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仍是微寒,左颂世重新摆了绿琉璃压襟的位置,将脖颈上银鎏金丝链收整好,又扣紧身上薄柿色对襟大氅,拢了如瀑长发至肩颈空当处,才算稍暖和些。


    他漫无目的地闲逛,边活动身子边思考什么时候再写一封信去。


    还要写什么内容,才更符合当下黎筝瑞的逻辑。


    从冯自综那儿得来的消息,总是要再暗示给黎筝瑞的。


    黎筝瑞如今收不到信,只能靠他传话。


    纵然他知道事情始末,不从冯自综那儿问出来,届时两人接应上,便容易看出端倪。


    还能借此在黎筝瑞面前多晃荡晃荡,熏熏他的眼睛。


    左颂世想着,就朝黎筝瑞的卧房行去。


    姜弘遇没有防备,慌忙行礼时不小心撞到腿后木凳,发出刺耳一声噪音。


    左颂世登时秀眉皱起,不耐地看他一眼。


    他没再理会姜弘遇,径自向还躺在床上的黎筝瑞行去,就见他已经苏醒。


    浓黑的眼眸毫无感情地看向他。


    左颂世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才找回神思,扬声道:“呀,黎夫人这是已经清醒了?”


    他说着便要坐下来,借机查看黎筝瑞伤势。


    出乎意料的是,黎筝瑞接话了。


    “我好得很。”


    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情绪。


    在左颂世眼里,便是挑衅之意。


    挺好。他想。总算没有再误会他。


    姜弘遇在他身后悄然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桌上摆着的,被左颂世忽略的瓶瓶罐罐收起。


    “好,那就好。”左颂世笑几声,话间尽是冷漠,“免得让人嚼舌根,说孤亏待黎夫人。”


    他抬起手。


    本该重重打在黎筝瑞肩头那道伤口上,终究还是没狠下心。


    手腕微微一转,按到他结实的手臂。


    既是受伤,使力再轻也会疼的,已经够了。


    一掌下去,左颂世的手心反倒有些发麻。


    黎筝瑞果然压低了眉头,咬着牙看向他。


    生气了。


    左颂世放下心来。


    生气就好,那我可以走了。


    这么想着,他理理衣袖,略显轻快地出了房门。


    黎筝瑞默然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最后彻底散去。


    很轻。


    脚底本就发着虚,现在更是轻飘飘的点在地上,叫人觉得白日撞鬼。


    手上的动作也轻得令人发指,好像自己是个易碎的瓷器。


    黎筝瑞微微动了动手指。


    臂上一阵痒麻,因着力度太轻,不一会儿那触感便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分明他才是那个更怕摔的。


    *


    左颂世绕至大门,正欲驻足,脚上忽然踢到什么东西。


    他垂眸去看,发现是门的角落,散着几块小石子。


    那石子看起来普通,但仔细一瞧便会发现它们形状及其规整,看上去是有人精心打磨过。


    左颂世皱了皱眉。


    这是冯自综和姜弘遇约好的暗号。


    若是看见这些石子,说明冯自综是送信来了。


    一般都是黎筝瑞先行将信送去,冯自综才会回信,他主动送信的情况,似乎没出现过。


    罢了,这剧情线变得还少么。


    左颂世找个借口支开他人,把埋在府门口的东西拿出来。


    这次不仅是信,还附带了几个小药瓶,瓷壁磕碰出清脆声响。


    左颂世有些惊喜,带着东西就要往书房方向走去。


    转念一想,又朝着卧房的方向去了。


    他还不知府里的眼线是谁。


    原主不爱看书,就算是在人面前装装样子,通常也待不过两三个时辰,便着急要出来。若什么事都往书房去,容易惹人起疑。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无聊模样,散步散累了,便让高大蛾来将他扶回卧房。


    到了卧房,他展开信。


    【望将军安好。将军所欲之者数日当获,但恐为故陵王觉,不可期时而送,劳烦姜兄弟三日内留心约处,若有物请即出。】


    左颂世半天没有动作。


    又是封短短的信。


    送了药来,却没提到黎筝瑞的任何伤势,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切之意,像是吩咐人做事。


    冯自综这是怀疑了。


    左颂世有些心虚。


    他的确是假冒黎筝瑞名义写的信。


    况且黎筝瑞的手只要能使上力了,定是会自己写信。


    冯自综不可能没见过黎筝瑞的笔迹,那时就藏不住了。


    左颂世禁不住苦笑一声。


    总觉得,从那日留宿新房开始,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错的。


    *


    这日入夜,高大蛾刚准备唤人伺候主子洗漱,就见左颂世从卧房里走出来。


    高大蛾躬身问道:“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无事。”左颂世缠住手上坠下的珠链,“孤不想睡,出来看看夜景。”


    他随意撩拨一下长发,扰了脖颈上的玛瑙珠串,一脸无聊模样。


    高大蛾不敢怠慢,跟在左颂世身后。


    左颂世停在门前。


    四下鸦雀无声,仿佛故陵王府是萧条至极。


    还是争取一下好了。


    冯自综说,三日内的某一天会放东西,让姜弘遇这三天都要留心。


    信上说的三日,猜也知道是第三日才能拿到。


    但前两日不能不去。


    若有一天断开,冯自综便可以此为借口不再往来。


    他又不能出门等候,让人看清他的脸,否则又要功亏一篑。


    算了,还能怎么样呢。


    好不容易与冯自综搭上线,总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他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薄背抵在突出的门闩上,有些发疼,倒让人清醒些。


    等到子时就回去。


    他微微侧身,发现高大蛾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颂世眉尾一动,示意他说话。


    “主、主子……”高大蛾才担忧地开口道,“这几日可是饭菜不合主子胃口,还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主子?”


    左颂世一愣。


    “有话就说。”面上他还是皱眉道。


    “奴婢只是觉得,主子近日状态不佳……”高大蛾说得小心翼翼,“主子是觉得哪儿不好了?还是有哪里不顺心,奴婢可以帮着主子去办。”


    左颂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有这么明显么?


    高大蛾都忍不住发问了,其他人大抵也所察觉,更别提那个本就在暗中观察自己的眼线。


    “乍暖还寒时候,身子不爽利罢了。”他咳嗽两声,“如今那黎夫人为孤掌控,孤高兴都来不及。”


    高大蛾才稍微安心些。


    主子若是还真不舒服,现在就该说了。


    既是没说,那便该真的没事。


    “这三更半夜的,最是容易发寒的时候,主子还是早些休息,对身子也好。”


    他大着胆子提了议,便见到主子斜他一眼,拢起身上的大麾。


    “孤这不是加了衣裳?”他道,“因着怕寒便不活动,身子只会越来越差,身子差了更是畏寒,不值当。”


    高大蛾听得一愣一愣。


    主子最近的爱好,变成讲道理了?


    左颂世感受着太阳穴突突跳动,面无表情地看着黑漆漆的大门。


    高大蛾心下疑惑。


    主子怎么忽然想到要看夜景?


    这里能看到什么夜景呀,府门前能有什么,不是向来都这样么?


    黎筝瑞透过窗户,循着月色盯住远远的那个身影。


    左颂世真去了。


    那信自是他授意冯自综写的,就是为了看看左颂世能做到哪一步。


    他不是没想过左颂世会去,却没想到他会亲自在门口等候。


    都说了只是放个东西,派个信得过的小厮太监盯着就行,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还这么糟蹋自己身子。


    他好像什么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不累么?


    从没听他抱怨过一句。


    哪怕是私下里,也从没见他发怒过。


    他们不过一墙之隔,他还能清楚知道左颂世的动静,没瞧见他任何出格失态的举动。


    平时在人前的那股傲慢劲儿消失不见,只留下无尽的疲惫,有时在椅子上坐久了,都要以为他是睡过去。


    可他不过也才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也就比自己大些,还没到而立之年。


    左颂世抓着大氅的纤手越发收紧,将其拢起后又不断抒着胸口。


    黎筝瑞眉头压低,不自觉咬住后槽牙。


    另一只手捧的暖炉根本没用,他身子仍是不住地微微发抖。


    左颂世落入了他的陷阱。


    身子这么弱,照这样下去,三天时间,日日都等到子时,后一个月都只能在床上过了。


    他可以趁机探清府里虚实,冯自综附来的药见效够快,指不定他还能威胁这个在人前耀武扬威的故陵王。


    事情开始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了。


    黎筝瑞发觉自己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兴。


    甚至没有一点喜悦的感觉。


    *


    翌日清晨阳光明媚,姜弘遇把黎筝瑞推出来晒晒太阳。


    有那个什么钦差命官的免死金牌,不用白不用,问就是为了让将军好生休养。


    黎筝瑞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听见隔壁的开门声后睁开眼,便见到左颂世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


    看见黎筝瑞的那一刻,他脚步一停,手也立马放下来。


    “你——”


    左颂世刚要说话,嗓子便格外不舒服,沙哑得像是没说出声来。


    袖中的手用力攥紧了。


    黎筝瑞还在面前,不能露怯。


    他用力咳嗽两声,嗓子一阵刺痛,才勉强恢复些。


    视线却不敢再落到黎筝瑞身上。


    他肯定正笑自己呢。


    “没想到黎夫人恢复得这么快?”左颂世轻笑两声,看向他搭在膝上的双手。


    伤痕淡了不少,血管微微突起,干净的双手经络分明。


    看上去应当是能动弹了。


    他凑近黎筝瑞,装模作样的打量他。


    “不愧是做过将军的人,就是皮糙肉厚。”他继续笑着,伸出根手指挑衅般在黎筝瑞的手上划拉几下。


    左颂世漂亮的双眼在黎筝瑞面前倏地放大,直直撞向他的眼底。


    黎筝瑞看见他脸上厚厚的一层粉,掩盖住眼底的乌青。


    说三个字喘两个字,还在费力遮掩。


    方才咳嗽两声,啼血般撕着嗓子,像是故意折磨自己。


    说话气焰嚣张,眼里却是压不住的疲乏。


    好像以为说话嚣张些,便能把昨夜发生的一切藏起来。


    指尖落于他突出的指骨,微微滑动,指腹擦过藏于皮肉下的经络,将凉意渡了进去。


    黎筝瑞脑子一热。


    他手掌向前伸出,拽住那根细长的白皙手指,顺势一拉,把他的整只手都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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