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定下主意, 这场“清吏”行动很快拉开帷幕。
锦衣卫带着绣春刀,将数十个官员府邸团团围住,第一个遭到清查的, 就是内阁次辅裴实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怀仁与裴实甫同朝多年, 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不睦,但裴实甫极力阻拦皇帝杀诚王,因此,柳怀仁和李钰都知道,若想顺利地剿灭李翊,裴实甫必须倒台。
动裴实甫的前夜, 柳怀仁特意进宫询问李钰的意见。
裴实甫是李钰幼时开蒙的老师, 李钰到底不忍心让裴实甫死,蹙眉道:“判个流放之罪吧, 到底是朕的老师。”
柳怀仁领了旨意,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 裴府众人还在睡梦中, 锦衣卫和禁军便冲进了裴府, 将裴实甫及几个儿子捉拿了。
裴实甫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平静地跟着锦衣卫进了诏狱, 三日后, 参他的折子如雪花般堆满了李钰的案头, 皇帝“几番犹豫”, 还是以贪污的罪名, 将裴实甫一家流放岭南。
昔日锦衣公卿, 一朝沦为阶下囚。
裴实甫出京那日,往日好友竟无人敢来相送, 如今京中官员人人自危,仅仅十日内,便有十几位官员被抄家,有些是真搜出了巨额财产,而有些两袖清风,什么也没搜到,即便如此,还是被定了罪。
不少被冤枉的官员,在狱中痛骂皇帝和柳怀仁,而后自尽以征清白。
裴实甫为官清廉,裴府中竟连下人也没有几个,柳怀仁为了定他的罪,竟然将裴实甫的一个学生贪墨所得,算在裴实甫的头上。
他在狱中受了刑,徒步出京时,身体已直不起来了。
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已死在狱中。
仅剩的儿子裴晏扶着他,站在巍峨的城墙下,裴实甫迈着蹒跚的步伐,三步一回头,望着落日余晖中的京城。
“苍天无眼啊……”他幽幽叹息一声,押送他的衙役一鞭子抽在他脚下,嘲讽道:“裴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啊,安安心心上路吧。”
裴实甫满脸热泪,走出了二级路,忽然颤颤巍巍地顿住脚步,朝着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先帝爷……老臣对不住您啊!”
裴实甫心中默念,先帝病榻前将幼帝托付给他,并曾在密旨中告诉他,要提防外戚之乱,柳怀仁野心勃勃,恐有祸乱朝纲之难。
先帝给幼帝铺好了路,扫清了一切障碍,却不曾料到,这个他属意的继承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裴实甫看着那轮缓缓坠落的红日,仿佛已经窥见大燕的将来,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在衙役的催促声中,不再留恋地上路了。
腊月十七,裴实甫病逝于流放途中。
其子裴晏,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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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的时间,李翊命人做好了几万双踏板,他特意算了天时,腊月廿三,夜间多风雪,起北风,正好可以隐藏行踪。
动手之前,李翊命人将连珠和段凌云送回距离徐州三十多里的荆州,荆州已经被他攻下,因此能够确保两人的安全。
送连珠上了马车,李翊将段凌云叫住,嘱咐道:“你定要替我照顾好她。”
段凌云抿唇,不卑不亢道:“世子放心,小生会照顾好连珠姑娘的。”
但不是替李翊照顾。
两人目光交汇,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敌意,李翊愣了愣,眼前忽然浮现连珠决绝的脸,先移开了目光。
回到军营中,杨韶忽然来报,他在巡逻之时,发现一个晕倒在江边草丛里的人,那人清醒过一段时间,嘴里念叨着李翊的名字。
“世子,属下瞧着那人有些眼熟,就将他带回来了。”杨韶恭敬地道。
李翊也好奇是谁,于是跟着杨韶去了伤兵营,杨韶做事仔细,虽把此人安排在伤病营中,却是单独一个小帐篷,还派了几个高大的士卒看守。
一掀开帘子,一股药味儿便冲上脑门儿,杨韶解释道:“此人伤势很重,属下先让军医给他诊治了。”
李翊微微颔首,走上前去,只见小榻上躺着一个十分消瘦的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他躺着,安静得像是死去了一样,除了胸膛微弱的起伏,很难看出他还活着。
男人的脸隐藏在乱糟糟的发须背后,李翊上前拂开乱发,沿着他嶙峋的眉骨,忽然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裴晏!
李翊有些难以置信,记得昔日裴晏同他告别时,还是个翩翩佳公子,时隔大半年,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他心中有满腹疑问,但裴晏瞧着不太好,也无法回答他,李翊拧着眉心,吩咐道:“杨大人,此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务必要将他救活。”
杨韶领命,见李翊亲自打了水来为这躺着的陌生人擦脸,心中更是震惊,不禁疑惑地问道:“世子,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翊回道:“他是次辅裴大人的嫡子——裴晏。”
杨韶大惊,“他是裴公的儿子?”
难怪如此眼熟。
杨韶没见过裴晏,但见过年轻时的裴实甫,裴家父子二人长得有些相似,他在裴晏脸上,看见了裴实甫的影子。
杨韶感叹道:“世子,你或许不知,裴公与王爷,当年私交甚好。”
李翊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韶怀念地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裴实甫年少即有盛名,才华冠盖京华,当时的三皇子李珣,小小年纪就立下汗马功劳,风头无两,两人一文一武,却都爱美酒,在酒会相识,便一见如故。
只是碍于李珣的身份,二人在明面上却并未有什么来往,但常以书信交流,后来诚王就藩,裴实甫入了内阁,两人之间默契地断了来往。
诚王很少对外人说起这段年少时的友谊,因此,李翊也是第一次听说,父王与裴公交情颇深。
他感伤地笑了笑,“我与阿宴也是,初见便觉意气相投,原来这都是缘分。”
杨韶担忧道:“世子,属下观裴公子的伤势,似是被人追杀过,不知他惹了什么人?”
李翊站起身,将帕子扔到水盆中,气势凌人道:“他可是裴公嫡子,能伤他至此的人,也只有那位了,无事,他既来找我,我就会保他性命无忧。”
若他没猜错,裴家应该是出事了。
这日夜里,裴晏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李翊。
他一路逃亡而来,只是听说李翊的军队在伧江边,便奋不顾身地来投奔他,只是伤势太重,晕倒在了伧江下游。
若不是杨韶巡视时发现了他,裴晏说不定已经被野狼给叼走了。
见到李翊后,裴晏便挣扎着要下床,给李翊磕头。
“世子,我裴家遭受冤屈,我父忠心为国,却被奸人污蔑,今来投奔世子,我虽无大才,却想随世子一起,推翻这荒诞无道的天子!”
他用过一碗清粥,已有了些力气,但说完这番话后,脸上便浮出一层冷汗。
李翊忙阻止他下床,扶他躺下,安慰道:“阿宴莫急,你来找我,我甚是欢喜,只是你方才说,裴公被人污蔑,是什么意思?”
裴晏的眼圈顿时红透,两行清泪沿着他清瘦的脸颊缓缓流淌,他捶着床,愤怒道:“皇帝为了凑齐给吴王的二十万石粮草,在朝廷中大肆打压与他不和的官员,我爹得罪了他和柳怀仁,被他安了个贪墨的罪名,判了抄家流放,我母亲和两个弟弟都死在狱中,月儿也不知所踪。”
裴晏猩红着眼,难以继续,“我父……我父被他们用了烙刑,在流放路上去了,嘱咐我一定要来找你。”
他永远无法忘记,腊月十七日的雪夜。
父亲自知大限将至,在他怀中咽气之前,只同他说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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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让他赶紧逃,去投奔李翊。
第二句话,是让他若有一日回到京城,见到皇帝,问他一句:可有悔乎?
父亲的身体在裴晏怀里渐渐僵硬,裴晏当即痛哭不绝,那几个衙役催他上路,但裴晏不肯,执意要先将父亲安葬,衙役们怕耽误差事,便让两个人跟着他去林子里安埋尸身。
冬日严寒,裴晏刨开积雪,用手指挖了一个坑,十根手指都挖的鲜血淋漓,他流着泪将父亲埋葬了,趁天黑,那两个衙役分神之际,从山坡上跳了下去。
而后一路逃亡,他受了无数的伤,终于走到了李翊面前。
听闻裴实甫的死,李翊愤怒不已,怒骂道:“裴公对朝廷一向忠贞不二,李钰忠奸不辨,怎配为君!”
裴晏苦涩道:“世子,我裴家如今只剩我一人,我愿随你出生入死,只求你一件事。”
曾经的温润贵公子,如今已失去了光泽,目光中只留下仇恨。
李翊脸色复杂地道:“阿宴但说无妨。”
裴晏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我只求,若有朝一日杀到京城,请世子将手刃李钰和柳怀仁的机会,留给我!”
他身上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戾气,李翊一愣,忽觉此时的裴晏,同当初得知父王死讯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心中亦是怒火滔天,但瞧着裴晏的模样,若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并不利于身体的恢复,于是安慰道:“阿宴,你莫急,复仇的事得一步一步来,你想想,你妹妹或许还在呢?”
提到裴月,裴晏终于冷静了一些,他攥紧拳头,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脸色已平静许多,“世子说的对,阿月或许还活着,我要撑着一口气,回去找到她。”
李翊拍拍他的肩,嘱咐他好好休息。
“等你伤好了,再来同我们一起议事。”
裴晏用力点头。
两日后的夜里,李翊下令,全军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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