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野蔓绕梁,坠着片片浅绿叶子,蛛网似的将泛黄残壁给爬满了,占不住位的叶片便将怒气发泄到糊窗的油纸上,拍出森森鬼影。


    姜弘遇定在原地,不敢说话。


    将军这模样,比鬼神还要可怕些。


    还好比鬼影要深邃的双眸须臾后转开视线,与窗纸外的精怪对峙去了。


    黎筝瑞默然听着隔壁声响。


    话是这么问,其实他知道隔壁住着何人。


    不知被故陵王从哪儿抓来的男人,长得还行,平日里却总爱在后院里掉书袋,活脱脱一穷酸书生样儿。


    清早和着鸡鸣一同的念诗声,活像是在卖弄他为数不多的文采。


    他听见这些之乎者也就烦,无奈在外因伤病示人,只得让姜弘遇去将他赶远些。


    姜弘遇也是缘此认识那人,除了总叽叽歪歪,倒也不坏。


    就是莫名看他烦。


    想来也是那王爷虚荣心作祟,见他会吟诗作对就将他掳来,显得自己有多有文化。


    黎筝瑞冷笑一声,眉头仍是紧皱。


    他合了眼,虚浮的脚步声却清晰传入耳中。


    故陵王在门口驻足,随后是开门的声响。


    也不知要听这么清楚做什么。


    他手上一转,木质轮子发出经久未润的枯杂噪音,滋啦一声将那令人烦躁的声响掩盖了。


    便也没听见那王爷少见的,会让人生疑的温和问话声。


    *


    左颂世进了屋,靠近桌边,微寒的身子被房内烛火燃得稍暖了些。


    夜里凉,即使裹着罩衣,手上也是冷的,冻得他一时忘了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好在四下仆人均是低眉顺眼,无人察觉异常。


    他整了层叠金边深衣,顺下苏芳纱袍,坐于桌前。


    后院中,的确有人的房内恰好具备齐全的书写工具。


    以要他侍寝名义,便可清空院内下人。就算点着灯,屏风一遮,也不敢让人上前查看。


    “唐兴卿。”他唤了声那人名字。


    对面的男子为他沏了杯淡茶,笑道:“殿下竟记得我的名字,唐某受宠若惊。”


    他将茶杯轻放在左颂世面前。


    左颂世瞥了那茶一眼,推开。


    “孤近日失眠,免了。”


    唐兴卿一顿,笑道:“殿下以往可不会失眠。”


    左颂世也回以一笑:“你倒是有心。”


    唐兴卿心下一惊,自知说错话。


    他眼尾微抬,小心瞧着左颂世神色。


    左颂世扫了眼旁边木桌,上面果然放着文房四宝。


    唐兴卿在原文里是个不大重要的配角,听过黎将军美名,敬佩黎筝瑞,便悄然帮过他一把,后来自己努力学习赶考去了。


    他生得俊朗,原主又是个看见漂亮人就走不动道的,他说要什么,原主便都弄给他。


    会识字写字的人不多,唐兴卿就算一个,此时正好能成自己助力。


    他比常人要聪慧些,主动来找他,左颂世早已做好要和盘托出的准备。


    左颂世神色如常,落在唐兴卿眼里反倒是个危险信号。


    他沉默一会儿道:“殿下可是要在这就寝?”


    “今晚是要留宿在你屋里。”左颂世淡声应道。


    唐兴卿摸着茶杯边缘的手顿了顿。


    这话显得相当累赘。乍一听像是同意了,他却觉得面前这位殿下在否认什么,话语间尽是提点。


    给他的茶里加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迷药,只为今夜防身。故陵王拒绝时,他的心还悬了一阵。


    现在也完全没放松下来。


    左颂世自是察觉唐兴卿的视线,下意识就要端起茶杯,末了反应过来,嘴角无奈勾起浅浅弧度。


    他既是聪慧,不如开门见山。


    “你可知隔壁新来了人?”他拔了发后一根玉簪,握于手中把玩。


    唐兴卿眼神一闪,略微摇头。


    “只知那人病重,殿下今日才传了府医。”


    “你知道。”


    左颂世陡然将玉簪置于桌上,夜深人静中磕碰出摄人的清脆回声。


    “你知道他是黎筝瑞。”他眉眼放松,笑容不减。


    只是视线垂在桌边,并未瞧见唐兴卿脸上的震惊险些挂不住。


    唐兴卿吐了口气,身子不自觉后倾。


    自打黎筝瑞搬进来那时,他起了疑心。


    他知道这人是从神京下来的,还有人戏谑地叫他“将军”,虽觉得荒谬,但心底仍是有这个揣测。


    他故意在人屋前提高音量,果然与那小厮攀谈上,得知这间屋子的主人果真姓黎。


    可故陵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唐兴卿看向左颂世。


    深不可测的狭长双眼,瞧不出任何情绪,只看见他有些困。


    听见他指名道姓,唐兴卿自知躲不过,干脆道:“是,之前听闻下人谈论,尚不敢确定,前几日才敢推断出其身份。”


    他知道故陵王对黎将军是百般厌恶。


    看来是要兴师问罪。


    左颂世见他面色难看,便知他是下意识惧怕。


    现在是自己要求他帮忙,虽有上位优势,他还是不善使用。


    再者,现在已然挑明,若是威逼利诱,反倒会促使唐兴卿与他离心。


    他也不愿这样做。


    他提醒道:“你从未向人提过此事,除我无人再知。”


    唐兴卿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我并非来治你的罪。”


    他听见故陵王这么说。


    唐兴卿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惯常喝的茶在舌根不自觉发苦。


    “殿下不必如此自降身份。”


    左颂世了然。


    他方才说话,并未用“孤”这个自称,唐兴卿听出来了。


    “故陵王自是不会的,我不一样。”左颂世总算松了口气,淡淡一笑,“不必紧张,我若是想做什么,无需多此一举进屋和你谈话。”


    唐兴卿不敢相信。


    这人和故陵王长得一样,话语间流露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


    他说他不是故陵王,真的王爷又去哪了?


    “不用在意其他,只需知道我不是来找你问责的便好。”左颂世眉梢一挑,平静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并非威胁,而是此事被他说得理所当然,却也不是说教般令人生厌,反倒比初春的凉风更要暖些。


    唐兴卿失笑。


    “您不必多礼。”他道,“故陵王自视甚高,实则短视粗鄙,方才您说的话,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左颂世微斜着脑袋,半眯着眼睛,身子微微后仰。


    唐兴卿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他能相信自是好的,左颂世却也没想过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服气,总该有些质疑。


    这般顺利,反而让他不敢肯定。


    来不及多想,唐兴卿就要端着茶杯朝他一敬。


    他正欲阻止,面前的茶盏就被碰倒,茶水顿时倾泻而出。


    “殿下恕罪!”


    唐兴卿连忙起身,就要向前走来。


    “不,没事……”


    话刚出口,左颂世就意识到自己反应错了。


    故陵王不会说这种话。


    他陡然反应过来。


    左颂世抬眼去看唐兴卿。


    唐兴卿扶起那杯翻倒的茶盏,笑道:“看来您说的没错。”


    茶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并未沾上左颂世。


    他轻叹口气,捋顺胸前受惊的长发。


    “被你摆了一道。”


    他知道唐兴卿聪明,说话时也算深思熟虑,时刻提防着,短时间内还是没转过弯来。


    “我让下人收拾一番,通上地龙。”唐兴卿行了一礼,“劳殿下等候。”


    他细细观察左颂世神色,担心他受惊而吓坏身子。


    毕竟面前这位,看上去比原来那位的身子骨还要差些。


    左颂世止住他:“去和高大蛾说换一身寝衣,确认周围无人即可。”


    由唐兴卿去说这话,高大蛾更是不会怀疑。


    唐兴卿一愣,明白其中用意,应了声。


    见他放下疑心,左颂世也不再遮掩。


    “辛苦。”


    唐兴卿苦笑道:“您用这张脸说话,还真是让人不习惯。”


    “我本就长这样。”


    左颂世笑了笑:“既然你都这么说,若是让黎将军知道,恐怕更不能接受。”


    唐兴卿这才敛起笑容。


    “这么说,您今日找我,是因为黎将军?”


    左颂世微一点头。


    “你果然聪明。”


    *


    黎筝瑞稍将心情平复下去,就听见隔壁隐隐有开门声。


    这狗王爷果然什么宠爱都是浮于表面的。


    看起来喜欢他,连门都不给人家修,一有动静就吵得要死。


    是那狗王爷完事了?


    那还真是够快的。这病怕是完全没好,不过在那儿装腔作势。


    黎筝瑞颇有些幸灾乐祸,忍不住去想故陵王如今是什么表情。


    却听见尖声太监疑惑的声音。


    “唐公子这是……为何不出来说话?”


    接话的男声带着些许歉意和怯意。


    “身上……出来要脏了公公的眼,还请公公谅解。”


    高大蛾一听便高兴了,连连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哪会呢?主子可有说接下来要回卧房,还是去其他人房里?”


    黎筝瑞呼吸一滞。


    那狗王爷完事了还不够,还要再去找其他人?


    果然是个衣冠禽兽,他待会要是敢来自己房里……


    黎筝瑞眼前恍然出现那人秋水盈盈的眼,喉结微微一滚。


    他那身板,出门怕是要人扶着,还好意思在别人身上耀武扬威?


    真不怕趁着四下昏黑,被人反过来欺负一番。


    他若是敢来,定是要给他吃个教训。


    那双目含水,稍吓唬一下就能哭得眼尾发红,还要撑着气势叫人来给他出气。


    黎筝瑞盯着隐隐泛光的帐顶。


    只要他来……


    “殿下说,他今晚就宿在这儿了。”那个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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