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她怀疑, 李翊已经冲过来抱住了她。
“母妃,儿子回来了。”李翊眼眶通红,哽咽道。
韦氏被他抱着, 泪如雨下, 哭道:“好孩子,母妃就知道,我儿这么聪明,一定能回来……”
她揽过一旁的连珠,三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韦氏上上下下将二人打量了个遍,心疼道:“你们都瘦了, 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李翊和连珠默契地摇了摇头。
韦氏知道他们是在安慰自己, 暗自感叹,出去了一趟, 两个人都稳重了许多。
可她宁愿他们同从前一样。
丈夫不知生死, 儿子又远在京城,无法联络, 韦氏当初只觉得天都快塌了, 她原本想, 若小皇帝非要栽赃诚王,那么她就以死明志, 向天下人昭告这位君主的昏庸不公。
但每当她有这种想法时, 连珠的脸总会浮现在她眼前。
连珠答应陪长生上京, 但唯一的条件, 就是请她照顾好自己。
她若赴死, 连珠回来, 定然会责怪她不守承诺。
连珠陪着长生出生入死,她岂能让连珠寒心?
何况,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那样出色,她要等着他们回来,亲手将这无能的君主拉下皇位!
凭着这股子气,韦氏撑了下来。
她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终于收拾好了情绪,韦氏让李翊和连珠先回去梳洗一番,晚膳时再商讨之后该怎么办。
踏进阔别已久的听松院,两人皆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
这儿,才是他们的家。
京城的诚王府,不过是一座囚禁他们的牢笼。
李翊仰天长啸一声,将积攒了许久的郁结之气尽数宣泄。
院中的下人见他们回来,欢天喜地地凑了上来。
“连珠!”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连珠得泪水涌上眼眶。
是白薇。
她挽起了妇人头,几个月不见,成熟了许多,只是她朝连珠跑过来时,仍和从前一模一样。
“薇姐姐!”连珠欣喜若狂,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再次相见,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李翊没有打扰,自己去了卧房。
回到角屋中,白薇亲自端来热水,想帮连珠擦脸。
连珠笑了笑道:“薇姐姐,我脸上这些用水可擦不掉,你帮我取些灯油来吧。”
白薇满眼惊讶,依言取来了灯油,只见连珠用帕子沾了油,不多时,脸上的脏污就被擦去,露出她原本白皙滑嫩的皮肤。
连珠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一笑,她做的这颜料,又能易容,又不伤脸,当真好用。
白薇也赞叹道:“你啊,真是机灵,这法子也能研究出来。”
连珠扬起嘴角,这也是她从一本古书中学到的,若想使颜料遇水不化,可往里添一些石灰和油脂,她本是想学会之后,用来保存自己的画,但谁知竟然能用于易容。
看到白薇,连珠就想起那双自己做了十来天,最终却没能送出去的绣鞋,难过道:“薇姐姐,我之前在京城,给你做了一双鞋,原本想送给你当新婚贺礼,但很可惜,被人毁了。”
她着急地问道:“薇姐姐,我没有亲眼看见你出嫁,你告诉我,那朱荣对你好不好?”
白薇怜爱地拍拍她的手,笑容淡淡的,“什么贺礼不贺礼,你我之间,不用在意这个。至于朱荣——”
她轻笑了一声,有些许惆怅,“他是个老实的,但我们两个,总说不上话。”
白薇释然地笑:“他待我好,就足够了,我不奢求什么。”
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连珠怎么看不出她眼中的失落。
她愣住,却找不出话安慰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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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是在王妃院里用的。
王妃命人做了一大桌子菜,为李翊和连珠接风洗尘,她还特意准备了熏了艾草,让两人跨了火盆,说是祛除霉气。
可不是倒霉吗?被那对狠毒母子给盯上。
按规矩,主子用膳,下人不可坐下,必须站着侍奉,但王妃一把将连珠按了下来,笑道:“连珠早就不是王府的奴才了,一起吃吧。”
她已经归还了连珠的卖身契,因此,连珠确实不算王府的下人。
连珠朝王妃感激一笑。
李翊并未深思,他心里也没把连珠当奴才,这么多日子的生死与共,连珠在他心里,早已占据了最柔软的位置。
“多吃点,母妃看你们都瘦了,回来了,就好好歇一歇。”韦氏几乎没有动筷子,不停给两人夹菜,含笑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李翊和连珠确实是饿坏了,这一路上,他们其实没怎么饿过肚子,但家里的饭菜味道是不同的。
用晚膳,洗漱过后,三人入内,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韦氏先问了李翊和连珠是如何出京的,听闻他们这一路的遭遇,不禁泪流满面,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李翊帮她擦着眼泪,浑不在意道:“母妃,别难过,您看我们如今不是好好的吗?这李钰连我都奈何不了,又能拿父王怎么样?”
他心里其实是担心父王的,严江的那番话如果是真的,那么陈宗文一定在木兰山布下了天罗地网,父王……
他不忍再想,不敢在母妃面前暴露一丝情绪。
连珠也安慰道:“王妃莫伤心,我们平安回来,正说明皇上手段并不高明,我们如今应该想一想,今后怎么办?”
韦氏擦干眼泪,异常坚定道:“皇帝不仁,诬陷忠良,既如此,我诚王府为何还要维护这昏庸君主?反了便是!”
她也不是没有气性的人!
这么多年,诚王为大燕出生入死,当年他战功赫赫,威震天下,可先帝就因为他的生母卑贱,还是选了个尚在襁褓中的中宫嫡子立为太子,诚王心有不甘,却并未辨驳,带着区区八百士兵,来到了岷州就藩。
这些年,丈夫四处征战,连家也很少回,身上的伤疤数都数不尽,他不曾背叛君主,但君主却要污他名誉,韦氏替丈夫感到不公。
李翊很少看到韦氏如此愤懑,愣了片刻,才回道:“是,确实要反,母妃知道如今岷州还有多少我们可以调动的士兵吗?”
韦氏摇了摇头,“这我不知,明日岳齐来了,你问他吧。”
李翊颔首,但连珠忽然道:“爷,现在不能反。”
“为何?”王妃和李翊都看向她。
连珠道:“王爷还没找到,我们若先举旗造反,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当下应尽快去找王爷啊!”
虽说都是造反,但主动和被动区别很大。
主动谋逆,那就是乱臣贼子,难得民心,但若是皇帝无德,被逼无奈,那就不同了。
今生与前世不同,前世是诚王战死了之后,李翊被朝廷追杀,他才反的。
这一世诚王生死不明,若他活的好好的,李翊起兵,反倒是将诚王置于尴尬的境地。
李翊和王妃也想明白了,王妃感叹道:“连珠若为男儿,也应是位名满天下的谋士。”
当初她就是看重连珠遇事不乱的这股子镇定,才让她陪着李翊上京。
李翊连连点头,他有些羞愧,自己竟不如连珠想的透彻。
逃亡路上,也是多亏了连珠几次三番的提醒,他们才能顺利达到岷州。
三人商量后,决定明日让岳齐带领一只军队,前往木兰山救援诚王。
李翊很想亲自前去,但王妃阻止了她,小皇帝的人正在四处捉拿他,这一出去,无异于狼入虎口。
等从正院出来,已经是酉时末了,李翊先一步离开,去了书房。
他嘱咐连珠回去休息,但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连珠便转头回到了正院。
她有事想同王妃说。
韦氏正在拆头发,听锦心来报,说连珠又折返回来了,心中有数,挥手让她进来。
屏退了其余人,连珠忽然跪倒在地,虔诚地给韦氏磕了几个响头。
“快起来,可别这样。”韦氏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将她扶起。
韦氏嗔她一眼,埋怨道:“你如今是诚王府的大恩人,该我向你磕头道谢才对,你快坐下,好好说话。”
她亲自将连珠扶到榻上,攥住她的手,疼惜道:“你这傻姑娘,我当初逼你陪世子上京,明知危险,却还是去了,如今你将世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我和王爷,会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连珠摇头,“并非都是我的功劳,这一路上,若不是爷机敏,我们怕是回不来。”
韦氏沉默一瞬,叹息道:“我知道你想同我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出府了?”
她早看出来了,两人回来后,儿子比从前更喜欢连珠了,眼珠子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但连珠的眼中,并没有多少情意。
她是真的不喜欢长生。
连珠重重点头,她完成了王妃交代的任务,也成功救下了王妃,至于以后李翊该怎样谋反,都与她没多大关系了。
前世今生,虽然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不同,可大致的走向是一致的,她相信,李翊依旧会同前世一样,势不可挡,直取京城。
她重活一世,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只想救下王妃,然后赎身离府。
“王妃,我一介女流,帮不上什么忙,只想出去做点小生意,过自己的小日子。”连珠眼神分外坚定。
韦氏怅然,思及李翊,半晌才犹豫地问:“连珠,你当真察觉不到,世子对你的心意吗?”
连珠愣了一下。
她没察觉到吗?
不,她足够敏感,李翊对她的喜欢,她早就发现了。
生辰那夜,李翊送她簪子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里的欢喜。
去京城的路上,驿站走火,李翊奋不顾身地冲进火中来救她,她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他喜欢她,但他不敢直接告诉她,甚至害羞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
连珠不是没有感动过,在火中,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李翊将她救了出来,她那时差点就动摇了。
但她不敢再爱他了。
李翊太过狠心,他的心里只有江山与权势,前世情投意合的柳嫣然,也能一剑射杀。
连珠害怕受伤害,她只想躲得远远的。
“王妃,若说我半点都没有察觉,您也不会相信,但是我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连珠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韦氏不再劝说,连珠同长生一样,认定了的事就很难再改变,她勉强了连珠一次,难道还能勉强第二次?
“好,既然如此,那你就放心去吧,你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韦氏温和一笑。
连珠道:“还未想好,外头太乱了,我还是先待在岷州,等日子太平了,再做打算吧。”
她还想去看看大燕别处的风光。
韦氏不舍道:“你这一去,我们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日后记得给我写信,遇上麻烦,尽管来找我。”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了翅膀,想飞去更广袤的天地,韦氏为她骄傲,也觉得可惜。
可惜长生没有这个福分,能得到连珠的心。
韦氏取了十数张银票,硬塞给连珠,让张嬷嬷将连珠送回去了。
回到屋里,连珠便开始收拾行装。
她东西不多,两只包袱就能装下,白薇伺候完李翊回来,才知道连珠要离开了。
她关上门,紧张地问:“连珠,你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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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珠点头,笑道:“薇姐姐放心,以后我会来看你的。”
白薇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朝书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低声问道:“爷知不知道你要走?”
连珠一愣,摇了摇头,“为何要他知道,卖身契是王妃给我的,我无需向他请辞。”
哎呦,这哪是请不请辞的事儿!
白薇拉着她坐下,眼中满是担忧,“你看不出来爷的心思啊?你不声不响地走了,以他的脾气,不知要发多大的火!”
连珠淡淡道:“他发火又怎样,索性我也不在府中了。”
李翊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又不会将府中下人怎么样。
他气过了,就罢了。
白薇见她是真不在乎,啧了一声,不再多说了。
她还以为出去这一趟,连珠就会歇了出府的心思,没想到,这丫头下定决心要走。
罢了。等世子爷动怒之时,她躲得远远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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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珠不是犹豫不决的人,既打定了主意,她第二日一早就背上包袱出发。
李翊比她更早出府,他去找岳齐了。
连珠从侧门走出王府,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从今日起,她就自由了!
连珠没有目的,她不知要去哪儿,便沿着长街,一路走一路看。
吃的喝的玩的,她从前没见过的,都买下来看看。
走至一处私塾外,听着里面孩童的朗朗书声,连珠忽然顿住了脚步。
书塾外,两个孩童正在竹篱笆墙外玩耍,女孩子手中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幼犬,小心翼翼地对男孩说,“哥哥,我们把它抱回去养吧,他的爹娘都不要它了。”
男孩摇了摇头,“不行,你忘了吗?娘最讨厌狗了。”
女孩沮丧地放下幼犬,被男孩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幼犬哼唧着蜷缩在草丛中,瞧着可怜极了。
这幼犬也是被爹娘遗弃的吗?
连珠心头微微一动,走了过去。
幼犬只有她巴掌大,瞧着还未满月,连珠仔细看了看,发现它的后腿骨头错了位,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它无法站立,才会被遗弃。
连珠蹲下,想伸手抚摸它,但幼犬虽小,却很机灵,见了陌生人,嘴里发出了奶里奶气的怒吼声,还想张嘴咬她。
“姑娘小心!”一道清润男声忽然响起。
连珠抬眼看去,只见书塾中走出一个青衣书生,正担忧地看着她。
“它长了尖齿,莫要伤了姑娘。”书生没想到是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蓦地红了脸,恪守规矩,并未靠近,只温声提醒道。
连珠笑了笑,“公子,这是你的狗吗?”
书生脸上的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根,他生的格外儒雅,行动之间也带着君子之风,“不是,小生只是偶尔喂它些吃食。”
连珠垂眸,看着这可怜的小家伙,起了恻隐之心,“那我可否将它带走?”
书生拱手道:“姑娘如此好心,自然可以。”
连珠抱起幼犬,那书生忽然让她等一等,而后飞快地跑回书塾中,抱了一堆东西回来。
“这些是它之前用过的东西,有它的气味,应该会让它听话一些。小生这里有学生,不好养它,姑娘有好生之德,小生替它谢过姑娘。”书生絮絮道。
连珠谢过他,抱着幼犬离开了。
书生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半晌后才回过神来。
趁还未日落,连珠先去找了牙人。
她要赁一处房子,不用多宽敞,能住下就行,或许等天下太平了,她就要离开岷州,所以没必要买宅子。
她出的银子丰厚,牙人办事也妥当,很快为她找到了一处小院。
好巧不巧,小院就在今晨路过的书塾附近。
牙人带连珠去看了院子,一间正屋带两个厢房,还有厨房和小院子,附近都住着寻常百姓,很适合连珠一个人居住。
牙人说,这院子是一对老夫妇的老宅,老爷子去世以后,老婆婆就被儿女接走了,但这处老宅却舍不得卖,租给别人,有活人气养着,屋子就不会旧。
连珠很满意这院子,付了银子,将幼犬安置在角落里,随后开始洒扫屋子。
上一个租客才离开不久,因此屋子并不是很脏乱,只是庭院中有些杂草,连珠将床铺好后,打算明日再来打理。
没有米粮,今晚定然不能自己做饭,连珠摸了摸幼犬,打算出门去街上买点吃食。
才跨出家门,对面的邻居也出来了。
青衣书生呆呆地看着连珠,目光里闪过惊喜。
“又与姑娘见面了。”他如沐春风般笑起来。
连珠一愣,也笑了起来。
青衣书生不敢看她的脸,目光停在地上,结巴道:“小生,小生段凌云,是巷子口那家书塾的小生,姑娘……姑娘日后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开口便是。”
连珠没见过这么腼腆的人,她轻笑一声,答应下来。
段凌云脸上红晕更盛,局促地不敢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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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李翊同岳齐道别,翻身上马,往王府赶去。
他与岳齐谈论了一整天,岳齐说,如今岷州能够调动的还有三万军队,但没有父王的令牌,即便他是世子,这些士兵也不会听他的。
岳齐同样建议他,先将父王找到再说。
“属下与王爷相识多年,王爷不会愿意接受逆臣贼子的骂名。”岳齐严肃地道。
今晨,李翊已经将王府亲兵派去了木兰山,当下不好动作,只能等待父王的消息。
李翊希望父王能活着回来。
他乱糟糟地想着事情,回过神来,已身处热闹街市中。
看见一家首饰铺子,李翊勒住马,一跃而下,走了进去。
他这张脸在岷州并不陌生,店主迎上来,高兴地道:“呦,是世子爷来啦,爷看看,今天要买点什么?”
李翊开门见山地问:“你这里可有米粒大小的珍珠?”
店主笑得开怀,“哎呦,爷,您来得可真巧了,这不,我才从南海收了一匣子!”
李翊看过之后,不甚满意,这珍珠数量不多,成色也比不上京城卖的货色,但勉强能用。
他大手一挥,给了银子,买下了这匣珠子。
连珠之前做的鞋子,被王兆福那王八蛋毁了,李翊想再送她一匣子珍珠安慰她。
李翊抱着匣子翻身上马,心里想,这珍珠给了她,但他得先同她说好,不能再熬夜穿珠子了,也不用送给谁,这是他送给她玩儿的。
她应当会欢喜的吧。
李翊翘起嘴角,哒哒骑着马往王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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