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天鹅绒之夜 > 20-30
    第二十一章 “声音的声。”青年笑道,……


    那是两年前, 小告在伤心咖啡馆乐队担任主唱,同时经营着和朋友合伙的刺青店,眼睛还很明亮。


    夏季的某一天, 她的店里迎来了两个陌生客人。因为想找小告刺青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海内海外, 小告只接待预约的人, 但那天是个例外:雨太大了,预约的两个外地客人堵在高速路上来不了,她让店员放假,自己看店, 于是出现了一整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她当时正用键盘写歌,有人推开门,问:“这是小告的店吗?”


    梁栩是跟一个男人来的, 她看起来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小告看她几眼, 说:“参观可以,未成年人不能刺。”


    女孩掏出身份证给她看, 她挺吃惊:“你十九了?”


    女孩点头。和她同来的男人看起来年长一些, 但也是张十分年轻的脸。虽年轻,但完全不显稚气, 是在社会上历练过的模样。他叼着烟,从头到尾都不怎么说话。小告看他:“你认得我?有预约吗?”


    “没有。”男人按下火机, “没预约不能刺?”


    “禁烟。”小告伸指往店门口一划。


    男人点点头,咬着烟出门了。外头大雨滔天, 他站在屋檐下点烟。小告目光转向那女孩。女孩在墙上看了好几种样式, 最后目光落在小告手腕上:“可以刺这种的吗?”


    小告奇道:“你确定要刺这么朴素的?”这刺青纹理复杂, 但必须凑近细看才知道,平时瞧着就是个很普通平凡的字样。若是不为炫耀或者展示,会选择这种朴素纹样的, 一般都是为了纪念。女孩在纸上写下“木习习”三个字,小告见如此简单,自己手头又没有工作,便决定破例一次,为这个不速之客服务。


    画纹样的时候很顺利,当小告在女孩面前打开一次性刺青工具的包装时,她明显感觉到女孩的畏惧。


    “是你自己想刺吗?”小告站起来,挡住门口男人的视线,低头轻声问,“你可以诚实回答我。”


    女孩看着她,保持着沉默。


    “刺青不是在身上画图那么简单,我要把颜料注射入你的皮肤,先割线,后打雾。”小告很少会对客人这么详细地说明,她看出这姑娘是第一次刺青,“会痛,每个人对痛感的耐受能力都不一样,但我也会尽量保证你不痛。”


    她一边说,一边装好机器,跟她解释每一个步骤和每一个工具的作用,最后握持刺青针。“我现在用这个割线……也就是画轮廓。”她说,“我再问你一次,是你自己想刺青吗?没有人逼迫你?”


    ——“没有。”


    回答她的是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的男人。他站得略远,小告只能闻到他身上一点点的烟气。男人的悄无声息和古怪态度,不知为何让小告浑身不舒服。她回头看他一眼,再一次问女孩,这回语气更加强硬:“喂,你亲口告诉我,你确定吗?”


    女孩点头,颤抖伸出了手臂。


    宋沧听得认真,忽然问:“你不是不给别人用这种手法刺吗?”


    小告:“就是因为给她刺,我产生了阴影!”


    女孩哭得太厉害了。她并未嚎啕,却一直不停流泪。小告开始为它割线的时候她还正常,割线到一半,她就开始无声淌泪。小告问她是否太痛。很多刺青的人都会在割线阶段无法忍受痛楚而举手投降,小告强调:“现在放弃是很正常的。”


    女孩在摇头之前,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小告身后的男人。小告不得不回头告诉他,自己工作时不喜欢别人参观。


    小告已经无法想起男人模样,大概很普通,没有任何值得深记的特征。男人很听小告的话,再次走到店门口抽烟。但女孩并未停止哭泣。小告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说话。小告不得不停手:“不刺了,不收你钱,走吧。”


    女孩这才止住眼泪:“对不起,我不哭了。”


    “你要真的不愿意,你说啊。”小告嘀咕,“这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刺青会在你身上留很久,你做好决定再来。”


    “我要刺。”女孩说,“这是我的名字。”


    她把名字告诉小告,但小告听过就忘了。这事儿给她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便是“木习习”和女孩的眼泪。刺好后男人付的钱,两人在店里休息到雨停才走。小告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那个手法,每次想用,她总想起女孩眼泪鼻涕一泡接一泡的惨状。


    “那男的叫什么……sheng哥?”小告在路楠手心写出拼音,“我听见那姑娘这样叫他。”


    路楠和宋沧默默记住。这个读音能对应的汉字太多了。


    “你们认识她啊?”小告举起手,指着大拇指下方的手掌皮肤,“我记得她手上有一颗红色的痣,在这里。”


    果然是梁栩。


    “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路楠宽慰她,“是我的一个学生。”


    “你是老师?”小告很感兴趣,“教什么的?”


    话题就这样转移开了。宋沧坐在一旁不出声,脑子里正飞快地捋目前所知的一切事情。高宴告诉他两个“朋友”的详细信息时,宋沧立刻从梁栩和章棋两人中确定了更应该关注的一个:章棋。两个人搜集资料、制作长图、四处发散,这里头一定有一个领头的家伙。在得知章棋的头脑和身份之后,宋沧更加笃定:他和章棋有点像,聪明又自负的人不喜欢被别人指挥,他们只愿意引导别人。


    所以他根本没在意过梁栩。得知梁栩见到路楠竟然失策到涉水逃跑,他更笃定梁栩是个胆小的、害怕惹事的人。


    但小告说的这一切让他产生了新的想法。


    梁栩明明不情愿甚至害怕刺青,她为什么坚持要在自己手腕上刺名字?带梁栩去纹身又是什么人?这个怪男人会跟路楠遭遇的事情有关系吗?


    路楠和小告聊得很开心,他的预料没有错,这俩人脾气相合。路楠的一只手搁在草地上,宋沧借机轻轻按住。路楠回头瞪他,但没有抽开。宋沧心里有点儿得胜的快乐,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小告笑了:“谁在骂你?”


    此时此刻,沈榕榕正在自己的店里,给路皓然发语音:【我再也不是你妹妹心里最独特的人了!】


    她一晚上给路皓然发了十几条语音,全都是控诉路楠背叛了自己。又不好说出路楠跟梁晓昌分手的事儿,宋沧的存在也得保密,她控诉许久,路皓然听得云里雾里,只在她连续输出的间隙里回一句话:“你冷静点,我听不懂。”


    沈榕榕心情极差,就连路楠当初跟梁晓昌谈恋爱,她都没有这么强烈的被剥夺感。路楠可以跟宋沧玩儿,跟宋沧周旋,她相信路楠壳子底下那个真的灵魂不会轻易被坏东西宋沧吸引。


    但她担心的事情正隐隐约约地萌芽。


    朋友之间的占有欲有时候很奇怪,沈榕榕和路楠好到路皓然曾有段时间怀疑她俩有什么特殊关系。沈榕榕坐在店里生闷气,一时想立刻奔到音乐节救路楠,一时又提醒自己没这资格,那是路楠自己的感情。


    自从路楠开始在故我堂工作,回家之后十句话里至少有七句跟故我堂或者宋沧有关系。沈榕榕警觉到现在,已经产生了逆反心态,就连路楠主动邀请她去故我堂做客,她都不愿意去了。


    夜里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她在店里发呆,员工忙活来去,都不敢跟她搭话。


    她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造型师,店面时尚精致,一楼是美发美容区域,二楼和三楼则是造型设计和摄影专区。店里忙碌,她越坐越气闷,抓起车钥匙就要出门。


    有客人推门而入,店内顿时灌满雨声。前台的姑娘问他是否有预约,对方急匆匆问:“你们这儿剪发多少钱?”


    沈榕榕正从里头走出来,看到来人吃了一惊:“高宴?!”


    高宴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有一撮醒目的红色,和头发粘成一小团。


    “这是什么?谁给你做的造型?”沈榕榕上手去摸,发现那团红色完全粘住头发,无法搓掉,“你去演滑稽戏吗?”


    “这是你的店?”高宴也吃惊。


    两人同时开口,沈榕榕语速太快,高宴问完才答她问题:“去采访,刚回来。被事主泼了油漆。”


    沈榕榕收好车钥匙:“我帮你剪。先洗头吧,我去换身衣服。”


    高宴自然是乐意之至,紧紧跟在她身后。


    “找个别的人帮你洗,我上楼拿工具。”沈榕榕左看右看,“小肖?”


    一个看上去跟高宴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从里间走出来。


    “你现在有空吗?”沈榕榕问,“给我朋友洗个头。”


    店长开口,青年自然点头。沈榕榕回头向高宴介绍:“店里新请的学徒,脑子活,人机灵。你叫他小肖就行。”


    她匆匆跑上楼,青年帮高宴寄存挎包,见挎包外层几乎湿透,又叫人帮忙擦拭干净。高宴躺在躺椅上,青年笑着问:“先生怎么称呼?”


    “姓高。”职业使然,高宴是个话痨,本来就喜欢跟人套近乎,加上这是沈榕榕的店,他更加起劲,“你呢?你叫什么?”


    青年边说边打开了水。水温合适,高宴舒服得闭上眼睛:“哪个sheng?怎么写?”


    “声音的声。”青年笑道,“肖云声。”


    第二十二章 细长的影子从她脚下,延伸……


    水声淅沥。肖云声起初话不多, 只是耐心洗头。他手上力气适中,高宴舒服得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肖云声问了句:“你跟我们店长是老朋友吗?”


    高宴心头燃起莫名的竞争心态, 心想这小青年长得端正, 难道也看上了沈榕榕?他很快回答:“我跟榕榕认识不久, 但很投缘。”


    肖云声点头:“我进店两个月,还从来没见店长要给谁剪过头发。”


    高宴一激动,差点坐起来:“真的?!”


    水和泡沫甩了肖云声一脸。他笑笑把高宴按回躺椅:“店长很少在一楼活动的,二三楼才是她的工作空间。”


    高宴一边道歉, 一边听肖云声说这家店的事情。这店是沈榕榕和几个朋友合伙开的,但主事人、决策人都是沈榕榕。她是服装设计出身,还是个学生时已经在行业内工作, 小有名气。


    “你刚来没多久, 知道的东西倒是挺多。”高宴说。


    “嘘,高先生千万别跟店长讲。”肖云声小声说, “都是我们这些学徒私底下聊天说的。”


    作为一个学徒, 他的年纪大了点儿。他说自己做过快递,做过外卖, 也自己开过小店,但碰上疫情不幸关张, 最后来这儿当个学徒。“虽说是学徒,如果表现好, 是可以跟理发师学手艺的。”肖云声说。


    高宴只是觉得有些怪, 既然做过这么多工作, 为什么还要换个行业从最底层做起?再回头做快递、做外卖,收入不会比学徒更低。但各人有各人打算,他与肖云声只是陌生人, 也不便多说,笑笑便罢。


    和肖云声聊天挺开心,他告诉肖云声自己是《萦江日报》记者,跟法制线的,今晚去采访一起邻里斗殴事件当事人,不幸被当做对方仇家,吃了一身红油漆。衣服要不了了,现在看了这头发也得狠剪。


    正说得高兴,手机响了。高宴拿起屏幕一看,是“宋沧”。


    停车场里,宋沧打开车门,对手机说:“问你个事儿。现在结案了,手机还在警方手里吗?”


    “这我可不知道。”高宴又猛地坐起,水和泡沫乱甩,“怎么了?你要许思文手机干嘛?”


    正挠着他头发的肖云声停手了。


    “我们想看思文手机里的照片。”宋沧看着远处仍跟小告开心聊天的路楠,“跳楼那天,思文在学校里反复多次看手机,但警察说手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们想起她特别喜欢拍照,说不定她的照片里有一些秘密。”


    “你问你姐要啊,问我干啥。”高宴看见沈榕榕走下楼,声音降低,“有捷径不走,又给我惹麻烦。”


    “我当然会问。”宋沧说,“当时候请你顶包,谢谢。”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高宴一头雾水:“什么东西,气死我了。”


    那双力道不轻不重的手又回到他脑袋上,催促他躺下。肖云声笑着:“可以继续了吗?”


    “可以可以。”高宴闭目。直到洗完,他才意识到肖云声后半程几乎没说过话。


    沈榕榕已经在镜前等待高宴。肖云声给高宴端来一杯咖啡,随即回到里间。他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打开信息。一个名称是黑白棋子图像的账号给他发来信息:【你知道宋沧是谁吗?】


    半小时前,肖云声的回复是:【不认识。】


    他给对方发信:【这个宋沧找过你?】


    手机很快响起。电话那头是年轻的声音,肖云声静静地听,一言不发。


    “章棋,不用紧张。”肖云声最后说,“你替我提醒梁栩,不要多嘴,不要乱跑。她上次跳博阳溪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直接让自己暴露了。现在是关键时刻,警方已经结案,我们全都安然无恙。这个人我会想办法去查,你们现在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别给我添乱。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也不想出事,对吗?”


    他循循善诱,手机里良久传来应答:“知道了。”


    挂断电话,肖云声在更衣间的镜子里整理自己仪表。他系好衬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手指轻轻颤抖。宋沧,宋沧——他不停默念,并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时的宋沧已经和小告等人告别,载着路楠上了高速路。朋友们担心他夜间疲劳驾驶会出事,宋沧却有必须赶回去的理由:明天一早,他要给订货的客户送货上门,而货物至今还在故我堂,没有打包好。


    “工作还没完成就出来玩,不务正业。”路楠说。


    “让你开心比工作重要。”宋沧答,“这是标准答案吧?”


    路楠咋舌:“油死了。”


    宋沧:“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两人一车,见到休息站路楠就催他开进去歇一会儿。回程的天气十分晴朗,满天星子闪烁。宋沧去买吃的,路楠靠在车头看星空。休息站里不少参加音乐节回来的年轻人,意犹未尽地唱歌弹琴,在飞蛾扑扑的灯下跳舞。


    那些淤积在路楠心里的恐惧、不安和长久的愁绪,经过这一夜已经消散不少。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想念妹妹了,诉说对她的愧疚,怀念时也尽可以坦荡,不必背负沉重的枷锁。这道枷锁是周喜英给她套上去的,她花了十几年适应,在今夜被歪打正着的宋沧卸了下来。


    路楠觉得天地畅快,风也畅快。她脱了外套系在腰上,跑进年轻人的舞场,跳了一小段踢踏。


    灯光里她腰身细瘦,活泼伶俐像春野里蹦跳的小鹿。宋沧拿着两瓶水站在一旁等她,路楠用他的发圈草草扎了个丸子头,纤细颈脖被昏黄灯光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色,每次旋转,目光都与宋沧眼神擦过。长到小腿的裙摆在旋转中展开、收束又展开,她最后收势,伶仃地站着,细长的影子从她脚下,延伸到宋沧身上。


    宋沧用水瓶砰砰为她鼓掌。


    与青年们告别,路楠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跑回他身边。宋沧顺势去牵她的手,路楠灵活从他手里抽走一瓶水:“谢谢。”直接往前走。


    宋沧跟上:“什么时候和我跳个舞?”


    路楠回头看他:“你会跳?”


    宋沧:“会一点。”


    在路楠怀疑的眼神里,宋沧不得不再次强调:“这次也没有骗人。”


    两人启程时,宋沧告诉路楠,他已经联系了高宴,拜托他去找许思文家里人借手机或者电脑。许思文的电脑和手机是同个系统,照片可以在云端传输读取,即便没有手机,拿到电脑和开机密码,他们也能看到照片。


    路楠惊呆了:“高宴……居然能拿到许思文电脑?”


    宋沧轻咳一声:“他是记者,有身份,而且我看……我听说许思文家里人很信任他。”


    “天呐,”路楠由衷地、感激地感慨,“高宴好厉害。”


    “……”宋沧强调,“也就还行吧。”


    沈榕榕店里,高宴连打几个喷嚏。


    “有人想你。”沈榕榕正仔细为他修剪掉被油漆黏得结实的头发。


    “不,肯定是宋沧在骂我。”高宴揉揉鼻子。镜中的他是一个全新的形象,换了发型之后竟有几分陌生的帅气。


    “你们关系还真好啊。”沈榕榕哼一声。


    “嗯,很好。”


    “物以类聚。”沈榕榕咔嚓一剪,“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宴忙说,“其实也没那么好,普通朋友而已。”


    他的头发很难处理,沈榕榕剪得极其细致。两人热烈聊天,各自说宋沧和路楠的事儿,最后高宴在沈榕榕逼迫下艰难达成共识:宋沧和路楠根本不合适。


    “你多劝劝宋沧,让他放过路楠。”沈榕榕说,“路楠是个乖孩子,宋沧这种人一旦沾上,她就走不出来了。”


    高宴从镜子里看沈榕榕。沈榕榕扎起了她卷曲的长发,手腕灵活,剪子一点一点地重新雕琢高宴。她只关注高宴的头发,唯独在高宴聊起宋沧的时候,才多一点儿兴趣,但主要也是骂宋沧的兴趣。高宴绞尽脑汁想找新话题,忽然想起沈榕榕的机车。


    “下次载你。”沈榕榕很大方。


    高宴喜上眉梢:“好呀!”


    “等你帮路楠摆脱宋沧这个坏东西之后。”沈榕榕补充。


    高宴:“……”他痛苦皱眉。


    一番修剪,他脱胎换骨,成了个新鲜的高宴,在镜前反复琢磨自己的全新发型。沈榕榕凑近,与他在镜中对视:“是不是太帅了,不符合你的身份?”


    高宴心花怒放地接受这个赞美,不停推眼镜。


    沈榕榕:“给你打个折,880。”


    高宴:“……”他掏出手机,再度痛苦皱眉。


    离开时肖云声给他拿来挎包,接过挎包的高宴习惯性地打开,检查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反倒多出了钥匙串儿。肖云声说这是店里的纪念品,是个可以用的U盘,他向肖云声致谢,把钥匙串儿还给肖云声。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不是不信任你,是我当记者的习惯。”高宴解释,“录音笔、工作证、手机和备用机,时刻都要带在身上。这里头都是报道资料,涉及当事人和案件隐私,是不可以碰的。”


    “那,高记者,能跟你拍个照吗?”肖云声问。他说自己从不认识记者这样有文化的人,想交个朋友。高宴便以为他是想跟自己这个“店长朋友”套近乎,虽有些别扭,但想到自己方才语气太重,这人又是沈榕榕店里的,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再见!”肖云声恭敬地在店门口目送他离开。沈榕榕拎着车钥匙出门,奇道:“他是你朋友还是我朋友啊?这么热情。”


    凌晨五点左右,宋沧终于把路楠送回了家。为了不打扰沈榕榕休息,路楠这次回的是自己家。


    她下车后向宋沧致谢,宋沧:“我先回故我堂打包东西,中午来接你。送货之后我还得去收货,带你熟悉熟悉故我堂业务。”


    路楠开心答应,话音还没落,身后传来又硬又冷的一声:“路楠。”


    路皓然正从小区里走出来,目光在路楠和宋沧以及宋沧的车上来回打转。


    “你……你居然……”路皓然把路楠拉到一边,低斥,“你做这种事情,怎么跟梁晓昌交代!”


    宋沧饶有兴趣地趴在车窗上看路皓然,在路皓然瞪他的时候还热烈地挥了挥手。他想起关于路楠那些私生活混乱的传言,心想这个又是谁?


    紧接着,他看见路楠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


    “我已经把梁晓昌甩了。”路楠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罢了。”


    路皓然:“……什么时候的事儿?小昌昨晚还去看妈妈了,说打算跟你年底结婚。”


    话音刚落,路皓然便见到向来温顺可亲的妹妹双目圆睁,因愤怒而冷笑:“什么玩意儿?!”


    第二十三章 “梁栩在我这里,她带来了……


    梁晓昌知道周喜英和路皓然不喜欢自己, 交往时路楠邀请他许多次,他都难得上门。这次没有路楠作陪,居然主动拜访, 路楠光听这第一句就已经觉得不对劲。


    原来是周喜英生病了。梁晓昌前几日联系周喜英, 还没说上两句话, 周喜英就说头晕不讲,挂了电话。他立刻又联系路皓然,才知周喜英颈椎病犯,头晕得起不了身, 一直躺着。


    当天夜里他就屁颠屁颠拎着补品上门了。


    路楠咬牙:梁晓昌主动联系母亲和哥哥,只能是一个原因:他要告状,告自己的状。


    “妈现在怎么样?”她问, “怎么不告诉我?”


    “之前不是和你吵过一次么, 她不让我说,我给你送了点儿东西来, 顺便告诉你这件事, 但你又不在家。也不算严重,老毛病了。”路皓然看看她, 又看看身后仍未离开的宋沧,压低声音, “你们真的分手了?”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路楠想了想, “我会再找梁晓昌说清楚的, 你不用管。”


    路皓然看她的眼神有点儿陌生:“不需要我或者榕榕出面?”


    路楠:“……你们出面有什么用?”


    路皓然:“以往你们吵架, 都是我和榕榕调停。”


    路楠笑了一下:“不需要,我自己能解决。”


    路皓然:“不用找他了,他说了今晚还会来。”


    路楠:“……?!”


    梁晓昌的电话像被封印了, 极难打通,所有信息也一概不回。路楠发来的信息,无论是伪装得很温柔甜蜜,还是恶形恶相威胁称自己会找上门去,梁晓昌看过就罢。他和路楠相识这么久,太熟悉路楠的性情了:她再不乐意的事情,只要周喜英开口,她就绝对不会拒绝。


    两个人的婚姻已经是势在必行,梁晓昌早昭告亲朋好友,此番绝不能让路楠脱手。


    晚上下了班,正好七点多,他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填饱,又拎着两手礼物登门。周喜英不好对付,但她极爱面子,梁晓昌相信有昨天的一番敲打,今日再动情谈谈分手对两家人的影响,尤其是对周喜英和儿女的影响,她会成为说服路楠的重要助力。


    才走到周家门口,梁晓昌就隐隐听见里头传出的谈笑声。不止一个人,热闹得很。


    他心中狐疑,举手敲门。很快有人开门,他吃了一惊:“楠楠?”


    路楠笑得很甜:“你来啦。”


    梁晓昌心头一喜,跨进门:“等我很久了?”


    但立刻,他僵在了玄关。——客厅里除了周喜英、路皓然,竟然还有他自己的父母!


    路楠接过他手中礼品放在玄关:“进来吧,叔叔阿姨等你很久了。”


    梁晓昌目光立刻变得凶恶复杂。路楠有父母的联系方式,这尴尬场面自然是她一手促成,但两人恋爱的各种争执从来不牵连父母,梁晓昌压低声音:“你干什么?!这是你我的事情,和我爸妈没关系!”


    路楠背对客厅灯光,也挡住了身后众人好奇眼神,冷冷地看梁晓昌:“我想干什么,得看你先做了什么。”


    她拉着梁晓昌往客厅走,梁晓昌甩开手,愈发觉得路楠古怪:“你是不是疯了!”


    他声音很大,客厅里顿时一静。周喜英立刻不悦:“梁晓昌,你说什么呢?”


    “几位长辈都到齐了,我跟小昌有件大事想说。”路楠笑眯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大家报告,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对。”


    梁晓昌脸都白了,梁家父母察觉气氛古怪,面面相觑。周喜英瞥自己儿子,路皓然端坐沙发低头喝水,一言不发。


    “我跟小昌已经分手了。”路楠说,“谢谢叔叔阿姨对我的照顾,你们以后好好保重身体,我会记挂你们的。”


    三个老人都愣了,看完路楠看梁晓昌。梁晓昌赔笑:“闹了点儿矛盾……”


    “不是矛盾,是分开了。”路楠强调,“而且不可能复合,没有商量余地。”


    她斩钉截铁,梁晓昌父母面色也渐渐不好看。梁晓昌气急败坏:“疯子!你是不是劈腿了?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路楠终于可以万分肯定地回答:“这跟别人没任何关系,只是我不留恋你了。”


    梁家两个老人愈发阴沉,起身要走。梁晓昌左右为难,忽然指着路楠:“你……”


    他手指几乎戳到路楠脸上,路楠正要抵挡,路皓然已经站起把他拦住。路皓然比他高大,梁晓昌收手,扭头出门。路皓然把他带来的东西递给他:“带走吧,扔了就浪费了。”


    梁晓昌怒吼:“那就扔了!”走几步又回来抢过礼品。


    关上门的时候,路皓然还听见等电梯的一家人相互低声指责,梁晓昌更是一句话不敢多说。路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老人气恼、不解。这问题路皓然也没法回答。他也想知道答案。


    客厅里气氛凝滞。周喜英撑着额头:“怎么就分手了?”


    路楠:“相处不下去,就分了。”


    周喜英也有些恼怒:“你那事情好不容易过去,我还以为你以后能安分一点。怎么又搞出这样丢脸的事情来!还故意把人家爹妈叫到家里,你到底想什么!你现在27岁,不小了,上哪里找梁晓昌这种条件的人?他不是还有公司股份吗?以后养你也没有问题的!”


    以往周喜英唠叨,路楠总是以温柔的沉默应对。只要周喜英发泄完、说完,就可以相安无事。但她开口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生我辛苦,养我辛苦,但我不可能再跟梁晓昌这样的人在一起。”


    路楠说这话的时候心口有很钝的痛楚。周喜英常把当初照顾她多么辛劳挂在嘴边,但常跑医院的那个,是妹妹而不是姐姐。


    周喜英被她的忤逆气得手抖,正要责骂,头忽然又晕了。路皓然忙搀扶她回房休息,出来后也不知说什么好,拍拍路楠肩膀。


    收拾好客厅的狼藉,路楠和路皓然聊了一会儿。路皓然如今住大学教师宿舍,只有必要时才回家。家中只有周喜英一个人,为了防止梁晓昌以后再来,路皓然决定最近暂时搬回家中照顾母亲。


    他很想问路楠,早上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谁。那是与梁晓昌完全不同的类型,就连不那么懂车的路皓然也看出,他驾驶的那辆车价值不菲。但见路楠心不在焉,他最后给妹妹煮了碗面,看着她吃下。


    临走时,路楠进卧室跟周喜英告别。周喜英听见她进来,立刻转身,面朝里躺着。


    路楠坐在床边,看见母亲床头挂着一张老照片,是一家五口人拍的照。她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被超市门口的人忽悠了,说拍照免费,拉着一家人去了照相馆。不料拍照确实免费,但印照片却要两百多块。父母亲起初舍不得,但见照片上一家人喜气洋洋,最后还是咬牙掏了两百块,拿回一个装裱精美的相框和照片。


    照片质量挺好,许多年也不褪色。虽然已经很久不看,但路楠仍记得那一左一右依偎路皓然的,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妹妹。


    床头柜有水,路楠拉开抽屉想看看周喜英吃的什么药,周喜英忽然冷淡道:“别乱碰我东西,出去!”


    路楠便合上了抽屉。“妈,我回去了。哥哥说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我也会过去帮忙。”


    得不到周喜英回应,路楠站起身。她忽然很想问周喜英一个以往绝不会有勇气开口的问题。


    “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她声音里有很轻的颤抖,“我真正的名字。”


    静立片刻,她始终没有得到周喜英的答案。路楠有些伤心,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在床头柜放下几百块,转身走了。


    ——“桐桐。”


    回头时周喜英已坐起身,她苍老的脸看着路楠,是路楠非常陌生的表情。


    原来母亲也会这样愧疚。路楠没有回应她的呼唤,与路皓然告别后离开了。


    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儿的宿舍区,原本是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许多熟人搬走了,许多老人离开了,只有年年月月按时开花、结果的榕树一如既往。路楠走在被榕树枝叶切割的路灯里,哭出声来。


    她那久久压抑的自我,被宋沧呼唤苏醒,正一发不可收拾地敲动她的身躯和心魂。


    跑到宿舍区门口,远远就看见沈榕榕的机车。沈榕榕把头发放下来,正靠着机车吃棒棒糖。


    路楠朝她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放声大哭。沈榕榕一头雾水,但立刻以更紧的力道拥抱她,无声给她支撑。


    路楠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她。关于音乐节,关于宋沧牵她穿过的晚风和星空,关于宋沧的问题,关于那颗气球,关于周喜英和她自己。沈榕榕没有问,也没有说一句话,衔着棒棒糖任由路楠靠在自己肩上痛哭,偶尔轻轻抚摸她有些冰凉的长发。


    等路楠哭够了,沈榕榕给她擦干眼泪:“成小兔子了。”


    路楠挽着她的手,有种难得的安全感。“回家。”她靠在沈榕榕肩上,“我跟你说昨晚的事情。”


    沈榕榕:“不想听流氓的事情。”


    路楠用还带鼻音的声音笑:“那我不说了。”


    沈榕榕跨上机车:“你先说,听不听那是我的事。”


    路楠坐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你是不是又瘦了?腰好细。”


    “忙死了,店铺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设计师。”沈榕榕发动车子,机车隆隆作响,驶了出去。


    “你不是喜欢故我堂的设计吗!故我堂是钟旸设计的,我帮你问问宋沧看他认不认识人……”


    路楠的话被迎面狂风吹跑了,沈榕榕一句也没听见。路楠说了半天,沈榕榕在红灯前停下:“你手机是不是在震?”


    是宋沧打来了电话。


    “来故我堂。”宋沧言简意赅,“梁栩在我这里,她带来了一个视频。”


    第二十四章 但路楠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宋沧发现梁栩的时候, 她已经在故我堂外面徘徊了很久。


    孤零零的一个女学生,又不是周末假日,她站在行道树下, 一双眼睛直勾勾看故我堂门口。三只猫蹲在店里瞄她许久, 宋沧才察觉门外头有个幽魂般的人物。


    他开门时气流牵动风铃, 霎时间声音大作。原本发呆的梁栩吃了一惊,宋沧大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进来说说话?”


    梁栩和宋沧相互之间从未真正见过。宋沧不知道她突然来访,是为了许思文的事还是路楠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宋沧单刀直入。


    梁栩缩着肩膀坐在沙发上, 半天才翻起眼皮看宋沧。“我知道你是许思文的舅舅。”她说,“我见过她到你店里来。”


    宋沧不说话,沉着目光看她。


    梁栩这样的年纪, 又不像章棋那么难对付, 她很快在宋沧阴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思文是自杀,但是又不是自杀。”她说, “我有证据。”


    路楠抵达故我堂时, 宋沧正坐在二楼的楼梯上发愣。他撑着脑袋一言不发,路楠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让路楠去找梁栩谈。


    梁栩显然也被这俩人的组合吓了一跳:许思文的舅舅, 和许思文坠楼事件最无辜的受害者,竟然这样熟悉。但宋沧叮嘱过她不要多问, 她把手机交给了路楠。


    手机里是一段镜头歪斜的视频。视频里有男孩和女孩尖锐的笑声。画面在一阵混乱后稳定下来, 有人握持手机拍摄一面墙壁。墙壁上写了大大的“拆”字, 贴满各类小广告,一个身穿亮黄色羽绒服的人站在墙壁前。从身形看是个女孩,但怎么都看不清面目, 羽绒服的大帽子把她整个脑袋都盖住了,她还戴着口罩。


    画面中她伸手比划,还大声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闭嘴!!!”有人大吼。握着手机的人后退了几步,把整个画面摄入。


    除了墙前的黄衣女孩,镜头前还有两个人,距离她大约七八米。俩人都穿着校服,其中一个校服背后有醒目的“附中”字样。他们脚下有许多空酒瓶子。


    “到你了,梁栩。”穿附中校服的男孩对身边女孩说,“上啊。”


    那时候的梁栩头发比现在短,她回头看摄录视频的人,不料章棋抬腿踢了她一脚。“动手,立刻。”章棋从地上拿起一个空的酒瓶子,“要不你和她换一换?”


    梁栩接过酒瓶,仍在犹豫。章棋冷静地发声:“我数三声。三,二,一……”


    话音未落,梁栩把酒瓶朝墙边的黄衣女孩扔去。酒瓶在距离女孩还有两米左右落地、碎裂。声音让墙边的女孩发抖。她捂住自己的头蹲下。


    “站起来。”这次拿起酒瓶的是章棋,“思文,站起来。”


    路楠背脊发冷,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重重扔出酒瓶,这个酒瓶准确无误地砸在墙上,在蹲下的许思文头顶炸开。她发出尖叫。章棋又扔了一个:“别哭,站起来。”这回酒瓶砸在许思文脚下,碎片四溅。她不敢不听从,颤巍巍起身,因为恐惧而佝偻着。


    “张开手,就像那幅画一样。”章棋摸着下巴,在镜头前踱步,似是回忆,“你是美术生,你一定看过吧?达芬奇画的人体。”


    许思文张开双臂,背脊紧贴墙壁站立。拍摄视频的人窃笑。是个男的。


    章棋再次催促梁栩:“继续啊。”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从不焦急,说到最后还笑了一声,把已经退出画面的梁栩拉到身边。


    “梁栩,你们是朋友,对吧?”章棋抚摸梁栩的头发,用非常温柔亲切的语气说,“我下手不知轻重,但你不一样。你一定不会让你的朋友受伤的。”说着把一个酒瓶硬塞进梁栩手里。


    梁栩终于第一次在视频里开口:“求求你们……”她的视线从章棋脸上,转移到拍摄视频的方向,“我不……”


    还没说完,章棋轻轻地打了她面颊一下,让她面向自己。这可能并不痛的巴掌让梁栩僵住了。她不敢抬头,接过了章棋的酒瓶。


    接下来,一个接一个的空酒瓶从梁栩和章棋手中,扔向许思文。章棋扔得很稳,每一个都在很靠近许思文的地方炸裂,梁栩手上没准头,有的落在许思文前方,有的砸歪了。章棋再一次笑着提醒她之后,她扔出的最后一个才砸在许思文腹部。


    酒瓶已经没了。许思文蜷缩着捂住腹部,拍摄视频的人走近她,把她从地上拖起来。黄色羽绒服的帽沿露出许思文粉色的头发,男人扯下她的口罩,她一脸的鼻涕和眼泪,狼狈不堪。


    “笑一笑。”男人后退两步,“给你个特写。真是大师级的画面,哈哈……”


    他似乎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许思文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动弹,男人伸手拍拍她的脸,蛇一样粘腻的声音:“脱衣服。”


    视频中止了。


    路楠浑身发冷,几乎站不住。她揪住梁栩衣领,梁栩连忙摆手:“没有!他们没有碰思文……只是拍了她……一些……照片。”


    “……只是?!”从未见过的狂怒的风暴席卷了路楠的脑海。她想起许思文那天在自己办公室里的痛哭和颤抖。原来如此,原来许思文不敢说,也不能说。


    路楠后悔得想扇自己耳光。她为什么不多问?为什么不多给许思文一些支持?


    她把梁栩摔在沙发上,梁栩捂着脸低低哭出声来。“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哭得颤抖,就像当日走进路楠办公室的许思文,“如果我不按照他们的指示做,我就会变得跟思文一样……”


    ——“他们是谁?”


    宋沧已经从楼梯上站起。


    “除了章棋,还有谁?”


    他走向梁栩,浓重的影子覆盖在少女身上,他双目亮得可怕,像两束能烧死人的火。


    梁栩却不答。她用衣袖擦干眼泪鼻涕,蜷缩在沙发上。“我是被逼无奈……”


    “还有谁!!!”宋沧一把抓住她肩膀衣服。


    “宋沧!”路楠拦住宋沧,“冷静点。”


    “你们见过章棋。”梁栩说,“想知道还有谁,可以从章棋那边找。五一假期,有个地方他们一定会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


    是一个酒吧。


    Hela


    路楠把宋沧拉到一旁,竭力让自己平静,开始询问梁栩更具体的事情。


    梁栩有所保留,许多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全都摇头应对。路楠看了视频,能理解她的恐惧。


    通过初中同学梁栩认识许思文之后,章棋和许思文关系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热络。许思文觉得章棋长得不错,跟他见面、吃饭玩耍很快乐,但章棋对许思文毫无兴趣。


    三人为什么会发展成视频之中的扭曲关系,梁栩闭嘴不说。她只告诉路楠,在三人之外还有另一个人,是连章棋都能控制的狠戾角色。欺辱许思文是他们的兴趣,甚至是四个人每次见面的例行节目,并不一定像视频那样激烈,有时候是更莫名其妙的把戏,比如让许思文空腹喝下十瓶啤酒,如果吐出来,数量则翻倍。


    许思文除了成为他们欺辱的对象,还要不断供给金钱。她家境优渥,有自己的小金库,吃喝玩乐,各种消费,全都是许思文的小金库买单。他们手里掌握着许思文的□□和视频,她不敢不听从。


    梁栩叙述的许多事情,是路楠从未听过甚至从未想过的。


    讲述还在继续,宋沧忽然截断话头:“你说的第四个人,是sheng哥吗?”


    梁栩瞳孔大震,张口结舌。


    “他全名是什么?现在在哪里?”


    梁栩死死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如果不是路楠拉着,宋沧一定会用尽所有方式逼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深呼吸后再度提问:“你被他强迫带去刺青。为什么?你明明不愿意,为什么不跑?”


    少女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右腕。


    “他用许思文的视频和照片胁迫她,所以许思文不能摆脱。”宋沧死死盯着她,“你呢?你被什么胁迫,才会去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


    宋沧敏锐得让试图隐瞒的梁栩毫无还手之力。


    梁栩偷窃成瘾,小到橡皮铅笔,大到钱包手机,她都偷过。技艺娴熟之际,她隐蔽得也很好,从未被人抓住过。


    “但你被他拍到了。”宋沧断言。


    梁栩垂头,双手十指相互缠绞:“……如果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绝对不会答应他的……”


    路楠忽然问:“那章棋呢?章棋又是被什么胁迫?”


    梁栩眼神瑟缩。


    “你到故我堂来,是因为章棋告诉你,我和宋沧找过他。你知道我们在追查什么。”路楠低声说,“你愿意暴露自己,寻求我们的帮助,是想摆脱章棋和那个男人。这件事单凭你自己根本不可能,你也不愿意自己偷东西和欺凌许思文的事情暴露,对不对?那你应该告诉我们更多,你帮我们,我们才能帮你。”


    在梁栩面前的是两个头脑清晰的成年人,她毫无招架之力。她最后连连摇头。“你们去这里找章棋。”梁栩指着桌上的卡片说,“我不能说更多了。”


    凡是涉及“sheng哥”的事情,她一概不开口,只说章棋知道的更多,她是被章棋拉下水的。


    沈榕榕一直在门外等路楠,她见店内气氛沉重,不便参与其中。路楠拜托她送梁栩回家,等两人离开,路楠才转身回故我堂。


    宋沧的反应太古怪,她有点担心。


    陌生人离开,小猫们立刻精神百倍,一个个窜到路楠脚下喵呜喵呜地讨摸。宋沧抓起白猫抱在怀中,低头不说话。路楠和他一起坐在木阶上,肩膀挨着肩膀。


    “你还好吗?”路楠没想到宋沧竟然会为自己和许思文的事情这样动摇。她握住他的手掌。


    宋沧反手,与她掌心相贴。


    “你比我还难过。”路楠说,“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宋沧无法说出实情,他的秘密和他的痛苦一锅粥地在心里狂沸,烫得他浑身都疼,胸口最疼。他想起去年秋天许思文曾在夜间到故我堂找过他,而他当时不在。她的突然拜访,是因为自己受到了欺凌吗?宋沧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他当时不能给许思文支撑,于是许思文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曾寻求过帮助,但没有人能帮她。


    “我们去报警吧。”路楠说。她已经把梁栩手机上那段视频转移到自己的旧手机。梁栩声称自己只有这一段视频,但如何从拍摄者手中获取,她避而不谈。“梁栩隐瞒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肯说的,一定是对她自己不利的。报警是最好的……”


    “等等,不要报警。”宋沧说,“许思文坠楼的事件已经结案,不可能重开。梁栩和章棋是未成年人,这个‘sheng哥’是否成年,我们不知道。如果他们三个都未成年,能追究到什么程度?”


    路楠愣住了:“你要做什么?”


    宋沧起身:“我想起一件事,我去拿……我去问高宴要许思文的电脑。”


    “高宴已经拿到了?”宋沧抓起手机就走,路楠匆匆追到门口,“宋沧,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就在这里,你等我。”宋沧折回头,他显然被巨大的痛苦煎熬着,但路楠无法得知具体内容,“路楠,等一等我,好吗?”


    路楠点头:“我不会走,你放心。”


    宋沧驱车前往医院。住院楼区域已经不得进入,他在门口徘徊,远远地看着已经灭灯的病房。许思文的病房漆黑一片,她始终没有醒来。


    在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宋沧终于流泪。门口的保安和医护人员看他几眼,并不在意。在医院里,是每天、每一刻都会有人哭的。宋沧擦了眼泪,给宋渝打电话。


    “姐,我到医院了。”他问了许思文现在的情况,随后才知宋渝受不住每天照顾病人的劳累,请了两个护工,自己则回家了。


    宋沧叮嘱姐姐多保重,挂了电话才想起自己找姐姐的真正目的。他再回拨电话,却无人接听。宋沧直接驱车前往许家。


    门铃按了很久,宋渝才穿着睡衣出来应门。宋沧很诧异:“张姨呢?”


    住家的保姆休假了,家里只有宋渝一个人。宋沧正斟酌怎么跟姐姐说许思文的事情,楼上传来走路声音。


    “姐夫也在?”宋沧问。


    匆匆走下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


    男人与宋渝道别:“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俩人都不太敢看宋沧。宋沧扶额,等男人离开了,才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被他撞破,宋渝在最初的尴尬之后故作坦荡:“好几年了。我公司里的人,知根知底,没有二心。”


    宋沧:“……你怎么能,把他带回家?你怎么……思文还在住院啊姐。姐夫呢?他知道吗?”


    宋渝坐下,笑了笑:“彼此彼此。他在外面有两个家,包养的女人比思文大不了多少。”


    她被宋沧的眼神刺伤了,忽然歇斯底里起来:“这种事情他能干,我不能干?!凭什么男人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彩旗飘飘,我这五六年只有一个男人,我做错了什么?我也是女人,我也需要……”


    “思文知道你们的事情吗?”宋沧打断她的话。


    宋渝一愣:“不知道。”


    宋沧并不相信。他在这瞬间想起许思文微博和空间里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孤单的鸽子,狭窄巷弄,破败的门窗,还有她孤零零站在海边的背影。


    她知道的。她清楚一切。


    “等思文高考结束,我们就会离婚。”宋渝说,“财产什么的分得也差不多了。但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思文的考试……”她想起许思文现状,突然间说不下去。


    宋沧不再置喙。这事情没有他插嘴的份,他也倦于处理。问宋渝要了许思文的电脑,宋沧转身告别。但在离开之前,他没忍住,回头跟宋渝说:“思文一直希望你们分开。她从五年前,你们认为她开始变得叛逆的时候,也许已经知道了。不要把自己的孩子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扔下惊愕的宋渝,宋沧驱车离开。夜路上人车都少,他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红灯前险险停下,宋沧给了自己一巴掌。


    手机屏幕一亮,路楠发来信息:小心开车。


    对,还有路楠。宋沧如冷水迎面浇下,忽然冷静:许思文跳楼,是因为被欺辱。那章棋和梁栩这两个与路楠素未谋面的学生栽赃污蔑路楠,背后是否也会有sheng哥的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真正与路楠有仇的,是“sheng哥”。


    想到这个神秘的、蛇一样可怕的男人藏在暗处,对路楠露出含毒的蛇信,宋沧霎时间毛骨悚然。


    他在路口停车,拿着电脑跑回故我堂。故我堂亮着灯,远远的听见小猫们在门口的叫声,路楠用竹竿挑下风铃,准备打烊。她站在光线和风一样爽朗的铃声里,春裙被吹得微微拂动,看向跑过来的宋沧。


    宋沧霎时间觉得自己乱跳的心回到了原处。


    在今夜这场混乱的漩涡里,他因为自责,无法凭借自身努力摆脱泥淖。但路楠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宋沧跑到她面前,气还没喘匀,先张开双臂抱住路楠。这拥抱紧得像一场潮水,能把人彻底淹没。


    第二十五章 宋沧看她,两人眼光都藏了……


    这一夜故我堂门口的紧抱, 成为路楠日后回忆时,一个永远绕不过去的痕迹。


    宋沧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得很陌生。路楠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如果路楠有一层面具, 那么宋沧也有。他的面具更牢固, 更难以摘除, 路楠偶尔能从他年轻的笑容里窥见一点儿真心的痕迹,但总是很快被调笑覆盖。


    紧抱路楠的宋沧没有了面具。他用他自己的手碰触路楠,用他自己的呼吸急喘,箍住路楠的双臂是如此真实的双臂, 没有半分虚假。


    他们是在这一个拥抱里彼此理解的。同样的痛苦成为透明的荆棘,缠绕在他们的手脚上。静夜里只有小猫和路楠手中风铃的声音,路楠听见宋沧胸口的心跳, 急促澎湃。


    看到宋沧手里的电脑后, 路楠不佩服宋沧,她佩服高宴。“高宴是怎么拿到许思文电脑的?”路楠盯着接通电源开机的电脑, “这可是许思文的私人财物, 怎么会随便就给了高宴?”


    宋沧已经从之前的震愕和难受里恢复过来。他脑筋急转,迅速想出一个可信的说法:“许思文父亲跟《萦江日报》一直有生意往来, 高宴和他认识。你也知道,高宴调查许思文的案子, 热心得很。她爸妈很感激高宴,这些对高宴只是小意思。他那张舌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假的说成真的。”


    路楠:“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宋沧:“我可没有他那么坏啊。”


    路楠:“总之我讨厌说谎的人。”


    宋沧按下开机键的手指微微一顿。猫们此起彼伏地轻声喵呜喵呜喵呜, 像给他伴奏。


    电脑需要密码。宋沧怔住了。他被宋渝有婚外情的事儿刺激, 竟忘了这个关键。


    路楠撑着下巴看他:“快问问高宴。”


    宋沧:“……”


    路楠:“他神通广大,电脑都能拿到,一个密码算什么。”


    她双眼明亮, 毫不怀疑。宋沧感到奇怪:“你怎么好像特别信任高宴。”


    路楠想了想:“同样的一件事,高宴和你都能做,我肯定会相信高宴。”


    宋沧难得一笑:“为什么啊?我就这么不像个好人?”


    路楠:“宋老板很有自知之明嘛。”


    心头微微一动。宋沧咂摸路楠称呼自己的称谓。身边所有朋友都喊他“宋十八”,就连沈榕榕有时候也这样称呼,但路楠偏不。她只叫“宋老板”,这称呼一出来,宋沧就知道路楠在讽刺自己。唯一的、独特的称呼。宋沧看她,两人眼光都藏了钩子,轻轻一碰便激起火星。


    “快联系吧。”路楠起身,“你饿吗?我煮点东西吃。”


    夜已经很深了。她却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我只是觉得,你今晚想跟人说说话。”路楠垂眼看他,“或者我现在就走?”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宋沧为什么沮丧和痛苦。她仅仅是回应了宋沧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的话语:他急切地需要陪伴。


    “……我来吧。”宋沧起身,把她按回沙发,“你陪它们玩儿。”


    在厨房忙活时,宋沧联系了高宴。


    为了保护许思文,他略过视频的内容不说,只讲他手里拿到了事件相关的重要证据。高宴已经躺平,正给沈榕榕发一些“晚安,你睡了没,今天吃了啥”之类的无营养短信,一听这话立刻跳起:“什么证据?”


    “你听过KK酒吧吗?”宋沧把梁栩留下来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地址是……”


    “我知道。”高宴说,“去年发生过火灾,幸好没伤到人,年底才重开的。酒吧老板叫康康,我见过,他跟这事儿有关系?”


    “不知道。”宋沧停顿了一下,“酒吧里有我们想找的人,那个人可能被称为‘sheng哥’。汉字不知道是哪个,知道五一假期他会跟章棋一起去KK酒吧。”


    高宴耐心听他说完今夜发生的事情,抓起床头平板立刻开始记录。“你是对的。你和路楠都见过章棋,只有我最合适。”他肯定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章棋是高三学生,只有一天半的假期,他能出门的夜晚仅是5月1日当夜。


    高宴傍晚时分已经在酒吧附近徘徊游荡。他衣领里别了摄像头和微型麦克风,做好暗访的准备。以往为确保安全,记者进行暗访总会有同事在外围与他保持联系,今晚仅他自己一个人。高宴也不太在意,KK酒吧他去过,不是龙潭虎穴。


    七点半左右,酒吧灯亮起,负责检查通行码和测体温的两个年轻男孩戴着口罩出现在门口,一人红发一人绿发,染的还是荧光色,像门口钉了两盏灯。康康酒吧位于热闹的夜生活中心区,名气很大,出入的人并不少。高宴始终坐在酒吧对面的餐厅里,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章棋从家中到康康酒吧,必然经过他楼下的路口。


    将近九点的时候,高宴终于看见章棋。


    章棋穿一身轻薄的套头卫衣,戴着眼镜从路口经过。高宴心道万幸!他没有换隐形眼镜。疫情期间人人套着大口罩,实在难以辨认面目。


    高宴立刻结账下楼。他今天换了装扮,加上不久前沈榕榕给他剪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玩咖。


    眼看章棋顺利进入康康酒吧,高宴紧随其后。在门口扫完码、测完温,绿毛小兄弟看高宴,高宴也看他。四目相对片刻,对方问:“你会员码呢?”


    高宴一愣:“什么会员码?”


    “今晚只接待会员,不是会员的您请离开。”绿毛小兄弟看起来吊儿郎当,举手投足倒还挺有礼貌。


    高宴:“我办会员。”


    绿毛:“年费一万三,您刷卡还是扫码转账?”


    高宴连退三步,举手告辞。


    他给宋沧拨号,准备申请活动经费,才刚拨通,忽然被人拉住手臂。“高宴?”沈榕榕眉飞色舞看他,“你也来看康康脱口秀啊?”


    沈榕榕是跟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她活泼地把高宴介绍给身后各位,高宴高兴得几乎结巴。得知高宴进不去,沈榕榕挽着高宴的胳膊走向酒吧门口,给老板康康拨了电话。才说几句,红绿灯两位小兄弟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谢啊。”一进门沈榕榕就松开了他的手,高宴忙拉住她,低声,“我来查许思文案子关键人物。”


    果不其然,跟路楠有关,沈榕榕果然兴趣大增。她连朋友也不管了,紧随高宴左右。


    今晚之所以只接待会员,原来是老板康康痴迷脱口秀,自己给自己搞了个专场演出。店里渐渐聚集了百来号人,高宴和沈榕榕在二楼走廊上俯瞰下方人群。这是个总览全场的好位置。


    “那个!那边有个黑框眼镜!”沈榕榕指着角落。


    “不是他。”高宴仔细地看了一圈,很奇怪,章棋不在这儿。


    酒吧另有几条昏暗走廊,通往包厢和VIP场所。沈榕榕即便看了章棋照片也认不出来,酒吧大喇叭里不停地重复“注意保持社交距离,戴好口罩”,人人都像蒙着面具。


    脱口秀很快开始,康康上场后先说了个酒吧起火后重建的笑话。沈榕榕乐得前仰后合,大笑中看见高宴面色凝重,表情一点儿没动摇。


    为了听脱口秀,一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始终紧紧辨认,不敢分心。


    沈榕榕不笑了,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高宴看到了章棋。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并未在一楼大厅逗留,直接拐入旁边的通道。


    高宴立刻转身下楼。他走得很急,直到听见沈榕榕在身后问“你找到了”才意识到,沈榕榕也跟着自己下来了。两人一前一后推开通道门,迎面便是弥漫的烟雾。这是抽烟处,男男女女靠墙站着,纷纷看过来。


    不见章棋。高宴径直走到尽头,继续推开下一扇门。这道门是包厢区域的另个出口,隔着玻璃小窗看了几个包厢,眼尖的沈榕榕在对面出口看见一闪而过的白色帽衣。她提醒高宴,两人立刻紧追上去。


    推开门便是一个小平台,略高于下方路面。平台边上一溜阶梯,走下去就是热闹非凡的夜市。两个戴口罩的年轻人守着出口,大眼瞪小眼地看高宴沈榕榕。


    章棋显然已经从这个隐蔽出口离开了。


    高宴回到通道,非常懊恼。他刚要跟沈榕榕告别,沈榕榕先喊了一声:“小肖?”


    通道里有一个小小的凹处,放着垃圾桶和烟灰缸。肖云声正在这儿抽烟。他先看沈榕榕,又慢慢看向高宴,点点头:“店长,高记者。”


    摁灭烟头,他笑道:“你们也来听脱口秀?”


    沈榕榕:“他没来过这种地方,我带他来见世面。你也是KK的会员?”


    肖云声:“没有。”他扯扯身上侍应生的制服。


    “打工嘛。”肖云声笑得爽朗,“今天我休假,朋友拉我过来帮个忙。”他长得挺讨人喜欢,性格也开朗,三两句话就把沈榕榕逗笑了。


    “你们在找人吗?”肖云声说,“刚刚就见你们匆匆经过。”


    沈榕榕笑笑:“你忙你的,我们回大厅了。”


    肖云声挥手道别。眼看高宴和沈榕榕离开,他的笑容都还未停止,甚至愈加浓烈,最后捂着腹部,仰头大笑。“好快。”他嘀咕,“比我想的还要快。”


    从裤袋里掏出两个钥匙串儿,肖云声把它们踩碎,从碎片中捡起指甲大小的窃听器。他把窃听器收好,拿出手机拨号。


    “计划有变。梁栩我来找,你不用管。”他说,“她失联这几天,可能已经泄露了我们的事情。”


    回到一楼大厅,沈榕榕的朋友们早为她占好两个绝佳位置,她拉着高宴坐下。高宴心不在焉,宋沧说和章棋碰头的人叫“sheng哥”,而那里恰好有个肖云声。他凑近沈榕榕耳朵:“肖云声的情况你熟悉吗?”


    沈榕榕很惊讶地看他:“……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高宴没有点头:“我需要更多的资料。”


    沈榕榕片刻都没有犹豫,当即起身:“招聘店员是别的人管,走,我们去问她。”


    高宴坐地铁来的,沈榕榕一边和他走向停车场,一边扎好头发:“我载你。”


    她换了辆十分醒目的白色机车,语速飞快地跟高宴介绍自己的新宠。把头盔抛给高宴,沈榕榕示意他上车。高宴踟蹰:“这方便吗?”


    沈榕榕奇道:“你好啰嗦。”


    高宴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脏跨上车子。车座有微妙倾斜角度,他胸口几乎与沈榕榕背脊紧贴。为了不让长发扑到高宴脸上,沈榕榕束起头发,一头很长的卷发全藏在头盔里。高宴只能看见她匀净的颈脖和后背的皮肤。她今日穿了件黑色的紧身衣,露出蝴蝶骨与一截腰线,高宴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背挺得笔直,手往后抓住车尾,坐得别扭又危险。


    沈榕榕回头看高宴。她眼睛漂亮,鼻子直挺,回头时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映着路灯光,高宴根本移不开眼。但沈榕榕目光里带一丝窃笑:“高记者,你没坐过这种车吗?”


    高宴摇头:“要不我还是去坐地铁……”


    她抓住高宴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力气很大,语气在坚决中带难以抗拒的温柔:“抓紧我。”


    高宴小鸟依人地抱紧沈榕榕。


    “乖,别怕。”沈榕榕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稳重,“全都交给我。”


    第二十六章 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


    高宴和沈榕榕在KK酒吧调查的时候, 宋沧与路楠正在大学城的一个教师宿舍楼下收买旧货。


    年逾八十的老教授离世,子女们清理他的遗物,箱子柜子扔在宋沧面前。宋沧收买旧货有个原则, 如果装遗物的旧家具也免费给他, 那他会负责帮主人家清理好这些东西。


    几个中年人与宋沧钱货两讫, 纷纷上楼,隐隐的传来一些不太愉快的争执声。


    今夜宋沧开的是面包车,他打开车灯,在灯前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一一翻检收拾。


    有衣服、鞋袜、贴身衣物, 还有笔头、烟蒂、半根铅笔,尽是垃圾般的东西。路楠起初有些忌讳,见宋沧收拾得专注, 不禁也凑过去。


    “像今天这种收旧货的情况, 百分之八十都是垃圾,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是有价值的。”宋沧戴着口罩和手套, 已经迅速翻检完一个木箱, “比如这个木箱,里面的旧衣服没有任何价值, 我整理之后会送到旧衣回收点,怎么处理那是别人的事。但这个木箱很有意义。”


    他拍拍箱盖, 让路楠看箱盖上的一块黄铜铭片。铭片常被人清理擦拭,木箱也保管得极好, 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路楠举起手电筒, 看见铭片上几个汉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这是文物啊。”宋沧笑道。


    老教授是故我堂的常客, 得知钟旸把店子留给这么个看着不可靠的年轻人,起初还十分不满意,后来跟宋沧接触多了, 两人竟成了忘年交。他跟宋沧说许多自己和父辈的故事,父母从长沙迁到昆明,后来因西南联大停办,又辗转来到此处。他在昆明出生,父母都是教师,自小耳濡目染,知道这些旧箱子都是珍贵的纪念。


    老教授的母亲为纪念那段日子,特意让人做了几个铭牌,钉在木箱上。年幼时父母常跟他说一路南迁的困难艰险,这些记忆全都交给了他,再由他交给其他人。宋沧非常喜欢听他说故事,常常和他在故我堂喝茶聊天。


    “这几个都是文物。”宋沧说,“但是也不太值钱。”


    路楠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还要?”


    “得看里面装的什么。”宋沧说,“破衣服烂笔头当然不值钱,我可以让它摇身一变,成为好东西。”


    他一边说,手上一刻不停。两个装衣物的箱子都收拾完了,只找到一些零碎的东西,最有价值的是一套上世纪的军装,宋沧收了起来。余下还有一个箱子、一个柜子。他继续兴致勃勃地翻检。


    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脏乱,或应该避讳。相反,他像挖宝一样探索着陈旧之物,找到有趣的东西,就跟路楠分享。路楠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干脆也戴上口罩手套,和宋沧坐在一块儿收拾。


    余下的箱子里全是杂物,但符合宋沧要求的物件儿多了起来:不能走的旧手表、扎成一捆的书信、三大本分了年份的剪报,分别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珍贵痕迹。


    “赚大了。”宋沧笑得像个奸商,“六千块买下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回本了。”


    层层叠叠的箱底还有一本日记,路楠艰难抽出,发现这本子被老教授保管得很好,封面写的却不是他的名字,字体秀丽,属于一个名叫“柳新月”的人。


    “是她。”宋沧展开一本被撕碎又贴好的结婚证,“柳新月”的名字赫然在目。


    日记里掉下两本陈旧学生证,证件里还贴着照片,两张年轻稚嫩的脸。路楠仔仔细细地看,递给宋沧:“教授和他老婆,年轻时好相配。”


    宋沧:“这结婚证撕过,他们后来离了。”


    路楠问宋沧自己能否暂时扣住这本日记仔细看看,宋沧头都没抬,直接送给了她。路楠正要收好日记,封面夹层里露出边缘带花纹的一张老照片。


    这是一张在宴会上拍下的照片,身穿燕尾服的青年与穿长裙的女子挽手起舞。路楠拿出学生证比对,跳舞的正是老教授和柳新月。


    “柳新月是前妻。”宋沧说,“现在这几个孩子,都是他第二个老婆生的。”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不管是柳新月还是第二任妻子,走得都很早。他最后那半年,人都糊涂了。我来看他,他老问我小梅去哪里了,小梅浇花了没。小梅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再到后来,他连小梅也忘了,天天问我:新月下班没,我要去接她。问得他孩子也心烦。”


    年轻时老教授教书,柳新月在卫生所上班,他下课早了就顺道去接妻子回家,已然成为习惯。老人失智有一定的顺序,最先丢失的总是最近的记忆,就像一本已经写满了的书,他亲手用橡皮从最后一页擦起,把涂写过的痕迹全都清除。一页页往前翻,不停地往前翻——最后与年轻时的、童年时的记忆,久别重逢。


    老教授弥留那几天,话也说不清楚了,宋沧来看他,俯身去听他含糊的声音。听了许久,是在喊:爸爸哎,妈妈哎。


    箱底角落塞着小小的照片。照片背面有钢笔写成的字,某年某月某日周岁留念。相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婴儿。“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张照片。”宋沧递给路楠,“他最后时刻想起来的,就是这两个人吧。”


    路楠几乎要流泪了。她连忙仰头看向天空。夜太黑了,没有星星,云一层层遮住月亮,空气里是充沛的水汽。


    “怎么哭了?”宋沧手上戴着手套,不方便摘下,干脆用手肘粗鲁地给她擦眼泪,被路楠一拳推开。


    “……为什么都丢了呢?”路楠不明白,“他的孩子们不想要这些东西吗?”


    “记忆只对当事人有意义。”宋沧把照片全都归拢到一起,他以往是不怎么收集这些东西的,但路楠想要,他就留着,“你对一个人没感情,你会留着他的旧东西吗?”


    路楠忽然想起高宴他们说过的话。宋沧对什么事情都没有持久的热情,他无法接受一段稳定的、持续的关系。路楠没有追问过原因,但她现在想来,总觉得不太对:他不是接受了钟旸的店,还一直做了这么久么?


    路楠默默收好日记本和照片,宋沧又说:“他们不要,总有人要的。”


    他拍拍装衣服的箱子:“旧衣服,有想穿他们的人。”又用手指点点路楠怀里的日记本,“旧本子,也有想读他们的人。”


    路楠笑了:“你这工作,一下变得高大上了。”


    “本来就高大上。”宋沧说,“你对我有很深的误解,路楠女士。”


    途中宋沧还接了高宴一个古怪电话,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挂断之前他隐隐听见沈榕榕的声音,但再回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他心中暗骂高宴见色误事。


    和路楠整理好所有的东西,不需要的全都用大塑料袋分装好,扔进垃圾桶。柜子没有别的用处,也塞不进已经装满了的面包车,宋沧便在路边拦住两个学生,把柜子送给了他们。


    他做事有条理,但偶尔也随意得让人莫名其妙。路楠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跳脱的思维,把箱子搬上面包车后提醒宋沧:“饿了,宋老板请吃宵夜吗?”


    宋沧极力推荐的夜宵摊点人满为患,不仅面包车开不进那条小巷子,就连他俩买了吃的喝的,也根本找不到落脚地方。两人只好回到车上,宋沧把车开到萦江边停下,两人边看夜景,边解决口腹之欲。


    路楠起初不太相信他的品味,因为宋沧吃东西实在很随便。他能做一手好菜,但只有路楠在的时候才愿意下厨,其余时间烫一碗面、打一个鸡蛋再撒一把黑胡椒,就对付了过去。可他推荐的这个店确实好吃,猪扒包表皮香酥、内里滑嫩,肉汁又多又浓,甘梅地瓜、鱼蛋、糖水这些小吃也相当出色。路楠吃得意犹未尽,摸摸肚皮:“下次跟榕榕来吃。”


    “下次跟我来吃。”宋沧说,“我认识老板娘,有隐藏菜单。”


    天上飘下了一点儿小雨。面包车车门开着,午夜电台里正播着浓俨的《moon river》。两盏黄橙橙车头灯在细雨里也像河,雨丝在光柱里纠缠翻滚。两条金色的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有点懒洋洋。路楠说起沈榕榕的新车,宋沧则聊到店里的黑猫也终于找到了主人,即将离开。想起黑猫那双澄金色的眼睛,路楠忽然不舍起来:“你就没有不舍得吗?”


    宋沧笑了:“都会走的。它们去的地方比我这儿好多了。”


    无言以对的路楠扭头环视周围。她忽然认出这地方:“我跟男朋友分手那天,还在这儿跳舞来着。”她指着不远处的小广场。白天的时候小广场上总是热闹的,退休的老人们在这儿吹拉弹唱兼练舞学艺,非常热闹。


    想起那天自己的心情,路楠仍感到畅快愉悦。直到宋沧喊她名字,她才回过神。


    “跳个舞吗?”宋沧朝她伸出手,一个穿灰衬衫、戴口罩的古怪绅士。


    “在……这里?现在?”路楠被他牵着手,走进车灯的光线里。


    灯光照亮她和宋沧半张脸,她看见宋沧眼睛里都是笑。他好几天没好好笑过,路楠一愣,已经被他牵着迈步。


    旋转时他们各自的身躯阻隔光线,宋沧的眼睛时亮时暗,就像剧场的灯光一样应和舞台上共舞之人的心事。《Moon River》结束,下一首是《Funny Face》,曲调顿时活泼,是爵士。


    午夜电台不知是什么节目,每一首都不愿意播完,仅挑奥黛丽·赫本的片段播出。《Funny Face》才跳一半,立刻又换成《Bonjour!Paris》。


    俩人完全跟随音乐节奏来切换舞种,跳得乱七八糟。路楠大笑起来:“Bonjour!”


    宋沧牵她手,笑着和她一起轻轻哼歌。他揽着路楠的腰,愈发觉得她瘦弱。音乐再换,再度活泼,但宋沧没有更换舞姿。他握住路楠的手,控制她的腰,引导她跟随自己脚步,后退、往前,在他怀里旋身。


    每每与宋沧目光相碰,路楠的手心便会沁出一点儿汗。灯光像河水一样漫过他们的皮肤,有什么正在互相倾诉、融合,她不能抵挡这种巨大的诱惑。他们靠得这样近,呼吸变成试探。她在宋沧怀里摇晃,她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笑。


    宋沧低下头,唇角擦过路楠的头发。路楠想起音乐节上被荧黄色气球庇护的亲吻。她背脊战栗,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像一场小型的、新鲜的爆裂。她抬头看宋沧时,宋沧也正好垂眼看她。


    路楠第一次真正理解人类的眼睛。它们什么都无法隐藏。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泄露秘密。


    远处忽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随即有人大喝:“喂!你们!干什么的!怎么能把车开上这里!”


    宋沧和路楠一惊,连忙分开。喊话的人正往这边跑来。


    “走!”宋沧笑着拉她跑回车上。在巡夜人“压坏路面你们赔不起”的怒吼中,面包车扭转车头,离开江边。


    一路上路楠脸颊热度都消不下去。回到故我堂,两人把箱子搬回店里,这一夜忙碌才算结束。路楠洗手洗脸,打算告辞,低头看见黑猫在脚边走动。想到不久后就要跟它告别,路楠蹲下来说:“你要有新家啦。”


    黑猫听不懂,扭头示意她跟自己走,又把路楠带到宋沧放猫粮的新地方,用小爪子拍柜门,圆眼睛不停暗示。


    “……它是不是成精了?”路楠把它抱起放到别处,小三花立刻跑来蹭她小腿,“每次我来都拉我去找猫粮。”


    宋沧擦干净手:“可能吧,也不看是被谁照顾着。”


    他走近要训斥小猫,灯闪了两下,忽然灭了。


    猫们忽然喵呜尖叫,四处乱窜,店里噼里啪啦都是东西滚落的声音。宋沧要去抓猫,路楠眼尖,忙拉住宋沧:“三花在你脚下!别踩到它!”


    黑暗之中一片混乱,被她一拽,宋沧站立不稳,拉着她一起倒在沙发上。受惊的三花喵的一声大叫,跳上宋沧的背,又蹦到他头上坐下。


    “……它在我头上!”宋沧咬牙,“反了它们。”


    路楠笑得出声,她胸膛震动,忽然差距自己和宋沧这姿势太过危险。宋沧微微偏头,三花始终岿然不动。路楠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带着一点儿得逞的坏笑,又故作无知。


    谁都没说话。也谁都记不清楚是谁先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情绪。


    他们吻得太紧也太急切了。


    宋沧的手在她身上逡巡,撩起她的衣服。微凉的手心贴着皮肤移动,带起能渗入骨头的轻颤,躯体贴合的地方,柔软的依旧柔软,有的却渐渐热起来。碰触不是轻侮,它变成了询问,也变成试探:可以吗?可以吗?我这样做,你允许吗?


    路楠无暇应答。


    第二十七章 没人教过她一夜情之后怎么……


    灯亮得突兀。


    被这光明吓了一跳, 两个人的动作同时止住。三花猫从宋沧头上跳下,宋沧被它四爪一蹬,侧头倒在路楠身上。他没有压住路楠, 但手还放在路楠腰上, 再往上一寸, 就是险峻地带。


    路楠舔了舔嘴唇。她还在回味宋沧的吻,很过分,很强硬,奇妙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反感。宋沧的头发扫在她脸颊上, 多亏这天气,不冷不热的,没有汗味, 她闻到的是一种很特别的微热的气味。宋沧头发比初初见时长了一点儿, 浓密丰厚,路楠咬住落在她唇上的几根。


    宋沧扭头看她, 他的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里。路楠被这眼光看得从心头开始焦虑。


    三只猫安分不下来, 在猫粮碗上蹦来蹦去。宋沧起身,影子像山一样落在路楠身上。他拨了拨路楠凌乱的头发, 转身去关门。落锁的声音很脆,有什么敲定了似的。宋沧又回头看她一眼。路楠知道自己如果想走, 是来得及的。她可以说太晚了,或者今天不合适。宋沧会给她思考的机会。


    但她不想去思考了。


    路楠第一次知道故我堂的百叶窗是可以落下来的。关了灯后, 故我堂像一座无人可以造访的城堡。猫们终于消停, 在书架之间用无声的软垫走来走去。她在宋沧的带领下走上二楼, 像跨入一个从未造访的新世界。


    二楼如何布置,怎么摆设,路楠看不太清楚。宋沧只拧亮了床头的灯, 他们在这种昏黄的灯里检阅彼此。还没到热的时节,人赤.裸着也不觉得冷。宋沧的手碰触她什么地方,就像在什么地方埋设了陷阱。陷阱会启动、会把她困住,火点逐寸燃烧,人被追得急喘不停。


    宋沧会笑。他这个时候笑得更坏了,坏得让人喜欢。他琢磨路楠身体的秘密,像修复一本旧书一样耐心,食指沿着她净而白的锁骨画下线条。线条逐渐延伸,从头到脚,从外至内。他描摹珍品一样描摹一具躯体,极力温柔,额角却沁出密密细汗。


    他还会说一些短促的话,这些话有时候会勾起路楠的窃笑。笑什么?说你好看,很好笑吗?他的声音猫尾巴一样挠着路楠的耳朵,她又酸又痒,才笑着把身体蜷起来,又被他打开。


    路楠成了一枚果子,是那种熟透了的果子,渗出甜汁、散发香气。宋沧起初吃得节制,渐渐便忘了分寸。攀升、降落。沉甸甸的人类躯体在想象中变得轻盈,路楠抱紧了宋沧的肩膀,他们发狠地咬在一起,头发勾连。宋沧的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动物一样亲昵。路楠忽然间爱上了这种亲昵,以及给她这种亲昵的人。


    这当然是错觉。但人时时刻刻都会产生错觉,享受错觉为什么不可以?他们都是那样灵巧的猎物,在两副躯体上和自己的猎人缠斗。好多念头水流一样从路楠头脑里滑了过去。她像草一样敏感,被烈风吹得摇摆不停。


    雨轻巧地下了一夜。


    路楠早醒了。她几乎躺在宋沧怀里睡觉,皮肤没了昨夜的潮湿,干爽舒适。


    她知道宋沧也醒了,呼吸还是正常的,心跳和自己一样快得很。


    彼此彼此,路楠暗叹。没人教过她一夜情之后怎么寻常地跟对方打招呼——说什么?“嗨早上好”?他们没那么熟。“昨天表现不错”?也不至于这么轻佻。她心里一团乱麻,有个小人儿正指指点点地责备她:你啊你,怎么能这样?


    五点多,一切都新鲜得过分。路楠正枕着宋沧的左手,在心里不断比较、权衡,最后心一横,决定由自己来说早安。


    才张开口,楼下噼里啪啦一阵响。


    路楠心头一亮,紧接着宋沧也动弹了。“这些坏猫。”他说,“我去看看。”


    他抽出左手,路楠装作迷糊,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宋沧的背影。昨夜已经知道他身材结实,但在光亮里这样坦荡地看,又有种奇特的陌生感。路楠看得仔细,角角落落都不遗漏。意识到她的目光,宋沧眼皮一垂:“饿吗?”


    路楠:“……呃?”


    宋沧:“我去做早餐。”


    路楠:“……谢谢。”


    宋沧套上衣裤,甩了甩麻痹轻抖的左手,抓起手机:“你先洗漱。”


    趁他下楼,路楠凝神细听,确定这人正在训猫后火速抓起床边衣裤穿上。宋沧是个脱衣服的老手,她心想,也不知练过多少次。


    二楼的面积是一楼的三分之二,除了床铺衣柜之外,还有书房和浴室。路楠昨夜没来得及看,现在才有空仔细观察:有点儿杂乱,但还算井井有条,延续了楼下的风格,角角落落都放着出人意料的小物件,还挺有趣味。想到宋沧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路楠怀疑这里这是他看店时临住的地方,他应该还有别的更宽敞的房子。


    宋沧急匆匆跑上来,两人目光一对,路楠飞速转开。宋沧也没那么游刃有余了,感觉到这一点的路楠愈发紧张。宋沧找出未开封的毛巾牙刷交给路楠,笑笑:“水龙头有点儿问题,你小心开,别弄湿了衣服。”洗手间窄小,两个人都挤进来,难免要擦肩碰臂。宋沧和路楠都竭力不让自己碰到对方,一个说“谢谢”,一个说“不客气”,像第一次进高档餐厅的客人和第一次服务客人的服务员。


    等宋沧下楼,路楠对镜刷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是昨晚被宋沧揉的;颈侧有淤红痕迹,是昨晚被宋沧吻的。昨晚,昨晚。宋沧,宋沧。她的脸就这样迅速地热了,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上,镜子里一个通红的、睁大眼睛的路楠。


    用毛巾捂住自己的嘴,她在镜前闷声大喊。


    等坐在一楼沙发上,路楠已经恢复成以往的冷静模样。谁也看不出她五分钟前还因为尴尬和无措在洗手间转了二十圈。


    宋沧做的是西式早餐,热牛奶烤吐司,煎培根溏心蛋,还有一大盆蔬菜沙拉。路楠吃了两口才想起,她为什么要在一夜情对象的家里吃早餐?她应该以高姿态转身告辞的,只给宋沧留下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显示自己对这种事情很熟稔,绝不拖泥带水。


    宋沧没话找话说地聊:“今天天气不错。”


    猫们喵喵附和。


    宋沧:“这个酱好吃,不腻。”


    猫们继续附和。


    路楠只希望他立刻闭嘴,他每多说一句,就让这个空间的尴尬粒子密度增加一倍。


    宋沧:“高宴一会儿来找我,可能会说昨晚去调查的事情。”


    “……”路楠终于找到了契机,“调查顺利吗?”


    两人同时抓住了高宴这个工具……这根救命稻草,开始聊起高宴、KK酒吧之类的事情。尴尬气氛一扫而空,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是开车高手,方向盘打得顺溜,任何可能诱发不良回忆的路障都被灵巧闪过。他们相互配合,在一种和谐的快乐里结束了早餐时光。


    “我先回去了。”路楠擦净嘴巴。


    “要不我送你?”宋沧起身。


    “不用不用……我的包呢?”路楠左右张望。


    宋沧和猫也帮着一起找,最后在沙发下发现了不知何时掉下去的挎包。


    “不好意思,昨晚可能是我弄到地上的……”宋沧说。


    路楠瞪着他。你疯了吗?你在说什么?你居然说出了“昨晚”!!!她的眼神无声地呐喊着这些声嘶力竭的话,嘴角却一勾,笑得很脆:“啊,没关系。”


    她越来越喜欢演戏了。沈榕榕说得对,人真的很容易对演戏上瘾。她正扮演一个享受了快活一夜后洒脱、利落的女人。她接过宋沧擦拭干净的包,微微一笑:“再见。”说完款款伸手开门。


    很好,完美的结尾。她就这样开门,款步离开故我堂,在晨风里给宋沧留下一个清爽的背影。她不会回头的,也没什么值得回味,不过是一夜——但门紧紧锁着。


    路楠:“……”


    宋沧:“我还没开锁。”


    路楠咬牙低语:“……那现在开啊。”


    三只猫紧紧跟在路楠脚边,路楠顾不上跟它们道别了,宋沧一打开门她就冲了出去,越走越快,最后像逃脱身后那一夜回忆般狂奔起来。


    高宴来到故我堂时,一切都很平常,黑猫白猫在地上晒太阳,因为认得他,懒洋洋甩甩尾巴当作打招呼。店里乱中有序,和以往一样没有一个人客人。


    唯一不对劲的是宋沧。他坐在被阳光晒了一半的窗户边上,抱着三花猫,带着堪称温柔的笑容,轻轻给三花猫摸背。


    高宴熟悉他的诸般表情,他被宋沧的笑吓了一跳,僵在门口进退不得。


    “关门。”宋沧头也不抬,“灰尘都跑进来了。”


    高宴摸他额头:“发烧了?”


    宋沧躲开他的手:“别碰我。”


    高宴来了兴致,坐在他对面:“发生什么好事了?你笑得好可怕。”


    “……”宋沧想了想,“我配合路楠,演了个尴尬的人。”


    高宴听得一头雾水,宋沧却不会跟他仔细说明,继续摇头晃脑对三花猫说话:“她太可爱了。”


    高宴看他手里的猫:“可爱吗?很普通嘛。”


    三花嗷喵一声,跑了。


    “说正经的。”高宴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我可能找到你说的那个‘sheng哥’了。声音的声,肖云声。”


    宋沧立刻夺过手机,相册里是一张入职档案。


    “他在沈榕榕店里工作。”高宴说。


    此时的路楠已经回到沈榕榕家里。她轻手轻脚进门、换鞋,抬头看见沈榕榕提着洒水壶站在阳台:“你回来了。”


    路楠心虚:“嗯。”


    沈榕榕放下洒水壶:“去哪儿了?回家了吗?昨晚你说有事,我再问你又不出声。”她走到客厅,看见路楠倒了一杯水,忽然勾住她衣领。


    路楠立刻躲开,捂住领口。


    沈榕榕眼睛一眯:“小楠,你坏了。”她只想了两秒钟,准确说出名字,“宋沧?”


    路楠大震:“你怎么知道?!”


    沈榕榕却像猜中了大奖号码一样兴奋得几乎跳起来:“果然!”


    颓然坐下,路楠捂着脸长长一叹。沈榕榕不管她此时内心有多少挣扎,只问一个问题:“他怎么样?”


    路楠不答。沈榕榕哪里肯放过她,牛皮糖一样挽着她胳膊:“他看样子就是很会玩的那种人,到底感觉怎么样?”


    良久,路楠小声说:“……前、前所未有。”


    沈榕榕大笑,和她挤在沙发上,嘿嘿地捏她腰。路楠揣着一肚子别扭心事回到这儿,被沈榕榕这么一闹,那些纠结的东西好像也不重要了。


    “我们还不是谈恋爱。”路楠说,“做这种事,怪怪的。”


    “不怪,挺好的。”沈榕榕立刻说,“反正你们接下来肯定是要谈恋爱的。”


    路楠立刻纠正:“不会。”


    沈榕榕:“都前所未有了!你总不能这样放过吧!”她摇着路楠肩膀。


    什么事儿在沈榕榕这里都可以由大化小,路楠那些纠结来、纠结去的麻烦念头,被她一挥手就扫得干净。“你凡事不要想太多。”沈榕榕说,“你现在单身,他也单身,有什么不行?就算真的成不了,就当白睡宋沧一次。”


    沈榕榕在她耳边强调:是白睡了那个宋沧哦。


    那个英俊的、漂亮的、喜欢笑,偶尔做戏般温柔的坏东西。


    “啊……”路楠捂脸倒在沈榕榕腿上,“尴尬死了。”她跟沈榕榕说起今早那别扭的气氛。沈榕榕才听了一半就断言,她又被宋沧骗了。宋沧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为一场情.事别扭,他是故意的,故意配合路楠,看她诸般有趣反应。


    路楠:“……太坏了。”


    沈榕榕:“太坏了!”


    她也喜欢看路楠有趣的反应,捏她脸笑了很久。路楠枕在她腿上,听见沈榕榕忽然问:“对了,我和高宴找到那个‘sheng哥’了。”


    路楠腾地坐起。


    “肖云声。”沈榕榕把手机里的入职档案给她看,“你对这个名字和人有印象吗?”


    路楠怔怔看她:“……有。”


    第二十八章 “是那个入学三个月,就因……


    肖云声是一个月前到沈榕榕店里应聘的。若以招学徒的观点去看, 他年纪已经有点儿大了,超出了行业里的惯例。但他非常诚恳,甚至愿意无偿加班, 用沈榕榕的话来说, “卷得太主动了”。


    负责招聘的是店里的主管, 他巴不得有肖云声这样的员工,很快点头答应,肖云声就这样成了店里的一员。


    他非常勤快,能吃苦, 肯学习,才一个月时间,已经接触了店里所有的基础工序, 无论是一楼的洗吹造型还是二楼的化妆服饰造型, 他全都学得极快。由于他的出色表现,第一个月就受到了嘉奖, 这也是沈榕榕能记住他这个人的原因。


    肖云声话不多, 和店里其他学徒相比,他显得有些沉默, 因为年纪的差异也不太合群。沈榕榕没事儿就喜欢在店里呆着,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有趣的八卦。比如来做造型的某个姐儿对肖云声很感兴趣, 每次来都点名让肖云声服务,不久前还悄悄给了他一张房卡。结果那天肖云声根本没去, 一整晚都在处理店里水管爆裂的问题。


    他的忠诚和可靠, 外加薪酬极低, 让他成为店里最好用的人。


    也因此,他没有朋友。店里其他学徒对他颇有微词,肖云声可能有所耳闻, 但他没表现在行动上,只当作没听到。


    “这也是我对他有点儿想法的原因。”沈榕榕说,“这个人是挺好的,但不够真诚。他在我店里工作,非常出色,但好像不是我店里的人。没有归属感。”


    路楠:“是因为你给的钱太少了。”


    “可能吧。”沈榕榕点头承认,“而且我还想起一件事。”


    学徒们不喜欢他,对他的议论也很多,有些传闻渐渐离奇,比如说肖云声以前是道上混的,身上现在还留着可怕的刺青。


    故我堂里,高宴正跟宋沧描述肖云声身上的刺青。


    学徒们每天在更衣室换衣服,最近天渐渐热了,换衣服时上身总脱得光溜,有人很快发现肖云声会躲着众人,偷偷换衣。起了坏心眼的学徒故意挑了个时间,趁他换衣服时突然推门闯入,肖云声果然火速背对众人,没有回头。有人装作热络,上前去拍他肩膀。


    那是学徒们头一次见到肖云声的可怕脸色。他一贯是温和有礼的样子,但一瞬间的狠戾让他眼神充满了杀人的怒气。他甚至连语气也变了,冷酷得像刀子,阴森森的:“干什么?”


    他转身面对众人,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左侧下腹的一大片刺青。


    “一条蛇。”高宴比划,“我和沈榕榕给看到的几个学徒打了电话,他们的描述都是一致的,一条黑色的蛇,盘踞在肖云声左下腹,在肚脐下面。整体是青黑色的,但身上有很多金色的鳞片,非常醒目。”


    宋沧坐直了:“金色?!”


    他立刻给小告拨去电话。小告刚准备和乐队开始练习,接电话时很不耐烦:“又有什么事?”


    “金色的刺青常见吗?”宋沧直截了当。


    “不常见。”小告回答,“色料里有浅金和深金,但跟我们普通认知的金色有很大差异。黄色倒是常见,很多人用黄色的色料,拍照后加个滤镜,它看起来就是金的。”


    “是的,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但有人能做金色刺青,对吧?”


    “当然有。”小告笑了。


    宋沧记得非常清楚,在小告还没有失去双眼视力的时候,她就是能够做金色刺青的高手。厉害的刺青师可以利用不同的色料、造型、光影来制造颜色对比,驾驭金色和银色这种麻烦的色彩。


    宋沧跟小告描述肖云声腹部的蛇:“黑色蛇身,金色鳞片。能帮我问一问有谁做过这个东西吗?”


    小告答应了。高宴却不解:“找刺青的人做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声哥……肖云声,他想控制梁栩,为什么会带梁栩去刺青。刺青这件事对他来说或许有一些特殊的意义。”宋沧想了想,“在腹部刺青……是个狠人。”


    “我们可以直接去找肖云声。”高宴说,“有什么困惑的地方,直接问他就好了。”


    他没有看过许思文的那个视频,所以不能理解宋沧这种怪异的镇定。宋沧在知道“肖云声”这个名字的时候,几乎已经在心里把它捣烂了。肖云声是成年人,他会受到惩戒——什么惩戒?他欺辱一个孩子,折磨她逼迫她,他最终能得到什么惩戒?宋沧对此毫无信心。


    肖云声是个曲曲折折,利用许思文、梁栩和章棋来栽赃路楠,自己在暗处藏得极好的人。宋沧隐隐有种感觉:许思文选择路楠的办公室坠楼,当然也是出于肖云声的授意。但肖云声和路楠有什么牵连,他们现在还不得而知。


    他摇了摇头:“不要打草惊蛇。我必须调查更多信息。”


    高宴:“梁栩知道故我堂,难道他不知道?”


    宋沧:“思文以前经常到故我堂找我,梁栩偷偷跟踪过她。梁栩会选择我和路楠作为她的同伴,我认为她还没有把我和故我堂的事情告诉肖云声。”


    高宴推推眼镜:“那你快把这件事告诉路楠吧。这事儿对她来说完全是天降横祸,她现在已经社会性死亡了。你看到网上那些人怎么说的不?‘路楠’这个名字成了代号、标签,但凡有类似的事件,学生和老师之间的矛盾导致学生受伤出事儿,这个代号就会出现。她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没法摆脱的。”


    宋沧心想,“路楠”不是她的名字。但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名字是不能够被这样污染的。


    “你别骗她了。”高宴说,“她挺可怜的。你和她关系……以后要是事情败露了,她一定恨你。”


    被两人提及的路楠正攥着餐叉不停打喷嚏。被她约出来吃午餐的路皓然忙问:“感冒了?”


    疫情让喷嚏、咳嗽成了敏感行为。路楠揉揉鼻子:“放心,应该是有人在骂我。”


    路皓然皱眉:“你别上网了。”


    “那怎么可能。”路楠说,“故我堂的微博还有卖书账号都是我在管理。我不看社交媒体的东西,伤不到我,你放心吧。”


    路皓然很奇怪地看她,像打量一个全新的人:“你变了好多。”


    他擅自做出结论:“是因为跟梁晓昌分手?”


    路楠失笑:“不是。”


    路皓然眯起眼睛:“因为那个和你一起去音乐节的男人?”


    “……”路楠心想这人这么敏锐到这种程度。但答案让她犹豫。似乎和宋沧有关,但似乎更重要的改变来自她自己。她想了想:“哥,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好不好?”


    路皓然点头:“当然好啊。你现在……更像你自己了。”


    路楠囫囵吞下一口牛肉。“你不喜欢我像楠楠吗?”


    兄妹俩都沉默着。他们很久、很久没有提过真正的“路楠”。她消失了,却又没有,一缕游魂系在双胞姐姐身上,吸食着她的生命。路皓然从妹妹的眼睛里没看到一丝愤怒和悲伤,他们居然可以这么平静、寻常地提及久远的伤口。它看起来结痂了,里头却腐烂得很深,路皓然从来是碰都不敢碰的。


    路楠却干脆利落地,说出了禁语。


    路皓然眼眶一热,他连忙放下刀叉,深深呼吸。但这瞬间的脆弱动摇还是被路楠捕捉到了,她把手搭在路皓然手背上,无声地看他。


    “……哥,你想过她吗?”路楠小声问,“我每天都想,一直在想。”


    路皓然紧握她手掌,点点头。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双眼,不让路楠看到他的眼泪。但颤抖的鼻音暴露了一切:“我也想她。我们都想她。”


    紧箍着路楠胸口的透明荆棘在这一刻碎裂了。她终于能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坦诚地聊起旧日伤痛,他们终于肯面对这个隐秘的往事,“路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他们的回忆里,再也不必寄生了。


    “可是你这样就很好。”路皓然说,“桐桐,你像你自己就行了。”


    路楠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藏着这么多眼泪。她很久没在哥哥面前哭过,一时间还有些尴尬。上菜的侍应生左看右看,悄悄放下一叠纸巾。


    “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路皓然拿纸巾擤鼻涕擦眼泪。


    两人回复心情后,路楠才说出真正来意:“你还记得‘肖云声’这个名字吗?”


    路皓然回忆片刻:“好熟悉。”


    “是你的学生!”路楠简直服了他的记忆力,“三年前你不是在全校职工大会念过检讨吗?那检讨书还是我帮你写的!”


    一张脸从记忆深处浮现。瘦削、冰冷,二十岁的年纪,比许多大学生都年长一点儿,监控里的他把舍友从楼梯上推下去,出手迅速冷静,离开时镇定得不像个刚刚犯了罪的人。


    路皓然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个入学三个月,就因为故意伤人被开除的学生!”


    第二十九章 “剪刀腿爱德华?!”……


    如果不是路楠提及, 路皓然早已不记得“肖云声”这个名字。


    他担任大一新生辅导员,工作忙、事情多。三年前一批新生入学,不久后就有学生找到他, 说与同宿舍的人相处不好。这实在是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矛盾之一, 常见到路皓然这样的老师早就熟知解决套路。他安慰那位学生, 劝他不要多想,并承诺会找对方好好谈谈。


    他次日找来肖云声,先问肖云声是否适应学校生活,又问他家里情况, 最后聊到宿舍条件,肖云声立即懂了:有人打我小报告?


    他们聊得并不深入。路皓然在沟通中,察觉肖云声是个心态非常成熟, 比其他学生更沉稳的人。他似乎接受了路皓然的建议, 很诚恳地答应回去之后好好跟舍友聊聊。“去喝一次酒,打一场球, 你们就能熟悉起来了。”路皓然说。这是大学男生最简单也最有用的交流方式。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 肖云声在宿舍楼的楼梯上推倒了自己的舍友。


    舍友栽下去时后脑勺着地,当场昏迷。楼梯上没有人, 肖云声在高处站了片刻,他欣赏着自己动手的成果, 甚至很快乐地笑了,听到有人上楼之后才转身离开。


    事情最终以肖云声家给受伤学生支付十万元作结。有学校从中斡旋, 肖云声被开除, 受伤学生不再追究, 事情得以低调处理。但路皓然身为班级辅导员,没有及时处理学生之间的矛盾,吃了个小处分。


    那时候路皓然正因自己的博士论文焦头烂额, 路楠帮他写了一份检讨书,牢牢记住了“肖云声”的名字。


    “我当时还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路楠回忆,“后来呢?后来他还找过你吗?”


    “怎么可能?他离开学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路皓然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路楠犹豫了。


    许思文坠楼之后,路皓然因为担心她,多次上门探望。路楠当时认为他跟周喜英是站在同一立场,加上路皓然端起大哥的架子,两人吵过几次,不欢而散。后来警方通告出街,路皓然是第一个联系路楠的人。他关心路楠现在的状态和工作,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路楠决定坦诚。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路皓然顿时沉了脸。他真正像个兄长,还有严师的派头:“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他皱眉思索了很久。


    “其实我去年也听过肖云声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路皓然问,“去年夏天,大概五六月的时候,我去乐岛学校接你去吃饭。那天是你第一次跟我女朋友和她女儿见面,你还记得吗?”


    “记得,好大的雨。”路楠想了想,“……等等,你说的那个陌生人,是那个女孩子?”


    路皓然的女友离异,还有一个孩子,周喜英强烈反对二人来往,路楠却十分支持。路皓然约双方吃饭,下班后开车去乐岛学校接路楠。那天下着暴雨,路上行人稀少,他的车在乐岛门口等路楠的时候,看见路边的行道树下站了个穿校服的女孩。


    那是博阳中学的校服,路皓然刚去过那学校做招生宣讲,记得很清楚。雨势磅礴,树下已经是滔滔黄水。女孩一头长发全被打湿,怔怔地看着乐岛学校校门。


    她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实在太过显眼。路皓然注意她好几分钟,见她始终不动,忍不住降下车窗:“同学!同学!!!”


    少女扭头看他,很漠然的双眼。


    路皓然在车上没找着伞,估计是落在家里了,忙又喊她:“你在等人吗?先过来坐一会儿吧!”他看了看后座,有点儿心疼,但见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又瘦又小,心中始终不忍,“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不是坏人,你这样会生病的!”


    那女孩仍旧不动。


    乐岛学校的门卫在值班室探头探脑。路皓然指着那方向大喊:“要不你进学校躲一会儿!”


    路楠正好撑着伞小跑出来,左右一看:“你的学生吗?”


    路皓然见她出现,如见救命稻草:“哎,对对对,我学生,你把她带过来。”


    少女的手掌冰冷得可怕。路楠把伞挡在她头顶,她很惊慌地抬头看路楠。“你在等人吗?”路楠问。


    “……嗯。”少女的声音发抖,蚊蚋一般,“她在乐岛上课。”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啦!”路楠大声说,“过来过来,上车吧。”路楠按住她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同性别的路楠显然让少女放下戒心。看见干爽的后座,少女踟蹰了,路皓然回头道:“没事,随便坐。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她坐在后座,始终低着头,竭力缩小自己在车内所占的体积。头发和衣服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看着不忍,给她纸巾擦拭。


    她说了一个地址,离路楠的家不远。路楠问她:“跟朋友吵架了吗?”她怀疑这是等男朋友的架势,淋着雨也不肯离开,很是痴情。


    “嗯。”少女低头用纸巾吸干头发水分,“她今天应该来上课的。”


    “你手机呢?能用吗?”路楠想了想,这个时间段在乐岛上课的同龄人,应该是艺考的相关培训班,“给你朋友打电话呀。”


    少女从书包夹层掏出没被淋湿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攥着愣了一会儿,低声说:“她不会接的。”


    路楠和路皓然在后视镜里对了个眼色。


    “她怕我。”女孩又说。


    这时路楠的同事发来调整过的舞蹈配乐,路楠插上耳机细听。身旁少女的手机亮了,看清楚那串数字后,女孩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你戴耳机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路皓然说,“对方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以及,‘你去死吧,肖云声’。”


    路楠睁大了眼睛。


    “说得很小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路皓然说,“她是靠在驾驶座后背讲的,相当可怕的语气。”


    路楠竭力回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女孩的长相,因为到了她说的地点,雨仍旧不停,她便撑伞把女孩送回家。那是一个花店,女孩在门口向路楠道谢,路楠再三确认这是不是她的目的地,女孩肯定地点头:“是我妈妈的店。”


    路楠隐约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自己即将接触到事件的核心。


    和路皓然分别后回家的路上,路楠脑子里塞满了混乱的心事。花店离家很近,她偶尔会从店门前经过,因此还见过那女孩几次。女孩总是一张不开朗的脸,心事重重,但见到路楠总会打招呼。两人聊几句,说一些闲话,谁也没问过彼此的名字。


    今年过年时,路楠还去店里买了一盆黑背天鹅绒。她没见到那女孩,店员也不肯跟陌生人透露女孩的信息,这称不上友谊的短暂缘分就这样中断了。黑背天鹅绒后来被春风吹落,路楠想起它落在楼下草坪上四分五裂的模样,蓦地有些心惊——那女孩,竟然是肖云声的妹妹?!


    浩荡的风铃声惊动了她。路楠看着眼前建筑招牌停下脚步: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故我堂。


    这已经成为路楠的一种习惯,每日来故我堂,盘桓、活动,照顾小猫,和宋沧说话斗气。但现在还不是适当的时候,毕竟今早才尴尬离开。路楠半掩着脸转身走开,不料身后传来招呼声。


    “路楠!你来了呀!”高宴很开心地打招呼,“巧了,我正准备联系你,快进来,我们有重大发现。”


    路楠:“……”


    在店里的宋沧:“……”


    对一切浑然不知的高宴伸出大手,把转身想跑的路楠拉进店里:“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查到了一个人,叫……”


    “肖云声。”路楠应,“榕榕已经跟我说了。”


    高宴顿时泄气:“你都知道了啊。”


    路楠:“他还是我哥的学生。”


    眼前两个人立刻竖起耳朵。


    很好,非常好。路楠心里有两个人,一个正侃侃而谈,把肖云声过去的那桩故意伤人事件详细告知,另一个拍着胸脯安慰自己“太好了,说,谢谢高宴”,并立刻提醒:记住!演起来!


    路楠平静的目光从高宴脸上移动到宋沧脸上。宋沧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惊诧,又有点儿高兴,两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的目光仿佛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可恶,可恶!路楠心里那个毛躁的小人正在跳脚:他也在演吧!他一定在看我的笑话!可恶,即便这样还是很帅,实在可恶。


    她强装平静,说完路皓然和肖云声的关系,只把那陌生女孩的存在略过不提。


    “我们试对了密码。”宋沧指着台面上的电脑,“刚刚开机。”


    路楠心里头各种性格的小人瞬间消失。她顾不得再为自己和宋沧那桩子事儿烦恼,立刻坐到宋沧身边,看他操作。电脑正常运行,她左右看看,注视最值得道谢的人。


    “谢谢你啊,高宴。”她真心诚意道谢,“太牛了,真的。”


    高宴:“嗯?……啊,哈哈!是啊,我还不错。”


    路楠:“榕榕也夸你呢,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什么?”高宴立刻坐下,殷切地问,“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夸?”


    嫌他靠得太近,宋沧伸长手臂按住他的脸把他推开,示意路楠看电脑:“硬盘里别的不多,都是照片。”


    照片分门别类,各个类别之下又按时间分成许多小文件夹,许思文整理得很细致,大多是素材、画作。路楠和宋沧直接打开云端,检查云端里保存的手机图片。


    图片足有数千张。浏览了一会儿之后,路楠渐渐明白为什么警方说许思文手机里没有可参考的东西了:全都是街头随拍,她习惯于寻找素材,有时候一个场景能用各种角度、效果拍几十张。


    除了素材之外,便是各种食物的照片。偶尔的,会出现一两张章棋,看角度似乎是偷拍,章棋很少看镜头,唯一一张是他咬着奶茶吸管直视拍摄者,眉头微拧,有些恼怒。


    许多画室的照片、深夜的大海、冷清的黑巷子,偶尔夹杂几张手机截图,都是同个事件的新闻。还有不少许思文和画室同学的合影。年轻人在脸上抹了油彩,张牙舞爪做鬼脸。在许多笑脸里,只有许思文的笑容冷冷的,掺夹心事和黯淡。


    宋沧和路楠边看边讨论,高宴根本插不进嘴,悻悻收拾东西想走。猫们在夕阳光线里打呵欠,三只滚成一团,懒洋洋的。高宴正要道别,看到路楠点开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时间是去年二月,正是春节,许思文和一个女孩穿了一模一样的酒红色风衣,在海边合影。她笑得开朗,挽着伙伴的手,彼此贴得很近。类似的照片有许多张,俩人围了不同颜色的围巾,发型妆容十分相似,乍看似一对姐妹。许思文那时还没有把头发染成粉色,她在海边的栈桥上奔跑、挥手,快乐得像一只鸟儿。


    甚至还有视频,许思文指挥那女孩摆造型,“跳起来,对对对……跳起来的时候张开手,不丑,你信我,我技术可好了。”长发的女孩跳得累了,叉腰看她。许思文笑得脆极了:“你好可爱。”这句话还没说完,女孩张开手朝她冲来,许思文也展开双臂,两人抱成一团大笑。


    宋沧察觉路楠一直没出声:“照片和视频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谁?”路楠指着陌生的长发女孩问。


    宋沧和高宴不知路楠为何对这陌生女孩感兴趣。两人一对眼色,高宴便知又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他拍下这照片,给宋沧的姐姐打电话,问她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


    高宴一走开,宋沧和路楠立刻陷入尴尬的沉默。猫们在路楠脚上滚来滚去,拼命想引起她注意,无奈路楠正竭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全然不管三猫疯狂蹭腿卖乖。


    宋沧坐得太近了,她恨不能丈量彼此之间的距离,好指责坏东西宋沧得寸进尺。俩人肩膀几乎相碰,偶尔回头示意她注意照片上细节时,宋沧的坦然反倒让路楠想起许多不好意思回忆的瞬间。


    而且他们正坐在沙发上。可恶,可恶。路楠心底小人又接二连三冒出,齐声大喊:这么有钱,怎么不多放几张沙发!怎么偏偏就坐这张沙发!这可是充满回忆的沙发!


    路楠挥手扇跑内心小人,耳朵热得涨红。充满什么回忆,她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白天里故我堂四面的百叶窗都拉了上去,好好地卷着。多么堂皇的一个地方,谁能想到昨夜在这里,曾发生过那么多让人面红耳热的事情。


    路楠装作坦然,目光却躲闪得狼狈。宋沧很有技巧地试探她的反应,越试探越觉得充满趣味。他交往过很多女人,但路楠的反应最有意思。她不像任何人。


    宋沧说着“坏猫”,伸长手臂去抓窜上沙发的白猫。这姿势让他比之前更靠近路楠,路楠下意识躲开,白猫在沙发乱窜,被宋沧一把扣住后颈。三花窜了上来,两三下踩到宋沧头顶上去。路楠想把三花抓下来,三花反倒挠了她手背一爪。


    宋沧把两只猫扔到地上,紧张地抓住路楠的手察看,幸好没有伤痕。手心相贴,他手指擦过路楠指腹,像信号一样唤起了皮肤的战栗。路楠火速抽回手,很生硬地:“你坐远点。”


    “为什么呀?”宋沧扮作懵懂。他很擅长这种戏份。


    “高宴还在这里!”路楠压低声音,“先做正事。”


    宋沧心里顿时冒出一百句能把这场对话引向暧昧方向的话。但他决定适可而止。


    “怎么对她感兴趣?”宋沧挑起别的话题,他对着照片视频左看右看,也只觉得这是两个闺蜜的来往,“她有什么特别的?”


    路楠瞪他一眼,继续往上翻云端照片。长发女孩的照片渐渐比许思文自己的更多。有时候仍掺杂几张章棋,仍是偷拍视角。


    “我见过她。”路楠说,“她好像是肖云声的妹妹。”


    宋沧坐直了。他忘了自己现在正步步为营地逗路楠,失态地抓紧她的手臂:“什么?”


    路楠说出去年和这个女孩的几面之缘。“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路楠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宋沧紧紧攥住她的手臂,那力道甚至让人不舒服。在他怪异的状态里,路楠忽然感到一丝怀疑。她想起梁栩出现那一夜,同样古怪的宋沧。为什么他总是对和许思文相关的事情有这么大的反应?


    路楠正要开口询问,高宴推门而入。


    “问到了。”高宴说,“她是许思文闺蜜,俩人初中是同学,三年同桌,关系一直很好,许思文常常邀请她到家里玩儿,她父母也都认识的。俩人都在博阳中学读书,高一高二都是同班,实在是很巧的缘分。名字……我看看。”


    他翻了翻聊天记录。


    “对,杨双燕。”高宴举起手机,展示一条短信,“她叫杨双燕。”


    杨双燕,燕……燕子。


    路楠和宋沧对视,异口同声:“剪刀腿爱德华?!”


    第三十章 “你如果真的有武器,不如直……


    杨双燕和许思文认识很早。那时候许思文还没有变成现在的忤逆性格, 她是符合所有父母想象的女孩:乖巧懂事,听话美丽。


    许思文是夺目的,杨双燕却不是。她长相平凡, 身高平凡, 成绩平凡, 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这两个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许思文和杨双燕同桌才一周,就把她请到家中做客。宋渝对杨双燕的印象很好,她是怎么看都不会有任何威胁的那种女孩,会走上普通平凡的人生道路, 绝不会给许思文带来无法预计的风波。


    杨双燕成绩比许思文好,中考却发挥失利,进了博阳。两人再度成为同班同学, 感情越来越好。许思文那时候与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恶劣, 但只要杨双燕到家里做客,她的态度就会和缓许多。宋渝也跟许思文一样喊她“燕子”, 期盼杨双燕多来玩儿, 遇到小长假,干脆劝说杨双燕在家里住下。


    杨双燕也不太乐意回家。她童年时父母离异, 中考之后母亲再婚,她有了继父和一个哥哥。杨双燕从来不在宋渝面前提及自己现在的组合家庭, 但宋渝毕竟是母亲,她能察觉杨双燕对这个家庭的微妙抗拒。她试探着问过, 杨双燕却从来不肯说得详细。


    宋渝能感觉到她的抵触。两个陌生人闯入她的生活, 她对那个“家”没有丝毫认同感。


    宋渝和许常风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 她在家的时间也不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双燕再也没出现过。她问许思文, 但每每触及这个话题,许思文的反应就会非常恐怖,宋渝受了几次惊吓,便以为她和许思文之间发生激烈争执,已经决裂。为了不激怒女儿,她从此不敢再提“杨双燕”这个名字。


    她最后告诉高宴的信息是,杨双燕已经休学了。至于休学原因,人现在在哪里,她也不清楚。


    路楠听完,扭头看宋沧。宋沧正用平板浏览“@剪刀腿爱德华”的微博。他和路楠几乎翻遍了杨双燕的一百多条微博,此时重看,有了许多新的感受。


    这个从不在网络上露面的女孩儿有了一张具体的脸。她在许思文的镜头里总是很快乐。宋渝强调杨双燕平凡,也许在她眼里,和她的女儿相比,所有女孩儿都是平凡的。但许思文很会拍照,她捕捉了许多杨双燕无意流露的小表情。从第三人角度看去,这些照片里更活泼、更具有生命力的,显然是杨双燕。


    就像被杨双燕引领,许思文也呈现出宋沧许久未见过的开朗和活泼。


    “博阳中学,高三,杨双燕。”路楠说,“我拜托我哥哥去问问。他有同学在博阳中学当老师。”


    高宴拎起背包:“那你们继续,我还有采访,先走了。”


    今天获取的信息太多、冲击也太强烈了。路楠和宋沧复盘所有情报,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


    肖云声和杨双燕是重组家庭的异性兄妹,彼此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杨双燕曾狠狠训斥肖云声,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重大冲突。


    而肖云声带着章棋和梁栩欺凌许思文,这是对杨双燕的报复?


    那肖云声为什么执意构陷路楠?


    宋沧看着路楠:“不行,我们始终不知道肖云声为什么要对付你。他对付你的方式显然不是一般的报复。绝对不会是你哥哥的原因,他没必要迁怒你。何况你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


    对老师来说,学生在自己办公室里自杀,这是对职业生涯的毁灭性打击;对一个女性来说,成为“荡妇”、成为罪犯,对生活是重创。肖云声的招数显然经过精心策划。高宴的论断是正确的:摧毁路楠的生活,让她社会性死亡,这是肖云声的目的。


    “他和你一定有更直接的矛盾。”宋沧说,“再想想。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


    杨双燕这个突破性进展的出现,让宋沧变得有些焦急了。路楠实在想不出她和肖云声有什么交集,焦虑中忍不住问:“宋沧,你是不是认识许思文?”


    宋沧一怔。


    “涉及到许思文的事情,你总是很激动。”路楠说,“难道她也是故我堂的客人?”


    这一瞬间,无数念头如惊雷从宋沧心头嘈杂滚过。吐露实情的念头悬在他的喉咙里,就要冲破嘴唇的禁锢。路楠看着他,并没有期待什么惊人的答案,只是静静等待。


    宋沧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以开口。他向来油滑,对付路楠这样的女人游刃有余,偏偏一次又一次被她的出乎意料吸引,竟然已经到了无法对她坦白的地步。


    他知道坦白的后果。


    “……我只是担心你。”宋沧说,“我认识的是你。”


    换作以往,他说这种很动人的话时,会习惯性地靠近路楠,让语言带上更多暧昧的意义。但今天没有。他说完后踟蹰,最后起身去给小猫们倒猫粮了。


    故我堂里很安静,高宴没关紧门,风铃的乐声从门缝里漏进来,像这傍晚时分的夕阳一样懒洋洋。路楠看着宋沧忙活,看小猫们和他打架。宋沧额外给了黑猫几根小鱼干,有点儿最后的晚餐那味道。


    “它什么时候走啊?”路楠蹲在他身边问。


    “下周。”宋沧说,“你要送它吗?”


    “好。”路楠抚摸黑猫的背,它吃粮吃得整个小脑袋都几乎埋在碗里。


    两人逗三只猫玩儿了很久,谁都没提昨夜,只是享受此时此刻。


    晚饭也是宋沧下厨,路楠给沈榕榕打电话,沈榕榕问她今夜是不是也不回家。路楠辩白否定,沈榕榕在那头笑了:“别害羞,记住了,你得随时随地跟宋沧飙戏。”


    宋沧手机放在桌上,忽然响了起来。是小告打来的电话。


    穿着围裙的宋沧匆匆走出,一边擦手一边开了免提。得知路楠也在,小告很快乐地跟她打招呼:“给肖云声刺青的人,我找到了。”


    这罕见的刺青,在圈里稍稍一问便找到了刺青师。刺青师是小告的好朋友,本来客人的隐私资料是不可随便告知的,但小告出面,对方透露了一点儿珍贵的信息。


    金色鳞片的蛇,不是肖云声自己带来的图样,是刺青师设计的。肖云声来到他的店里,只有一个要求:用一个面积足够大、足够漂亮的刺青,掩饰他左侧下腹的伤疤。


    “一条手术缝合疤痕,大概有十二厘米,很长。”小告说,“肖云声跟我朋友聊的时候说,那是被人刺伤的。好像是他家里人动的手,他没有细说,我朋友也不方便问,只记得这个人很能忍疼。”


    宋沧不解:“他家里人给他开的刀?”


    小告大笑:“不是!他家里人捅他一刀,后来才去医院动的手术。”


    路楠背脊像窜过一道电。她抓紧了宋沧的手,手指狠狠用力,吓了宋沧一跳。


    “……是杨双燕。”路楠声音低沉而惊悸。


    在她和杨双燕寥寥几次见面中,基本都是杨双燕从花店里跑出来跟她打招呼。唯有一次,刚下了雨,天色阴沉,下班的路楠穿过花店所在的捷径回家,看见杨双燕坐在花店门口的阶梯上,拿着手机正在敲键盘打字。她戴着口罩,长发披肩,路楠眼尖,看见她颧骨有一点儿淤青。


    “你好?”她不能不过问。


    杨双燕立刻收起手机,看到是她,那双冷淡的眼睛流露一点儿笑意,下意识地把自己口罩网上扯了扯。


    “跟朋友聊天?”路楠坐在她身边。


    杨双燕摇摇头:“写日记。”


    路楠:“你有写日记的习惯?”


    杨双燕:“偶尔会写。记一些重要的事情。”


    路楠决定直接询问。她看着杨双燕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如果那时候问话的是路皓然,他或许会跟直接地触及核心:是肖云声动的手?但当时的路楠还不知道肖云声和杨双燕的关系,在听到杨双燕回答“我哥打的”时,也没能立刻理解其中更可怕的意义。


    杨双燕也并不想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家庭状况,只以“他”代称。


    父母工作繁忙,家里常常只有“他”和杨双燕。他上了三个月大学就回来了,原因据说是“不适应”。杨双燕是走读生,在家里能碰上他的机会并不多,第一次被他扇耳光,是因为做饭时忘了按下煮饭按钮。


    那一耳光把杨双燕直接掼倒在厨房地上,她被打懵了。动手的人两手抱起电饭锅,直接砸向地上的杨双燕。杨双燕尖叫躲避,想脱离厨房,又被他一脚踹回去。


    从第一次动手,到杨双燕把这些事情简略告诉路楠,已经过去两年。两年里暴力在逐渐升级,而且做得更加隐秘。


    路楠扯下她的口罩。女孩右脸有明显的淤痕。


    “你的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吗?”路楠感到匪夷所思。


    “他只会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动手。”


    “你可以跟他们说的!”路楠有些怒其不争了,“你别怕,你的父母会保护你的。”


    杨双燕那时候的神情极为复杂。她笑了笑,低下头重新戴上口罩。


    路楠起身:“走,我和你去报案。这是严重的家庭暴力,如果你父母不管教你的哥哥,那你得自己保护自己。”


    杨双燕却不肯动。路楠想了想,坐回她身边。女人的直觉在这个时候给了她一种提示:“他”拿捏着女孩不愿意示人的秘密。


    “……他还对你做过什么?”路楠低声问,“他碰过你吗?”


    少女的眼神令路楠难以忘记。被这样的目光看过一次,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隐瞒恶行的罪人。


    “我陪你去报警,好吗?”路楠握住她的手,“不要怕,你不能再呆在那个家里了,绝对不行。”


    “我有武器。”杨双燕说,“姐姐,我找到武器了。”她笑得很坚决,“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无论路楠怎么劝说,女孩就像铁了心一样,坚持要自己防卫。她的决心里有一些疯狂的东西:“是他先伤害我,我只是自卫。对吗?”


    “……对。”路楠咬牙,“你如果真的有武器,不如直接用在他身上!”


    路楠的肯定让杨双燕瞬间获得勇气。她双目顿时有了神采,在路楠焦灼的目光里很轻快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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