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花了大概一个星期,才陆陆续续将箱子里的东西摆放好。
宿舍全部塞满了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他曾经的家还是很大的,住起来也很舒服。
想着想着,黎容又有些怅然。
出事的时候明明已经过了盛夏,晚上也愈加清凉,但他盖着被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觉得屋里燥热,所以睡着前下了床,拉开了窗户,用窗帘遮着。
其实因为跟父母的关系很亲密,他并不是很在意隐私问题,绝大多数时候,他的房门都是虚掩着,因为顾浓喜欢在晚上烤甜点,他怕闻不到香味赶不上第一锅。
但偏偏那天夜里,他不记得是谁帮他关紧了门。
幸好他家里大,幸好他房门关的紧,幸好他睡觉时拉着窗帘但开着窗户。
所以他活下来了,他的生命一定是有意义的。
黎容搬回宿舍的事在A中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事情过了这么久,热度已经慢慢消散,绝大多数人对他的态度是好奇,这种好奇中夹杂着些不可言说的看热闹的心态。
高三的学生尤其压力大,日子过的也枯燥,急需一些外界刺激来打破古井无波的生活,唤醒本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活力。
高三宿舍在单独的几个楼层,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他们几乎是把黎容宿舍当成旅游景点来围观,好像不装作随意路过合个影都不配在宿舍楼生活。
“那个……高三实验班的黎容搬宿舍来了,整个家都搬过来了。”
“啊?他家呢?”
“就没家了啊,只能住宿舍了,好惨啊,听说他之前住的都是豪宅。”
“唉真是,别看他装的无所谓,心里肯定很难受。”
“宿舍也就凑合住到毕业吧,毕业之后那一堆东西都要搬出去。”
“走走走去看看。”
“你稳重一点,我们就当路过。”
……
黎容通过几天的观察,发现住宿的大概有三类人。
一类是从别市特招或者插班来的,家本就在外地,大概半年才能回去一次。
第二类是打算冲刺个好学校,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身处学习氛围里的乖学生。
最后一类,是想不被父母管束,自由自在,以学习为名来宿舍混日子的。
黎容查了查自己身上剩余的钱,虽然已经尽力节省了,但只出不进的日子还是让人捉襟见肘。
他现在这点本金,不足以投资那些注定会升值的房地产,涨飞的股票基金比特币和站在风口上的朝阳产业。
至于他比六年前的人多了解的生化知识和新药化合物,就更不适合现在拿出来说了,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让无数为科学奋斗的人丢掉本该属于他们的荣誉。
但他得想办法,搞点零花钱。
既然这些人都爱在他的宿舍门口路过,那不用白不用。
于是黎容向宿管要了张巨大的白纸,拿起黑板笔在上面写——
【高三各科答疑,总结性突击补课,一次二百(市场价一千),本门有优秀学员岑崤从全校倒数飞跃至年级第十,补课晚自习后八点开始,报名从速,位置有限。】
写完之后,他端详了一遍,心安理得的贴在了自己大门上。
围观群众:“……”
立刻有人偷拍下来,传播到A中的各个班级群。
“黎容这是疯了吗,在宿舍内开班补课?”
“哈哈哈我就说他穷疯了吧,上次他就在实验班发过了,你看有人理他么?”
“嗯……”
“岑崤好像真的从年级倒数跳到第十了,我听他班人说就补了一晚上。”
“黎容自己也又考了第一,全市联考第一。”
“一般校外找这种水平的补课老师,一千可能下不来。”
“黎容不是应该心如死灰吗,还有心情干这种事儿,根本不可能用心的。”
“不会真有傻子去花这个钱吧?别让我笑死。”
“怎么可能呢,大家就是看个笑话而已。”
……
晚上放了学,黎容去学生超市里买了些矿泉水和薯片。
他拎着东西,慢悠悠回到宿舍,刚准备摸出钥匙开门。
对门宿舍探头探尾的凑过来一个男生,男生带着厚重的眼镜,剃着参差不齐的寸头,套着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人很瘦,就是没什么肌肉。
他先是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才大胆的跟黎容搭话:“你……你门上贴的这个是认真的吗?你真的能好好讲吗?”
黎容打量他片刻,随手拧开房门,把塑料袋交到左手,轻笑一声:“啊真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人讲课了。”
不过以前他都是给A大的学生讲,讲的内容也更深奥一些。
男生理所当然以为他说的是岑崤那次,于是紧张的抿了抿唇:“我叫刘明修,是七班的,以前在走廊里遇见过你,还在领奖台上看过你,我现在成绩卡在重点线外,怎么努力都没用,挺急的,我不求能像岑崤进步那么快,考上重点大学就行。”
黎容了然,随手打开了灯,将薯片和矿泉水放在桌面上,淡声道:“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你,你可以把考试卷和作业拿来我看看,也可以有不会的来问我,或者你需要我总结哪科的重点和知识脉络,都可以。”
刘明修看着黎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黎容和他一样大,但他就是觉得黎容有种值得信赖的气质。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来暗搓搓敲门。
“咳黎容在吗?你门上贴的真的假的?”
刘明修微微扭头,赶紧后撤一步,给来人让了个位置,勉强笑了一下:“兄弟,你也?”
对方尴尬道:“啊哈,我也见识一下,纯好奇。”
刘明修挠了挠头,小声道:“我记得你叫许宋是吧,咱俩成绩差不多,年级大榜经常见。”
许宋强笑两声:“哈哈哈真的好巧,我都没注意呢。”
黎容拧开矿泉水,倒进保温杯,又兑了点水房接的热水,他吹吹热气,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两个人是吧,也行。”
许宋嘴硬道:“我…我可没决定呢。”
黎容歪着头,眉头轻蹙,面露疑惑道:“那你要出去吗?”
许宋:“……”
竞争对手都来补课了,他不补怎么能行!
别看群里都说谁补谁傻子,但他可明白,要是补完能跳到年级前十,怕是一堆人跪着求黎容补课。
黎容放下水杯,抿去唇上的水珠,随手拨弄了下又有些遮眼的头发,自言自语:“看来我的成绩还是有点说服力。”
他贴那张公告出去,一是真想赚点生活费,二是觉得在他门前打转看热闹的人很烦,想气走他们。
有两个来找他辅导的刚好,宿舍里能坐的开,也轻松,他想。
然而半个小时后,黎容看着挤满了他宿舍的十多个人,陷入了沉思。
这十多个人也非常尴尬,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唯一胆大捡漏的那个,没想到大家一起撞了脑回路。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但没谁主动说要退出。
黎容站的远远的,敞开外衣,懒洋洋靠着窗台,他环视这一屋子的人,忍不住认真的问了一句:“你们不是讨厌我吗?”
大家立刻开始七嘴八舌的表态——
“我可没说我讨厌,我都没在班级群里发过言。”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我家又没关系,我犯得着讨厌么……”
“反正我没说过你坏话。”
“我也没说过。”
“我天天学习都学不过来,哪有时间关注那些有的没的。”
……
黎容面带微笑,低着头,微不可见的挑了下眉,愉悦道:“这样啊。”-
岑崤只进了杨芬芳建的官方班级群,没进全班私下里建的闲聊群。
黎容在宿舍如火如荼开补习班这事儿,他也是好几天后才知道,还是简复无聊在校论坛里翻到的。
论坛里有人贴了早就被黎容摘掉的宣传纸,跟了一句质询——
【当初都说某人的智商税谁交谁傻子,我怎么听说十多个傻子啦?】
“某人指的是实验班那位么,我也听说了,好像宿舍都坐不下了,他们搬去pantry了。”
“不是吧,真有这么多傻子?当初是谁驴我A中平均智商高的?”
“拜托,会考试不代表会讲课,我以为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是说实话,人家讲的真的好。”
“我证明,真的,有用。”
“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是二百块性价比真的高,他就跟做过老师一样。”
“还很……温柔,和以前传的冷漠没人情味完全不一样。”
“传闻好离谱,某人真的蛮不错。”
岑崤皱着眉读完了帖子,又返回去看了看黎容飘逸隽秀的宣传语。
他扣下手机,转过脸盯着黎容,缓缓重复:“本门,优秀学员?”
黎容正在备课,刚刚写完一个化学式,听到岑崤的话,他笔尖一顿。
黎容单手拄着下巴,眼皮跳了跳,然后稍微扭过脸,挑起眼眸:“你说什么?”
岑崤似笑非笑:“我什么时候成你门下的了?”
黎容暗道不妙,他是随手一写,并没想过能传到岑崤这里来。
不过这人怎么连重点都抓的奇怪,难道不应该强调这成绩是他自己考的吗?
黎容坐直身子,往岑崤身边凑了凑,弯着眼睛无辜笑笑,暗自转移话题:“岑崤你渴不渴,我请你喝饮料吧,你想喝点什么?奶茶,碳酸,还是果汁?”
岑崤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静默了几秒,轻飘飘道:“奶茶。”
“你居然还喝这个。”黎容小声叨咕一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推到岑崤面前,抬起下巴示意前方低头打游戏的简复,“那你让简复去买四杯,我要水晶葡萄的。”
岑崤眯着眼,不悦道:“不是请我喝?我以为只有我的。”
黎容眼波流转,手指搭上岑崤的肩头,轻拍一下,暧昧道:“那……我这杯也给你喝。”
第32章
硬被从游戏里拽出来的简复一脸生无可恋,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儿是黎容在背后撺掇,正巧他也口渴,就只好认命的拿着钱,下楼跑腿。
A中校内就有奶茶店,简复跑一趟再回来,也就不到十分钟。
他把奶茶往岑崤桌子上一放,喘着粗气,抖开外衣的扣子:“买这么多杯,咱俩中午还能吃下去么?”
黎容手急眼快,从里面抽走自己那杯水晶葡萄的,轻飘飘道:“又不全是给你喝的,找一杯给林溱送过去。”
简复:“……”
那一刹那,他竟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好像他潜意识里已经认可了,他和岑崤的两人小组变成了四人的。
意识到这一点,简复多少有点郁闷,这个格局是黎容擅自改变的,但他喜欢听人安排的毛病一如既往。
简复手里一杯抹茶奶盖,一杯杨枝甘露,他左右看看,撇撇嘴,不太自在的从教室后方绕过去,走到林溱桌边。
“你要喝哪个?”
林溱蓦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看简复,又看看简复手里的奶茶,拘谨的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简复用鼻子“哼”了一声,晃了晃奶茶杯:“不然呢。”
林溱默默咽了咽口水,眼神中隐约有点渴望,但表情又很迟疑。
最近艺考老师对他要求很严格,不允许他再摄入高热量的东西,他真的挺想喝奶茶,但也真的怕长胖。
简复见他磨磨蹭蹭,有点不耐烦了,直接把杨枝甘露杵在林溱面前:“你就喝这个吧,三分糖的,你不是要减肥吗?”
林溱怔了怔,几秒后才迟钝的抓住了奶茶杯,嘴唇动了动:“啊……好,谢谢。”
简复一把把吸管插进抹茶奶盖里,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浓的芝士,小声悻悻:“我又没欺负过你,话都懒得跟我说。”
林溱刚想解释,简复已经一扭头,大步流星走了。
林溱的同桌孙暖羡慕道:“可以啊,你现在跟简复关系这么好,他都给你送奶茶了?”
林溱眨眨眼,望着简复的背影,笃定道:“是班长让他送的吧。”
他一转眼就看见,黎容手里也捧着一杯奶茶,表情很愉悦,正在跟岑崤说着什么。
孙暖:“啊……你跟班长关系也这么好,明明前两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林溱一笑,戳破塑料膜,轻轻吸了一口杨枝甘露:“是啊,感觉好多事情,突然间就改变了。”
黎容用余光向后暼了一眼,发现林溱左手握着奶茶杯,右手拿着笔,正低头一边喝一边写作业。
黎容轻轻勾唇:“不错,林溱现在也算有团队意识了,我还真怕他不好意思收。”
林溱在班里一向没有存在感,原因就是成绩不好不坏,老师不太关注,他自己又隐忍听话,班里几个有号召力的都不把他当盘菜。
黎容一直担心林溱太能忍,就连对岑崤和简复都是小心忍耐,客气体面。
这样的性格,往往会被身边人忽略,更容易受委屈。
岑崤拧着眉,喝了一口手里甜腻的乌龙茶,又立刻拿开了八丈远。
他扫了黎容一眼,语气多少有些酸溜溜的:“连送个奶茶都这么多心思,你是真不怕累。”
黎容眸中含笑,缓缓摇头,不赞同岑崤的观点:“对大脑容量足够的人来说,多思考只是基础功能,开机预热。”
岑崤挑眉,淡淡道:“是吗,这么说你把身边人都思考遍了?”
黎容含住塑料吸管,抬起眼睑望着岑崤,狡黠道:“是啊,思考你的时间尤其多,害怕吗?”
岑崤神色不变,直直迎上黎容的目光,一脸坦荡:“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黎容笑眯眯的,把吸管抽出来,跟岑崤那杯乌龙茶交换了一下,将自己的水晶葡萄推到岑崤手边:“我这个好喝,你尝尝。”
岑崤看着被交换的吸管,拿起黎容那杯紫色的果茶,随意晃了晃,略显不满:“这就是你思考的结果?”
黎容眼神微微下移,舌尖暗自扫过唇线,笑道:“我猜你喜欢一些……杨芬芳明令禁止的方式。”
岑崤这次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黎容那杯水晶葡萄喝了一口。
黎容拄着下巴啧啧两声:“别人会觉得蓝枢三区太子好抠门,奶茶都要换着喝。”
他刚打趣完岑崤,杨芬芳就出现在班级门口,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目光犀利的扫视全班,直到班里渐渐安静下来,杨芬芳才缓缓开口:“黎容,出来一下,你舅舅找。”
黎容的笑容瞬间敛了下去。
顾兆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上一世,他在家自我封闭一个月后,被法院请出别墅。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也去找过顾兆年,可他这舅舅百般推诿,东拉西扯,就是咬死没有钱更帮不上忙。
黎容那时候极度敏感,把尊严看的比什么都重,确实被伤的心力交瘁。
黎容起身,跟杨芬芳出去。
杨芬芳不知道他和顾兆年之间的生疏,还热情的与顾兆年沟通他的学习状态。
杨芬芳:“黎容舅舅你放心,黎容这孩子状态调整的不错,很坚强,也没受太大的影响,上次一模还考了全市第一,我想你们家属肯定也特别欣慰。”
她根本不知道顾兆年有个儿子叫顾天,跟黎容同岁同年级,是个次次倒数扶不上墙的废物,黎容的成绩,永远跟顾天形成最夸张的对照组,让顾兆年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顾兆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忍不住抽动嘴角,挤出一丝笑:“哈是吗,我们家最近事情太多,没空关心这些。”
杨芬芳真当他是事情多的没空关心,于是上赶着给顾兆年科普学校领导和教师班子对黎容的关怀。
“理解理解,家属不容易,前段时间我还跟黎容说了英才计划的事,按照A中惯例,这个名额肯定是黎容的,我们老师和校领导也会顶住压力,保护学生。”
以顾天的学习成绩,顾兆年根本没资格去了解什么英才计划,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什么英才计划?”
杨芬芳一怔,赶紧解释:“哦就是一个保送A大专业任选的名额,黎容的成绩是肯定没问题的,如果顺利就不用参加高考了,也可以比别的孩子多休息几个月。”
顾兆年:“……”
这话他听起来更不是滋味。
原来高中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计划,原来黎容已经在准备保送A大的事了,他这边还在愁怎么下血本把顾天送进去。
他有时候也郁闷,他不是心眼小到嫉妒所有学习好的孩子,只是作为顾浓的哥,黎容的舅舅,他这辈子实在是承受的太多了。
杨芬芳还在喋喋不休:“黎容最近跟班里同学相处的也很好,比如岑崤,以前我把他俩调到同桌是希望班里不要产生小团体,互相对立,现在的确效果显著……”
顾兆年脑门上的青筋都快要蹦起来了。
可不效果显著吗?
岑崤为了给黎容出头,把他儿子收拾了一顿,他因为不敢惹蓝枢三区和一区的首长,所以这口气只能默默咽下,差点把他血压都气爆表了。
顾兆年笑笑:“老师,我和黎容说点家里的事。”
杨芬芳这才招呼黎容过来:“来来来,你们说,我去班里看看。”
黎容原本是不乐意见顾兆年的,但是被杨芬芳一搅和,他在一旁吃瓜看戏,心情好了不少。
黎容走过来,往走廊墙壁上一靠,手插着兜,懒洋洋问:“找我什么事?”
顾兆年沉了沉气:“我去你家,听说你搬走了。”
黎容轻挑眉:“不容易,多大的事能麻烦你跑我家一趟。”
顾兆年冷哼一声:“老太太定下了你父母葬礼的时间,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想大办,但会通知几个你父母的同事朋友,你得去接待,给人回礼。”
老太太是黎容的外祖母。
黎容和她见的比较少,对她的印象也并不太好。
他这位外祖母其实是个女强人,中年丧夫没有改嫁,一个人把一双儿女拉扯大,住过桥洞,啃过树皮,打过黑工也走过弯路。
后来赶上经济复苏,百废待兴,她因为精通外语做起了进出口贸易,日子才过的渐渐好起来。
就是这个走在时代变化前缘的人,骨子里依旧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古旧思想,认为儿子要比女儿更出息,孙子要比外孙更出息。
但偏偏他们家完全反了过来。
也就因为这样,老太太总是忍不住嘲讽不争气的顾天,和只会拍老板马屁阿谀奉承的顾兆年,但同时又不免责怪顾浓不愿动动关系,给顾兆年在红娑研究院找个稳定工作,又觉得黎容应该帮助顾天学习,最好把顾天教成年级第一。
就因为老太太左右挑拨,弄的顾兆年和顾浓的关系也越来越僵,顾天和黎容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现在发生了这件事,老太太悲伤的同时又觉得丢脸,葬礼必须按照她的想法,关起门来,一切从简,不许声张,不许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上一世黎容身体实在太差,断断续续的进医院,等他好一点了,葬礼也办完了。
买墓地的费用是老太太掏的,她还特意交代工作人员,要一个不惹眼的位置,别让太多人看见。
工作人员不得不跟她解释,来扫墓的为得都是自己家人,不会乱看别人。
但老太太硬是不听,非要挑一个犄角旮旯的位置,恨不得连名字都用罩子罩起来。
黎容有点恍惚。
原来有些他以为早已接受的事实,只不过被埋藏在心底深处,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不会轻易露出来拨动他的情绪。
但只要回想起那些值得委屈的事情,就像嶙峋的巨石被不小心撼动,牵一发动全身,磨的他心里血肉模糊。
如果不能还他父母清白,那这骂名会永远背负在他们身上,无论生死。
就像这块必须建在犄角旮旯里的墓,每时每刻提醒他,离开的人还在等,活着的人必须永不放弃。
哪怕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但他父母还在意,这是对他来说最大的意义。
顾兆年皱眉:“黎容,你听没听进去?这个周日,你必须先去礼堂准备,还有,老太太那么向着你家,你这么长时间都不去看看她,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黎容恍若未闻,只是轻轻动了动眼皮。
顾兆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什么学生路过,他指着黎容的鼻子:“再让我听说你在背后捣鬼,欺负顾天,我饶不了你!”
黎容总算回神,掀起眼皮,冷飕飕道:“你能怎么饶不了我?”
顾兆年一顿,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的确拿黎容没办法,说那句话也就是发发狠,给黎容点教训,但真被人反问了,他又像是被掀了逆鳞,浑身不舒服。
黎容轻嗤:“我现在虽然没空把你们放在眼里,但不代表我抽不出时间来。葬礼我会到场,但具体怎么办,要我说了算。”
顾兆年咬着牙,愤愤道:“黎容,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还以为你父母是红娑的荣誉教授,有人给你当靠山吗?”
黎容站直身子,把手从兜里抽了出来。
他明明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但偏偏眼神锐利如刀,明亮异常。
“我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顾兆年看着自己这外甥,胸中说不出的愤懑。
这股愤懑不是来自黎容对他的态度,而是源自黎容本身的笃定,自信,锋芒。
他很羡慕顾浓能培养出这样的孩子,哪怕走到了悬崖边缘绝望之境,还依旧能不卑不亢,不拘桎梏。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更加平庸,卑微,肮脏,庸俗。
他永远也比不上顾浓,他的孩子永远也比不上黎容。
他突然能懂,为什么黎清立和顾浓出事之后,分明有那么多离谱的造谣,但网络的骂声还是会如此铺天盖地,同仇敌忾。
如果他不是顾浓的亲哥哥,他相信自己也会成为暴民的一员。
因为这世上多的是,和他一样平庸的灵魂。
顾兆年夹紧公文包,深深看了黎容一眼,怒而转身,大跨步的冲到楼梯口,一转眼消失不见了。
黎容平静的看着他消失,平静的走回班级,回到自己座位上。
杨芬芳坐在讲台前给人讲题,教室里又窸窸窣窣的乱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黎容出去又回来,大家趁着难得的课间,聊天,打闹,吃零食,做作业。
岑崤眼睛微眯,低声道:“你不开心,出什么事了?”
黎容眼睑轻颤,睫毛纤细又卷长,被发梢小心拨弄,眼底一片朦朦胧胧的阴影。
他喉结轻滑了一下,颈间细白的皮肤随之紧绷。
黎容歪过头,将耳朵轻轻搭在岑崤肩头。
他声音很低很轻,有股不易察觉的虚弱。
“给我靠一下,就一下。”
他只需要在喧嚣嘈杂里找一隅安宁之地,不被人打扰,稍微的,休息一下。
然后,他就能恢复如初。
岑崤僵硬一瞬,垂眸望去,黎容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眼皮很薄,眉毛细长,头发柔软的贴在鬓角耳侧,莫名的乖。
但岑崤知道,黎容此刻心思很沉,杂念很多,繁乱不安的情绪不断消磨着他的意志和精力。
其实长久以来,他不是不累。
岑崤放松肩头,纹丝不动,尽力让他靠的更舒服一些。
岑崤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轻喃:“你可以靠很久。”
第33章 (二更合一)
黎容在葬礼前一天,跟杨芬芳请了假,先去了一趟老太太家。
老太太住在开发区,一个绿化很好,周边基础建设非常完善的高档小区。
黎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上一世他家出事后,家里亲戚对他避之不及,他也不会上赶着惹人厌,逐渐跟所有人都疏远了。
老太太最初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无非就是警告他做人低调,谦卑,别太冒尖,别得罪人,要记得他的情况和别的同事不一样。
好像他活下来就是为了继续背负父母的骂名,如履薄冰的赎罪。
再后来,他工作以外的精力都花在与岑崤纠缠上,也就懒得再理老太太了。
黎容上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顾天,顾天一看他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黎容向屋内逡巡,发现他眼熟的不眼熟的亲戚挤满了客厅。
显然顾天是被这些人指使着来开门的,他自己并不情愿。
顾天低头看着手机,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哼道:“就你来的最晚,好像出事儿的不是你家。”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耳朵还算好使,听了顾天的话低斥道:“说的什么胡话。”
顾兆年听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一脸不耐烦:“行了妈,人都到齐了,赶紧说下流程吧,我这还给领导开车呢,一会儿就得赶回去。”
老太太被触到了痛处,一提到就要发牢骚 :“给人开车开了一辈子,没点出息。”
顾兆年额头上青筋跳了跳,但还是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A大校长的司机,这活儿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呢,就他妈瞧不起。
老太太见制服了儿子,很快把矛头对准了一脸冷漠的黎容。
“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过来一趟,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其他亲戚跟着七嘴八舌。
“就是,自己父母的事情都不上心,一切都交给老人了。”
“也十八了吧,都成年了,该担事了。”
“孩子养的光知道学习了,连点孝心都没了,老太太这些天心力交瘁的,他都不知道来帮衬帮衬。”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没点责任感,被父母宠坏了。”
“行了,孩子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好好教就完了,现在发牢骚有什么用。”
……
声音聒噪的好像炎炎夏日里草丛中的蛙,毫无节奏,此起彼伏,乐此不疲。
黎容半句也没听进心里。
他跟这些人在未来几年里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他们此刻却表现的仿佛比他更在意他父母。
黎容笑着反问:“事情过了这么久,怎么诸位也没想过去我家里坐坐?”
他的话一出口,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怕惹事,丢脸。
黎家刚出事那几天,医院泄露了消息,无数媒体记者涌到他们家门口,拍摄报道,还有不少网红来合影,炒作,批判。
网络群情激愤,民意沸腾,现场的民警都差点拦不住无孔不入的记者。
他这些亲戚们怕入镜,怕被连带,怕担责任,所以直到喧嚣散了都不敢贸然过来。
黎容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没人有义务承担网络上毫无道理的精神霸凌,哪怕他们跟他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
只是他不认为这些人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冷血无情。
老太太皱着眉,脸上松弛的皱纹仿佛更深邃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们一群人到那里喊冤叫屈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黎容笑容顷刻间消失,冷冰冰道:“我父母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可丢人的。”
老太太硬邦邦道:“那他们就是得罪了人!你妈那个脾气,我几次告诉她要和上下级搞好关系,要学会灵活变通,要融入社会,她就是不听,不接受水是浑的又没本事荡清,也是一种罪恶!”
顾兆年吓了一跳,赶紧道:“妈,这种话私下说说就得了,你跟他一个孩子说,让他去惹事吗!”
老太太气哄哄道:“我是为了让他看清楚,别走了他父母的老路!”
黎容沉默了良久,望着老太太浑浊潮湿的双眼,淡淡道:“我以前也觉得,如果善良没有自保能力,那善良就不是一种美德。直到有次我在A中墙上挂的名人名言里看到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我突然发现,善良是无辜的,罪恶的是没法守住善良的各个商会组织和红娑研究院。”
所以,他不只要他父母清清白白的离开,他还要德不配位的人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滚下来。
顾兆年倒吸一口冷气,怒斥道:“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吗!你要是疯了也别扯上我们!”
老太太嗤道:“跟你妈真是如出一辙的愚蠢。”
黎容并不生气,他只是清楚,他和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葬礼定在陵园附近的一间教堂。
黎清立和顾浓是没有这方面信仰的,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经常生病,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就多了个求神拜佛的毛病。
教堂的位置实在有些偏僻,灵堂的置办也相当简朴,的确如老太太一直坚持的,要低调,以不惹麻烦为主。
葬礼的具体时间是在黎清立和顾浓的朋友圈通知的,他们预估也不会来太多的人,所以就连粗茶淡饭也没准备。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
这么冷的天气,能有如初春一样的雨实属难得。
在宾客来之前,老太太先是虔诚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祈求天上神佛可以宽恕黎清立和顾浓的罪恶,祈求他们在极乐世界安息幸福。
黎容穿了一身黑西服,对他来说,这样的衣服不足以遮挡无孔不入的阴冷,他的四肢很快就凉透了。
他冷眼看着老太太神神叨叨的举动,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一边。
老太太祈祷完才看向他,于是冲他低声道:“来,为你父母祈祷,让他们得到神明保佑。”
黎容觉得这种说法十分滑稽,人都死了,还要什么保佑。
他淡笑摇头,直截了当的拒绝:“我不信这个。”
老太太不知为什么,以前明明让所有人骄傲的外孙,如今变得如此难以沟通。
她用气声吼道:“别在神圣的地方大声说话!都这个时候了,你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
黎容抬起眼睛,直视被供奉的高高在上的神像,不卑不亢道:“我只信我自己。”
老太太:“你……”
这种话她曾经在女儿口中听到过,也在女婿口中听到过,但黎容和他们都不太像。
女儿和女婿说这种话的时候,眼底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哪怕听起来带着些理想主义,但总让人觉得温暖。
可黎容不是,黎容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心悸,沿着骨头缝发寒发汗。
她恍惚觉得,外孙身体里好像换了一个人。
顾兆年快步走进来:“妈,准备准备,有人来了。”
老太太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那些亲戚朋友帮衬着站成一排,然后拉过黎容,让他在最前方做准备。
黎容并不打算行礼。
因为他知道,不管来的是和他父母多熟悉,在红娑研究院多有地位的人,他们都在这场滑稽的污蔑中失声了。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江维德,他跟了近两年的导师。
黎容难免怔忪,因为江维德从没跟他提起,曾经来过他父母的葬礼。
这时候的江维德已经在红娑研究院举足轻重,他现在要年轻一些,鬓角的头发还没那么白,脸上的皱纹也才隐约可见,他的脑门很大,因为常年体虚缺乏运动,额头还泛着油光。
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做甲状腺结节切除术留下的淡疤。
黎容动了动唇,一声老师差点喊出了口。
但江维德此刻不认识他,只是略显伤感的看向前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深深向前鞠了一躬,腰弯着许久,才不太利索的直起来,脸都被血压顶的有些红。
顾兆年认得江维德,一些职业病作祟,让他赶紧狗腿的迎了上去。
“江教授您怎么也来了,这雨天天气冷,听说您最近还生病了,心意到了就行,您老一定得保重身体啊。”
江维德迷糊道:“您是?”
顾兆年:“我是顾浓的哥哥,我叫顾兆年,在A大工作,校长办公室经常能看见您,您到这边坐下歇歇。”
江维德赶紧摆手:“我不坐我不坐,你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老朋友。”
黎容轻挑了下眉:“老朋友。”
他以前从不知道父母和导师有过私交,哪怕互相提起,也是客客气气,陌生疏离。
这也正常,他父母要比江维德年轻一些,又早早开了公司,和江维德这种一门心思搞研究的还是有些区别,而且彼此都忙,平时共同话题大概也不多。
老太太轻咳一声,示意黎容回礼鞠躬。
黎容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江维德面前。
“江老师。”他轻声喊道。
他做GT201项目的申请书,还是江维德亲自给他批的。
可惜项目结果,他本人却无缘看见了。
江维德看了他一眼:“这是黎教授和顾教授的儿子吧。”江维德眼神温和许多,抬手拍了拍黎容的肩,郑重道,“你要好好努力,成为你父母的骄傲。”
江维德教过他很多东西,帮他避开过很多弯路,他能感受得到,江维德对他是倾囊相赠的。
黎容轻笑:“好,谢谢您。”
江维德似乎没想到,黎容在这种场合还能神态自若的笑出来,就好像是和他在研究院的走廊里,走了个对撞,彼此熟识的打招呼。
老太太顿时沉了脸,觉得黎容实在太不懂礼数,江维德的年纪比他父母都大,他却连点小辈的姿态都没有。
她想教训几句,可黎容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那种我行我素的作风,不仅丢他父母的脸,还丢整个顾家的脸。
江维德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黎容脸上毫无沉痛,让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安慰,他正在踌躇,又有人走了进来。
来的人黎容完全不认识。
那人年纪大概与江维德一般,但是十分清瘦,颧骨突出,两颊向内凹陷,皮肤松弛的贴在骨头上,眉骨上方,有一处很显眼的红色胎记。
年纪大的人如果太瘦就显得苍老疲惫,但这人难得的精神,双目比江维德还炯炯有神,只是他明明腿脚利索的很,手里却拄着一支棕黑色的拐杖。
他穿着身黑色中山装,扣子得体的系到最上方,胸口的兜里,还插着一根用过许多年的钢笔。
穿着简单,打扮简单,长相普通,个子还矮。无论放在哪个人堆里,这人都太过不起眼,以至于就连习惯攀附关系的顾兆年,对他都没有多热情。
倒是江维德向后撤了两步,跟黎容拉开距离,给后面这人让地方。
顾兆年问道:“您……”
来人一弯眼睛,就是一副和蔼可亲笑眯眯的模样。
“我叫张昭和,也是A大生化院的,跟黎教授曾经在一个教学楼里工作,他教过我带的班级,听人说黎教授今天办事儿,我赶紧过来一趟,幸好没错过。”
“啊。”顾兆年立刻兴致缺缺。
他给A大校长当司机多年,对A大的人事最了解不过。
A大生化院每年招六到八个班级,每个班级都有个讲师作为带班老师,讲师只给学生上入门基础课,后面的专业课都是交给黎清立这样有国外深造背景的教授的。
这人这么大年纪了,也还是个代班讲师,说明在学术上完全没有成就,基本就是仗着资历,在A大混日子。
而且他说连葬礼时间都是听来的,说明根本和黎清立顾浓也不是好友。
顾兆年当然拿不出对待江维德那种热情。
黎容倒是听说过这个人。
A大入学后会有一个分班考试,班级按照笔试面试成绩分配,排名靠前的一班可以获得学校更多的奖学金和出国交流资源,配备的老师也全是精英。
张昭和带的,永远是大家花钱托关系也想跳出来的最后一个班。
据说他脾气不错,和蔼可亲,给分也高,但是完全不会管理班级,也根本没什么学术根基,他的课上,出勤率永远不足40%,而来的人也懒得听课,吃零食玩手机聊天打闹的都有,张昭和就像被浆糊塞住了耳朵,自己讲自己的,和学生仿佛身处互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即便这样,他也不忍心给那些缺勤的学生记不及格。
大家私下里都说,张昭和人是好人,就是在他班里,容易养成个废物。
勤奋优异如黎容,上一世自然是和他没有交集的。
张昭和放下拐杖,虔诚的鞠了一躬,闭着眼,嘴里叨咕了很久。
等他再一睁开眼,双眼已经泛着泪光。
他嘴唇颤抖,还想再对着灵堂说些什么,顾兆年却热情的向后迎去。
“李教授,您也来了。”
张昭和就像在课堂上被学生忽略一样,被顾家的亲戚朋友一同忽略了。
但大概是早就练出了强大的心态,他硬是嘟囔完自己想说的,才自顾自的退到不起眼的角落。
李白守一边擦着额头的雨珠,一边在门口的脚垫上蹭去鞋上的泥土。
他谦虚的朝顾兆年摆手,示意顾兆年不用太过在意自己,可又慢悠悠的清理着鞋上的污垢,恨不得把灵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黎容收回落在张昭和脸上的目光,稍微眯眼,静静的望着李白守。
李白守总算把一双皮鞋擦的干净整洁,然后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服,听着胸脯走了进来。
他的余光暼到了站在一旁的江维德,又默默的把目光扭开了,让刚准备跟他点头示意的江维德略显尴尬。
张昭和就更不起眼了,甚至配不上李白守一个重视的目光。
黎容一直知道,李白守嫉妒黎清立,也嫉妒江维德,他嫉妒一切学术成就高于他,在科研道路上走的比他通顺的人。
如果他真的拿到了黎清立的那份假说,他在红娑研究院的地位就要仅次于江维德了。
可惜这辈子,他拿不到了。
李白守浑然不觉,他只当是某些民间组织为了找茬,盯调查组盯得紧,他一时半会找不到时机取硬盘。
等再过段日子,蓝枢的人撤了,事情平息了,调查组也不严了,他身为黎清立昔日的同事,查看一下硬盘还不是轻而易举。
黎清立实在是不设防,偏偏在出事之前,还跟他透露过,提出的新假说逻辑捋顺了,只等着再复盘一边,调整细节就可以写出论文发表了。
他一方面嫉妒黎清立,一方面又极度相信黎清立的水平。
能让黎清立这么重视,一定是很轰动的研究成果。
黎容勾了勾唇。
峰光文化公司给他父母造的那些谣言还历历在目,李白守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灵堂,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李白守发现黎容在冲他笑,笑意里却没什么友善的意思,他不免皱了皱眉,感受到了非常不适的冒犯。
但现场人多,又是在黎清立和顾浓的灵堂,他不好发作。
李白守快速的鞠了一躬,长叹一口气,声音颤抖:“老黎,我来看你了!”
黎容轻挑眉,抬手指了指墙上的警示牌:“您小点声,别在神圣的地方大声说话。”他又坦荡无辜的看向老太太,“是吧,外婆。”
李白守:“……”
李白守刚调动起的情绪被贸然打断,就像胸口堵了块棉花,闷闷的不上不下。
老太太气的血压飙升,用手抵着额头,深深喘气。
一旁的表姑赶紧扶住老太太,用责备的眼神瞪向黎容。
李白守强压下怒意,调整好表情,放低了音量:“老黎,你安息吧,你家里的事,有需要的,我一定责无旁贷,你未完成的科研事业,我会替你继续下去……”
李白守比任何人都情真意切,絮絮叨叨了好久,久得让顾兆年都开始不好意思。
他只当李白守是黎清立顾浓很亲密的朋友。
但这话听在黎容耳中,却有了意味深长的味道。
黎容走上前去,眼眸微敛,平静的打量着李白守的侧脸,几秒后,才轻飘飘道:“除了科研事业,我父母在鱼洲资助的特殊学校,你也能帮忙继续下去吧?”
李白守看了黎容一眼,目光对视一瞬,他轻蔑的瞥开了眼,硬邦邦道:“我自然是积极投身公益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我辈的责任。”
他对黎容的印象并不好,上次见面,他揣着一副笑脸,但黎容却对他毫无半点尊重,甚至对黎清立和顾浓的死好像也不怎么上心,完全一副被养歪了的纨绔子弟模样。
也不知道以前黎清立是怎么夸出口的。
黎容眉头稍蹙,别有深意的盯着李白守。
李白守却不将他一个高中生放在眼里。
李白守扭头看向了对他最热情的顾兆年:“我实验室还有项目要忙,学生们也都等着,要快赶回去了,唉,科学的脚步,是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说这话,有故意刺激黎容,报复黎容对他没礼貌的意思。
黎清立和顾浓已经没了,但他还平稳的走在科研路上。
赢得一时又怎样,黎清立的学术成就,也就到此为止了。
黎容但笑不语。
李白守此刻壮志雄心,却根本不知道,未来的六年,他都陷在黎清立这篇假说里,绞尽脑汁的研究如何把黎清立提出的假说实现,再没做出更伟大的成就。
他一直,也没比过黎清立。
李白守趾高气昂的走了,他走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吊唁,葬礼断断续续,办到了下午。
黎容已经浑身冰凉,嘴唇冻的发紫。
直到山间雾气消散,乌云褪去,阳光清冷的洒向泥泞洼地,他才目送走最后一个宾客。
老太太对他的态度极度不满意,刚准备关起门来指责他两句,黎容已经不管不顾的迈步往外走,根本没再搭理她。
老太太不敢在教堂大声喧哗,只好用气声叫他:“你还没去你父母墓前拜一拜!”
黎容恍若未闻。
他并不想去,那个建在偏僻的边角,不远处就是丛生杂草的墓。
他父母活着的时候堂堂正正,死后也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等幕后黑手付出代价,等全部真相公之于众那天,他会亲自接他们离开。
黎容刚走出教堂,却不由得顿住脚步。
岑崤站在教堂外唯一的一条公路边上,穿着笔挺肃穆的西装,摘掉了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锁骨链,臂弯里夹着一件蓬松厚实的羽绒衣。
黎容张着嘴,把刚到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岑崤是什么时候到的,又在外面站了多久,但岑崤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不远不近的站着,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黎容眼睑轻颤,轻轻摇头。
这人,不是说不来吗?
当然他问的时候,也不是诚心想让岑崤来。
毕竟他和岑崤一团乱麻的关系,也不想让父母这么早知道。
黎容走到他的车边,还没说话,牙齿就轻轻打颤。
岑崤一皱眉,很自然的抖开羽绒衣,裹在了黎容身上:“怎么冻成这样。”
岑崤的外套穿在黎容身上要大一点,不过正好,能遮住膝盖,一瞬间挡住了绝大部分凉气。
黎容的四肢早就没什么知觉了,他缩了缩脖子,低着头重重的的咳嗽两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什么时候来的?”
“不记得了。”岑崤一边应着,一边拉开车门,把裹成一团的黎容塞了进去。
车内开着暖气,热风扑面,黎容冰凉的脸颊上瞬间挂上一层细小的水珠。
黎容直接将双手贴在空调口,反复揉搓,活动冻僵的关节。
他低垂着眼,知道以岑崤的习惯,不可能不记得准确时间,他说不记得,大概是一早就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岑崤特意赶过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不然他父母葬礼到的都是红娑的人,岑崤应该会避嫌。
岑崤关好车门,扭头看了黎容一眼,莫名其妙问:“什么消息?”
黎容微怔,回望过去,眼神略显迷茫。
没听到什么消息,那为什么过来?
当然他这句话是在心里问的,并没说出口。
岑崤皱了下眉:“出事了?”
黎容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他抱紧身上的羽绒衣,歪着头轻嗅了一下,语气说不出的柔软:“多亏你的暖气和衣服,不然等我打到车,大概要直接去医院了。”
衣服上,不是他上一世不喜欢的烟味,而是淡淡的栀香。
第34章
黎容在车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他用余光看了看岑崤,岑崤已经热的流汗了,汗液沿着鬓角往下滑,掠过脖颈,一路没入衣领中。
天际是拨云见日,一片柠檬黄色,稀疏绵长的云被拉成起伏的丝带,透过挡风玻璃的日光将岑崤脖子上的水痕照的闪闪发亮。
黎容的心情就像终于放晴的天气,莫名好了许多。
他突然意识到,他是那么期待岑崤的出现。
黎容抖了抖袖子,把一只手从袖口伸出来,掀开扶手箱,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来。
他随意将纸巾叠了叠,抬手去擦岑崤脖子上的汗。
对他来说暖烘烘的温度,实在是辛苦岑崤了。
纸张刚碰到岑崤的皮肤,他就感到岑崤的肌肉下意识绷紧了。
黎容抿唇掩去笑意,垂着眼眸,仔细将岑崤颈间的汗水悉数擦干净,这期间少不了要碰到岑崤的喉结,锁骨,还有锁骨之间柔软的颈窝。
他其实从没这么细致的碰过岑崤,虽然他明知道岑崤的身材很好,看起来也赏心悦目。
他也不是真的没有人情味,上辈子岑崤欺辱他的时候他记得,岑崤对他好的时候他也记得。
他第一次察觉到岑崤对他有感情,是有次简复从国外带回来一箱叫‘杜古’的果子。
简复是拿给岑崤尝鲜的,岑崤直接交代家里打扫的阿姨搬回去。
黎容看这果子外表长的其貌不扬,也没当回事,以为是阿姨从老家带来的特产。
他随手剥了一个,土黄色的外皮里面像荔枝肉,晶莹剔透,甜中微酸,还很好吃。
那天他大约午餐吃得少,就一口气吃了七八个。
阿姨见他难得有喜欢的东西,喜气洋洋的跟岑崤汇报,问还有没有,最好再拿回来点。
岑崤差人在A市的水果店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想吃只能等外地邮寄。
于是家里那箱‘杜古’,岑崤一个也没碰。
黎容当乡下特产稀里糊涂吃完了,等没有了一问阿姨,才知道是简复从国外直接带的成熟果子。
哪怕当时他们有认识的人脉,但办理手续也是相当繁复,需要还人情的。
岑崤从没跟他说过。
车开到红灯前,岑崤停了车。
黎容回神,眼神从岑崤的脖颈上移开:“我不冷了,你把空调关了吧。”
他刚想抽回手,岑崤却松开方向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岑崤眸色深沉,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黎容:“我倒是更热了。”
黎容感受到手腕上的力度,抬眸和岑崤对视,喉结轻轻滚了一下:“有多热?”
岑崤的羽绒衣对他来说过长,所以岑崤一抓他的手腕,两人的手都被袖子罩住了大半。
这种隐藏在不为人知的空间里的触碰,暧昧又微妙。
黎容倒是很久,没跟岑崤有过亲密行为了。
他很快放松了手腕的力道,任由岑崤攥着,眼底氤氲着毫不掩饰的‘招惹’。
窗户上挂着的水珠在日光照耀下粼粼闪烁,气氛也烘托的刚刚好。
滴滴——
后面车的喇叭聒噪的响了起来。
岑崤的动作一顿,才看到路口已经变灯,后面等的不耐烦,接二连三的催他。
黎容轻咳一声,眼中含笑,扭开了头。
岑崤只好松开他的手,面色不悦的发动车,一脚油门冲过了路口。
空调被黎容关掉,车内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
黎容看着面前高低起伏的路面,认真道:“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嗯?”岑崤应他一声,转头将车开进了更繁华的路段。
黎容眉头微蹙,舌尖轻扫了一下嘴唇,缓缓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在葬礼上,我觉得李白守不知道筷曰鱼州的事。”
岑崤暼了他一眼,问:“怎么看出来的?”
黎容喃喃道:“我今天在他面前提到鱼州,李白守给我的反应,好像他并不了解。我很早就知道他嫉妒我爸爸,一直想要在学术成就上超越我爸,他这人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天赋有限,又爱走邪门歪道。但他不善于隐藏情绪,他的喜恶都十分外放,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我曾经跟他说手稿的事,他明显心虚,表情僵硬,笑的也不自然,而且生怕我察觉什么,找了理由就逃了。但这次,李白守却理直气壮,提起捐款眼神也没有躲闪一下。”
所以很奇怪,原本他们已经笃定,媒体账号的很多谣言是李白守源于嫉妒搞出来的,但有没有可能,李白守真的和这事儿没有关系呢?
李白守虽然坏,但他唯一追求的就是事业上超越黎清立,在黎清立已经去世的情况下,他还有必要继续抹黑黎清立吗?
或者是刘檀芝为了帮丈夫,私下背着李白守做的?
这也很牵强,因为李白守在黎清立顾浓出事后,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割席,甚至还跑到葬礼上,张口闭口的叫老黎,虽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前来炫耀,但未免太过张扬。
刘檀芝自己做了那些事,总该提醒李白守避嫌,省得被人查过来。
岑崤却问:“李白守找你聊过手稿的事,什么时候?”
黎容瞬间清醒,眼睛不自然的快速眨了两下。
他忘了,岑崤不知道这件事。
他如果告诉岑崤,让蓝枢盯着调查组是因为李白守来要过手稿,那等论文发表出来,岑崤一定能怀疑到他身上。
一个高中生是肯定写不出那样的论文的,他势必要解释自己重生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麻烦,上一世的任何一件事拉到现在讨论,都将是一团乱麻。
以前他不必忌惮,是因为他对岑崤只有纯粹的利用,又或者利用的心态大于一切,至于岑崤会怎样,他根本不关心。
但现在……岑崤和上一世有些不同,他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要怎么说,上一世他们离心离德,相互隐瞒,最后他被人毒死在实验室,连试验结果都没看到。
他该怎么讲,他曾经无数次想杀了岑崤,要不是不知道怎么开保险栓,岑崤就倒在了他的枪口下。
他又要怎么解释,岑崤对他做的那些事,他并非毫无介怀,但同时又有点喜欢现在的岑崤的心态。
有些事挑明了,关系可能就变质了。
所以,哪怕他察觉到疑惑的地方,也并不想找岑崤解惑。
不能说,是因为还没到非说不可的地步。
聪明人的世界,难得糊涂。
好在岑崤并未执着于这件事,市内路段限速,他把车速放缓,继续道:“还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黎容很快遮掩好情绪,表情恢复如初,就像已经忘记了岑崤刚刚的问题。
岑崤直白道:“你对江维德有了解吗?”
黎容:“……”
他自然是有的。
江维德毕竟做了他两年的导师,他不仅了解江维德的科研水平,甚至还了解江维德的生活习惯。
黎容调整了一下措辞:“我…父母说江教授是个不错的人,学术成就很高,比较踏实古板,也没想着利用专利开公司,就一门心思在红娑研究院搞科研,带新生,他手下的学生,几乎都是红娑研究院的中坚力量,相信不出十年,他就是红娑的院长了。”
岑崤:“嗯,听起来倒是比胡育明靠谱多了。”
黎容勾了勾唇,轻笑:“四区会长啊。”
江维德的确是看不惯胡育明,每次提起来,都能气的手指发抖,指责胡育明管理的商会玷污了科研环境。
岑崤淡声道:“一个醉心于科研,不为金钱所惑,明明地位斐然还能谦逊礼让的人,在道德上确实超过胡育明一大截。”
“嗯?”黎容皱眉,补充道,“也没有那么夸张,江……教授有时脾气还是很大的,没有哪个科学家真是圣人,造神难,毁神容易。”
他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初黎清立和顾浓要开医疗器械公司,A大乃至红娑研究院有很多人不认可,觉得他们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科研上。
但黎清立觉得市场混乱,与其让质量参差不齐的医疗用品在市面上流通,还不如自己做良心的。
他和顾浓的工资已经足够家里开销,所以做公司也并不是为了利益,他只是有一颗,济世救人的心。
可惜结果并不好。
岑崤漫不经心道:“张昭和是个什么身份,你我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江维德居然对他客客气气,甚至主动让开了位置。红娑研究院果然和联合商会不一样,在我们那儿,李白守的态度才算正常。”
黎容一怔:“你看到了?”
他没太注意张昭和,李白守一来,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他对李白守心存恨意,所以大脑自动忽略了别的人。
但岑崤却能看到他忽略的地方。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或许江维德和张昭和认识,或许江维德对和他年龄差不多的人本就客气,或许江维德刚好无话可说,正要退后。
黎容笑笑:“所以你们蓝枢凭什么看不起红娑。”
他只是一句玩笑话,群体之间互不认同,存在纷争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也没觉得蓝枢的风格有什么不对。
但岑崤却正经道:“联合商会最初成立的初衷,是为了还红娑研究院这类组织一片净土。因为总有些蝇营狗苟,龌龊不堪的交易腐蚀人心,总有些严苛冰冷的制度,维持秩序的法则需要遵守,商会惩治黑心企业的同时,当然会扶持一些有良心有实力的好人,蓝枢守住人间,红娑才能高悬云端。”
黎容也听父母提到过这种说法,他笑中带着讽刺:“可惜很多人早已经忘了。”
岑崤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太阳逐渐下坠,耀眼的柠檬黄也变成了温和的橙红色。
车进了市中心,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堵的厉害。
黎容中午没吃饭,此刻看着道路两旁的门店炊烟袅袅,胃里酸的难受。
他捂着胃,看了看路段,按现在拥堵的水平,要开到学校宿舍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岑崤问:“胃疼?”
黎容摇摇头,转过脸来看向岑崤,真诚道:“你觉得路边摊能好吃吗?”
岑崤:“……”
黎容没吃过,他可吃过,毕竟萧沐然不养生也不管他。
黎容咽了咽口水,抬手一指车窗外热气腾腾汤汁四溅的肉夹馍:“你好奇吗,想尝尝吗?”
岑崤勉为其难:“……想。”
黎容解开温暖的羽绒衣,从怀里掏出手机,跃跃欲试:“我帮你买两个。”
他趁着车堵在路上,前后看了看,推开了车门。
岑崤无奈,冲着他的背影喊:“不许放辣椒。”
第35章
岑崤拐出了拥堵的巷子,上了一条车辆少的路,在一间机关单位门口停了车。
黎容怕汤汁滴到衣服上,不肯在车上吃,等停了车,他开着车门,躬着身,撕开包装纸慢条斯理的咬。
外头不算暖和,其实他本不该就这么吃,但他实在饿了,也顾不了那么多。
岑崤拿着肉夹馍在一边看,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类面食,而且里面又没放辣。
不过看黎容吃的津津有味,他突然也有了食欲。
他解开包装,默默咬了一口。
要多在意一个人,才会连饮食习惯都为了他改变呢?-
十一月上旬,黎容再次去A大喷泉广场闲逛,戴了那条蓝色的围巾。
天气还没彻底冷下来,每天来这里遛狗散步,感受高校氛围的人依旧不少。
导游扶着腰间的小型扩音器,给旅游团的大爷大妈和带孩子的年轻夫妇讲解。
“大家往这边走,我们脚下站着的就是著名的A大了,这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高等学府……”
“给大家半个小时的时间拍照,注意不要影响到学生活动。”
今天正赶上广场有换书活动,书摊从食堂门口一路摆到了喷泉边,来往的学生凑在摊位边挑选,选到自己喜欢的书,就拿自己手里的跟人家交换。
黎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被顾浓带着来参加过。
他拿的是一本年头很久,背过好几年的儿童版《资治通鉴》,走了一圈下来,交换了七个摊位,最后换到一整套Penguin Classics系列首版书。
两本书的收藏价值天壤之别,他抱到黎清立的办公室,摆在桌面上,扬起下巴,颇得意的跟黎清立炫耀。
就连黎清立也啧啧称奇,虽然每年都有人利用规则淘到价值不菲的收藏书,但往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挑选,还要跟摊主磨破嘴皮子。
从没人短短一上午就能换回性价比如此高的藏品。
黎清立小心翼翼的翻了几页,确认是最初出版的正品书,而且保存的格外完整,全套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当初的购买价就已经很高了。
等黎容下楼去买鲜榨橙汁,黎清立忍不住问顾浓:“你知道我喜欢藏书,偷偷买下的?”
顾浓神秘兮兮的摇头,笑盈盈道:“还真不是,就是你儿子一个个换来的,他一早就瞄上了这套,然后问了摊主感兴趣的书,再去别的摊位找,一路换下来,最后就用《唐诗三百首》换到了。”
黎清立抚摸着书皮感叹:“这套书的价值很高的,应该一早就有人盯上,我怎么也想不通人家能留一上午等着他,摊主真的不是你的学生吗?”
顾浓看着黎清立难得困惑的模样,心情颇好:“不是你我的学生,人家是社科院的,平时都在南校区上课,见都没见过我们,你猜猜人家为什么换给他?”
黎清立皱眉苦思,一本正经的问:“难不成真是儿子运气好?”
顾浓笑的很愉悦,伸出手揉了揉黎清立的脸:“小姑娘偷偷跟我说,其实一早那本《唐诗三百首》她就愿意换了,只不过为了逗逗儿子才让他跑了那么多摊位,也没别的原因,她就是觉得儿子长得好看。”
黎容那时还没长开,两颊圆鼓鼓的,初成形状的桃花眼又亮又大,被深秋的冷风一吹,脸红彤彤的,粉妆玉砌,的确是很好看。
黎清立:“……”
这个理由多少有些难以揣摩了,他还真以为黎容无师自通了什么心理学技巧。
顾浓:“我知道吗,我还是挺开心的,至少说明我儿子的出厂设置不错。”
但办公室门口喝着橙汁偷听到的黎容不太开心。
他本以为自己是靠智慧和汗水收获的成果,没想到居然是靠脸。
黎容看着吵吵闹闹的人群,回忆着那些已经不甚清晰的年轻面孔,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时间果然是最强大的滤镜,他曾经把它当作人生滑铁卢事迹里最令人郁闷的一件,现在回想,好像每一帧画面都很美好。
他转过脸,整理了下情绪,迈步走向熟悉的摊位。
车上还是堆着厚厚一沓围脖帽子手套,阿姨自己也带上了亲手织的帽子,她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背过身子躲迎面吹来的北风。
车边挂着的小喇叭代替了她的嗓子,正一遍遍机械性的重复:“围脖手套帽子咧,好用不贵!”
黎容眼中含笑,轻声道:“阿姨。”
“我姓徐,叫徐唐慧。”徐唐慧抬眼看见他,立刻搓了搓手,从厚厚的棉衣里面掏出手机,拽掉一只手套,用指腹点开相册给黎容看,“邮件不让下载,我给你拍下来了,审稿意见,你可以放心了。”
A大是很多国外期刊的重要供稿单位,从A大专属邮箱,通过A大自己的局域网发出的稿件会获得优先审稿权,但A大也格外重视保密性,为了防止研究成果外泄,供稿人必须登陆教职工账号密码,才能用专属邮箱收发邮件。
且邮件如需下载传播,需要获得红娑研究院和A大行政办事处的联合许可。
审稿人对黎容提交的稿件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需要修改的细节并不多,但仍然有些疑问需要他详细解答,不过看语气,基本上他回答完以后,这份稿子就通过等排期了。
黎容轻呼一口气,如释重负:“谢谢,惠姨,没有人盯上你吧?”
徐唐慧摇了摇头,乐道:“我在这儿买东西十年了,又天天往图书馆跑,他们老员工都收过我的手套,看我也都看习惯了,根本不拦着。而且黎老师的账号,现在也没人注意了。”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还能投稿。
黎容点点头:“辛苦您了,那我写完之后再来。”
“哎,等下。”徐唐慧叫住黎容,低头在自己深蓝色的腰包里掏了掏,翻出一个绣工精巧的平安符,她塞进黎容怀里,“你告诉我的黎老师的密码,1117是你的生日吧,还有几天就要到了,姨也不知道送你啥,就织了个平安符,去庙里开了光,不管未来怎么样,你可一定要好好生活。”
黎容手指抚摸着针脚细腻的平安符,睫毛颤了颤,心里涌起一丝酸涩。
“我都……忘了。”
以前觉得生日很有意义,顾浓会亲自给他做蛋糕,黎清立会带他出门拍照。
他有一整套相册,记录了他从出生到十七岁每一年的成长,这本相册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岁,他也再不期待自己的生日-
岑崤将刀锋抵在面前壮汉的动脉,对方屏住呼吸,瞳仁骤缩,平静几秒后,猛的抬起右臂想要反击,岑崤的刀锋又向内推进一寸,左手灵巧的从对方兜里抽出了那张蓝色的纸片。
壮汉见纸片失守,立刻放松了全部力道,抬起双手,示意自己认输。
岑崤撤开刀锋,后退一步,手腕一甩,将刀合上收在掌心。
壮汉大汗淋漓,从台角扯了条毛巾,囫囵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笑道:“你还藏刀,玩阴的啊。”
岑崤将那张蓝色纸片折了折,随意扔进了台下的垃圾桶,勾唇轻笑:“你难道没藏?我只是比你出刀快罢了。”
壮汉是蓝枢九区入门考试的培训教练,历年来带过的学生有二十多个通过了九区的考核,每个要考九区的人,几乎都会来他这里做一下考前测验。
如果他觉得不行,基本上就要开始着手准备明年的考试了。
教练拧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长叹一口气:“没错,九区的宗旨的确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些道德感过强的考生反而容易吃亏,看来岑会长没少教你东西啊。”
岑崤也没反驳他,他从服务人员手里接过自己的外衣,将根本没开刃的小刀往地上一放,朝淋浴室走去。
教练大咧咧往地上一坐,喘着粗气,冲岑崤的背影喊:“哎,你那些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岑崤淡声道:“先处理你自己的吧。”
教练“切”了一声,嘀嘀咕咕:“年纪不大,倒是挺能忍。”
等岑崤离开训练场,关上大门,教练收敛起笑容,朝助理招招手,然后在助理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岑崤走进淋浴室,将训练服尽数脱掉,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
他扫了一眼巨大的镜面,镜子里,尽数映出他身上的伤痕。
左肋被踢到的地方已经一片淤青,哪怕只是呼吸,都带来无法忽视的钝痛。
他忍着痛感,依次按了按肋骨,还好他躲的及时,不然恐怕要去医院了。
除了最严重的肋骨的伤,他背肌上,也是参差错落的摔打痕迹,左手小臂,还有一道在台角边缘碾过的划痕。
他冷静的打开热水,让细密的水流沿着皮肤滑下去,冲掉粘腻的汗,也冲着脆弱刺痛的伤口。
洗好之后,岑崤交了钱,换了身衣服,开车离开了训练场。
就在他离开之后,一份体能数据分析报告传输到了岑擎的办公室。
岑擎挥手让秘书退出去,展开了那份刚刚打印好的报告。
他从头看到尾,深深皱起了眉,眼中带着困惑不解。
报告最后的评估写着——
完全合格,体能成绩超过近十年99%的考生。
岑擎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他还没来得及找专业教练给岑崤培训,还没来得及让岑崤熟悉联合商会各区的办事风格。
如果评估是完全真实的,如果岑崤的文化课也能名列前茅,那意味着岑崤有可能以第一名的成绩,成为九区鬼眼组下某一队的队长。
岑擎面色深沉,将手里的评估报告塞进了碎纸机。
他总觉得,岑崤似乎比他还要着急进九区。
周三。
实验班刚刚结束一场化学随堂测验,一大早班里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
“哎哟我困的要死,答一半都快睡着了。”
“不是我说,这次太难了,完全就跟高考难度不搭边。”
“无所谓,一个小测验而已,我先睡了。”
“我觉得我写的还不错,感觉没以前那么难了。”
“啊……你在班长那儿补课是吧。”
……
林溱趁老师没来,假装去接水,停在了简复桌边。
他悄悄问简复:“后天就是班长的生日,你和……岑崤准备什么礼物了,能给我参考一下吗?”
简复一脸茫然:“什么生日,你怎么知道?”
林溱一顿。
他果然不能对简复抱有希望,思考这么细腻的事情就不是简复的风格。
林溱只好给他解释:“我们学号中间四位不就是自己的生日吗,班长生日在1117,岑崤是0412,你的是0607.”
简复张了张嘴,惊讶道:“这你也记住了?”
林溱无奈摇头:“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吧。”
简复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连我的生日都记住了?”
他以为,林溱跟黎容关系最好,也只把黎容放在心上,毕竟一直帮林溱的就是黎容。
而且他过生日,家里都会找酒店给他办party,跟他关系好的都叫上,所以他提前就会发群通知,他和哥们儿之间不存在谁提前就能记住谁的生日,大家都是自己通知的。
林溱点头,认真说:“朋友不就应该记得吗,我都添加在手机里了,本来打算今天晚自习去步行街转转,就是不知道班长喜欢什么。”
简复觉得挺新奇,这种早早惦记着对方生日,特意逛街准备惊喜的,不都是小女孩们爱做的事吗?
还是搞艺术的就是跟他们不一样?
简复:“我和我哥都不知道,你要买什么干脆给我们也带一份。”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林溱抱着杯子打算走,他真不应该来找简复讨论这种话题。
简复赶紧扯住他的校服,林溱正迈步,拉链猛地下滑弹开,宽大的领子顺着肩膀滑了下去。
林溱:“……”
简复再用点力,就把他衣服给扯掉了。
他认命的退回去,抖了抖肩膀,拉好衣服:“又怎么了?”
简复兴致勃勃:“我跟你一起去,我正好不想上晚自习。”
林溱拗不过他,只好小声吐槽:“我是为了买礼物,你是为了逃课。”
黎容这天倒是心情很好,不过跟即将到来的生日没关系。
他连夜根据修改意见改好了论文,这次发回去基本上就没问题了。
黎容拄着下巴,望着林溱和简复鬼鬼祟祟的背影,喃喃道:“简复什么时候跟林溱关系这么好了,他们说晚上不跟我们一起吃了。”
“谁知道呢。”岑崤垂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化学卷,随手折了折,塞进了桌堂。
卷子上,赫然是杨芬芳亲自写上的满分。
自从上次一模考进了年级前十,岑崤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成绩了,而且最关键的,他成了黎容赚外快的招牌,总不能还不等黎容赚大钱,他就把招牌砸了。
黎容抬手拍了拍岑崤的胳膊:“我们去吃……”
他话还没说完,明显感觉岑崤肌肉一紧,手臂缩了一下,牙齿瞬间的咬合使得下颚绷紧的格外明显。
黎容敏感的一皱眉,目光上下打量岑崤,手指轻轻从岑崤手臂上拿开,谨慎道:“怎么了?”
岑崤轻动了一下小臂,轻描淡写道:“没事,静电。”
黎容没说话,片刻后,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冬天确实比较麻烦。”
他没戳破,但显而易见,岑崤身上有伤。
他拍上去的力道并不大,却能明显看出岑崤的痛感,说明这伤不轻。
明明上周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个周末,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谁敢打蓝枢三区岑会长的儿子?
谁又有本事让岑崤受伤呢?
他脑子里浮现出杨芬芳的话——
“我作为班主任,多少也知道点消息,岑崤想报考第九区,你想想吧。”
他当时想的是,岑崤真进了第九区,对他一定大有帮助。
他相信岑崤也知道。
但现在再回想起杨芬芳这句话,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考前训练对岑崤来说,肯定也不轻松吧。
第36章
过了几个月的高中生活,黎容都差点忘了,岑崤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岑崤大概是永远学不会靠撒娇耍赖,让自己获得优待了。
黎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懒洋洋问:“他们说超市新上的一款速热猪排饭很好吃,你要尝尝吗?”
岑崤表情放松下来,将左臂藏在了桌子下,右手拿起手机:“走吧。”
他正准备起身,黎容的目光在他左臂上一扫,便快速抬起眼,叫住他:“哎,不去食堂了,一股油烟味还得洗外套,就在班里吃吧。”
学校对高三的管制相对宽松,考虑到他们学习压力大,一些明令禁止的规则也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三可以带手机,可以不穿校服,可以留长头发,也可以在班内吃东西,只要收拾干净,没有班主任会管。
岑崤:“都行。”
“你在班里等,我去买回来,外面那么冷没必要都下楼。”黎容立刻接住岑崤的话,利索的站起身,套好外套,将围脖捂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对眼睛。
他看的出来,岑崤光是起身一个动作,表情都不是特别自然,说明身上肯定还有别的伤。
岑崤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坚持,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嗯。”
但一般没必要都下楼的情况,黎容肯定是撺掇简复或者他去的。
黎容将手揣进兜里,摸了摸兜里的零钱。
他莫名有种照顾生病女朋友的错觉。
这场面放在他和岑崤身上,还真是特别。
黎容出了教室,顺着乌泱泱的人流往下走,等他不紧不慢的走到超市门口,才发现里面挤满了人。
原来晚餐时间不光食堂是爆满的,也有很多不愿多花吃饭时间的学生,来超市买点速食品,匆匆回教室一边吃一边赶作业。
黎容艰难的从人群里挤进去,绕到超市中间,抱了两大盒猪排饭出来。
等待付款的人很多,但队伍却站的歪歪扭扭,一堆人挤在柜台边七嘴八舌,收银员也被吵的晕头转向,分不清谁喊了什么。
他的目光随意逡巡一圈,看见人群里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矮个子,耳朵冻的红红的,被几个男生挤得晃晃悠悠,还执着的用并不响亮的声音喊着:“我要两个烤肠,谢谢。”
纪小川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
她高高举着胳膊,垫起脚,企图把自己手里的钱往收银员面前送,参差不齐的厚刘海狼狈的粘在她的太阳穴上,反倒让圆溜溜的大眼睛露了出来。
她已经在收款台前站了很久了,但抢不过别人,也不好意思去抢,只好眼睁睁看着蝗虫过境一样的男同学占了她的位置。
黎容站在队伍里,静静看着。
他身后也有人在吐槽——
“烦死了,超市就不能多开几个收银台吗,每天都挤成一团。”
“节约成本呗,再说也就晚餐时候人多,平时上课哪有人。”
“我看好几个人都不排队,真没有素质,谁的时间不宝贵啊,就他们着急。”
“到时候咱们也别让,让了就没完没了。”
“嗯,你手快一点,我看收银员根本分不清谁先谁后,那女生等半天了都没人理她。”
……
队伍总算排到了黎容,黎容将两份猪排饭放在柜台上,余光暼到纪小川着急的跺了跺脚,气的眼圈都快红了。
他收回目光,刚准备说话,有人在收银台附近拿了盒木糖醇,不想等,直接把钱和糖都甩到了客服面前。
“我就一个糖,先给我算下,很快。”
收银员忙的头昏脑胀,下意识抓他的钱就要帮他结账。
黎容将猪排饭猛地往前一推,声音没什么温度:“你不收我的钱,是打算白送我了吗?”
收银员动作一顿,看着主队伍好像是排到黎容这里了,她有些犹豫。
那男生不太乐意:“我给的钱正好,她收完钱我就拿走了,有这功夫哔哔都能多付一个了。”
黎容没搭理他,直接冲自己身后歪歪扭扭的长排问:“他不排队,你们同意吗?”
“后面排队去!”
“谁不排队,要不要脸,大家都等着呢!”
“不同意,后面去!”
“快点啊,别浪费时间,赶紧排队去!”
“谁素质这么差,哪班的?”
……
男生恼羞成怒,瞪着黎容:“你谁啊,你少他妈上纲上线!”
“哎哎哎,怎么的,你插队你还有理啊,滚后面排着去!”
有人扯住了男生的领子,一用力把他从黎容面前拽走。
黎容目光掠过男生,看到了许宋,之前来找他补过课的。
许宋长的人高马大,看起来多少能唬人,男生立刻气短了一截。
其实许宋自己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插队,反正以他的身板绝对吃不了亏。
但看别人插黎容的队他就不乐意了,他毕竟跟着黎容补了课,成绩也提升不少,黎容对他来说是自己人,他的立场肯定有亲疏远近。
黎容默默放松了手腕。
既然有人出头,那就不用他动手了。
男生敢怒不敢言,他可以跟黎容一个人硬杠,但架不住群情激愤,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在此起彼伏的骂声里把糖一甩,气哄哄的跑了。
收银员捏着男生落在柜台上的钱,表情呆滞。
超市每天晚上都乱成一锅粥,但大家默契的能忍则忍,也没谁会较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带头把插队的同学赶走了。
黎容一带头,加上身后老实排队的人的拥护,那些企图抢前排的人也不敢顶风而上,只好默默站去了队尾。
许宋摸了摸寸头,关切道:“容哥,没事儿吧?”
黎容笑容和煦 :“嗯,没事。”他收回目光,从棉衣兜里掏出钱,冲收银员说,“两份猪排饭,再要两根烤肠。”
这次收银员麻利的给他结算好,又用塑料袋给他装了两根热腾腾的烤肠。
黎容接过烤肠,直接递到了纪小川面前。
纪小川顿时懵了,仰着脸睁大眼睛看向黎容。
黎容努努嘴:“烤肠给你,钱给我。”
纪小川迟钝的接过烤肠,摊开手掌,把自己攥了好半天的四块钱托到黎容眼前。
黎容淡定的接过汗津津的钱,揣进自己兜里:“下次别傻兮兮的站着,找熟人帮忙啊。”
纪小川举着烤肠,用烤肠指着自己的鼻子,晕乎乎问:“我们算是熟人了吗?”
黎容无奈的摇了摇头,把装着猪排饭的塑料袋套在自己手腕上,拨开人群往外走:“我觉得算,你觉得呢?”
纪小川用力抿了抿唇,双眼发亮,小心翼翼道:“算吧?”她顿了顿,用手腕一推厚重的圆框眼镜,又坚定兴奋的补充了一句,“我觉得算吧!”
黎容朝她摆了摆手:“噢,那我先回班级了。”
“好!”纪小川也用力朝他挥了挥手。
黎容不是故意诓纪小川,他走到教学楼下,脚步一停,下意识仰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教室,实验班透明玻璃里时不时掠过奔跑打闹的人影。
人影晃来晃去,偏偏没有岑崤。
他看着窗户拧眉,在夜色掩映下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认命的调了个头,拔腿往医务室走。
顾天来找茬那次,岑崤也给他带了膏药,他只是有礼尚往来的好习惯,不是真的特别在意。
晚间校医院已经下班了,就只有一间医务室开着。
黎容走到门口,敲了敲窗户,叫来打瞌睡的值班医师,将自己的学生卡一放:“我要一管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药膏。”
值班医师上下打量他一眼,皱眉问道:“哪儿伤了?”
学校医务室的药品有国家补助,比外面药店便宜很多,所以购买时卡的也严。
黎容面不改色:“大腿根。”
值班医师:“……”
他把快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给我看看”吞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黎容怎么能伤到那种地方,但确实不太适合看。
两分钟后,黎容将药膏揣进兜里,拎着猪排饭出了医务室。
他刚一进教室,发现岑崤正低头鼓弄手机。
岑崤没察觉到黎容回来,他正给简复回消息。
【简复:哥我告诉你个秘密,后天有人过生日!】
【岑崤:黎容。】
【简复:卧槽你也知道?】
【岑崤:你为什么知道。】
【简复:……我不知道啊,林溱说的,我俩就是去给大熊猫买生日礼物的,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吗?】
【岑崤:都行。】
【简复:别啊,林溱还巴巴的给他选呢,要是他不喜欢多扫兴啊。】
【岑崤:没事,他想要的你们也给不起。】
【简复:……】
简复和林溱一到步行街,就在生日礼物上产生了重大分歧。
林溱想送黎容一幅意境高雅的山水画,他觉得像黎容这样的学霸,肯定充满了文艺细胞和高尚情操。
但简复觉得滑雪板更适合男生,因为他就喜欢滑雪。
林溱懒得跟他争辩,自顾自的要往画室里走,简复硬是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运动品牌店拐。
两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衣衫不整,惹了不少意味深长的目光。
林溱拗不过他,只好跟他去了运动品牌店,结果简复自己挑的不亦乐乎,还不忘口若悬河的给林溱讲解滑雪知识。
林溱听的头昏脑胀,满心绝望,只觉得答应跟简复一起来买礼物的自己是个傻逼。
黎容一歪头,扯开围脖,抖了抖上面潮湿的哈气,把两份猪排饭摆在桌面上。
岑崤立刻放下手机,盖住聊天界面:“怎么这么长时间?”
黎容吸了吸鼻子,递给岑崤一份,自然而然道:“人多啊,排队排了好久。”
岑崤单手撕开包装纸,掀开盖子,正欲起身去接水,就听黎容小声嘀咕:“我去我去,你那……别被烫了。”
岑崤微一挑眉:“我在你眼里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
黎容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向岑崤,勾起唇,气定神闲道:“我心情好的时候。”
他拿过岑崤的饭盒,连跑了两趟,将饭盒装好了水,一份给自己,一份摆在岑崤面前。
速热的猪排饭当然比不上定食店,不过这款的味道的确不错,难得里面的猪排还酥酥脆脆,口感细腻。
黎容低头垂眸,轻咬了一口猪排,又舀了点混合着咖喱汁的米粒。
等咀嚼的差不多了,他突然轻描淡写的说:“要不要去我宿舍看看?”
岑崤右手一停,筷子搭在米饭上,眸色幽深:“你让我去你宿舍?”
流动的空气仿佛有一瞬微妙的凝滞,炙热的目光将抱团的空气烤出一股香甜芬芳的味道,迷的人头晕目眩。
黎容用舌尖舔了舔泛着油光的唇,一只手插在兜里,轻轻摩擦药膏。
他明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怎么话一出口,自己也忍不住想歪了?
不过这话听起来,的确有点像邀请。
他和岑崤纵情了两年,还没试过艰苦朴素的宿舍play。
过于裕富的家境限制了岑崤开拓地图的格局。
黎容拧开保温杯,一本正经的喝了几口水,脸上云淡风轻:“爱去不去。”
但他心里并不平静,他毕竟是个有着丰富经验的成年人,和他一起积累经验的对象又在身边。
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想到不可描述行为也很正常,和岑崤以高中生的身份相处,有时实在过于考验他的演技。
岑崤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没说话,只是夹了一大块猪排嚼。
但黎容知道,他的回答是,去。
第37章
吃过速热饭,正好晚自习铃声打响。
黎容朝简复和林溱的座位暼了一眼,这俩人还没回来,看来是不打算上晚自习了。
林溱能和简复相处融洽,倒是挺让他吃惊的。
林溱以前对谁都忍让三分,脾气好的出奇,但最近一段时间,大概是摸透了简复大咧咧不记仇的个性,有时也忍不住怼简复两句或默默翻个白眼。
简复当然也不放在心上。
杨芬芳踩着高跟鞋,怀里抱着她盯晚自习时必看的《让生活少一些暴躁》,站在门口,微仰着下巴,表情严肃的在班级里逡巡。
她的目光落在简复的空位上,皱眉问道:“简复干什么去了,不知道上课铃打了吗?”
班内同学左顾右看,谁也没注意简复什么时候出去的。
黎容抬起眼看向杨芬芳,神态自然,回答道:“他补课去了。”
高三总复习阶段,不少学生会找校内外老师单独补课,有时候不得不占用晚自习时间,所以基本上每天自习人数都是不全的,不过他们都会提前找杨芬芳请假。
杨芬芳一皱眉,狐疑的看向黎容:“简复补课?他都特招了还补什么课?”
黎容丝毫不惊慌,用胳膊肘推了推岑崤,无辜笑道:“你说呢?”
岑崤骤然被推出来,也只是深深扫了黎容一眼,然后面向杨芬芳一本正经道:“Dan Boneh的密码学协议。”
杨芬芳:“……”她完全听不懂,以防露怯,她也不打算多问。
杨芬芳:“好了,让他下次补课前跟我说一声,别抬腿就跑,还有没有点纪律性了?”
黎容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他真的在学密码学?”
岑崤也将声音放的很轻,嘴唇几乎没动:“编的。”
杨芬芳走到讲台前,将书一放,双手撑着台面,冲班里剩下的同学道:“说到补课,有几个老师跟我说,他们班有同学跟着我班班长上自习,成绩提升很快。
我一直跟你们强调,要多跟学习好的同学讨教,看看人家怎么学习,有什么学习方法,刷了哪些练习题,结果我们班没有一个听进去的,便宜都让别班占了。你们平时多跟班长交流,黎容你也帮帮自己班同学,听见没有。”
黎容莞尔一笑,点头:“好啊,我宿舍门上的广告应该还在论坛流传,大家搜一下【当初都说某人智商税谁交谁傻子,我怎么听说十多个傻子啦?】这个帖子,就能找到。”
岑崤正低头给简复发消息,闻言不由得扯了扯唇角。
班里同学:“……”
杨芬芳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掐断话题:“行了,赶紧自习吧。”
不过杨芬芳倒是提醒黎容了,他还没给这十来个人放假。
黎容在小群里发了个消息——
【今天不用来宿舍找我,有事哦。】
群里断断续续发了几个ok表情包,黎容确认大部分人都收到了,才关掉群聊。
晚自习放学,黎容把背包理了理,单手插进兜里,轻轻攥住那管药膏。
“你应该还没去过学校宿舍。”
岑崤正低头抽桌堂里的卷子,听了黎容的话,他动作一顿,眼皮轻跳一下,随后神色自若道:“嗯,离得有点远。”
黎容微微歪头,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但你倒是知道宿舍条件不错?“
他上一世也住过一段时间的宿舍,他突然想,是不是那时候的岑崤也知道宿舍条件不错?
岑崤单手装完卷子,将包挎在右肩上,垂着左手站起身来,语气平常:“A中学生都知道吧。”
黎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这样啊。”
从教学楼到学生宿舍,要经过一片小树林,一间食堂,和一栋篮球馆。
走路大概十分钟,路上还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流动小报亭,晚上饿了可以来这里买份煎饼。
校园内的路灯很暗,只能勉强看清地面和台阶,地上还落了稀稀拉拉来不及打扫的叶片。
黎容走路不快,慢慢悠悠的,和他上辈子分秒必争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他以前很少关注昏暗的路灯,长着青苔的台阶,潮湿的树干和零散的落叶,他不愿在无意义无收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家庭的变故和岑崤的突然闯入也迫使他必须变得更麻木一点,冷漠一点,不让自己的情感被牵扯。
但这一世发生了很多变化,他逐渐开始享受和习惯这些能取悦他的生活细节。
到了宿舍大门口,黎容望着大堂里那盏明亮的LED灯,微不可见的勾起了唇:“听说以前有男生偷偷带女朋友进来,做了些不可描述的事,给学校造成了特别恶劣的影响,所以宿管阿姨看的特别严,每个学生都要查证件。你没有住宿证,一会儿……”
黎容话音一顿,转过脸,狡黠的看了岑崤一眼。
岑崤喉结轻滚了一下,迎上黎容的目光,丝毫没有退怯,反而别有深意道:“一会儿我就说,我们不是来做那事的。”
黎容笑意渐深,舌尖轻扫过下唇,故意道:“不如我说,我带的是‘男朋友’。”
岑崤先是一怔,但错愕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眼中便又恢复了深沉且难以捉摸的笑:“好啊。”
可惜他们俩出其不意精彩绝伦的点子都没用上,宿管阿姨一看进来的是两个男生,也就抬了下头,半句都没多问。
当然并不打算说到做到的两个人也不遗憾。
到了宿舍,黎容拿出钥匙打开门,抬手按亮了灯。
岑崤从他身侧的空隙迈步进去,嗅到一股洗衣凝珠的淡香味儿。
小阳台上,挂着黎容晾晒的衣服。
宿舍面积的确不小,原本可以住四个人的空间,如今就住黎容一个。
宿舍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学习桌,上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半点杂物都没有。
这大概是黎容赚外快补课的地方。
黎容随手推上门,手指滑到门锁那里一拧,转头对岑崤道:“脱衣服。”
岑崤回头,目光扫过紧锁的大门和黎容撸起的袖子,轻笑:“你说什么?”
这场面有点滑稽。
他被黎容带来宿舍,黎容第一时间锁紧了门,迫不及待的让他脱衣服,倒像是要强迫他做点什么。
黎容背抵在门上,慢悠悠的把那管药膏从兜里抽出来,夹在两指间,语气暧昧道:“你想的那种情况,等我能轻易把你撂倒,或许有可能发生。”
岑崤一看熟悉的跌打药膏,就明白自己身上的伤没瞒过黎容。
其实他也给自己涂过,只是想要完全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岑崤把手抬到领口,手指一扳,解开一枚扣子:“那大概很难发生了。”
他是从小训练的体能,跟黎容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不一样,黎容想要超过他,大概和他想在科研领域超越黎容一样艰难。
黎容眉眼带笑,神神秘秘道:“那可不一定。”
岑崤将外衣脱掉,随意甩在桌面上,又开始解里面的毛衣。
黎容慢慢收敛起笑容,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一寸寸的,观赏不断掀开的风光。
岑崤的腰腹结实柔韧,腹肌随着上臂的抬动逐渐浮现,缓慢绷紧。
他的皮肤是很健康的黄白色,体脂率很低,如果不是那些骇人的伤痕,一定会是很赏心悦目的风景。
黎容不由得轻皱起眉,半点想入非非的念头都没有了。
岑崤的左肋至锁骨下方,都带着断断续续的紫瘀,尤其是肋骨处那一大片痕迹,光是看着浮在皮肤表面的血点,大概也能猜到刚受伤时有多疼痛。
怪不得他连起身都不太自然。
除了胸前的伤,还有背上数不清的跌打痕迹,擦伤,划伤,瘀青,看得出这些伤已经有几天了,因为年轻,身体正在加班加点恢复。
如果是上一世,他们研究组有更好的产品来处理瘀痕,但现在,那药还没生产出来,也就只能用手里这管替代了。
黎容故作轻松的问:“谁把三区太子伤成这样,还想不想活了?”
岑崤淡淡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皮外伤。”
黎容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眸,抠开盒子,拧开了药膏的白色小盖。
如果是去三区,那一定不用受伤了。
三区有岑擎罩着,岑崤做的也是商会管理,企业资格审核的工作,属于既有权力又不用担风险的那种。
出入还有专职司机和助理跟着,风风光光,子承父业。
为什么要去九区呢?
是岑擎怕高处不胜寒,想靠岑崤打通九区的人脉稳固家族势力,还是因为他的原因?
黎容走过去,挤了一点药膏在掌心,蹙眸看了看岑崤的左肋。
他抬起手,手指细长,手掌柔软泛红,药膏被掌心的温度缓缓融化,白的透明。
“我手指有点凉,你忍忍。”
黎容还没碰到岑崤的皮肤,就能感到充满生命力的温度。
他抿了抿唇,将手掌按到岑崤的肋骨上。
岑崤左肋微凉,凉意又很快被他的体温吸纳。
他看到黎容垂着眼睛,睫毛轻卷着,随着心跳的频率一下下颤,柔软的发丝被随意掖在耳后,只有几缕叛逆的,在眉眼前晃悠。
黎容的指尖一如既往的凉,但掌心却是温热的,他动作很轻,在瘀血上一圈圈的按揉,细腻水润的药膏被他擦平涂开,又慢慢吸收进皮肤里。
等药膏消失,黎容的掌心便和他的肋骨相贴,痛感都被酥痒取代了。
岑崤轻吸了一口气,终于按耐不住,一把抓住了黎容的手腕:“下手这么轻,也不怕我当成暗示。”
第38章
黎容眼睑轻颤了一下,唇角抿起些许笑意。
岑崤虚靠在桌边,左腿微微曲起,将身高拉低,和黎容平视。
空气里逐渐酝酿起暧昧的气息,只要他一伸手,就能环住黎容藏在棉衣下的细腰,桌子也是个很好的工具,长度宽度完全够用,高度也正合适。
黎容身上没太多肉,腕骨就硌在他虎口,他的指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黎容的脉搏跳动更快了。
黎容动了动手指,唇边笑意还未消,他抬起眼望着岑崤,眼中带着坏笑,突然手腕用力,掌心朝岑崤淤紫的地方按了下去。
“喜欢疼的早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有这个爱好。”
岑崤倒吸一口冷气。
肋骨这地方本就脆弱,在平常被人一按也不太舒服,更何况他伤的不轻。
岑崤咬牙缓了几秒,等痛感稍退,他突然用右手箍住黎容的腰,左腿轻滑,抵住黎容脚跟,趁黎容下意识后撤被绊的踉跄不稳,他腰腹一用力,拧身将黎容按在了书桌上。
这是很常用的近身格斗技巧,只不过对付别人,他都是很狠摔在地上,但按倒黎容的时候,他用右手小心垫住黎容的腰,不让他硌到桌沿上。
黎容那两年也没有白练,意识到自己下盘不稳,他立刻绷紧了后背,握住岑崤的手臂,将头挺起来,右膝也下意识曲起,时刻准备着攻击。
只不过应激反应之后,他也知道自己没危险,目光闪动一下,便悄然放松了力道,安然将身体的重量都交给桌面,手指在岑崤手臂上一寸寸滑下。
岑崤眯着眼,牙齿轻咬,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真当我有伤就不能……”
他话没说完,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学校宿舍的隔音到底不如正常民宅,只一扇门挡开,室内室外没什么两样。
现在是宿管查寝的时间,为了保证住校学生的安全,宿管阿姨必须每晚清点人数,确认该住宿的都回来了。
宿舍门上的小玻璃窗,就是给阿姨查人用的。
黎容听见阿姨在走廊念叨:“刘明修在不在?哦看到了。”
黎容躺在桌子上,手掌摊开,柔软的头发凌乱散开。
他吐气微喘:“……要查到我了。”
岑崤望着他绵白外衣里暖呼呼的脖颈,棱角细腻的下颚,还有潮湿润红的唇,只觉得口干舌燥,懒得管什么阿姨和校规。
黎容眸中含笑,曲起食指散漫的敲了敲桌面,狡黠道:“反正我名声不好,到时候人家只会说岑会长的儿子跟人在宿舍不可描述,严重影响学校风气。”
岑崤以前受他威胁过一次,知道这不过是黎容的把戏,他轻笑:“我其实并不在意岑会长的名声和学校的风气。”
宿管阿姨低头在刘明修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勾,然后迈步朝黎容房门走来。
顺着玻璃窗的视角,刚好可以看到大书桌的一角,也正好可以看到岑崤的后背。
黎容到底还有些上辈子的后遗症,知道岑崤疯起来不一定在乎后果。
而且他们现在的样子实在是难证清白,岑崤光着上半身,身上还有一片青青紫紫的痕迹。
黎容吞了吞口水,耳朵时刻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他抬起自己沾着药膏的手掌,无辜问道:“还没擦完呢,岑崤你冷不冷,我去给你开空调?”
岑崤轻哼了一声。
宿管阿姨走到黎容门口,先是喊了一声:“黎容?”
“在呢!”黎容赶紧用手肘拄着桌面,勉强支起身子,白色棉衣顺着他肩头滑下去,挂在上臂,静电滋滋啦啦的响了几声。
答完之后,趁着岑崤放松力道,他立刻钻出来,火速给岑崤披上衣服。
阿姨探头一望,看见两个人凑在桌边,黎容的手还抓着衣服,搭在另一人肩上。
阿姨也没多想,在他名字后面画了个勾:“还给人上课呐,早点休息吧。”
她知道黎容家被财产充公,一个高三的孩子还得靠自己赚生活费,怪可怜的,所以在她值班的时候,也会尽可能给黎容提供方便。
黎容用余光暼了暼门口:“是啊,我们马上就‘上’完。”
后两个字,他放低了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等阿姨走了,黎容甩了甩手,半点没有愧疚的意思:“啧,药膏都蹭你衣服上了。”
他情急之下抓岑崤的外衣,不小心把掌心的残余擦到了衣领上。
岑崤扫了一眼领口,目光却看向宿舍门:“宿舍随便给人看的?”
他以前真不清楚,原来那扇小玻璃是专门留给宿舍阿姨检查的,但宿舍住的都是男生,怎么都不太方便。
黎容不情不愿的撇撇嘴:“不然呢,这又不是自己家。”
所以大家也都不敢在宿舍乱摆乱放东西,生怕被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岑崤抖掉衣服,淡声道:“我帮你申请免查,你可以把窗户遮起来。”
黎容满不在乎:“看就看吧,我已经习惯了。”
人就是很能适应环境的生物,哪怕以前觉得再不可思议的事情,真遇到了,也就接受了。
因为无法接受改变的人,都被自然淘汰掉了。
岑崤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不习惯。”
不习惯他穿着睡衣睡眼朦胧的时候被看到,不习惯他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样子被看到,不习惯他那些隐秘却可爱的小毛病被看到。
因为看到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黎容眉头一挑,歪头思忖。
岑崤的语气和上一世很像,他好像很早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但黎容却很久以后才意识到,那些话不是因为吃宋沅沅的醋,而是吃他的。
黎容将悸动默默咽在肚子里,又挤了点药膏涂在手上,在岑崤伤处按揉,这次他下手不轻,将有些发硬的淤血揉开。
岑崤紧绷着肌肉,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黎容擦完了药,将用光的药膏扔进垃圾桶,长出一口气:“好了,你再不回去,你家司机就要等不及了。”
岑崤穿上毛衣,看着黎容用纸擦手心:“我家司机很相信我的自保能力。”
黎容正擦着手,闻言顺嘴道:“是吗,那他肯定不知道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岑崤不动声色的反问:“难道你知道?”
黎容攥拳,将手里的废纸团了团,按在掌心,勾唇轻笑:“你要是想说,我倒是很想知道。”
岑崤恍然:“哦?我还以为你不好奇。”
毕竟黎容一直没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就好像早就知道原因。
黎容静静看着岑崤,无辜的耸耸肩。
他心里倒是蹦出了好几个问题。
九区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鬼眼组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传说中监督整个联合商会不正常商业行为的部门,为什么这次在他爸器械公司的破产事件里销声匿迹了?
因为九区的沉寂,反倒让更多红娑内部人士相信,黎清立和顾浓或许真的有问题。
不然九区一定能查出来什么,他们从不会放过任何心怀鬼胎的人。
岑崤低头,轻嗅了下领口的药香,也不刨根问底。
他伸手捏起一根掉落在黎容肩头的碎发,掐在指尖:“记得挡窗户。”-
次日早自习,杨芬芳在班里检查卫生,走到林溱桌边,她敲敲林溱的桌面,语重心长道:“虽然你是艺考,但文化课也很重要,你还是尽量不要耽误晚自习的时间补课,我看你昨天放学就走了,连书包都没拿,我跟你父母说了。”
林溱赶紧站起来,低头认错:“是,我以后尽量调整时间。”
他真的有苦难言。
要不是简复,他肯定能早早回来,也不会被父母发现他逃了晚自习。
现在他父母认为他心思野了,不把学习当回事了,整整唠叨了他两个小时。
他本来只想买幅画,是简复非要拉着他看滑雪板,看了一圈还不行,非得让他到室内滑雪场体验一下。
简复迫不及待的安利自己的爱好,林溱只好勉为其难的陪着。
可惜滑雪实在太难掌握,林溱一踩上去就摇摇欲坠,他几乎没有几次是滑下去的,大部分时间是摔下去的。
简复水平高,压着板,蹲在他摔倒的地方幸灾乐祸。
“不是吧小明星,平衡这么差,怎么学的跳舞啊。”
林溱头发上领子里沾的都是雪沫,耳朵和脖子也冻的通红。
他没有简复那么牙尖嘴利,最后干脆往雪地里一坐,将板甩到一边,拒绝合作了。
简复发现自己的激将法起了反作用,对方彻底打消了滑雪的念头。
他皱着眉,拽拽林溱的衣服,语气放软了点:“哎,你这就不行了?就算黎容不一定喜欢滑雪,你想进的娱乐圈可不少人喜欢呢,你总得了解点啊,要不然社交场上人家聊天你都插不进嘴。”
林溱气哄哄道:“你又知道了。”
简复“啧”了一声,莫名其妙嘟囔:“你最近脾气怎么越来越大呢。”
最后还是听林溱的,他们赶在店铺关门之前买下了那幅画。
简复懒得自己想,他花钱帮画裱了个框,就当这礼物是他们一起送的。
黎容用余光看了一眼林溱,暗自摇头:“哎,林溱以前可从来没被老师批评过,自从跟我们混在一起,被点名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岑崤轻“呵”一声,不咸不淡道:“他是你拉进来的,跟我无关。”
黎容上下打量他,忍俊不禁:“你不会……吃林溱的醋吧?”
他难以想象岑崤会有这么幼稚的心态,不过好像每次他提起林溱,岑崤总会有点反应。
这种情况大概是从林溱给他送那瓶热牛奶开始。
岑崤嗤笑:“我,吃他的醋?”
黎容用肩膀撞撞岑崤,小声呢喃:“我不是也对你挺好的吗,我还特意给你上药。”
岑崤低头翻着教材,崭新的书页在他指尖哗啦啦划过,看得出来他的心思也不在学习上。
岑崤轻飘飘跟了一句:“我没给你上过?”
黎容将胳膊越过两人之间的三八线,手扣在岑崤书上,指尖碰了碰岑崤的手背:“我只给你夹了炒河粉,别人可都没有。”
岑崤眼眸一抬,将书合上,反问:“我给别人喂过煮红薯?”
无声的磁场在两人之间拉锯,虽然是个幼稚无比的比赛,但似乎输掉的那个会莫名理亏。
哪怕心智再成熟的人,牵扯到感情这回事,都不得不将智商拉到平均线以下。
早自习铃声刺耳的拉响,杨芬芳转身出了教室,简复没心没肺的冲到岑崤桌边:“聊啥呢聊啥呢,加我一个!”
黎容按了按眉心,默默拿过保温杯,咕嘟咕嘟喝水。
岑崤低下头,再次把教材翻了起来 。
第39章
十七号那天正好周五,黎容心情不错,不过这跟他的生日无关,而是因为他来上学之前,慧姨告诉他,审稿人已经给了回复,论文通过,就等排期了。
这几乎是黎容过审最顺利的一篇论文,哪怕他在同龄人之中已经是佼佼者,哪怕他的学术成就甚至超过了很多前辈,他仍然也会被审稿人虐的死去活来。
这也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父亲的学术天赋,仅仅是一份手稿假说,里面的逻辑,内容,数据分析都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以至于审稿人给的意见,更多是礼貌的寻求解惑,而不是一贯强硬的质疑。
他父母在他踏入这个领域前就离开了,那些未发表的研究和正在进行的项目也在他们信誉受损后一并封存,黎容接触这个专业后,也只能看到那些编入教材的,早已有些过时的成果。
他曾经知道父母优秀,招致很多人嫉妒,但这种知道并没有太多实感,在他心里,大概就跟崔明洋看不惯他考年级第一一样。
但现在,他真切明白了,诸如李白守这种人,长久以来体会的是怎样难望其项背的焦灼。
这种焦灼无法消解,无法治愈,就像一颗毒瘤长在心里,只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愈加溃烂。
只要那个人还活着,那么生活就像一座无休止的炼狱,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有那样风光霁月的人存在,肮脏的灵魂注定深埋地底。
黎容在食堂吃了平时吃惯的清汤小菜后,破天荒多买了一个菠萝油。
他觉得,大脑和口腹需要一同体会甜丝丝快要溢出来的满足感。
早自习上,趁着杨芬芳不注意,他撕开菠萝油,慢悠悠的往嘴里填,直撑的胃开始鼓胀泛酸。
一下课,简复神神秘秘的朝岑崤招了招手,故意大声道:“哥你出来一下,问你点事儿。”
岑崤皱了皱眉,但看简复煞有介事的样子,还是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过去了。
简复一把拽住岑崤的胳膊,把他往教室外拉。
岑崤单手插着兜,被强硬拽出了班级。
没过一会儿,林溱也低着头,一脸严肃的走了出去。
黎容一边揉着胃一边呆呆的望向教室门口,半晌,他无奈的摇摇头:“搞生日惊喜就不要让我看出来啊……”
不过他又觉得,身边人能如此充满活力也是一种幸福。
与此同时,岑崤背抵着墙,眼神略带嫌弃的看着简复:“想弄生日惊喜就别让人看出来行吗?”
简复蓦然睁大眼睛,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林溱,又转过来看着岑崤:“卧槽你怎么知道?”
岑崤轻叹,用手背敲了敲教室墙壁:“不光我知道,你以为他看不出来?”
简复哽住,过了几秒心虚道:“咱俩以前经常同出同进的,我叫你出来多正常啊,谁会轻易往惊喜上想,再说了,我是给人搞惊喜的人吗?”
岑崤扫了一眼林溱:“我们三个凑在一起聊的事情会和他无关?”
林溱偷偷吐了吐舌头,弱弱道:“班长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其实我能感觉出来,他变了很多,他以前冷冰冰的很少笑,现在却总是笑,还常说些鼓舞别人的话。
唉,你们说人要是真的无忧无虑,又怎么可能把那些话挂在嘴边上,他必须说服自己世界没那么差,才能期待有天可以得到公平的对待。”
简复本来没什么感觉,生日找一些朋友嗨一下,对他来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但林溱说完,他总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这么多愁善感啊?”
林溱看向简复,绷了下唇,无奈道:“你不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生哲理和心灵鸡汤都是人类为了疗伤创造出来的吗?”
简复悻悻道:“我从来不看那些东西,思考那么多我脑袋疼。”
和他们相比,岑崤的情绪稳定的多,他的目光在简复和林溱之间环视,然后问:“你们打算弄什么?”
简复抬起手指了指林溱,努嘴:“你问他。”
林溱总算提起了兴致,他眼睛发亮,抬起胳膊开始比划:“我和简复包了一个影厅,打算骗班长来看喜剧电影,其实蛋糕已经准备好了,等电影结束灯一亮,我们就把蛋糕推进来!
还有给他准备的礼物,都在座位下藏着,等唱完生日快乐歌再送给他。我本来想着,最好影院墙上也挂点横幅,不过这个现在好像来不及了……
虽然这方法听起来挺俗的,但是特别管用,我们专业培训的老师说了,明星里搞这种惊喜的都特别多。”
简复稍稍扬起下巴,强调自己的功劳:“蛋糕是我找咱们常吃那家定制的,影院也是我联系的,怎么样?”
岑崤凝眉,片刻后点点头,抬手拍了拍简复的肩膀:“行,给你报销。”
简复摆摆手,无所谓道:“我也不差那点钱,关健礼物得提前放过去,林溱那画他让人直接邮去影院了,哥你买的啥?”
林溱也充满期待的望向岑崤,他心里知道,黎容和岑崤是更亲近些的,而且岑崤的背景深厚,肯定能送班长更出其不意的礼物。
岑崤在他们俩好奇的眼神下顿了几秒,随后坦言:“没买‘东西’。”
简复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迷茫的问了一句:“你没买?”
他觉得他这种看黎容不顺眼的编外人员都陪着忙活了半天,那一开始就不愿意跟黎容拉开距离的岑崤,肯定要搞个大的。
结果居然没准备。
林溱也懵了:“是不够时间吗,要不现在……”
认识了简复,他也能理解,有些人不拘小节,很多时候忘了不代表不重视,有可能就是没那么细腻。
而且高三确实挺忙的,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更不用说同桌的了。
岑崤云淡风轻道:“买不到他喜欢的,也不打算买了。”
简复充分发挥墙头草作风,抓了抓鼻尖,深以为然:“有道理哈,反正这么长时间我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而且他想查清的事,咱们现在也帮不了他,别说咱们了,就连我爸,岑崤他爸都不一定帮的了。”
林溱想辩解,礼物送的是自己的心意,不过他也不敢教育岑崤。
林溱踌躇片刻:“没事,班长应该也不会介意,主要也想大家一起看个电影放松一下,毕竟高三开始就一直连轴转。”
简复转头问林溱:“你没问题吧,你爸妈不是管你特别严吗,能让你出来嗨一晚上?”
林溱笑笑:“今天周五了嘛,我说太累了想休息一下,也正好培训老师今天晚上有约会,课改到明天了。”
简复瞧了瞧岑崤:“这事儿还用跟老杨说么?我觉得不用了,放学咱们就走。”
岑崤:“请假的事我来,你们不用管。”
林溱全然相信岑崤,因为岑崤说的话,杨芬芳一般都不会拒绝。
其实在这个班两年,虽然杨芬芳一直强调公平公正,但他还是能看出来老师对待不同同学的差异。
比如他最近才知道,老杨为了趋利避害,打算让崔明洋取代黎容当班长,后来这事又被岑崤一票否决了。
岑崤回了班级,发现黎容正拄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他,似乎早就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岑崤也不惊讶,黎容的敏锐他早就领教过。
他坐下来,目光落在黎容悠然自得的脸上,问:“晚上去看电影么?”
黎容眨眨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乐不可支的抖了抖肩膀,就连拄着下巴的那只手臂都跟着左摇右晃。
要不是他早就猜到了今晚的目的,他会以为岑崤这句话是约会邀请,还是那种电视剧里笨拙男二的约会邀请。
“噢,行啊。”
但他也不戳破,对准备惊喜的人来说,最扫兴的事就是惊喜被当事人戳破。
岑崤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说不定还在脑海里帮着林溱预演了一遍流程。
但他相信,黎容哪怕已经知道了,还是会在现场表现出出乎意料的样子。
岑崤:“影院在滨湖新城,上完课就去。”
黎容抿了抿唇,眼眸微抬,意味深长道:“那晚上还回得来吗,宿舍那边……”
岑崤沉默片刻,眼中带着并不含蓄的炙热,低声道:“如果是咱们两个看电影,你晚上可能回不来了。”
黎容笑意加深,细薄的眼皮折起一道弧状轮廓,他收回手臂,扭过脸,认真翻起面前还来不及做的卷子,刻意忽略岑崤这句暗示。
其实十八岁生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非比寻常的意义,毕竟他的真实年龄已经快二十四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在宏观意义上,他成年了,可以做些成年人该做的事了。
中午他们一起吃食堂,林溱和简复点的菜都特别简单,一个喝豆腐汤,一个吃寿司,岑崤要了两块披萨,黎容意识到晚上可能有大餐,所以也配合的只喝了一碗鸡蛋羹。
午餐期间,林溱跟大家聊历年艺考的趣事,聊专业课老师告诉他的老艺术家们的花边新闻,简复又把话题扯到篮球,聊球星聊比赛,但他们绝口不提任何能联想到生日的信息,但就是这种刻意,给黎容的演技带来更大的考验。
他必须加入各种突兀的,明显没话找话的群聊,还要表现出一副完全察觉不出异样的天真。
他只希望时间能赶紧快进到晚上。
终于放学,黎容正举着保温杯喝水,简复插着兜,吊儿郎当的走了过来,他眼睛看着岑崤,余光却扫向黎容。
“唉总算放学了,反正明天也放假,晚上看个电影去?最近有个喜剧片挺火的。”
黎容垂着眼睛,盯着杯沿,恍若未闻的继续喝水。
简复朝岑崤挤眉弄眼,然后歪坐在岑崤桌边,一手撑在黎容桌面上:“哎,你去不去?主角是你同类,大熊猫。”
黎容:“……”
黎容放下杯子,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水珠,淡定道:“去呗,你再问问林溱去不去。”
他这话回的很合逻辑,因为一般有团体活动,他都会问林溱一下。
结果还不等简复反应,林溱已经按安排好的剧情,从后面跑过来,兴致勃勃道:“你们要一起看电影吗,加我一个!”
简复清了清嗓子:“咳……刚准备问你呢,那就一起呗。”
黎容不由得低下头,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
林溱这孩子的演技,确实得好好补课。
岑崤最后敲定:“坐我的车吧。”
黎容这才开始收拾书包,虽然他早就已经把重要的东西揣好了。
车是岑崤家司机开的,带着他们几个,一路到了影院。
黎容已经很久没到过各种娱乐场所了。
不仅是这一世,还有上一世。
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体会普通快乐的能力,只有工作能带给他成就感,只有跟岑崤的抗争,能给他情绪的刺激。
他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不健康的心态里,当作唯独只有他活下来的惩罚。
林溱和简复假模假样的去自动售票机取票,黎容则仰起头,看影院的宣传海报出神。
海报上是一个个英雄样的人物,他们破茧成蝶,浴火重生,所向披靡的解决一切看似命悬一线的难题。
短短两个小时,他就可以看完一个英雄的一生,从绝境到绝处逢生。
有时候他恨不得时间流可以像电影一样迅速,让他早日看到自己的结局。
影院外,爆米花机正在翻炒,冰激淋机也跟着嗡嗡作响。
半大的孩子绕着影厅跑来跑去,尖叫大笑,还有一些成年男女,弓着后背翘着腿,坐在小沙发上,聚精会神的玩手机。
黎容抬手指着上面的海报,歪头问岑崤:“我们要看的是哪个?”
公共场合太过吵闹,岑崤不得不贴近黎容的耳朵,肩撞着他的肩:“简复定了熊猫的动画片,他觉得那个跟你有点联系,不过你要是想换,随时可以,我们包场。”
黎容望着自己从小就很少看的动画片,无奈笑笑,低声嘟囔:“就这样吧,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电影了。”
岑崤挑了下眉,别有深意的看了黎容一眼,然后将视线移到一边,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很多年没看过电影?”
黎容眼皮一跳,眼神闪烁,但很快语气平缓的补充道:“很多年没看过喜欢的电影了。”
“哦。”岑崤轻应了一声。
因为周围太吵,黎容也不知这个语气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林溱和简复取了票回来。
简复:“快快快,都已经开场了,我们还没进去。”
林溱:“臻享厅,五排□□和六排□□,都是最好的位置。”
他们俩带头,风风火火的冲到门口检票。
检票员大概也被提前安排好了,扫了一眼他们的厅,给了他们四个3D眼镜。
“影片已经开始,进入请保持安静。”
黎容低头看了看3D眼镜,心想,这东西大概也是为了干扰他的视线,不让他看到生日惊喜准备的。
臻享厅在影院最里侧,大门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影片的确开始播放了。
黎容冲林溱道:“你和简复坐五排,我和岑崤坐六排。”
林溱回头:“好,咱先把眼镜戴上吧,都开始了。”
黎容知道他怕自己注意到惊喜,所以弯了弯眼睛,低头打开眼镜,挂在了自己鼻梁上。
3D眼镜戴上后,视线的确模糊了一些,余光也被阻挡,好像只有看电影大屏比较清晰。
不过他刚一走进影厅,就嗅到一股淡淡的奶油香。
应该是准备好的蛋糕从这里推走过。
“哎!”黎容走到台阶边,下意识抓住了岑崤的手,影片前奏基调昏暗,室内更是黑的看不清,他差点被绊倒。
“小心台阶。”岑崤下意识握紧他的手,用了些力气,将他扶稳。
黎容感到手指被人攥住,熟悉的温度沿着紧贴的掌心缓慢且坚定的传递过来,在黑暗的掩映下,这种行为也带了些无法言明的亲呢气息。
黎容胸口酥酥麻麻,不由得舔了舔干涩的唇。
迈上了台阶,走到第六排,里面应该是平坦无疑,但他故意没松开岑崤的手。
影片晦明变化,借着微弱的光亮,他能看清,电影院里除了他们并没别人。
他还发现,林溱的眼神不断往最后一排的方向暼,变化的光线在他们脸上留下色彩不一的投影。
所以最后面,大概放着礼物。
简复指着椅背上的座位序号给林溱看,林溱拢着光,摸到方位最好的位置,按下座椅坐了下去。
他还指指简复怀里,示意简复赶紧把眼镜戴上。
黎容在前,岑崤在后,他拉着岑崤,没坐在林溱和简复正后面,反而坐在了最里面靠墙的位置。
反正也不会有别人来,这里的座位都是他们的。
岑崤当然不会有半点异议,在这种环境下,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欣赏黎容的背影。
黎容被牵扯的左臂,白皙微凉的手背,单薄的肩头,隐隐浮现的蝴蝶骨,还有柔软的,微卷在脖颈间的头发。
这样鲜活的,美丽的生命,真实存在在他眼前。
黎容摸到椅子,低头打算坐下,但松弛的3D眼镜却顺着他的鼻梁滑了下去。
他的右手按着椅子,左手被岑崤抓着,猝不及防间,只能倒吸一口气,眼睁睁看着眼镜滑脱。
但眼前却及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托住了下坠的镜框。
黎容下意识闭眼,不由得抿紧了唇,喉结轻滑。
“慢点。”
随着低沉的嗓音,黎容感到岑崤用无名指托住镜框,中指则沿着他的鼻梁,一寸寸,缓慢却暧昧的将眼镜了推回原位。
干燥温热的指腹在他秀挺的鼻梁骨擦过,留下一串微弱的电流,掌心的温度被他清浅的呼吸吹开,落在他些许发凉的脸颊,他甚至分不清闻到的是自己的气息,还是岑崤的味道。
黎容的睫毛不受控的轻颤,他抬起眉眼,透过暗灰的塑料镜片,透过指间的微小缝隙,望向岑崤的脸。
岑崤喉结一滚,掌纹从他唇上划过,好似不经意的,让他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第40章
岑崤慢慢收回了手,黎容直起背,仿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下唇。
电影的立体环绕音形成了很好的屏障,坐在前排的林溱和简复并未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林溱扶着眼镜,神情专注的看着电影,似乎喃喃自语的说了什么。
他毕竟是一只脚踏入这个行业的人,对影片还是很感兴趣的。
电影是简复选的,他对这个喜剧电影有点了解,听到林溱的话,简复立刻喋喋不休的给林溱科普,一边科普还一边指指点点。
林溱一边深吸气一边忍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抬手去捂简复的嘴。
他本来就因为今天搞的惊喜有点紧张,难得被电影分散了一部分注意力,结果简复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叨叨的他心烦意乱,更紧张了。
简复反应灵敏,一歪头躲过林溱的手,得意洋洋道:“还想偷袭我,我也是练过的好吧。”
林溱只能叹气摇头,压低声音劝他:“别说话。”
简复挑了挑眉,突然一伸胳膊,勾住林溱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边带:“我说,你最近脾气怎么这么大,人家大明星都没你脾气大。”
他其实没用力,手上就是朋友之间互相闹着玩的力道。
但林溱毫无防备,也从来没跟人推推搡搡打闹过,贸然被人勾着脖子,他一下子撞在简复胸口,顿时惊得面红耳赤。
林溱用力掰开简复的胳膊,气呼呼道:“你别闹了。”
简复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由得撇了撇嘴。
不得不说,林溱为了艺考练的形体还是很有效的,他其他哥们儿的肩背都很宽厚壮硕,有些是训练训的,有些是健身健的,但林溱的筋骨就很柔韧舒展,倒也不是弱不禁风,是那种每寸肌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的赏心悦目。
简复心里默默感叹,要当明星的果然和他们不一样。
黎容收回看向林溱和简复的目光,朝大荧幕上望了一眼。
他对喜剧动画实在提不起兴趣,而且又错过了开篇的背景介绍,盯着上面那只熊猫上蹿下跳一会儿,他就有点没耐心了。
黎容用只有他和岑崤能听到的声音问:“蛋糕是不是放在安全通道,我闻到奶油香了。”
岑崤也对电影没兴趣,见黎容主动开始聊天,就知道他们难得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他知道瞒不住黎容,于是轻“嗯”了一声。
黎容靠着椅子翘着腿,听见肯定的答复轻轻晃了晃鞋尖:“我猜林溱把礼物藏在影院座位底下了,他刚进来的时候一直往后看,应该是怕工作人员没放好,被我发现。”
岑崤顺着他的话:“在最后一排,是幅画,还挺大的,所以怕藏不好。”
黎容撅着嘴,思忖片刻,缓缓道:“我妈妈喜欢现代艺术,我爸爸喜欢古典艺术,我们家的藏画总是风格迥异,挂在墙上不伦不类,左边是一副古代山水,右边就是用铁丝和螺丝编成的异度空间,但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过现在它们都被没收拍卖了,以后基本也见不到了。”
岑崤别有深意的望着他,低声道:“还会再有的。”
黎容笑笑:“我是说,被他们俩影响的,我好像现代和古典都很喜欢,林溱还挺用心,一会儿我得表现的更惊喜一点。”
岑崤这次没接话,又把目光望向屏幕。
黎容抿唇含笑,用手肘撑着扶手,往岑崤身边凑了凑:“简复肯定记不起来我生日,他就是跟着林溱跑,应该林溱想做什么,他就在一边帮帮忙,比如包这个影厅。”
岑崤:“你倒是了解他。”
黎容立刻接话:“可我不够了解你啊,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你会送什么,怎么送。”
他又向岑崤靠了靠,手指轻轻敲着皮质扶手,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探询。
他还记得,当初宋沅沅生日的时候,他逗过岑崤一句,问他十一月十七号打算怎么办。
不过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现在这么亲密,他也只是戏弄岑崤罢了。
现在他是真的好奇,岑崤会拿出什么。
岑崤转过脸,静静看着黎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岑崤嘴唇动了动,眼底氤氲着复杂深沉的情绪:“我有个问题,就现在,你能诚实回答我,我就告诉你我打算送什么。”
黎容下意识吞咽口水,悠闲的手指也不由得暗暗抓紧皮质扶手。
他眼睛眨也不眨的跟岑崤对视,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离,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
黎容脑中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他不知道岑崤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他有好几件没跟岑崤透露过的事情,而且重生也不好解释。
但他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互相搭建的严丝合缝的屏障,正在被悄然撼动。
岑崤也不等他表态,直接了当的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考九区?”
黎容莫名松了一口气,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十分刁钻的问题,岑崤也确实没把最为难他的问题问出来。
不然他可能真的无法坦诚相待。
黎容眼睑颤了颤,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知道,就是你那次来送英才计划通知稿,杨芬芳告诉我的。”
看来他对岑崤身上伤痕的平静反应,还是让岑崤察觉了。
他倒是不怕出卖班主任,因为岑崤也确实不会因此记恨杨芬芳。
不过既然话题已经聊到了这个地步,黎容也不想把疑问尽数压在心底,他抬眸反问道:“我倒是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考九区,对你来说,三区才是更好的去处,不管你是想取代岑擎,还是想要名誉地位。”
他紧绷的手指已经渐渐放松,眼里的紧张一闪而过,此刻的神情反而更有侵略性。
岑崤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岑崤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双手交叠,随意搭在膝盖上,问道:“你对九区了解多少?”
“不多。”黎容顿了顿,缓缓道来,“九区虽然挂靠在联合商会名下,但最初却是由普通民众,中小型企业,个人商家推选出来的监督组织。
九区独立于联合商会与红娑研究院,且每年会对企业进行抽样突击检查,确认其进行不正当商业行为后,会号召联合商会以及红娑背景企业对其进行行业抵制。
九区内部还有自己独特的上治下,下克上的互相监督法则,哪怕是内部成员也常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九区的职能部门叫鬼眼组,其他部门均为鬼眼组提供服务,鬼眼组不拼资历,不吝于启用才能出众的新人,甚至因为新人来不及搅入各方势力的纷争,能更公平公正。当然,如果成员被发现徇私舞弊,包藏祸心,也会被废弃的毫不留情。”
岑崤点点头,补充道:“九区最初名声大噪,是因为第一代鬼眼组组长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进了监狱。他儿子喝多了酒,错把A大一个新生认成了自己的女朋友,玷污了对方。
酒醒之后,他儿子赔礼道歉,磕头送钱,就连女生都有些松动了,当时还有不少人给组长出主意,帮他儿子出钱出力,避开法律制裁。
但他没答应,还是搜集证据,以强奸的罪名将他儿子送了进去,之后他也难免经历了严格的审查。审查结果出来后,大家发现组长本人完全两袖清风,没包庇过任何一个心术不正的商家。联合商会因此人心惶惶,提心吊胆,但九区的威望总算立下了,哪怕是各商会的会长,红娑研究院的院长,对鬼眼组的组长也会忌惮三分。”
黎容对九区成立这段历史不了解,现在听岑崤说他才明白,为什么在所有人眼里,九区就代表了真相和正义。
不过他依稀记得,上一世九区发生过一件大事。
大概是他刚进入红娑研究院那年,九区原鬼眼组组长韩江突然离职,但离职的原因却语焉不详,替代韩江上位的,不是经验老道资历深厚的副组长,而是一个四年前才考入九区的A大毕业高材生——杜溟立。
杜溟立年纪也不算小了,当年毕业后,他从事过金融行业,法律行业,医药行业和新闻行业,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在十多年间横跨这么多领域,偏偏在每个领域里都做的不错。
后来大概是觉得人生太没有挑战,杜溟立选择在中年报考九区。
杜溟立并没有什么不凡的背景,在所有报考九区的考生里,他几乎算是一穷二白。
但反倒是这样的出身和经验,让他比所有人都显得干净,清白。
当时有小道消息,说韩江就是被杜溟立抓住了把柄,举报到九区内部自查组,所以才会离职,杜溟立因此被破格提拔。
但奇怪的是,韩江的问题被明目张胆的遮盖了,九区一反常态的没有公开,甚至刻意淡化了韩江的存在感,到最后也没人知道,韩江究竟犯了什么错。
杜溟立上任后,九区‘工作机器,毫无人性’的名声也好了不少,大概因为杜溟立是平民出身,所以为人谦和有礼,不卑不亢,让人天生有好感。
算算日子,似乎杜溟立决定报考九区的时间和岑崤是同一年。
黎容别有深意的看向岑崤。
会是巧合吗?
岑崤放弃三区,选择进九区,是也想要做鬼眼组的组长吗?
在黎容上一世的时间线里,杜溟立是以综合第一的成绩考入九区,按照九区惯例,他直接成了鬼眼组三队的队长。
杜溟立进入九区后,九区无出其右,他的确是当年最突出的新人,所以被破格提拔成组长也没多少人有异议。
如果岑崤也参与角逐,那么最后上位的,还会是杜溟立吗?
“你……”黎容踌躇了片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岑崤,商会会长儿子的身份,会是强有力的助力,也会是致命的弱点。
一旦踏进九区的争锋,脚下踩着的,就是随时可能塌陷的冰面。
岑崤平视着前方,郑重其事的对他说:“黎容,你听好,我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时针缓慢滑向七点整。
这一刻,A市所在的经纬度正巧转至太阳背面,天际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城市上空落入彻头彻尾的黑夜。
距离黎明到来,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日光温度被消耗殆尽,云层之下,是席卷而来的湿凉。
黎容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悸动。
他从没见过岑崤这样的神态,前所未有的认真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黎容掌心蓄起一丝薄汗,心脏跳动的频率加快,在密闭昏暗的电影院里,他莫名体会到了久违的慌乱。
他动了动唇,刚想喊岑崤的名字。
他听见岑崤用低沉温柔的嗓音说——
“你可以,尽情利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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