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一上学,黎容刚一进教室,班里几个有红娑背景的同学立刻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


    尤其是崔明洋,崔明洋看不起黎容,但碍于岑崤的警告,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于是他瞪一眼就赶紧转移视线,见无事发生便再瞪一眼,他自己不知道,这模样像个搔首弄姿的小丑。


    简复倒是像块磁铁一样,眉飞色舞的被吸到了黎容桌边。


    他脸上止不住的坏笑,趁着岑崤还没来,他用肩膀一拱黎容的胳膊:“行啊班长,我听说宋沅沅她妈脸都绿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跟吞了苍蝇一样,后来蛋糕都没吃就找理由走了,要说还是你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豁得出去,佩服佩服,我崤哥还没来,跟我说说,他什么反应?”


    黎容将路边买的燕麦粥放在桌面上,慢条斯理的将吸管插进纸杯,闻言扯了扯唇:“他啊,难得被我表白,挺开心的。”


    简复暼了一眼岑崤的空座位,忍不住偷乐:“我哥开不开心我不知道,但是三区内部乐疯了,他爸成天板着脸,巨严肃,难得家里有点事给大家乐呵乐呵。”


    黎容抿了一口粥,皱着眉硬吞了下去。


    他是真讨厌喝粥,尤其是被咖啡烫到的舌头还没完全恢复,粥略过舌尖,连味道都不怎么尝得出来,像喝药一样。


    但为了养胃,又没办法。


    他等着甜丝丝的暖流从喉管慢慢滑入胃里,才不经意的问:“消息传的这么快吗,我记得那天没什么联合商会的人。”


    宋家是做生意起家的,这些年越做越大,靠的是红娑研究院的扶持,换句话说,宋家在当初站队的时候选了红娑,家里的资源人脉和朋友,也都是有红娑背景的。


    大概是黎清立顾浓出事,让宋家慌了,这才觉得不能在一根树上吊死,于是宋母天天约萧沐然逛街遛猫做美容,企图打通联合商会的人脉。


    生意跟一边做也是做,跟两边做也是做,加入蓝枢不过是多交一份会费,这样还能获得蓝枢的支持,以后跟商会内的企业合作就更容易了。


    简复疑惑:“当然快,坏事传千里嘛,你不知道红娑那边的丑闻在蓝枢比年底涨薪传的都快么?”


    黎容放下纸杯,抬眸看向简复,笑意加深:“我知道。”


    简复父母所在的一区是管互联网企业的,不光大事上消息灵通,就连各种无关紧要的八卦,在一区也传的最快。


    上一世,在岑崤家里,他亲眼见到简复某工作群里,有人发了条背后资本雪藏明星内幕的娱乐新闻。


    巧的是,那个明星就是林溱。


    简复:“反正你在蓝枢算是彻底出名了,我估计这几天岑崤他爸能把你名字倒着写出来哈哈哈哈。”


    黎家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但大多都是讨论他父母的,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在那些大佬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们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黎清立和顾浓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但被黎容这么一闹,黎清立有个漂亮疯批儿子的事反倒深入人心了。


    黎容慢慢收回笑意,低着头,认真含着吸管,眼眸垂的让人看不清表情。


    “三区这么热闹,那隔壁四区也知道了?”


    蓝枢四区管理新兴科技产业,会长为了扩大规模,不仅跟国外企业合作大批量引进,还成立天使基金,扶持了很多私有研究所。


    有些领域国外的发展更快,现成的产品拿过来,直接抢占了市场,导致红娑研究院花大价钱投入的项目流产,四区美其名曰能者居之,但其实无形中为了短时利益挤压了国内科技发展的空间。


    有蓝枢其他几个区给四区亮红灯,四区成了联合商会发展最快,最赚钱的那个,赚钱多,福利待遇就好,吸纳的人才就更多,所以形成了良性循环,规模越做越大。


    红娑要求四区放缓引进速度,给国内研究人员进步的时间,但四区靠这个赚钱,自然不愿意,两方的恩怨也由此而来,经过几代的发展,愈演愈烈。


    简复忍不住在黎容面前表现:“当然,我爸昨天跟胡总聊天,还是胡总主动提的这件事呢,他俩和几个我爸的副手都说要去逗逗岑会长。”


    四区会长胡育明,因为掌管着最有钱的商会,人长得又富态,被蓝枢内部人士尊称为胡总,简复跟着他爸妈乱叫,也喊人家的外号。


    “胡育明。”黎容微微出神,细长的手指轻敲纸杯壁,又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上一世进的是红娑研究院,跟的是红娑最有名的江维德教授。


    江维德集体荣誉感很强,对胡育明的评价非常不好,一提到这个人就少不了怒斥他追名逐利,眼睛里只有利润,不赚钱的项目,哪怕是有利于人民群众的也坚决不碰。


    黎容因此也对胡育明颇有微词,但他其实除了远远见过一次胡育明做演讲外,并没深入接触这个人。


    他跟着江维德做GT201项目,项目内容高度保密,但就在快要出成果的时候,他在危险药品室中毒了。


    他不得不想,红娑内部,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他父母的事,会不会有有心人掩盖了什么。


    黎容摸了摸书包,掏出一块周末顺手从生日宴上拿的酒心巧克力,扔给哈巴狗一样趴在桌边的简复,故作好奇:“胡育明知道我是黎清立的儿子了?”


    简复的注意力短暂被色彩丰富的巧克力包装纸吸引了,也没在意黎容的问题,顺嘴道:“以前估计不知道,现在肯定知道了吧,你都声称要入赘我崤哥家了,这是什么?”


    他拿起巧克力左右看了看,嫌弃的撇了撇嘴,又扔回给黎容:“这牌子巨甜,我才不吃,你怎么买这个,是不是没吃过好巧克力啊。”


    “爱吃不吃,不要拉倒。”黎容随手把巧克力放在了桌角。


    简复:“……”


    他有时候就不是很懂,黎容现在明明声名扫地,身无分文,怎么就能说话这么嚣张呢?


    还不止在班里嚣张,就连面对宋沅沅生日宴上的那些长辈都很嚣张。


    他甚至恍惚有种错觉,黎清立和顾浓没死,而且马上就翻案了,甚至要当红娑研究院的院长了。


    简复撇嘴:“切,本来就不好吃,要不是我哥,我都懒得告诉你。”


    黎容敷衍:“那让你哥告诉我。”


    岑崤这种常年倒数第一的学生,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常有到,学校都懒得给岑擎萧沐然打电话说他的问题。


    黎容小心翼翼的喝完了一杯粥,除了肚子饱了,没有一点品尝美食的快乐。


    杨芬芳踩着高跟鞋迈步进教室,扭着脖子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开始指挥。


    “何路,黑板没擦干净,你自己看这边边上的粉笔灰,还有杨梦,最后一排扫了吗,纸团还留着呢,黎容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杨芬芳说完,深深看了黎容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空座位,无奈的叹了口气。


    黎容站起身,跟着杨芬芳去办公室。


    走廊很冷,因为见不到太阳,温度比外面还低。


    黎容一边走一边往衣领里面缩,越缩越低,越缩越低,等到了办公室门口,杨芬芳一回头,就只看见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露在雪白的衣领外。


    杨芬芳:“……”


    黎容用眼神示意半开的办公室铁门:“老师你请进啊。”


    杨芬芳唇角抽动:“好。”这明明是她的办公室。


    黎容发现,自己每次跟杨芬芳聊天,似乎都要紧锁房门,生怕被人听到。


    杨芬芳锁好门,放下揣教案的帆布包,从里面抽出眼镜布来,擦了擦厚重的镜片。


    天气越冷,戴眼镜就越是不方便。


    杨芬芳擦了一遍,雾气又浮了一层,她只好又擦一遍。


    她一边擦一遍嘀咕:“等送走了你们这届,我抽空把眼睛做了。”


    黎容从衣领里探出头来,甩了一下遮眼的碎发,忍不住建议道:“等两年,有更好的技术出来。”


    杨芬芳微微一顿,暼了黎容一眼:“那肯定是越等科技越发达,这我能不知道?”


    黎容莞尔:“也是。”但他说的,是近乎达到对眼睛零损伤的技术。


    杨芬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有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学校有英才计划的保送名额,你是全校第一,按理来说这个名额应该给你。”


    黎容静静听着,他开始回忆时间线。


    上一世,他的高考是自己考的,分数全省第一,报考了A大生化系。


    杨芬芳见他认真的样子,眼中难免露出些怜悯的神色,大概是心虚,杨芬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扭过身装作整理桌面,轻描淡写道:“这个保送需要笔试和面试,在明年二月底。笔试和面试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但是名额要送到A大公示审查,嗯……家庭背景也是审查的一项,所以你可能通不过。


    我是这样想的,你看你成绩这么稳定,高考也一定能考上A大,所以这个名额要不就让给崔明洋,他正好是第二,我想你们两个商量商量,搞好关系,他欠你个人情以后说不定对你也有好处。”


    杨芬芳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忐忑的,她想尽量委婉,可再委婉,对黎容来说都有点残忍。


    学校私下开会的时候就说,哪怕黎容顺利的通过了笔试面试,在公示期被人一举报,也一定会被撤,与其那时候再让他失去一切,还不如一早就跟他说明白,也免得再起风波。


    杨芬芳觉得自己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


    黎容现在缺钱,借着给崔明洋卖人情的机会,满足一下生活基本需求也不错。


    黎容歪了歪头,那双眼睛就望着杨芬芳的脸,不喜不悲。


    上一世他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可惜实在记不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他那时太浑浑噩噩了,对活着以外的事都不是很在意。


    呼啸而来的恶意太大,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恨谁,报复谁。


    后来也顺理成章的考上了A大,进入了他父母的领域,这件小事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十七岁不起波澜的事情,反倒在他二十三岁时掀起了来势汹汹的恨意。


    既然有幸回到了从前,他要抓住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一个都不放过。


    “不行。”黎容淡淡道。


    杨芬芳:“老师知道你委屈,也不着急让你现在给出答案,反正离二月还有挺长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但黎容必须面对现实,要真是走到了公示那步被人举报掉,还会浪费学校一个名额。


    黎容轻笑,双手插进棉衣兜里,调皮的耸了耸肩:“我知道学校怎么想,但这个名额是我的,哪怕浪费了,也是我的,我不让。”


    他表情虽然俏皮温柔,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空气凝重的像掺了水的石灰,粘稠,乌黑,随着水分的蒸发,窒息感愈加强烈,好像随时都会把人凝固在现场。


    杨芬芳恍惚看到了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冷,她没法形容那种感觉,好像藏匿在暗处的利刃,哪怕暂时掩住锋芒,只要有人敢肆无忌惮的试探,必然会被反噬。


    她不禁心头一颤,但戴上眼镜再一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出了。


    黎容鼓了鼓嘴巴,笑眯眯道:“学校要是开了这个口子,把保送名额变成明码标价的交易,好像也不好跟全校学生交代吧。”


    这下轮到杨芬芳沉默了。


    黎容说的很真实,A中在全国的地位与众不同,公平是这里最基本的准则,所以这件事只能黎容主动放弃。


    黎容:“老师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也不等杨芬芳说什么,堂而皇之的拉开办公室的门,往出走。


    刚走了几步,黎容停住了脚步。


    岑崤倚在走廊栏杆边,手里拿着一张学校的红头通知稿。


    他就把那重要的东西当成随手把玩的物件,团成蛋卷状,一下下敲着不锈钢栏杆。


    他站的位置很讨巧,天井透出的日光难得能照到走廊内侧,但唯有一缕,漫过栏杆,流淌到地面。


    岑崤就站在这光里,连头发丝都是金色的。


    黎容弯了弯眼睛,揶揄道:“来找我?”


    岑崤暼他一眼,停下手里敲击的动作,把卷成一团的通知稿扔给黎容:“来给老杨送东西。”


    黎容故作轻松的挑挑眉,忍不住说风凉话:“学校的文件你就卷成这样,啧,给学校捐过款果然不一样。”


    他并不说透。


    但他知道,以前这事儿都是学委负责的,学委不来,也是课代表来,岑崤是从来不跑杨芬芳办公室的,由于岑会长的身份,倒是杨芬芳颠颠的往他家里跑。


    所以岑崤大概率是来找他的。


    岑崤一挺腰,直起身来,瞬间比黎容高了半个头。


    他走出暖光,朝黎容走了两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因为这份通知也没什么看的必要,按照学校历年来的传统,结果已经出来了,这个结果——”


    岑崤顿了顿,垂着眼,掌心捏着什么,他手指一错,轻而易举的揉开包装纸,然后把那东西塞进了黎容口中。


    “谁也不会改。”


    黎容猝不及防闭上眼,下意识用嘴唇抿住。


    一股香甜的混合着朗姆酒的气息弥散开,他用舌尖一舔,才发现是他扔在桌子上那块酒心巧克力。


    黎容慢吞吞的将甜腻的巧克力含在嘴里,随手剥开那份文件,垂眸看了一眼。


    ——《A中关于高校英才计划推荐的要求及报名通知》


    黎容微微一怔,巧克力混合着朗姆融化在口腔里,把燕麦粥的味道一并带走,只留下无尽的甘甜。


    简复说的真不客观。


    这巧克力虽然不是最贵的品牌,但明明挺好吃的。


    他随即抿唇一笑,眼眶隐约有些发涩,他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把这股涩意压制下去。


    这种情绪消失已久,久到他以为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来并没有。


    下一秒,黎容干脆手指用力,把卷成蛋卷的通知稿团成了纸球。


    岑崤盯着他将巧克力含进入,舌头卷了卷,然后喉结滑动,咽了下去。


    他还不忘舔着唇角,把遗留在唇上的巧克力吃干净,微翘的唇珠被他甜的湿漉漉的,泛着嫩红。


    岑崤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微微侧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黎容抬眸和他对视,眼角的红意散了大半,只有格外润泽的眼睛,是难得存留的痕迹。


    对视半晌,他从岑崤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黎容笑道:“没事,就是突然发现我高三这年过的挺难的。”


    岑崤低声重复:“突然?”


    黎容收起笑容,表情难得的认真。


    “以前没人在意,自己也不觉得难,现在……”他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问,“我们俩谁去把这团废纸交给杨芬芳?”


    第22章


    将废纸团交给杨芬芳的重任还是落在了黎容身上。


    因为杨芬芳对他心有愧疚,他发脾气也理所当然。


    果然,杨芬芳收到纸团的时候一脸困惑,拆开后更是极度无语。


    但她望着黎容坦荡的脸,还是把想说的话给憋回去了。


    她把皱皱巴巴的纸团展开,对着下方拧巴的校长签字一撇嘴,看在酷爱在各种重要通知上留墨宝的领导面子上,杨芬芳把纸夹在了教材里,企图压的不那么难看。


    黎容:“老师,那我先回去了。”


    他刚想转身走,杨芬芳抓住了他的胳膊。


    杨芬芳想要开口,可嘴唇抖了抖,话到嘴边,又犹犹豫豫的卡住了。


    最后她只能一边搓着手心,一边揪着黎容的胳膊不放。


    黎容抬眼,笑道:“老师,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杨芬芳却长叹了口气。


    黎容这个孩子,是挺让人心疼的。


    这段时间处理黎容的事情,已经无数次挑战了她作为老师,作为长辈,作为人的良知。


    她以前很欣赏黎容,因为黎容聪明,优秀,自律,出身清白,长得还好,不管怎么看,都好像是上帝创造出来享受人间一切美好的宠儿。


    她作为班主任,也数次接触过黎清立和顾浓,对这两个科学家,她既敬畏又信赖。


    黎清立和顾浓是她见过最和善宽容,温柔慈悲的高级知识分子,她一度以能和这两个人亲密交谈为荣。


    事情刚爆发的时候,网络上传言铺天盖地,罪名桩桩件件,好像每一条都言之凿凿罄竹难书,但偏偏,网络上罪不可恕的两个人,与她认识的,接触的截然不同。


    或许人性是复杂的,她并不了解黎清立和顾浓私下里做过什么,但就她浅薄的亲身体验,哪怕没有任何证据,她也不相信网上说的那些话。


    可她太渺小无力了,她无法帮黎清立和顾浓讲话,更无法公开偏袒黎容。


    她只是社会里渺小的一份子,当所有人都指责黎清立和顾浓时,她至少也要沉默,才能在群体中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


    但其实她每次要求黎容放弃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良知也被生生剜掉一块,她甚至开始质疑她作为老师的资格。


    “我看你最近,和岑崤走的比较近。”


    杨芬芳压低声音,她并不太想说这个事情,但一直不说,她怕她会后悔一辈子。


    黎容一时间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一开始故意跟岑崤亲近,纯粹是为了利用。


    上一世的经验让他很肯定,虽然岑崤得到他的手段十分不堪,相处模式也一度让他恨意丛生,但岑崤很喜欢他的脸,身体。


    更深层次的灵魂交融或许没有,但肤浅的外表贪恋也足够他达到目的。


    但现在的岑崤有一点不一样。


    黎容能感受到他一如既往的喜欢自己的脸,可他的行为模式反倒变得克制和隐忍。


    或许岑崤还没有拿到他想拿到的权利,所以没有那么肆无忌惮。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岑崤让他恨的事情他还记得,但岑崤对他好的地方,他也不会刻意忽略。


    他只是好奇,杨芬芳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杨芬芳内心无比挣扎,她一方面知道她不该泄露学生的秘密,一方面,她又怕黎家最后一个人也糊里糊涂的搭进去。


    “黎容,老师希望你以后能过平安,平静,平淡的新生活,你至少,得离蓝枢远一点。”


    黎容挑了挑眉。


    “我和岑崤相处和谐,不好吗?”


    如果杨芬芳知道,他上一世直到大学毕业才和岑崤纠缠在一起,他们的关系也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但他还是莫名其妙死了,大概就不会劝他离蓝枢远一点了。


    杨芬芳用一种看单纯孩子的目光看了黎容一眼,轻轻摇头。


    “你们俩在班级两年了,关系有好过吗,为什么就最近突然变好了,你也不仔细想想。”


    她已经说的很露骨了,黎容那么聪明,她希望黎容能领会。


    最初,岑崤拒绝更换班长的时候,杨芬芳还没有察觉什么。


    但黎容发烧那次,岑崤的态度,到底让杨芬芳警觉了。


    岑崤凭什么愿意送黎容去医院,她可不相信什么可笑的同学情。


    但黎容就好像完全没听懂她的话,很无辜的眨眨眼睛。


    “当了同桌,交流多了,关系自然也变好了。”


    杨芬芳咬了咬牙,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有再收回去的必要了。


    “我作为班主任,多少也知道点消息,岑崤想报考第九区,你想想吧。”


    黎容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自从重生回来,还没有一件事在他的预料和筹谋之外。


    杨芬芳告诉他的,是唯一一件偏离原始轨道,并且偏离的极远的事。


    蓝枢九区,是个让红娑研究院和蓝枢联合商会都十分头疼的地方。


    它虽然名义上属于联合商会,但实际并不归联合商会管辖,甚至和其他几个区都没有任何表面上的往来。


    这里的人都很……或许可以称为古怪,黎容从没见过那么一批极度冷静,高度自律,仿佛毫无感情的机器。


    即便是他,对九区的选人制度,内部管理,办事流程也几乎毫不了解。


    他只知道,九区的功能性部门被外界称为鬼眼组,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过九区的招生指南倒是对很多人公开的,九区不限制申报者的最大年龄,只要年满十八岁,随时都可以申请考试,考试通过即可进入九区工作,但想要正式入编,需要拿出一份投名状。


    杨芬芳大概以为,岑崤愿意帮他,是想从他这里拿到黎清立顾浓更多没有被揭穿的事实证据,作为投名状,交给九区。


    不过他倒不认为岑崤真的要利用他,哪怕是上一世,因为有岑崤在,他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不得不承认,宋家是明智的,同时在红娑和蓝枢培养人脉,很多事情变得顺畅许多。


    岑崤原本可以在大二通过招聘考试进入三区。


    在三区,他同样混的风生水起,怕是再过几年,就会把岑擎给架空了。


    难道他高中的时候想考的是九区?


    不过。


    如果岑崤真的进了九区……黎容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睑一垂,瞳仁缩了缩。


    或许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帮助。


    从杨芬芳办公室出来,天井投下来那缕光线也缓慢偏移了位置。


    岑崤的表情明显变得不耐烦,他眉头蹙了蹙,暼了一眼手表。


    “怎么这么久。”


    黎容站在门口,歪着脑袋安静打量了他几秒,在岑崤产生怀疑之前,他莞尔一笑,惊讶道:“一直在等我啊。”


    岑崤没有主动说的事,他也不会问,哪怕问了,必然也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岑崤还是从他打量的目光里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低声问:“杨芬芳跟你说什么了?”


    黎容耸耸肩,故作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劝我别意气用事,好好想想放弃这个名额,反正我靠自己也能考上。”


    这个说辞是无懈可击的,因为杨芬芳就是这样絮叨又无聊的人,大概是班主任当久了,所以特别喜欢找人进行心灵沟通,并且以过来人的姿态,灌输一些普世价值观和社会生存法则。


    岑崤暂时接受了,他收回目光,把手插进兜里,扭头往班级走。


    黎容轻哼,语气里颇有些得意:“还说不是等我。”


    他得意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抿着嘴,嘴里含一口空气,弯着眼睛从侧面看过去,眼神狡黠明亮,格外生动鲜活。


    岑崤装作没听到。


    最近发生的很多事超出了他的预判,他对黎容的态度,对黎容明目张胆的偏袒。


    他本身是个做事很严谨的人,不喜欢偏离自己能够掌控的轨迹。


    他应该在不够强大的时候,离黎容远一点,至少要在外人眼里离黎容远一点。


    但黎容根本不受控制。


    他也……


    黎容快走两步,追上岑崤的步伐,问道:“你吃过学校的食堂吗,中午要去尝尝吗,不然是不是高中都不完整?”


    他上一世和这一世,都没在A中的食堂吃过东西,因为顾浓特别讲究养生和饮食健康,不让他吃重油重盐的食物,他每天的早午晚餐,都是顾浓亲手搭配的。


    顾浓用做科研的闲暇时间,考了一级厨师证,一级营养师证,一级茶艺师证和一级按摩师证……


    黎容觉得,他妈有考证的癖好,每次证书下来,他妈都比获得盖伦奖还兴奋。


    对此黎清立说,每个人都该有除工作以外的兴趣爱好。


    岑崤扫了他一眼,丝毫不给面子的戳破现实:“只有你没吃过,我们没这么娇贵。”


    他当然知道黎容家出事之前是什么样子,黎家司机会按时按点来学校送餐盒,餐盒总是格外精致,里面的东西也做的像艺术品一样,观赏性极佳。


    他总是能看到黎容坐在顶楼pantry,靠着窗,将餐布铺在腿上,一脸平静的打开餐盒,直起背,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吃东西。


    至于他,岑擎和萧沐然大概都不知道A中有食堂。


    黎容看了看岑崤的脸色,这才发现自己有点理所当然了。


    他认为以岑崤的背景,大概和他一样,从来没吃过食堂油腻的东西。


    但似乎上次简复就说过,他们都不舍得喝翡翠鱼汤,中午只吃普通盒饭。


    他其实,也并不完全了解岑崤。


    “嘶,好冷,忘记带电热宝了。”黎容走着走着,往岑崤的身边贴了贴,在肩膀摩擦的瞬间,特别自然的把手插进了岑崤的兜里。


    立刻,他的手就被温热的体温包裹了。


    岑崤猝不及防,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放在兜里的手居然一动不动。


    黎容的手指非常凉,凉的他几乎以为他血管里流的是冰,黎容伸进来的瞬间,也夺走了兜里大半的温度。


    还从来没人敢把他当成电热宝用。


    黎容神色自然,舒服的轻叹:“好暖和,给我捂捂。”


    上课时间,走廊里空无一人,天井的光由上至下直坠底层,两旁过道里,充斥着阴凉的风。


    他们离教室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并不足以彻底改善黎容的体温。


    但岑崤并不排斥他的动作,他们向前走了两步,岑崤眼睑微颤,反手,将黎容的手指握在了掌心里。


    第23章


    黎容其实没想到岑崤会握住他的手。


    牵手这回事,有时候比上床代表了更复杂深刻的含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已经和纯粹的欲望纾解相距甚远。


    他们上一世没经历过腻腻歪歪的阶段,没有心照不宣的牵手,也没有心甘情愿的拥抱。


    他之所以同意和岑崤保持那种非正常关系,纯粹是因为岑崤能帮他进红娑。


    而他必须进红娑。


    他大学读完四年,发表数篇一作论文,以最高分数通过红娑研究院的招生考试,但却因为他父母的关系,被取消了参选名额。


    以前也有考生对公示名单产生异议,但考生可以申诉,可以求助媒体,要求红娑给出合理的解释,他却不可以。


    对他的申请,红娑招生办几乎是全票否决的。


    当然也不会有媒体和民众站在黎清立顾浓的儿子这边,质疑红娑研究院的决策,他们只会拍手叫好,希望他继续背负父母的骂名,承担这世上所有的恶意。


    他别无选择,只能求助岑崤,他给了岑崤掌控他的机会。


    有蓝枢的钳制和施压,最后果然查出来,取消黎容名额的事是某位考生家里运作的,理由根本没有红娑发给他的邮件里写的那么冠冕堂皇,一切不过是私欲罢了。


    那考生大概也没料到,已经家破人亡万人唾弃的黎容,还有联合商会的背景。


    这人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还让红娑被蓝枢抓住了把柄,不得不彻底整顿了招生办,辞退了一批老员工。


    岑崤也因此立了功,在三区的威望更上一层。


    那时和现在很不一样。


    现在他们就像两个毛头小子,趁着没人注意,在一个明令禁止早恋的学校教学楼里,做些私密又很亲呢的事。


    这样的事,有悖于他一贯的作风,更有悖于岑崤的偏执秉性。


    但黎容并没觉得不好,矛盾和合理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至少岑崤的手是真的暖和。


    不过到了教室门口,他还是快速的把手抽了出来,插进了自己兜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岑崤和他非常默契,也没任何反应。


    黎容推开教室后门,低调的往座位走,岑崤跟在他身后,隔着一米多的距离,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俩人一前一后出现,引起了全班的侧目,就连物理老师的目光也情不自禁跟着他们俩打转。


    黎容一回到座位上,立刻懒洋洋一趴,物理老师知道他刚考了第一,也懒得管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继续讲课。


    年级第一趴桌上当咸鱼,反倒是倒数第一拿起卷子装样。


    岑崤往椅背一靠,将卷子抵在桌边,绷的整整齐齐,他看似全神贯注,但脑子里在一遍遍回放走廊里的那段路。


    黎容的手很凉,但也很软,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劳动,娇生惯养出来的,不像他,虎口和掌纹都有一层薄薄的枪茧。


    他回握的时候,黎容也不反抗,黎容不反抗,就让这一小段路变得有些特别,好像空气都迟缓柔软了点,他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但依然享受那一分多钟的时间。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是在错乱,偏差,越轨,巧合中意外碰撞出的惊喜,是在他的既定轨迹里绝不会发生的惊喜。


    简复弓着腰,扭头看了岑崤一眼,见岑崤专心致志的盯着卷子,他龇牙咧嘴,缩回头去,趁老师不注意,简复背过手朝岑崤打了个响指。


    物理老师猛的回头,眉毛立起,在教室里逡巡一圈,呵道:“谁在捣乱?”


    简复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脸埋进卷子里,不言不语。


    班里也没谁想不开举报简复,哪怕是红娑那边的人,也不爱主动惹事。


    物理老师没揪到人,这才瞪了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在黑板上写解题步骤。


    岑崤听到简复闹的动静,回过神来,向前扫了一眼,然后拿起手机,看简复给他的私信。


    【简复:中午出去啊,有人给我爸送了条刚打捞的蓝鳍金枪,据说特别嫩。】


    岑崤暼了一眼黎容瘦削的侧脸,视线停顿几秒,单手敲键盘。


    【岑崤:中午吃食堂。】


    【简复:???蓝鳍金枪你懂吗,就是那个一两三千的巨贵巨嫩的鱼,我们一年只能吃几次的那种。】


    简复和岑崤虽然家里背景深,但高处不胜寒,父母越是在联合商会有身份就越不敢铺张,谁也不知道哪天九区那帮豺犬嗅到味儿就过来了。


    所以反倒是宋家纯粹的商人过的更滋润一点。


    【岑崤:食堂也不错。】


    【简复:你说的是我们一天吃两顿的那个食堂吗,是把西瓜蒸蛋挂在门口当招牌的A中食堂吗,是严抓空盘行动剩一根黄瓜丝都被管理员嫌弃的全国十佳食堂吗?】


    【岑崤:是。】


    【简复:QAQ你够狠。】


    黎容掀起眼皮,懒洋洋的问:“跟简复聊什么?”


    岑崤:“没什么。”


    黎容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咱们学校好像有五个食堂,据说还得过全国十佳,应该很不错。”


    岑崤轻笑一声,没戳破他的幻想。


    中午放学,还不等黎容起身,林溱就抱着错题集凑了过来。


    有岑崤在身边,林溱跟黎容说话就小心翼翼的,他也不知道怎么形成了这种认知,可能是身为艺术生的敏感,让他察觉到他和黎容贴的近,岑崤有点看不惯。


    林溱把错题集放在黎容桌角,紧张的抿了抿唇,腰稍微弓着,手指轻轻戳向笔记:“班长,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下这个步骤?”


    黎容向笔记上看了一眼。


    “这不是老师刚刚上课讲的?”


    林溱顿时脸颊涨红,的确是老师刚才讲的,而且还讲了两遍,讲过之后还问大家听没听懂,可惜班里没人回声,他也不敢回声,他怕耽误大家的时间。


    不过他记得黎容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怎么知道老师刚刚讲过?


    黎容向前倾了倾身,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捏着笔,直接在林溱的笔记上点了点:“我写了啊。”


    林溱喉咙发紧,刚要同意,黎容已经下笔了,似乎那句话并不是征求他的同意,而是普普通通知会他一声。


    “杆转动角速度小,B与杆相撞,所以……另一种情况,角速度大,一周后相撞,是这个……”


    他重新给林溱画了图,将两种情况详细的讲了一遍,担心林溱始终理解不了物理知识体系,他干脆把这种类型题的解题模式写在了下面。


    黎容以前也给大学生讲过课,所以输出知识对他来说并不算盲区,他很能理解,人的天赋不同,对专业知识的领悟也有偏差,有的人并非不认真,只是不够有天赋。


    他写在笔记上的步骤并不特别规整,绕着这道题上下左右写了一圈,还勾勾画画了两个图,但他的字迹依旧潇洒隽秀,错落有致。


    黎容握笔偏上,下笔很轻,在纸张上几乎不会留下特别明显的划痕,林溱觉得,这种轻描淡写的笔迹特别有美感,特别漂亮。


    “也不用刻意理解,背下来就好了,我写的比较潦草,你稍后自己整理一下。”


    黎容放下笔,单手扣上笔盖。


    简复跨坐在前排椅子上半天了,他张开五指,缓慢在岑崤脸前晃了晃:“哥你等什么呢,一会儿食堂好吃的都抢没了。”


    其实简复还是更想吃金枪鱼,但好在他爸说鱼很大,会给他留着。


    岑崤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喝了口水,尽量不表现出不耐烦:“等黎老师传道授业解惑。”


    简复睁大眼睛:“哦吼,我们跟他一起吃?不是,大熊猫不吃上供的名品凤凰竹,打算与民同乐了?”


    黎容面带微笑:“寒冬腊月,生活总是清苦点。”


    简复的嘴都快撇到耳根了,寒冬腊月,黎容喝翡翠鱼汤,他和岑崤吃炒饭。


    林溱这才意识到,黎容,岑崤,简复,都在等他!


    他突然觉得受宠若惊,慌里慌张:“耽误你们吃饭了,你们赶紧去,我这就回去总结。”


    林溱抱着笔记本就打算溜,刚一转身,黎容突然严肃的喊住了他。


    “林溱。”黎容收起笑容,清冷的眼底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以后有不懂的,尽管跟老师说,不用担心别人背后找你麻烦,你是我们这边的人。”


    林溱心头一颤,手指猛地捏紧本子,真皮的封面被他捏出了几个指甲印。


    “你们……这边?”


    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心底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激,其实特招来A中两年多了,他对这个班级从来没有过归属感。


    他以前总想着,熬过三年就好了,他以后和这些人再也没有交集了。


    这是头一次,有人把他归在了一伙。


    简复猛敲桌子,表示抗议:“哎黎容,我什么跟你一边了?我们是蓝枢的人,你可是红娑的,虽然你现在被他们开除了,但是咱们可是有旧怨的。”


    黎容勾唇:“我和岑崤是一边的,你要退出?”


    简复:“……”你妹啊。


    岑崤单指敲敲桌面:“去吃饭。”


    既然是一边的,林溱也糊里糊涂的加入了食堂小分队。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吃食堂能变成一件具有仪式感的事。


    简复在五个食堂里选了最贵的一家,这家口味比较好,是外包给A市各饭店的,算是这些饭店在A中打开的小窗口,只提供部分菜品,如果学生喜欢,可以到店内用餐。


    不过食堂的价格比店里便宜很多,少赚的这部分钱,也算是饭店的营销费。


    走到食堂门口,岑崤稍微停住脚步,他没看黎容的眼睛,只是低声道:“食堂人多。”


    所以他们一起出现,一个桌子吃饭,相当于宣布了某种信号,某种充满了未知风险的信号。


    他曾经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应对全部危机。


    但再谨小慎微,辗转筹谋,还是可能一朝踏错前功尽弃。


    所以对于黎容的不受控,他并没有阻止。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好像是一条没什么用的真理。


    但黎容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无所谓的笑笑:“啊,那就这样吧。”


    简复觉得自己仿佛在上阅读理解课,嘟嘟囔囔:“什么乱七八糟的,哎你听懂了没?”他戳了戳林溱的肩头。


    林溱猛地挺直背,赶紧摇头:“我不懂啊。”


    简复嗤笑,上下打量林溱:“不懂你一脸沉思,我还以为就我听不懂,艹。”


    林溱小声说:“我不用懂,我相信班长。”


    简复嫌弃的收回眼光,黎容都落魄成这样了,居然还有真情实感的追随者。


    “这还用你相信,食堂人本来就多。”


    他们几个一进食堂,果然吸引了大片的目光。


    “你看,快看!岑崤和黎容一起吃饭。”


    “什么日子啊,红娑和蓝枢要合并了?”


    “黎容现在不能代表红娑吧,他都被班里红娑那帮人排挤了,早就听说他投靠岑崤了。”


    “什么时候早听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俩以前不是关系很差?”


    “听说搅和了宋沅沅的成年礼,具体我也不清楚,宋家觉得丢脸,封口呢。”


    ……


    虽然黎清立和顾浓的热度有些散了,但黎容到底身份敏感,他也不乱走,远远看着食堂挂出来的招牌,伸手抓住岑崤的手臂,轻晃一下,扬起下巴示意:“帮我点一份炒河粉还有鸡蛋羹。”


    林溱赶紧站起身,掏出自己的饭卡,积极道:“我去我去,你们歇着。”


    岑崤拧眉,冷飕飕扫了他一眼,不耐道:“让你去了么?”


    林溱一脸茫然:“???”


    简复嘴角抽了抽:“哥……”


    第24章


    食堂飘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菜香,窗口里滋滋啦啦爆炒的声音隔着好几条桌子冲过来,诱惑着人的耳膜。


    黎容想吃的那家炒河粉生意非常好,透过歪歪扭扭排队的人群,依稀能看到老板黝黑精壮的小臂肌肉,端着油光锃亮的铁锅,快速的翻炒。


    铁锅下面,火星被敲的兹兹啦啦往上飘。


    他也是看那四溅的烟火气一时兴起,才说自己想吃。


    等发现窗口里只有一人一锅,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


    看样子要排队很久,岑崤大概,很少排队。


    他的目光又平移回岑崤脸上,敲碗等着这位三区太子面露嫌弃,勒令他将午餐更换成隔壁窗口的豆角焖面。


    其实那焖面的卖相也不错,而且买的人少,反正他整个食堂都没吃过,尝哪家其实都无所谓。


    但岑崤只是暼了一眼队伍,脸色丝毫未变,迈步朝炒河粉窗口走去。


    简复赶紧单手撑住桌面,一用力从椅子内跳出去,快步追上岑崤:“哎,等我一起!”


    简复顺势勾住岑崤的脖子,吐槽道:“哥你傻呀,排队这破事儿就让林溱干呗,反正他喜欢讨好黎容,我们又不用讨好谁。”


    岑崤一歪肩膀抖掉简复的手,深深看了简复一眼:“无所谓,今天心情好。”


    简复莫名其妙:“今天?今天怎么了,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上学第一天,未来还有漫长的四天,怎么看都绝望的想死。


    岑崤淡声:“给老杨送通知。”


    “啊?”简复皱着五官,脸上方方正正写着迷惑两个字,“老杨给你钱了?”


    岑崤懒得跟他解释,直接转移话题:“吃香锅吗,我想吃了,帮我买点。”


    简复倒是单纯,成功被带歪注意力:“哎我都行,本来想吃烤鱼的,香锅也可以,那我去买。”


    他立刻转身奔香锅的窗口。


    四人的小方桌,就剩下林溱和黎容两个。


    林溱望着岑崤和简复的背影,侧过脸,小声跟黎容说:“队伍好长啊,按我的经验,得等四十分钟。”


    黎容微微讶异:“这么长时间?”


    林溱猛地点头,伸出手指头指着这家店:“老板是从城南一个网红炒粉店请过来的,以前在校外排队更长,我们想吃这家都要提前五分钟下课溜过来,每天河粉的量是有限的。”


    “我没吃过。”黎容轻喃。


    他的本意是,他没有吃过食堂,不知道这东西炒一份要多久,所以没料到要等四十多分钟。


    但林溱大概理解错了。


    林溱四下看看,确定周围人都听不见,这才小声问黎容:“班长,你是不是抓到岑哥什么把柄了?”


    因为你没吃过就愿意给你排队,这都不能是小把柄。


    食堂的每张桌子上都有四瓶付费花生露,黎容耷拉着眼皮,手握一瓶花生露,食指指腹轻轻擦过瓶盖,笑道:“我能抓住他什么把柄,他不抓我的把柄就不错了。”


    林溱还挺会察言观色,他看黎容说的云淡风轻,但眼睛里却表露出来一种十分想抓岑崤把柄的神色。


    林溱:“……”


    “那我也去买点吃的,你还想要什么随时跟我说。”林溱站起身,迈出椅子单腿跳了两步,捏着饭卡去最靠角落的窗口。


    最先回来的是简复,简复端着餐盘,餐盘上放着一盆麻辣香锅,他快步滑到桌前,把香锅捧到自己和岑崤这边。


    黎容探头看了一眼。


    简复要的是中辣的,炒干的红彤彤的辣椒铺了一层,盆底的少许汤汁刺啦刺啦的冒着泡。


    还挺诱人的,以前顾浓不让他吃这些,说那些丸子里的添加剂太多,对身体不好。


    简复对着冒热气的香锅咽口水,忍不住埋怨黎容:“你说你没事非要吃什么炒河粉,要不是给你排队,我和我哥都吃上了。”


    黎容单手撑着下巴,肚子也有点瘪,他没心情怼简复了,哼哼着敷衍:“不好意思哈。”


    紧接着林溱也回来了。


    他双膝微曲,走路小心翼翼,尽量保持平衡,砂锅里的汤汁左右摇晃,搅和的差点就能泼出来。


    林溱总算把砂锅从遥远的大门口运到最里面的桌子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撞到人。”


    简复挺直腰,扬着下巴,嫌弃的暼了一眼林溱砂锅里的东西。


    虾,白豆腐,娃娃菜,魔芋丝,没了。


    “清汤寡水的,一点食欲都没有。”


    林溱也眼馋简复那一盆炒的热辣的香锅,但他忍了再忍,也只能无奈道:“马上要艺考了,我得保持身材,不能吃热量高的。”


    简复对着香锅吞口水,百无聊赖的问:“哟,你将来打算演电影啊?”


    娱乐圈对他来说是个未知的世界,他没怎么关注过,但如果自己认识的人能当上大明星,这感觉也不错。


    林溱不禁扬头看向天花板,耸起肩膀,脸上挂满了幻想和期许,兴致勃勃道:“我想在舞台上表演,我想开演唱会,万人的那种。”


    黎容摩擦瓶盖的手指蹙然停住,他嘴唇微动了一下,却只在心里自嘲的笑笑。


    人们偶尔提起现实,总是为之胆战,吁叹,因为年少时以为一定会实现的梦想,往往会以一种格外滑稽的方式化为泡影。


    也不知是谁,手动调了食堂的电视频道,炮火齐飞的超级英雄电影戛然而止,屏幕一转,变成了某个新闻播报。


    “经过记者的调查走访,我们发现黎清立和顾浓每年固定向G市智光特殊学校捐献十万元,用于残障儿童的医疗和复健,对此我们也采访了学校周边的居民……”


    记者镜头一调,对准那些生活在城市里,长着一张张朴素慈祥面孔的市民。


    “捐款?他捐得多贪的肯定更多,网上说他们家住别墅开豪车的。”


    “我是不相信那种人品会搞捐款,肯定是宣传出来的,其实根本没捐,这样的人怎么会捐款呢?”


    “为什么他要每年,同一时间捐款呢,你们觉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会不会是洗钱之类的?”


    “做了坏事要忏悔的,要积累善缘的,好多有钱人都信这个,他捐了不是更好,不然都让他们自己吞了。”


    “我是觉得科学家不应该开公司,科学家开什么公司,还住别墅搞那么高调,科学家就应该贴近人民。”


    “黎清立是谁?我不看新闻的,我不关心他有什么事,我要接孩子放学了。”


    ……


    电视的声音不小,至少周围十来张桌子都听得到。


    黎容不偏不倚,正好在这个辐射范围内。


    黎清立的名字一出来,简复和林溱的话头就打住了。


    两人和其他桌的别班同学,几乎同时看向了黎容,动作无比一致,只不过每个人眼睛里的情绪不一样。


    林溱是同情,简复是好奇,更多和黎容完全没有交集的同学则是惊讶,兴奋。


    “黎容就坐在那,你们看。”


    “新闻上刚刚说他爸妈的事,你说他心里怎么想?”


    “没想到学校电视都播这个事,我还以为这几天没人关注了呢。”


    “他哭了没有,你们谁能看清他哭了没有?”


    ……


    黎容当然没哭。


    他依旧撑着下巴,懒懒倦倦,拇指搓着瓶盖玩。


    类似的新闻他上一世全部听过一遍了,现在对他早就没有了第一次那种冲击力。


    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的肚子更需要满足。


    电视里,记者还欲喋喋不休,但刚说了个黎字,电视机蹙然黑屏,全部声音和画面都消失了。


    岑崤用完遥控器,目光转向刚才调台的几个人,一语不发。


    那几人也不吃饭了,怯生生的回望岑崤,忐忑刻在了脑门上。


    岑崤眼底阴沉,嗤笑一声,手腕一翻,将遥控器扔在了他们桌面上。


    食堂桌子是空心的,遥控器砸上去,“砰”的一声,惊的周围几桌的人一抖。


    岑崤也不管引起什么风波,端着刚做好的炒河粉和鸡蛋羹回了座位。


    他走之后,一直没人再敢把电视打开,大家闷头吃饭,也不往黎容这边看了。


    倒是林溱愤愤不平:“这记者就是故意带节奏,捐款不是做好事吗,每年都捐不更说明是好人了吗,结果他找一群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市民引导阴谋论,把大家的想法给带偏了。”


    岑崤正好回来,将炒河粉和鸡蛋羹摆在黎容面前。


    鸡蛋羹是浅黄色的,很嫩,表面浮着一层葱花,炒河粉更是油光鲜亮,里面添了全部的配料,装了满满一大盘。


    黎容看见岑崤关电视,也看见岑崤扔遥控器了,他能感觉到,岑崤有点不悦。


    岑崤为了降低他的关注度,辛辛苦苦排了四十分钟的队,结果前功尽弃,还是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黎容揉了揉干瘪的胃,对着炒河粉砸吧嘴:“饿死我了”,嘟囔完,他抬起桃花眼,笑盈盈的看着岑崤,轻声问,“你是不是也饿坏了?”


    岑崤分明还有点不痛快,听着黎容的软声软语,他也只是稍微敛眉,坐在了黎容对面:“我不饿。”


    林溱看不得黎容淡定的接受一切,气道:“简直逻辑不通,照他们说的,捐款是错的,难不成不捐才是对的?真想问问那些人,他们有没有捐过十万块钱。”


    黎容满足的嗅着炒河粉的香味,心中也不免暗暗叹气。


    林溱到底还是年轻,情绪这么容易被挑拨,怪不得后来在跟无良公司的博弈里吃了大亏。


    反倒是简复这个对黎容没太多好感的人,对新闻最冷静。


    他咬着筷子尖,凝眉思索片刻,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这家媒体名字那么眼熟呢?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应该是去一区闲逛的时候,写什么来着?”


    他不像岑崤和父母之间那么泾渭分明,他家庭关系挺和谐,从小就爱往一区跑,以前因为他是小孩,一区那些叔叔伯伯也不太避着他,他偶尔能看到一些资料,等到确定了特殊招收名额,一区对他的限制就更松,他闲来没事,看些有的没的八卦。


    这家媒体一定是他无聊瞎看的时候扫过的,但他既然没有太深的印象,就说明这家媒体的承办人他不认识。


    简复想不起来暂时也不为难自己,他轻哼:“这煽动舆论颠倒黑白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了,恨不得把黎清立和顾浓打得一无是处,没有一点正面形象。”


    岑崤用筷子敲了敲桌面,打断简复的话:“吃饭。”


    他知道黎容虽然表面上无所谓,但大概不想听这些事。


    黎容安静的打量岑崤。


    他意外的发现,岑崤在揣摩他的心思。


    只有非常在意,才愿意在对方没有表露什么的时候,继续向更深的层次揣摩。


    这个认知让黎容心里有些微妙,因为在上一世,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他其实并不难过。


    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时候消耗情绪,也是种浪费。


    所以他也不打算让岑崤多想。


    黎容挑起一筷子河粉,皱着眉,小声嘟囔:“好多啊,我应该吃不了,你们谁帮我吃点?”


    他问着谁能帮他吃点,却直接把这筷子河粉夹到了岑崤碗里,整整小半碗,里面还有鱿鱼和花生米。


    简复暼了一眼岑崤面前的河粉,赶紧把香锅往岑崤那边一推,嫌弃道:“我哥刚说他不饿,我们这儿香锅有的是,你自己吃呗,吃不了还非要点。”


    岑崤冷飕飕瞪了简复一眼:“我现在饿了。”


    简复理直气壮:“你饿了吃香锅啊,我点了两人份,食堂光盘行动管这么严,咱凭啥帮他吃。”


    林溱假意捂着嘴:“咳咳……”


    黎容攥紧筷子,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的把一粒花生米咬的嘎嘣响。


    第25章


    岑崤和黎容一起吃食堂且分享一份河粉的画面很快传了出去。


    学校里风云人物的新闻散布很快,更何况这里有两个风云人物。


    林溱也因为和岑崤与黎容走得近,感受到了不少微妙的变化。


    比如没人再不打招呼就拿他的东西用,没人在班级大扫除的时候把自己的工作扔给他,没人大言不惭的让他帮忙取外卖和快递。


    其实那些人从来没有过分欺负他,A中在校园暴力方面的管理是很严格的,这些年也没出现社会事件。


    但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轻视让人无法忍受,他既没办法像祥林嫂一样,到处诉苦,也没办法把这些破事一桩桩一件件告诉杨芬芳。


    现在,这些人有求于他的时候,甚至还会问他一句行不行。


    他如果鼓起勇气拒绝,他们只会偷偷瞪一眼,然后灰溜溜的回座位,再不敢说别的。


    林溱每天来上学的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而且他发现,以前他觉得岑崤可怕,简复不讲理,黎容高冷不可接近,其实也是种偏见。


    大概因为岑崤背景深,气场又强大,所以总给人一种惹不起的感觉,但事实上,这三年里,岑崤从来没有仗着家里背景欺负过谁,就连那种拉帮结伙的排挤都没有。


    他根本不屑做这种事。


    简复虽然偶尔嘴欠,说话不过脑子,但也确实没有什么坏心,和这样的人说话反倒踏实,不用担心对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且听得多了,嘴欠的话也就自动忽略了,谁还能没点缺点呢。


    还有黎容,林溱不知道该怎么感激黎容,人人都说从黎清立顾浓事件里看到了黎家光鲜亮丽表层下的恶,但他看到的恰恰相反,如果是他遭遇这样的人生波折,他一定扛不下去,他说不定会偏激,会性情大变,会报复社会,但黎容就没有,黎容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坚强。


    他相信总有一天,社会会还黎家清白,虽然迟到的正义不算正义,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如果将来他可以帮到黎容,他一定不遗余力-


    周四,黎容收到了法院的信息,通知他在周末前搬出别墅,法院要回收房子准备拍卖了。


    法院负责这件事的书记员挺有同情心,还告知了他舅舅顾兆年来接他。


    但黎容知道顾兆年根本不会来,说不定还因为简复收拾了顾天,又记恨了他一笔。


    他也无所谓,只是笑着谢谢了书记员。


    说实话,搬出去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但因为父母都死在家里,他每次回来,说不压抑是假的。


    这种压抑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离自己的目标还差的太远,但急功近利就会犯错,他现在不能犯错。


    他打算暂时搬到学校宿舍去,但搬家也是个体力活。


    黎容打起了岑崤和简复的主意。


    周五下了第一节 课,黎容拿起保温杯,到热水箱前接水。


    回来的时候,主动站在了简复桌边。


    他歪头打量了一下简复罗着卷子的桌面,勾唇一笑:“差这么多没交,我帮你写了吧。”


    简复正在专心致志打游戏,正常情况下,他打游戏的时候绝对听不进周围任何人说话,但此刻不一样,他如听仙乐耳暂明,一抬头,平生第一次像林溱一样觉得黎容笼罩圣光。


    简复摘掉单边耳机:“靠,真的假的?”


    他虽然是A大特殊人才引进,没有高考压力,但简父简母要脸,他要是考的太瞎,父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简复有点怕老师告状。


    杨芬芳这人总爱絮絮叨叨小事化大,没事就跟他父母交流他的学习态度问题,还有他带着全考场一起作弊的恶劣作风,他爸妈没少骂他,次数多了简复也头疼。


    黎容暼了一眼卷子,云淡风轻道:“我写一张也就三十分钟不到,闲着也是闲着。”


    简复喜不自胜,游戏也不管了,赶紧把自己屯的文科作业塞给黎容:“快快快,谢谢谢谢,救我于水火,今儿中午食堂我请了!”


    他觉得,他哥是有点明智在身上的。


    把黎容拉拢过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完成作业方面,能省不少力。


    黎容眸中含笑,把卷子接过来,回自己座位了。


    简复开心的像条甩膀子的鱿鱼,他得意的拍了拍同桌的肩头:“作业你自己写啵,爹不陪你啦!”


    黎容回了座位,将卷子和水杯往桌面上一放,悠闲的把左腿搭在右腿膝盖上,两指夹着笔,晃了晃,然后开始给简复写卷子。


    岑崤扫了一眼空白的卷子,很快移开了目光,随意望着黑板,淡淡道:“你就套路简复吧。”


    黎容扭过头来,望了岑崤几秒,唇角微翘,狡黠道:“怎么,我没套路你,你吃醋了?”


    他饶有兴致的打量岑崤,似乎真的想从那张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看出吃醋的意思。


    他现在越来越能看清岑崤情绪的变化,或许是这一世岑崤还没有那么设防,又或许是他比以前更了解岑崤了。


    岑崤轻嗤一声,嘴唇绷了一下,没说吃醋,也没说不吃醋,表情是不屑的,但多少有点嘴硬的意思。


    黎容慢慢收起笑容,继续望着岑崤的脸,表情由刚才的戏谑变得有些认真。


    “反正也套路不了你,而且你肯定会帮我的吧。”他的声音过于温柔和坦诚,让人根本不想辜负这种信任。


    岑崤被他说的嗓子突然一紧,心里隐约泛起的不悦顷刻间灰飞烟灭,他不动声色的扯过黎容写了几行的卷子,仔细端详,装作不经意的问:“你又想做什么?”


    黎容用笔尖敲了敲桌面,语气很平淡:“法院通知我搬家,我找人帮我整理下东西,有很多我父母的遗物,陌生人经手我不放心。”


    岑崤放下卷子:“找好房子了?”


    黎容耸耸肩:“先住宿舍,也正好离学校近,反正我们学校住宿的很少,空房间应该挺多的。”


    岑崤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回了一声:“嗯。”


    他这个回应,算是愿意帮黎容收拾东西了。


    黎容忍住笑意,从岑崤胳膊底下扯回卷子,开始奋笔疾书。


    他不是不会套路岑崤,他只是知道,哪种方法对岑崤管用。


    两张文科卷子,黎容用一节课做完了,下课,他去把卷子还给简复。


    简复一本正经的端起来检查作业:“工整倒是挺工整,但你写字怎么这么轻,手腕没劲儿啊。”


    好像上次给林溱讲题也是,下笔特别轻,像是要省墨水一样。


    黎容知道简复其实满意的不得了,但是他那张嘴不挑点毛病就难受。


    黎容漫不经心的笑:“不喜欢留印子,丑。”


    他拿了简复两张卷子,下笔太重势必会把上一张卷子的答案印在下张卷子上,虽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他就是觉得丑。


    黎清立就有这个毛病,和他一板一眼的个性很像,落笔总是很重,导致字会印到下张纸上。


    黎清立还说黎容这叫另类的强迫症,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


    不过在黎容快要生气的时候黎清立又能很快哄着他,笑呵呵道:“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强迫症,我这个毛病也是强迫症,还是你写的干净好看。”


    他妈也说:“就是,儿子比你强多了。”


    他总是没法真正跟他爸妈置气,虽然他没见过别人怎么做父母,但他觉得黎清立和顾浓是世界上最尊重孩子的父母,也是最好的人。


    简复把卷子收下,酷酷的跟黎容说了声:“谢了。”


    黎容欣然点头:“好,明天别忘了来帮我搬家。”


    简复瞬间瞪圆了眼睛:“什么玩意儿?”


    黎容:“哦,我要搬家,自己一个人收拾不过来。”


    简复惊了:“卧槽我没答应你啊!”


    黎容:“我都给你写作业了,你这么仗义,不帮忙不合适吧?”


    简复被堵了一下,一时之间没找到理由反驳。


    这他妈就是强买强卖,但他还没处说理去。


    还不等简复想出一个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拒绝黎容的理由,黎容已经心满意足的走了。


    同桌忍不住拍拍简复的肩膀,幸灾乐祸道:“我自己写也挺好的。”


    这事儿黎容没找林溱,倒不是不信任林溱,而是林溱马上就要艺考,每天放学还得去上专业课,他不想耽误林溱的时间。


    以岑崤和简复的体力,应该够了。


    周六黎容早早就醒了。


    心里存着事,他有点睡不踏实。


    从枕头上起来,黎容裹着被子,给岑崤和简复拉了群聊——


    友情帮助班长搬家群。


    【黎容:醒了么大家,又是美好的一天了:)@岑崤@简复】


    【岑崤:……】


    【简复:……什么鬼群。】


    【黎容:看群名。】


    【简复:大周末我得睡个懒觉,下午去下午去。】


    【岑崤:让他睡吧,晚点也没事。】


    【黎容:好的,那中午饭省了。】


    【简复:抠死你算了。】


    黎容也不想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关了群消息,他向后一仰,又歪倒在大床上。


    他枕着松软的乳胶枕头,望着眼前的大衣柜发呆。


    这是他在家里呆的最后一天了,有时候他也会恍惚,好像现在的生活才是梦,而他一觉醒来,还是红娑的科学家,还在为了GT201项目努力。


    窗外太阳越升越高,阳光逐渐爬上他的床,睡在他枕边,黎容回过神来,用脑袋蹭了蹭那团阳光。


    简复和岑崤下午还是来了。


    知道今天要干活,岑崤穿了件弹力十足的长袖卫衣,一条宽大的运动裤。


    天气不那么冷,他随意扯起袖子,露出一小节结实精壮的手臂。


    并不怎么出名的品牌,也因为他身材练的好,显得格外值钱。


    黎容的眼神在他若隐若现的胸肌上流连片刻,又滑到青筋绷起的小臂,然后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上次摸这个胸肌,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简复满脸的不情愿,一进屋就开始发牢骚:“下次你就是求我我都不会把卷子给你,套路我就算了,你还套路我哥,哎他怎么把你坑来的?”简复扭过脸看岑崤。


    岑崤和黎容对视一眼,淡定道:“写作业。”


    简复一拍大腿:“靠!好心机,我就知道天上不能掉馅饼!”


    简复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扫视黎容家的装修。


    这是他第一次来黎容家,多少有点好奇,但看了一圈,他的眉头却越皱越深:“这就是网上传的沸沸扬扬的豪宅?”


    黎容家根本就算不上豪宅。


    这片别墅在旧城区,以前经历过一次动迁,建成别墅后给了原户主购房优惠,能买得起就住,买不起可以拿赔偿款去别的地方买。


    黎容家还是有一定财力,就直接换了别墅住。


    但这别墅也完全不奢靡,就一个院子一个车库,两层楼四个卧室,以黎家医疗公司的收益来看,这房子简直可以算是太低调了。


    红娑研究院其他教授,家里至少有两个以上这样的房子,可黎家出事以后清算资产,他们就这一栋。


    简复这才发现网上的形容有多夸张,很多人甚至没亲眼看过这栋房子的照片,已经幻想着黎清立住在洛杉矶那种傍山别墅里。


    他以前是信了黎清立住豪宅开豪车的,但这也没什么,黎家毕竟开公司,生活享受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但亲眼看到用来批判黎清立奢靡浪费,贪恋财富的证据,他心情就有点复杂了。


    如果连这个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黎容很善于察言观色,他把几个纸壳箱扔在一楼客厅,抬眸看了简复一眼,意味深长道:“怎么,和你的想象不太一样,觉得三观有点崩塌?”


    简复咽了咽唾沫,轻哼一声,眼睛往天花板飘,嘴硬道:“我三观崩塌?我有什么可崩塌的,我经历的风雨多了去了。”


    黎容但笑不语。


    不过简复之后就没再发牢骚,收拾垃圾搬箱子倒也挺卖力,热出了一身汗。


    黎容把父母的书和手稿从书房搬出来,用泡沫纸包着,小心的放在箱子里。


    他蹲在地上,单手扯着胶布,开始封箱。


    岑崤又把另一个整理好的箱子给他搬了过来。


    和黎容相比,他的体力好多了。


    黎容光是收拾那些书,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双颊涨红。


    体虚的人总是爱出汗,黎容胸前已经湿透了,白T恤紧紧粘在他皮肤上,脖颈上的细小水珠还争先恐后的往下滑。


    他脖子上的皮肤很细腻,几乎看不出什么毛孔,清透的汗液随着他吞咽的动作颤动,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黎容没注意到岑崤逐渐深沉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弓着背,用牙齿咬断了胶布,又嫌弃的吐了吐可能残留在舌尖的碎屑。


    他一张脸苍白的可怜,舌尖倒是红润的健康。


    岑崤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岑崤:“有水吧?”


    黎容喘了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唇,单手撑在箱子上,甩开汗湿的头发:“厨房有矿泉水和小面包,别吃太多,晚上我订了菜,一会儿帮我把阳台上晾的东西取一下,你比较高。”


    黎容昨天晚上把床单被罩和常穿的衣物统一洗了一遍,可洗过之后才发现,烘干机坏了。


    他只好把甩过的衣物挂在一二楼的小阳台晒,好在周六天气不错,阳光充足,风也很大,晾了一上午也基本都干了。


    岑崤压了压心底的躁动,低声道:“好。”


    岑崤走了之后,黎容又开始检查岑崤收拾的那个箱子。


    然后他拿着笔,对照着里面的东西,在箱子上面做记号。


    台灯,加湿器,闹钟……


    记着记着,黎容猛地想起了什么,笔尖一顿。


    阳台上晾着的,不光有床单被罩和外衣外裤,还有他七八条内裤。


    一想到岑崤可能会帮他收内裤,黎容就一阵眩晕。


    他赶紧起身,也顾不得血压上涌那瞬间的双眼发黑,三两步冲上二楼:“衣服我来收,你……”


    话喊了一半,黎容及时刹住了车。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岑崤的手臂上。


    岑崤的左胳膊搭了很多东西,有被罩,有裤子,有上衣,但最上面的,是他的内裤。


    岑崤淡定的又扯下来一条,搭在左臂上。


    黎容的嘴角抖了抖,他只好佯装镇定的走过去,冲岑崤道:“你给我吧。”


    他第一个伸手去抓的,就是自己的内裤。


    岑崤垂眸看着,随意道:“你爱穿四角的。”


    黎容浑身一僵。


    他当然穿四角的,毕竟在认识岑崤之前,他是个清冷寡欲,在某件事上相当内敛克制的人。


    四角的很好,穿什么外裤都不尴尬,还很舒服。


    但岑崤的癖好肯定是他穿的布料越少越好,所以大学毕业之后……


    黎容血压有点上升。


    现在的情况别扭就别扭在,改变他生活习惯的当事人就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也历历在目,而他心知肚明岑崤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青天白日的,他的脑子里平白开过一辆豪车。


    第26章 (二更合一)


    “累死了累死了,我特么在这儿收垃圾,你们俩在小阳台吹风,合适吗?”简复呼哧带喘,拎着一编织袋的垃圾上了二楼。


    他在一楼只听到黎容手忙脚乱跑上楼的声音,他问了两句怎么了,一直没人答。


    简复特别耐不住寂寞,楼下只有他一个人,他望着越收拾越空旷的屋子特别难受,忍了一会儿就迫不及待的凑过去了。


    黎容一把将岑崤手里的衣服床单都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正好用胸口将内裤压住。


    他镇定道:“我去把衣服叠了,你们俩吹风吧。”


    简复将编织袋往地上一摔,轻轻踢了一脚,浑然不觉气氛的微妙,冲黎容大咧咧道:“哎,你过来看看这些是不是要扔。”


    岑崤低头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左臂,仔细回味了下黎容难得局促的神情,忍不住轻轻揉搓手指。


    他们俩大概是想到同一种事情了。


    岑崤转过脸看向简复:“你上来干嘛?”


    简复理直气壮:“我找你们啊,垃圾不也得让黎容检查一遍。”他的目光落在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上,撇撇嘴,突然压低声音问岑崤,“说真的,我边收拾边看,越来越觉得黎清立和顾浓不像报道那种人,但是你说,他们被冤枉了怎么不报警呢,还可以申请破产免赔偿啊,自杀不就做实了心虚吗?这事儿会不会真是联合商会搞的?”


    岑崤沉默良久,才轻飘飘的点他:“你家里是专门管互联网企业的,消息比谁都快,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简复悻悻:“有也不会告诉我,我现在连正式的权限都没有,上哪儿追风声去,也就在我爸妈那儿闲逛,能听多少听多少。”


    岑崤:“那你听到了吗?”


    简复猛地摇头:“完全没有,反倒是黎容在宋沅沅生日会上的恶作剧闹的挺大。”


    岑崤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却淬着冷意:“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大的事,蓝枢一区居然都不讨论。”


    简复和他对视几秒,莫名打了个寒战,他恍惚意识到了什么,身上的热汗慢慢都变成了冷汗,他舔着嘴唇小声说:“所以这事儿,真的和商会有关……”


    岑崤打断他:“不要揣测,先有判断再找证据,这个流程本身就有问题。”


    简复狠狠吞咽了下口水,想了想黎清立和顾浓就死在这栋别墅里,他更觉得脖子后面嗖嗖冒凉气。


    他企图活跃一下气氛,于是故作轻松的笑了两声:“你这话真像从岑叔叔嘴里扒出来的。”


    黎容叠好了衣服,塞进真空包装袋里,用气筒抽干了空气,把膨胀的一包衣物被压成了扁扁的一片。


    他跪在衣服上,揉着腰喘了半天气。


    才整理了三个箱子,他已经累的不行,浑身都被汗打湿一轮了。


    缓了一会儿,黎容站起身来,扯了张纸巾擦着脖子上的汗,冲他们喊:“我们下去歇一会儿吧。”


    一楼客厅有沙发,三个人坐绰绰有余。


    岑崤和简复的对话被打断,简复怕他的猜测被黎容听到,只好虚张声势的应了一声:“早就干不动了,走走走。”


    下了楼,黎容坐在沙发角,扯开一袋小面包,就着矿泉水,默默往嘴里塞。


    他中午就没吃东西,比岑崤简复饿得快。


    黎容吃东西的时候格外斯文得体,挺直背,闭着唇,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濡湿的发丝黏在他的额前鬓角,T恤领口也歪歪斜斜,但他并不显得狼狈,好看的人吃东西也是一道风景。


    岑崤原本不饿,但看他吃的,也突然想尝尝,这小面包是不是真的很甜。


    简复直接抓起两包看了看牌子,又随手扔在了桌面上,嫌弃道:“这小面包好难吃,有没有肉松的?”


    黎容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仰头喝水润了润嗓子,对简复说:“你忍一忍,晚上我订了火锅菜。”


    简复纳闷:“为什么要订,出去吃啊,不然还得收拾。”


    黎容一愣。


    也不是不行。


    因为他好久没有去餐厅吃过了,所以压根没考虑这种可能性。


    他真的太久没接触陌生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躲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不刻意去听大众在讨论什么。


    黎容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走出安全区:“那我取消了,我们出去吃。”


    岑崤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你订的是火锅?”


    黎容点头:“天冷,别的菜凉的快,怎么了?”


    岑崤摇头:“没事。”


    休息了一会儿,等体力差不多恢复,他们又封装完剩下的四个箱子。


    所有的箱子里,只有一个没留任何标记。


    那里面大多都是他父母的遗物,他不打算拆开。


    天边已经变成蓝黑色,但路灯还没亮,窗外的风卷起来,刮的树杈瑟瑟作响。


    黎容站在窗边,随手拉上窗帘,将夜色彻底隔绝在外。


    简复捂着肚子嘀咕:“赶紧赶紧,饿死我了,我查了一下,牛膳在老城区,就离这儿不远,听说味道不错,我以前嫌远一直没来过。”


    黎容很少吃火锅,但他知道岑崤和简复都爱吃。


    上一世,他一直懒得迎合岑崤的口味,看见火锅就干坐着,一口不吃,岑崤明明在别的事情上态度都很强硬,唯独不逼他吃他不想吃的东西。


    所以那两年,反倒是岑崤陪着他戒了火锅改吃粤菜。


    黎容洗掉手上的灰,抖掉指尖的水,点头赞同:“就那家,我也没吃过。”


    岑崤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简复裹好衣服,出去发动车子。


    他们几个其实都会开,但只有岑崤的年龄够。


    黎容关了灯,锁上大门,跟在岑崤屁股后面往车库走。


    简复已经把车开出来停在了路边,车灯嚣张的打着远光,把周遭的一切都照的黯然失色。


    简复下了车,把驾驶位让给岑崤,自己颠颠的往副驾驶走。


    岑崤单手按着车门,冲简复道:“你坐后面。”


    简复莫名其妙,指了指黎容:“他坐后面呗。”


    岑崤一本正经:“他晕车。”


    简复:“……”


    简复:“卧槽离餐厅就五百米,这也晕车?比大熊猫都金贵啊。”


    黎容也不戳穿岑崤,笑盈盈看着简复耸了耸肩。


    简复倒是没怀疑什么,因为黎容身上的确充满了矛盾点,一边连食堂都没吃过,仿佛不沾人间烟火,一边小面包就着矿泉水也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一边身娇体贵的全身都是毛病,一边精力旺盛什么累活都能干。


    简复撇撇嘴,坐去了后排,黎容理所当然的坐进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


    车内空调开着,两旁的窗户上很快挂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其实餐厅很近,根本没有必要开空调。


    但黎容还是觉得暖和多了。


    他用手随意擦开窗户上的水雾,歪过头,漫无目的的向外望着。


    他看到了那个木椅,上一次他就坐在这儿,眼睁睁看着别人砸他家的玻璃。


    一晃也过去好久了。


    有名的火锅店总是爆满,而且不允许预定,来晚了就只能等位置。


    岑崤开着车绕着火锅店转了一圈,难得找到了一个车位。


    简复到底有经验,车还没停稳,他就迫不及待推开了车门:“快快快,我先下去取号。”


    岑崤只好先停住,让他下去。


    简复一溜烟儿跑去了大门口。


    黎容老老实实裹紧衣服,等着岑崤停车。


    岑崤技术不错,至少比黎容想象中的好,几乎只一下,就停进了狭窄的车位里。


    黎容暼了一眼和旁边车的车距,漫不经心的问:“一直有司机接送还能练的这么好?”


    岑崤取下车钥匙,捏在掌心里,任由车灯缓缓熄灭。


    在推门下车的前一秒,他说:“运气好,对得准。”


    黎容莞尔一笑。


    黎容从车里下来,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


    外面凉风阵阵,火锅店里倒是红红火火,店门口挂着大红灯笼,被灯笼光照亮的井盖里,飘出一股热腾腾的蒸气。


    黎容刚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摸了摸口袋。


    “我好像忘记带手机了。”


    虽然他平时摸手机的时候也不多,但是这东西不攥在手里确实有点别扭。


    岑崤看了一眼天色,转回身往后走:“带你回去取。”


    黎容一把拉住他:“不用,你把车开出来就没车位了,也就五百米,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他说的很实际,老城区美食一条街的车位本就紧俏,路口已经有几辆车在排队了,出去再回来肯定就没位置了。


    岑崤停下脚步,把车钥匙揣回兜里,算是认可了黎容的建议。


    岑崤:“我陪……”


    黎容:“你先进去点餐,我吃什么都行,马上回来。”


    黎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松开岑崤的袖子,把手揣进自己兜里,朝来时的方向跑过去。


    来回一千多米的距离,确实没什么事。


    岑崤也没坚持,他怕简复要一整个重辣的锅。


    黎容走到了小区才记起来,他忘记跟岑崤说他不吃牛油锅,最好点个鸳鸯的,他可以吃蕃茄味的,因为牛肉涮在番茄锅里比较像番茄牛腩。


    但眼下他也没有手机,黎容只好叹了口气,认命的加快了脚步。


    越是天色将晚,霜露的味道越重。


    浓烈的水汽混合着土腥,与冰凉的空气一同灌入肺里,黎容深吸了几口,觉得沁人心脾的同时,忍不住重重的咳嗽几声。


    他盘算着日子。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有不到五个月,他的身体就能彻底调理好。


    黎容进了院子,走上台阶,输入密码打开大门。


    街边路灯已经亮起来了,灯光透过窗帘,隐约在屋子内留下些许光线。


    黎容借着微弱的光线摸到门边,抬手打开吊灯。


    他记得自己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休息之后就忘了拿起来。


    黎容站在门廊迟疑了一下,虽然这房子马上就不是他的了,但他还是换了拖鞋才进去。


    他迈步走到沙发边,一眼看到了插在沙发边角处的手机。


    他最近已经用惯了小屏手机,都有点忘了,自己上一世的大屏有多好用。


    黎容弓腰捞起手机,正准备揣进兜里,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人的五官可以接收远大于大脑处理能力的信息。


    有些信息,或许在脑海中没有形成即时信号,但却转化成印象,藏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弓腰的那刻突然意识到,堆在墙角的那堆封好的箱子,似乎有胶布被撕扯过的痕迹。


    他从箱子边路过,眼睛随意一瞥,看到箱子两侧的粘胶处,被扯掉了一些纤维,就连颜色都比周围更浅了。


    黎容封箱的时候是一次封好,买的也是崭新的纸壳箱,绝不可能出现这种痕迹。


    是有人打开了他的箱子。


    黎容缓慢的直起身子,瞳仁紧缩,眼底渗出一股凉意。


    开车到火锅店再返回这么短的时间里,对方大概不足以全身而退。


    他动了动手指,给岑崤发了一条消息。


    【黎容:回来。】


    岑崤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甚至没问黎容为什么。


    【岑崤:好。】


    黎容暼了一眼回复,便将手机揣进了兜里。


    他环顾四周,客厅里毫无声息,只是其余房间漆黑一团,像是被污水浸透的漩涡,想将人彻底吞噬进去。


    黎容不动声色的走到开放式厨房,从橱柜里,轻轻抽出一把刀。


    抽刀的时候,金属刀锋没有和刀鞘擦出任何声音。


    他手指一转,熟练的将刀倒扣在掌心,捏着走去了门口。


    黎容站在门口,仿若常态穿好了鞋,然后在手指摸向开关的瞬间,缓缓抬起眼睛。


    啪。


    他的眸色和客厅一样漆黑,深折的眼皮好似凌厉削薄的刀片。


    黎容推开了大门,紧接着是鞋底沙沙摩擦脚垫的声音,几秒之后——


    砰!


    大门紧紧合上了。


    客厅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偶有隔壁炒菜的香味,沿着密封不严的窗缝一点点蔓延进来,混杂在空气间。


    过了一会儿,一楼卫生间传来细小的动静。


    黎容没动。


    很快,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团黑漆漆的身影,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


    那身影低着头,随手拧开手电筒,光亮一瞬间绽放出来,冰冷的黄色光线照亮了黎容苍白的脸。


    在手电筒的灯光下,黎容能看清那人惊慌失措,浑身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黎容抬手打开吊灯,一瞬间,客厅内灯火通明。


    空气像水泥一样凝固,黎容与那个戴着口罩,瞪大眼睛的人对视一瞬,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羞恼。


    那股羞恼像吐信的毒蛇,发现面前的人不似自己想象的强壮,便支起脖子,蓄好毒液,企图一击即中,将对手缠绕致死。


    那人不胖,但身板精壮结实,头发剪的很短,口罩外的皮肤粗糙棕黄,似乎经常在太阳光下暴晒。


    他穿着最常见的深蓝色冲锋衣,衣服上沾着不少灰土。


    黎容的目光下移,落在那人手中的牛皮纸袋上。


    那是用来装黎清立手稿的袋子,他整理过后放在了箱子的底层。


    黎容轻轻勾起了唇。


    刀柄上细致的纹路在他掌心留下淤红的印子,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他的皮肤向内渗透,好像要一口气渗进骨头里。


    他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柔软的长发凌乱搭在睫毛上,让双眼的情绪也变得朦朦胧胧,但搭配着轻翘的唇角和整齐洁白的齿线,整个人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天真。


    黎容轻轻叹息,嘴唇微动,语气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他话音刚落,棕黄皮猛地朝他冲过来,但眼睛,却穿过他的脸看向了后面的大门。


    黎容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对方的目的不是他,而是逃走。


    黎容手指一紧,刀锋冲外,眼睛不眨的朝他脖颈划去。


    他的动作很快,棕黄皮虽然没有什么功夫,但也算耳聪目明,猛的止住脚步,让黎容的刀锋在面前擦过。


    棕黄皮被黎容手里的刀惊到了,他有些松弛的眼皮跳了跳,踉跄向后两步,黑色口罩被粗重的呼吸紧紧吸在脸上。


    棕黄皮狠狠瞪着黎容,猝然从袖中抽出一柄亮晃晃的东西,直直朝黎容刺去。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螺丝刀一直藏在袖口里,尖锐的刺头轻而易举就能穿透人的皮肤,扎进血肉深处,击碎脆弱的喉骨。


    他以为,黎容会吓得躲开,让出一条路,但黎容没有。


    黎容浑身肌肉一紧,手指紧扣墙面,抿唇将呼之欲出的咳嗽咽下去。


    下一秒,他突然以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速度,以一条腿为轴,身体几乎扭出了残影,在螺丝刀即将刺入的瞬间,将自己拉离了墙边。


    螺丝刀擦着他的耳侧钉入乳白色的墙壁,干净整洁的墙面上,扬起淡淡的粉末。


    黎容在对方还未从惊诧中恢复过来时,用手肘夹住对方的手臂,借着转身下坠的力道狠狠一扭,只听咔吧一声,骨头发出闷里闷气的声响。


    棕黄皮咬着牙将痛呼卡在嗓子里,硬撑着没有将螺丝刀撒开,他满头冷汗,眼中布满血丝,此刻只想甩开黎容,拖着脱臼的右臂冲出别墅。


    但黎容并没有给他机会,黎容目光阴冷,直接抬起膝盖,照着他的胃狠狠的踢了过去。


    哪怕他现在身体虚弱,但一个成年男人膝盖的力道也绝对不轻。


    棕黄皮只觉得肋间剧痛,眼球暴胀,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他重重摔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酸水泛滥,就在他差点呕出来的瞬间,黎容手里那把刀,猛地扎进他脖子边不足一指的地方。


    棕黄皮的呕吐感顷刻间消失了,冷汗打湿了整个后背。


    黎容面无表情,双眸像浸了墨汁,他用膝盖顶着棕黄皮的要害,手骨攥的发白,黛青色的血管绷紧,几乎要冲破浅白的皮肤表层。


    “你来干什么?”


    棕黄皮大脑充血,双眼涨红,额头上青筋直跳,但他并不打算就范,因为黎容看起来比他虚弱太多了。


    他眼睛打转,双腿肌肉也下意识绷紧,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将黎容掀翻过去。


    然而下一秒,黎容突然抽起刀,露出一种极度冷静病态的微笑,眼睛不眨的,朝棕黄皮的脖颈猛刺了三刀。


    刀刀贴着他的皮肉而下,迅猛连贯,毫不犹豫,刀尖扎在地板上,留下让人心惊肉跳的白色坑洞。


    最后一刀,终于划过了皮肉,温热的鲜血沿着裂口争先恐后的涌出。


    “啊!”


    “啊!”


    “啊!”


    棕黄皮终于精神崩溃,浑身的力道瞬间卸去,只剩下接近死亡的恐惧。


    他知道,这连续的三刀,是真的想过要他的命。


    这么快的速度,无法预判落刀的位置,无法测量离要害的距离,只有遵循本性的杀意。


    他嘴唇颤抖,瞳孔放大,仿佛面前是一只面目狰狞的鬼。


    “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你……你拿回去!”棕黄皮说话哆哆嗦嗦,狼狈的将左手举到头顶,惊恐的看着黎容。


    黎容右手心里沾满了棕黄皮的血,血液温暖了他冰凉的手指,又顺着他的指缝缓缓下滑。


    黎容歪着头,刀锋没有再动,但又似乎对棕黄皮的恐惧无动于衷。


    他扫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鲜血,红色的血液渐渐填满他细小的掌纹,白的有些病态的指缝也镀满了生机勃勃的红润,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微妙的快感,把他往浓雾弥漫的深渊拉扯。


    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呢?


    为什么家破人亡,背负了两辈子骂名的人是他呢?


    好想让这些人都死,不甘的,卑微的,颤栗的死在他面前,给他和他父母陪葬。


    面前这个人穿着简陋,空有蛮力,怎么看都不是罪魁祸首,但一定跟风骂过他父母吧,一定说过畏罪自杀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


    只要他的刀锋再向内一指,就可以切断大动脉,拿掉这条命。


    黎容知道这种念头很可怕,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跃跃欲试。


    门口突然传来电子密码的响动。


    紧接着咔吧一声,大门被打开了。


    岑崤推开门就看见黎容握着刀,满手是血,将一个抖如筛糠的人按在地上。


    他眉头微蹙。


    黎容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柔软的头发遮着他的侧脸,他似乎对岑崤的到来无动于衷,反而拧着手腕,将刀锋一寸寸逼近正汩汩流血的脖颈。


    “黎容!”岑崤喊了他一声。


    黎容动作一顿,这才缓慢的扭过头,抬起眼皮,定神看了看岑崤。


    他回眸一顾,喉骨自耳根到颈窝斜斜垂下,颀长的脖颈上,小巧精致的喉结微不可见的滚动一下。


    他的嘴唇润红微开,依稀能看到安静躺在洁白齿间的舌,他两颊依旧瘦削苍白,凌乱潮湿的头发和卷曲的睫毛尖纠缠,温柔的桃花眼仿佛蒙了一层抹不净的迷茫。


    岑崤觉得此刻的黎容漂亮的像个妖精,行为,更像个妖精。


    黎容却在看见他后,双眸慢慢澄澈起来,握刀的力道也逐渐放松。


    疯子是岑崤才对。


    他不必这样的,那样的疯子,有岑崤一个人就够了。


    棕黄皮见岑崤喊住了黎容,以为见到了救星,他赶紧冲岑崤喊:“救救我!我再也不偷了,我什么钱都不要了,都是别人让我偷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岑崤暼了他一眼,冷漠的收回了目光。


    他走上前去,站在黎容身边,伸出手,用掌心托住黎容清瘦的下巴,手指在他侧脸上温柔的抚了抚。


    “宝贝儿,手脏了,我给你洗洗。”


    第27章 (二更合一)


    黎容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慢慢垂下眼眸,将一部分重量抵在岑崤掌中。


    岑崤的手指很干燥,指根带着常年训练摸枪的粗糙痕迹,但就是这种扎实的身体素质和格斗功底让人莫名心安。


    黎容没说话,但身上的肌肉在逐渐放松,他缓缓抬起插在棕黄皮颈侧的那把刀,刀锋被鲜血沾染,地面上留下一片狼藉。


    客厅里的吊灯直挺挺的照在他头顶,额前零散的碎发笼出一片阴影,很好的遮住了他失控的情绪。


    他调转刀刃,避开棕黄皮的要害,然后用膝盖抵着坚硬的地面,一用力,慢慢站了起来。


    棕黄皮终于敢用左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如释重负的大口呼吸。


    他发现脖子上伤口不算大,惊恐的快要碎裂的瞳孔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岑崤收回抚摸黎容下巴的那只手,转而扣住黎容的手腕,语气平淡的对躺在地上的棕黄皮说:“别动。”


    棕黄皮和岑崤对视一眼,立刻绷紧了唇,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个人,从进门来,似乎就对他的死活漠不关心,更对地上的鲜血和刀印习以为常。


    这种极度冷静和漠然,给人更大的压力和恐惧。


    如果说刚才那个清秀的可能会情绪失控杀了他,那这个人大概会一脸平静的送他上西天。


    他果然不敢动了。


    岑崤牵着黎容来到洗手台前,低头看着他沾满血迹的手,伸手要去取他的刀。


    黎容下意识躲了一下。


    岑崤轻叹一口气,用了些力气,强硬的将那把带血的刀从他掌中取了下来。


    “有我在,不需要了。”


    黎容这才松开手掌,眼看着岑崤将刀扔在了水池里,“苍啷”一声,刀身滚了一圈。


    岑崤拧开水龙头,巨大的水流冲刷着刀柄和刀刃,血液很快被稀释,流进了下水道里,他又调小水流,挽起黎容的袖子,将黎容的右手送到了水流下。


    水是凉的,带着些许冲撞的力道,黎容的指尖刚触到水柱,立刻不适的蜷缩了一下。


    岑崤不容拒绝的捏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在水流下细细冲洗,黎容的手指细长白皙,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除了常攥笔的那处,再无任何摩擦的痕迹。


    他的掌心尤其柔软,皎白的灯光下,掌纹的线条有些错乱,代表着生命线的那条模糊不清,和其他纹理纠缠在一起。


    岑崤抚摸过他手上每一寸肌肤,揉搓掉凝固在指缝和指甲中的血迹,黎容看着自己逐渐恢复白净的手掌,神情若素,呼吸逐渐平稳。


    岑崤又挤了点洗手液,将乳白色的泡沫涂在黎容手上,压制住淡淡的血腥气。


    冲干净泡沫,他这才松开黎容的手腕,递给他一张纸巾。


    黎容抓紧了纸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岑崤其实没怎么用力,但攥的时间长了,还是在他腕骨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他想,要是他刚才真的没落准位置,将刀插在了对方的动脉上,岑崤或许还是会如此冷静的替他洗干净手指。


    岑崤自己也擦干了手上的水。


    他把黎容留在洗手台,走回到了门廊,看着紧紧捂住脖子,疼的满头大汗的棕黄皮,蹲下了身。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牛皮纸袋,正反看了看,上面没有标注任何名字,只有留在左下角的,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GT两个字母。


    牛皮纸袋有些年头了,那两个字母也有点褪色,纸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一沓厚厚的纸。


    岑崤把擦水的纸巾扔到了棕黄皮脖子边的那滩血上,纸巾瞬间又浸满了血液。


    “说说,来做什么?”


    棕黄皮咬着牙,声音沙哑发颤:“能不能…先帮我把胳膊接上,我…我肯定不反抗,真的太疼了。”


    岑崤扯了扯唇,目光落在他脖子上的刀口。


    “我不喜欢跟人谈条件。”


    黎容双手撑着洗手台,背对着门廊的方向,听到岑崤这句话,他的眼皮轻微跳动了一下。


    岑崤的确不喜欢跟人谈条件,岑崤做事就要做到让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曾经对他,也是一样。


    棕黄皮畏畏缩缩的向后蹭了蹭,拖着软绵绵的右臂,艰难的坐了起来,他不敢再跟岑崤要求什么,小心翼翼的清了清嗓子。


    “我就是…平常没事爱摸点东西,前几天刚从拘留所里出来,有人知道我干过这个,就雇我把……把这个纸袋子偷出去,说这是别人收集的证据勒索他,他就想把证据销毁,其实我根本不信,他肯定是欠钱不想还,想把借条之类的毁掉,哦对,他一开口就说给我一万。”


    “来之前我特意留了个心眼,踩了点,还找人问了问,我听说这家大人都死了,好像是……”棕黄皮想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一嘴,但他瞄到黎容清瘦的背影和细白的手背,又赶紧将话咽了下去,“说这家就剩个高中生了,我觉得挺容易,我就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这个高中生看起来瘦弱苍白,下手却这么狠。


    他要是早知道,绝对不接这单了。


    黎容微微低着头,望着那柄躺在水槽里的刀,声音清冷,透着一股疲惫:“谁雇你?”


    棕黄皮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清黎容的话,他赶紧道:“我真不认识他,他戴着口罩,帽子,墨镜,就是故意不让人看清脸。”棕黄皮突然灵光一闪,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信息竹筒倒豆子全部告诉黎容,“哦!我觉得……他年龄应该不小,因为他有白头发,然后他不算高,肯定没有一米八,也不瘦,说话反正特别沉,其他印象就没有了,他直接给的现金,给了一半。”


    岑崤扫了黎容一眼,发现黎容无动于衷。


    他知道,根据棕黄皮的描述,黎容对这样的人没印象。


    岑崤:“他让你什么时候交货?”


    棕黄皮猛地摇头,小心翼翼道:“不交货,他让我偷出去之后烧了,然后就当这件事没发生。”


    岑崤:“剩下的钱怎么给你?”


    棕黄皮:“马…马上就是重阳节了,他让我在商业街附近的百乐安地铁口烧,然后剩下的钱就放在附近绿化带里,包在纸钱里面的,肯定没人捡。”


    商业街是A市最繁华的购物圣地,百乐安地铁口又是四条地铁线的换乘点,每天人流量巨大,即便是重阳节也不例外。


    而重阳节当天A市是允许在街边燃烧纸钱的,哪怕是在地铁口和商业区,也没有人会觉得突兀。


    对方其实很小心,完全避免了自己被发现的可能。


    岑崤深深看了棕黄皮一眼。


    以他多年的经验,他认定棕黄皮说的都是真话,而且看行为举止和穿着打扮,小偷混混的身份也相符。


    不过之后,他会找人再确认一遍。


    岑崤静静的等着黎容说话。


    他并不知道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但黎容知道。


    棕黄皮立刻表示诚意:“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我全都告诉你们了,要不你们报警吧啊,让警察去抓那个人,我可以帮你们…那个叫什么?画像?指认?”


    黎容深吸一口气,手指死死抠住洗手台的瓷砖。


    无数繁杂的信息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一世的,上一世的,这些信息仿佛破裂的玻璃片,一片狼藉的散落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到一起。


    根据棕黄皮的描述,他对那个人的确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敢确信,他从没见过这个人。


    这个人为什么要毁掉他爸的手稿?


    这段时间他把手稿上所有的内容都读了,除了李白守想要的CAR-T优化及CRS弱化的假说外,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新研究。


    其他手稿上的内容,早就已经发表了论文,有些甚至都被编入了教材。


    那些东西,明明数据库和书本里能看到更详细的内容,所以对方到底在忌惮什么呢?


    他现在唯一敢肯定的就是,让棕黄皮来做这件事的不是李白守。


    虽然李白守一直没能从调查组手里拿到他爸的硬盘,但却没必要着急。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黎清立刚上高三的儿子可以整理出那份论文,并投给了国外期刊。


    况且,李白守不知道黎清立的手稿放在哪儿,长什么样,不然上次来就不会那么轻易的离开了。


    那人让棕黄皮拿到就烧毁,也不符合李白守的利益,李白守只想看那份假说,根本不需要毁了它。


    岑崤站起身,拿着那个牛皮纸袋走到了黎容身后,看了一眼黎容攥的泛白的指甲。


    岑崤用手拍了拍黎容的后背,示意他转过身来。


    “你忽略了什么?”


    黎容浑身一僵,立刻转过头来和岑崤对视。


    他突然发现,岑崤站的离他很近,他几乎无可避免的感受到了岑崤身上的温度。


    以这个距离,他不得不抬眼看向岑崤。


    岑崤盯着他充血的双眼和泛白的唇,抬手将那个牛皮纸袋塞进了他的怀里。


    然后岑崤的手掌一路下滑,扶住他柔韧窄瘦的腰:“冷静点,对方随便找了个废物来,已经是慌不择路了。”


    黎容垂下眼,不由得绷紧了小腹。


    虽然隔着衣服,但岑崤对他做些亲密动作时,他还是会有下意识的反应。


    现在这个距离,这个姿势,岑崤完全可以把他抵在洗手台,亲过来。


    他曾经绝对会这么做。


    不过——


    这种突破界限的亲密姿势,的确把他从愤怒和偏激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如果说这份手稿还值得毁掉,那上面必然留下了不想让人知道的信息。


    已经公开的论文和研究成果不算,除去这些,手稿里一定还有被他遗漏的东西。


    唯一一个让他犹疑过的点,就是手稿被扯掉的那部分内容。


    不过他之前一直认为,是他爸自己扯掉的。


    黎容立刻绕开细绳,将牛皮纸袋里的手稿全部取了出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需要避着岑崤的。


    他沿着手稿边缘的红色胶条翻找过去,找到了明显有些断层的那页。


    确实是少了一部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纸张,仿佛能感受到黎清立在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


    专注,严肃,带着对生命的敬畏和对科学的热切。


    岑崤只看了一眼,淡声道:“少了一部分。”


    黎容喉结滚动,轻皱着眉:“不是我爸撕掉的。”


    这部分内容一定很重要,重要到,对方要从厚厚的手稿里专门找出来,消灭掉。


    岑崤并不懂黎清立手稿上的那些专业知识,但他知道黎容大概懂,但黎容对剩下的手稿没有太过激动的反应,说明至少这些字上,看不出任何问题。


    岑崤轻拍他的腰,循循善诱:“一定没有清理干净。”


    黎容眼睑颤动几下,呼吸变沉。


    对。


    一定没有清理干净,不然对方不至于冒风险再偷一次。


    可到底哪里没有清理干净?


    黎容忍不住在岑崤的掌心下转身,将手稿对准了光源。


    光线打在看似平整的纸面上,下笔过重造成的凹凸难以避免的显现出明暗变化。


    黎容眯着眼,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仔仔细细的查看上页纸有可能留下的痕迹。


    果然。


    在手稿的最上方,一个化学物结构图的掩盖下,他隐约读出来几个透明泛亮的字——


    不辱使命,静候佳讯。


    除此之外,再没有内容了。


    想把上上页的字印出来,实在是有些为难了。


    对方大概也是看到这页只有八个字,其余均是一片空白,这才放下了戒心,只扯掉了这几页。


    岑崤的手从黎容腰侧滑到了尾椎上方,但他并没在明显起伏的线条上乱动。


    岑崤声音放缓,在黎容耳侧笃定道:“这几个字,有你必然知道的信息。”


    “他对研究成果很有信心时,喜欢写这段话。”黎容瞳仁紧缩,轻轻喃道。


    黎清立是个很有老派情怀的科学家,大概是留学那些年,从国外实验室带回来的习惯。


    他喜欢在实验成功后,和同组的同事一起,找一间提供炸薯条和烤香肠披萨的小酒吧,彻夜共饮,放声歌唱,热情拥抱,然后在深夜两点前,被顾浓拉着手,又迷糊又听话的牵回宿舍。


    他还喜欢在新药投入一期实验之前,大笔一挥,在自己的稿纸上留下“不辱使命,静候佳讯”几个字。


    仗着那群老外看不懂,他也无需为这有点热血中二的宣言害羞。


    后来回了国,到A大任教,在红娑研究院任职,知道他这个习惯的人就很多了。


    岑崤:“这次,很可能也成功了。”


    黎容轻声道:“而且对方很了解他的习惯,所以在意识到这点后,心中不安,才决定毁了这个线索。”


    岑崤:“所以……”


    他并不完全说透,而是看着黎容,示意黎容继续说下去。


    黎容的声音越来越冷静:“他是认识我爸的人,或许第一次就是他本人来撕掉的,他很了解这些专业知识,图解,研究结论,所以能准确的从一堆手稿中找出必须要销毁的部分。”


    岑崤提醒道:“只是一种思路。”


    但并不能确定,来撕手稿的人就是委托棕黄皮毁手稿的人。


    黎容点头:“如果顺着这个思路,他的确像你说的,慌不择路找了个小偷来做这件事,他不亲自来,说明他没有这个胆量和能力,那他第一次,一定是光明正大进的我家,但能光明正大进来的人太多了。”


    他父母出事那天,他也因为煤气中毒昏迷不醒,他整整昏睡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进出他家的,有亲戚同事,有警方和媒体,有法院和房屋中介。


    岑崤:“能力有限胆量不足,一定不是特别重要的角色。”


    这人犯了很多错误。


    以黎容刚从医院回来的状态,根本无暇关注父母的遗物,如果当时这人就把整个手稿带走,或许黎容只会当是法院清理值钱物件时误拿的。


    如果他不多此一举找人来偷,黎容可能也根本注意不到印出来的八个字。


    他自己沉不住气,却没胆量亲自处理,反而交给了一个了解不深的贼。


    黎容也想到了差不多的地方:“大概他做这件事,也没跟上头汇报,他怕被发现出了纰漏,才打算自己善后。”


    这一切大概就是宿命。


    如果他不是忘记带手机,或许这人就成功拿走了手稿,在明天重阳节烧了个干净。


    即便有一天他发现手稿失窃,也错失了所有的证据。


    岑崤轻描淡写道:“斩草不除根,用他的人也未见的多聪明。”


    原本从一开始,就应该带走所有手稿销毁,做事优柔寡断,就会留下破绽。


    黎容却缓缓摇头:“或许他觉得,这是我父母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了吧。”


    如果这个人真的认识他父母的话。


    棕黄皮抵着墙,根本听不懂岑崤和黎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些什么,他怯生生的问:“我…我可以走了吗?我觉得脖子凉,我…我不会要死吧?”


    岑崤收回抚在黎容腰上的手,拿起空荡荡的牛皮纸袋,走到墙角,从简复收拾出来的一编织袋垃圾里翻出了等厚的一沓废纸,重新塞进牛皮纸袋,系好扔在棕黄皮面前。


    “拿去烧了,什么也别说,不然你大概真的要死了。”


    棕黄皮狠狠的吞了一口唾沫,被岑崤吓得双腿发软,浑身冰凉。


    他颤巍巍的想接那份牛皮纸袋,才发现右胳膊根本抬不起来。


    棕黄皮瞪大眼睛,也不敢开口求岑崤给他接上胳膊。


    “好…好好我不说。”


    黎容一皱眉:“喂。”


    他没想到岑崤就这么把棕黄皮放了,毕竟这是他目前为止,抓到的第一个关联人物。


    岑崤显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淡声回道:“如果你不想在某天听到另一个煤气自杀的消息。”


    黎容闭上眼,不做声了。


    他和岑崤目前都与权力离得太远,能动用的资源也十分有限,现在确实不能打草惊蛇。


    岑崤托着棕黄皮的右臂和肩膀,猛地一推,咔吧一声,将棕黄皮的关节接上。


    “啊啊啊!”棕黄皮疼的龇牙咧嘴,脖子上刚有点凝固的伤口再次裂开,滴滴答答往下流血。


    但他不敢多呆,一手捞起牛皮纸袋,疯了一样冲出大门,一溜烟儿跑了。


    黎容恍若未闻。


    他知道岑崤有方法盯着这个人,确保他不会脱离掌控。


    等棕黄皮跑了,大厅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灯光静谧,地上还留着一小摊瘆人的血迹和凌厉的刀痕。


    黎容神经一松,立刻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和棕黄皮缠斗已经让他用尽了力气,后续的事情更是让他精神疲惫。


    黎容后腰抵着洗手台,面色苍白,双眼咳得有些失神,碎发凌乱的遮在他眼前,颈脉一绷一绷的跳。


    他长喘气,手掌下滑,按了按胃,整个人脆弱又可怜。


    岑崤抽出几张纸巾,蹲下身,淡定的将剩余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把纸巾扔在垃圾桶里,走到黎容身边,打开水龙头洗手。


    黎容和他方向相反,肩挨着肩,但懒得挪开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岑崤突然漫不经心的开口:“班长身体虚弱成这样,还这么有信心留在别墅里。”


    黎容呼吸一滞,用眼角的余光暼了岑崤一眼。


    他其实是很有信心的,他毕竟在四年后的岑崤身边训练了两年,至少坚持到五百米外的岑崤赶来完全没问题。


    但这些话,他不能跟现在的岑崤说。


    岑崤却开始自问自答:“下刀那么用力,还能不伤及要害,想必是有点信心的。”


    岑崤的声音很轻松,但黎容贴着岑崤的肩膀,能感觉的他的双臂在用力,似乎有些生气。


    黎容垂着眼睛,勾唇轻笑,意味深长道:“应该是更相信我同桌展现出来的,让人意外的能力吧。”


    岑崤轻挑了下眉。


    还不等岑崤继续说话,他的手机冷不丁的震了起来,就在两人相贴的肩膀那侧。


    黎容懒洋洋的往一旁挪了挪,给岑崤腾出地方。


    岑崤却说:“我手湿,你来。”


    黎容撇了撇嘴,甩开遮眼的头发,把手伸进了岑崤兜里。


    岑崤兜里很暖和,暖和的他根本不想接百分之九十九来自简复的电话。


    他把手机拿出来,扫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举到肩膀处,冲岑崤示意了一下,直接按了免提。


    简复抱怨的声音直接冲破屏幕汹涌而来。


    “卧槽肉都化了哥,取得是手机还是经书啊?你就是过去跟黎容打一炮也该完事儿了吧!”


    黎容:“……”


    他早就知道,这电话不该接。


    第28章


    黎容果断的挂了简复的电话,然后无比冷静的将手机揣回岑崤兜里。


    他单手抵着洗手台,手掌一用力,挺直腰,故作悠闲的向前走了一步:“你们都点了什么菜?”


    岑崤擦干手上的水,转过身来,看见黎容微红的耳根,也不戳破他,慢条斯理道:“鲜切牛肉,泡椒牛肉,鸭肠,毛肚,小酥肉,冰粉。”


    黎容疑惑:“就这点?”


    岑崤颇有耐心的解释:“我刚点完就出来了,简复估计又加了不少。”


    黎容揉了揉发瘪的肚子,叹息:“饿了,走吧。”


    岑崤提醒他:“手机。”


    黎容拍了拍自己的裤兜,上面显现出一个手机的轮廓:“带了。”


    和聪明人交流就是省时省力。


    他想避开某个话题,岑崤知道他想避开某个话题,然后他们心照不宣的开启了新话题。


    临出门关灯之前,黎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和棕黄皮缠斗的地板。


    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干净了,但白色的刀印还在,他也还记得,将刀扎向人脖颈时那种令人颤栗的兴奋。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微妙的感觉,至少在那一秒,理智完全游离天外,而短暂的痛快和释然达到了巅峰。


    当在道德和规则下无法满足内心深处的欲望,人性就会回归野性。


    他不能走到那一步。


    黎容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掌心,然后立刻握紧拳头,反手关了灯,跟上岑崤的脚步,将门锁好。


    夜风迎面吹来,吹飞他额前的头发,他眯着眼,一步跨下台阶。


    从家门口出小区这段路十分静谧怡人,趁着夜色,有种轻松散步的氛围。


    于是黎容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大门开锁密码的?”


    岑崤沉默几秒,暼了他一眼,突然说:“没人继续泼油漆送花圈吧?”


    黎容了然。


    好,这是岑崤并不想继续下去的话题。


    他也聪明的回道:“早没了,连续十来天没有快递提醒,我还挺不习惯。其实格局放开,当作网友对我爸妈的吊唁也不是不行。”


    岑崤:“热点早晚会过去。”


    “当然。”黎容无所谓的耸耸肩。


    他们一前一后,又相安无事的走了一段路,岑崤突然放缓脚步,低声道:“你清楚简复是在开玩笑吧,这么点时间。”


    黎容:“……”


    清楚,但还不如这么点时间,因为真的他妈有点疼,活儿确实看得出来是初恋水平。


    当然,他也没怎么配合过就是了。


    黎容暼了一眼高悬的路灯,干干净净的,这次是一点飞虫都没有了。


    “供暖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学校宿舍够不够暖和。”


    岑崤顺着他的话题:“A中宿舍如果条件不行,那全国都一般了。”


    黎容点头赞同:“也是。”


    他也知道A中的宿舍还算不错,毕竟他上一世住过,但临时找话题也只能找些废话。


    临湖小路并不长,眼看快要走出小区。


    黎容冷不丁又想起一件事。


    “当时你进我家,叫我什么来着?”


    他那时精神高度兴奋,几乎游走在失控的边缘,但岑崤的一句话,却可以让他瞬间安宁下来。


    因为那一刻,他回想起了上一世。


    他相信岑崤的手段只会比他更疯狂可怕,所以听见那句仿佛情人间低喃却不容置喙的语气时,他莫名安心。


    但那是岑崤以前故意刺激他时才会喊的称呼。


    比如有次他不太情愿一周内五天都要和岑崤滚床单,所以以要做实验,要交论文,要考试为借口,耗在研究院里不走,反正研究院有休息室,他一个人呆着还消停。


    但岑崤并不好糊弄,而且绝大多数时间根本不讲理,哪怕他真的需要加班,对方派司机过来接,黎容也必须跟着回去。


    黎容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岑崤会让司机把手机递给他,当着司机的面叫他“宝贝儿”,也不管他是不是觉得羞耻。


    所以对以前的他来讲,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但他现在想开了,已经不在乎了。


    别人贱种,小畜生都能骂,没道理岑崤一句“宝贝儿”就惹他不开心。


    岑崤顿了顿,暼向路边灌木叶上潮湿的夜露,问:“觉得冷吗?”


    黎容用舌尖抵了下腮肉,轻笑:“还行吧。”


    再这么下去,五百米他们能开启五百个话题。


    他正打算放弃交谈,岑崤却突然伸出手,用食指碰了一下他的耳垂。


    黎容下意识一缩,但并没躲开,岑崤的手指很热,显得他的耳垂越发的凉,不过被摸过的地方,触感延时存留了很长时间。


    岑崤收回手:“挺凉的,快点走吧。”


    黎容回过神,睫毛轻颤了两下:“嗯。”


    出了小区,过一条马路,再转弯走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火锅店门口。


    简复等的眼睛都快绿了。


    他也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看着美食不能吃。


    服务员几次来问要不要帮他关火,都被他拒绝了,他坚信岑崤和黎容下一秒就能出现。


    简复哀怨的盯着他俩。


    “你们俩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岑崤解开外套,挂在椅背上:“他差点杀了个贼,我制止了他。”


    黎容低头看了眼锅底,牛油番茄鸳鸯的。


    他轻挑了下眉,随手叠好衣服,塞进了塑封袋里,语气平淡道:“没控制好角度而已,我没有犯罪冲动。”


    简复:“……”


    简复表情复杂:“是特意编给我听的吗,我好荣幸。”


    首先他并不觉得病怏怏上楼都喘的黎容能杀个贼,其次他认为故事里的角色反了,怎么看都该是黎容制止岑崤才对。


    黎容眼中含笑,挽了挽袖子:“大熊猫惹急了也是能杀人的。”他又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岑崤,意有所指,“怎么还点了番茄锅底?”


    他总觉得,岑崤对他的了解有些过分了。


    他心里隐约有了某种猜测,但这种猜测十分离谱,他是因为被人毒死莫名其妙回到了六年前,但岑崤又没有死,总不可能跟着他回来。


    岑崤神色如常,倒是简复抢答:“店员推荐的啊,这家最出名的两个锅底就是牛油和番茄,以后也不一定来吃了,我总得都尝尝吧,你以前没吃过鸳鸯锅?”


    黎容有些怔忪,低头看向热汤翻滚的锅底,抿紧了唇。


    原来是店员推的,简复点的。


    他慢慢敛起笑意,从锅底里夹了一片煮的软烂的西红柿,还不等夹到餐碟里,西红柿就在筷子的压力下四分五裂,又掉进锅中。


    或许是他想多了,或许岑崤这人高中就是这幅模样,毕竟他以前也没接触过高中的岑崤。


    其实不管他有多少怀疑,上一世的岑崤还好好活着就可以一票否决所有猜测。


    简复立刻倒了一盘鲜牛肉进辣锅,咕嘟咕嘟作响的油汤瞬间安静下来。


    “自己下啊,要吃什么再点。”


    黎容很少吃火锅,他的胃也不能碰辣,他夹了几块豆腐到番茄锅里,然后抬眸暼了岑崤一眼。


    岑崤直接将另一盘鲜牛肉倒进了番茄锅。


    简复歪头扫了扫,随意道:“让黎容自己下呗,他能吃多少下多少。”


    岑崤夹了两片烫好的牛肉放在自己碗里:“我也吃。”


    简复惊诧:“你不是只吃辣锅?”


    岑崤低头将肉塞进嘴里:“不是说特色?”


    简复撇撇嘴,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他和岑崤从小就认识了,他经常被别人的观点带着跑,某种程度上特别墙头草。


    但岑崤绝对执着,几乎不会因为别人的建议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喜欢跟着岑崤也是因为,岑崤爱拿主意,而他爱让别人拿主意。


    明明只吃辣锅的,什么时候番茄锅也愿意吃了?


    但……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简复懒得多想。


    黎容眯着眼,盯着岑崤把两块蕃茄味的肉吃完。


    这种感觉特别像上一世,他点一桌子粤菜,岑崤一脸平静的陪他吃蒸红薯和云吞面,明明一个比一个清淡,完全不是岑崤的口味。


    他那时候会恍惚觉得,因为他得过胃病,医生说很容易再犯,所以岑崤不强迫他吃他不爱吃的东西,就像他用刀划了手臂,岑崤会放他住研究院一样。


    好像在偏执疯魔的同时,对他还有一丝丝的怜惜。


    简复吃了一碗肉,又倒了一份虾滑进去,他被烫的直吸凉气,嘴里含糊不清道:“对了,食堂看见的那家媒体还记得吗?”


    他说那个引导黎清立顾浓捐款另有所图的媒体。


    黎容回过神,把冰粉往简复面前推了推,示意他不烫了再说。


    简复喝了一口冰粉,长出一口气,露出一副‘谁也别想逃出一区法眼’的得意状,缓缓道来:“我那天怎么都没想起来,就找我一叔叔问了问,他们当时做备案是因为,这媒体虽然主体是某小地方晨报,但出资人是A大一教务主任,叫刘檀芝,他们怀疑这媒体是红娑背景的,所以赶紧做了记录。哎呀一区一遇到红娑就跟被戳了G点一样。”


    黎容不得不说,简复最后那句话虽然迷之尴尬,但形容的十分精准。


    岑崤刚在平板上翻到红薯片,点了下单,然后按灭屏幕,问道:“怎么确定是红娑背景的,这种情况最多只能说是A大的喉舌。”


    教务主任在A大并不算很重要的职位,基本每个学院的每个专业都有五六个教务主任和副主任,平时也只管些学生换宿舍和交流宣传的事情。


    简复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她是没什么,但是她老公可是红娑一个小教授,这种障眼法还想瞒过我们的眼睛?开玩笑!她老公叫李白守,你们听说过没?”


    第29章


    筷曰鱼州是鱼州当地一家相当出名的媒体,但仔细一查就能发现,它并不是挂靠在国资报社下的媒体账号,而是所属一家叫做峰光文化的公司。


    这家峰光文化就是由刘檀芝出资创办的,旗下不仅有筷曰鱼州,还有浪淘小沙,昙花书等大大小小的媒体账号,这个公司的每个账号都自称是官方扶持的主流媒体,但在政府网站上却根本查不到它们的名字。


    当然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去查这些小媒体的资质,但奇怪的是,它们打着官方的大旗也有五六年了,却一直没有被勒令整改。


    搜索这些账号在网络上发布的消息,会发现它们和黎清立顾浓那十来项罪名息息相关。


    甚至连“黎清立家住豪宅,出入皆开豪车”的新闻也是由浪淘小沙最早发布的。


    配图的豪宅只是房子一角,甚至连全貌都看不清,所谓的豪车,是红娑研究院附近一家汽车博物馆里展出的一辆展品。


    那辆车甚至都不是近几年的新车,而是某全球知名汽车品牌在一百年前生产的模子。


    它因为极具代表性,被摆放在博物馆最显眼的位置,该汽车品牌正是从这辆车开始红遍全球,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黎清立参观时格外喜欢,就站在车边合了个影,而被他挡在身后的说明牌上就明确写着【非卖品】三个字。


    但凡参观过汽车博物馆,或者了解该汽车品牌的,都知道黎清立不可能拥有这辆车。


    可谣言的力量不可估量,其实也没人在意配图的真假,从黎清立顾浓畏罪自杀开始,所有的边角料都是为了敲死他们道貌岸然而准备的。


    【黎清立疑学术不端,名誉科学家人设崩塌】


    【黎清立私生活复杂,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知情人士爆,在顾浓门下做研究,不给塞钱就无法正常毕业】


    【黎家医疗公司被爆质量不过关,遭医院大量退货】


    【黎清立新药律茵絮一期实验因不可知原因被有关部门紧急叫停】


    ……


    有些谣言甚至连黎容都没有见过。


    并不是所有消息都出自峰光文化这一家公司,但它却对谣言的发酵起着推动性的作用。


    这家公司旗下的每个新闻账号都有所谓官方背书,而且账号培植多年,拥有大量观众,筷曰鱼州反倒是影响力相对较小的一家,但即便是这家的采访,也能被拿到A中的食堂里播放。


    简复翻遍了所有新闻,倒吸一口冷气,连火锅都想不起来吃了。


    他看看手机,又看看黎容毫无表情的脸,不禁唏嘘:“下手够狠的啊,这是早有图谋还是为蹭热点啊?”


    一场公共事件发酵,总会有无数闻风而动的媒体,如恶犬扑食般撕咬上去,面容狰狞,口水横流,不惜编造谎言,挑拨情绪,在群情激愤中赚的盆满钵满,然后抽身而退,静待下次可乘之机。


    这样的盛况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见,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


    黎容低头翻着手机上的照片,眼眸垂着,嘴唇紧绷,一直没有说话。


    服务员来添了七八次骨汤,锅里热气腾腾往上冲,煮的如火如荼,但他碗中的肥牛卷和豆腐块却已经凉了好久了。


    岑崤冷静道:“如果只查到出资人是A大的普通员工,那大概率是为蹭热点赚流量。”


    毕竟一个员工和黎清立顾浓基本不构成任何竞争关系,也无冤无仇,无非是为了利益,做些昧良心的事。


    但知道她丈夫是黎清立的同事,这件事就很微妙了。


    简复狠狠咽了口口水,只觉得见证了整件事后说不出的难受,皱眉问:“这李白守很有名吗?我听都没听过,就算平时跟黎清立有过节,也不至于落井下石成这样吧。”


    这里面有几个谣言,他当时随意看到,是真信了的。


    要不是找到了新闻的源头,看到豪宅豪车的照片,而他又正好也去参观过那家博物馆,他根本不会发现这个新闻有多离谱,进而再去看其他谣言,也都产生了质疑。


    但在事情爆发的那段时间里,想要立刻辨析出真相实在是太难了,光是汽车博物馆五百一张的门票,就阻拦了不少普通市民,参观过且还记得这辆车的人就更少了。


    黎容长呼一口气,将手机放下,缓了几秒,才认真开口:“李白守现在确实没什么名气,我只知道是我爸的同事。”


    但后来,盗取了黎清立成果的李白守就很有名了。


    如果时间线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那距离李白守提出假说名声大噪,还有不到半年。


    简复瞅瞅黎容,又打量打量岑崤,只觉得心里更憋屈了。


    “操,你们俩都这么淡定,就我一个外人气的胸闷,我理解不了!”


    简复觉得,这事儿要落他爸妈头上,让他不小心查出造谣的是谁,他肯定直接拎枪上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也不活了。


    黎容问:“看过《恶意》吗?”


    简复撇撇嘴,又摇了摇头:“书?我又不爱看书,一看就困。”


    岑崤掀起眼皮,和黎容对视,轻描淡写道:“嫉妒是很可怕的,谁能不嫉妒黎清立呢。”


    黎容闻言苦笑。


    在他眼里,他爸并不算是个完美的人。


    黎清立五音不全,他自己听不出来,但又特别爱唱,年轻时候还梦想过做音乐创作人,写出来的调子匪夷所思的难听,也就顾浓愿意捧场,每次都笑着热烈鼓掌。


    但顾浓其实是个资深音乐剧发烧友,鉴赏力没有任何问题,要不是顾浓一直给予鼓励,黎容相信,他可以少听很多他爸奇妙的歌声。


    黎清立也特别感性,感性的仿佛一个未经现实摧残的孩子。


    看到寻亲节目会红眼圈,看到天灾人祸会默默擦泪,看到网络上治不起病的新闻,他会长叹一口气,背着顾浓偷偷捐一大笔钱,他总是很容易被打动。


    相比之下,黎容觉得自己十分冷血,他永远做不到像他爸一样悲天悯人,也不可能像他妈一样无条件支持。


    再也不会有他父母这样的人了。


    黎容还陷在自己的回忆里,突然嘴唇一热,他回神垂眸,发现岑崤端了一勺煮好的红薯片到他嘴边。


    黎容往后缩了缩,眼睑猛颤两下,然后抬手捏住岑崤的手腕,张口把温热的红薯片含进嘴里。


    红薯糯糯甜甜的,表皮还带着番茄汤汁的酸,他好久没吃红薯了,竟然觉得格外有味道。


    “什么时候煮的?”


    “刚刚。”岑崤的目光落在黎容润红的唇上,他吃东西还是那么斯文,就这么一片红薯,还要扶着他的手慢慢吃。


    简复的筷子差点掉进锅里。


    他看着他哥喂黎容吃东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因为那动作太坦荡自然了,让他觉得肯定是自己脑补过度。


    黎容吃完,松开岑崤的手腕,舔了舔唇:“还挺好吃的。”


    岑崤挑眉:“是吗,我尝尝。”


    他直接从锅里夹起另一片红薯,又舀了点汤,将勺子送到了自己嘴边,神态自若的吃了下去。


    那是,黎容刚刚用唇碰过的勺子。


    简复抓抓耳朵,别别扭扭的转过脸,瞧着窗外,开口问道:“你们到底想怎么办啊,这事儿就算追究也没法彻底把李白守拖下水,毕竟他是他,他老婆是他老婆。”


    黎容轻笑:“不着急。”


    岑崤:“又不止是嫉妒这么简单。”


    简复觉得越来越迷糊:“你们俩对什么暗号呢,现在明显是这家伙有问题,扳倒一个算一个,赶紧告他诽谤然后给红娑研究院院长发举报信,说不定就还你爸妈清白了。”


    岑崤暼了简复一眼,问:“你真当就你能发现,别人都不知道?”


    简复被堵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条消息也是从一区看到的,经手的人肯定都能猜到李白守身上。


    他小声道:“一区也有人知道吧。”


    黎容虽然一直觉得岑崤深不可测,但还是对他的反应能力有些惊诧。


    所以岑崤早就猜到,这件事的阻力不只是李白守那么简单。


    他是因为经历了上一世,整整六年,哪怕这件事里明显有漏洞,但红娑研究院却没有一个人重新提起,而蓝枢也没把这件事当作把柄要挟红娑,才慢慢品出来,任何人都不想让他父母的事情再发酵。


    红娑和蓝枢的态度,在这件事上达到了空前的默契。


    光凭李白守,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因为十个李白守,也没有黎清立和顾浓对研究院重要。


    火锅店服务员凑过来,委婉的说:“客人请问你们还要加东西吗,我们后厨要下班了,五分钟之后就加不了了。”


    简复赶紧看了一眼时间:“卧槽都十点了!”


    他都没发觉看那些新闻用了这么长时间。


    岑崤回复道:“不要了,我们吃完就走。”


    服务员点头离开了。


    这家火锅其实味道挺好,但因为简复带来的新消息,他们都没心情吃太多。


    点的菜剩了一大半,岑崤找人打包,扔给了简复。


    就简复家里还开火,他和黎容都是外卖的常客。


    岑崤先是把黎容送到了家门口,在黎容准备下车前问道:“需要住酒店吗?”


    毕竟家里发生了流血事件,多少有些晦气。


    黎容摇头:“太累了,不想折腾。”


    简复深以为然:“我也累死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黎容转回头,面带微笑,好心提醒他:“我明天搬宿舍,再来啊亲。”


    简复:“……”


    深夜十一点,街上一片寂寥,婆娑树影在地面投下斑斓的痕迹,像丛生的荆棘,长满灰黑色的利刺。


    岑崤将车停在车库,沿着楼梯进了屋。


    刚一进门,就看见家里保姆正追着那只蓝金渐层上下楼跑。


    这猫近日来被萧沐然喂的毛发丰盈,眸色幽亮,逐渐有了点出身豪门的贵族猫身姿。


    它睁着桃花状的蓝眼睛,慵懒的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呜咽,然后灵巧的一窜身,跳上了楼梯扶手。


    保姆唉声叹气:“小祖宗,别乱跑了。”


    小勿一屁股坐在扶手上,双只前爪贴在一起,挺直脖子,朝岑崤望去,尾巴懒散的摇着。


    岑崤从楼梯上伸手,在它额头轻按了一下,小勿眯着眼缩了缩脖子,却没再逃开,反而又睁开,歪头打量岑崤。


    真是,越来越像了。


    保姆赶紧跟岑崤吐槽:“夫人走了之后它就不吃东西,怎么追着它喂都不吃,我也抓不住它,它不跟我亲,平时都是夫人抱着。”


    岑崤这才发现萧沐然不在,但二楼书房却难得的亮着灯。


    岑崤问道:“我妈去干什么了?”


    保姆赶紧道:“说邻市有个很火的乐队办音乐会,夫人特意赶去听了。”


    岑崤点点头。


    他妈这些年,除了疯狂工作外,也就对音乐会孜孜不倦了。


    所以他爸今天回来,也是因为他妈不在。


    岑崤看了一眼这饿肚子的猫,转身走去零食箱边,拿出一袋酱汁小鱼,扯开来,走回楼梯口,喂到这猫嘴边。


    小勿眯眼看了看,脸边的白色须须抖了抖,这才张嘴,慢条斯理的叼起零食。


    保姆惊讶道:“它居然不躲你。”


    岑崤看着那猫背过身去,弓着柔软的后背,低头一口一口吞小鱼,淡声道:“你对它好一点,它也就对你好一点。”


    保姆不好反驳,但她觉得自己对这猫也挺好的。


    岑崤刚准备回房间,书房门一开,岑擎站在门口,皱眉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岑崤不禁轻嗤:“不会等我成年了,你才开始关心我的晚归问题吧?”


    岑擎脸上肌肉一抖,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岑崤没什么小孩脾气,站直身子,单手插在兜里,问道:“有事?”


    岑擎沉了沉气,扫了一眼那在屋子里上蹿下跳了一整天的猫,这才质问岑崤:“你和黎容胡闹的事整个商会都知道了,不是让你离黎家的人远一点?”


    岑崤扯了扯唇,漫不经心道:“您这话不如先跟我妈说?”


    岑擎再次沉默。


    他要是能让萧沐然离姓黎的远一点,他们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岑崤低头,暼了一眼指尖不慎沾到的酱汁,客气道:“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岑擎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突然拔高了音量:“你对那个黎容到底是什么态度,你是恨他,还是想帮他。”


    岑崤手指一顿,缓慢掀起眼皮,盯着岑擎,饶有兴致道:“我倒是也想知道,您在黎清立这件事上,是正面,还是反面。”


    岑擎吞咽了口唾沫,稍有些松弛的眼皮抖了一下,没有回答岑崤的问题。


    岑崤就好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沉稳,安静,无法窥探。


    他已经很难看清儿子的真实意图了。


    岑擎摆了摆手:“算了,等你再成熟一点就知道什么叫利害取舍,身不由己。既然你已经答应考九区,就要清楚,九区实习生的考试难度远在三区之上,你今年要高考,恐怕没时间,等你上大一,先来三区实习,我给你安排了特训课程,争取你能在大二之前,通过九区的考试。”


    “那倒不用了。”岑崤直接驳回了岑擎为他精心安排的学习计划,“大概杨芬芳没通知你,我已经向A中申请了学生证明,邮寄给了九区招聘组。”


    九区考核没有年龄限制,只要年满十八岁,都可以报考。


    岑擎一皱眉:“你开什么玩笑,一个高中毕业生去考九区,你以为九区的考试是闹着玩的?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A大的学生陪跑,又有多少已经在蓝枢八区工作多年的人落榜?九区要是那么好进,鬼眼组也不至于让人头疼了。”


    岑崤勾唇,轻描淡写道:“对我来说,就是闹着玩的。”


    第30章


    周日,黎容将钥匙交给了法院,然后将房子里的七八个箱子搬进了金杯车。


    站在院子里,他扭回头,重新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


    它就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已经面目全非。


    好在他并不是容易触景生情的人,黎容平静的收回目光,裹紧外衣,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金杯车是林溱家的,他看见了简复的朋友圈吐槽,才知道黎容要搬家。


    一想到自己昨天没来帮忙,林溱愧疚万分,今天执意把家里进货的金杯开出来,帮黎容省搬家费。


    金杯车由司机师傅开,岑崤开着自己的车慢悠悠跟着。


    照例是黎容坐在副驾,简复和林溱坐后面。


    简复扒着黎容的座椅靠背,探过头去,小声问道:“我说,你就这么走了?”


    黎容正闭目养神,闻言掀起眼皮,若有所思道:“其实把桌子椅子床板卖个二手换点钱也不是不行,就是时间太短了,买家不好联系。”


    他还真想过,因为他觉得法院回收拍卖后,愿意买的人也不会要他留下的家具。


    简复满脸写着一言难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冷血,你多少哭一下意思意思。”


    他昨天光是触到一点黑暗边缘,就憋屈好久,特别想问他爸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内情,但话到嘴边又让他咽回去了。


    在他父母眼里,黎容就是个外人,万一蓝枢内部也跟这事儿有关,他父母不一定会帮忙出头,他要是一时不慎泄露了黎容的秘密,让有心之人抹杀了证据,会帮了倒忙。


    就像他哥说的,等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一切才算正式开始。


    简复一贯是混吃等死不求上进的类型,甚至因为父母的地位,他觉得自己早就财务自由高枕无忧了。


    但从黎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危机。


    商会一区会长算什么,红娑名誉教授算什么,只要想搞你,就能把你搞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他要是继续混下去,万一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连个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黎容勾了勾唇,转过脸来,假意恐吓道:“那你可小心点,我这么冷血的人,对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简复“切”了一声:“我怕你?病怏怏的,连个箱子都搬不动。”


    林溱撞了撞简复的胳膊,抢过话头,对黎容道:“班长,其实等拍卖了,我们可以凑凑钱……”


    黎容上辈子真不知道,林溱是个这么热心的小绵羊,到底被公司欺负成什么样,宁可被雪藏也要解约。


    “谢谢,真不用。”


    简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还用你说,我哥早就问过了,他不要。这一大早的,困死我了。”


    简复真是硬被岑崤从被窝里扯出来的,他昨天本来就睡得晚,今早困得晕头转向就来帮忙搬箱子了。


    黎容目光上抬,看向岑崤的侧脸,随意问道:“你困吗?”


    司机困比较危险,他是为了全车人的安全着想。


    岑崤抽空看了他一眼,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摸两个座椅中间的扶手箱:“有点,我喝口咖啡。”


    他家司机有个习惯,会在车里放一两瓶咖啡,有时候晚上开车顶不住,喝咖啡撑着会好很多。


    岑崤掀开扶手箱,想拎一瓶咖啡出来,黎容推开他的手,抢在他之前取了出来:“你看路,我来。”


    以前黎清立开车,带着顾浓和年幼的黎容出去玩,黎容坐在车后排,也是看着顾浓拧开茶杯盖子,喂黎清立喝普洱。


    替驾驶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像是副驾的指责。


    黎容低头,拧开咖啡,刚准备递过去,却发现岑崤在看他。


    黎容一皱眉,严肃道:“你好好开车。”


    上一世他被岑崤‘藏娇’的时候,岑崤已经是商会三区的要员了,出入都有司机跟着,根本用不着自己开车。


    就是偶尔载着他,他们大多数时间也是针锋相对话不投机的。


    岑崤收回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车速。


    黎容挺直后背,挪过身子,往前倾了倾,将玻璃瓶送到岑崤嘴边。


    他的手在棕色咖啡的衬托下更显细白,就连皮下血管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手臂上留下的针孔彻底消褪了,干干净净,骨节分明。


    岑崤微扬脖颈喝了一口,喉结一滚,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弥散。


    黎容下意识伸过另只手替他接着,生怕滴在他价格不菲的衣服上。


    “还要吗?”


    这咖啡对岑崤来说,其实有点劣质,他很少喝速溶的,也不喜欢加太多糖和奶精。


    但黎容的左手就抵在他喉结附近,车速稍微变化,黎容的拇指就在他喉结上轻轻擦过。


    车里开着空调,黎容的手难得温热,只是擦的他有点痒。


    “再来点。”岑崤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捏住了黎容左手指尖,不让他在他喉结左右乱动。


    黎容感受到不轻不重的力道,眉毛轻挑了下,饶有兴致的打量岑崤。


    有这空闲,怎么不直接把咖啡瓶接过去得了。


    但岑崤望着前方,相当一本正经,就好像根本没别的意思。


    黎容眸中带笑,也不介意,只是抬了抬瓶身,继续让岑崤喝。


    岑崤直接把一瓶咖啡都喝完了,黎容动了动指尖,意味深长的问:“这么困?”


    他记得上一世岑崤的睡眠时间一般也就五个小时,人和人的基因不同,像岑崤这种,睡五个小时就能完全恢复精神。


    岑崤随口胡诌道:“昨天睡得晚。”


    黎容点点头,一把把指尖抽回来,将空瓶子的盖子拧好,又装回了扶手箱。


    “咳,一会儿下车记得拿走扔掉。”


    简复哈气连天,捂着嘴含糊不清道:“给我也来一瓶。”


    他顺手敲了敲黎容的椅背,毕竟扶手箱是掀盖的,前排拿比较方便。


    岑崤加快车速,淡声道:“自己拿。”


    简复:“???”


    他困倦的双眼写满了不理解,脑子里冷不丁蹦出来一句不知在那里看过的话——


    三个人的友谊,总有一个是多余的。


    林溱赶紧躬身去取:“我来我来。”


    他掀开扶手箱,“嗖”的取出那瓶没开封的,手脚麻利的拧开了盖子。


    拧开之后他才觉得有点不对。


    简复又不开车,他又不必像黎容那样。


    林溱攥着瓶子偷偷咬了下唇,多少有点尴尬,但还是把开盖的瓶子递到简复面前:“喏。”


    简复也没见过这么热情的。


    帮他拿就挺够意思了,连瓶盖都帮他打开了,他莫名有种被当成女孩子照顾的优越感。


    “谢了啊,你比他俩有良心多了。”


    简复砸吧砸吧滋味,接过咖啡喝了两口,心中郁结烟消云散。


    不对,他们这是四个人的友谊,不是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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