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早朝上勃然大怒, 当场将次辅裴实甫卸去官职,押入大牢。
裴实甫身为两朝元老,更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 何等的风光, 却只因触怒天威,便沦为阶下囚。
朝臣们纵然还有想为诚王说话的,一时之间也不敢再开口,生怕被送到诏狱里头跟裴公作伴。
只是清醒的臣子们心里早就想明白了,当今是个愚昧的,这龙椅怕是坐不了多久。
李钰耍了好大的威风, 心里正高兴, 柳怀仁与裴实甫没有多大的仇,但也对裴实甫的倒台乐见其成, 因此, 他并未规劝李钰,反而帮着李钰拟了一份招安文书, 快马加鞭送往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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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州城中。
昨夜又是风雪大作, 屋檐下挂起排排冰锥子, 李翊在书房同心腹议事一整夜,直到寅时末, 才放几人离去。
他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不过半个时辰后, 便被梦惊醒了。
自从诚王离去后, 他总是很难入睡, 连续几日下来, 眼下青黑一团,瞧着十分憔悴。
睡不着, 李翊便坐起身,再次研究战术。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人影立在门外。
李翊眉心微蹙,他的书房,向来不许外人进出,谁这么没规矩?
“出去。”他轻斥一句,抬眼望去,骤然怔住。
一个灰扑扑的沧桑身影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腿,嚎啕道:“爷,奴才终于回来了!”
是崔秀!
李翊惊喜之余,用力将他拉起来,笑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你躲好吗?”
崔秀抹着眼泪,“爷和连珠姑娘走后,奴才藏在王府中,锦衣卫来搜查了几次,没有找到您,后来守卫就不严了。”
赵老头儿也将他弄了出来,崔秀出了京,马不停蹄地就往岷州赶。
他在路上还碰到了严江,“严先生跟奴才一起回来的,如今正在给王爷烧纸钱,待会儿就来见爷。”
崔秀抽泣道:“爷,王爷怎么突然去了?他武艺那么好……”
李翊心中悲痛,不欲多说,“是被陈宗文和皇帝害死的,爷定会找他们索命,你千里迢迢回来,好好休息吧,这几日不用来伺候我。”
崔秀点点头,担心道:“爷,您也要保重身体,如果心里苦,就同连珠姑娘说,她一向是最懂您的。”
李翊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崔秀这个愣头青,却还没发现不对,问道:“爷,对了,怎么没看见连珠?她没陪着您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翊瞪他一眼,“出去吧,哪里来这么多话。”
他重新捡起兵书,脸色铁青。
等崔秀出去了,李翊放下兵书,望着书案上的笔架出神。
那晚连珠拒绝同他回府之后,过去了这么多天,李翊都克制着没有去找她。
其中一个原因是军中事情太多,还有父王的事情要解决,但另一个原因,是他骨子里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很少在谁身上体会过挫败的感觉,连珠毫不犹豫的拒绝,多少也让他有些生气。
他心甘情愿地把面子递给她踩,她还嫌脏,绕道而行。
李翊有些气恼,他想,连珠不过是个骗子,是个奴婢,他离了她,一样能过。
但很快他就发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连珠掌管着他的一切贴身物件儿,衣服首饰,书房摆件……他从前是缺什么就问她,可她不在了,李翊连写字都找不到一支趁手的笔。
更重要的是,他找不到人可以说话。
前院的幕僚们,都是同他商议大事,恪守尊卑,从不肯与他开一句玩笑,到了后院,母妃心里也难过,母子二人对坐着,都不敢把话说的太重,小心翼翼地怕对方伤心。
他找不到人聆听心里的疼痛,再没有人会告诉他,他做的这些事是对还是错。
她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不可取代的。
李翊一日比一日更加清楚自己的内心,痛苦地沉沦着。
“爷,严江求见。”
门外的一声通传,让李翊回过神,他掩去失落,恢复镇定,叫严江进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翊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韦氏为了不让他担心,也在强忍着伤痛。
只有近身伺候的人知道,韦氏已经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只有李翊来时,她能勉强吃点东西。
又是一夜。张嬷嬷端着安神汤进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坐在榻上出神的韦氏,劝道:“主子,喝点汤吧,夜里好睡个好觉。”
韦氏凝滞的目光终于移动,她端起碗,缓慢地将药喝尽了。
拿帕子压了压嘴角,韦氏苦笑着嘱咐道:“你让人煎药时拿远一点,世子鼻子灵,不要让他发现了。”
张嬷嬷应了。
不知是不是被药呛到,韦氏忽然开始咳嗽起来,咳得面色潮红,张嬷嬷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拍着背,可不见好转,韦氏竟然咳着咳着呕吐了。
张嬷嬷看她脸色不对,急忙叫丫鬟去请大夫,自己小心地将韦氏扶到床上躺下。
韦氏阖着眼,面色惨白,安慰张嬷嬷道:“哪儿用得着请大夫,我嗓子眼儿细,你也是知道的。”
张嬷嬷难得反驳她,“主子,您心里痛,就不要忍着了,老奴陪着您呢。”
韦氏眼皮动了动,默然片刻后,惨笑着问:“嬷嬷,我是不是错了?”
她慢慢地道:“若我当时不许王爷去,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我从前恨他,恨不得他马上死了,好叫长生继了他的位置,让我过上逍遥日子,但他真死了,我这心里,怎么会这么不是滋味呢?”
张嬷嬷旁观者清,她知道,王妃与王爷相看两生厌,可是心里并不曾真正地恨过彼此。
王爷临走前,只会为王妃和世子留后路,而王妃恨了那么多年,听闻王爷死讯,却哭得几度昏厥。
恨,是因为真正爱过。
一旦人不在了,恨也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爱了。
张嬷嬷翕动嘴唇,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年春,赐婚圣旨送到韦家,还是个小姑娘的王妃,执笔绘着园中海棠,听闻皇上将她赐婚给了三皇子李珣,淑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惊诧。
她手一歪,在纸上留下长长一道墨痕,小姑娘面对来自玩伴的挤眉弄眼,扬起小脸,骄傲道:“他才不是什么莽夫,他是大英雄!”
故人已去,海棠花也谢了。
韦氏夜里找了大夫,李翊发现后,立马赶来看望。
张嬷嬷已经叫人清理了榻上的秽物,还让人熏了香,但李翊一进来,还是从屋中乱七八糟的味道里,嗅出一丝药味。
韦氏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么晚还过来,劝道:“长生,母妃无事,你莫担心,快回去歇着。”
李翊不动如山,等大夫给她把了脉,随大夫去了外间。
大夫忧心道:“世子,王妃失眠盗梦,思虑过重,如此下去,于寿元有损啊。”
李翊一愣,让人送大夫出去。
母妃竟伤心至此吗?
怪他疏忽,这么多日都没有发现。
李翊进去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哄着韦氏睡下,替她掖好被角,将张嬷嬷叫了出来。
“嬷嬷,母妃近日一直如此吗?”李翊担忧地问。
张嬷嬷一五一十地说了,“是,主子在您面前,还多少吃些东西,您不来,她就只喝两口粥,夜里也睡不好,还总是看着盯着一个地方出神。”
李翊心里一痛,追问道:“吃过药了吗?”
张嬷嬷摇头,“吃了的,主子不让老奴同您说,但她吃了药也总不见好,老奴也劝不了她。”
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李翊眉心紧蹙,张嬷嬷也劝不了母妃,那还有谁能宽慰她?
张嬷嬷想了想,觑着李翊的脸色,欲言又止地道:“老奴想,若是连珠姑娘在,兴许能陪主子说说话……”
话一出口,她明显感到世子的怔愣。
李翊抿紧唇,艰难道:“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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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连珠推开房门,便瞧见院子里立着一个高大的“雪人”。
她吓了一跳,怀里的阿默闻到生人气息,忽然狂吠起来。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雪人”浑身都被雪覆盖着,连眼睫上都挂着冰渣子,但眼神却十分明亮,直愣愣地盯着她。
“连珠。”
开口说话了,呵出一团白雾,连珠听出来是李翊,没好气道:“世子爷来我这儿做什么?”
还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怎么?指望她心疼?
李翊还真不是玩苦肉计,他三更天的时候来的,怕连珠不给她开门,就想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谁知道夜里雪越来越大,他冻僵了脚,生生淋成了个雪人。
李翊发着抖道:“连珠,我能进去说话吗?”
连珠迟疑了,她不是心疼李翊,她是怕李翊冻死在她院子里,岷州百姓能用唾沫把她淹死。
“进来吧。”
李翊抖着嘴唇道:“谢谢你。”
连珠有些惊讶,李翊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等他深一脚浅一脚挪进西屋书房,连珠递了条干净巾子过来,又去给他烧了炭盆。
李翊擦着头发,手脚依旧冰冷,但心里已经暖和起来。
连珠给他倒了杯温水,用的是她从集市上买来的小陶杯,质地粗糙,还带裂缝。
李翊垂眸盯着陶杯,一动不动。
连珠笑了一声,“世子爷别嫌弃,家里只有这杯子,放心,这是干净的。”
她知道李翊有多挑剔,喝水的杯子要通体素白,不带一丝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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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知道她在嘲讽自己,眸中隐约透露出无奈。
他不是在嫌弃,他是觉得感动。
土色的陶杯中缓缓升起水雾,李翊眨了眨眼,觉得应该是雪水进了眼睛,不然为何眼里会感到潮湿?
“世子爷找我有什么事?”
等他拍去身上的雪,连珠开口问道。
李翊刚要说话,便见连珠怀里的小黑狗弓起上身,朝他龇牙咧嘴。
连珠轻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小黑狗便乖巧地缩回她怀中。
李翊微微一笑,她总是这样神奇,只要同她相处过,不管是人还是狗,都会喜欢她。
李翊人高腿长,坐在小木凳上不得不屈着腿,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生怕连珠不高兴。
他低声恳求道:“母妃身子不舒服,大夫说是忧虑过重,能不能请你回去陪她说说话?”
连珠惊讶道:“王妃病了?”
李翊点头,眉目间带着忧愁。
他应该不会用王妃的病来做借口。
连珠顿了顿,答应下来,“好,我跟你去,但说好了,等王妃病好了,我还是要回来的。”
李翊眼中闪过惊喜,不住点头。
一阵冷风吹过,李翊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雪水湿了个透,寒冬腊月的天,纵然他身体强健,也被冻得浑身发抖,连珠瞥见他惨白的脸色,心里一软,犹豫道:“不然……你换身衣服再走吧。”
李翊细长的凤眼中骤然迸发出欢喜。
连珠进屋拿出一套男装,指了指东屋,“去那屋换吧,待会儿把你的衣服拿过来烤一烤。”
李翊拿起衣服,摩挲片刻,眼里的光忽然暗淡。
她这里……为什么会有男子的衣服?
李翊心里酸楚,偏偏又没有资格质问,垂头丧气地去了隔壁换衣服。
等他换好衣服过来,连珠看着他的这身打扮,不由失笑。
李翊肩宽腰细,随便穿什么都好看,但身上这套衣服,是她为了出门方便,置办的男装,按照她的尺寸买的,李翊穿上后,袖子和衣摆都短了一大截,走路都束手束脚的,瞧着十分滑稽。
她压住笑意,让李翊把他的湿衣服放在炭盆边,李翊小心翼翼地问:“连珠,我能在你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连珠想拒绝,他立马解释道:“我不是想纠缠你,府里事情太多了,只有在你这儿,我能平静些。”
他狭长的凤眼眼尾通红,眼下一片乌黑,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模样,连珠从他脸上看出了疲惫,想到他才失去了父亲,吞下了拒绝之语。
她打发他去屏风后,淡淡地道:“后面有张小榻,你可以躺一躺,说好了,衣服干了就走。”
李翊激动地答应了,生怕她反悔,两步跨到了屏风后头。
小榻不过六尺长,他睡着连手脚都抻不开,李翊蜷缩着,脸朝着外头,透过屏风看着连珠模糊的轮廓,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觉得自己很卑鄙。
即便真是因为母妃病了,但他方才那些话,多少也利用了父王和母妃,他知道连珠善良,不会拒绝他。
连珠那么聪明,她不会看不穿他的小心思,他知道,再有下次,连珠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去。
李翊痛苦地将脸埋进软枕中,榻上萦绕着她身上的淡淡茉莉香气,很是舒心的味道,李翊沉溺其中,眼角划过一行泪。
他多想不管不顾冲出去,像那只小黑狗一样,扎进她的怀里啊。
他快要被压垮了,他是个溺水的人,所有人都推着他往前走,他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往前走。
岸上只站着连珠,只有她能救他,但她选择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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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想请求她。
可怜可怜我吧……
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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