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在连珠屋中睡了一觉,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多时辰,但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待他走后,连珠收拾了东西, 准备去王府。
她给阿默顺着毛, 心里盘算,去王府照顾王妃,不好带着阿默,只有把它托付给段凌云了。
挑了中午休息的时间,她背着包袱去书院找段凌云。
段凌云很好说话,接过阿默, 和煦一笑, “姑娘放心,小生会好好照顾阿默的。”
连珠也朝他笑了笑, 段凌云凝视着她娇美的笑靥, 犹豫地问道:“连珠姑娘,这话可能不该问, 但小生还是斗胆想问一问, 你同世子……”
第一次在连珠院子外见到李翊, 他便猜测他的身份不简单,直到那日在王府门前, 看到一身孝服的诚王世子走了出来, 段凌云才知道, 那位盛气凌人的公子, 比他想的身份还要高贵。
他忍不住猜测, 连珠同李翊是什么关系……
同为男子, 他自然能看懂李翊看向连珠的眼神中蕴含着什么情绪。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连珠笑容一滞,并不想说起曾经的事, 只淡淡道:“我同世子没什么关系,他以前是我的主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段凌云眼中闪过失落,他知道连珠在敷衍他。
只是他没有立场再问下去。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连珠看着他白皙的指骨上沾染的墨迹,忽然道:“段公子,你以后就想一直待在书院里吗?”
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让她知道段凌云才华横溢,段凌云曾说过,他中举之后,之所以不去京城参加会试,一是因为不放心患有眼疾的寡母,二来,他觉得当今并非明主,不愿为其效力。
段凌云从容道:“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小生乐在其中。”
连珠想起书塾中挂着的那幅万里江山图,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却有傲骨。
她真挚地劝道:“良禽择木而栖,段公子,或许如今,是时候了。”
她不好告诉段凌云,李翊日后会将小皇帝逼到不得不求和。
段凌云怔愣在原地,回过神,那道窈窕身影已经远去。
王府中,韦氏昏昏沉沉睡了两个多时辰,被张嬷嬷叫醒。
张嬷嬷笑得格外高兴,过来扶韦氏下床喝药,韦氏看他一眼,疑惑道:“怎么了?今儿有什么好事?”
张嬷嬷笑道:“主子先喝药吧,人还要一会儿才到呢。”
韦氏狐疑地接过药碗,谁要来?
喝过药,韦氏缓缓挪到西侧间,这些日子她的消遣就是抄经,她已经给诚王抄了五卷往生经,等他入殓那日,就请大师供起来。
她太过专注,直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将一碗银耳雪梨羹摆在她手边,她才回过神来。
“听闻王妃近日夜里咳嗽,我便亲手煮了润喉的羹汤。”一记温婉的女声响起。
韦氏一怔,而后惊讶地抬起头,竟然看见连珠站在她面前。
许久不见,连珠还是从前那样,只是少了拘束,多了份自在。
韦氏眼里浮现惊喜,惊讶道:“连珠?你怎么回来了?”
话一出口,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定是李翊去请连珠回来陪自己的。
她无奈地笑了笑,“长生真是……我并没有什么大碍,何至于让你过来。”
连珠胆战心惊地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韦氏,掩去眸中担忧,笑道:“我也想您了,正好无事,我也来陪陪您。”
韦氏笑了,端起连珠煮的羹汤,一勺一勺认真喝完。
“你的手艺还是这样好。”韦氏擦了擦嘴,夸奖道。
她擦过嘴,继续抄经。
连珠帮她磨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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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去看韦氏抄的经书,眸色暗了几分,“王妃心诚,佛祖一定会知道您的心意的。”
韦氏搁下笔,对着经书叹了口气,“你说我抄这么多,真能给他求个来世吗?”
连珠宽慰道:“王爷一生行善,不止王妃,百姓们也会为他祈福,想来在地下也能过得很好。”
她认真地道:“逝者已去,生者难免伤怀,只是王妃您并非独自活着,您想想,王爷离去之前,还留下了那么周全的法子,保全您和世子,说明他的心里也牵挂着你们,您和世子好好活着,就是王爷最大的心愿了。”
韦氏怔愣片刻,喃喃道:“我当初若劝住了他,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原来症结在这里。
连珠能理解王妃的愧疚,她柔声劝道:“王妃,王爷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先帝曾言,王爷是将星转世,他爱大燕的江山,我虽未服饰过王爷,却也听世子说过,王爷的愿望,就是将祖先失去的那片北境收复,您不让他去,他会比死了更难受。”
韦氏不禁回想起,她与李珣成婚后的第三个月,她怀了身孕,胎还没坐稳,李珣便要去南边剿匪。
作为新嫁娘,那时的她面对丈夫,还有些娇蛮脾气,同他赌气,不想让他走。
但李珣头一日答应得还好好的,等她醒来,他带着兵已经出城了。
他打了胜仗,回来同她道歉,那时她抹着眼泪质问:“你一点也不在意我和孩子吗?”
李珣沉默了,却还是摇了摇头道:“阿圆,我有我的使命,就算天上下刀子,我还是会去。”
即便后来和好了,她也依旧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很多年。
李珣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他对于大燕,确确实实是个好将军。
韦氏忽然释怀了,李珣终其一生都追逐着他的梦,他不后悔,旁人又能说什么。
如同连珠所说,即便她能够预知未来,告诫李珣不许去,以李珣的性子,明知会死,依然会奋不顾身地去长兴。
她还有长生,没有李珣,日子一样能过。
韦氏心中的阴霾终于散去,她重新提笔,对张嬷嬷说道:“等我这一卷抄完就不抄了,晚上我亲自烧给王爷。”
她的眼神坚毅许多,又嘱咐道:“晚上派人去前院看看,若世子有空,让他过来用膳,让小厨房炖一盅红枣山药汤,给世子补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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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嬷嬷高兴地应了,太好了,王妃终于活过来了!
她以崇敬的目光看了连珠一眼,还是连珠懂王妃啊,这才来多久,就把王妃劝好了!
怪不得王妃和世子都喜欢她。
这姑娘,通透得像颗琉璃珠子,谁人不爱呢?
不用韦氏去喊,甚至不用等到晚上,午膳时分,李翊的身影便出现在垂花门外。
大雪纷飞,院子里银装素裹,李翊一身雪白孝服,加上苍白脸色,若不是还披了件玄色大氅,早就与雪色混作一团。
崔秀替他撑着伞,一进垂花门,李翊便看见了在院子里剪腊梅的连珠。
这株腊梅树,还是连珠进府那一年种下的,如今树干已有两手合握那样粗,每一年冬日,就会开满一树暖黄花朵,气味清香。不止主子们喜欢折下梅枝插瓶,就连正院里的丫鬟们也爱摘了梅花来戴。
连珠喜欢将梅花晒干,和着荞麦皮一起做枕头,他夏天就是睡得这种枕头。
连珠穿了一身水粉小袄,下面是月色的马面裙,小袄的衣襟和袖口处都缝着雪白兔毛,李翊鲜少见她穿的如此俏丽,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怀里抱了几束梅枝,正踮着脚去够高处的枝条。
树枝上皑皑积雪被她摇落,纷纷洒洒落了一身。
李翊痴痴地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崔秀见了连珠,正想说话,李翊示意他噤声,自己缓缓朝连珠走去。
连珠想要上面花苞多的那一枝,够了好几下,也没有够到,反而是簌簌而下的雪沫飘进了眼中,她低头揉眼的功夫,一阵熟悉的松柏气息将她包裹。
有人抬手,轻而易举地将那一枝梅花折下,送到她面前。
“外面冷,我来摘吧,你进去烤烤火。”
是李翊。
连珠仰头看去,正好对上李翊的目光,他眸中含着浅浅笑意,万分温柔。
连珠收回目光,接过梅枝,淡淡地道:“那多谢世子了。”
她真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了。
李翊望着风雪中她的背影,心微微刺痛,失落地垂下眼睫。
他早就知道地,连珠认定了的事,很少会有改变。
她决定不要他了,就是真的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崔秀震惊地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小心翼翼地过来,惊讶地问道:“爷,连珠这是真跟您闹掰了啊?府里人都说她走了,真有这回事吗?”
在京城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李翊冷冷瞥他一眼,哼道:“你要是闲,就回去躺着,不该问的别问。”
崔秀立马捂住嘴,乖乖地跟在李翊身后。
进了正厅,韦氏正在同连珠一起插花,脸色十分平静,李翊见母妃身上的郁气消散,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长生来啦,快坐下,我让人摆饭。”
韦氏转身看见了他,笑了笑,又拉着连珠坐在她身边。
她有些惊讶,李翊这些日子忙碌得很,听说午膳都不怎么用,今日怎么这么殷勤地过来了?
直到李翊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连珠身上,韦氏才恍然大悟,她无奈地嗔了儿子一眼。
因还在孝期,吃的都是素菜,但府里的厨子手艺极好,素菜也能做出花样,瞧着并不寡淡。
韦氏特意令人将那盅红枣山药汤摆到李翊面前,嘱咐道:“我瞧你这几日脸色也不好,找个日子让大夫看看,不要把身子累垮了。”
李翊点头,他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让母妃担心,还是将汤喝完了,又用了一碗饭。
用膳时,每当他看向连珠,母妃都要揶揄地看着他,李翊被盯久了,不敢再看,脸上染上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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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咳一声,准备说正事了。
他今日来,自然是有连珠在的缘故,但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同母妃说。
“母妃,高常林说的粮库是真的,儿子已经让人亲自去押运粮草回来了,这批粮草,至少能供我们打三年的仗。”
韦氏高兴起来,“那可太好了,不过,咱们手里的兵够吗?”
岷州本来有五万兵马,但其中三万被诚王带去了长兴,剩下的两万人,再加上李翊收编地城中的朝廷军五千人,也不过两万五,还是少了些。
李翊气定神闲道:“这倒不必担心,我已经给长兴的将领去信,他们听闻父王的事,早已忍耐不住要回岷州。”
他继续道:“我已同崔叔和杨叔商量过,决定先从周边的小城攻起,等长兴的人马到齐,就直奔最近的南县。”
韦氏不是很懂兵法,她点头道:“母妃相信你,你父王总说,你有派兵遣将的天赋,但从前我拘着他,不肯让你上战场,只是没想到会有今日。”
沙场无情,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敢冒险。
李珣竟然也破天荒地赞同了她,直到他走了,韦氏才发觉,李珣原来也是如此珍爱长生。
他是个极其惜才,也极擅长用人的将领,年轻时在军中发现一个人才,能滔滔不绝地同她唠叨半天。李翊在第一次学武时就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但李珣却并没有多高兴。
这么多年,他很少夸李翊的武艺,总拘着他读书。
他宁愿儿子是个纨绔。
李翊眼眶猩红,伤怀不已,“可父王……从未在我面前夸过我。”
韦氏夹了块素鸡在他碗中,扯了扯嘴角,“你父王就这一点不好,什么都藏在心里,这么些年,我与他关系不好,也是怨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李翊没滋没味地品尝着饭菜,好像懂了些什么。
他有记忆时,母妃和父王之间就很冷淡,他能看出来,父王想讨好母妃,但总是欲言又止,而母妃忍受不了他的沉默,总是将他赶出去。
原来,男女之间,缺少坦诚相待,就会像父王和母妃一样。
李翊看向连珠,心里有些懊悔。
他有很多次,都应该直接把话说明白的。
比如,那一次他与陈清淮打架,是因为陈清淮看中连珠美色,在书院里说了几句轻佻之语,他才没忍住动手。
再比如,他看见小厮同连珠说话,明明就是吃醋,却因为羞赧,反倒训斥她不懂规矩。
如果他能早一些说清楚,他们之间,或许不会走到今日。
曾经梁易也提醒过他,李翊当时以为自己懂了,但时至今日,等到他失去了她,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李翊心里五味杂陈,他正想问连珠,能不能饭后陪他说会儿话,崔秀就急匆匆地进来了。
“爷!京城来了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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