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不自觉又使了点力,信纸的一角被黎筝瑞捏出痕迹,本就有些褶皱的纸张愈发不好看。


    黎筝瑞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周正的字立在那儿静静看他,既不愤怒,也不是要嘲笑。


    黎筝瑞心下隐隐有些不快。


    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故陵王。


    竟然到了这时,他才想起他根本不知这故陵王姓名。


    那夜他误以为姜弘遇就是故陵王,之后便再也没关心故陵王姓甚名谁。


    只知道他不过是个小异姓王,这里的人不是叫他殿下,就是叫他狗王爷。


    他似乎也没想要主动说。


    可他对自己却是了若指掌的模样。


    好像从很久之前,他便掌握了自己的一切动向。


    黎筝瑞没由来的身子一紧。


    宛如重新被压回大狱,脚不接地地吊在木架上,绳索勒得紧实,把他死死缩在上面,喘不过气。


    故陵王知道能用那样的计策骗过自己,又深知自己在神京中的交际,甚至,也许自己身边都有他的人。


    冯自综与他密谋一事,知晓的人本该少之又少。


    黎筝瑞深吸了口气。


    这件本该让他提心吊胆之事却像是一潭湖水,站在其岸边,心神便不由自主地宁静了。


    他却对故陵王一无所知。


    只知道世人皆言故陵王不男不女、装腔作势、草菅人命,是个十足的恶人。


    到了这府上,也只记得他眼睛好看,还有弱不禁风的身形和像是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


    真窝囊。


    黎筝瑞暗暗骂自己一句。


    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只惦记着他的脸。


    “故陵王……名讳、叫……”


    姜弘遇大气不敢出,结巴道:“左、左颂世……从没听过他的表字。”


    即使对故陵王深恶痛绝,但这般僭越的举动仍是让他泄了底气。


    “左颂世……”


    黎筝瑞看向手中的信件。


    起得倒是大气磅礴。


    而其人的所作所为,却完全对不起这个名字。


    冒出这个念头时,黎筝瑞必不可免地顿了一下。


    真的是这样么?


    他忽然不愿相信这是出自左颂世之手。


    如此秀丽的字,内容全是攻击故陵王的污言秽语,还道故陵王对他百般□□,小人得意,教这死人妖碎尸万段也不够之云云。


    故陵王分明就没做这些事。


    至于他那忸怩的行事作风,他看着是不爽,却也知道不大顺眼与深恶痛绝的区别。


    只是这封信的语气,的确像极了自己。愠怒中藏着几分克制,仍难掩愤恨之意,念及是书信往来,落笔又少了三分力。


    但心中所提之事并未发生。


    左颂世亲自写的,用这样不堪的词句攻击自己,他写着不难受么?


    他是早已习惯,还是眼尾要泛出些红,借着泪水晕开在脸侧?


    他烦眉头蹙起,另一只瞧着实木板的手乱了节奏。


    还是为诓骗冯自综,他能忍到这个份上?


    是人哪有喜欢被骂的。


    何况本该大字不识的他,端起笔来写得如此端正流畅,哪怕放在神京,恐怕都难以找到与之媲美的字迹。


    黎筝瑞越想越发烦乱,最后竟想断了这思绪,不再去想。


    视线落在最后的“黎”字上。


    他低低嗤笑一声。


    他才不会这样写。


    好看是好看,太过规矩,畏畏缩缩。


    他不喜欢,又狠不下心说什么。


    哪怕这人不在他身边。


    哪日让左颂世亲自见识一下,他究竟是怎么写字的。


    *


    左颂世抖了抖手中的纸,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纸和字迹都皱巴巴的,蜷成一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冯自综的字……也不至于这么难看吧,黎筝瑞真能看懂么?


    还是被黎筝瑞训过,可就是改不过来?


    左颂世想着,有些好笑。


    就黎筝瑞那个臭脾气,不得给他骂个狗血淋头啊。


    他感慨一声,想到年轻的将军就在他隔壁,勾起的嘴角缓缓落下。


    怎么这个苦差事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呢。


    要是没有系统,他现在都该和黎筝瑞正商议着北上大计,黎筝瑞去做皇帝,他可以开始慢慢寻找回去的方法。


    左颂世轻出口气,视线聚焦在手中的信上。


    【外无大碍,将军意得。】


    【某知将军之忧苦,即刻着手调查故陵王底细,望将军忍辱负重。】


    没了。


    左颂世皱眉。


    好冷漠,怎么和书里写的又不一样?


    配上这潦草的字迹,像是在敷衍他。


    可冯自综自是不会敷衍将军的。


    他搓揉着那张薄纸,觉得还少些什么。


    给黎筝瑞的药呢?


    左颂世反应过来,长叹一声。


    写信时只记着模仿黎筝瑞的语气措辞,竟忘了提及此事。


    还好先前透露过府中存放药物的地方,黎筝瑞着急养伤,又多少识得几味药,经他确认无误后,便会用上。


    他下意识朝着隔壁看去,只见到白花花一堵墙。


    一墙之隔,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看书时万分熟悉之人,突然活在他眼前,又变得陌生了。


    他垂眸,将手中薄纸展平折好,放入衣襟内。


    黎筝瑞眼眸深邃,盯得人浑身发毛,现在想起来也要忍不住战栗,却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闭了闭眼。


    黎筝瑞静静靠在轮椅上,透过窗子将左颂世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又不高兴了。


    若这事是他意料之中的发展,他该欣喜才是。


    他拿到冯自综的回信,知道冯自综错把他当成将军,接下来只要继续发号施令,冯自综都会照做。


    虽然是让姜弘遇伪造的,但在他眼里,这封信就是货真价实的回信。


    他究竟是什么想法?


    真难伺候。


    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是事多。


    他有发自内心笑过么?


    好像有过。黎筝瑞想。


    当时在那间破败的卧房里,瞧见过他转瞬即逝的一抹浅笑。


    止一眼就让人乱了分寸,摸不清心跳在哪儿。


    他如今能好端端坐在轮椅上安心养伤,是因着故陵王没来找他麻烦,也没默许其他人图谋不轨。


    从他刚来的那晚,故陵王似乎就一直在规避什么,对他的凶相也都是装出来的。


    即使听见他对外人说那是他的计谋。


    已然知晓这事,再去看他的所作所为,却也难以嵌上套。


    好像……他真是要让自己好生休养。


    又不愿让他知道他在背后做了什么,仍是维持一个蠢笨狠毒的空壳模样。


    黎筝瑞的指尖使了点劲儿,叩在扶手上,抵出一阵钻心疼痛。


    不行,不能意气用事。


    左颂世恶名传得沸沸扬扬,绝不是无中生有,纵使和他如今的行为对不上,谁知他是真的改恶向善,还是混淆视听。


    他早知道故陵王的城府比他想的要深。


    既然他要帮自己,为何要遮遮掩掩?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帮了人不求回报不说,还由着人给他身上泼脏水。


    如今左颂世对手里那封信没有怀疑,这是他目前抓住主动权的唯一机会。


    他沉默片刻,眉梢微微一动,看向姜弘遇。


    “再去给冯自综书一封信。”


    他倒要看看,这故陵王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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