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要回岷州, 李翊并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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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不想他去送,选择在一个清晨,带着李翊给的一队护卫, 静悄悄地离开了徐州王府。
等李翊和段凌云知晓时, 连珠已经离开两刻钟了。
两个男人并肩立在城墙上,李翊身形颀长,身披黑色大氅,目光凌厉,而段凌云一身雪白长衫,面目温和, 两人一动一静, 竟有些诡异得和谐。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站在一起说话。
段凌云望着茫茫大雪,轻笑了一声, “世子爷, 那日连珠姑娘拒绝了我。”
李翊微微挑眉,“是吗?她也同样拒绝了我。”
段凌云笑得磊落, “世子爷与在下, 竟然也是同病相怜, 从前我还以为,她会选择您。”
李翊眸中泛起苦涩, “你不懂, 她不会再要我了。”
段凌云脸上浮现惊讶之色, 李翊乃天之骄子, 从来都是运筹帷幄, 他从未见过世子会有如此颓丧的一面。
就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段凌云为自己的臆想感到不可思议。
李翊不再言语, 目光有些惆怅地看着连珠离去的方向。
这一别,还会再见吗?
**
连珠回到岷州后不久, 便听说李翊带兵离开了徐州。
岷州军经此一难,士气反而大增,事情竟远比前世顺利。
连珠以为,军中事务繁多,想来是无暇顾及其他,但没想到的是,李翊和段凌云竟都给她写了信。
段凌云的信中只说了些闲事,先是客气地问候了她,再请求连珠,若是有空,能否帮忙照看他留在家中的娘。
段凌云的娘方老太太今年将近古稀,老太太年轻时生活多舛,丈夫早逝,五个孩子只养活了段凌云一个,起早贪黑做绣活,供段凌云读书,没想到儿子考中举人了,自己眼睛却瞎了。
段凌云临走前,多有不舍,但老太太知道这些年牵绊了儿子,执意要他离开,段凌云无奈,只能寻了个婆子照顾老太太起居。
不必段凌云说,连珠也时常去看望方老太太,方老太太为人和善,知道连珠是段凌云的朋友,一个女子独身在外做生意,更是时常关心她。
连珠提笔准备给段凌云回信,窗外三两枝细竹映在桌上,她一愣,不由回想起那日在王府西厢前,同段凌云的那场对话。
她从前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段凌云对她的好感,但他一直受礼,并未做出任何冒犯之举,连珠只能装作不知,谁能想到,段凌云竟然会亲口说出来。
“连珠姑娘,我想问你,你能否在岷州等我?”
段凌云的话一出口,她便惊讶抬头,恰好看见他通红的双耳,与两眼中的希冀。
段凌云从来都是温和内敛的,他能问出这句话,想必都是挣扎了许久。
连珠无端生了些愧疚,她无心伤害这个清风明月一般的男子,但情之一事,没有动心,便如何也撒不了谎,她犹豫着如何开口,段凌云炙热的目光,在她沉默的时间里一寸一寸冷却了。
“对不住,连珠姑娘,是我冒犯了。”
段凌云满眼失落,却不忍让她难堪。
连珠犹豫之后,终还是笑了笑道:“段公子,天地广阔,四时风景,连珠还有许多都不曾领略过,若日后有缘能再见,定与公子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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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想欺瞒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在岷州长住,与其留下个似有若无的念头,倒不如将话说清。
段凌云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不过很快,又浮现出笑意。
他拱手朝她施了一礼,温和道:“既如此,在下便等着与姑娘把酒言欢的那一日了。”
……
从回忆中抽身,连珠摇了摇头,提笔继续给段凌云回信。
将信封好后,连珠支着下巴,为难地看向一旁,被她压在厚厚一摞书下的另一封信。
这一封信,更为棘手。
或许是上次李翊突然的坦白,让她一下子被冲昏了头脑,她没有明确地拒绝他,李翊便还想与她“重修旧好”,这一月多来,先后寄了好几封信,且信的内容花样百出。
“冬日行军寒冷,冰冻三尺,我困于谷中三日,险些弹尽粮绝,岷州下雪否?卿可安好?”——有这种千方百计想要求她怜悯的。
“今日攻下符城,当地乡绅供上花园一座,内有温室,寒冬日,百花竟活色鲜妍,未取花园,只摘的一朵三色牡丹,附信与卿。”——还有这种,用各种新鲜玩意儿讨她欢喜的。
“驻军于此,休养生息,偶然见巷中两稚童嬉戏,宛若你我幼时,卿可忆否?”——也有试图用小时候的回忆来挽回的。
……
连珠颇为头痛,她从未给他回信,但李翊似乎根本不在乎,还是一封信一封信的寄回来,连珠叹了口气,将他的信压了下去。
就这样吧,等他写烦了,应该就会停止了。
他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看完一卷书,连珠起身净手,准备上床歇下。
上回租下的铺子,她已让人重新装潢过,定制的家具隔几日也要完工了,只等布置好,就能开门。
连珠给她的画斋,起名为“兰室”。
一是有君子如兰之意,丹青为雅事,她希望入“兰室”之人,能感到怡心。二来,她的画室,想做些与别人不一样的事。
连珠从前在府里时,常感觉女子地位的卑微,她的丹青技艺,不输男子,但只因她是女人,画作便只能藏于闺中,最多只能给别人画些花样子,连珠倍感不公。
她接触到的,府里许多丫鬟婆子,于丹青上都有些天赋,画花画鸟,甚是生动,想来在外面,也有许多女子,热爱丹青。
她想要让女人的画,能堂堂正正地与男人的画挂在一起。
这世间的女子,亦如生在悬崖深谷中的幽兰,风雨飘摇,依旧顽强生长着,她想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女子,同样能和男子做一样的事,甚至能比男子更加出色。
只是当今女子经商已是被人看不起,她的想法,或许太过大胆,还是得从长计议。
不过有了想做的事,连珠便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她翻了个身,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而此时的诚王府中,韦氏正为难着。
张嬷嬷忍着笑,给韦氏倒了杯热茶,劝道:“主子,世子难得求您什么,不若就依了他吧?”
韦氏拧着眉,冷哼了一声,“他是没求过我什么,难得求一次,就是这么为难的事。”
她揉了揉额角,没好气地看着桌上的信笺。
先前李翊受伤,王府中竟然都没收到消息,还是锦心回家探亲,从邻居口中听说了此事,韦氏又惊又怒,差人去徐州探信,却被告知,世子已经醒了。
李翊在信中让她不用担心,只是一点小伤,已然好转了。
她怎能不担心!
韦氏从未如此担惊受怕过,诚王从前也时常出征,可她后来待他冷情,并不如何惦记他,也就是他死后,才有些伤心。
可长生不一样,他从小就在她身边长大,是她唯一的孩子,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她都恨不得难受的是自己。锦心说,长生是被敌人用箭射中了胸口,韦氏虽未亲眼见到那场景,却也知道凶险。
她埋怨李翊为何不向她报信,却被他三言两语给哄好了。
李翊说,日后有什么事,一定会先告诉她。
这次寄回来的家书里,李翊便写了洋洋洒洒两页纸,只是求她帮忙的事,让韦氏有些为难。
他说他心慕连珠,但惹了连珠生气,求自己将连珠留在岷州,等他打完仗回来,再亲自去追回连珠。
“从前他不说,连珠要走,也没什么表现,我以为他不在乎呢?人姑娘如今过得好好的,又离开王府了,他倒好,让我去把别人留住,我拿什么留?”
韦氏气闷,这长生,长了一张嘴,平时看着也挺能说会道的,怎么到了心仪的女子面前,就成了锯嘴葫芦?
她都倒了闲怡弄孙的年纪了,还得帮儿子追姑娘?
张嬷嬷笑道:“王妃,您还不懂世子吗?他啊,从前那是没开窍,以为连珠在他身边,就是他的人了,谁能想到连珠心里想走呢,这不,出现危机了,才知道慌了。”
韦氏一愣,“什么危机?”
张嬷嬷笑得更加揶揄,“老奴听白薇说啊,她之前去找连珠时,发现连珠和一个姓段的公子交好呢。”
韦氏顿时坐直了身子,紧张道:“真是如此?”
得到张嬷嬷肯定后,韦氏也笑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长生啊……要我说他什么好呢,打小就这样,喜欢的东西不珍惜,失去了又惦记一辈子,真是……”
张嬷嬷道:“是啊,世子这脾气,幸好遇到了连珠能治他,世子爷都这样求您了,您好歹也帮帮他吧。”
韦氏又感到头疼了,“我倒是想帮?只是我怎么好说……”
连珠回到岷州后,倒是来过王府几回,有时候是来找白薇等几个好姐妹,有时候是来看她。
她是个好姑娘,即便离开了王府,心里也还记挂着自己。
知道她担心儿子,从岷州回来后,特意来王府中告诉她长生的情况,让她安心。
韦氏当然也想将连珠留下。
从前她还觉得,长生的妻子,必须是世家贵女,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然放下了这些偏见。
家世是否相当,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两个人是否心意相通。
她的婚事,不算美满,她希望儿子能得到幸福。
“我当然想帮他,只是连珠那边……你也知道,她冰雪聪明,我若骗她,只怕日后连我们那点旧情都要断了。”韦氏十分为难,她不知连珠是怎样想的,若她心里没有长生,就算自己想法子将她留下,连珠知道真相后,她又该如何?
张嬷嬷沉默片刻,劝道:“主子,世子爷虽说有私心,但确实也有一句话说的对,如今天下不太平,连珠姑娘留在岷州,至少比较安全。”
韦氏微微颔首,“你说的也是。那这样,明日你拿我的帖子,去请连珠来王府一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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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有事找我?”接到锦心的帖子,连珠十分诧异。
锦心笑吟吟地道:“是,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王妃主子只是想寻你说说话,你这也有好些日子没来王府了。”
连珠回道:“我铺子里事情太多,这几日忙得很,本打算等这边安置好了再去看望王妃的,既然王妃也想我了,那我定当赴约。”
翌日一早,连珠便如约来到了王府。
如同往日一般,韦氏准备了许多好吃的茶点,她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又远在天边,连珠自幼在她跟前长大,即便离开了王府,她也打心底疼爱着。
“连珠,来,坐下让我瞧瞧。”她亲自牵了连珠在她身边坐下,揉捏着连珠的手,韦氏心疼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来,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瞧你,都瘦了。”
连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王妃,我最近在东街盘了一间铺子,正忙着开张的事。”
韦氏惊讶道:“你开铺子啦?打算做什么生意呢?”
连珠将她的想法对韦氏说了,韦氏听着听着,竟沉默了。
她心中满是震惊,连珠心有沟壑,她是知道的,但没有想到的是,连珠会如此大胆。
不过韦氏出身书香世家,心里也很赞同连珠,当今闻名的丹青圣手,无一不是男子,但难道就没有善于丹青的女子吗?非也,女子画作,向来被视作闺中之物,不可见人的。
就拿韦氏自己来说,她自幼跟着丹青大师三叔学画,技艺精湛,不输三叔那些弟子,但三叔说,她的画,只能藏起来。
拿出去,会被人说闲话。
韦氏心有触动,忙问道:“那你日后若开张了,我能去捧个场吗?”
连珠惊讶一瞬,很快欣喜道:“自然可以了!王妃,若您能来捧场,想必岷州的女子们都会知道我的画室,这再好不过了!”
她正愁,该如何将“兰室”的名号打出去。
在岷州人的心目中,诚王妃韦氏,无疑是崇高的,若王妃能助她,事情想必能顺利许多。
韦氏和连珠便商议起了该如何为“兰室”开张做准备,这一商议,便是小半个时辰,直到张嬷嬷端了两碗甜羹来,才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张嬷嬷一个劲儿地给韦氏使眼色,韦氏终于记起了儿子交代的事,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她想了想,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连珠啊,你可想过,日后如何吗?”
连珠还未反应过来,认真想了想,诚实道:“王妃,我也未想好,如今我只想好好经营兰室的生意,不过等日后有了机会,我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韦氏点点头,试探道:“那……能否在岷州多待一些日子呢?”
连珠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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