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以“王堇”的身份, 同陶太守几番往来,渐渐打消了他的戒心。
“王堇”向陶太守提起,士农工商, 商终究是末等, 家中还是希望小辈能够入仕。他有一族弟, 读书十载, 今年正要参加秋闱,可惜族弟治学平平, 恐要落榜。
陶太守闻言, 当下没有表示,思虑几日后, 派亲信向“王堇”带话, 暗示其弟中举未必无望,“既在天意,也在人为”。
传话的人,向陶太守带回了一封红封,内有银票万两。
陶太守收下银票,此事心照不宣,便算定下。两日后, “王堇”再度在浮白楼设宴, 邀陶太守同饮, 陶太守欣然赴约。
裴策一身墨袍,玉带束腰,修长瓷白的指捧着錾花银樽,盏中酒液晃映他清峻眉目,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凉薄。
他轻掀薄唇,道:“若族弟能够中举, 在下必对陶大人感激不尽,另表心意。不过,此事终归冒险,在下心存隐忧。”
陶太守喝得酣醉,满面酡红,听到“另表心意”,便知“王堇”事后还有丰厚酬谢,两颊挂上虚浮迷离的笑意:“不,不必担忧,本官在……在京城有人。”
裴策看着他的醉态,漆眸愈显寡漠,唇畔却缓缓勾出一点弧度,漫不经心问:“是么?”
陶太守呵呵笑了两声,从嗓子里含糊地吐字:“本官的靠山,来头可大着,你尽……尽管放心。”
裴策没什么情绪的双眸盯住他,缓声道:“如此便好。在下今日带了族弟的一篇文章,还请陶大人先过目,对其字迹留个印象。”
陶太守一手手肘撑在桌上,颤颤悠悠支着下颌,另一手勉强抬起,晃了晃:“不必这么麻烦。”舞弊的法子有很多,未必要依靠字迹。
裴策俊容皙白,神情似澹静寒潭,又似云笼雾绕的山巅。一字一字淡而慢:“不麻烦。他的字迹,陶大人想必不难辨认。”
他随意摆手,侍从将一卷薄薄宣纸呈上。
笔墨文章一寸一寸展开,陶太守的酒霍然醒了大半。
眼前赫然是纪惟的解试答卷。
陶太守惊愕抬头,看向身旁墨袍玉带的男子,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裴策不言,侍立在旁的侍从已厉声呵道:“放肆!太子殿下在此,还不行礼叩拜?”
陶太守登时如罹雷殛,臃肿身躯从椅上滑落,跌坐在地。
裴策端然而坐,漠然睨视着他满面的骇与恐。侍卫架着陶太守的胳膊,押着他跪拜俯首。
陶太守终于从浑噩的惊骇中寻回了神智。他受贿承诺帮助“王堇”族弟舞弊一事已无可洗脱,但纪惟一案却断不能认下。
他伏地泥首,脸孔因酒气与慌乱憋涨得通红,道:“微臣有眼无珠,万望殿下恕罪!今日之事,是微臣被猪油蒙了心,但请殿下念在微臣是初犯,且未遂的份上,从轻发落。至于这张答卷……”
陶太守默了片刻,抬头,强行镇定道:“微臣不解殿下之意。”
裴策轻笑了一下,语气淡淡:“陶川,孤不喜被人愚弄。”
陶川将头磕得砰砰响,道:“殿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裴策清瘦指节在花梨漆面椅的扶手上轻扣,侍从立即呈上一个剔红漆盘,上面叠放着一本账簿,和几封信件。裴策随手掷下。
纸页唰啦,劈头盖脸砸下来,陶川酡红的面色一霎惨白。无需拆看,他已知是自己同四皇子往来的密信。
为了防止他日事发,四皇子独善其身,他才留下一些证据。不到自己罪责已定的关头,他绝不会拿出来。然而他分明将账簿和往来信件锁于书房后密室,太子的人如何能够取得?
陶川如坠冰窖,心底最后一分侥幸被抽走,所有力气也一并卸去。他趴伏在地,浑身软似一滩烂泥。头顶的视线,矜然不含情绪,却如锋刃森冷。
他终于涕泗横流道:“殿下饶命,微臣招认,微臣什么都招!是四皇子,是四皇子指使微臣,翻看历年秋闱卷宗,留心有无笔迹同……同虞先生相仿者。微臣注意到了屡试不第的纪惟,在四皇子授意下,让纪惟通过了秋闱。”
裴策面如静水听陶川说完,不再理会他哀嚎的“微臣只做了这些,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暮春的日头洒进雅间,支摘窗外流水波纹縠皱,残红笼烟柳。裴策轻掸衣摆起身,漠声吩咐人将陶川押下去,便阔步离去。
裴策手上已有四皇子裴简指使科举舞弊、试图构陷手足、安排杀手伏击的多重罪证。然而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命人快马加鞭,将证物与口供送至京城薛亭手中,另附密信一封。
四月十三,大理寺少卿薛亭正式审理科举舞弊案与纪惟横死案,以干系重大之由,邀刑部与御史台共审。薛亭当堂列出种种罪证,直指四皇子裴简。
当日,官兵搜查四皇子府,发现多方伪造的玺印。
次日早朝,宣政殿上,薛亭一身绯色官服,手持玉笏,出列躬身一礼,朗声道:“微臣有本启奏。”
皇帝着明黄绫袍,坐于髹金雕龙木椅上,面色隐隐发赤。
为他请平安脉的太医曾进言,称陛下脉象虚浮紊乱,有气血阴阳逆乱之兆。然而皇帝只觉自己自服用金丹以来,圣体康健,精力充沛犹胜少壮,以妄咒君上之罪,将太医严惩了一番,耳边倒是少了许多聒噪。
他不耐地凛声道:“讲。”
一旁的太监总管福裕暗暗缩了缩脖子。近来陛下愈发暴躁。
第72章 变 生乱
薛亭上前一步, 躬身奏禀,声如金石:“微臣奉命调查纪惟所涉科举舞弊案和谋杀案,有了重大进展。已查证秋闱舞弊属实, 纪惟通过解试, 是因江南东道余杭郡太守陶川助其暗中操作。”
皇帝面上躁意更甚, 他没耐心听薛亭再讲下去, 挥手道:“朕知道了,大理寺查案有功, 理当褒奖, 至于详情,稍后写封折子递上便是。”
薛亭缓缓挺直了脊背, 烁利目光从玉笏后望过去, 并不像皇帝希望的那样识趣退下,反而不卑不亢道:“此事干系重大,微臣需当殿奏明。”
皇帝正欲发作,却听他接着道:“陶川背后另有人指使,乃四皇子。”
皇帝微怔。
四皇子裴简?
他对这个儿子,几乎没有太多印象。裴简的生母只是一名宫人,身份微贱, 容貌寻常, 皇帝酒醉后临幸了一夜, 竟有了身孕。
即便有孕,皇帝也只随意封了个正八品采女,便抛诸脑后。那名采女倒是幸运,一举诞下皇子,皇帝又晋她为正六品宝林,此后不再过问。
这个儿子, 也被他一并忽视,只记得是个温默乖顺的,可惜仅有乖顺,没有根基,并不能为其增添利用的价值。几名皇子渐渐长成,尤其太子羽翼丰满后,皇帝寻求制衡东宫的棋子,从不曾将裴简列入考虑的名单。
此时听到薛亭说裴简是舞弊案幕后主谋,皇帝竟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个儿子,竟有这般的手腕和暗渠?
仅仅是片刻的惊骇,皇帝又恢复了疏懒躁郁的状态。不知怎的,他近日对政务愈发不耐烦。他关心的唯有手中权柄,天子威严,只要他牢牢高坐在龙椅上,底下人这点风浪,朝政上这点琐事,并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致。
四皇子在朝中无实职,此刻不在宣政殿上。皇帝从高高的髹金雕龙木椅上望下去,看到兵部侍郎王益珉出列一步,呵道:“休得胡言!”
皇帝眯了眯眼睛,眼尾纹络弧度锐利,似有镬利精光一闪,也只是一闪,转瞬消弥。他怀三分懒漫,看着台下的争执。
薛亭泰然对上王益珉:“微臣有详实证据,现存于大理寺中。是否胡言,但凭圣裁。”
他再转向皇帝,陈道:“微臣已查明,四皇子暗中命余杭郡太守陶川留心解试答卷,发现纪惟笔迹特殊,故指使陶川助其通过秋闱。待人来到长安,便以此把柄胁迫纪惟为他办事。不料此事被其同窗窥见端倪,告至京兆府,四皇子又派人将纪惟灭口。”
皇帝意兴阑珊问:“纪惟笔迹有何特殊,又让他办了什么事?”
薛亭未直接回答。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并一份宣纸,双手举至与头顶齐,平缓道:“还请陛下过目。”
大殿空旷,他立于中央,诸臣与皇帝距他并不近,却足够看见那卷染血的黄绫。明黄之色,唯上可用。殿中渐起窃窃私语。
皇帝微蹙眉。
内侍从薛亭手中取过黄绫与宣纸,置于剔红献花图漆盘上,捧与福裕公公。福裕跪呈于皇帝面前。
黄绫与宣纸展开,骤然掀起风浪。
皇帝面色遽变,看向薛亭。殿中众臣亦紧紧凝着他。绯袍身影站得笔直,字字如惊雷落下:“纪惟笔迹酷似虞氏旧人,亦肖太子,稍加练习,几可以假乱真。四皇子命纪惟仿太子笔迹,写下矫诏,寄往西北边疆,诱定……江景元父子出兵。”
殿内气氛随他话落而凝滞,停顿的间隙,阒然无声,只依稀可闻皇帝愈显粗沉的呼吸。
薛亭之言犹未竟,他声调平直,接着道:“大理寺在四皇子府中,搜出多枚伪造的玺印,其中包括发兵所用的‘皇帝信玺’印。”
皇帝霍然起身,将面前漆盘挥落在地,厉声呵道:“放肆!”
满殿皆惶然跪地,齐声呼“陛下息怒”。
皇帝面颊至脖颈涨红,经络凸起,泛出明显的青紫,呼吸急促沉浊。他一身凛然怒意站在御座前,竟向后踉跄了一步,险险坐回龙椅上,方不至失态。
裴简陷害忠良、栽赃手足,皇帝虽怒,却不至如此。真正触犯皇帝逆鳞的,是裴简伪造玺印,假传圣旨。
其举渎犯天威,包藏祸心,其意无异于直指龙椅。
皇帝勉力平复呼吸,冷声下令:“速将逆子裴简捉拿归案,三司共审。”
裴简已被大理寺以“配合调查”之名,“请”到了大理寺中。得皇帝此令,便是正式羁押。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一齐出列,躬身领命。
薛亭觑一眼皇帝的神色。心知今日将矫诏呈上,下朝之后,淮平王即可得知消息,不难推断出江寄舟已然返京。唯有快刀斩乱麻,将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之事一并揭开。
薛亭缓声道:“见此矫诏,足可证江景元并未同安西节度使勾结谋反,反而是为平叛而起兵。真正同安西节度使勾结的,另有其人。”
皇帝听到他前半截话,撑在雕龙扶手上的手掌渐渐握紧,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他采王益珉之计炮制冤案,见江景元有平反的可能,没有愧悔,反生恼怒。但后半句,令他神色再变。
皇帝锐利眼神扫过去,只听薛亭吐字铿锵,沉定道:“淮平王裴昶。微臣手中,亦有实证。”
皇帝紧紧盯住他,怒极反笑:“好啊,一个两个都觊觎朕的皇位。”
他笑容渐显狰狞,脸庞涨红至发紫,福裕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当心龙体要紧呐。”
群臣亦跪拜再呼息怒。
皇帝望着空阔大殿,幢幢人影在平滑如镜的墁地金砖上晃过,耳边嗡然直鸣,胸腔里一股气血逆涌。
下一瞬,他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鲜血来。随后便晕厥不省人事。
*
大理寺狱中,四壁阴冷潮湿,幽暗不见天日,唯有壁上零星灯火,晃曳如鬼影。
裴简倚坐在地上,听着窸窣动静,似乎是老鼠啃啮声。他想起幼时,被宫人捉弄,关进幽暗狭小的黑屋子里,亦听到这样的声响。
他在那间屋子里,独自哭嚎了许久,甚至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幸而母妃找到了他。门开的一瞬,一线昏昧光亮打下来,照出漂浮的尘埃。他和母妃相拥而泣,却知道,这样的日子,远没有到头。
没有人会为他做主,没有人会帮他,宫中贵人之多,谁能记起卑贱的他?
他只有母妃,直到母妃也离他而去。她病得那样重,却等不来一名太医。
裴简在很长一段年月里,都觉得自己从未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老鼠的啃啮声、跑窜声,响在每一个深夜。日子久了,他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也同鼠类无异。
他没有实权重兵,没有母族势力,没有朝臣根基。只能躲在暗处,慢慢谋划,铺路,算计。
他已经扳倒了三皇子,让二皇子失去圣心,分明只差一步。只要江寄舟及时将矫诏呈予皇帝,便可顺利除去太子。又或者,若是杀手得力,太子已该死在下江南的途中。
只差一步,却是天堑之遥。
苦心经营,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这样幽暗的屋子里,耳边又是老鼠声。
“吱呀”一声,在森冷幽寂中划过耳膜。锈迹斑斑的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母妃。
永无可能是母妃。
一身绯色细绫官服的薛亭款步走到裴简面前。简陋的木桌上,燃起一豆灯火,映上他峻肃容颜。
薛亭轻笑了一下,客套地问:“殿下可还住得惯?”
裴简倚着潮湿石壁,也笑了一声:“薛大人特意来看我笑话?”
薛亭敛了笑容,平澹吐字:“微臣不过秉公办事,来录取口供,望殿下配合。”
裴简唇畔笑容愈显讥诮,也不知是在讽谁,凉凉道:“好啊,我必定配合。”
他似乎当真配合。对自己所为,一一道来。从指使幕僚挑唆二皇子,诱江景元出兵,嫁祸太子,到安排人伏杀太子……或许知道自己手上再无别的筹码,此一败,翻身无望。
裴简陈述时,面上有奇异的笑意,扭曲而颓唐。
审讯至一半,一名小吏神色匆匆地跑来,见到薛亭,先仓皇呼了一声:“大人,不好了!”
薛亭蹙眉:“何事惊惶?”
小吏稍敛神色,上前附耳对薛亭说了几句。薛亭亦猛然变色。
皇帝当日在宣政殿上昏厥,尚未及对淮平王裴昶做出处置。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商议后,决定先行立案,“请”淮平王“配合调查”。
然而小吏道,派去的人竟被淮平王尽数斩杀。
贞化二十四年四月,淮平王反。
第73章 反 他自然不是来救驾。
正红色华盖灼目, 一副步辇仪仗缓缓停于紫宸殿的玉石长阶下。
皇后戴着鎏金护甲的手撑在步辇扶手上,看到一个脸生的小太监遥遥从长阶上疾步跑下来。她暂缓了起身的动作。待他跑得近了,方认出是在柳昭容身边伺候的人。
小太监脸上堆笑, 迎上前来一礼, 歉然道:“娘娘见谅, 圣体抱恙, 这段时日需静养,陛下曾有口谕, 不许任何人打扰。”
拾芳在一旁, 并不拿正眼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的柳昭容便可留在紫宸殿侍疾, 皇后娘娘正位中宫, 反而连探视都不得?”
小太监依然笑,却丝毫不松口:“陛下口谕,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
拾芳还欲再呛一句“究竟奉谁的命?”,被皇后一个眼神拦下。
皇后眼角有难掩的细细纹路,妆容淡敷,显出几分憔悴,看得出对皇帝的忧切, 语气仍是端雅和气:“陛下既有口谕, 本宫自当遵奉。不过本宫着实忧心龙体, 不知陛下眼下究竟如何?”
小太监恭敬道:“回禀皇后娘娘,太医道陛下属一时急火攻心,好在身体底子强健,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很快便可醒来。”
皇后眼底神色微深一分。太医前段时日还曾谏言, 陛下底子已亏空,不宜再服金丹,更不宜纵情声色,遭陛下痛斥。小太监口中这番话,恐怕不是出自太医之口。
然而陛下昏迷后短暂醒来的间隙,唯有柳昭容在侧。她素来得宠,旁人不敢质疑,左一道“口谕”,右一句“圣命”,便独自把持了紫宸殿,太医皆被以服侍圣躬之名拘在了偏殿不得出,旁人亦不得进。
拾芳附耳道:“娘娘,其中必有古怪。”
是啊,必有古怪。皇后敛目。她隐隐猜到柳昭容会有大动作,然而,柳昭容膝下无子,图什么呢?
皇后绝想不到柳昭容同淮平王的私情,只揣测她是否同哪位皇子结盟。撑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鎏金护甲磨过檀木漆面。
皇后在心里默默算过此时其子裴笃起事的胜算,又或者是她硬闯入紫宸殿、护驾救主的可能,正坐的身子稍稍往身后团福纹软垫上靠了两分。
罢了。无论是哪位皇子继位,她都是皇太后。太子与她之间,说到底隔着当年赵氏打压虞氏的龃龉,若非太子登基,反而对她更有利。还是暗递消息、劝怀稷不要轻举妄动为上。
皇后不动声色看向小太监,和煦道:“那便辛苦柳昭容照料陛下了。”
小太监忙道:“皇后娘娘言重。”
皇后不再多言,吩咐起驾,回昭庆殿。
暮色四合,步辇行得稳当,回身望去,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映着云霞如血的长空,琉璃瓦泛出炫目流光。
皇后轻轻抬手,似乎是一个遮挡刺眼光线的动作,最后纤手却停在高高的发髻边,状似无意地拂过那支斜簪的鸾凤金步摇。
鸾凤造型华丽,曳尾高翔,金子的色泽已有些黯淡,是多年前她初登后位时皇帝所赏赐。
彼时的皇帝正值壮年,雄姿英发,方除去虞氏这一桩心腹大患,神采奕奕地执着赵皇后的手,同她道:“鸾凤和鸣,寓意极佳。”
皇后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同皇帝能鸾凤和鸣,携手经年,她陪他施展宏图成为一代明君。然而不过数年,圣上又着手削弱赵氏。是她太天真,凉薄多疑,岂会独独对虞家?
这么多年,她一颗真心已辗转磨灭,只剩头上一支多年不肯舍下的金步摇,和面上薄纸画就一般的雍和浅笑。
宫道杳长,紫宸殿渐渐被吞没在暮色里。皇后转回身,缓缓放下了手,心知这未能见的一面,或许便是永远。
天色愈发暗下去,紫宸殿里燃起几盏巨制落地纱灯,来回侍奉的宫人在平滑金砖上晃着幢幢的影。
明黄腾龙床幔半钩起,皇帝躺在其间,卍字纹锦被外露出面若金纸唇如蜡的一张脸,双眸紧阖,气息促而衰。
宫人照例喂药后退下,福裕亦被柳簪月支去查问太医研制新药方的进展,旷寂深殿里,唯一袭曳地宫装缓缓靠近那片明黄床帐。
柳簪月在床畔坐下,打开手里黑漆描金的锦盒,盒中只余最后一颗金丹。
她与宫外暗通消息后得知,这金丹并非普通丹药,不仅有术士所炼金丹的毒热,更添了一味来自黔中苗族的奇毒,尝试之后便会无形成瘾,侵蚀人体脏腑元气,至这一盒丹药尽,皇帝的性命也将了结。
灯火幽惑如魅,柳簪月拈起金丹,往皇帝唇边递去。
下一瞬,皇帝蓦地睁开了眼。
柳簪月一惊,金丹险些脱手滑落,她堪堪稳住。
皇帝眼底黄浊,暮气沉沉,却似有一线精光,一闪而过。他盯住柳昭容的秀面。
柳簪月心头一跳,迅速收拾了神色,露出惊喜的表情:“陛下您醒了!臣妾这就去唤太医来。”
又竭力自然道:“您先服了丹药,省得太医一会儿见了又要聒噪。”说着,她将金丹递到皇帝唇畔。
皇帝紧紧凝着柳簪月,一言不发。寝殿幽静,柳簪月只听到皇帝虚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皇帝最终艰难地稍仰头,吞下那颗金丹。
柳簪月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巧笑着往殿门处缓缓走了几步。织锦宫装曳地无声,她装作欲唤宫人、传太医的模样,心里却暗暗等着身后的皇帝毒发。
这时,殿外夜色骤然被火光照亮。柳簪月心口紧缩,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炳炳光亮,划破一片厚重夜幕。
与此同时,厮杀声起。
宫人急惶地跑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了!淮平王攻至丹凤门了!”
丹凤门,乃禁宫正南门。
柳簪月眸底一亮,仿佛染上幽熠火光。她按捺下胸腔里愈发剧烈的跳动,停下脚步,转回床畔,故作害怕惊慌。
福裕躬身进来,面色尚算镇定,见到皇帝醒来,且惊且喜,禀道:“陛下不必担忧,右卫大将军正镇守在丹凤门。南北衙其余禁卫军已各调兵支援,定能剿灭逆贼。”
柳簪月纤指攥紧了裙摆,勉力一笑:“得公公此言,本宫也可放心了。”
她又偏头看向皇帝,恰对上皇帝的视线。为使皇帝安歇,殿内灯烛并不明朗,窗外火光一晃一晃映上那双鹰眸,虽眼底浑浊,却莫名看得柳簪月脊背一寒,又觉是自己想多。
但此时看去,皇帝的面色竟似渐渐红润起来,促而虚的呼吸也恢复了平缓和力度。柳簪月葱指攥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她紧张中忽而抓住了一念——
这是否回光返照?
福裕已退出寝殿,去唤太医。殿外宫人慌乱的步伐和呼号已渐渐平息,柳簪月依稀听见了刀剑刺入躯体之声,和几道惨嚎,猜测这样快的镇定局面,是因见了血的威慑。
近处声响退去后,宫门外的呐喊更似潮水,声势浩大,狂卷入耳。更有撞门声、投石声,如地动山摇。浓烟滚滚,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味仿佛萦在鼻端。
太医入殿诊脉后,神色俱大变,然而迫于天子身份,不敢言分毫,只在皇帝看不见处,对着福裕默默摇了摇头。
福裕痛苦阖眸,再睁开,还是请太医尽力救治。宫人和医官有条不紊地忙碌往来。
柳簪月木然看着这一切,浑似置身事外。她心里正一分一分煎熬着,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然而这漫长里透出希冀的曙光。他来了,她终于等到他了,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直到两个时辰后,宫门处的惊天动静才渐趋消湮。一阵铿锵的甲羽碰撞声,伴着靴声橐橐,渐行渐近,有一支队伍正朝紫宸殿来。
夜风卷着刺鼻咸腥涌入,昭示着将将结束的惨烈厮杀。殿门缓缓打开,柳簪月屏住了呼吸望去。
却见殿门外,立着一道隽拔颀秀的身影,月色落在他肩头麟甲,寒光泠泠,浸染一副如玉俊容。白色的袍摆染血,在风中翻卷,犹有霜雪仙姿。
来人身后,是整齐的右卫军,夜色里峭楞楞而立,甲胄森冷,威势逼人。
柳簪月双目从震惊到茫白,一霎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
裴筠,怎么会是裴筠?她喃喃。
裴筠款步上前,从容一礼:“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榻上的皇帝并不能回应他。短暂的回光返照后,皇帝陷入了极大的痛苦,面色涨红发紫,呼吸急而重,一声盖过一声,却并不能攫取多少气息。更可怕的是五脏六腑的烧灼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裴筠似并不在意皇帝是否唤起,兀自慢慢直起身来,淡淡向榻上投去一眼,接着禀道:“逆贼裴昶已伏诛,父皇可以安心了。”
“不——”柳簪月蓦地惊喊出声,“不可能!我不相信!”
不可能。裴昶准备得那样齐全,提前给她送来金丹,要给皇帝最后一击。他能救她,他会娶她……
殿内众人俱惊诧地看向柳簪月。柳簪月狼狈跪坐在地上,只执拗地望着裴筠。满殿异样的视线里,唯有他的神色仍是温脉的,温和到不含情绪。
火光镀过秀面,裴筠抬手,漫然拭去颊边血渍。
他唇畔甚至还是柔煦清俊的笑意,湛如良玉的眸子望过来,流转过一线冷芒:“柳昭容累了,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柳簪月脑中登时嗡地一响,她反应过来,通体生寒。
金丹并非来自淮平王。
裴筠自然也不是来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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