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正在夜色里发呆。
九雀裂谷景色乏味,他所在之处已经是谷中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漫天星光。椿长老的居所就在身后,灯烛摇晃,大大小小的影子在地面不停扫动,令人目眩。
他干脆跳上了栏杆,静静立着。
这举止实在不雅观、不礼貌,若是在大瑀,被江湖人看见了,定要笑话他,再编排些浩意山庄的是非。
但他如今身在金羌,平时约束他的规条全都不存在了。他不再是浩意山庄的“二师兄”,仅仅是一个普通江湖客,“栾秋”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栾秋只辨认出李舒的声音和呼吸,另一个人脚步极轻,如羽毛般在地面滑动。
他回头时,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从阴影中浮现。
李舒走在黑袍男子之前,半是紧张,半是兴奋。他先蹦到栾秋身边,难得的规矩:“栾秋,这是我义父,椿长老。”
说完又转向椿长老:“义父,这位就是栾秋。”
栾秋还未看见那黑袍男人的脸,他只是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这人走路的方式,和他深印脑海的故人极为相似。
没等他思索清楚,男人走得更近了,他方正的脸庞比过去苍老,但精神勃勃,注视栾秋的目光里有强烈的欣喜。
那欣喜像钩子一样,瞬间勾起栾秋逐渐不安的心。
男人垂了垂头,他的脸彻底自阴影中暴露,烛火照亮他的眉眼。
“栾秋。”他非常温柔,带着怀念与期待,呼唤栾秋的名字。
栾秋僵立在他面前,甚至没有察觉李舒轻轻摇晃自己的手。冥冥中降落一场惊雷,将他打回原形,将他推进痛苦和无限的惊愕里,让他恢复成当年的稚子。
“……师父?”他茫然地开口,像每一次曲天阳呼唤他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了回答。
与曲天阳初见的酒宴,一直被栾秋认为是自己人生改变的一刻。
父亲大声斥责,宾客窃窃低笑,唯有坐在角落的曲天阳冲他招了招手。
栾秋起初是不想动弹的。他虽然年幼,但自尊心极强,一面羞愧得想转身逃离,一面却害怕自己的离开会让父亲対生母的重重指责被他人认作事实。他仰头与父亲僵持着,甚至已经做好迎接父亲巴掌的准备。
但曲天阳的呼唤,令父亲放下了手。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曲天阳不同:他面色沉静,没有丝毫嘲讽与调侃,腰间配着长剑,一身利落的江湖人打扮。栾秋记得,他进入宴席之后一直坐在角落,不怎么与人谈话,只是静静喝酒。
他朝曲天阳走去,曲天阳牵着他的手,像一个父亲牵着自己的孩子。栾秋看见他将手指轻轻压在自己的脉门上,很快抬头笑着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栾秋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曲天阳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执拗的孩子摇头不肯。他便笑着起身:“那我也不坐了。”
一长一幼在宴席上直愣愣地站着,最后是栾秋先坐下,曲天阳才紧随他的动作。落座后,曲天阳再次牵起他的手:“你没有练过武?”
栾秋只跟家里的护院学过一些腿脚功夫,平时撵猫打狗勉强足够,可那绝対算不上“功夫”。
曲天阳又问:“怎么没人教你栾家的内功?”
这问题瞬间勾起栾秋无数的伤心事。他看见栾苍水被父亲抱着,手里抓了个桃子大口地吃。他受尽宠爱的弟弟现在能拥有的、未来能拥有的,都是他只能远望、不可接近的。栾秋控制不住自己,眼圈发红,连忙低头。
曲天阳抚摸他的脑袋,这温柔的举止令栾秋登时哭得愈发厉害。他不敢哭出声,肩膀颤抖,双手死死抓住衣角,眼泪洇湿了粗糙的布料。
“我教你,好不好?”曲天阳低声问,“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你有一副学武的好骨头,人又刚强,以后定能成为大瑀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有一个孩子,比你年幼,爱哭、懦弱,你才是我想要的接班人。”
栾秋扭头看身边中年江湖客,擦了擦眼里的泪水。“你是谁?”栾秋毫不礼貌地问。
他那个年纪,只知道栾家,并不晓得江湖多大。
“浩意山庄,曲天阳。”曲天阳笑道,“你若愿意,我来做你的师父。”
浩意山庄和栾家完全不同。
栾秋来的时候浑身硬刺,见谁都防备,不懂接人待物,是个莽撞的小孩子。
谢长春和于笙带他去掏鸟蛋、钓鱼、打猎,任蔷总把刚学会走路的曲洱塞到他怀里,让他看顾。栾秋照顾栾苍水已有经验,対付曲洱更是不在话下,曲洱非常粘他,成日里不是喊爹娘,就是喊“二师兄抱我”“二师兄等等我”。得知栾秋的母亲憎厌秋季,这名字又是栾夫人起的,曲天阳便带栾秋上四郎峰顶,看满山满野火红辉煌的秋木。
“栾秋,看,那便是栾树。”曲天阳指着远处如火焰燃烧般夺目的树丛,“你将来也是这样的树,顶天立地,所有人都看得到你。”
栾秋的刺很快变软了,消失了。他跟在谢长春身后学他的架势,只要看谢长春怎么対待弟子,他立刻有样学样,庄重又得体。于笙性子活泼,四郎峰上没有她串不了门的帮派,她成日带着栾秋出门乱走,逢人就介绍:这是我们山庄栾秋,你们可得认着点儿。
在谢长春和于笙的教导下,他学了“神光诀”的入门心法。但奇怪的是,曲天阳始终没有真正教过他什么东西。
栾秋知道,这都是曲青君从中作梗。
等到曲青君宣布由自己教导栾秋,栾秋才真正感到绝望不安:他仰望的始终是曲天阳,他唯一认可的师父,也只有曲天阳。
曲青君让他继续称曲天阳为师父。栾秋便和山庄里其他人一样,喊曲青君为“二师父”。
栾秋渐渐分不清自己対谁的依恋更深。他失去母亲多年,曲青君就像……不,他命令自己停止这样想。
他时常回忆,也常常想起曲天阳去世后,曲青君与任蔷的争执。
那些不能让徒弟和孩子听见、看见的矛盾,只有两个女人在暗处较劲。
她们说过什么?为了什么而彼此僵持?为什么曲青君要师娘将诛邪盟交到自己手上,她想去金羌诛灭苦炼门,师娘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为什么曲青君执意要带走浩意山庄所有弟子,为什么连师娘也要将浩意山庄经营成一个空壳?
为什么临死时,任蔷那样强硬地要求栾秋,绝不可以去金羌、绝不可向苦炼门复仇?
栾秋心里一直有巨大的谜团。任蔷和曲青君的种种所做所为,令他和曲洱等人,充满了不可解的迷惑。
而随着任蔷的离世、曲青君失踪,再也没有人能够解答栾秋心中的困惑——直到此时此刻。
他看到了仍活着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曲天阳。
曲天阳苍老了许多。毕竟十六年过去了。栾秋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出门即将登上四郎峰的那个上午。
日头猛烈,栾秋结束每日习练,见曲天阳穿过浩意山庄的大门。曲天阳先喊了声“栾秋”,那口吻,与现在一模一样。
栾秋化作了石头雕刻的塑像。
任蔷临死前的叮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曲天阳的真面目。
她或许在见到曲天阳尸体时察觉了一切,或许更早。她和曲青君向全天下隐瞒了一切——但这并不是为了曲天阳。
曲青君带走浩意山庄大部分弟子,是为了让那些敬仰曲天阳而拜入浩意山庄的人们,与浩意山庄切割得一干二净。来日若曲天阳身份暴露,他们仍能堂堂正正,当一个不会被议论和骂名淹没的江湖客。
没有人比任蔷更清楚曲青君心中痛苦。她钦佩、敬爱的兄长,酝酿了一个巨大的谎言。所以任蔷劝说谢长春,让他到曲青君的身边去。有亲近的人在侧,曲青君不至于做出错事。
而栾秋更是在刹那之间明白,曲青君为何执意要教自己神光诀。
神光诀与明王镜同源,而他和李舒根骨近似。李舒能做椿长老的化功肉鼎,他栾秋为什么不行?
“栾秋。”曲天阳走近了一步,仍用栾秋极为熟悉的那种带笑的声音说话,“你还认得我,我很高兴。”
赤红色小蛇从曲天阳袖中爬出,缠在他的手腕上,蛇信吞吐。
眼前之人分明是自己的师父,然而栾秋丝毫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往事与隐约的真相,冰水一样照头淋下,他浑身冰冷。
“你长大了,和师父想象的一模一样。”曲天阳笑道,“可怎么做出了抛弃一切、来找英则这样的蠢事?”
他扫了眼身后同样僵立不动、面色惨白的李舒。
还要再说话时,曲天阳顿住了。
他只听见极快、极锐利的出鞘之声。
栾秋单手持剑,直指曲天阳。软剑绷得笔直,“神光诀”内劲注入,剑身隐隐散出光华,而锐利剑尖就停在曲天阳的左胸,微微刺入衣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主角,各自都有自己的牢笼需要摆脱,嗯嗯。
看到读者想起过曲天阳对李舒说的那些话,是呀,他就是这样解读妻子和妹妹的一切行为的。他以为她们爱他,并且享受这种爱。
第72章 椿长老(3)
曲天阳丝毫不惧。
栾秋对他有杀意,但更有复杂难言的感情。他仍旧温柔注视栾秋:“听英则说,你支撑浩意山庄多年,为师十分感激。”
栾秋只觉心中悚然。
曲天阳果然说到了任蔷和曲青君。
“蔷儿之死,实在出乎我意料。我虽然远离大瑀,但并不代表我打算舍弃她们母子,只是夫妻缘分已尽,无可奈何。”曲天阳叹了一声。
这是埋藏心底许久的话,他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倾听之人。眼前的栾秋和李舒,是再好不过的听众。
他对任蔷有过真情,任蔷对他更是情根深种,宁可忤逆家人,也要与他这样的江湖客携手一生。曲天阳以为一切都隐瞒得很好,但他没有料到,任蔷虽然不习武,但是却有极聪敏的心思。她发现曲天阳每日每夜习练的内功,除了“神光诀”,还有另一种她不知道的内劲。
她去问曲青君,曲青君语焉不详。任蔷立刻知道,这对兄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秘密,不可对她坦白。
彼时曲天阳已经开始组建诛邪盟,要率领大瑀江湖人千里迢迢,去剿灭一个陌生的西域魔教。任蔷非常不安,然而察觉这一切的曲天阳并没有继续撒谎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告诉任蔷:自己实在早在多年前,已经是金羌苦炼门的一位弟子。
曲天阳非常坦诚:他把自己所有的打算一一告诉任蔷,为什么要组建浩意山庄,为什么要收栾秋为弟子,为什么现在要浩浩荡荡去剿灭苦炼门——他意识到自己在大瑀江湖的身份成为了阻碍,他即便知道如何精进功力,却难以在大瑀施展拳脚。把大瑀江湖人带到苦炼门,苦炼门门主必定高兴:这些各门各派、各有千秋的江湖客,身上藏着无数的精妙武功。苦炼门有太多办法从他们口中挖出秘密。
他全盘托出,等待任蔷的崩溃。
然而出乎他意料,任蔷苍白着一张脸静静听完,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也要把孩子带到苦炼门吗?”
曲天阳并不喜欢曲洱。身为父亲,他自然疼惜孩子;但身为曲天阳,他不觉得这个爱哭的、瘦弱的孩子,有足以襄助自己的能力。
得到曲天阳的否定回答,任蔷大松了一口气。从那一天起,曲天阳的秘密也成为了她的秘密。
“她爱我至深,是不会向你们揭露我身份的。”曲天阳对栾秋说,“蔷儿死得可惜。”
剑尖终于刺破衣物,曲天阳皱了皱眉:尖锐的痛觉从他胸口散开。栾秋竟然真的动手了。
刺入得不深,这一点儿伤口,实在无法对曲天阳造成任何伤害。他捏住软剑,听见栾秋那陌生的愤怒吼声:“不要提师娘!她保守秘密,并不是为了你!”
一股无名火从曲天阳胸口窜出。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对栾秋的忤逆生气,还是对栾秋将自己与任蔷、浩意山庄完全割裂而生气。他捏住软剑剑身,咔地折断,食中二指夹着纸片一样纤薄的断剑,掠过栾秋颈脖。
这一招极快、极完整,栾秋即便下意识后退躲避,然而曲天阳的手臂仿佛无端伸长,眼看就要重创栾秋。
——闪动寒光的断剑划过了李舒的手心。
李舒以曲天阳也觉得惊奇的速度闪到栾秋面前,抓住了那把致命的武器。
剑刃划破他手心,顿时鲜血淋漓。
他抓住断剑,扑通跪地,喊了声:“义父!”
曲天阳夺回断剑,心头那无名火越烧越烈。他手指忽然一弹,断剑直冲李舒脸面飞去!
星一夕说过的话在这一瞬间,轰然于李舒脑中响起:是的,他对曲天阳而言,已经再没有价值。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是栾秋揽住李舒的腰身,就地一滚,躲开了那截断剑。炎蛇软剑当当脆响,竟被人大力挑走。栾秋虎口震裂,仍紧紧将李舒护在身下。几个黑衣人立在他俩周围,垂头盯着栾秋。
冰冷的剑尖几乎贴着栾秋的背脊,令他生出恍惚痛感。
陈霜与白欢喜就着一壶小酒,谈了半晌的天。
两个都精明绝顶,各有试探,也各有隐瞒。
等酒喝完,白欢喜大致明白明夜堂在大瑀是什么地位,也晓得了陈霜是个什么人。他笑道:“如果正邪无分别,你我一定能当好朋友。”
“改邪归正也不是难事。”陈霜答,“苦炼门就这么好,你们都不愿意走?”
“有什么好的。”白欢喜转动手中酒杯,“商歌那样的人,只适合在金羌这种干燥的地方生活,我不说她。但凡正常人,见过你们大瑀的好山好水,哪里还吃得了苦炼门这样的苦。”
陈霜等他下一句话。
“可我们走不了的。在这儿生,在这儿死。除了苦炼门,哪里都不会收留我们这样的人。”白欢喜低声说,“大瑀容不下我。我贪图女色成性,最喜欢和好看女子勾勾搭搭,你情我愿自然好,若是她不情愿,我也有无数方法得手。我这样的人,若是被明夜堂的人逮住,会有什么下场?”
陈霜言简意赅:“阉了你。”
白欢喜一脸了然:“对嘛。”
“但李舒是一定会走的。”陈霜说。
白欢喜摇摇头:“他也走不了。”
“没有什么能困住一个人的双脚,如果他真心想离开。”
话音刚落,李舒忽然冲进洞口。
他脸色苍白,右手掌心一道剑伤,不停滴下血来。
白欢喜和陈霜一个扑向他,一个厉声喝问栾秋下落。李舒只是愣愣地扫了一眼俩人,忽然问:“星一夕呢?”
星一夕就在洞口上方的山壁坐着。
他耳朵微动,将九雀裂谷中的一切声音听得清楚。
栾秋被十二剑的人带走了,曲天阳喝令李舒立刻离开,否则不会留情。他听见李舒踉踉跄跄来到自己身旁,正要打招呼时,李舒忽然拎着他衣襟低吼:“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星一夕的耳朵被他呵斥得发疼。
“你有苦炼门最灵的耳朵,一夕,你早就知道义父是曲天阳……所以你才说,你是外人,而我跟栾秋都不是……”李舒又怒,又恨,又痛,“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也是义父的人……你帮着他控制我,是吗?”
“我没有。”星一夕立刻辩白,“我只是认为,你留在苦炼门才最为合适。”
李舒松了手。星一夕所在的平台虽然比不上椿长老居所高,但也足以眺望大半条九雀裂谷。裂谷深而黑,有灯火如星,摇曳不停。他忽然被巨大恐慌和孤独包围。连星一夕也不能再信任了,他心口发凉,久违的痛楚在身体里复苏。
仿佛回到多年前,仿佛仍是石床上蜷曲挣扎的稚子。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全都是不打算救他出苦海的人。
李舒如被什么迎头击中——就连星一夕也没想过救他。他的挚友,想要的是能长久陪伴身边的“英则”。
而他是“李舒”。
世上唯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千里万里、穿山过水,要来救他。
李舒胸口那颗摇摆不停的心忽然定了。
只要世上有栾秋,他便无法被任何痛楚击倒。
“我要救他。”李舒说,“一夕,栾秋绝不能死。他死了,我也会死。”
星一夕紧紧抿着嘴巴。李舒说话直接,但他听懂了。
“我不会帮你。”星一夕咬着嘴唇,“你想放弃我,你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处死地!”
“我们可以一起走。”李舒说。
星一夕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嘴唇挤出,他难以憎恨李舒,只能将无边怨气全都倾斜在栾秋身上:“只要有那个人在,你就不可能始终以我为首位。”
李舒攥住了他的手:“一夕,栾秋对我重要,你对我也重要。你我一同经历的岁月,是栾秋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把你剔除,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一个?天下很大,苦炼门太小了。只要我们逃离这里,你一定能结识更多的朋友。也会有人把你当作唯一……”
“可我瞎了!!!”星一夕终于破声大吼,“英则,我是瞎子!!!”
“我和栾秋都当你的眼睛。”李舒毫不犹豫,“我们小时候约定过的,去看山、看海,去见识广阔天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星一夕怔怔地在黑暗中面对李舒。
他只能通过触觉来还原如今的李舒。记忆中,只看到幼年时那瘦弱却爱笑的男孩。
大漠的星空见证了他们的誓言,在他还没有失去眼睛之前。
星一夕握紧李舒的手,良久才终于开口:“他在发怒。”
李舒:“……什么?”
星一夕静了片刻,耳朵微微翕动:“椿长老正在对栾秋发怒。”
李舒顿时揪紧了心:“说的什么?为什么发怒?”
星一夕竭力去听。若不是因为曲天阳太过震惊、愤怒,忘记了控制自己,他是根本听不到从裂谷深处传来的声音的。
“……他说,‘你的神光诀为什么不纯?’”星一夕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体内,会有明王镜的功力’。”
第73章 椿长老(4)
李舒回到苦炼门之后,跟曲天阳说过大瑀发生的许多事情,其中自然包括栾秋。
曲天阳也很喜欢听他说栾秋。昔日的弟子如今成长为什么样子,这是个很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
然而在抓住栾秋手腕、试探脉门之后,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栾秋体内明显存在“明王镜”的痕迹。
他是不会认错的:始终温厚的“神光诀”,与霸气冲撞的“明王镜”,二者他都极其熟悉。
在许多年之前,世上还没有“苦炼门”,也没有“浩意山庄”的时候,两个从海岛琼周渡海而来的年轻人,踏上了大瑀的土地。
他们年纪不大,有一些闯荡江湖的美梦,两人手上各持一把鱼枪。
从南到北,他们穿过了能走到的每一片土地,幸运地熬过了无数困厄、灾劫,最终在北戎最西端的血狼山下,看到了熊熊燃烧的鹿头。
以血狼山为家的是一个名为“高辛”的民族。他们拥有绿色的、狼一样的眼睛。高辛人接待了两位青年,并且告诉他们,从血狼山往西去,是一个名为金羌的国家。那里炎热、干燥,但有世上最辽阔的沙漠与最澄净的月色。
两人骑上新买的高辛马,穿过边境,向西而行。
就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土地上,他们发生了巨大的分歧:谁都不知道是什么让两位情同兄弟的青年分道扬镳,在他们各自留下的记录里,也全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一个人留在金羌,一个人往东、往南,想回到故乡。
留在金羌的那一位,在九雀裂谷里住了下来。他把一路上的见闻刻在九雀裂谷最深处的洞穴里,并在这个洞穴中思考出了“明王镜”。
打算回乡的那一位,在沈水旁邂逅了四郎峰上打猎的少女。他停留下来,娶妻生子,孩子与妻子同姓“曲”。夫妻二人创立了浩意山庄和“神光诀”。
“神光诀”和“明王镜”之所以会有极其相似的特性,甚至能够相互融合,因为两种内力原本就是同源:两个青年在十多年的游历中,不断在自身的痛苦和重塑中发现了一种修炼内力的方式。人如何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如何锤炼自己、战胜这样的痛苦,“明王镜”和“神光诀”都是答案。
它们是同一株树长出的不同枝丫,有同样的根须,从同样的经历中脱胎而出。
栾秋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当年“明王镜”创始人书写记忆的洞穴。
无奈这些文字他全都看不懂。他在黑暗中用手触摸,发现那并不是金羌文字,而是琼周人记事的标记。
他不懂,但曲天阳懂。四郎镇附近的七霞码头,每一年都有许多琼周人来往,曲天阳交游广阔,他是懂得的。
被曲天阳狠狠攥过的手腕疼痛无比,十二剑将他扔进这洞穴时下手很重。栾秋手腕脱臼,只能自己悄悄推正。
曲天阳说的这些事情,对栾秋而言有如传说。无论人或事,离他都很远。
已经不那么愤怒的曲天阳,静静站在遍布标记的石壁前。“苦炼门,‘明王镜’,本就属于我。”他说,“我是此地真正的继承人。”
栾秋想的却是别的事。
“山庄正堂的暗室里,有武功秘籍,还有各位祖师爷的画像。唯独没有你的。”他说,“师娘不让我们挂,她说你走得太早,没任何功绩,不能够跟祖师爷们并列。如今想来,她根本连你的模样都不愿意再看见。”
曲天阳微微一笑:“凡人一旦陷入情爱,总是失去判断力。唐古如此,蔷儿也如此。她既然恨我,就应该舍弃一切回家去,连曲洱也不要管了,重新当她的任家小姐,再寻个乘龙快婿,总好过早早死去。”
栾秋:“……她恨你,但牵挂曲洱和我们。我和于笙不肯跟曲青君走,誓要与山庄共存亡。她若是离开了,我们……”
“她又有多好?”曲天阳回头问,“若不是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束缚了你,你早就成为大瑀江湖赫赫有名的英雄侠客了。她和青君都在骗你。”
栾秋呼吸骤然急促。
这是他一直不想承认,然而无论曲洱还是于笙,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能被承诺束缚的,从来都是最重承诺之人。任蔷看着栾秋长大,最熟悉栾秋的性子。连于笙都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习性而离浩意山庄而去,唯独栾秋绝不会。他将曲天阳看作另一个父亲,将浩意山庄看作自己的家,而更重要的是,他在世上没有可去之处。
没有什么比将死之人的遗言更像桎梏,她临终的三个要求,铁锁一般,把栾秋死死锁在了浩意山庄。
这把锁是栾秋心甘情愿接受的,曲洱试过,于笙也试过。熟悉的人都劝过他:走吧,离开吧,没有留在这儿的意义。
然而只有一个人成功撬动了栾秋心里的锁。
想到李舒,栾秋那颗因为曲天阳三言两语而狂跳的心渐渐稳定。
他呼吸渐渐沉稳,内息更是平静如海。曲天阳有些诧异。思索片刻,他问了栾秋另一个问题:“来金羌的只有你?长春呢?实在不行,于笙和曲洱呢?”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他是你儿子。”
“子为父殒,可成佳话。”曲天阳笑道,“彼此成就,有何不可?”
此时的金羌沙漠上,曲洱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与谢长春、于笙正站在黑塔附近的吊桥旁,曲青君与商祈月刚刚从吊桥下的深谷中跃出。
两拨人马的碰头全然是意外。
曲青君在商祈月的带领下前往黑塔,不料黑塔中找不到虎钐,两人却发现了探查黑塔的十二剑。曲青君当即出手,两人合力将冥剑小队的三个人诛杀并扔进了深谷。
商祈月无法找到虎钐,开始担心。想到不远处就是稚鬼的地盘,虎钐要定期给稚鬼提供止痛的药物,两人启程前往紫衣堡,不料却在紫衣堡里遇上了正求人去救栾苍水的曲洱等人。
乍见曲青君,浩意山庄三人无不惊讶。于笙与曲洱当即露出敌意,是谢长春阻止了两人,曲青君才有解释的机会。
然而她并不多说自己的来意,只告知眼前三个后辈,身旁的女人正是苦炼门的满长老,她将带大家到苦炼门去。
数人半信半疑,然而最紧要的是救出落入深坑的栾苍水。
商祈月熟悉地形,前去看了一眼,便知道深坑与黑塔附近的峡谷相连。
她与曲青君到谷底查探,看到的是千江被扔到岸上的尸体,以及绍布、栾苍水一路前行,在青苔上留下的脚印。
得知栾苍水活着,众人这才松一口气。
但一听说深谷尽头就是苦炼门,数人再度色变。
此时纵使对曲青君完全不信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想要追赶上栾苍水,必须循深谷前行。走得快的话,还能在栾苍水抵达苦炼门之前截住他。
曲氏兄妹和于笙对曲青君始终怀有明显敌意,唯有谢长春与她沟通。曲青君根本懒得解释一切,只催促他们尽快做出决定:“栾苍水往苦炼门去,你们要找的二师兄目标也是苦炼门,走吧,犹豫什么?”
曲渺渺对曲青君毫无了解,但于笙与曲洱却都熟悉。
她从来干脆利落,说一不二。讲完这句话便跳下深谷,独自往前走。
商祈月左右看看,目光投向谢长春。他俨然是此处可以作出决定的人。
但走过来的是曲洱。
“我们走吧。”曲洱对商祈月作揖,“请满长老带路。”
商祈月便多看了他两眼。眼前少年瘦弱,不似健硕的练武之人,气质也全无江湖客的爽朗干脆。但作出决定时,倒是掷地有声。
在商祈月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曲青君。
曲洱犹豫着靠近曲青君,他心底有一个巨大的谜团。“你看过爹爹的尸身吗?”
曲青君脚步停了一瞬,继续往前。
“你和娘都看过的,对不对?”曲洱追问,“雨淋这么久,脸都烂了,但你们肯定看到他脸上的那张……”
曲青君回头看他,厉声喝道:“你想问什么!”
曲洱也大声答:“那不是爹爹!爹爹在哪儿!”
曲青君冷笑:“你推测不出来吗?杀害他人,伪装成自己,你认为你的爹爹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曲洱紧紧追着她:“你知道?你和娘亲都知道,是不是?”
他忽然生出一股大力,拉住曲青君的胳膊:“你们什么都知道,却还欺骗二师兄,欺骗我们!”
连曲青君也没料到,这一贯孱弱、畏怯的少年人,竟能把自己手臂抓得发疼。曲洱脸上有一种她熟悉的、曾从自己和曲天阳脸上见过的表情,那是激动、愤怒与难以置信混杂的目光,是一无所知的稚子成长为人的瞬间。曲青君心头一凛。
“算你有些骨气。”曲青君甩开他的手,“你要真想知道一切,就跟我来,这道深谷的尽头有你想要的答案。但到了那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
曲洱:“我不会哭。”
“那你听好了,我要去找的,就是我的大哥,你的爹爹。”曲青君低声道,“我来金羌,是为了取他项上人头。谁拦着我,谁就是我曲青君的敌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三波人:1,李舒他们已经在苦炼门;2,栾苍水、绍布、虎钐、商歌在峡谷中途;3,曲青君、商祈月因为折回黑塔,所以与曲洱他们相遇,这几个人在最末尾。
三波齐聚苦炼门的时刻,就是狂揍曲天阳的时刻了!
第74章 杀意(1)
天亮的时候,第一股北风卷到了苦炼门。
沙漠中气温逐渐下降,只有白日的太阳能赐予些许温度。九雀裂谷因为太深,温度变化不明显,但清晨时分,说话呼吸都已经带有薄薄白气。
一枚磨得滚圆的弹子弹跳着落下,顺着倾斜的路面一直滚到“雪剑”小队的面前。
“雪剑”正在执行他们每日的巡逻任务,队长用足尖把弹子踢开,抬头便看见前头走来一个人。
星一夕蒙着双眼,仍如履平地,连日日与他相处的人都要怀疑,他是否真的瞎了眼睛。他走得着急,不时侧着耳朵倾听,察觉呼吸声之后顿了顿,笑着打招呼:“雪剑。”
无论“雪剑”还是死在黑塔的“冥剑”,外表与装束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黑色的兵器,黑色的衣装,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连五官也被黑色的面具笼罩着,看不清面目。
为首的队长是个女子,听见星一夕的话,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也仍对他略略颔首。
星一夕耳力绝佳,十二剑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能分清楚,只是队员们并不乐意告诉他自己名字。久而久之,他也只能用小队名字称呼。
这一点儿够不上亲昵的熟悉,让星一夕与他们总能多聊几句。
十二剑对星一夕没有恶感。一是因为星一夕平素低调、温和,待人接物十分有礼,也绝不做出格越矩之事,是苦炼门里难得的老好人;二是因为星一夕确实懂得推测天象和占卜,曲天阳很尊重他。于是连带着曲天阳身边的十二剑也对他十分恭敬。
“星长老。”队长身后两个队员出声打招呼。
星一夕便问他们是否看到一个弹子滚落,说这是自己用于占卜的工具。雪剑队长捡起交给他,星一夕小心收下弹子,两人指尖相碰,他微微一笑:“多谢。”
队长没有离开,静静看着星一夕:“你想问什么?”
星一夕仍是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们跟椿长老抓住的那大瑀刺客是一起回来的。英则要保他,你也要保他?”
“不,不是的。”星一夕摇摇头,“在栾秋这件事情上,我跟英则不是一条心。”
这说法显然令雪剑队长吃惊,那双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流露诧异和怀疑。
“你和英则,不是一条心?”
“我想让栾秋死。”星一夕低声说,“椿长老必定也和我一样,知道栾秋来的目的。他要带走英则,但英则绝不能离开我们苦炼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些偏执与焦急,但很快掩藏起来,再次对雪剑队长笑了笑:“我想知道,他现在如何?”
雪剑队长沉默了。
星一夕:“只要知道生死,别的不重要。”他十分坦诚,连昨夜一直竖起耳朵倾听动静的事儿也告诉了眼前的女子。到后来椿长老声音渐小,他再也听不见,才有今日的设计相遇。
雪剑队长:“若还活着呢?”
星一夕:“我便再想办法。”
雪剑队长走过他身边:“那你多想几个吧。”
星一夕面朝她和队员离去的方向,笑着说:“多谢。”
“雪剑”小队每日的巡逻路线基本都是固定的,星一夕坐在高处,静静捕捉周围的细微声音。
方才“雪剑”队长从身边走过时,他记住了她身上佩剑与金属腰带撞击的声音,随着走动,富有节奏。这声音曲曲折折,沿着九雀裂谷往远处去,时不时会停下。
直到日上中天,他才从高处落地,仍慢吞吞地,和以往一样步伐平缓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他同样住在山壁凿出的洞口里,但宽敞明亮。虽说一个瞎子的住所不需要多么明亮,但李舒不这么想:他带着人把星一夕的家布置得亮堂干净,谁看了都知道,这儿的主人被人仔细认真地看顾着。
如今,李舒、陈霜与白欢喜正在星一夕的家里吃午饭。
星一夕落座时,闻见了肉类的香气。这是陈霜的手笔:他长年在外游历,擅长打猎,更擅长料理食物,加上随身带着各种奇特的大瑀调料,平平无奇的兔肉也能被他侍弄成绝妙菜肴。星一夕动了动鼻子,他头一次遇上无法通过嗅觉分辨的调料。
陈霜正要解释,李舒忙对他摆摆手。
果然,星一夕没有问。他吃了半饱,把自己从“雪剑”那儿问来的消息告诉了眼前三人。
这个小小的同盟,是昨夜才连结而成的。
李舒要救栾秋,陈霜自然也要救栾秋。星一夕不想看见李舒难受,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加入了这个联盟。
唯有白欢喜,无论他们怎么劝说都不吭声。
救走栾秋,势必要与椿长老为敌,而椿长老控制着苦炼门,与他为敌就等于必须离开苦炼门。陈霜可以回家,李舒栾秋可以游历天下,星一夕可以跟着挚友离开,然而白欢喜没有可去之处。
他仅有苦炼门这一个家。
最后是李舒以性命相逼,白欢喜才讷讷点头。
他此时仍是毫不积极:“既然没死,那就可以放心了。他毕竟也是椿长老的弟子,椿长老绝对不会害他的。”
李舒、陈霜与星一夕一夜未眠,他们不知为何曲天阳要掳走栾秋,而不是当场解决栾秋。星一夕与李舒都认为,显然栾秋对曲天阳有意义、有价值。曲天阳愤怒于栾秋内力不纯,可知他所求的东西与栾秋内力相关。
但栾秋的“神光诀”已有八重功力,并不适合用来化功、练功。
陈霜提醒:“这只是你们的揣测。你们也说,从来没有人能够把‘明王镜’练到第十层,而如今曲天阳就在第九层冲第十层的关键时刻。也许他懂得你们并不知道的练功法子。”
李舒:“……他也要对栾秋做同样的事情吗?”
陈霜没听懂:“什么事情?”
但星一夕和白欢喜都看向了李舒。李舒面色惨白:他当年还是个孩子,二三层功力,已经痛苦得死去活来。如今栾秋功力已有八层,“神光诀”已经是他的血肉筋骨,曲天阳要剥去这些,栾秋所受之痛必定是自己的千倍百倍。
李舒心头大恸:如果一切如他们所猜测,栾秋必死无疑。
草草吃完午饭,李舒起身整理自己的武器。他将“星流”擦拭得光洁无比,并在中空的扇柄里仔细地注入了毒药。
陈霜和星一夕也在整理自己的武器,白欢喜靠在窗边,犹豫着:“真的要这样做?”
“你有别的办法?”李舒问。
白欢喜踟蹰:“……‘雪剑’小队,算是十二剑里跟我们关系比较亲近的。至少‘雪剑’从来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三个人齐齐看着他。难得听白欢喜说几句人话,大家都很吃惊。
陈霜先反应过来:“你喜欢人家?”
白欢喜:“……没有。”
他挠挠自己的光头,还要再说时,李舒已经起身站起。
白欢喜从来没有在李舒脸上看过这么坚决、冷漠和不可置疑的神情。
“必须诛杀十二剑。”李舒盯着他,“否则我们无法接近义父,更无法救出栾秋。杀‘雪剑’,是我们计划的基础。白欢喜,我不容许你犹豫。”
“雪剑”的巡逻路线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清晨从九雀裂谷最高处,也就是椿长老居所出发,穿过巨大的血岩门,往深谷前行,中午时分折回,傍晚抵达起点。
在这途中,他们还会巡视苦炼门弟子练功、休息、玩乐的地方。
日头渐渐偏西时,“雪剑”小队回到了血岩门。
当初栾秋和陈霜在这道门之前被蒙上眼睛,看不到门如何开启,陈霜心中一直十分好奇——直到他瞧见李舒将双手按在两扇巨大、沉重的门扉上。
李舒双臂注满力气,“明王镜”内劲循环全身,衣服、头发无风自动。他双手按定的地方,正是血岩门上两处镶嵌了精金的关窍。
内劲令精金产生反应,陈霜只听见门内传来咔咔巨响,随即石头大门缓缓开启。
“只有七重以上的‘明王镜’才能打开这道门。”白欢喜说,“普通的苦炼门弟子,一旦进入九雀裂谷,若非有长老们带着,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大门开启之后,门外正是“雪剑”小队。
那三人与李舒打了个照面,有些吃惊:“门主。”
白欢喜押着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陈霜从门内走出。李舒扫了陈霜一眼,对“雪剑”说:“这人在来路上发现了尸体,我和喜长老带他找一找那地方。”
“他不是苦炼门的客人?”“雪剑”问。
“当然不是。”李舒狠狠盯着“雪剑”,“我的客人,从始至终只有栾秋。”
“雪剑”垂目后退,让出位置。李舒往外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不来?”
“雪剑”反问:“……什么尸体?”
白欢喜和李舒看向陈霜。陈霜装作虚弱,慢慢抬头:“一个……小孩儿的尸体……塞在山缝里,手里拿着鞭子……”
他仔细地描述稚鬼长老的容貌,所有的特征都是白欢喜和李舒告诉他的。
果然,“雪剑”面色变了。
十二剑只在深谷里找到了千江的尸体,然而黑塔被曲青君和商祈月关闭,他们除了“冥剑”小队的尸体之外,并没有看到关锁在黑塔里的稚鬼尸身。
而李舒等人并不知晓十二剑已经探查过黑塔,还以为千江与稚鬼的死无人得知。
两方所知各有欠缺,却歪打正着——这个说法成功引起了“雪剑”的兴趣。
“雪剑”三人跟随李舒等人,往九雀裂谷之外的深谷走去。
夜幕渐深,陈霜走得趔趄,几次摔在水里,不停求饶:“光头长老,求求你松绑……我走不了……”
随着陈霜再一次摔在溪水里,这回连带“雪剑”也压抑不住怒气:“喜长老,这样什么时候能走到……”
话音还未落,她眼角掠过几点寒光——在白欢喜身躯遮掩的死角,陈霜射出了他的小鱼飞镖!
第75章 杀意(2)
“雪剑”闪身躲开,白欢喜已回头攻来。在他身后,摆脱束缚的陈霜轻盈跳起,如大鹰一般张开双臂扑来。
“雪剑”三人就地滚开,亮出兵刃。无需多说一句话,两方人马已经拼斗在一起。
十二剑中任何一人的内力都比白欢喜强,白欢喜是李舒这方的短板,好在有陈霜,神出鬼没,缠得对方应接不暇。深谷中没有灯烛,一片漆黑,星光只照亮了上部,在这黑暗之处缠斗,全凭本事。
李舒盯上的是“雪剑”小队中相对较弱的那人。他本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星流”一出手便招招直取其致命之处。但对方也不是傻子,立刻察觉李舒的意图,很快形成以二斗一的局面,与李舒战得不相上下。
白欢喜与陈霜合力对付“雪剑”领头,以快打快。二人不打算杀人在,只想制服对方,但那女子出手极其狠辣,招招绝不留情,白欢喜诧异中渐渐升起怒气。他没有称手武器,手中只得一把苦炼门里带出来的铁剑。他趁陈霜挡住对方视线时,从极刁钻之处迅速刺出一剑,划破了女子腰间衣物。
那双素无表情的眼睛里掠过怒气。她双足一蹬,忽然高高跳起,在空中利落翻身,双手各持一把短剑,直直插向白欢喜头顶!
陈霜回身救援,但几乎来不及。白欢喜只能撤身躲避。
他位置一移动,“雪剑”于空中竟拧转腰身,以极快速度下落,双手仍持着两把短剑,已落在白欢喜身后,卡住白欢喜颈脖。
白欢喜咚地跪在水中,“雪剑”左右一看,陈霜正在犹豫着是否逼近,李舒将自己两个伙伴逼到角落,渐渐占据上风。
她吼了其中一人的名字:“发烟火!”
李舒眼前的两个人阵营立刻变了,一人舍身阻挡,另一人从腰间抄出烟火,拉去引信,烟火迅速往黑色的天空窜去!
李舒心道不好。
这计划着实仓促、鲁莽,但他想不到更好的解救栾秋的法子。三人实则与“雪剑”以命相搏,能跟这三人打得有来有回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苦炼门中的其他人若是看到烟火并赶来,此役休矣。
但阻拦已然来不及。即便是陈霜……
这念头一闪而过,所有人都看向那枚在深谷中上窜的烟火。
一个黑影掠过。他似乎不畏惧正在燃烧的烟火,竟用手准确地抓住了他。
李舒失声大喊:“绍布!!!”
夺下烟火的正是绍布!
他还未落地,便烫得手心发疼,连忙把烟火扔进了溪水里。烟火瞬间熄灭。
发烟火的人正要摸出腰间的第二枚烟火,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绳索缠上了他的手臂。
在烟火被夺的瞬间,“雪剑”便知道另有帮手赶到。
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短剑扎入白欢喜肩膀,右手短剑拧转,锋利剑刃对准白欢喜颈脖就要割下去。
一把扇子领空飞来。
她在一瞬间还以为那是李舒的“星流”——但很快,她察觉扇子飞动的轨迹绝非苦炼门的任何一门功夫。
来不及躲闪了,那同样是极其擅长扇子之人甩出的致命一击,无声无息,直到扇子来到她身边她才察觉。
短剑只来得及在白欢喜颈上划破一道口子,她已经仰面倒下。沉重的铁扇割破了她护颈的衣料,脖子上一道长长血口,正不断涌出血液。
白欢喜捂着颈上的小伤口,踉跄爬开。那铁扇承载星光,转了个圈之后回到主人手中。
栾苍水悠然摇扇,很惊奇地看着白欢喜:“如意派得意弟子,就这等水平?”
不过瞬间,形势逆转。
虎钐、商歌与栾苍水、绍布日夜兼程,意外在这里与他们相遇,当即出手相救。
虽然不知道李舒为什么要袭击雪剑等人,虎钐和商歌却没有细问。两人制服了剩下的两名成员,看向“雪剑”的尸体。同为女子,心有戚戚,虎钐正要开口,李舒当先把苦炼门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栾苍水浑身发冷:“栾秋要死了?!”
李舒瞥他一眼:“你要竭尽全力帮我,否则回到大瑀,你无法向你的爹爹交待。”
栾苍水连扇子也顾不得摇了:“我不是顾忌这个……快走快走!杀进苦炼门,救栾秋!”
李舒拦住了他:“我们有全盘计划,你不要鲁莽。”
虎钐周围看了几眼,忽然问:“你们一路走来,看过生面人吗?”
她说出在深谷里发现的生人痕迹。刚包扎好的白欢喜与李舒面面相觑:“没有,一路走来,连苦炼门的人都没有见到。”
虎钐有些诧异:“这么说来,那些痕迹应该在你们之后、我们之前出现。但我们一路也没有见到任何别人。”
李舒认为此时不合适继续讨论,便摆了摆手:“先不说了,等待星一夕给我们带人过来。”
他作出呼哨之声,仿佛鸟儿鸣叫。
苦炼门高处的平台上,星一夕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此时正是入夜,苦炼门中到处都是饭菜香气,弟子们懒洋洋地吃饭喝酒,十分懈怠。
星一夕从平台落到平地,往前快步走去。
没有任务时,十二剑一般都在固定的地方休息。那是位于九雀深谷中段的一处深邃山洞,星一夕极少进入,但能听见山洞中偶尔传来的惨叫与哭嚎。十二剑在此处执行审判、刑罚之责,这儿也是苦炼门弟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星长老。”
快走到门口时,有人向他打招呼。
星一夕立刻从声音认出此人:“苍剑。”
“你来做什么?”苍剑小队三人有男有女,性格活泼,与星一夕讲话也没那么多无聊礼节与规矩,开口就问,“吃饭么?今天有鹿肉,挺香的。”
十二剑分苍、冥、雪、水四队,“冥剑”总是在外行动,如今下落不明,星一夕一直没有听见他们的动静;“雪剑”已经被解决,谷中应当只剩“苍剑”与“水剑”。
“水剑不在么?”星一夕装作焦急,他并没有在裂谷中听到“水剑”等人的声音,但为求保险,还是多问一句。
“水剑出去了。”“苍剑”领队答,“给椿长老办事。你找他们?”
星一夕心中大松一口气:一切顺利——但对着眼前三人,他面色一沉,流露踟蹰。
他鲜少如此不安,“苍剑”三人面面相觑,好奇心起:“星长老有话就说吧。”
“我知道你们四剑平时做事,相互都不干涉,但‘雪剑’与‘水剑’是姐弟,我不知道该不该……”他曲起手指,犹豫不决,“……我听见血岩门外有异声。”
苦炼门中那道被沈灯在《侠义事录》中大写特写的,是雪音门,伫立在苦炼门地界的地面上。
血岩门则深藏于谷中,是长老们与十二剑才有能力开启的沉重石门。“雪剑”小队负责巡视苦炼门地上地下,血岩门是他们每日都要来回的地方。
“苍剑”一听,立刻理解:“‘雪剑’出了什么事?”
星一夕耳力绝佳,他说听到,那便一定是听到。三人盯着星一夕,星一夕低声道:“惨叫,和兵刃相击之声。”
“清理不长眼睛、乱转乱跑的东西,很正常。”“苍剑”说,“不过是‘雪剑’在做该做的事。”
“我也这样以为。”星一夕抬起手,分辨空气的流动,“但之后就再也没听见‘雪剑’他们的任何声音了。无论说话、走路、兵刃碰击,全都没有。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应当已经回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苍剑”三人便与星一夕擦肩而过,窜了出去。
这个诛杀十二剑的计划是李舒一夜间想出来的。
十二剑只归曲天阳管理,而他们也笃信曲天阳、崇敬曲天阳。曲天阳刚愎自负,他控制了整个苦炼门,从不认为李舒等后辈有反抗自己的胆量和能力。十二剑是曲天阳的爪牙,同样不相信李舒等人会愚蠢到与他们为敌。
冒犯十二剑,等于冒犯曲天阳。冒犯曲天阳,在苦炼门将永无立足之地,活着比死更可怕。就连千江也只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与曲天阳对着干,其他人绝对不会有这种胆量。
正因如此,十二剑对长老们从无警惕。这是在天长日久的安逸与绝对控制中产生的错觉:牛羊马儿,绝对不会反抗饲养它们的牧人。
李舒紧紧抓住的正是这一点。曲天阳尊重星一夕,星一夕是苦炼门唯一的可以占卜未来与天象的奇才,对长老们毫无警惕的十二剑,绝不会怀疑星一夕的说法。
他们也不会料到,几个单打独斗绝非十二剑对手的人,竟会与大瑀江湖客联合起来,绞杀他们。
而十二剑总是三人一队活动,彼此之间都怀有戒备,这正是化整为零、逐个击破的机会。
星一夕逐队引出十二剑,李舒等人在苦炼门之外的深谷将他们一一解决。曲天阳的帮手消失后,他们才有勇气与可能,去夺回栾秋。
“苍剑”等人迅速离开,星一夕也转身要走。
一切都很顺利:三人一队的“苍剑”,只要抵达血岩门外,等待他们的便是李舒的致命陷阱。
晚风才刚刚吹到星一夕脸上,前方“苍剑”的步伐便停了。
迎风送来的,是一股新鲜浓郁的血腥气。
“去哪儿?”有人问。
星一夕立刻站定,心头剧跳不止。
这声音,是“雪剑”的弟弟“水剑”!
“你们回来了?”“苍剑”一五一十说出星一夕所听见的事情。
星一夕站在数人身后,手脚沁出冷汗。
“水剑”与“苍剑”,六个人。李舒、白欢喜、陈霜,三个人。数量悬殊,他们斗不过的。即便再加一个自己,也一样斗不过。
他唯有希望“水剑”能坚持原则,不与其他小队共同行动。
但满身血气的男人反问了一句:“听不到姐姐的声音?”
他看向星一夕。然而没等到星一夕回答,血气已经渐远了。
六个人正一同朝着血岩门疾奔而去。
星一夕攥了攥手掌,发足狂奔:“等等我,我也去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栾苍水:我要救栾秋,你们谁都别拦我,我一定要救!救了他,我就是他一辈子生死不忘的恩人!让我救!让我救!!!
第76章 杀意(3)
血岩门缓慢从内开启,李舒和白欢喜站在深谷之中,听见了急速奔来的脚步声。
六个……不,七个人。
两人心中一凛,心知星一夕那边出了岔子。
其余人已经在周围潜藏好,“雪剑”等人的尸身恰好放在峡谷拐角之处,风声如萧,呜呜泣诉。“水剑”与“苍剑”抵达时,只听见风声与流水之声,以及地面上“雪剑”的尸体。
“水剑”面色瞬间就变了。众人惊惶之中,并没有察觉李舒等人同样震愕的目光。
“雪剑”的两名伙伴并未断气,但昏迷后难以唤醒。“水剑”目光极冷,先收拾了姐姐的尸身,回头看李舒与白欢喜:“谁做的?”
“雪剑”的致命伤在脖子,一眼便能看出,那不是剑伤。“水剑”的目光落在了李舒手中的“星流”上。
“我们也不清楚。”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六个人,李舒只能硬着头皮,把戏继续演下去,“我和白欢喜听见血岩门外有异声,赶出来时,已经是这样了。”
“苍剑”点亮火折子,李舒看见“水剑”双目赤红。
十二剑和苦炼门的许多弟子一样,都是被父母亲人送入苦炼门的。入了苦炼门便再也没回去过,遥远的故乡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家乡。“水剑”与“雪剑”相依为命,因有练武天赋,一并被曲天阳看中,选为了十二剑。李舒常常会在苦炼门里见到姐弟俩,他们总是分开行动,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会低声相互叮咛。
李舒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话,短促而迅速,虽然是金羌话,却不是李舒听惯的腔调。
故乡的一切都已经远去,唯有语言,根一样深深扎在他们的生命里。“水剑”抱起“雪剑”的尸体呼喊时,用的也是李舒只能听懂大概,却无法分辨的语言。
它在金羌土地的另一端,在小小的绿洲里产生、繁衍。
李舒心中忽然生出闷痛,他正要说什么,“水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是注视仇人的目光。
闷痛消失了。一个决定瞬间成形。
李舒拿着“星流”向刚刚失去亲人的青年走近,把自己的武器递给他。
“……”“水剑”静静看他。
夜间空气沉重凝滞,李舒尽力让自己显得真诚。即便十二剑看不起他,他现今仍旧是苦炼门门主,是有资格称椿长老为“义父”的唯一一人。“水剑”即便认为他是杀害姐姐的凶手,也不能贸然发难。
“你若怀疑我,便看看‘星流’吧。”李舒语气中带着被冤枉的愤怒和不甘,“你可以看仔细些,上面到底有没有你以为存在的痕迹!”
他挥动“星流”,几乎将扇面压在青年脸上。
“星流”上自然是没有任何血迹、肉末,更别说血腥气。“水剑”微微皱眉:他和同伴执行任务归来,衣角沾血,身上血气比眼前的扇子更重。那几分没凭据的怀疑暂且消去了,他张了张口,脑袋忽然急速往后一仰——“星流”忽然倾斜,锐利扇角朝向他眼睛,扇柄中滋地喷出毒液!
一瞬间,以“水剑”与李舒为中心,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白欢喜吼了一声“绍布,是这个人害了妹妹”,抓起从“雪剑”尸身上夺来的双剑,与从山壁窜出的绍布攻向“苍剑”!
“苍剑”如猴子般连续翻滚,他不畏惧白欢喜,却无法对付没有套路、野兽般呼啸而来的绍布。“妹妹”是绍布的禁语,从信任之人口中说出,必定会令这个疯子发狂。他举剑还击,还未落稳地面,已经与绍布的铁爪叮叮当当过了几十招。手中火折子已经落地,被风一卷,飘到山岩边的枯草上,瞬间便烧起了火。
小队领头被制,余下四位同伴正要援救,离尘网隔空袭来,四人迅速躲开。商歌、虎钐与陈霜、栾苍水合力攻出。四对四,然而彼此功力相差无几,商歌与虎钐并不擅长对敌,四人目的只是钳制敌人,让李舒和白欢喜、绍布有攻下两位领头人的余裕。
一时间,深谷中如群鸟疾飞,各种声音纷纷而来。
星一夕不入战场,只在一旁侧耳倾听。
“水剑”痛苦而愤怒的吼声,忽然从李舒的方向传来。
“英则!!!”
李舒按动机关、射出“星流”内藏的毒药,是想趁其不备,毁了“水剑”的眼睛。
但“水剑”临敌反应极其迅速,不仅仰头夺过激射而出的毒水,更是条件反射地利用手中的东西挡住毒水。
然而他手中是“雪剑”的尸体。
毒液浇在尸身上,立刻便有烧焦的怪味。“水剑”狂吼着抓住姐姐尸身,忽然大喝一声“英则”,猛兽般冲李舒袭来。
“明王镜”流转四肢百骸。无论是“星流”还是对手手中的精金剑,全都在此刻焕发灿烂光华!
扇与剑激撞,李舒拧转手腕,“星流”如有生命,沿着剑身下落,眼看要切向“水剑”双手。然而剑身一弹,“星流”去势大变,李舒迅速抓起铁扇,还未转身已抬腿在“水剑”腰侧踢了一脚。不料“水剑”同样反应迅速,侧身以手臂阻挡,“嘭”地一声,两人各退三步。
谷中火借风势,已经越烧越烈。
烈火中,李舒内息鼓荡不停。
他的内力已经在大瑀历练时,因有栾秋的“神光诀”加持,有了飞速进步。但他没想到,十二剑中最强的“水剑”,内功造诣竟然与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比自己更沉更稳。
如同海浪与岩石相撞,“明王镜”察觉劲敌接近,又受同样内劲的呼唤,正在李舒体内如滔天狂浪一般汹涌。
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许多事。
义父曾多次有意无意告诉他,苦炼门年轻弟子中,最适合练武的不是他,而是“水剑”。
“水剑”和其他十二剑一样没有名字,他只叫“水剑”。
十二剑也吃苦,但从不必像他一样,当长老的练功肉鼎,任他人的内劲穿梭来去,生不如死。
他嫉妒过十二剑,明知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却还是要偏执地嫉妒——只因为他们比自己,少吃了那么一些儿苦。
他从大瑀回来,功力有了长进,连义父也十分惊喜。那种惊奇之中还藏着若有所思,似乎是自己多年的怀疑应验了,他十分高兴。他催促李舒勤快练功,然而李舒全然提不起精神。
义父说进阶的“明王镜”也如狂兽,需要驯它、克制它,关键时刻才能用它。
李舒运起“明王镜”,然而那狂兽一样的内劲,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站立不稳,不得不扶着山壁。
火舌舔了过来,皮肤上的灼痛奇妙地没有带来危机感:体外的痛和体内地痛正遥相呼应,往日的嫉恨、仇怨,瞬间爆炸般在李舒心中轰然而起。
他隐约听见星一夕在不远处怒吼。但吼得什么,全然进不了他的脑子。
久远的恐惧和痛苦沉渣泛起,一个渺小的无力的他蜷缩在身体里,不停地驱动着强悍的高大的他:杀人、杀人,所有让你痛苦的,全都杀掉。
“水剑”在方才的奋力一击中察觉李舒的内劲与自己不相上下。
两人都是椿长老教导出来的,熟悉彼此的武功路数,他迅速盘算多种攻击李舒的方法,不料抬头时,看到的却是豹子一般扑过来的李舒。
剑穿透了李舒的肩膀,但李舒完全没察觉疼痛。
他忘记了武功路数,只在澎湃不安的“明王镜”驱动下,用足以拧断猎物头颅的力气,迎面抓住了“水剑”的脸。
“水剑”的剑扎穿了李舒的肩膀,他无法□□,只能用另一只手狠揍李舒的脑袋。
李舒就像没有痛觉知觉的疯子,比绍布更恐怖:他死死地抠住“水剑”的鼻子,竟一口气扯下了半张面皮!
惨叫声才起,李舒已经按住“水剑”的脑袋把他压在地上。“水剑”放弃了那把拔不出来的剑,抓起地上的石头要砸向李舒。两人根本不是比试,更没有任何武功路数,全然是混子打架,满地的血。
李舒另一只手已然抬不起来,他的“星流”也已经丢在了水里。眼前的并非“水剑”,而是他认不出来的别人。总之恍惚中似乎长着年迈长老的脸。那些笑得比哭更丑陋、称赞他乖巧有用、再一次次折磨他的脸。
李舒在虐杀敌人的狂喜中忽然有一丝冷冷的恐惧。他愣了一下,停手时抓住腰侧正准备袭击自己的“水剑”的手。那只手上正握着尖锐的暗器。
他夺下“水剑”的暗器,用膝盖压着水剑的手肘,毫不犹豫折断了那根手臂。
“明王镜”浩瀚如海,他的力气也无穷无尽。李舒在眼前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皮上看到充满怨恨和恐惧的一双眼睛。
熟悉的记忆回来了。他忽然抓住“水剑”的衣襟,厉声大吼:“你挖走一夕的眼睛,我也要挖你的眼睛!”
他左右一看,没有称手的工具。这迟疑的一瞬,他心底有个微弱声音在呼唤他:李舒。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不是“英则”,是“李舒”。
李舒猛地一僵,低头发现自己的五指成爪,距离“水剑”惊恐的双目仅有半寸。
他立刻收手,“水剑”也恰在此时,用自己没被折断的那根手臂狠狠击中李舒的腹部。
李舒从他身上滚下来,才察觉自己满手是血,手心还抓着半张血淋淋的脸皮。他扔了那脸皮,摇摇晃晃。“明王镜”仍未平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手脚发僵,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水剑”朝自己爬来。
“英则!”星一夕在火中朝他狂奔而来,“不要动!别运功!”
“水剑”要拦住星一夕,星一夕目不能视,却准确地在“水剑”头上踩了一脚。
好厉害。李舒心中窜过这个想法。他的头脑似乎与身躯的痛苦分离了,眼前一片火红,全是跳动不息的祝融之光。
星一夕跑到他身边,摸索着跪下:“英则……英则……”
他抚摸李舒的脸,李舒这才发现自己正不停流着鼻血。他没见过星一夕这般恐慌,想安慰好友,张口时却吐出一滩黑血,溅在星一夕襟前——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拿起一个锅盖放在头顶。
第77章 爱意(1)
“‘明王镜’第九层冲第十层,有一个关隘,十分凶险。”
曲天阳闲聊般说着。赤色小蛇在他手掌盘成一团,蛇眼看着端坐在铁门内的栾秋。
栾秋听曲天阳闲聊已经听了很久,昏昏欲睡,又强打精神。曲天阳难得找到他这样一个倾听的対象,又是昔日弟子,也算知根知底,话匣子一开便根本关不上。
栾秋听得厌烦,这个话茬自然也不愿意接,只是冷冷地盯着那条小蛇。
“越是练得深入,‘明王镜’便越是可怕。”曲天阳继续道,“英则去大瑀之前在第七层,回来之后内力已进阶至第八层,但他并无任何异状。这是不可能的。我推测,只要他全力使出‘明王镜’,他一定会因此发狂。”
只有听到李舒名字,栾秋才来了精神。他看向曲天阳,仍旧沉默。
曲天阳笑笑,为自己引起栾秋注意而得意:“难道你没听英则说过,‘明王镜’和‘神光诀’的不同之处?”
栾秋自然记得。
“神光诀”不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它把人置于天地、山水之中,以肉身去対抗风霜雨雪,去历练世间万事,在漫长持久的练习中突破局限,最终成长。
“明王镜”截然相反:它不让人与外部対抗,而是要人回归心之本源,不断地対自己施加压力,在斗室中苦思,在□□的反复煎熬里突破极限的痛苦,以产生新的力量。它坚信人内心便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不需要与外界対抗、沟通,人只需反省与注视自己,就能达成一层接一层的进步。
这样的“明王镜”绝非一年半载可以练成,它以极其漫长的时间为底色。然而凡人总有极限。
有的人止步于第四层,因为无法忍受突破至第五层的时间与枯燥修炼;有的人止步于第七层,练得越是深入,肉身便越是难以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发疯是常事。
所有潜藏的苦痛、灾厄会瞬间爆发,人的理智不受控制,嗜血和杀戮的欲望随着奔腾的血脉而高涨。他们需要立刻将满盈全身的“明王镜”散泄出去,而最好的办法,是与人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失控者必定会化身为野兽。
栾秋脸色大变:他记得李舒曾为自己冲破第七层却全无异状而感到欢喜。
他抓住铁栏,发现曲天阳并不在意自己的反应,而是仍自顾自地说着。
曲天阳在第九层感到不安。
创立“明王镜”和苦炼门的那个人,自己也仅仅练到第八层而已。曲天阳走得比他更远,因此遇到的困境,已经无法通过前人留下的记录寻求答案。
用李舒、绍布这样的孩子来练功、化功,自然是邪门外道。前人所谓的“无垢之身”,指的是体内没有其他内功的、擅长练武的体魄。曲天阳擅自曲解,却歪打正着地找到了捷径。
“所以我在想,我或许应该再找个人来,吸收吸收他的功力。我尝试过,但吸收‘明王镜’只会让我的旧疾发作,气息不稳,完全不起作用。”曲天阳全然不怕栾秋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似的,坦白得令人吃惊。
栾秋盯着他:“你想说,如果我把曲洱、谢长春或者于笙带到你面前,你就会帮我救李舒,或者至少在他发狂的时候帮他一把。”
曲天阳微微一笑,十分赞赏他的聪颖。
曲青君自然是不在考虑范围内。她的功力精深,曲天阳怕是不能够轻易制服,而其他弟子,或是他的孩子,却是最合适的练功工具。
“世上能帮英则的,只有我。”曲天阳说。
栾秋细想方才的対话,心中忽然一动:“无垢之身”……
“你已经彻底舍弃了‘神光诀’?!”他失声责问。
“那是自然。”曲天阳把玩着手中的小蛇,“两者虽然同源,但气质迥异。若想将‘明王镜’练至大成,就不可以掺杂别的内劲。这也是我当初必须找到李舒这样的孩子的原因。只有寻到一个合适的练功肉鼎,我才能放心大胆,舍去‘神光诀’。若是没有他,我断然无法在短短几年里彻底掌握‘明王镜’的修炼方法。”
栾秋目眦尽裂:“曲天阳!!!”
曲天阳实在非常喜欢欣赏昔日弟子的愤恨与无能为力。
“対,是我让他落到如今地步,是我让他吃尽天下苦头。可如今也唯有我,才能救他出水火。”他轻笑着,声调缓慢,“栾秋,你若真的中意他、非他不可,那你就像你的师娘一样,为他去欺骗别人吧。”
深谷之中,没有可燃烧之物,火已经渐渐熄灭。李舒把染血的双手浸在河水里,看河水渐渐变红,而自己双手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干净。
然而扯下“水剑”脸皮的恐怖感受如影随形,他无法忘记皮肤和血肉的粘腻感。
“水剑”已经死去,身下一大摊血。他临死前模糊地怒吼:冥剑也是你们杀的么!
李舒胸口痛得厉害,无法回答,和同伴目光相碰时确定了一件事:十二剑已经死的死,受控制的受控制。
“水剑”的尸身旁是被离尘网紧紧束缚的“苍剑”。白欢喜与他激战一夜,受了不轻的伤。绍布全然无用,打到半途发现“苍剑”屡屡亮出杀招,出于求生本能,他干脆爬上山壁躲了起来,留白欢喜与“苍剑”鏖战。若不是陈霜与栾苍水制服其余人之后伸出援手,只怕白欢喜这条命就要交待在这儿。
虎钐随身携带的毒药起了大作用。她和商歌匆匆料理好昏迷不醒的十二剑们,来到李舒面前。
李舒浑浑噩噩,一面觉得计划顺利,令人欣喜,一面却又闻到身上浓厚血腥味,恶心欲呕。这副样子,栾秋一定不喜欢,一定会生气……不,他不生气,他怎么舍得対我生气?如此这般,各种混杂念头在心头晃过。
有人伸手搭在他手腕上,李舒浑身一凛,才稍稍平息的“明王镜”如被点燃般爆发,那尚能活动的手腕一反,瞬间卡住了眼前之人的颈脖。
立刻便有好几个人冲上来要分开他和商歌。商歌被他掐得几乎窒息,李舒脸上被星一夕扇了两巴掌,才恍惚松手。
李舒咬疼自己的手,终于恢复片刻清明。他蜷缩在角落里说:“一夕,带我去见义父。”
商歌和虎钐可以为他止血,为他治疗被“水剑”刺穿的肩膀,但无法平息他体内汹涌乱窜的内力。他只能去找功力更强劲之人来帮忙。
李舒抓住了星一夕的衣角:“这是接近他的最好理由。我如今毫无威胁,他必定不会防备我,你我同去,他一旦疏忽,你便趁机救出栾秋……”
“你疯了!”星一夕怒吼,“椿长老根本不可能真心救你!你若死了,那栾秋就算被我救出来,又有什么用!”
“只要他活着……”
星一夕恨不得再扇他几个耳光:“英则,栾秋这样的人,大瑀遍地都是!他死了就死了,即便没有他,你也会再遇上其他人!対我们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李舒扶着山壁站起,慢慢往前走。栾苍水上前搀扶,要与他同去,李舒摆摆手:“义父见你的第一眼,你一定会死。”他回头看星一夕,“只有一夕跟我去,我们才能见到义父,甚至见到栾秋。”
星一夕站定原定不动,紧紧抿着嘴唇。
“一夕,”李舒说,“我走了。”
谷中只听到李舒沉重的脚步声与喘息。如他所料,星一夕果然在片刻后快步赶上来,扶住了他的手。
明明离开血岩门后并没有走太远,如今走回去,却是异常的漫长。
虎钐为李舒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又有星一夕搀扶,他走得很慢很稳。
只是因内息澎湃难抑,他一直不停流鼻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除了椿长老,还有满长老与你功力不相上下,或许可以……”星一夕还在作最后的努力。
“……义父跟我说过,真正爱你的人,会愿意为你欺骗全天下。”李舒慢吞吞地开口,“他说的大概是他的妻子吧。”
星一夕话未说完就被堵回去,气得咬牙不止。
“当然,他也指栾秋。栾秋若是真的视我为心中最重,他就应该像他的师娘一样,为了我欺骗所有人。我可以继续当我的‘浩意闲人’,我还能回到浩意山庄,我是李舒,而不是苦炼门门主英则。”
星一夕搀着他慢慢前行,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就连他也不忍心再讲多一句会让李舒伤心的讽刺了。
“可我不愿意。”李舒轻声说。
星一夕:“什么?”
李舒:“我不愿意他为我骗人。他活得光明磊落,是世上最像大侠的大侠。他是不会骗人的,哪怕为了我,他也不会做这等卑鄙之事。”
星一夕继续咬牙:“虚伪。”
李舒笑了笑。他压抑着丹田中如利刃翻搅的剧痛,想起了在云门馆的那场诛邪大会。
大会上,他是众矢之的。栾秋是浩意山庄的正义之士。
就连李舒也曾有一刹那悄悄地想过,栾秋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撒一次谎: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自圆其说,没有谁会怀疑。他可以不承认自己和李舒的关系,可以说自己从不知道李舒身份,可以把一切恶劣的事情全都推到李舒身上,何况那时候李舒已经编织了完美的谎言。栾秋不必费心思想,只需说一句“正是如此”。
但栾秋没有。
李舒后来无数次回忆,都深深怀疑这个人也许从未有过一瞬迟疑。
“他不会为了我欺骗全天下。”李舒又抹了把鼻血,这回连喉咙也涌出咸腥液体,他吐了两口血唾沫才继续说,“但他永远与我并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奇特的勇气忽然充满了李舒的胸口。他感到自己无所畏惧,哪怕比山更高的浪头拍下来、比九雀裂谷更深更长的裂痕在脚底展开,他也毫不畏惧了。栾秋永远和他站在一起,承受滔天的雨水,也承受人世的灾厄。
“了不起。”
身后忽然传来人声。
“栾秋这混蛋,看着木头木脑,没想到是个情痴。”
黑暗的峡谷中,火把正快速朝李舒和星一夕移动。那人内功浑厚,离他们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却仿佛就在耳边说话。
星一夕耳朵一动:来者有两人,其中一位正是——他脱口而出:“满长老!”
商祈月从火光中走出,她看了李舒一眼,立刻将火把塞到同行之人手里,几步赶到李舒面前:“英则,不可再移动!”
李舒却只怔怔望着站在商祈月身后,高举火把照明的曲青君。
“好狼狈啊,门主。”曲青君居高临下看着被强行按在地上的他,露出了惯常的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好喜欢写这种“虽然你没听到,但我仍坚定对他人宣告你是唯一”的戏码啊!!!
第78章 爱意(2)
曲天阳这一夜睡得很安稳。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说词已经让栾秋动摇。
这个弟子什么都好,重情重义,善良执着,曲天阳很喜欢。他只是不能完全确信,栾秋真的会帮自己。
李舒与浩意山庄其他人在栾秋心里有同样的分量。曲天阳等待栾秋的抉择,他对此充满了期待。
醒来时曲天阳只觉得神清气爽,但心中似乎有些什么的地方令他不适。
日光非常明亮灿烂,曲天阳倚靠在窗边给小蛇喂食,忽然低语:“十二剑。”
他一整夜都没有见到十二剑中的任何人。
外头忽然一片喧闹之声。十几个苦炼门弟子打扮的人簇拥着星一夕与李舒,拥挤在曲天阳住所门前。
“椿长老!”他们用金羌话一声声地喊,“椿长老!救人呐!”
星一夕搀着李舒冲进了大门。见到曲天阳,李舒立刻踉跄跌倒,几乎跪爬着来到曲天阳脚下。
他扶着曲天阳膝盖,出声恳求:“义父,救我!”
李舒说这句话的当口,口中又吐出一股血来。他鼻下血痕干涸,已经变黑,胸前衣服被血几乎打透,面色苍白如纸。
曲天阳盯着他,李舒连忙垂下头,让自己演得更真实一些,抱着曲天阳的腿虚弱呜咽。
曲青君和商祈月的到来,解救了李舒。
商祈月本身有深厚的“明王镜”内力,只是志不在修炼。曲青君的“神光诀”造诣比此前更为高明,李舒体内本来就有两种内劲,昨夜两人合力为他疗伤,终于将失控的“明王镜”全数引导,归于丹田。
两人是带着曲洱、谢长春等人一路飞奔,才恰巧在此时抵达苦炼门。他们先在峡谷的拐角处碰上了陈霜、栾苍水等人,见栾苍水安然无恙,曲洱他们总算放下心来。白欢喜一见商祈月,便知道救星来了,匆忙把李舒的情况一一告知。
李舒睁开眼睛时,体内剧痛已经消失,只在头脑里留着一些隐痛的余韵。商祈月用湿润的帕子为他擦去双手和脸上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命都不要了,你真是傻孩子。”
李舒却感到悚然,他几乎瞬间坐直:“栾秋!”
“还活着,没有死。”曲青君坐在一旁吃干粮,“现在的栾秋对曲天阳没有任何用处,他不会杀栾秋。”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李舒浑身发冷,商祈月叹了一声,把他因血块凝固而结成一缕缕的头发擦拭干净。
“你怎么知道?”李舒问。
“他想要栾秋为他做别的事情。”曲青君想了想,说得更明确些,“栾秋是诱饵。”
李舒只稍稍一想,立刻明白:“……你是说,他想诱出的人是你?”
“也许是我,也许是曲洱他们。”曲青君拍拍手中食物碎屑,站了起来。
曲天阳的真实身份,她已经在来的路上跟曲洱他们说过。即便是谢长春和于笙这样足够冷静成熟的江湖人,也始终半信半疑。他们不适合参与到曲青君的计划里。
“李舒,你最会骗人对吧?”曲青君笑道,“为了栾秋,可否再骗一次?”
一次算什么。
李舒心想,十次百次,千次万次,他都可以去做。
哪怕曲天阳绝不会怜惜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人,他也要装作重伤,爬到曲天阳面前恳求他。
为了让李舒的内伤显得更切实可信,曲青君饱蕴掌力,在李舒腹上重击一掌。李舒吐出来的血是真的,苍白的脸色也是真的,只是身体已经开始习惯于融合两种功力,他这种内息鼓荡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义父……”李舒逼出自己的眼泪,虚弱地哭着。
星一夕在旁解释:李舒这傻子强行运功,想要冲进来救栾秋,不料忽然间内息紊乱、口鼻溢血。眼看失控的内力无法自行归于丹田,李舒终于感到害怕,两人才匆忙来找曲天阳帮忙。
曲天阳眉毛一动,似笑非笑:“我若救了你,你还要去救栾秋,岂不麻烦?”
李舒怔怔摇头。
“哦?你不救你的心上人了?”曲天阳笑问。
李舒又连忙点头。
曲天阳忽觉厌烦,也懒得理会李舒究竟什么心态,伸手去摸李舒脉门。刚碰上李舒手腕,他便吓了一跳:李舒浑身热得惊人,皮肤发烫。他还未细细探查,李舒忽然抽搐颤抖,朝他襟前又吐了一口血。
曲天阳后撤躲开那口污血。
星一夕跨步上前,扶住瘫下来的李舒。
两人同时行动,然而星一夕在抱起李舒的瞬间,右臂忽然一扬。
曲天阳正低头察看襟前被污染的痕迹,暗器破空之声刚起,他便察觉了。
暗器来势飞快:它形状如同小鱼,两端尖锐,整体纤薄,是厉害的工匠才能打造的东西。
小鱼飞镖!曲天阳熟悉这玩意儿。彼时他还在四郎峰上当他的浩意山庄庄主时,曾在明夜堂门人手中见过这玩意儿。这是明夜堂人最常用的暗器。
愤怒、惊疑与憎恨瞬间涌起,曲天阳大袖一张,将星一夕射来的小鱼飞镖全数笼在怀中。
但星一夕出手的瞬间,李舒也在死角处弹出了暗器。
暗器擦过曲天阳手背,扎在盘踞于曲天阳肩头的赤色小蛇身上。小蛇一动不动,立刻坠落,瞬间已经僵死。
曲天阳退了半步,立刻划破左手手背。那暗器十分凶险,仅仅擦破油皮,已经在他手背皮肤上染了一片乌黑之色。他紧扣手腕,立刻运功逼出毒液。黑血点点滴滴从指间落下,“明王镜”霎时间运转全身。
曲天阳认得小鱼飞镖,自然也认得如今从手指滴落的毒液。
苦炼门里商祈月擅长医术,她的弟子虎钐擅长毒术。曲天阳知道这种毒,见血封喉,是虎钐轻易不会动用的东西。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只知道明夜堂和商祈月、星一夕等人,已经站在李舒这边。
为什么?他们疯了么?曲天阳霎时间并不能立刻靠自己想清楚身边之人倒戈的原因,纵然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恨他的理由。但他控制苦炼门太长也太久了,久到习惯操纵一切,久到不能理解豢养的宠物与奴隶为何愤怒。
但他也无需理解。
踩定地面,曲天阳扭头看向李舒和星一夕。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大门拥堵着的人里,传来一丝奇特的声音。
那是精金打造的武器被特有内劲催动,开始焕发光华的细微声音。
一杆枪穿破厚重衣物,朝曲天阳刺来。
曲天阳足尖一点,立即后退。
那杆枪被包裹在衣物里,李舒和星一夕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根本没仔细察看门口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十二剑!!!”曲天阳怒吼。
回应他的是室内洞壁幽冷的回声。声音不断弹在石头上,最后猝然坠地,无人回应。
曲天阳心中一冷,猛地站定,以无法看清的速度出手抓住了那杆枪的枪头。
持枪之人落地站稳,那杆枪被两人各自控制了枪头与枪尾,僵持不动。
“这是我们苦炼门的枪。你用苦炼门的武器使出浩然枪,对付自己的哥哥,这是否有些大逆不道?”曲天阳问。
持枪之人正是曲青君。
李舒与星一夕配合得十分漂亮。他们制造了一个可以接近曲天阳的机会。
曲青君手中这柄枪,正是当日曲天阳在四郎峰上钉死唐古的武器,不久前才被千江长老夺回苦炼门安放。
曲青君让李舒给自己找一杆好用的枪,李舒即刻便想到了这杆名为“破天”的长.枪。
沉重枪身在曲青君手中仿佛一杆木枪,她直视暌违十六年之久的大哥。两人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岁月清晰的痕迹。
“当叛徒有趣吗?”曲天阳问,“你跟英则他们说了什么?你是正义之人?他们是否知道你在苦炼门的另一个名号?不闻长老,多年不见,你把我们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
听到这句话的星一夕忽然一怔。
李舒却没有听清楚。他一面调节内息,一面拉了拉星一夕的衣袖:“快,快去救栾秋。”
当年星一夕双眼被毁,商祈月给他治好之后,曲天阳很好奇星一夕如何占卜、如何推测天象,让他在家中住过几天。曲天阳这地方正是前任门主的居所,星一夕在屋子里探索过,他知道那个适合关押囚犯的暗室。
见他不动,李舒只得自己缓慢移动。
曲天阳和曲青君正在对峙,眼角余光看见李舒,立刻便知他们的目的。正要出手阻拦,曲青君手腕忽然一拧,破天枪竟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又进一寸,划破曲天阳虎口。
曲天阳忽然对李舒失去了兴趣。他饶有兴味地打量自己的妹妹。久别重逢,俩人甚至都不打算聊一聊阔别的十六年各自如何生活。生死之斗已经在这逼仄空间中展开。
“你的‘明王镜’练到了第几层?”曲青君问,“比我更强么,大哥?”
她成功挑衅了曲天阳。
“……不妨试试。”曲天阳怒极反笑,忽然将紧握的枪尖甩到一旁,双足一蹬,腾空而起!
李舒与星一夕将所有声音抛在身后。两人沿着石阶往深处奔跑,星一夕熟悉地形,如入无人之境,李舒跑得越来越快,几乎破声大喊:“栾秋——!”
浓重的黑暗里,传来了应和他的声音:“我在这儿。”
第79章 爱意(3)
栾秋的声音就在黑暗的深处。李舒跌跌撞撞,星一夕不住提醒,他终于抓住了冰冷的铁栏杆。
立刻,栾秋的手便覆盖在他手背上:“李舒。”
栾秋平静镇定的声音让李舒狂跳的心脏得以缓缓恢复正常。他在这狂喜的一瞬间还掺杂了一丝对星一夕的愧疚:星一夕一直说栾秋没事、栾秋活着,李舒心头其实是有一些怀疑的。
他紧紧牵着栾秋的手,只反复嘟囔一句话:“我来救你……我要救你……”
栾秋比他冷静得多,也应道:“好。”
在几乎不能视物的黑暗里,李舒却十分勉强地依靠石头中晶石的微光,看清了栾秋瘦削的脸。他心中一面清楚这只是错觉,俩人不过分开两日,但也固执地认为,栾秋是因为自己才落入曲天阳手中。他在这饱受煎熬的两天里确认了自己的心事:绝不可失去栾秋。
栾秋也同样煎熬着。曲天阳说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割肉的钝刀子,这个卑鄙无耻、令人震愕的男人是自己的师父,是李舒的义父,他将两个孩子带入深渊时并未想过他们会在未来相识,然而即便是此时此刻,曲天阳思索着的仍旧是自己。
两人在黑暗中凝望时,星一夕终于开口:“英则,不撬门吗?”
李舒如梦方醒,忙从怀中掏出工具,摸索着撬开铁门。
铁门开启的瞬间李舒便蹦了进去,紧紧地抱着栾秋。
恐惧和焦灼还未冷却,便在栾秋怀中化作更热烈的渴望。他恨不能将栾秋压进自己胸口,好让自己可以永远确保栾秋的安全。这两天里被压抑下去的感情洪水一样冲破了堤坝,李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想呜咽,又想笑,想跟栾秋说一些宽慰的话,却又想先把委屈的苦水倒干净。
栾秋在李舒额上吻了一吻。李舒倏然沉默,连呼吸也变得郑重:他什么都不必说了,栾秋的手正按在他肩膀的伤口上。剧烈的奔跑中,才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冲走了药粉,润湿绷带与布料,栾秋先是闻到血气,随即便察觉指尖的湿润。
栾秋也是练武之人,他一声不吭,用大拇指丈量伤口,很快发现那是一个贯穿肩膀的剑伤。
他悚然地喊:“李舒!”
“小伤口!”李舒也立刻回答,“只是看起来伤得厉害,其实完全没影响,虎钐也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一夕……一夕?”
两人几乎都忘了星一夕还在这儿。李舒这一喊,从狭窄的洞口深处传来星一夕的声音:“我在这儿。”
撬开铁门后,星一夕没管那两个你侬我侬的人,径直走入了栾秋所在的山洞。
山洞幽暗深邃,深处有潮湿水声,四壁刻满了与“明王镜”相关的内容,是多年前想出“明王镜”之人留下的痕迹。
星一夕走到尽处,蹲了下来,用手触摸低处的石壁。
这里有水,低处有手掌大的一处低洼,水积累起来,很快又从缝隙中流向人无法触碰的深处。就在那水洼上方,长了些粘腻湿滑的苔衣。
“一夕,你在干什么?”李舒凑过来问,像是现在才想起此行目的似的催促他,“快走快走。”
星一夕:“黏糊完了?”
李舒:“……快走快走!”
星一夕:“等等,这儿有字。”
栾秋被关在这儿,观察过山壁上的文字,全是他看不懂的金羌文,勾勾划划。
“是你们大瑀的文字。”星一夕看向栾秋的方向,“一句诗。”
星一夕幼时在这儿活动,因为身材矮小,摸索的都是低矮的墙面。他有一次无意中走入此处,那时山洞中没有关押任何人,铁门大开,他以为这又是一条通道,扶着石壁往前走。不料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尽头,他更是因地面湿滑而跌倒。
起身时抠着石壁,无意中发现了矮处刻着的一行文字。
那是与金羌文字迥然不同的笔画。星一夕失去了视力,听觉、触觉便如同补偿双眼一样,变得极为敏锐。他一触碰便知,这是另一种奇特的文字。
彼时的星一夕还不懂得汉文,他只是下意识地记住了那些文字的形状。多年后他与李舒学字识文,无意中发现,那是属于大瑀的特有文字。
李舒连忙蹲下细细摩挲。才摸清前两个字,眉毛一挑:“不闻?”
石头被水磨蚀,他艰难用指尖辨认,念出了那行字:“不闻仙人意,一笑……这个什么字……一笑打?握?”
“一笑擒天星。”栾秋忽然说。
李舒忽然有点儿毛骨悚然:栾秋说对了。
“这两句我见过。”栾秋也蹲了下来,伸手去辨识,“是曲青君的诗。”
在三人头顶,曲青君与曲天阳鏖战正酣。
曲天阳这居所看着平平无奇、昏暗低矮,顶上却叮叮当当悬满了兵器。曲天阳腾空跃起,抓下一把精金铁剑,随即无数匕首暴雨般坠落,笔直插入地面。
门口众人已经退去,只剩几个仍固执站着。曲天阳无暇分辨那是什么人,只注视曲青君。
曲青君根本不躲闪。她抡起手中的破天枪打落头顶的匕首,这金属造的暴雨停止后,枪尖仍笔直指向曲天阳。
“当年我和你游历金羌,与苦炼门的门主——当然不是李舒,我连他叫什么都忘记了,但与他相识之后,你便像变了一个人。”曲青君说,“‘明王镜’和‘神光诀’的渊源让你非常兴奋。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能将两种内力结合起来,那你一定就能拥有天下最强的内功。你实现愿望了么?大哥。”
曲天阳面部微微抽搐。
“我执意要走,你却执意要加入苦炼门。我不依从,门主便干脆把我关了起来。就关在这个地方,在地下,阴暗潮湿的山洞……但我后来想了又想,撺掇他囚禁我的,应该是你。你需要一个人和你一同背叛家门和师门,背叛大瑀江湖。曲天阳,你是个胆小鬼。”
在曲青君说话时,曲天阳已经挥剑刺来。
那是平凡的、满是破绽的一剑。曲青君却丝毫不敢大意——正因为满是破绽,她根本无从判断下一招的剑路。所有破绽都是可能的剑势,她亮出浩然枪的对敌绝招,不料立刻被曲天阳化解。两人顷刻间相互靠近,破天枪的距离优势完全丧失,曲青君只得以枪尖在剑刃上一点,借力跃起,在落到曲天阳身后的瞬间忽然反刺!
曲天阳变招极快,曲青君根本看不清他胳膊如何运动。只听见“当”的一声,坚硬的剑刃抵在枪尖,曲天阳漂亮而准确地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不喜欢我给你的名号吗?”对曲青君的猜测,曲天阳欣然承认,“你被关在山洞里的时候,我也很心痛。但看见你还能悠哉刻字,我觉得你或许挺喜欢这儿。”
“谁会愿意留在这种鬼地方?”曲青君啐了一口,“你抛家弃子,做了这么多恶心事,就是甘愿困在这条裂谷里,日日夜夜熬出你的天下第一?”
曲天阳剑势如蛇,缠着破天枪,几乎切下曲青君手指。
曲青君松手后长.枪下落,她迅速提足一踢,长.枪坠落势头一变,枪尖正好指向曲天阳喉头。曲天阳心中一悚,招未使老立刻抽身。在他拧转身体的刹那,被踢起的破天枪擦着他下巴而过。
长.枪又回到曲青君手中。
曲天阳不想与她多说,仍继续道:“说着不闻仙人意,实则你还是想探求更深更高明的武功。”
曲青君哑声笑道:“大哥,你竟然从不了解我。”
曲天阳也笑:“谁了解你?赠你这两句诗的人么?看这笔法,这人倒是了解你。难道是任蔷?”
“这诗是沈灯写的。”栾秋回忆,“曲青君教我武艺时,常跟李舒一样,用木炭在墙上画武功招数。有时候也写一些别的东西。我见过她写这首诗。”
李舒:“只有两句?”
“不,四句。”栾秋低声念诵,“此身纵伶仃,千金亦觉轻。不闻仙人意,一笑擒天星。”
星一夕和李舒只觉得念起来通顺,实则完全没听懂。
“她跟我解释过。她与沈灯年少相识,常常相约一同游山玩水。有一回在若海边看日出,沈灯向船娘求爱被拒,狠狠喝了一宿的酒。日出时,他醉醺醺的,在沙滩上写了这首诗,说要赠给陪他一同喝酒的曲青君。”
李舒恍然大悟:“你二师父一定很中意这四句。”
“她说沈灯是懂她之人。”栾秋说,“这也确实是曲青君的性格。她对金钱全无兴趣,我曾以为她想追逐名利,当诛邪盟盟主,如今看来,这也并非她所求。即便天上仙人也不能指挥和控制她,哪怕是属于仙人的星星,她也想抓来看看。”
星一夕:“妙呀。”
栾秋想了想:“师娘说,曲青君与浩意山庄所有人都不一样。以有限之生,识无尽之意,江湖上没有过她那样的女人。”
李舒对曲青君印象一直不好,即便现在与她联手,心底也仍有一些别扭。
星一夕却被栾秋这些话吸引:“她竟是这样的人?”他感到诧异、好奇,心底涌出一丝奇特的向往。
栾秋和李舒一同别扭,怨恨了十六年的人,突然变成己方盟友,实在很难释怀。
星一夕:“你们都不如她坦荡。快走快走!”这回轮到他催促李舒和栾秋,“英则带你走,我要上去,帮一帮那位女侠。”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轰然巨响!——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上卷金满空利用慧光长舍偷小孩练功的事儿么?里面的真相很快会解答啦~
第80章 青君(1)
星一夕的世界十分狭小。
失去双眼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看不到,或许日子还没有那么艰难,可他曾看见过苍穹与山川,看过金羌土地上贫瘠但鲜明的四季,还有伙伴们的模样。
曾拥有过却又骤然失去,星一夕内心的恐惧和绝望无法对任何人表达。即便是李舒,也没法完完全全地懂得他。
伙伴的安慰变得轻飘飘、毫无力度。他那时候年纪又太小,实在找不到自戕的好方法,无论走去哪儿,只要他试图离开伙伴们的身边,就会有李舒商歌紧紧跟着。伙伴的手非常温暖,但太过温暖了,反而令星一夕愈发感到自己是世上如此飘零无依的人。他思念爹娘,思念头脑里渐渐模糊的往日时光。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得令人害怕,他自己同样也令人害怕——苦炼门里其他小孩会在李舒、商歌等人不在的时候嘲笑他、追打他。
无法忍受这些言语和笑声,星一夕试图反击。他在烈日下跌跌撞撞走出宿居的山洞,午后的日光晒得他头脸俱热,他抓起石子,面对阳光抬起头,试图倾听和寻找笑声的源头。
他听到的是惊恐的尖叫与纷乱的奔跑声。小孩儿们连滚带爬,呼喊着“妖怪”之类的词语从星一夕身边逃离。他站在阳光里,丢了石子,颤抖双手去碰触空空的眼窝。
蒙眼的洁白布条成为星一夕皮肤的一部分。
没有人再嘲笑他了。他们恐惧星一夕,就像对完成“血中去,血中回”的任务的李舒,带着微小的恐惧与敬畏。
在这种疏离中,星一夕却奇特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敢于牵他手的人不多,连白欢喜一开始也十分畏惧,始终不怕他的,只有李舒、商歌和绍布。
李舒是心怀愧疚,一直认为如果不是自己,乐契就无法找到星一夕,更无法伤害星一夕。
商歌师从母亲学医学武,她并不害怕星一夕狰狞的、空空的眼窝,甚至说过,星一夕脸上那被乐契涂成金色的纵横伤疤,让他看起来像传说中无目却心如澄明之镜的神仙。
至于绍布,他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什么都不怕。他听过星一夕在深夜里压低声音的哭泣声,那声音会让他想起自己消失了的妹妹。他会躺在星一夕身边,像对待妹妹一样,温柔地轻拍星一夕的肩膀。
星一夕在伙伴的陪伴和旁人的恐惧中渐渐长大。他年岁越增长,就越是迷茫:与李舒游历天下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他漫长无味的一生,要用什么填补呢?
椿长老会教李舒读书识字,金羌、大瑀和北戎的文字,李舒学得很杂。
他学会了,便回来教星一夕,有时候也会带着星一夕去听课。
识得“一”“人”“不”“天”这些基础汉字的那天,星一夕心中产生了无声但足以令他灵魂震动的惊愕。
他循着自己的记忆,把在门主居所的囚室里摸到的那行字,笨拙地刻在石板上,让李舒识别。李舒不懂“擒”字,拿去给椿长老看,椿长老一看那石板便笑了,命人把星一夕找来。
那是星一夕第一次完整地听到那句话:不闻仙人意,一笑擒天星。
他甚至怀疑那是椿长老刻下的,毕竟椿长老念诵这两句的时候,语气充满了怀念与惋惜。他说这两句诗,来自苦炼门一位从不露面的神秘长老:不闻。
星一夕喃喃地重复,不敢确信似的:“这里面有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椿长老起的,三个汉文,不似绍布一般只是金羌读音。听到星一夕这句话,椿长老十分惊奇地笑了:“自然不是!你是什么东西,她怎么会写你的名字。”
椿长老显而易见的不悦。李舒谨慎地拉了拉星一夕的衣袖,让他停口。但星一夕对这异乡的文字、异乡的诗句和写下诗句的“不闻”产生好奇,固执地追问下去:“那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飞星一夕,转瞬即逝。你不值一提。”椿长老冷冷回答,“写下这些东西的人,与我一样,是苦炼门的继承人。她心有无穷远志,哪里是你这种东西能比的?”
那一晚星一夕无法入眠。他走在静谧的九雀裂谷里,与同样年幼的十二剑们打招呼,最后爬上高台,抬头仰望。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满天星斗,全都落在他怀里。
“从此我一直想知道,那位‘不闻’长老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想要去捉天上的星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星一夕说,“可是你们也摸到了,那十个字刻下的时候坚决冷静,没有丝毫犹豫。”
李舒懂了:“你憧憬她?”
星一夕被这个词吓了一跳:“不不,我……我哪里有资格?”
地面的轰然巨响让位于下方的囚室崩塌了。李舒和栾秋牵着星一夕跑出来,发现通道被落石填塞,已经无法通过。
三人被困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线的地方,已经有一盏茶功夫。
三人轮换着扒拉石头,试图打开一条道路,现在是栾秋在忙活,李舒与星一夕歇息。
星一夕能听见外头的一些声音,但落石层叠,很难分辨得清楚。李舒好奇他怎么想去帮曲青君,才问出星一夕从未说过的秘密往事。
凡人怎能碰天星?星一夕全然不信。他一面怀疑,一面却又不停地想象那位“不闻”连仙人的愤怒都可抛在脑后的洒脱。眼瞎的许多年,他连李舒的模样的欧记得不清晰了,却总能立刻想起蓝色夜空中飞天的一位侠客。
这想象太过荒诞,他从不对任何人说起。他想问问这位“不闻”,人力怎能胜天?力所不能及之事,又怎么能做到?一生若耗在这些无用无益无聊之事上,难道不是虚度?
如今能解答他问题的人就在落石之外。
星一夕摸索着来到栾秋身边。栾秋眼疾手快抓住一块落石,免得星一夕受伤。
“多谢。”星一夕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是在得知“不闻”便是曲青君之后。栾秋心头仍旧别扭,他知道星一夕不过是想让自己引见,他好与曲青君说上几句话。
“这世上没人崇敬她,除了你。”栾秋说,“她做了很多过分之事,无论是浩意山庄,还是大瑀江湖,全都唾弃、憎恶她。”
“但你们没有受牵连。”星一夕想了想问,“她那个帮派里的弟子,也没有受牵连吧?”
自然是没有的。
诛邪大会开得气势磅礴,结束得令人扼腕。
曲青君跳落沈水失踪后,云门馆弟子走的走散的散。馆主的离开仿佛一场闹剧,起初是有人嘲笑他们,但不久之后,江湖人便发觉云门馆弟子个个基础扎实,浩海剑和浩然枪这两门绝妙功夫,更是人人都练得精熟。在明夜堂的走动下,弟子们纷纷找到了新的帮派,各自心满意足。
再聊起曲青君,旁人总要说一句:被她蒙骗了吧?慧光长舍和金满空偷拐小孩用来练功,这事儿就是曲青君授意的。你们都是受害人,可惜、可叹,竟遇上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女人。
浩意山庄更是收足同情:人们热情万份地揣测与演绎陈旧往事——说不定下手的就是曲青君,她是为了夺走盟主之位才杀了自己哥哥;任蔷一介女流,没有依靠,但不愧是曲天阳妻子,竟与这恶女人顽抗许久,逼得那恶女蒙骗弟子们离开,悻悻收手。这样一推断,浩意山庄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自然也跟这个恶女人脱离不了干系。
明夜堂似是打算说明事实,但一切都要等到栾秋入金羌、探苦炼门回来才可下定论。
李舒听栾秋说起这些事,黑暗中眉头紧皱。
他见识过所谓的江湖人如何对流言津津乐道。浩意山庄的,苦炼门的,英则自己的,那些没有影子的风言风语总是肆意流淌在大地上。当一个传闻变得人人都热衷谈论,那便只求有趣,不管真相了。
星一夕继续说:“她离开浩意山庄多年,实则从未对你们做过什么不妥之事。相反,她现在成为你们大瑀江湖众矢之的,浩意山庄的地位,不是变得更高了么?”
栾秋愣住了。
他碰落一块石头,忽然有光线从缝隙中透入。
星一夕耳朵一动:他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打斗仍在继续,且变得更加混乱了。刀戈撞击、尘烟四起,不时还有曲天阳狂笑的声音。他在说话,但很模糊。星一夕和李舒连忙一同伸手去扒拉,把那个指甲大小的缝隙挖得更大。
连李舒和栾秋也听到了激战的声音。三人不敢出声喊人相救,生怕让缠斗的人们分神。
缝隙越来越大了。李舒已经能看见落满石头的通道,尽头便是曲天阳与曲青君激斗的地方。空气浑浊,混着灰尘,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
终于挖出了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栾秋让李舒先走。光线照在李舒身上,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李舒肩头的伤口上。
李舒怕他又要问,泥鳅一样滑了出去,回头去拉星一夕。
就在这当口,前方再次传来巨响与惨呼。
他们分辨不清那是谁的惨呼,只听见曲青君急急喘气,哑声大吼:“我知道金满空是你的人!他是你安排来引诱我回苦炼门的饵!”——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忽然想到一个场景↓
星一夕:(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困惑、焦虑和茫然)
曲青君:……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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