不合他的意,等下个季度再说吧。】


    沈宗年摩挲手机,直到机身逐渐发热,才慢慢打字:【好的,谢谢关姨。】


    寿宴一天天临近,关可芝经常在群里询问意见,菜品拟了几版,这回算是家族里的一次大聚,宴厅也要参考意见,谭又明不似平常活跃,关可芝随口问谭又明两人是否又闹别扭。


    谭又明嘴硬:“怎么可能,我就是太忙了,没能及时看群消息。”


    关可芝也觉得是:“年仔怎会同你吵架,他不被你欺负死算是佛祖保佑。”


    谭又明打落牙齿和血吞,不知这世道究竟还有无天理王法。


    那身扮头最后还是两人分别去试的,这回倒真不是谭又明闹脾气避人,是着实被一桩麻烦绊住。


    “和GU的合作半年前已经结束,没有压舱的积货,我们新的产品两个月前就已经出关。”


    杨施妍面色有些严肃:“目前已经过了吉西海峡,这一批产品的立项、审查和抽检都没有任何纰漏。”


    “他们认为我们有避税的嫌疑,申请不正当竞争审查。”


    她把询问函递给谭又明:“从市场区分、品牌定位上,两批产品都不构成混淆,只是后一批产品投放市场的时间刚好在关税和汇率变动后几天。”


    那不奇怪,谭又明拎起公函看了一眼,没当回事。


    海市作为自由港,关税汇率的变动影响贸易顺逆差的波动。


    如今外企生存空间缩限,经常对本土的行业龙头申请反不正当竞争或是反垄断调查。


    GU是家美籍企业,和寰途平海有过一年的合作研发,合约到期后双方都不再续约。


    谭又明放下函,继续签他的文件:“让市场部派个副总过去走一趟。”


    真要是出事不可能只是行业协会来走个过场,他艺高人胆大,初出茅庐时也是竞争委员会约谈室的常客,这桩小事还轮不到谭又明这个总裁出马。


    杨施妍:“寰途那边已经跟协会把主体责任揽下来,说后续如果还有听证之类的程序也直接通知他们。”


    “什么?”谭又明笔尖停顿,皱起眉。


    寰途和平海合作的项目,参与主体需要分别谈话,但申辩材料和证据笼共只出一份,寰途这一出相当于是把主要火力抢过去了。


    谭又明心思九转,生气,也复杂,又直接否了副总人选:“什么时候谈。”


    “后天早上十点。”钟曼青将法务部拟出的抗辩材料交给沈宗年。


    “时间不算很充裕,法务重点罗列了这两批产品出厂序号、产地来源和标识设计的明显区分,”钟曼青递交证据目录,“同时把不涉及商密的研发路径做了示意图一并呈交。”


    几百页证据,沈宗年一目十行,但审得很细:“除了产地、标志的区分,把宣发区别和辐射市场也加上。”


    重点指出:“尤其是产品英译名称,批号代称的来由、设计和显著变化标红。”


    他将页数翻到相对应的位置:“研发路径的对比这部分删掉,留作A类证据。”


    只是协会谈个话,再说轻松点不过是喝个茶了解了解情况,连调查都算不上,沈宗年并不在意:“等真闹上法庭了再拿出来。”


    钟曼青领会他是要做证据突袭,悉数记下沈宗年提到的重点:“新的证据目录尽量在明天中午之前赶出来,您签过字后我再发送给杨助。”


    “杨助?”沈宗年已经回到电脑上的目光重新抬起。


    法务部和市场部的副总,并不用过杨施妍的手,平海内部那套程序怎么走沈宗年了如指掌。


    钟曼青也愣了一瞬,以为这是他和谭又明商量好的:“平海那边说是谭先生应谈。”


    沈宗年皱了皱眉,目光回到电脑上:“约谈定在哪里。”


    “旧区政暑。”


    自从海市新的区政大楼搬到了港岸,旧政署便拨给了下边的二级机关打秋风。


    英建筑圆顶和广式八角檐显得不中不洋,倒是百年的绿木成荫掩盖了几分老旧。


    周四,最普通的工作日,热带日光将政署院蒸出腾腾暑气,蝉声嘈密。


    几乎同一时间,引擎响动,轮胎抓地,四方大楼北面和南面各停了一辆车牌连号的长轿。


    宾利和卡宴分别下来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各有各的雷厉风行,阔步从不同门进入政署。


    骑楼式长廊铺着木地板,地毯厚重柔软,调查向来分开谈话,两个人一个停在廊前,一个进了廊尾,没打照面。


    这么点事儿两边都出那么大个人物,行会不得其解又叫苦不迭,只能换了两位级别更高的办事员过来。


    两人手里拿的同一张约谈提纲,无奈相视一眼,分别进入两间谈话室。


    不算什么正式的调审,一番你来我往的官话寒暄才入了主题。


    “合约到期后的第一批次产品出仓在关税变动后的第四天,GU认为存在避税嫌疑。”


    同一计时,两间审室。


    沈宗年滴水不漏:“新批次从立项、审查和抽检历时四个月,每一个环节的流程和手续在证据目录的第二百八十四页到三百零二页悉数罗列。”


    谭又明攻守转换:“GU认为新产品踩线上市是投机取巧,不如说我们是未雨绸缪,在合约结束后立即启动新批次的改进研发,他们与其去证明我们的避税动机,不如反省自己对市场环境和政策的敏感度不足。”


    办事员:“和GU合作研发期间内的十二个批次,研发实验人员的构成主要是如何匹配?”


    沈宗年坦然承认:“除去GU的协作参与,由寰途科技下的项目团队主要负责。”


    谭又明大包大揽:“当然是由平海实业的实验团队挑大梁。”


    办事员:“被控告的混淆行为包括产地来源,合约到期后供货哪一方负责。”


    沈宗年冷静笃定:“寰途的海外产地直销。”


    谭又明混淆视听:“平海的货船直运转入内港。”


    办事员:“合约期后的新批次产品主要生产商和运营商是否有转变。”


    沈宗年一言蔽之:“没有转变,寰途垂直运作,售后也将继续负责。”


    谭又明信誓旦旦:“从研发到生产到宣传销售平海覆盖全线。”


    ……


    两人都是应对提告的老手,闹翻了也无需串供就打一场默契的胜仗。


    例询的了解情况不费什么时间,结束时才晌午,阳光最静的时刻,绿木上的鸟雀都收了声,立在木窗上午憩。


    走的时候依旧没打照面,人有意无意不知道,反正老天是没给机会碰头,卡宴先撤,宾利后走,一南一北,背道而驰。


    本以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料兜兜转转,又在山道大转盘迎面相遇。


    刚才约谈室都争着责任处罚往自己身上一通揽,这会儿真狭路相逢了又针尖对麦芒。


    卡宴凶猛,占着主道,冲锋疾驰。


    宾利冷漠,仿若看不到对向来车,迎头直上。


    都是马力十足的劲车,百年洋紫荆撑起的参天巨伞亦经不住这暴力旋风,粉的蕊、紫的瓣被扬起,浩荡满天,似喜庆婚宴时那礼炮炸开的花屑,又像开战前的擂鼓扬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路面上行车纷纷改道,避让这两台发了瘟的癫车。


    阔大山道,还不够较劲,卡宴嚣张闪灯,像耐心告罄的预警,四个轮爪更是凶得厉害,踩着虚实相接的白线狠狠碾过,态度恶劣,仿若挑衅。


    宾利里的人狠狠皱起眉抓紧方向盘,不记得自己教人这么开过车。


    越理他越来劲,黑色宾利直接换道,冷漠擦肩,绝尘而去。


    卡宴被让了车,却更恼怒,停在路边,谭又明狠狠地捶了一把方向盘:“艹!”


    第37章 嘉门福喜


    谈话后接连一个星期,行会都没了动静,不发黄牌也没说罚款。


    谭又明不经意问过两次,杨施妍说办理期限最后一天碰上非工作日了得顺延。


    谭又明没那个耐性,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那边相熟的老大哥,他倒不是怕GU能立案成功,就是……


    他心情不好,谁也不惯着:“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我说,谭老弟,”冯伟杰气笑,“你们那谈话弄成这样还好意思来催我们,我还要问你们平海跟寰途到底在搞什么。”


    他做到这个位置,手上过的反不正当竞争案一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个意思,钱多得没处花都争着罚款是吧。”


    这事儿能拖这么久,要怪就怪谭又明和沈宗年自己,那调查记录根本没眼看。


    你说这两人没默契吧,人确实把抗辩事由把握得非常到位,每一环细节都挑不出漏洞,证据逻辑链条完整周全,GU那控告完全没法儿成立。


    但你要说他们默契吧,一涉及到他们内部的隐性风险又都大包大揽往自己身上套,愁坏了他们底下的办事员,天天拿卷宗来问他到底怎么办。


    谁都知道寰途平海好得穿一条裤子:“哎你们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问什么就都说是自己干的,生怕对方被罚黄牌是不是。”


    冯伟杰见多了尔虞我诈相互背刺,没见过这套侠肝义胆:“知道你们是合作伙伴,革命情谊深厚,但也不用这么两肋插刀吧。”


    谭又明被说得一顿臊,他气势汹汹打电话过去,被人反将了一军,心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当然按照我说的来记,你们赶紧的结案,不然我上委员会那投诉你们怠工。”


    “嘿,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冯伟杰也不跟他计较,“行了,我们有数,那个,谭老寿辰是不是就这几天,记得给我和我们家老头在他老人家面前带个好。”


    老爷子的寿宴外头都虎视眈眈,但谭家提前说了不做外宴,也不收礼,各家都只能靠着各个门路托人给带句话问声好刷个存在感。


    “行。”


    冯伟杰担心道:“你可别忘啰。”大家都四处托人表心意,能找到谭又明这儿的人肯定少不了。


    谭又明:“忘不了你的。”


    真正寿辰那日是个久违的好晴天,谭重山把宴会定在了平海的一家酒店里。


    嘉门福喜厅,白玉珍奇,楠木茶阁,几盆君子兰文雅也大气。


    宾利和卡宴在停车场擦肩,一先一后下来两道高挑人影,款式相近的西服,一个风铃灰,一个浅香槟,领带袖扣,手表皮鞋,材质相类,就连那领夹,左看右看都有几分风格相似。


    两人彼此相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移开目光。


    一路无话进了电梯,都目视前方,仿佛从未有过那场小题大做的约谈和麦理山径上儿戏的飙车。


    成年人,最熟悉的,也最默契,什么时候能吵架,什么时候该缄口不提。


    气氛不佳,静默难耐,今日是老人家的重要日子,沈宗年没那么幼稚,先开口破冰:“从鉴心过来?”鉴心的例会都在周二。


    谭又明拿后脑勺瞧人,冷笑:“沈总都要远赴重洋了还管我从哪里过来。”


    “……”


    电梯门开,谭又明昂首挺胸先迈了步,沈宗年让了一步随其身后。


    嘉门有没有福喜不知道,客人倒是挺满,热热闹闹一大厢。


    关可芝看他们同时到,放了心:“一块来的?”


    谭又明支吾:“……嗯。”从停车场一起坐电梯怎么不算一块来的。


    怕关可芝多问,他说:“我找老爷子去。”顺便让寿星瞧瞧他准备的大礼。


    不料已被人捷足先登,老爷子将两个孙儿的礼一齐打开,旁边的叔伯惊喜道:“妙啊!”


    “一个松鹤延年,一个仙桃送寿,好事成双,福泽加倍。”


    沈宗年也愣了一下,两座玉雕内容虽不一样,但玉质、水色和技艺手法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是一对。


    谭又明深吸一口气,心里大骂,什么大师绝世匠心之作独一无二世无仅有,明天他就去消费者协会告蒋应欺诈。


    高淑红佯装吃醋:“怎么我生日你们只合送一份,老头子生日,好玉就收了两尊。”


    谭又明讷讷,沈宗年沉默。


    得老爷子高兴,白眉一挑,按住发妻的手:“你羡慕也没用,孩子们都喜欢我。”


    高淑红嗔他,老寿星哈哈地乐,大方又顽皮地说:“那我给你一尊,摆在咱们房里一起看,天天看!看个够!”


    亲戚们艳羡道:“老大哥,你好福气,这么稀有的玉石得了一对,这么孝顺的孙儿也得了一双。”


    “正是,”一个祖叔感慨,“你以前老说家里孩子少,不热闹,但人丁这事贵精不贵多,兄友弟恭比什么都强,我看有宗年在,一个顶十个。”


    “没错,兄弟多有什么用,你看那黄家,兄弟阋墙,闹得家财散尽,不像咱们家兄弟同心。”


    谭老脸上得了光,朗声大笑,少见地不谦虚道:“这点确实,别的不说,我这两个孙子感情从小就好得紧,从来不打架也不吵架,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别人家好多亲兄弟都比不上的。”


    谭又明听得心发虚脸燥热,沈宗年也有些不自在,都不敢看彼此,余光亦不知道要往哪儿摆。


    寿星意兴大发,还要再说:“年仔小时候生病,谁来喂药都不管用,只喝他宗年哥的,从亲戚那拿了多少利是也全都给他哥,在学校里犯了什么错第一个找他哥,我看,宗年上辈子就是欠了这小魔头的命债,这辈子来还来了。”


    众人大笑,谭又明头皮发麻,暗骂道是他欠了沈宗年八辈子才对吧,要不然这辈子怎么会被他这样拿捏磋磨。


    谭老和老太太又搬出孙儿们的童年窘事,亲戚们一个个的是听高兴了,剩两个倒霉催的主人公坐立难安。


    总算熬到落座,不用再面对面,但又是紧挨着,一大桌人,肘抵着肘,膝碰着膝,多少有点如坐针毡,谭又明没胃口,好几次沈宗年把他爱吃的转到他面前也视而不见。


    等上了鹿茸汤和海鲜粥,一人一碗,谭又明仍旧半口没动,沈宗年理解也允许他跟自己生气,但看不得他磨磨蹭蹭空着肚子糟蹋身体,下意识管人:“你到底吃不吃。”


    谭又明一怔,怒从心起,他自己都还没发作沈宗年竟还敢先找茬,简直倒反天罡!


    他压着声音怒道:“你都要远赴重洋了管我吃不吃,饿死我算完!!”


    沈宗年皱起眉。


    饭桌热闹,也没人注意这对号称其利断金的兄弟已然吵嘴离心。


    大家给谭老敬酒,说他这么好福气一定寿比南山,又说祖怡已经有了良婿,等谭又明和沈宗年两兄弟结婚生子,到时候就是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谭老眼中充满欣慰与期望,拿起酒道:“那就应大家的话,托大家的福了。”


    大家纷纷举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真真应了厅堂牌匾上几个镶金的行楷大字——嘉门福喜。


    菜上了两轮,谭又明和沈宗年得去敬酒,为了减少两人单独行动的尴尬,谭又明又顺手揪上了还在那埋头苦吃的谭祖怡。


    谭祖怡最近为能源项目鞠躬尽瘁,脚步虚浮,但兄妹俩都是伶牙俐齿的人精,把远的近的亲戚们都哄得红光满面。


    直系近的几房和沈宗年也都很熟络了,但谭老的二姐迁到深市几十年,对他不算熟悉。


    谭又明举着酒跟老太太笑:“姑祖奶奶,这是沈宗年,也是我爷爷的孙子,我妈的儿子,祖怡的大哥。”


    无论他们私底下怎么吵怎么闹,谭又明都绝对不会让外头看出来半分,这是原则和底线。


    他从小就敏锐地意识到,他的态度就代表谭家的态度,他看重、维护、爱护沈宗年,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才会尊敬沈宗年。


    但凡让他们看出自己和他有一丝嫌隙,别人就会拜高踩低变本加厉看低和欺侮沈宗年。


    却忘记,沈宗年现在早已羽翼丰满,不再需要谁的保护。


    谭美珍年逾七五,眉目英气硬朗,接过谭又明递上的酒,审视沈宗年:“我听说过,你就是沈家那小子。”


    沈宗年也举着酒,略微低头,不卑不亢:“是,晚辈沈宗年。”


    谭美珍豪气道:“当年我还和仲望一同到过广府考察,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沈仲望是沈宗年祖父。


    那时候从内地流入海市做生意的人多,从海市出去的少,深市也还不是特区,但谭美珍独具慧眼,胆识魄力过人,执意要过去投资发展。


    别人都笑她傻,没想到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她当上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深市广府、两岸三地谁不认识赫赫威名的谭九姨。


    谭美珍回忆道:“那时候可没有跨海大桥,我跟仲望还有小弟每次都是坐船往返,仲望一直说头晕,有一次还感了风寒。”


    “他们都不过还是刚出来的半大小子,只有我虚长几岁,也不大会照顾人,不过没想到仲望那么能吃苦,发着烧也跟着我们走完了十几个厂,还愿意相信我,一起投了钱进去。”


    沈谭两家合作渊源已久,沈宗年说:“小时候祖父确实说过他年轻时到内地考察投资的经历,说谭家姐弟对他非常关照,还说谭家九姐胆大心细,讲义气,是女中豪杰,这是他的原话。”


    寰途这些年一直和内地合作紧密也多少有沈仲望年轻时受到谭美珍影响的因素。


    谭又明顺势道:“姑祖奶奶,寰途现在也还有很多深市广府的合作和业务。”


    谭祖怡抬眼发现她哥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马上也说:“对,姑祖奶奶,我现在就在寰途工作,我们公司和那边的几个联合项目还是去年湾区的十大金标。”


    谭美珍看两人跟左右护法似的哪儿还能不明白,今晚来的那么多堂表亲戚,就只把这人往自己面前推,牵线搭桥的意思未免太过明显。


    她饶有意味地看着沈宗年:“看来他们兄妹俩都很喜欢你啊。”


    沈宗年微怔,伶牙俐齿的谭又明马上就闭了嘴,还是旁边一个堂婶笑道:“那肯定的呀,二姑,你上回没来,祖怡的订婚宴就是在她宗年哥的酒店办的。”


    “对,”三婶也对沈宗年赞不绝口,“哎哟,那排场,那派头,弄得特别好,八卦报纸费笔写了半个月呢,人宗年还说了,明仔的婚宴他也要包圆的,哦?”


    沈宗年张了张口,他愿意亲眼看着谭又明得到幸福,也愿意把他有的都给谭又明,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只好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样子看在谭又明眼里格外疏离不情不愿,他摒弃前嫌处处为沈宗年铺路张罗就落得这样的冷待,顿觉心寒,阵阵酸意闷在心底,无从发作。


    谭又明待人好从不求回报,无论是家中不受宠的卓智轩还是情路坎坷的谢振霖,帮了就帮了。


    可那是沈宗年,谭又明受不了一点冷待和落差,那是他天生就有的东西,从小到大都有的,现在没有了。


    伤心失望,甚至感受到一丝陌生的痛苦,牵扯着心脏,他气急攻心,甚至无法维持冷静,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怒道:“不必这么为难勉强,我订婚不会请你,绝不耽误沈总远赴重洋开疆辟土。”


    话一出口谭又明又后悔。


    沈宗年也脊背一僵,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一般,廊灯在他侧脸打下晦暗不明的阴影,片刻,谭又明听到他低声说:“也好,谭又明。”


    “不要请我。”


    谭又明一颗心重重坠了下去。


    谭祖怡从洗手间回来看到她哥脸色难看地站在廊道,人靠着墙,手捂着胃,谭祖怡吓一大跳,皱着眉问:“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宗年哥!”


    自小到大,但凡谭又明有点什么事,闯了什么祸,谭祖怡第一时间不是找关可芝也不是找谭重山,要找沈宗年。


    “不用,”谭又明拉住她,借力挨过数秒的眩晕,哑着声说,“我没事,就是喝猛了。”


    谭祖怡张了张嘴,看着他隐隐发白的面色,觉得不像,但也不敢多问:“那、那我扶你到休息室喝点解酒茶吧,你坐下来休息一下。”


    第38章 1824黎明


    酒过三巡,嘉门福喜厅的宾客们三三两两,吃茶的吃茶,打牌的打牌。


    关可芝陪着几个长辈摸麻将,左右张望寻不到谭又明,只有沈宗年独自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


    关可芝招了招手,看着大儿子的面色:“脸色怎么这么差,叫你们去敬酒也不要猛灌呀,你哪里喝得过他们老谭家的人。”


    沈宗年摇摇头说:“没事。”


    “看到你山哥了吗,帮我叫他过来,”关可芝陪着长辈摸牌不好频频看手机,“我有事同他说。”


    “好。”


    主厅和另一侧的偏厢看了一圈没找到人,沈宗年经过露台正要推门,先听到了谭重山有些沉怒的声音:“这是汪家透露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沈宗年脚步收回来打算等会儿再来,转身之际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谭启正叫屈道:“我不是针对他,只是说这么个理,你也知道汪家为什么犹豫,北角那个项目在观望这么久,就是因为他们绑得太紧了。”


    联姻就是深度合作,各取所需,如果谭家所有项目的第一优惠人永远都是沈家,那谁来都只能排第二,去分沈家剩下的残羹冷炙,谁会做这种亏损的买卖?


    这不公平。


    沈谭两家世代合作是没错,可是比起祖辈父辈时期,现在绑定的程度明显已经太超过。


    过度的捆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好,就算最后不是汪家,但又明总要结婚的,任何一个外家都忍不了这种不公平的买卖吧,谁会愿意受这个委屈跟你谭家结亲。”


    谭启正愁眉苦脸:“你以为我就愿意当这个坏人,还不是刚刚几个叔伯问我祖怡都订婚了又明的好事在什么时候。”


    “我压根没法答,爸也没法答,左支右绌含糊过去,那几个叔伯个个儿孙绕膝,得意又威风,爸都那么大年纪个人了,今天还是寿辰,给儿孙操这个心。”


    不是他封建传统,而是外人的眼光就是如此,老一辈人的圈子,家里的孩子结了婚的、儿孙成群的那就是高人一等,你不承认也没办法。


    谭重山睨着眼审视他,谭启正无奈:“大哥,你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坏,我看着又明长大,也看着宗年长大,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要不然当初沈孝昌那事,无论又明怎么求我我都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谭启正是最会明哲保身的,但在当年初出茅庐的沈宗年扳倒沈孝昌要走几个人情关的时候,也暗中出手帮忙疏通了门路。


    “是,这孩子自己争气,孝顺靠谱,他对祖怡这个妹妹的好我都记在心上,但是我把话放在这,这个理放在他身上也是一样的,他再这么惯着又明,他自己的婚事也得不着一点好。”


    “联姻联姻,就是联成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他永远优先谭家,哪家再愿意屈居第二同他结亲,到时候不但又明寻不到亲事,他自己也打光棍去吧。”


    “再说,你以为只有我关注着北角这个项目,其他亲戚股东没盯着?他们只是不说罢了,汪家观望,迟迟不下场,等拖得久了,亲戚们自然就会有看法,你以为到时候宗年的位置就不尴尬了?”


    一直无动于衷的谭重山突然咳起来,吓得谭启正给他顺背:“大哥,大哥,你没事吧,我、我不说了,你最近有没有定时就医,正常量血压啊。”


    谭重山拂开他,平静下来,警告谭启正:“这些话你不准去他们两个面前说,也不准去爸面前说,烂在你自己肚子里。”


    谭启正郁闷道:“我才没那么长舌!这话我也就和你说说,连大嫂面前都没提过半句。”


    谭重山把人打发走自己倒没有马上回去,摸了摸口袋,药盒没带在身上,抽出支烟点燃,不知道在想什么,烟烧到尾又散了会儿风才回到包间里。


    沈宗年拿了杯茶走过来递给他:“谭叔,关姨找你。”


    谭重山接了热茶道:“好,你也别喝太多,除了特别年长的长辈其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沈宗年的目光从他不明显的白发丝上移开:“嗯。”


    谭重山走到关可芝身后,指指她首尾几张牌:“碰了。”


    关可芝惊喜回头,谭重山微微笑着垂眼看她,说:“不出吗?下家要胡了。”


    关可芝啧了一声:“观棋不语。”


    “好,”谭重山莞尔,“宗年说你找我?”


    关可芝将他拉低小声道:“你去茶室那头看看,大伯应该是喝高了,一直缠着爸追问又明的婚事,我看爸也挺无语的。”


    这大伯是谭老的老大哥,快九十的高龄了,年纪辈分都摆在那儿,小辈们也不好劝阻,关可芝说:“你去看着点。”


    谭重山心里叹了声气,他家这混世魔王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盯着。


    关可芝:“嗯?”


    谭重山面上一点不显,说没事:“我过去看着,你玩吧。”走之前又指了指她的几张牌:“争取碰碰胡。”


    “……”


    牌桌上的妯娌太太都揶揄他们结婚多年感情还这样好,关可芝哈哈地糊弄过去了。


    寿宴来的长辈多,大约十点过就准备散,仍是谭又明和沈宗年送客。


    两个刚吵完架的人看不出一点龃龉,如同谭家两张漂亮的名片陪在寿星左右,一动一静,相得益彰,任谁心中都明白,这两个英俊年轻的男人象征这个已经繁荣了几世代的家族的未来和希望。


    只是等客人一走,两张名片便各自上了车,热闹了一夜的嘉门福喜厅就此彻底寂暗下来。


    谭又明不知自己到底怎么,头晕目眩,叫人来开的车。


    司机不知少爷们闹了红脸,宾利和卡宴你让我我让你难舍难分似的。


    谭又明怕极了司机还要鸣笛示意,着急道:“他让你就走!”


    两车这才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宾利上了高架,内环如昼的华灯光影停在沈宗年脸上,像点不燃死灰的火光。


    黑穹之下幢幢大楼似变形野兽张牙舞爪,连嘉门福喜厅也变成一艘夜航的船,谭又明就倚在栏杆,海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沈宗年犹豫着朝他走过去,靠近的那一刹,幸福像拍岸的海浪一般涌来,危险也如大洋的冰山不期而至。


    嘉门福喜号从船尾开始沉没,一张张熟悉的脸被海水吞走。


    先是谭老,然后是高淑红,谭启正、谭重山、关可芝,一个接着一个,


    “你以为只有我关注着北角这个项目,其他亲戚股东没盯着?”


    “又明要是胡闹,你别惯着他,他总不能一直靠着你。”


    “沈宗年,我订婚不会请你。”


    沈宗年在汪洋海面上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的支点。


    最后,谭又明也彻底溺进了漩涡——


    “沈先生,到了。”


    沈宗年倏然睁开眼,醉意被全然惊醒,他竟睡着了,背后出了冷汗,转头一看,左仕登道一片漆黑。


    接连几个夜晚,嘉门福喜号沉船都在沈宗年的梦中登陆,下半夜再无法进入睡眠。


    烟盒里的1824越来越少,尼古丁无法填补心脏的窟窿,却几近带走肺里全部的氧气,沈宗年靠着阳台的栏杆弹了下烟灰不知在想什么,等熬到天亮就回房间洗个澡去上班。


    无法入睡的长夜,用1824等来的黎明,循环往复,消耗沈宗年的时间、睡眠和健康,也带走沈宗年最后的迟疑、犹豫与自欺欺人。


    他知道,已经到了不得不向谭又明开口的时候。


    浮于表面的切割是饮鸩止渴,隔靴搔痒的分离无济于事,原来这样的程度,远远不够。


    左仕登道十五号的烟灰缸没空过,办公室里的更是没眼看,谭又明把烟按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那天那句“我不会请你”过分了。


    说得好似要绝交了一样。


    天地良心,谭又明从没有这么想,是沈宗年冷淡的态度让他无措、恼怒,口不择言,甚至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吧,沈宗年那么气人,如果不是谭又明这样包容的发小,换个人可能早已经和他打起来了。


    谭又明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把窗开了通风,入夏的海风一下卷走沉闷的烟气。


    他叫了司机拿车,打算去趟金融街。


    谭又明的气来得快去得快,他从无所谓谁先服软,也不纠结先低头是否丢面子,既然沈宗年拉不下脸,那就他来,总不能一直这么冷下去,他实在受不了。


    喜欢搞新能源是吧,那么爱赚钱是吧,非要扩张海外市场是吧!


    行!


    小爷让你赚个够!


    金融大厦五十二层,谭家家族办公室占五层,架构师带了人在门口等候。


    那日在柏林道信誓旦旦说要给沈宗年担保并非意气用事。


    财务、风控和法务,谭又明和几个人开一下午会,大致拟出一版为能源项目担保的合同框架,单独设立了一个基金池为沈宗年做融资,不单是钱的问题,其中涉及的人情关系不计其数,谭又明也不在乎。


    赚赚赚,我看看你到底要赚多少!!


    办完正事,律师拿来上半年的个人资产报表请他审核确认。


    谭又明一栏栏签字,有些恍惚,他很少关注这个,之前都是沈宗年代办。


    每年固定的铺租股份分红,定期的货币基金信托,还不算暗币私券房产……真的一项项签下来,才对沈宗年这些年在自己身上砸了多少钱有了一点具体的实感。


    这些天积的那股气泄了一半,谭又明越发觉得自己那晚不该说那伤人之语。


    “谭先生,笔。”


    工作人员为他捡起。


    手指有点不受控制,谭又明用左手按了按右手腕,休息了片刻才又继续。


    事情办完已是傍晚,咨询师陪同谭又明出到金融大厦的门桥等司机把车开上来。


    家办的CIO券商出身,带出的人一路跟谭又明讲期货势态和政策风向,突然,谭又明转过头盯着街角,那里缓缓开出来一辆霍希。


    沈宗年很少开这辆车。


    这一片基本都是一些中外银行和证券大楼,金融街道面窄,黑色霍希挪得不快不慢。


    司机迟迟不来,谭又明等不及,快步朝对面走过去跟在车尾,左右张望希望在绿灯前来一辆计程车。


    “谭先生?”


    谭又明看着帕加尼里的汪思敏,工装墨镜高马尾,也顾不得跟她熟不熟了,敲了敲门框,着急道:“有空吗,帮我跟辆车。”


    汪思敏歪头示意:“上车。”


    谭又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想要获取沈宗年的行踪居然要靠跟踪。


    前方车流开始松动,银色帕加尼一加油门见缝插针追上黑色霍希。


    谭又明坐了十几年沈宗年的副驾,对他的车技和习惯了如指掌:“上高架它肯定要超车的,你可以提前换车道。”


    汪思敏什么也没问照做。


    霍希没往区中心走,这个方向不是滨州地就是往小榄山。


    滨州地算是海市灰色地带,黑市、密网和地下交易,一些历史遗留的社会帮派在那边很活跃。


    谭又明不自觉蹙起眉。


    不知是帕加尼太显眼还是霍希太警觉,后来几次方向谭又明居然都预判失误,竟追丢了。


    汪思敏看着前往三个路口说:“选一个吧。”


    谭又明迟疑不定。


    汪思敏下令:“快。”霍希冲得太猛,只能赌一个。


    “算了,”沈宗年应该是怀疑了,谭又明说,“回去吧。”


    “不追了?”


    谭又明心不在焉:“嗯,追不上了的。”沈宗年的车技和速度他了解。


    汪思敏直接下了高架掉头回去,谭又明缓了一下才后知后觉:“你都飙这么猛吗?”


    “猛吗?”帕加尼又是一个转弯加速。


    “这推背感。”谭又明都快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了。


    “你不舒服?”汪思敏从后视镜看了眼他的面色,“那我降速。”


    潜藏的不安,隐匿的焦灼,无论是对将来还是此刻,身体都远比意识更敏感,谭又明自己不觉得:“没事,按你的开。”


    “这边不安全,”汪思敏解释道,她做酒店的,回国前就对海市的区域结构做过细致的规划摸底,告诉谭又明,“很大一部分地块还属于白鹤堂分支,不宜久留。”


    白鹤堂是灰色组织,去年在警署的雷霆行动中被取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余孽苟延残喘,通过帮助海外的富商做一些非法勾当,企图东山再起。


    但穿过滨州地的西北方,有寰途的新工厂,沈宗年今天有去视察的行程吗。


    谭又明若有所思,却已不能再去问钟曼青。


    他问汪思敏:“今天没耽误你事吧?”


    “没,”汪思敏今天是去私人银行处理个资,所以穿得随意,这种地方,只要有钱披个麻袋你也是甲方,“我刚好办完事要回去。”


    谭又明让她把自己放到伯利丹顿街。


    “今天谢了。”他下了车微弯下腰透过车窗道别。


    汪思敏将大黑墨镜从头顶放下来:“不谢,还你人情。”


    谭大少一向是海市吃喝玩乐的风向标,上次文旅论坛交流会的采访主动提了她新开业的画廊酒店,宣传效果很不错。


    汪思敏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要不然她才懒得掺和别人的私事。


    “走了。”汪思敏升上车窗踩足油门扬长而去。


    第39章 危墙将倾


    伯利丹顿街正值晚高峰,走了帕加尼来了路特斯,谭又明和卓智轩约好了今天去他的酒店吃晚餐。


    卓智轩路上堵了近半个钟,问:“你到这边来干什么?”


    谭又明耻于说自己跟踪沈宗年,含糊道:“有事。”


    卓智轩审他:“自己过来的?”


    “怎么了?”


    卓智轩把手机扔给他:“自己看吧。”照片抓拍得很模糊。


    “无聊。”


    卓智轩:“你真的跟汪思敏在相亲?”


    谭又明:“不是,碰巧遇上,搭个顺风车。”


    卓智轩打着方向盘,旁敲侧击:“聊不来?”


    “相亲聊不来,合作有可能聊得来。”


    卓智轩欲言又止,他忙着八卦让别人加塞了,紧急刹车,谭又明身体往前一扑,幸好有安全带绑着:“卧槽,你好好开,汪思敏飙一百五十迈都比你稳多了。”


    卓智轩气道:“你少在那五十步笑百步!”


    酒店经理已经在门口迎候,进了厢关了门,谭又明把一叠薄薄的合同初案扔给他:“看看。”


    他脱了外套挂在红木衣挂上,连腕表也一并松下:“怎么样。”今天在家办整理出来要给沈宗年的合同,虽然还只是草拟。


    卓智轩才翻了两页就眼红道:“你这是连老婆本都豁出去了?”


    谭又明坐下解袖扣,奇怪道:“我老婆本就这些?”


    卓智轩忿忿瞪他一眼。


    谭又明看他翻了半天不吭声,忍不住问:“到底怎么样。”嘴唇嗫嗫:“会……理我的吧?”


    卓智轩人已麻木:“给我吧,我理你。”他虽是卓家长孙,但并不受宠,就连这酒店也是他虽当家但股份寥寥。


    谭又明笑了:“我给你的还少吗?”


    这是实话,谭又明对他很大方,卓智轩平衡些许,中肯道:“何止会理你,会感动死好吧。”


    谭又明满意了,嘴唇翘了翘。


    卓智轩看不得他那一副样子,斟茶无语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闹成这样可不常见。”


    谭又明收了笑,将老爷子寿宴那晚之事和盘托出,忿然道:“也不能全怪我好吗,你自己说,是不是他有错在先。”


    卓智轩听到什么订不订婚的,两眼一黑,欲言又止:“你……我……唉……”


    谭又明凶煞拍案:“我说错了?”


    “不是……就是……”卓智轩斟酌言辞,谭又明又突然变了脸。


    卓智轩也不禁紧张起来:“又怎么?”


    谭又明拿起手机,见鬼似的,确认两遍,眨眨眼:“沈宗年让我明天回家吃饭。”


    “啊?”


    “这是,递台阶的意思?”谭又明挑挑眉,虎牙却已露出来,显得蔫儿坏,正愁他不知道怎么去开这个口。


    “是、是吧。”卓智轩有点跟不上,已被他们搞晕。


    谭又明哼笑一声,又看了两遍,放下手机。


    “怎么不回?”


    “他给我发我就要马上回?”收了信息的谭又明又不是刚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了,染房立马就开张,“等着吧他。”


    把人吊一晚上到时候再拿出这份合同,沈宗年可不得感动死?谭又明单手托着半边脸畅想美梦。


    一条信息反复确认过不知几遍,总算等到翌日下班。


    沈宗年驱车到平海园区往常等谭又明下班的地方。


    人流高峰,谭又明却不坐专属电梯,员工高管们见到他都有些意外,电梯里响起一串的“谭总好”。


    谭又明一面回应一面发信息:【你到了?】


    【嗯。】


    谭又明面不改色讹人:【我怎么没看到。】


    沈宗年将车窗打开扫了一眼,确定没看见谭又明,索性开门下车直接站在车旁边等。


    园区里停了不少车,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不爱将车开下泊车场。


    少时,平海行政主楼的自动玻璃门开了,谭又明和一群下班的员工们从大楼里走出来,光鲜亮丽的精英男女里,属他最瞩目。


    “谭总,沈先生又来接你啦。”一个胆子大的行政道。


    “哪呢,”谭又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怎么没看见。”


    一个技术还好心给他指:“喏,那棵紫荆树。”


    沈宗年站在车门边,罕见地没打电话也没看手机,就这么安静地靠着车门,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察觉打探的目光偏过头来,隔着花木与人流和谭又明对视。


    紫荆秾丽多情,沈宗年冷情,员工里不知谁小小地叹了一声:“沈先生帅死个人。”


    谭又明率先移开视线,遂又挺直脊背,在众目睽睽下不紧不慢地向他走去,先发制人:“原来在这里,我都忘记了,半天找不到。”


    他明着讽刺对方的接送服务缺位太久,沈宗年懒得计较:“上车。”


    谭又明睨着他,没动。


    沈宗年心里叹了声气,不跟他计较,把车门拉开,让他坐进去。


    谭又明久违坐上宾利副驾,一时竟有些恍惚,他的游戏机还在,抱枕原位未动,车门侧箱放着他最常喝的茶饮,就连天桥的落日都和以前的每一天下班一样,却又掺杂无法言明的情怯与陌生。


    短短小半个月,亦似漫漫好几年。


    沈宗年的手机在中控台响起,谭又明下意识去拿,却又犹豫,直到声停。


    沈宗年当没看见,谭又明有些失望,摆少爷架子不说话,却禁不住频频拿余光扫开车的人。


    沈宗年忍着不去看他,打了把方向盘:“看什么。”


    谭又明索性直接转过头盯他,目光炯炯,趁机恶狠狠出气:“你自己邀我吃饭还不准我看你!”


    沈宗年转过头,远处天街似一幅巨幕绣屏,金色悬日燃烧着跳出来,斜阳落到谭又明脸上,晕了一层丹色,人面桃花,比黄昏更鲜活生动。


    沈宗年收回视线,转了话头:“想吃什么?”


    谭又明一拳打在棉花上,报复道:“脆皮叉烧深井烧鹅豆豉排骨蛏子秋葵西芹虾仁,还要一盅五指毛桃老火汤。”


    沈宗年只当报菜名听了个响,一样也没给他做。


    但也没有糊弄,从冰箱拿了备好的食材,准备做五菜一汤,全是他爱吃的。


    谭又明小半个月没有回来,大摇大摆巡逻领地,敏锐地动了动鼻尖:“怎么有烟味?”极淡的一丝。


    沈宗年手动了动,说:“可能是应酬时衣服上沾到。”


    其实他也有段时间没回来住了,自从谭老寿宴后失眠成了常态,沈宗年索性也住进公司当园区留守员工,走之前叫家政来从里到外清扫通风过的,奈何谭又明鼻子实在太灵。


    门口的发财树没死,不是小桔子生长的季节,但叶片是青绿的,黄金闪闪发亮。


    谭又明绕进自己房间,那只已经有些旧了的熊猫还坐在床头顶着黑眼圈等着他回家,衣柜里的各式衬衫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是沈宗年整理的,因为阿姨的叠法不是这样。


    谭又明在自己床上滚了一圈,脸埋进枕头,不知道自己唇角是弯起的。


    沈宗年进了厨房忙活,谭又明翻出游戏机盘起腿坐在客厅沙发玩,就像他们无数次吵完架后一样,一个不着痕迹地递台阶,一个心照不宣地走下来,水过无痕又重归于好。


    直到谭又明心满意足地吃完饭,正要拿出那天在家办草拟的担保合同给人惊喜,就听到沈宗年问:“谭又明,有想过接手北角项目的股份吗?”


    如果说柏林道上的争执只是一道裂缝,那么这一句试探则是高墙上砸下一块板砖,危墙将倾。


    北角CEP是寰途和平海捆绑最深的项目,从人员结构、股权分配到管理架构,从上游资源开发到中游制造生产再到下游运营销售。


    如果说别的什么大项目都是祖辈父辈留下来的硕果,那么CEP几乎就是他们从零孵化的种子,这个项目几乎是明明白白标着“沈宗年”、“谭又明”这两个名字,而非“寰途”和“平海”。


    一起种下的果实,解绑像抽筋扒骨,谭又明和沈宗年的联系又少一层,不死也要掉层皮。


    谭又明一时懵在原地,皱起眉问:“为什么?是不是做能源项目寰途有资金压力?”他扔下餐具就要去掏合同,“我这——”


    “不是,”沈宗年直视他,“是公司的规划方向有了倾斜和转移,这样兼顾对项目的发展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现在不是要计划引入人工智能的投资。”


    这是汪家的强项,但对方一直在观望中,所以那天谭老寿辰的露台上,谭启正才会跟谭重山反复提及。


    沈宗年很会为谭又明着想:“要是你有了绝对股权,也能有更大的决策权。”


    他把选择权完全留给谭又明,至于对方想选汪家李家还是谁家,那不再是他有资格管的事。


    谭又明听完去取合同的手不尴不尬地愣在半空,从昨天一直持续到前一刻的好心情已如潮水退去。


    换做往日他早就跳起来了,但此刻,他只是垂眸看着光了盘的碗碟,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不要忘记今天是来求和的。


    谭又明告诉他:“平海不需要那么大的决策权,需要的是一个势均力敌、全方位配衬合拍、永不背叛的合作伙伴。”


    沈宗年索性把话再说明白一点:“你说的是寰途,还是我。”


    “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要到欧洲的新项目赴任,将会由执行董事负责日常事务,我不能再代表寰途,”而且,某种程度上,沈宗年同意谭启正的观点,“相衬、合拍的合作方好找,长久的、深度缔结信任的利益共同体不好找。”


    赴任北欧再度重提,谭又明面色微敛,沉声道:“我不这样认为。”


    他张狂道:“没有甲方适应乙方的道理,北角的项目汪家不做,有的是人做,我平海缺一个靠谱的第三方吗?”


    外面传平海是“铁打的寰途,流水的合作方”,谭又明认为没说错,无论再来多么强有力的帮手,寰途都是无可取代的。


    沈宗年静了片刻,问:“谭又明,你统计过寰途和平海的竞合程度吗?”


    谭又明张了张口。


    沈宗年好整以暇:“从十年前的渠道共享、代销分润,到合伙的鉴心出现,高度合并,再到落日岛的孵化。”


    “现在北角CEP,体量越来越大,产业链和生产线相交升幅太快,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很危险,过犹不及,上次被叫去政署的谈话,你应该也没有忘记。”


    谭又明总要结婚的,谭家未来总会有一门亲家跟平海缔结更深厚长远的联盟,对方不可能容忍寰途作为第一顺位排在前头。


    沈宗年不让谭家为难,也要对公司负责,不说私情,单就利益,也盘根错节,他亲手厘清关系和腾出位置比以后有了新的第三方再被迫退出要好得多。


    谭又明不吃这套,据理力争:“那跟我们业务竞合有什么关系,纯粹是无良外资想钻空子找事,我们才考虑引进第三方。”


    “但就目前来说的市场占有率来说,寰途和平海都处于高势的扩张期,兼收竞合明明是利大于弊,凭什么因噎废食!”


    沈宗年想问他,那以后呢,任留这个版图扩张得越来越大,两条线缠得越来越紧,以后要如何收场,等到生扒硬拽要腾出一个空位那天将会如何惨烈,如何难堪。


    谭又明可以不想这些问题,但沈宗年不能不想。


    第40章 一帆风顺


    “那就是我们的理念出现了分歧,”沈宗年每一次都可以迁就谭又明,但这一次真的不行,“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遍,寰途并不是要跟平海割席,只是要退回到一个合理的、科学的、它原本该在的位置。”


    一个安全的距离,无论是沈宗年还是寰途。


    谭又明不接受这个理由,蹙起眉:“沈宗年,你给我一个真实的原因。”


    沈宗年顿了一下,谭又明,其实很聪明的。


    话兜了半天,谭又明不想再陪他装:“如果是因为寿宴那天晚上我说的那句话,我向你道歉,”他严肃又郑重,“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不是故意要划清界限,也没有想过订婚这种人生大事会不请你,这不可能,而且、而且,”他几乎是有些无措道,“是你自己先对我避之不及我才一时气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


    沈宗年马上说:“不是,和这个没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寰途和平海的捆绑的确超过了合理的限度,”沈宗年的手握紧,面上显得平静而理智,“为了它们今后各自的发展,必须进行合理的利益切割。”


    “我驻欧也不是因为你,更不是因为什么矛盾,谭又明,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永远不会,无论何时,都绝无这种可能。”


    “对谭家我也永远只有感恩,做这个决定只是它纯粹符合企业利益和商业规律,就这么简单。”


    沈宗年话讲到这个地步,就是没有余地的意思。


    前一刻的佳肴此刻翻滚成胃里的惊涛骇浪,谭又明压住心悸和痉挛,抬眼直直地看着他,那目光并不凌厉,却仿佛穿透沈宗年的灵魂深处:“所以,凡事只要符合利益就可以了?”


    “沈宗年。”


    “你要为了你的新前程放弃我们一起孵化、一起招商、一起谈判的项目。”


    “不是放弃,”沈宗年还是那样理性,甚至冷酷,他是天生的谈判高手,还贴心为你权衡利弊,“我向你保证,除了股份转移其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中游的制造生产线原封不动,下游的售前人员也不需要回到寰途。”


    “我们可以签订单方商业优惠条款,平海永远享有寰途的最惠客户待遇。”


    但平海的最惠客户可以不必是寰途。


    “除了北角,平海所有的其他项目也继续在寰途保有绝对优先地位和选择权,包括你个人名下的公司,我会用我所有的——”


    “闭嘴!”谭又明终于忍不住踹了桌腿一脚,“谁特么稀罕!你是施舍乞丐还是在打发我?”


    “最惠客户条款都被你想出来了,沈宗年。”


    “凭什么?有了更赚钱的项目就要跟我拆伙。”


    “你想得美,”谭又明指尖颤抖,暴躁地点了支烟压住胃里的蠢蠢欲动,挑衅地抬起下巴,“如果我说我不接手,你打算怎么办。”


    沈宗年不算意外:“我会转给其他有意的谭家人。”他了解这谭又明,更了解这个家族,总归会保证股份在谭家手上。


    他这样直接又周全,干脆得有点伤人了,谭又明冷笑,觉得对方可怕,可怕到实在是可恨。


    这是用亲戚来压他,他可以不收,但家族里的其他股东绝不会放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谭又明如果坚持不要,压力会集中到他身上。


    “总归你是一定要抛手了?”


    沈宗年喉咙滚了滚,平静地看着他。


    谭又明变得冷硬:“回答我,是不是。”


    沈宗年这次没有再妥协:“是。”


    “所以这是最后的晚餐?”递台阶的短信,亲自到平海接送,他爱吃的菜,久违的冻柠,还有平时不让多吃的甜点做收尾。


    沈宗年皱起眉:“不是。”


    “那是什么?”谭又明一句话都不再信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


    沈宗年身上现在一点也找不到刚才在厨房做菜的温暖了:“这是做能源项目评估的决定。”


    谭又明自嘲一笑,自顾自说:“不止吧,去首都那次,大年初五那次,还是更早的什么时候。”从前没注意,可是一而再再而三,谭又明不得不惊觉,原来沈宗年已经想走很久了。


    胃里的痉挛已经有些抑不住,沈宗年眼睁睁看着他从下午那朵夕阳下的桃花枯萎成月光也照不到的枯蝶,可是如果他这个时候伸手,并不是对这只蝴蝶真正的保护。


    “沈宗年,”他听见枯蝶发出嘶哑的声音,宣判他,“你不是要去北欧,你只是想离开我。”


    沈宗年的手悄然握紧成拳。


    一张桌布下,面对面,两双手,都颤抖,谭又明指尖刺痛,将那叠从家办拿回来的合同重重掷在桌上:“这个本来是要送给你的。”


    没想到破冰晚餐变散伙饭,示好的礼物也变成拆伙分账。


    他喉咙滚动,赤着眼,咬着牙:“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的信息和电话,昨天收到你信息的时候我很高兴,高兴得连饭都忘记吃,一晚上没睡着,在想今天要跟你好好说话,不要冲动,不要再跟你吵架。”


    “我们这段时间已经吵过太多架了,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也知道,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


    “又想你收到这个会高兴吗,要不要再送点别的什么,显得不那么敷衍,显得我真的很重视,现在我宁愿自己昨天没有接到过这条短信。”


    “我不知道我又哪里惹到你了,我他妈真不知道,我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谭又明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只知喃喃剖诉心迹:“从小到大,你只要一回沈家,我就提心吊胆,你在外面飘了两年,我没睡过一天好觉,但是你现在说你要直接一走好几年,时差颠倒,归期不定,你有想过我吗?”


    “有想过妈妈吗?想过老太太吗?一个直到现在你每次出差都会来偷偷打电话问我你安不安全,最近开不开心,一个千叮咛万嘱咐你要是再回沈家让我一定跟着,不能单独放你回去。”


    “你长这么大了,她们不好意思再问东问西,怕你觉得拘束,就来问我,还只能偷偷问,大家都担心你,怕你不安全,怕你不开心,在这家过得不快乐,你现在要走那么久,问过她们吗?”


    “不敢要求你父母在,不远游,但你就这么自己做了决定,说一不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有想过这个家吗?还是,”谭又明自嘲笑笑,“你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家,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家人,也根本不在乎我和她们。”


    “自从你来到家里,无论什么时候,有好吃的我第一个想到你,有好玩的也第一个想送给你,礼物、家人和朋友,所有我有的东西我都想给你一半。”


    谭又明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对一个人这样好。


    “我自认为这些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永远的家人,原来只有我自己这样想。”


    “祖怡婚宴上他们都笑黄家兄弟阋墙,拆伙分家,因为钱财分道扬镳,我还觉得不可理喻,怎么这么俗,甚至可笑,原来有一天也会轮到我自己,我才是最大的笑话。”


    真心情谊算什么狗屁,利益至上才是真理。


    谭又明很失望,大概是真没想到他们会变成这样:“还真叫三婶说对了,哪儿有什么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


    真金白银面前,亲恩情谊一文不值。


    他日茶余饭后,他们又将成为谁的笑柄。


    彼此静峙。


    大概是真的被伤了个透,谭又明反而没有力气再生气,他平静看着对方,轻声地一字一句宣布:“沈宗年,你他妈就是全天下最没有良心的人。”


    沈宗年面容依旧冷静,仿佛并不在乎他的指控。


    他越平静,谭又明越控制不住情绪。


    “你就是仗着我对你好,舍不得真的生你气,你才敢这样对我,一次两次三次。”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是个傻子每天屁颠屁颠围着你转,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连生气都气不过三天,所以怎么磋磨都没关系,你高兴了就顺着,想走了就打发,反正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巴巴地先来找你。”


    话一出口就很难再压制,尽管它早已成了情绪的宣泄,而非真实的表达。


    “这么多年心里觉得我很烦吧?但是又要因为长辈对我百般忍耐,如今阻碍你追逐野心的步伐,难以摆脱,只好拆伙,”他深吸口气,烟过了肺,挤走氧气,吐出半个烟圈,“兄弟做成这样,真的没意思。”


    “好没意思。”他垂着眼,厌倦地说。


    “股份你不想要我会叫人去接洽,家里你自己去解释,我不会帮你说话,”谭又明真要无情起来也相当冷漠,他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留最后一句,“沈宗年,北欧路远,我祝你一帆风顺。”


    他把烟按下,关门离开。


    沈宗年不辩驳也不挽留,一动不动地沉默着,拿过他没抽完的那支烟放进嘴里,一点一点,珍惜抽完。


    卡宴打着右闪驶入左仕登道,路边树下靠着个人,垂着头捂着腹,司机以为是喝懵了的醉虾刚要避让,车灯闪烁两下,发现竟是自家少爷。


    司机连忙停好车下去扶他,看他面色苍白,着急地问:“少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或者回老宅叫林医生来看一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点了少爷突然说要去公司。


    “不用,回园区吧。”


    谭又明的手臂有些抖,外套从臂弯掉落在地,司机帮他捡了起来。


    北角项目股份转让的事被沈宗年交给下面的高管,事关谭又明,高管不敢有半分马虎,每回来向他请示许多细节,沈宗年都只是说一切按照最惠客户条款原则。


    蒋应到达拳馆的时候,没想到他会在。


    场馆没有清场,但工作日的会员场地人不多。


    陪练装备专业,护齿护踝一应俱全,沈宗年只简单着了黑色训练服和红色拳套,旁的护具都不戴,更显得肩膀宽阔,劲瘦凌厉,肩胛和腰腹的薄肌内敛,是长年真枪实弹训练出来的原始力量感和侵略性。


    蒋应问经理:“沈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经理说:“差不多半个钟。”


    新的回合,沈宗年拳势凶猛,下潜闪身,多次后手直拳和上勾拳,拳拳到肉,毫无智取,异常野蛮。


    可若说他胜心重,却又在陪练接连击中肋区之后放弃进攻,甚至消极防守,“砰”地一声,肩上多了几道击痕和淤青。沈宗年下盘很稳,丝毫没有后退和躲避,感受不到撞击和痛意般立在原地,那几道刺拳仿佛是他主动迎上去的。


    陪练迟疑,裁判示意暂停,沈宗年说没事,继续。


    蒋应又看了两个回合,沈宗年对疼痛的忍耐拥有异常高的阈值,是他十六岁那年在意国无意的发现。


    彼时被追踪的沈宗年已遍体鳞伤,但神智清醒,表情平静,蒋应请医生到庄园里为他看诊,断言如果换个人不可能撑过六个小时,这具身体已经伤到了内脏,并且附有大面积的感染。


    蒋应非常吃惊,因为沈宗年已经挨过了整整六天,那些疮痍的皮肤之下是已经溃烂了的血肉。


    意国的相遇很短暂,彼时蒋家处于转型的关键期,断臂自保,产业转移至南欧,引起了当地乡绅贵族的觊觎,沈宗年为报他曾经的举手之恩,在蒋应于马术俱乐部被围堵时挺身。


    逃脱之后沈宗年摸了摸口袋,神色凝重地回头,蒋应一把拉住他:“做什么?”


    沈宗年:“你先回去,我落了东西。”


    蒋应再次惊异:“你不要命了,他们还没走远。”


    沈宗年没解释,拂开他快步回去。


    蒋应拦不住,后来才发现他回去找的是一根红绳,系着一枚玉,玉是碎的,图案不明,不过后来也没有看见沈宗年戴过。


    “你打不打?”新的回合结束,陪练下钟,沈宗年站在拳台上,咬开拳套,问蒋应。


    蒋应将运动包甩在肩上:“跟我打可得认真点,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换好衣服上台,两人交手,沈宗年收回了一些注意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


    比起一较高下,练习和发泄更多,沈宗年的强项在散打,这类综合格斗和蒋应打了个平手,两方几近完全消耗了体能,蒋应解开拳套喊停:“差不多得了。”


    台上灯光昏暗,进了盥洗间蒋应才看清沈宗年身上的青紫,无语道:“你是特意来挨揍的?”


    沈宗年:“不至于。”


    蒋应有话直问:“吵架了?”


    “没有。”


    “没有怎么卓智轩鸽了我出岛的行程天天往平海跑。”


    沈宗年点点头,去拿换洗的衣物:“你倒是挺清楚。”


    蒋应一噎,沈宗年进了单间关上门。


    离开时,拳馆经理相送,笑着问:“谭少怎么没一起过来。”谭又明酷爱运动,滑雪赛艇都喜欢,从前沈宗年过来练习空手道,他也就跟着来攀岩,经理感慨:“好久没见到他了,上回托我订的那副拳套已经到了,沈先生要一起带走吗。”


    沈宗年手顿了顿,说:“下次你自己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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