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更)


    最后一节课上完,黎容甩开林溱和简复,带岑崤去了一家越南餐厅。


    这家餐厅的装潢很好,楼上有挂帘的小包厢,小包厢最多能坐四个人,木质长桌,秋千座椅,桌子正上方,挂着一盏昏黄色的小灯。


    灯光不夺目,而是温温柔柔的,从外面看来,甚至有点暗。


    桌面上还放着一杯多肉盆栽,菜品没上来之前,服务员先端上来一瓶青瓜柠檬水。


    岑崤用手指磨擦过桌面,确认桌面被清理的干净,这才拿出湿纸巾擦了擦手。


    “怎么想吃越南菜了?”


    他以为,黎容想给他过生日,一定会找他喜欢的,比如川菜,比如火锅。


    越南菜还是很小众的,至少A市有名的餐厅不多。


    黎容仰身靠在椅背上,一只脚抵在桌角,稍微用力,让秋千座椅轻轻晃着。


    这家店大概有年头了,秋千并不十分牢靠,即便他体重不高,还是晃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黎容理直气壮的笑道:“当然因为我喜欢这种清淡的菜啊。”


    岑崤将双臂搭在桌面上,目光沉静注视着黎容。


    黎容穿着一件白色长款外套,纽扣松开,露出里面单色的T恤,乍一看,这条外套很像是研究人员在实验室穿的那种实验服。


    岑崤的目光上移到黎容的脖颈,在他精致凸起的喉结上停留片刻,勾起唇:“明明是我的生日,你还真是不客气。”


    但他当然不会纠结这个,他已经习惯迎合黎容的口味了,而且黎容吃的确实比他健康。


    他其实很喜欢黎容的不讲理,这让他感到面前的人生动,鲜活,无所顾忌。


    黎容但笑不语,依旧慢悠悠的晃悠着秋千,柔软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摆,他的手臂搭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没一会儿,服务生送上来餐点。


    那是一盘颜色丰富,摆盘精致的春卷,正宗的春卷是交给顾客亲手剥的,春卷皮用水淋湿,软化之后,将鲜虾,香料,青菜一同卷进去,然后沾着料汁吃。


    岑崤盯着面前的春卷皮有些出神。


    黎容却一用力,抵住晃悠的秋千,眼神颤了颤,看向岑崤:“我好像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


    岑崤喉结一紧,掌心泛起些薄汗。


    生日这个词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很小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人还要过生日,长大懂事后,看到其他人的生日派对,他才去问岑擎和萧沐然,他为什么不用过生日。


    他这句话,就像点燃的引线,引爆了萧沐然压抑许久的怒气。


    她非但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始跟岑擎吵架。


    文化人吵架,只动嘴,即便如此,还是给岑崤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他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火冒三丈的父母,感受着在偌大别墅里,习以为常的低气压。


    没有人提起今天是他的生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良久的争吵和谩骂后,两个人摔门,分别进了两个房间,一整天都没有出来过。


    岑崤自认成熟的很快,也很早就认清了自己家的情况。


    只一次,他就知道自己没必要过什么生日,只有被父母期待降生的孩子,才能体会过生日的快乐。


    可再早熟的人,也很难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他也不例外。


    每年到了这天,他还是会下意识的感到焦躁,厌恶,难以喘息,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比熟悉的场景里,聒噪的谩骂声,哭泣声,摔东西的声音充斥耳膜。


    那样昏暗的客厅,清冷的厨房,未拧紧的水龙头,无数细枝末节将他包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他的心脏。


    他只需默默熬过这一天,萧沐然和岑擎就会恢复正常,他们依然是身居高位的商会会长,是博古通今的历史学家。


    他终于明白,他的出生才是令他们厌恶的。


    岑崤努力压制住心底的躁郁,在黎容面前保持着冷静。


    他倒了一杯青瓜柠檬水,和着冰块,猛的喝了两大口。


    凉意沿着食管一路滑到胃里,似乎浇灭了些负面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压抑过了,但还是挤出一丝笑:“谢谢,你记得。”


    黎容自认眼光很锋利,他太聪明,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伪装,可偏偏,他从来看不穿岑崤的。


    就像上一世,整整两年间,他错过了太多岑崤真实的情绪。


    又或者他看到了,但是不愿意相信。


    黎容轻抿了下唇,垂着眼眸,用粽叶撩起水,淋在薄如蝉翼的春卷皮上。


    待春卷皮软化,他将馅料悉数填进去,小心翼翼的卷了一个春卷。


    透过柔韧轻薄的皮,可以看到里面色彩丰富的馅,沾一下黄澄澄的料汁,的确让人垂涎欲滴。


    是他会喜欢的。


    那天晚上,他为什么没注意,岑崤带回来的,是他会喜欢的。


    他不是在强迫他给他过生日,而且信了他要加班的借口,知道他胃病容易复发,怕他熬得晚会饿,才特意给他带回了夜宵。


    春卷很好,不会因为放的久就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反正岑崤也在餐桌边等着。


    明明醉的神智不清,却还能为他思虑到这种程度。


    原来在他眼中避之不及的夜晚,拥有如此珍贵的意义。


    黎容突然站起身,从椅子缝间迈出去,走到岑崤身边。


    他右手搭在桌面上,左手扶着岑崤的椅背,轻声道:“这是春卷,那是小黄灯,夜色是黑的,路灯很浅,店铺不在繁华区,所以路上人也稀少。”


    和那晚很像。


    黎容顿了顿,眼睑猛颤了两下,喉结轻轻滚动。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陪你过生日。”


    说罢,他用手按住岑崤的肩膀,单膝跪在秋千上,俯身,含住岑崤的唇。


    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他没有拒绝醉意朦胧的岑崤,他陪他过了一个过期却快乐的生日。


    凉风吹起柔软窗帘,静谧的灯光将两人贴近的影子拖长。


    在感受到黎容轻浅呼吸的一瞬间,岑崤肌肉紧绷,掌心更是燥热潮湿。


    黎容的吻很细致温柔,但并不生涩,他轻轻的摩擦岑崤的唇线,贪恋挑逗的控制着呼吸的频率。


    他的睫毛尖和发梢纠缠,时不时被温热的风撩起,在小黄灯的笼罩下,映出琐碎斑驳的浅影。


    秋千椅禁不住两人的重量,被挤压的咯吱轻摇,黎容站立不稳,只好把全部重量压在岑崤的肩膀上,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吻我。”黎容闭着眼,抵住岑崤的额头,有些急躁的命令道。


    第62章


    他们以前也接过吻,但大多数是岑崤主动,甚至是强制性的,黎容并不配合。


    接吻不是简单的嘴唇相碰,没有气氛和感情的烘托,哪怕亲的再热烈,也只是心如止水的伪装。


    黎容不是没有欲望,只是他画地为牢,将任何可以使自己欢愉的事情屏蔽掉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岑崤,也是他第一次掌控接吻的节奏,微妙的控制欲在心底里攀升,雀跃的火苗乘风而起,瞬间燃遍了他所有理智。


    他总算能理解以前岑崤有冲动时,喜欢按着他索取的快感了。


    人都是这样,只要是自己心里喜欢的,就想要占有。


    岑崤僵硬了几秒,在听到黎容呼吸不稳的命令时,终于神志回笼,他单手扣住黎容清瘦的脊背,用力的回吻过去,温热的气息缓慢交汇,继而变得有攻击性起来。


    摇晃的秋千椅实在不能称为一个绝佳的调情地点,至少对黎容来说不是。


    他单膝跪在秋千上,全身的支点却在岑崤肩头,这样摇摇欲坠的姿势,很容易就会被岑崤掌握主动。


    黎容轻轻睁开眼,浸着薄汗的发梢刮着他眼角,他揪住岑崤的领子,稍微拉开点距离,颀长的脖颈上泛着激动的红晕,一滴汗沿着皮肤的纹路流淌进T恤领口,消失不见。


    他蛮不讲理低喃:“让你回应……但没让你主动!”


    他有预感,如果不及时强调主控权,岑崤很容易就能将他按在秋千上。


    他虽然体力恢复了大半,但和岑崤还是有差距的,行动力不行,他可以动口舌。


    他相信岑崤依旧沉浸在惊讶和恍惚中,这种时候最好忽悠,他说什么,岑崤都会下意识遵从。


    尤其他还这么给面子,几乎重现了那天晚上,甚至还穿了一套最像实验服的外套。


    岑崤喜欢他穿工作服的样子,他有无数个夜晚可以当作证据。


    岑崤呼吸急促,眼眸始终盯着黎容润湿的唇。


    黎容轻喘的时候,嘴巴也会无意识张开,柔软的唇内,是整齐的洁白的齿尖。


    他在精神高度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会用舌头舔着齿尖。


    岑崤稳了稳心神,迷茫的眸色逐渐变得清明,他用指腹摩擦着黎容柔软的鬓角,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生日这天主动吻他?


    回忆里带着浅黄划痕的地板,分崩离析的陶瓷罐,发出巨大推拉声的书柜,砰然摔响的房门,还有萧沐然蓬乱茂密的头发,岑擎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纹,所有的一切,就像被吸入了时空裂缝,被绞碎成往日尘埃。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是黎容的亲近,温度和热情。


    喜欢和渴望是隐藏不住的,他终于在黎容眼中看到了热烈的,急切的,想要拥抱他的欲望。


    黎容巧妙的利用这个空隙调整了个位置,让自己不至于下盘不稳,失了先机。


    他以为岑崤是在问为什么不能主动,于是他手臂下滑,轻佻的抚过岑崤的耳垂,桃花眼抬起,理直气壮道:“当然因为我要主动。”


    黎容本想做出个矜傲睥睨的眼神,但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气势不足,反倒显得妩媚。


    他这话说出来,非但没有警告震慑的意思,反而有些撒娇的意味。


    岑崤知道黎容理解错了,但他也没再解释。


    他垂眸,勾唇笑了一下。


    “那可不行。”


    说罢,他趁黎容不慎,用力一扯,让黎容跌在自己身上,趁黎容还没喘息匀称,趁人之危,咬住黎容的下唇。


    轻微的刺痛在唇上丝丝缕缕的蔓延开,咯吱咯吱的秋千声伴随着扑啦甩动的窗帘,狭小的包厢内,旖旎的气氛逐渐攀升。


    黎容耳边隐约能听到隔壁推杯换盏的声音,以及不知哪儿来的小瓢虫,不慎冲撞到昏暗的小黄灯内,碰撞的玻璃灯壁呯呯作响。


    黎容眼睛眯着,绷紧唇,毫不留情的反咬了一口。


    他用的力气比岑崤大,能看得出,岑崤疼的一皱眉。


    他有点不甘心,上一世他就一直任岑崤摆布,这一世,必须让两人的关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行?那就不许亲了。”


    黎容佯装愠怒,起身迈过岑崤的膝盖,作势要走。


    他拖长的外套衣摆也因此轻轻划过岑崤的手背,金属拉锁还极具存在感的弹动了一下。


    这外套的确是拖累,敞开穿着,就像身后拖了一条白尾巴。


    岑崤抬手扯住黎容的衣角,将他拽了回来。


    “你说不许就不许?”


    他将黎容按在秋千上的时候,毫无半点忏悔之意,甚至还挑衅的放言:“可惜我没那么听话。”


    黎容微仰着头,承担着一部分岑崤的重量,一时半会儿逃脱不开。


    岑崤单手撑在他的后颈,将坚硬的椅背和他的颈骨隔绝开,他的头发就顺着岑崤的指缝垂下去,柔软蜷曲的鬓角还挂着细汗。


    黎容的手指本就细长白皙,如今用力攥住椅背,压的指甲都有些发白,手指骨节凸起绷紧,掌心充满了燥热的汗。


    他的无名指徒劳的刮着打蜡的木头,却半点都找不到支撑,只留下指甲划过的刷刷声。


    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浅浅贴在皮肤之下,雀跃的将某种信号,沿着血液直达心脏。


    挣扎几分钟后,黎容总算破罐破摔,放松了力道。


    指甲一瞬间充血红润,指腹也软绵绵的搭着,他开始享受由岑崤主导的吻,像一只慵懒餍足的猫,安心等待别人的给予。


    那枚孤零零卷好的春卷还留在餐盘里,散发着淡淡的鲜香。


    饼皮因失了水份,缓慢蜷缩着边角,仿佛羞怯内敛的花瓣,躲避着灯盏光晕的拂照。


    黎容也不记得他们放肆接吻了多久,直到包厢门咔咔响动,服务生莽撞的一推门:“给您加点柠檬水!”


    黎容觉得自己就像被扔进火锅里的活虾,瞬间从岑崤怀内弹出来,膝盖不慎猛地磕在秋千上,疼的他咬着牙紧紧一闭眼。


    “嘶……”


    服务生暼了暼一口未动的春卷,又看了看满满登登的青瓜柠檬水,小声问:“……你还加水吗?”


    黎容轻呼一口气,摆摆手:“不用了,再给我上一份火车头河粉,一份鱼露鲜虾炒河粉。”


    这春卷显然是不够吃的,但他本来没打算这么早点菜。


    服务生像脚踩在了火炉上,听了黎容的吩咐,恨不得踏着风火轮消失。


    包厢门关上,黎容捂着膝盖,弓着腰,痛不欲生。


    岑崤轻咳了一声,拉过他的腿,卷起宽松的裤脚:“我看看。”


    大概是遗传的原因,黎容的毛细血管很脆弱,身上经常左青一块右青一块,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磕碰过。


    果然,撞得这么疼的情况下,青紫是必然的。


    黎容低头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痕迹又要一周多才能消下去。


    岑崤将掌心覆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按揉着:“干嘛这么急?”


    黎容疼出了冷汗,忍不住哼哼道:“要脸啊。”


    岑崤揉了一会儿,黎容总算适应了这种疼痛。


    他松了一口气,舔了舔已经发干的唇,侧身倚在秋千椅背,在岑崤膝盖上不老实的扭了扭脚踝,挑眉问道:“哎,生日快乐?”


    他把自己当只蚕裹了几个月,身上半点阳光关照过的痕迹都没有,脚踝的皮肤也是同样白皙,圆润的踝骨随着晃动绷紧,纤长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


    岑崤手下的动作一停,目光落在黎容随意晃动的脚踝上,喉结一滚,低声道:“生日,快乐。”


    以后每年的这天,他大概都只会想到这一幕了。


    第63章 (二更)


    十多分钟后,服务员小心谨慎的敲了敲门:“河粉做好了,给您送进来吗?”


    他怕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黎容瞥了岑崤一眼,曲起膝盖打算把腿撤回来,岑崤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温热的掌心攥在微凉的脚踝上,黎容觉得自己皮肤上瞬间泛起一丝酥麻。


    他已经太久没跟岑崤亲热过了,刚刚又经历了那么激烈的热吻。


    男人有一点不好,就是身体的反应太诚实,根本隐藏不住。


    他自己拼命想些伤心事,好不容易把那点撩火的念头压下去,他相信岑崤也没比他好多少。


    黎容动作一顿,目光瞥向岑崤的小腹,抿唇笑道:“怎么?”


    他知道,岑崤并不是真的想做什么,他们还在餐厅,而且理智尚存。


    其实他用力是能把腿抽回来的,但是……岑崤掌心的确挺暖和,他想放任自己拉扯腻歪一会儿。


    服务员听里面没动静,这才又敲了敲门:“您听到了吗,河粉已经做好了。”


    岑崤眸色深沉,在黎容踝骨上暧昧的揉捏了一把,这才慢悠悠的松开,还不忘将他的裤腿放下来。


    黎容弓着背,扯好裤脚,然后扶着膝盖,正襟危坐,冲门口拔高声音:“进来吧。”


    服务员推门进来,将两份河粉放下,忍不住偷偷瞥了两人一眼。


    两人衣着整齐,虽然坐在一侧,但是中间隔着不小的距离,好像也没做什么。


    黎容对服务员八卦的眼神视若无睹,淡定道:“我要汤粉,他要炒的。”


    岑崤口味比他重一点。


    等服务员将河粉推到他们面前,礼貌离开,黎容伸手,捏起那个皱缩的春卷,沾了沾料汁,喂到了自己嘴里。


    春卷放了有段时间了,边角已经变硬,其实应该淋些水软化再吃,但黎容没在意这个。


    他含到嘴里,咬破春卷皮,虾仁和薄荷叶的味道溢满了口腔,丝毫不油腻,吃下去却有饱腹感。


    黎容低着头,满足的舔了舔唇上的料汁,轻声道:“是挺好吃的。”


    岑崤特意给他带回来的夜宵,是挺好吃的。


    但这句话,他现在才有机会告诉岑崤。


    岑崤望着桌上那盘春卷,意味深长的看了黎容一眼:“我还以为你是给我包的。”


    黎容并不吝啬,熟练的给岑崤包了一个,直接喂到了岑崤嘴里。


    岑崤捏着他的手腕,将春卷咽下去,不由得皱了皱眉:“还行吧。”


    他不太爱吃,对他来说,还是过于清淡了。


    相比于满是生菜的春卷,黎容给他要的那份炒河粉的确更符合他的心意。


    两人肩挨着肩,挤在一排秋千上,晃悠的频率始终达不到统一,但谁都懒得挪个地方,硬是这么艰难的吃完了晚饭。


    期间简复还偷偷给黎容发了私信。


    【简复:呼叫大熊猫,呼叫大熊猫,你怎么给我哥过生日?】


    黎容用余光看了一眼岑崤,也不挡着,直接将手机放在桌面上。


    【黎容:请他吃越南菜。】


    【简复:哈?我哥不爱吃那寡淡的玩意儿!你说你,哪怕提前咨询我一下呢,人啊就不应该太自信。】


    黎容撇撇嘴,干脆把筷子都放下了,飞快打字。


    【黎容:是吗,我觉得他挺开心的。】


    【简复:怎么可能!】


    【黎容:因为他还吃了点别的。】


    【简复:啊,什么别的?】


    【黎容:呵,不说。】


    岑崤全程看着黎容和简复的聊天记录,无奈摇头,问道:“你怎么总喜欢怼他?”


    黎容转头看向岑崤,意有所指道:“大概因为,有人想瞒我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在做助攻吧。”


    尤其是上一世,简复没少跟岑崤一唱一和。


    岑崤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伸手拨弄了一下轻薄的窗纱,转移话题:“学校宿舍快到期了吧?”


    黎容这才想起搬宿舍的事。


    A中要求高三学生在高考前搬出宿舍,高考结束当天,宿舍就要封闭统一装修了。


    从A中毕业到入学A大,中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他得找个地方暂住。


    他记得上一世,从A中搬出来那会儿,老太太得知他考了状元,觉得脸上颇有面子,允许他去自己家住一段时间。


    可黎容实在不愿意面对她们,只好租了个廉价的老小区。


    再廉价,也是A市租房市场的基础价,他不得不想办法打暑假工赚钱。


    也就是那时候,他才彻底从父母去世的悲痛中清醒,因为生活根本不会给他太多缅怀的时间。


    “啊……再说吧,我不着急。”黎容轻飘飘道。


    这一世的情况大有不同,他现在有积蓄,也有赚钱的方法,找个环境不错的地方暂住三个月再容易不过。


    岑崤:“别住宿舍了,我帮你找地方住。”


    黎容轻笑,单手搭在岑崤肩头:“我可提醒你,等到了A大,我们就没那么多随心所欲的机会了。”


    A大与红娑研究院的关系十分密切,很多红娑研究院的专家都曾在A大任教过,也有不少去了红娑又被返聘回A大,一边带学生,一边做项目的硕导博导。


    但同时,A大又离不开联合商会的赞助。


    蓝枢各区的会长,不少都是A大毕业的,平时以商会的名义为A大捐赠过不少东西,也给A大的学生提供了很多实习机会。


    所以A大才是真正的两边不得罪,两边不讨好,一直处在中立的态度,对蓝枢和红娑在利益上的竞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近些年,红娑研究院却是逐渐式微了。


    与红娑研究院合作的企业,主要是一些新型科技公司和研发公司,这些企业不愿意支付联合商会高昂的会费,所以一直无条件支持红娑研究院。


    联合商会则因为囊括的商业版图太过全面,已经隐隐有垄断的趋势。


    如果任由商会模式扩张下去,那么无法通过蓝枢审核的小型企业,将遭受无形的排挤,毫无生存空间。


    不过如今这个局势是经年累月造就的,一朝一夕间无法改变。


    但听说蓝枢四区会长胡育明放过话,要在自己任内,将四区和红娑研究院合并,让红娑成为蓝枢的一部分。


    岑崤像是在思虑着什么,拧着眉,慢慢抿着杯中的青瓜柠檬水。


    他并不渴,只是手里找点事做,让自己的走神显得不那么突兀。


    黎容很容易看出岑崤有心事,他深吸一口气,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岑崤生日过后就是三模考试。


    整个实验班的学生都对三模严阵以待,据说这是最接近高考难度的模拟,还会进行全市大排名。


    杨芬芳问黎容要不要参加,黎容没有那个受虐欲,果断拒绝浪费时间,成为班里最遭人嫉妒的闲人。


    黎容桌面上连支笔都没有,只剩下一个保温杯。


    他闲着无聊就站起身,到水房接杯温水,回来慢悠悠的喝。


    有次他接完水回来,路过崔明洋的书桌,随意瞥了一眼奋笔疾书废寝忘食的崔明洋。


    平心而论,崔明洋还是很努力的,只不过这人太贪心,既想要努力的成果又想要天上的馅饼。


    黎容将保温杯往他桌面上一搭,轻敲了两下。


    崔明洋抬起伴着浓重黑眼圈的双眼,满脸烦躁的问:“你干什么?”


    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觉,神经也格外脆弱,但是面对黎容,他还是保持了该有的警惕。


    黎容倒是放松的多,懒洋洋问:“你爸妈最近又聊什么跟红娑研究院有关的事了?分享一下。”


    崔明洋:“……”


    崔明洋以为自己听错了,露出一脸便秘的表情:“你在逗我?”


    他们很熟吗?套话上瘾了?


    黎容也不是非要崔明洋透露什么,只是自黎清立论文发表后,红娑研究院安静的古怪。


    除了在他保送的事情上使了点绊子外,就没什么动静了。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但又确实没什么根据,崔明洋最多算是他的灵感来源。


    黎容:“闲着也是闲着,分享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崔明洋瞠目结舌,熬出红血丝的眼睛都瞪大了:“谁闲着了?你来之前我还在做物理大题!”


    黎容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赖,笑眯眯道:“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看在我把当市状元的机会让给你的份上,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崔明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想说黎容真不要脸啊,什么叫把当市状元的身份让给他?


    明明是他泄露了机密,把保送的机会留给了黎容!


    但他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嘲讽黎容,毕竟岑崤就在不远处坐着,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受到来自背后的,阴森森的目光。


    崔明洋只好阴阳怪气道:“你想听科研经费分配撕逼还是红娑院长卸任重选,我给你编?”


    他父母在红娑研究院就是边缘人,根本接触不到高层机密,和黎清立与顾浓当初的地位不能比,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羡慕黎容。


    黎容毫不在意他敷衍的态度,手指晃着保温杯:“小事也行,谈资而已,我又不挑。”


    崔明洋没好气道:“哦,那你想听外语院某老师和学生出轨,还是摆摊大妈潜入校微机室行窃?”


    第64章


    陀螺一样旋转的保温杯骤然悬停,摩擦桌面的嗡嗡声也顷刻间消失。


    崔明洋本来已经听的有点习惯了,见黎容突然严肃的脸色,他神经一跳,立刻戒备道:“你想干嘛?”


    黎容抬起眼眸,目光穿过崔明洋的桌椅,望向玻璃窗外。


    窗外阳光浓郁,枝杈脆嫩,玉兰花已谢,道路两旁堆满了卷曲干瘪的纯白花瓣。


    “详细讲讲第二件事。”黎容轻飘飘道。


    他明明看起来还是那么瘦弱苍白,说话时也有气无力,但崔明洋却突然的心口一紧,像是被什么压迫了一样,没来由的紧张。


    黎容又要搞什么?


    一个摆摊的大妈到底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他故意捡了两件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本来是想阴阳怪气黎容,让黎容赶紧离开的,但黎容的表情突然这么认真,让他本就过度使用的大脑,又被迫疯狂运转起来。


    崔明洋太阳穴都疼。


    “这有什么好说的,A大又不是第一次丢东西。”


    黎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神情冷然:“丢什么了?”


    崔明洋被那目光刺的浑身不自在,烦躁道:“我怎么知道,反正各院系都群发邮件了,让大家注意个人物品,锁好办公室的门,具体我没看,我哪有功夫。”


    黎容一向不允许自己存在什么侥幸心理。


    摆摊大妈,校微机室,还有慧姨这段时间的不见踪迹,这么多巧合,不可能毫无关联。


    他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向前倾身,冲崔明洋说:“一中的年级第一成绩一直比你好吧,你就这么确信市状元一定是你的?但我每次都能考过他,你觉得为什么?”


    崔明洋:“……因为你比他智商高。”


    崔明洋连续几天熬夜复习,大脑疲惫的要命,想也没想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但话刚一出口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承认黎容比一中的第一聪明,不就变相承认黎容也比自己聪明了?


    黎容听闻,弯眸一笑,拍拍崔明洋的肩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可以分享给你我的学习方法。”


    崔明洋被他笑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承认黎容长的好看,笑起来也很有迷惑性,但他不傻,黎容这是利诱,利诱不成功就要威逼了。


    倒是这条件的确挺诱惑人的。


    反正一个摆摊大妈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也不必关心黎容为什么想知道。


    崔明洋咽了咽唾沫,顺便歪过头,用余光看了看岑崤的脸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岑崤,大概是黎容搭着他肩膀的举动显得特别亲热,他觉得岑崤总该有点反应。


    果不其然,岑崤轻皱着眉,毫不掩饰的望向黎容的侧脸,但是没有打扰的意思。


    崔明洋小心翼翼的收回目光,身子不由得仰了仰,跟黎容拉开距离,然后一本正经道:“事先说好,我知道的不多。”


    黎容收回手,点了下头,示意崔明洋继续说下去。


    崔明洋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着他听到的细枝末节。


    这件事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他复习又忙,记得的确实不多了。


    “好像是有学生在微机室上网,临时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发现丢了东西,查监控发现那天微机室就一个外人进来,说是在广场摆摊的一个大妈。


    反正警察都来了,说那个大妈很可疑的,但就是没有证据不好办,也不知道最后怎么解决的,不过校保卫处下通知,要教师学生注意财产安全,应该各个教师群班级群都发了吧,我就随便看了一眼。”


    “没证据。”黎容轻轻叨念了一遍,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崔明洋古怪道:“你不会还有破案的爱好吧,反正这事儿都过去了,一般没证据只能不了了之,最多不承认但给那学生点补偿费呗。”


    “补偿费?”黎容眼睛微眯,牙齿咬紧一瞬,又慢慢放松力道,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她拿的?”


    崔明洋满脸狐疑的打量黎容,他真的搞不懂黎容如此在意的原因,但他特别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于是条件反射的开始搜罗论据支撑自己的论点。


    “都说了她很可疑,她一个校外人士,还有校园卡,可以进图书馆可以登陆校园网那种。你说她一个摆摊的,要不是想偷东西,捡了学生的卡不挂失是什么意思?本来微机室和图书馆就是盗窃事件高发的地方,A大的学生都是受过良好教育高素质的,谁稀罕偷东西,还不都是这些校外人士溜进来搞的鬼!”


    崔明洋这话是听他爸妈闲聊时说的,他自己也没考证过,具体细节也不清楚,但是不妨碍他添油加醋言之凿凿的向黎容输出,仿佛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一锤定音。


    黎容知道,崔明洋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再往下问,崔明洋就要开始编了。


    他面色凝重,直接扔下崔明洋回了座位。


    黎容将保温杯放在桌面上,闭上眼,沉默不语。


    岑崤还从未见过黎容这样的神色,克制,压抑,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伸手,扣住黎容的手背,低声道:“冷静。”


    黎容感受到来自岑崤掌心的温度,眼皮抖了抖,嘴唇微张,缓缓睁开眼睛。


    他低头,翻出手机,熟练的拨出那个连备注都没有的号码。


    几秒钟后。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黎容举着手机,抿了抿干涩的唇,鬓角微微泛起了些薄汗。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联系不到?


    为什么跟别人说是回老家了?


    慧姨现在怎么样?


    不回短信,不接电话,是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A大大张旗鼓的群发消息提醒,到底是想给谁看的?


    黎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他从来不怕思考,不怕抽丝剥茧,只不过关心则乱,他现在理不出头绪。


    岑崤看着那个号码,问了一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黎容轻轻点头,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一个对我很好的长辈,大概被我牵连了。”


    岑崤翻出自己的手机,照着黎容屏幕上的号码拨了一遍,递给黎容:“既然对你很好,应该是想拼尽全力保护你。”


    黎容瞥了一眼岑崤的手机:“她可能把我拉黑了?”


    黎容说着自己猜想的同时,也将号码拨了出去。


    果然,这次拨通了。


    几下嘟声后,有一个带着点口音的声音谨慎问:“你好?”


    黎容轻声道:“慧姨。”


    对面沉默了几秒,慌慌张张道:“你……你打错了,不要再打过来了。”


    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耳边的忙音,黎容急不可耐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杨芬芳刚进班级,就见黎容一个人站着,表情特别凝重。


    杨芬芳心里突突跳:“怎……怎么了?”


    岑崤也站起身,捞起黎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黎容肩头:“我们请个假。”


    他甚至连理由都没给杨芬芳一个,在杨芬芳犹豫迷惑的间隙,扯着黎容出了教室。


    黎容也就只有几分钟的失态,走廊风吹过,他很快冷静下来:“能帮我查到慧姨的住址吗,我要去见她。”


    岑崤一用力,强迫黎容面向自己,他望着黎容几秒,才垂下眸,动手给黎容整理外套,一边整理一边安抚:“你什么都不了解,什么准备都没做,也解决不了她的困境,现在去找有什么意义。”


    黎容蹙着眉,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最后干脆用力咬住下唇,在唇上印出一个鲜明的牙印来。


    岑崤将他的拉链拉好,抬手捏了捏黎容的下巴,稍微用了些力,强迫黎容松开牙齿。


    “干什么,你不心疼我心疼。”


    和黎容相比,岑崤要心冷的多。


    他没有那么多在意的人,也没那么泛滥的同情心,所以任何时候,他都比黎容稳得住。


    因为他不在乎,那些无关的人遭遇了什么。


    但只要是黎容想护的,他都愿意纳入羽翼。


    黎容轻轻握住岑崤的手,慢慢松开牙齿,微垂的眼睑流露出少许的脆弱。


    不过这样的神情也就在岑崤面前展露一瞬,下巴上被捏的红印还未彻底消褪,他就很快打起精神:“陪我去趟A大,路上我详细跟你说。”


    现在不是放学时间,A中校园里安静的很,校门卫看了看时间,阴阳怪气了两句,还是不得不放他们出去。


    岑崤家司机还没来,他们两个打的车。


    路上,黎容把自己认识慧姨的经过跟岑崤交代了一遍,当然他没忘了避开可能暴露重生身份的内容。


    岑崤:“这么说,‘他们’应该早就猜到论文的发表和你有关,所以才打算取消你的保送名额。”


    黎容点点头,又忍不住自嘲:“如果不是崔明洋恰巧多嘴,给了我们准备的时间。让他们先引导舆论,不仅能取消我的名额,还能把我父母拉出来再骂一轮。”


    岑崤看向他,眸色深邃,语气平常道:“所以这一次上天都在帮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第65章


    A大喷泉广场上,依旧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慧姨仍旧没有出现,只不过她常在的那块地方,被一个收旧书的摊贩占了。


    摊贩在慧姨的地盘铺了张塑料毯子,旁边立了块牌子,用红色的油笔,一笔一画写了‘收旧书’三个大字。


    已经是毕业季了,大四学生忙于处理宿舍的杂物杂书,每年这个时候,校门口都聚满了收书收二手货的人。


    大学里课本用的并不频繁,往往一个学期下来,书还跟新的一样,这些捣腾旧书的会以两元到五元不等的价格收购,等几个月开学后,再以两三倍的价格卖给新生。


    A大连自习教室都不允许占位置,更不用说外面的空地了。


    但黎容看见熟悉的地方出现陌生的人,心里还是攀升出一股恨意。


    他轻轻揉搓了一下掌心,深吸一口气,迈步朝校保卫处走去。


    校保卫处在喷泉广场东南角一个偏僻的老式小砖房里,外表看着年代久远,模样沧桑,稍微震一震就要塌了,但内部装修还是很现代化的。


    A大作为百年名校,也十分重视人文景观,一些有历史痕迹的建筑,宁可每年小心修缮,也不忍心毁坏重建。


    砖房外挂着爬山虎的藤,蜿蜒趴在粗糙裂隙的红砖上,不是翠绿色,反而透着深灰,也不知存在多少年了。


    岑崤跟随着黎容的脚步,意味深长的看着黎容的背影。


    校保卫处那么偏僻的地方,直接就走对了方向,倒像是对A大完全轻车熟路。


    但他什么也没说,手插着兜,快走两步,与黎容并排。


    此刻阳光刺目,喷泉池水瑟瑟发颤,不知名的花瓣在凉风中踉跄翻滚,成荫绿树上,复苏的虫鸟哀鸣彼伏。


    黎容停在红砖房前,顿了顿,对岑崤道:“小时候被我父母带着来过,好像什么都没变。”


    岑崤勾着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一把拉住了他:“等我一下。”


    黎容不明所以,站在原地,就见岑崤绕到保卫处后方,一撩门帘,进了一个小的便利店。


    不多时,他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拎着一盒烟。


    黎容挑了挑眉,目光掠过岑崤手里的烟,定格在小便利店门口。


    A大校园面积很大,平时上学自行车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这样大面积的校园,内部自然是五脏俱全,A大拥有一套独立的生态系统,医院,健身房,小公园,奶茶店,高端餐厅,剧院,超市……应有尽有。


    那些小的,不起眼的便利店,报刊亭,自然也是分散各地,星罗棋布。


    如果不是对校园十分熟悉,是不可能记得这些小店具体的位置的。


    岑崤走到黎容身边,云淡风轻道:“以前跟着我妈也来过。”


    黎容盯着岑崤的眼睛,目光锐利,沉默半晌,终于不置可否的一笑:“这样啊。”


    岑崤的母亲萧沐然出自真正的书香门第,萧家向上追溯数十代,发家的那位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文学家,书法家,留下的作品至今还收藏在文化博物馆里。


    萧沐然在极其浓郁的学术氛围下成长,很早就熟读史书,博古通今。


    她并不在A大工作,但因为她家族的名望和她本人的才华,年纪轻轻就被A大特聘为客座教授,开心了就来上一门课,不开心就不上。


    黎容估计萧沐然自己都不知道A大便利店的门朝哪个方向开。


    不过……岑崤说是就是了。


    校保卫处大部分人都出去站岗了,也就剩一两个人值班。


    窗口值班这位正低头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剧,用余光瞄到黎容和岑崤后,他丧眉耷拉眼问了一句:“登记自行车?”


    黎容的目光环视保卫处一圈,没发现什么贴在墙上的公告,他收回目光,笑道:“我是今年保送A大的学生,过来转转。”


    门卫嗑瓜子的动作一停,这才放下手机,认真打量黎容。


    能保送来A大的学生都是各省市的佼佼者,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门卫对这种智商的孩子还是带着天然的羡慕和敬佩。


    “啊……保送的,我这儿没有地图,你找个本校的学生带你转转,他们有那个组织志愿者的。”


    岑崤垂眸,动作格外自然的将那盒烟推到了门卫眼前,还不等门卫作出反应,紧跟着问道:“我们一路走过来,听有的学长说学校最近失窃案好多,他打算买个贵的笔记本,所以有点担心。”


    门卫本想假意推脱一下这包烟,但看岑崤立刻给喂了一个新的话题,根本没给他推脱的机会,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装清高。


    只不过这次,他对黎容和岑崤的态度热情多了。


    “哪有那么多,这帮学生就会瞎传,最近也就一起,而且很快就解决了,我们开了好几次大会,现在看的更严了,就我这眼睛,是不是学生,是不是本校的学生,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黎容轻笑,决定忘掉一开始对方把自己当成大学生的事情。


    “听说都是校外的人偷的?”


    门卫伸直胳膊,半站起身,手指越过窗口,朝外面点了点:“你看看这校园,多少外面的人,保不齐有一两个心术不正的,现在的学生都有钱,也单纯,不偷学生的偷谁。”


    黎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定格在喷泉广场乌泱泱的人群,轻飘飘问:“最近那一起,丢的什么呀?”


    门卫迟疑了一下。


    他虽然觉得一个还没来上学的保送生,这么关心以前失窃的问题有点杞人忧天,但毕竟收了烟,他也不好不回答。


    “说是个移动硬盘吧,好像那学生是什么经常做实验的专业,盘里面有不少实验数据,用来写毕业论文的,现在丢了他没有备份,担心毕不了业,才闹得那么大,好像硬盘本身也不是特别贵吧,一两千块钱。”


    黎容眉头微皱:“经常做实验,生化系么?”


    门卫摆摆手:“不是吧,A大乱七八糟一堆专业呢,我有点记不清了。”


    岑崤见黎容有些急躁,立刻接过话头:“毕业论文这么重要的东西,幸好解决的快,不然真耽误毕业了。”


    门卫“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哎呀没找着,现在就是有个嫌疑人,但是没有证据,那玩意儿那么小,揣兜里就能带走,但是微机室里那桌子之间都有老高的隔板,监控有死角你知道吧。”


    岑崤:“嫌疑人不承认啊。”


    门卫立刻露出一副‘你太年轻太幼稚’的表情:“当然不承认,没拍到人家为什么承认,要不怎么学校一生气,把压力都给我们了呢,我们这一个月开多少次大会了,以前天天轮班,现在可好,恨不得全天都在外头晃悠,累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岑崤扶住黎容的后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至少现在可以知道,徐唐慧没被抓,也没被拍到偷东西,这件事最多也就不了了之。


    黎容却并没松一口气,反而表情更加凝重。


    “既然没有证据,说不定就不是她偷的呢。”


    门卫:“监控都查了,那天就进了她一个外人,她能耐还大呢,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校园卡,还不是校外头那种办假证给办的,是真能在学校用的,问她哪儿搞来的,她死活不说,你说她有没有嫌疑?肯定就是她了,扯皮耍无赖而已,欺负人家学生胆子小,有的细节记不清,弄的警察都没办法。”


    黎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如鲠在喉,胸口憋的闷疼。


    原来其他人也和崔明洋一样,将与事件本身毫不相干的元素串联起来,就能轻易断定一个人做错了事。


    不需要证据,不需要解释,偏见,就足以给人定罪。


    这样的偏见不只在参与事件处理的门卫身上,还有道听途说,成绩优异的崔明洋,以及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学历远超普通人的崔明洋父母。


    学历,财富,权力,会带给人无形的光环,但光环之下,也只是个普通的灵魂。


    他小时候,第一次感知到父母与众不同的地位时,也难免会有虚荣心。


    他会在幼儿园仰着小脸,兴致勃勃的跟人介绍:“我妈妈是在大学做教授的,我爸爸也是在大学做教授的,他们写了超多的论文,特别特别厉害,他们还要去那个红娑研究院。”


    有次顾浓来接他,正好听到他的炫耀,当即皱了皱眉头。


    后来黎清立把他叫到书房,给他念了《华盖集》里的一段话——


    “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那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摸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


    他听不懂,黎清立就哈哈大笑,也没责怪他,批评他,甚至没有阻止他的虚荣心。


    黎清立只说:“那你多读书,以后就会懂了。”


    但顾浓却喂给他一口浓香鲜甜的芒果,声音温柔如水:“不懂也没关系,不懂才最好。”


    第66章


    黎清立说那段话的时候黎容五岁,算算年份和日子,好像正好是徐唐慧被冤枉开除的那段时间。


    他父母都是很理想主义的人,对学术殿堂也有极高的期许和幻想。


    在他的印象里,黎清立笑的很畅快,他也因为听不懂,并没往心里去。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能体会到黎清立当时的心情。


    黎清立事后形容,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人微言轻,颇为懊悔。”


    但他这么多年没忘记慧姨,还在能力所及之处多加帮衬,黎容就知道,这件事一直留在他心里,并没有过去。


    黎容无法看见当初是怎样的情景,但黎清立有时候还是挺执拗的,所谓人微言轻,大概也已经尽其所能,可惜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这些做决定的人,或许是他的前辈,上司,同事,想必都有着光鲜亮丽的社会地位和令人称谓的学术成就。


    所以很多事情早就注定了,他父母的选择从来都是‘若有花纹,未必不及’。


    他为有这样的父母感到骄傲,但他不会和父母走相同的路。


    一腔孤胆,又给谁看呢?


    黎容的心似乎突然静下来了,所有的焦躁,愤怒也随之不见。


    他抬起眼,望向门卫,目光中也带着沉着的力量:“然后呢?”


    门卫不解其意:“什么?”


    黎容:“没有找到证据然后呢,学生有道歉吗?”


    门卫乐了,觉得黎容大概是学习学的脑袋坏掉了:“不是,你真信她没偷啊?那你说她一个校外的人去A大微机室干嘛?上网?打游戏?学习?也不怪咱怀疑她是吧,校领导都来问了,问她到微机室干嘛去了,她死活不说啊,警察带走两遍问她,软的硬的都使过了,就是不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黎容淡淡道:“或许是上网,学习,任何和这件事无关的事。”


    门卫来了精神,手指快速的抖了抖:“你还别说,她倒是一直狡辩说没偷,只用了那台电脑,看的东西跟别人无关。她起码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呢,就说上网看电视剧也行啊。”


    黎容眼睑颤了颤,轻笑:“所以谁偷了东西还是没抓到,校领导大概很生气吧。”


    门卫“哼”了一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生气,生气就拿我们撒气呗,又写报告,又整改,又开会,折腾的没完没了。”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用拳头重重敲了下桌子,“嘿,我们后来发现这女的在学校里摆摊卖货,就那个广场,乱哄哄的平时都是人,气的我给她摊子掀了,来一次我掀一次,后来不敢来了。”


    黎容眉头深深皱起,眼神瞬间变冷。


    岑崤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身后,语气平常道:“学校里摆摊的确不符合规定,这广场上确实小摊贩太多了。”


    门卫见岑崤和他观点一致,以为达成了共识,忍不住多说两句:“其实都是周边的小老百姓,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也都习惯了,但谁让她惹事呢,害得我们加班加点,拿她出出气。”


    岑崤点点头:“感觉不是什么大事,我们高中也丢过东西,但最多墙上贴个公告,A大管理是真好啊,我听学长们说,导员班主任都群发扩散呢。”


    门卫抱怨道:“何止群发啊,校内论坛,公共平台账号,A大官网好像都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来检查的了,以前没这么较真的,咱就说一两千块的东西,平时丢个手机都得四五千吧,也没看谁闹的这么大。”


    岑崤轻轻捏了捏黎容攥紧的拳头,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两把他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问完了。”


    黎容喉结轻滚,闭了下眼,等他再睁开眼,眼中已经没有丝毫温和客气。


    他望向门卫,语气冰冷:“有句话想送给你。”


    门卫隐约觉察出了黎容的愠怒,但他不明就里,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黎容。


    黎容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勇者发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即抽刃向更弱者。”


    门卫每个字都听清楚了,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等他觉察到黎容是在内涵他,岑崤已经拉着黎容走远了。


    门卫低头看向自己手边的那盒烟,明明是高价的好烟,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他淬了一声,作势要把烟扔进垃圾桶里,但比划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只好愤而撕开包装,用力抽出一根点着了。


    从保卫处离开,黎容快步如飞。


    他能理解之前那女人为什么说慧姨回老家了。


    在那女人看来,黎容只是个陌生的顾客,而慧姨算是她朝夕相处的伙伴,她也不愿意把慧姨最狼狈,最落魄的样子公之于众,那个年纪的人,大多信奉家丑不可外扬。


    黎容站在喷泉广场正中央,用力喘息了几次,感到肺部完全被新鲜的空气灌满,他才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岑崤静静站在后面等着他,等他安静下来,才问:“好受点了吗?”


    黎容点头,故意移开目光,不去看慧姨曾经在的地方。


    岑崤:“我有些想法,现在可以交流吗?”


    黎容在压抑的同时也感到心里一暖。


    以前的岑崤不是这样的,岑崤善于做决定,不喜欢否定,很多时候极其强势,并不好相处。


    但这一世,他听到了太多询问的语气,岑崤在尊重他的想法,而且很小心的,每一次都很注意说话的方式。


    岑崤在戒掉那些让他很排斥的习惯。


    黎容:“我也有些想法,我觉得……”


    岑崤沉声道:“丢移动硬盘是假,查论文是真。”


    黎容轻挑了下眉,虽然他不意外岑崤能猜到这点,但与他要说出口的话完全吻合,还是需要一点默契的。


    黎容抿了下唇,自嘲笑笑:“不可能那么巧,偏偏慧姨去的那天有学生丢东西,还就在她附近,其实强行破解我爸爸的账号密码,登陆查看投稿邮件时间,很容易锁定到慧姨身上,我不该期待他们能尊重亡者隐私。”


    岑崤:“但是江维德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黎清立的论文是红娑发表的,所以他们不能大张旗鼓的查,只能借学生丢东西的名义。”


    黎容:“警方都牵扯进来,全平台发公告,各个学生群转发,这种连保卫处都觉得小题大做的事,必然有人煽动。”


    岑崤:“目的不是防贼,而是为了逼…发论文的人出来,如果这个人真的在意徐唐慧的话。”


    黎容轻轻摇头:“可惜我这段日子过的太清闲了,没查任何跟A大有关的消息,偏巧错过了人家的宣传,要不是崔明洋……”


    岑崤:“既然还在A大的师生群里宣传,说明他们并不确认这个人是你。”


    黎容勾了勾唇:“毕竟我高中生……”


    话说到一半,他及时止住,眼神有一瞬的慌乱。


    他想说,毕竟高中生的身份是最好的掩护,没人相信他可以回复审稿人的邮件。


    岑崤似乎也该是不敢相信的一员,但好像岑崤从未刨根问底。


    岑崤并没揪着他这句话的漏洞,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说道:“你还没踏进A大的校门,按理说应该暂避锋芒,徐唐慧虽然受了委屈,但也没有太多损失,我可以帮她联系客流更大的店面,她想做别的生意,我也能找人教她,总比在A大摆摊强得多。”


    他特意加了‘按理说’三个字,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眼中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却不是黎容的。


    果然,黎容笑了。


    岑崤仿佛又看见了那天晚上,黎容手握利刃,刀锋带血的眼神。


    他说他已经受够了。


    黎容微抬起头,碎发从他额前滑落,露出在日光照耀下,细腻如白瓷的侧脸。


    “十多年前的事情,不会在我这里,再发生一遍,我不是我父母。”


    第67章


    长街里是A市十分不起眼的老小区,小区没有围墙,而是用简单的铁栏杆圈起来。


    小区一共只有四栋楼,风格还是四十年前的模样,楼面上的大红油漆斑驳褪色,褪色的地方还染上了黑黝黝的油烟。


    各家的窗户都是正方形的小格子,大概多年没有清理过了,格子窗同样黑黝黝的,不用装窗帘也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偶有几扇窗户出现了裂纹,裂纹上爬满灰土,却也不见人更换。


    进小区的柏油路面也并不平坦,坑坑洼洼高低起伏,龟裂的痕迹由弯折的小区大门高低杠,一路蔓延至贴满彩色小广告的单元门口。


    小区里的违建情况十分严重,一层基本都被改建成了小商店,有卖水果的,卖蔬菜的,还有卖烤饼,豆浆,小笼包的。


    天气骤暖,蚊虫复苏,小店面摆出来的水果周围绕着几只无精打采的苍蝇,地面常年弥漫着一滩不知哪里来的污水,靠近一点,瓜果香气里还飘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馊味儿。


    A大附近大多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学区房,高档住宅,周边还有两个格外繁华热闹的购物广场,里面奢侈品大牌应有尽有。


    这个老小区和周遭的设施放在一起,简直格格不入,它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被圈在了学区内且交通便利。


    周六一早,一层的店面早早拉开门帘营业,小区里香气四溢,热气弥漫,本就黝黑的墙面上也覆盖了一层白雾。


    徐唐慧垂着一只胳膊,只用另一只手,艰难的将垃圾桶里的破旧纸壳和残留着液体的塑料瓶子捡起来,揣在一个写着化肥字样的麻袋里。


    才捡了不到半麻袋,她的腰就有点受不了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没有年轻时那么灵便,她直起身子,努力向后仰着,将手背在腰间,重重的的锤了锤。


    但许是不小心扯到左手拉伤的肌肉,徐唐慧疼的皱起脸,稍稍提起左肩,缓了一会儿才将痛苦吞咽下去。


    看着化肥袋里的破烂,大概也买不了多少钱,她轻叹一口气,拨弄一下稍微有些发卷的短发,抽了下鼻子。


    这段时间她自然也哭过,但她早就知道,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哭带不来任何帮助。


    脆弱和委屈都是给自己看的,旁人不会多留一个眼神。


    不过她也不觉得后悔。


    她的一生都执拗于一件事情,从来没想过放弃,别人觉得她较真,觉得她疯了,觉得她精神不正常也无所谓,她过的是自己的日子,跟旁人无关。


    所以哪怕再遭受一次十年前的事情,她也绝不会被打倒。


    不过是再来一次,她早就被伤害的麻木了。


    但是黎容不行,黎容还有美好光明的未来,还有远大宏伟的梦想,还有争取真相的决心,所以她绝不能做拖后腿的那个。


    她愿意耗尽自己最后的余热,为黎教授做不值一提的一点事情。


    她不希望黎容来找自己,不希望黎容自责,她能帮的就到这里了,她只能祈祷以后的路,如果黎容再遇到困难,还会有人像她一样伸出援手。


    想着想着,徐唐慧的眼眶又有点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将眼泪憋回去。


    “慧姐,你手还没好就先别干了,我家有喝完的水瓶纸壳我送你家门口去。”


    徐唐慧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立刻用力闭了几下眼,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揉了下发红的鼻子,转过脸,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妹子,你要出摊了?”


    女人踩着自行车的一个脚蹬,车后座坐着个闲不住的小女孩,小女孩正扯着车座下面的弹簧圈,一下一下的前后晃悠。


    女人的车筐被改造的很大,里面装满了手机壳,耳机,手机膜,钥匙链之类的零碎。


    女人看了徐唐慧一眼,就知道她刚才哭过。


    想起上个月一幕幕疯狂的场面,女人叹了口气:“你那胳膊,真该找那个门卫赔偿,哪有那么干的,掀摊子不说还打人。”


    徐唐慧摆摆手,好脾气道:“他不是故意推我的,我没站稳,被车轮绊了一下,自己摔的。”


    女人很心疼徐唐慧,但又无计可施,只能接连叹气,满面愁容:“要我说,你就没必要执着十多年前的破事,把这学区房一卖,拿着笔钱,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得了。早些年回去,你和姐夫也不至于离婚,你们说不定孩子都上学了,什么烦心事过不去呀。”


    徐唐慧垂着眼,沾着脏水的手指动了两下,腼腆一笑,避开了女人提的话题:“你那房子好卖吗?”


    她如果肯走,早就走了。


    之所以一直留在这儿,是为了心中过不去的坎。


    女人闻言神情落寞几分,沉重的摇了摇头:“有几个想买的,但是出价不高,我没答应。虽然咱这小区条件不好,但我寻思或许过几年就拆迁了呢,还是有潜力的。”


    那小姑娘年纪太小,不知道母亲的愁事,她扯着车座,努力后仰着身子,歪着脑袋,朝徐唐慧露出一个灿烂的甜笑。


    徐唐慧抬起那只受伤却干净的左手,僵硬的朝小女孩晃了晃,然后问女人:“那孩子的药……还够吗?”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不太够了,不然我也不能着急出手这套房子。”


    徐唐慧只好安慰她:“或许过两年就能报销了,那就好多了。”


    女人摇摇头:“我看了新闻,也问了医生,甲可亭这药的研发费用太高,药厂至少得十年才能回本,回本之前不可能报销的,反正现在唉……还剩七年,能怎么办呢,孩子得用,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撑到药价下来那天。”


    大约在十年前,全国骤然爆发一种细菌性早衰症,这种早衰症只在抵抗力弱的六岁以下儿童间蔓延,据说是某种能够紊乱基因的细菌,会促使患者持续性甲减,造成不可逆的个体衰老。


    女人的女儿就得了这个病,有一天她发现女儿的皮肤似乎在极速脱水,完全不似正常儿童的细嫩,她赶紧带着女儿去医院,结果当天就确诊了细菌性早衰症。


    目前市面上只有一款针对性治疗的药物,是素禾生物历时七年多,耗资十亿开发的甲可亭。


    这款药可以有效抑制早衰,一周一粒,可以保证患者与正常人无益,但这药只能维持不能根治,意味着患者需要终生用药,一旦停药,就会继续衰老。


    由于开发成本高,甲可亭的定价不菲,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供得起这个药,几年来,患病的儿童被遗弃的新闻层出不穷,有时候并不是父母狠心,而是进了福利院,还有可能吃上这个药,留在身边,也只是束手无策。


    小女孩眼睛圆润黑亮,嘴唇肉嘟嘟的红润,笑起来万分可爱。


    她用力含了一口空气,鼓着脸,然后闭紧嘴唇,仰起头,突然撅着嘴,用力吹向一只小虫。


    小虫被她吹的落荒而逃,她咯咯直笑。


    女人无奈道:“要是那个律因絮不是骗人的就好了,我当初真以为是救命神药的,结果……”


    徐唐慧听到律因絮三个字,敏感的抬起眼睛:“你说黎教授做的那个药。”


    女人冷笑:“也就你现在还管他叫黎教授,我当时听他的采访,真以为可以根治的药研究出来了,他说的那么信誓旦旦,还保证绝大多数人都能吃得起。你知道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有多残忍吗?”


    徐唐慧动了动唇,想要为黎清立争辩几句,但站在朋友的角度,她也明白女人的心情。


    黎清立对她有恩,她愿意相信,愿意理解,但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小女孩终于等的不耐烦了,她用脸贴着女人的后背,用力蹭了蹭,叫道:“妈妈走不走,走不走!”


    女人看了看时间,也该去占摊位了,周末到广场散心的人多,或许能多赚点钱。


    女人跨坐到自行车上,压了压车筐里的一大摞捆好的货,单脚踩在脚蹬上:“慧姐,我先走了啊,对了,前两天有个学生说跟你很熟,找我问你住哪儿,我看他人挺正派的,不像有坏心,我就告诉他了。”


    徐唐慧迷迷糊糊:“什么学生?”


    女人琢磨了一下,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形容,后座的小女孩就兴致勃勃的开口:“漂亮的小哥哥!长头发,大眼睛。”说着,她用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自己脖子的位置,在她的概念里,那就算是长头发了。


    徐唐慧脸色微微一变。


    女人将车骑起来,走拐右拐,还不忘单手跟徐唐慧告别:“晚上见慧姐。”


    徐唐慧拎着化肥袋,久久的站在太阳底下,耀眼的日光照的她眼眶发涩,鬓角流汗,在一层小摊贩的吆喝叫卖声里,她一抬眼,看见了熟悉的,黎容的身影。


    黎容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小区。


    他面不改色的走过堆叠碎裂的砖石,迈过黄绿色散发馊味的积水,对一众叫卖吆喝声充耳不闻,踩着龟裂的柏油马路,拨开未经修剪随意支棱的柳树条,向徐唐慧走过来。


    他站在徐唐慧面前,浅色长衫在微风中飘摆,柔软的碎发掖在耳后,一双眼睛澄澈明亮,脸上带着气定神闲的微笑。


    “慧姨。”


    徐唐慧心口一酸,嗓子眼闷闷的疼,她又气又急道:“你这孩子,你来找我干什么?”


    黎容的目光下移,落在徐唐慧下垂的充血发红的左手,眼中冷冽了几分。


    “伤是他们弄的?”


    徐唐慧立刻将左手背起来,急的快要哭了:“你别管了,姨一点事都没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们没有证据,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


    “怎么不能?”黎容眉头蹙起,眼皮深折,眼底氤氲着浓浓的愤怒,“他们不是冤枉你了?那这事就过不去。”


    徐唐慧骤然失语,温热的泪水从带着细纹的眼角滑落,滑过干燥发红的脸颊,落在堆满碎叶和泥土的路面上。


    她最看重自己的名誉,不然也不会守在A大摆摊十来年。


    现在她再次失去了名誉,而这次,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为黎容放弃的打算。


    她可以被冤枉,可以被赶出A大,可以断了十年间唯一的支撑,她已经在这一个月内说服了自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可现在黎容却来告诉她,这件事不可以过去,仅仅是因为她被冤枉了。


    黎容走上前来,轻轻擦去徐唐慧眼角挂着的泪水,然后牵起她粗糙带着污泥的右手,轻声道:“不会再让你等十年了,我们现在就报复回去。”


    第68章


    学府路派出所对面正在装修店面,钢筋一半被搭在木桩上,一半悬空,冒着蓝色火花的电焊枪沿着粉笔画过的痕迹碾过,发出滋啦滋啦的尖锐声响。


    亚克力板被从二楼小阳台上递下来,在离地面还有半米高的位置,被粗暴的一扔而下,厚重的板子落在踩扁的纸壳箱上,瞬间扬起阵阵灰尘。


    装修工穿着被汗渍浸透的红背心,拎着扳手,仰头看了一眼灼热的太阳,狠狠啐了一声。


    落在房檐上的白鸽被噪声惊的跳起,噗啦啦扇动翅膀飞跃过电线杆。


    办事民警龇牙咧嘴的关好窗,又皱着眉拉上一层窗帘,外头的杂音才勉强消停了一些。


    他转回头,看向正襟危坐的黎容,和土里土气散发着过期水果味道的徐唐慧。


    “你说要找报案人和学校负责人过来面谈?这案子都结束了也没让大姨赔,还面谈什么? ”


    说着,他捞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偷眼看着黎容。


    黎容的年纪不大,看样子也不像是这大姨的亲戚,民警猜测,或许是哪个法学院的学生,专门搞援助服务的,被这大姨当救世主一样找上了。


    黎容垂着眼,气定神闲的微笑:“我姨被冤枉了,但A大那边大肆宣传,保卫处恶意报复,踢坏了她的推车,还摔伤了她的手臂,这件事给她的名誉造成很大的影响,也给她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创伤,我们现在想要A大官方的道歉,以及医疗费的赔偿,怎么能算完了呢?”


    民警眨眨眼,看了黎容半晌,发现黎容并没有开玩笑,于是一挑眉,快速拧上茶杯盖子:“行,你在这儿登个记,我给你找报警人啊,不会填的留着,不能涂改。”


    他平时处理家长里短相互扯皮的事情多了,根本不认为这是个大事。


    无非是徐唐慧气不过了,想找点面子,较起真来了。


    等学校那边来人,最多再调节一下,两边态度都好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种硬扛下去对两方都没好处的事情,还是很好处理的,因为大家都忙,见解决起来繁复,就愿意各退一步,各吃点亏。


    反正说徐唐慧偷东西也没有确凿的证据,A大那么出名的学府,也不至于跟个摆摊的计较。


    黎容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照着填了基本信息。


    民警在等待接听的间隙,撇了一眼登记表。


    倒是个看起来很温和平静的名字。


    民警自然联系的是丢东西的学生本人。


    “喂你好,我这里是学府路派出所,你之前报案说丢了一个移动硬盘记得吧,现在对方说需要再跟你谈一下。”


    对面听到警察的电话,反倒支吾起来:“谈……谈什么?对方承认了么?”


    民警一笑:“没有没有,就是说被这件事影响的嘛,大姨身体也不太好,确实也受伤了,反正你有时间过来一趟,上次带你来的那个老师,要不也叫上他一起,还跟你们学校有点关系。”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既然没有新的证据,这件事我就认倒霉了,不用再纠缠了。”


    民警扭头看了黎容一眼,发现黎容半阖着眼,靠在椅子上,十分放松。


    “学生说不想再谈了,你们呢?”


    黎容闻言笑了笑:“是吗,我可以解释我姨为什么会有校园卡,到校微机室都做了什么,这位学长不想谈,难道学校的负责人也不想知道吗?”


    民警把座机朝黎容那边推了推,冲电话里的人说:“你都听到了,之前你们老师不是对这点很有疑问吗,你让你们老师来一趟也行。”


    电话对面沉默了,只剩下细小模糊的背景音。


    民警也不催,反而有点好奇的问黎容:“大姨去人家学校微机室干什么了?”


    黎容抬起眼眸,背向椅子上一靠,表情平淡,似乎要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帮我,通过校内局域网投稿一篇学术论文。”


    还不等对面的学生答复,民警先是惊呆了。


    “啊?投稿学术论文?为什么让她投?”


    民警的嗓子还挺亮,对面听了个彻彻底底。


    那个学生立刻说:“这我……联系下我们老师,协调一下时间。”


    挂断电话,民警的兴致上来了,赶紧把椅子往黎容面前拉了拉:“说说。”


    黎容撇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慢悠悠道:“A大历年来有不少科研人员在《From Zero》这本国际顶级期刊上发表文章,彼此建立了长期的信任关系,所以期刊给了A大优先审稿权,只要是通过A大校内网……”


    民警摆摆手:“我不是问这个,你自己怎么不去?”


    黎容看了一眼徐唐慧:“因为我姨有可以登陆A大电脑的校园卡,我没有。”


    民警:“她那校园卡是哪儿来的,我当时怎么问她都不说。”


    黎容淡淡道:“我爸给的,他以前在A大教书。”


    民警:“啊……那你也是A大的。”


    他想说黎容也是A大教职工子女,黎容又管徐唐慧叫姨,那这件事学校内部就可以处理了,按理说怎么也不会闹的这么大。


    徐唐慧担忧的望向黎容,在她的概念里,A大,黎清立,都该是黎容无法触碰的痛点,光是想起就要撕心裂肺的疼,但现在却要如此云淡风轻的说给人听。


    她心如刀割,又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不断揉搓着粗糙红肿的左手,用力吞咽着唾沫。


    黎容但笑不语,低头看了一眼聊天框。


    那只漂亮的蓝金渐层头像弹出来,后面跟着一段话。


    【岑崤:在聊了?】


    【黎容:还没,对方只想确认是谁发的文章,估计不会派知道内情的人来。】


    将他逼出来,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要他承认论文是出自他手,那将来最严密的监视就会落在他身上。


    毕竟一个高中生投的稿件可以顺利过审,会很让人忌惮吧。


    【岑崤:嗯,随便打发一个导员,班主任,不会轻易露马脚的。】


    【黎容:所以我想要的条件,对方应该都会答应,连谈判技巧都不需要,好可惜。】


    但这事有趣就有趣在,对方想要逼出他,却不希望江维德的谎言被戳破。


    况且,‘他们’内部还一直有着致命的信息差,比如那个被派来毁坏手稿的,优柔寡断的废物。


    【岑崤:想好了?】


    【黎容:早晚要在A大盯上我,无所谓,你那边沟通好了?】


    【岑崤:放心,尽情闹吧。】


    黎容的眼神温柔片刻,扯了扯唇。


    民警见没听到回答,继续问:“那你爸为啥不跟人解释解释,大姨一个外人随意出入大学教室,确实值得怀疑。”


    徐唐慧终于忍不住开口,嗓音有些愤懑:“我都进进出出十多年了,那些管理员早都认识我,我还给他们织过手套呢。”


    民警一愣:“那他们当时怎么不说?”


    徐唐慧扭过了头,不言语了。


    黎容含笑,轻描淡笑道:“当然是怕担责了,学校的工作不错,干得好了还能入编制,谁愿意拿自己的前途给别人背书。”


    民警诧异的看了黎容一眼:“你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大学老师的孩子是不一样啊。”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A大来了一个地质院的班主任。


    这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穿着一身运动服,好像业务很忙似的,一直在跟手机对面通话。


    班主任一进来就开始抱怨:“学生下午还有任务,实在没空过来,我这也忙的厉害,中期报告还没写完,这件事折腾快一个月了,真是没完没了。”


    黎容从慧姨那里知道,这学生是地质系的,据说移动硬盘里有整理好的野外岩石样本照片和岩层的速写记录,都是写毕业论文必不可少的。


    这些丢了,别说岩石标本可能找不全,哪怕找全了,和现在做出的图谱也对不上号了。


    黎容并不特别了解地质专业,只是浅显的有个印象,似乎他们那边的毕业设计都是以小组为单位的,很难独立完成,况且大学生做的一般没有那么高深,最多是把学长的项目拆解一下,分给小组成员每人一部分。


    那么基础资料,应该是小组成员人手一份的,哪怕自己的那部分丢了,也不至于影响全部数据。


    不过也有可能这学生和他一样,天赋异禀,学术水平极高,做的是同龄人鞭长莫及的研究。


    黎容抬眼看了看这位班主任:“不用着急,今天就可以结束了。”


    班主任:“你们到底想谈什么?”


    徐唐慧之前被他们逼的厉害,看到这张熟悉的脸,还是下意识的紧张。


    她明明不心虚,却忍不住躲开这人的目光。


    黎容反倒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平视着班主任的眼睛,好脾气道:”A大保卫处,校领导不是想知道慧姨的校园卡是怎么来的吗?”


    班主任发现黎容眼生,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又客客气气,但气势却有点咄咄逼人。


    不过他有自己的任务,于是直接避开了黎容的话,语气不善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跟徐唐慧什么关系?”


    民警赶紧在一边补充:“他说他爸也是在A大教书的,你们应该是同事?”


    黎容突然轻嗤一声:“不算,我爸是在A大做过老师,但他早几年就被聘为了红娑研究院的名誉教授,之后就一直在红娑工作了。”


    班主任面露诧异,没想到黎容居然还有这种背景。


    民警则倒吸一口冷气:“红娑研究院!”


    他原本以为黎容父亲只是A大的普通讲师,没想到居然是红娑研究院的科学家。


    黎容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有些疏离:“我是黎清立的儿子,慧姨的校园卡是我父亲在校时办的,她之所以去校微机室,是用我父亲的账号,投稿CAR-T优化及CRS弱化假说这篇论文。”


    班主任的脸色刹那间变了。


    黎清立论文发表的事情在网络上发酵,当然也在A大传的沸沸扬扬。


    这篇论文发表后,A大有不少声音在惋惜感叹黎清立的学术水平,据说红娑研究院还打算成立小组,将黎清立的假说实现。


    可这篇论文不是红娑研究院投稿的吗?


    江维德教授在所有人面前说了要将学术成就与人品分割开,不能因此埋没一篇有可能造福人类的研究。


    但黎清立的儿子却说,这篇论文是这个脏兮兮的大妈,在校微机室里投的。


    他知道这种事情没必要说谎,黎清立的邮箱已经被后台破解,是否使用过,什么时间投过稿一看便知。


    班主任狠狠吞咽了口唾沫:“这件事……你确定吗?”


    他这句话问的十分愚蠢和苍白无力,但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黎容冷笑:“我说的对不对,登陆邮箱看看不就知道了?”


    班主任的脑袋都是懵的。


    江维德说谎了?


    德高望重,被视为下一届红娑研究院院长不二人选的江维德,撒谎了?


    他额头渗出些薄汗,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勉强笑了一下:“我先跟我们张老师联系一下。”


    说罢,他一边低头拨电话,一边大跨步走了出去。


    民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论文很重要吗?”


    黎容反问道:“你平时不看新闻?”


    民警:“你指哪方面新闻?”


    黎容摇摇头:“没事,这论文……挺重要的。”


    过了良久,班主任才顶着一头汗回来。


    他虽然汗流浃背,但是方才失态的模样已经消失。


    他揣起手机,郑重的看了黎容一眼,然后用拳堵着嘴,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我懂你的意思了,就是说大姨去微机室的原因是吧,行。


    其实没有证据,我们也没法怀疑大姨,本来想着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学生也找到解决办法了,学校呢,也是为了借着这件事提醒一下全校师生注意财产安全,可能下面的人意思理解错了,对大姨有些不公平,你们这边有什么诉求,我尽量满足好吧?”


    他之所以还能稳住心神,是因为江维德那话是在联谊会上说的,而面前的黎容必不可能知道。


    只要江教授,各位校领导不丢面子,给一个摆摊的大妈一些补偿也没什么。


    至于黎清立事件里面的猫腻,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黎容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首先要赔偿慧姨左手的医疗费,赔偿损毁的推车和商品,其次,对于给慧姨造成的伤害,A大负责这件事的老师和校保卫处要道歉……”


    班主任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看你的要求也挺合理的,这些都可以行吧,我这里就先把赔偿垫付给大姨好不好?”


    黎容笑了,他轻叹一口气,慢条斯理道:“你那么着急做什么,正巧警察也在,我还有件事没说呢。”


    班主任看他的姿态,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求?”


    黎容眼睑轻颤,目光下移,仿佛透过薄薄的窗帘和泛蓝的玻璃窗,看到了更悠远的什么东西。


    手机在他指尖缓缓打转,明明速度很慢,却偏偏掉不下来。


    他轻声道:“其实这论文也不算是我让慧姨投的。”


    民警一皱眉:“怎么又不是你投的了?”


    班主任暗自咬了咬牙,急躁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黎容抬起目光,似笑非笑:“几个月前有人闯进我家,将我父亲生前的手稿交给我,叮嘱我去找慧姨,把一份我父亲早就整理好的文章投出去,说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大的愿望。我虽然很怕,但对方确实没有伤害我,手稿也真的是我父亲的笔迹。”


    班主任呆住了。


    民警对论文一窍不通,但也确实从这段话里听出了违法行为:“私闯民宅?”


    黎容点头:“是啊,他本来不想露面,只想留下字条,可惜我恰巧回家,所以他还从我这里要了点钱,我觉得几千块钱能买我父亲的手稿也算值了,就没有报警。”


    民警:“你怎么能不报警呢?既然还向你索要财物,说明他不一定是你父亲的朋友,可能就是个送快递的,而且交给你东西何必私闯民宅,正大光明的不行?”


    黎容深以为然,立刻抓住民警同志的双手,蹙着眉,眼中透着焦虑和无措:“我以前太单纯了,现在结合慧姨被人诬陷的事,我越想越害怕,怕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怕我跟警察说了这件事,对方回来报复我。”


    说罢,黎容又将目光投向目瞪口呆的班主任:“正好这位老师也在,我知道我爸爸这篇论文很重要,您要不也跟校领导说一声,让警察同志把那个人找出来好好问一问?”


    第69章


    沿着窗缝泄入的日光不知何时渐渐溜了出去,窗外响起了如鼓点般密集的噼啪声,绵白的云层蓄满上空,地面布满了潮湿的痕迹。


    天界出现一道泾渭分明的缝合线,一边大雨淋漓,一边阳光普照,落地的雨水很快被蒸发,空气里带着一股潮湿的腥甜。


    红娑研究院江维德办公室里,聚集了几个做研发的专家,其中就有精气神泄了不少的李白守。


    几人看向江维德,踌躇良久,谁也不好先开口,还是李白守最不管不顾:“所以研究院投稿黎清立假说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这事儿从派出所那传到A大,连校长都懵了!”


    这也是李白守本人最关心的事。


    他惦记了几个月黎清立的成果,还没找到机会下手,论文就发出去了。


    他最近过的战战兢兢草木皆兵,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要借这件事大做文章。


    江维德在联谊会上说的话他一直将信将疑,他甚至还怀疑,是不是江维德觉得他太有野心,想要铲除异己?


    直到这两天,听到这件普普通通盗窃案引出来的故事,李白守才确信,应该不是江维德想要害他。


    A大校长在第一时间查阅了黎清立的邮箱,发现投稿时间,审稿人意见,修改时间,跟徐唐慧进微机室的日期完全吻合,这说明徐唐慧和黎容没有说谎,她的确是通过A大的局域网投稿,投的还是这篇在国际上引起不小反响的假说。


    江维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黎清立的论文是研究院发的,基本等同于拿自己和红娑研究院的名誉背书了。


    A大校长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已经告诉知情人封锁消息,但即便如此,学校高层间也已经传遍了。


    江维德揉捏着眉心,靠在椅背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告诉各位的话,还希望各位不要出去乱说,黎教授的论文的确不是我们投的稿,调查组封存着黎教授电脑里的一切资料,我们也都没有他的假说原件,不过资料解封后,研究院是有意愿将他未完成的研究进行下去的。”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那在联谊会上为什么要承认?”


    “这件事想不传出去都难,到时候胡育明那帮人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呢!”


    “对啊,和我们合作的企业肯定也会对红娑研究院产生质疑,说不定就去投靠联合商会了。”


    “这件事太冒失了,怎么能说是我们投稿的!”


    “红娑内部已经在控制消息了,A大那边也特别配合,媒体那里总会有人去打招呼,况且应该不会有媒体随便报道这件事,我们的法务部也不是吃素的,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严峻,都冷静点。”


    江维德缓缓摇头:“当时事情发生的太快,院长给我们几个人私信,交流了一下,觉得还是维持稳定最重要,所以我说了那样的话。况且黎教授虽然……但我仍然希望他的心血可以光明正大的存在,有红娑研究院背书,就不会掀起不必要的风波。我个人的名誉,地位,不足惜,要是有人因此质疑我,我也认可。”


    江维德说罢,单手摘掉眼镜,仰头望着天花板,眼圈不禁有些发潮。


    办公室里逐渐安静了下来,几个人想了想,江维德的做法,在当时的情形下的确是最好的。


    不过不管是否有更合适的解决办法,现在马后炮都无济于事了。


    安静了良久,总算有人开口:“你们觉得,那个黎容,说的话是真的吗?真有这么个人把黎清立生前的手稿交给他?能是谁?又何必这么做呢?”


    还不等江维德说话,李白守挺直后背跳了出来。


    “我觉得是真的,你们不会认为一个高中生,自己能搞定这篇论文吧?就算黎清立以前给他讲过,恐怕他连英文专业术语都不会用呢,更别说完成审稿人的修改建议了!”


    江维德坐直身子,将双手搭在办公桌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我比较赞同白守的说法,让一个高中生完成这一切的确牵强。我和黎教授也算熟悉,知道黎容这孩子学习不错,但他们夫妇确实没有提前让孩子接触生化专业知识,他们那么忙,在家的时间都不多。”


    “那就是有人要利用黎清立的儿子,对方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们完全云里雾里啊。”


    “对,所以一定要找出这个人,太危险了。”


    “会不会是四区胡育明派来的,就是想让红娑研究院名誉扫地,借此发展他的四区?”


    “呵,不排除这个可能,你们没听说吗,蓝枢六区,医疗行业商会要被取缔了,以后私人医院,私立制药公司,医疗器械企业都不允许加入任何商会了,六区没了,四区更要做大了。”


    江维德不耐烦的皱了下眉:“那些事和我们无关,联合商会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为今之计,还是要早日找出利用黎容的人,这个人可十分精通生化知识啊。”


    李白守知道从江维德这里也得不出什么消息,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找人是警察的事,我们就帮不上忙了,我下午还有课,先回去了。”


    他其实松了一口气。


    提心吊胆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总算知道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他可以安心了。


    至于江维德,他知道红娑研究院肯定不会让江维德因为这件事名誉扫地,但在与企业的合作上多多少少会有影响。


    江维德要是割下一块肉,意味着他的科研资金就会增加了。


    这么一想,反倒还是好事。


    江维德一路目送李白守出去,然后将目光定格在办公室大门上。


    他倒不是觉得李白守有什么问题,只是关门声牵动了他的注意力,他看过去的一瞬间便又陷在自己的心事里,所以一直保持着这个角度没有转动。


    李白守走后,有人悻悻道:“也不知道警方那边有没有进展。”


    江维德喃喃低语:“不管怎么样,只要黎顾夫妇的孩子平安,我就……”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天空上方的浓云已经飘远,阳光湿淋淋的撒向地面,整个世界都在按部就班的运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警方调取了滨湖小区几个月前的监控录像,通过录像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有行踪可疑的人小心翼翼出现在黎容家附近,他具体怎么进门并没有拍到,但通过行动轨迹可以分析,他确实是去往黎容家后窗的位置。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黎容现在在监控里,根据他的描述,他是回家取手机。


    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跟黎容说的十分吻合,只是天色太黑,那人又遮着脸,从监控里根本看不出身份特征。


    再往后看下去,能发现岑崤出现在监控中,他出现后没多久,那个人遮着脸,不紧不慢的从黎容家里离开,似乎也没有刚来时候的小心谨慎,走起路来反而堂堂正正。


    这也很符合逻辑,他已经被黎容发现了,没必要再躲躲藏藏,而且他还从两个高中生手里勒索了钱财。


    岑崤作为当事人之一,也难免被叫过来询问,补充细节。


    这次是杨芬芳陪着岑崤来的。


    班里的两个学生都卷进了一起发生在A大的,移动硬盘失窃案。


    杨芬芳整个人都是懵的。


    A中也不是没发生过失窃事件,但基本做个笔录也就过去了,根本找不回来。


    除了班主任在班里强调几句注意安全外,没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岑崤来到派出所,脸上还挂着不解。


    他看看A大派来的另一个系主任,又看看黎容:“怎么突然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了?”


    黎容环抱着双臂,掌心不断摩擦着手肘,声音里带着些忐忑:“本来不想提的,只是慧姨这件事牵扯到了,我有点担心。”


    岑崤走过来,安抚似的拍了拍黎容的肩膀,与黎容对视一瞬,他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挑了下眉:“你就是太胆小了,我已经给了钱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民警皱眉问:“所以给钱的人是你?”


    岑崤轻笑,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妄,声音格外慵懒,似乎并未把这当成什么严肃的事:“当然,你看他有钱么。”


    民警认真道:“你年纪不大,怎么能这么解决事情呢?”


    岑崤满脸的无所谓,目光环视一圈,开始大放厥词:“不然呢,钱本来就能解决世界上绝大部分事情,再说了,这件事你情我愿,也没什么吧,他要的也不多,就当我花钱买了。”


    民警:“……”


    岑崤看起来,活脱脱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


    能认为用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虽然三观有点歪,但当时为了保证人身安全,也无可厚非。


    黎容像是没什么主见,听岑崤这么说,他立刻不确信的问:“那…那就这样吧,我们不找了,不惹麻烦了。”


    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毕竟对方没造成什么伤害,只要黎容这边不追究,民警也没有理由掺合进来。


    A大来的那位系主任却格外焦虑,他眉毛立起,面颊通红,急的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这怎么能不找呢?找到这个人对我校来说很重要,希望你们两个配合一下,努力回想回想身份特征!”


    有人手握黎清立的手稿,利用黎容发表论文,害得红娑研究院颜面扫地,而投稿漏洞又出现在A大这里,不把这件事查明白,不搞清楚那个人是谁,A大校长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毕竟谁也不清楚,这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杨芬芳左看右看,听的稀里糊涂。


    她连整件事情的逻辑都没顺明白,更不知道江维德在联谊会上说的话。


    她只是下意识觉得,A大的老师肯定说的对,这件事就是特别重要。


    杨芬芳:“对对对,你们俩仔细回想一下,配合A大的老师搞清楚问题,毕竟还涉及到黎容的父亲。”


    系主任理所当然的以为,高中班主任在学生心里有不同凡响的地位,连忙跟着说:“你们班主任说的对。”


    黎容却十分犹豫,他瞥了岑崤一眼,桃花目蹙着,一脸委屈迷茫的模样:“事情过了那么久了,而且我当时很害怕,记不太清了。”


    他说着,不自在的向岑崤身后躲了一下,双手抓住岑崤的胳膊,低着头,避开咄咄逼人的系主任。


    系主任见他突然想要息事宁人的模样,急的抓了抓稀疏的头发,长吁短叹。


    岑崤却满不在意,单手扶住黎容的手背,随意道:“他的确是吓坏了,我进去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那个人……”岑崤声音一顿,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回想,但却有不太确定,“没什么特别的吧,看起来就像个流氓混混,话应该是别人让他带的,他自己都说的磕磕绊绊,估计是看我们比较有钱,临时起意想要一点,我看他要的也不多,还赶不上我两天的零花钱,就随手打发他了。”


    杨芬芳小心翼翼的解释:“呃……岑崤同学家庭条件确实比较殷实。”


    但她有点奇怪,因为岑崤平时没有这么炫富,相对来说比较低调,黎容也不太对,她就没见黎容害怕过什么,但今天反倒六神无主一样,格外依赖岑崤。


    系主任:“你这……”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位富二代,但看起来纯属仗着家里有钱,来添乱的。


    他并不知道岑崤的家庭背景,不然也不会轻易对蓝枢三区会长的儿子吹胡子瞪眼。


    民警无奈叹气:“人家要你就给,你这说是赠予也说得通。”


    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黎容权衡利弊,也有点不想要追究了。


    但在系主任的强烈要求下,岑崤还是配合警方对那个人的外貌特征做了描述。


    民警对系主任道:“我们这里可以比对一下,不过需要时间。”


    岑崤在一旁说风凉话:“我觉得你们可以在小区周围贴贴纸条,反正也不打算抓他,就是找他出来问问他背后那个人,我建议悬赏个一万块钱,他没准第二天就来派出所报道了。”


    系主任没好气道:“……你除了钱还能想到别的方法吗?”


    岑崤直白道:“没了。”


    系主任:“……”


    从派出所出来,日光已经没有那么浓烈了。


    距离这件事发酵,已经足足三天了。


    A大如约赔偿了徐唐慧的医药费和损毁的物品,负责保卫的保卫处长,也亲自到长街里小区,给徐唐慧赔礼道歉,顺便归还了那张校园卡。


    徐唐慧那口气算是彻底出了,等养好了手,她也可以继续在喷泉广场摆摊,而且这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找她的麻烦。


    杨芬芳夹着挎包,小跑跟上黎容和岑崤的步伐。


    “这件事当初怎么没告诉老师呢?你也别害怕,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学校会尽力满足,只要你还是A中的学生,我们老师和学校都会为你负责……”


    她说了一堆话,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学校该怎么负责,但是安慰黎容还是必要的。


    做久了班主任,一些术话不用想就可以脱口而出。


    黎容站定脚步,一笑:“行,老师,你先回去吧,我和岑崤聊聊天。”


    杨芬芳:“……”


    她可以确信,黎容是在委婉的下逐客令。


    黎容松开岑崤的胳膊,将手插在兜里,云淡风轻道:“可能里面空气不好,我太紧张了,现在出来一会儿,心情好多了,也没那么担心了。”


    杨芬芳至今都没在节奏上,看着黎容的脸色确实好了不少,她稀里糊涂道:“那我先回学校?”


    黎容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


    黎容目送杨芬芳踩着细高跟鞋咯哒咯哒的离开,然后放松的歪着身子,懒洋洋撞了一下岑崤的肩膀:“A大的校领导这么急着查清楚,看来他们是不太知情的。”


    岑崤站得稳,被黎容一撞也纹丝不动,他别有深意的看了黎容一眼,轻吸了一口气:“你刚才,害怕的样子演的还挺像。”


    黎容贴着岑崤的肩膀,微微抬眸,笑意盈盈的用上目线看他:“嗯,你的纨绔子弟装的也挺像的。”他嗅了嗅蒸发的雨后空气,表情轻松自在,“接下来就等最后一位演员出场了,A大表面上压着这件事,内部一定会有所动作。


    红娑研究院的那些人,也会急于知道那个人是谁。能帮着我完成这篇论文,必然精通生化知识,红娑内部就会互相猜疑一阵了,‘他们’一时半会大概不敢轻举妄动了。”


    自从上次接吻后,他们之间一些亲密动作变得很自然。


    黎容很喜欢说话的时候靠着岑崤,将一部分重量挨在岑崤身上,就好像他真的需要这一丝支撑。


    岑崤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一方面知道黎容的精神是完全独立的,一方面又很喜欢黎容的依靠,他有过那种不好的念头,让黎容依赖他,只许依赖他,永远都不能离开。


    但黎容不是那样的。


    黎容是鸿鹄,是凤凰,可以停在某处歇脚,但绝不甘愿做任何人的囚鸟。


    你只能无底线的对他好,让他心甘情愿的贴过来,把最柔软舒展的一面露出来。


    岑崤意味深长道:“早知道就多在里面呆一会儿了。”


    黎容眼睑颤动,打量岑崤数秒。


    他很快意识到,岑崤现在不想讨论正事,而在回味某些难得一见的瞬间。


    对他们彼此都很难得的瞬间。


    黎容瞥向两人相靠的肩膀,舌尖不自主的轻轻扫下唇,细薄的眼皮舒展,柔软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棕。


    他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岑崤的手掌,声音放柔放软,唇边噙着丝无辜的笑:“哥哥,我害怕,保护我。”


    第70章


    岑崤手掌扣紧,稍一侧身,手上用力,将黎容扯到自己怀里。


    黎容贴着他的胸口,抿唇忍笑,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黎容觉得他们谁稍微冲动一下,前进一寸,就可以亲到对方的嘴唇。


    岑崤眸色幽深,指腹轻轻摩擦着黎容的手指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是料定我不敢做什么?”


    黎容迎上他的目光,齿尖摩擦着下唇,静默了半晌,狡黠道:“不,是在给你可以做什么的权利。”


    岑崤的目光落在他润红的唇上,尽力克制着胸口的躁动。


    他不知道黎容所谓的权利在什么范围内,他怕稍有过界,会打破现在美好的幻境。


    岑崤眼中的隐忍一闪而过,目光慢慢放柔,他最终,还是抬起左手,轻轻擦过黎容的唇线:“知道了。”


    黎容微怔。


    他还以为,岑崤会趁人不备吻下来,或者至少会有情欲勾动的反应。


    但似乎并没有,岑崤比他想象的克制,甚至将一句明显是在调情的话变成了温情的语境。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人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为了便于及时沟通,他们都没把几人小群设为免打扰,所以一有人在群里说话,两人的手机就此起彼伏的叫。


    其中最能说的,就是简复。


    【简复:喂喂喂同志们,我帮慧姨把网店注册好了。】


    【林溱:啊……简复让我做模特,我以前没拍过平面,不知道行不行。】


    【简复:你一个将来要当明星的人,必须学会展示商品懂吗?】


    【林溱:班长……】


    【简复:啧,你总找黎容干嘛,你们就说,我这个想法绝不绝,现在网店谁不找模特,这叫视觉宣传懂嘛。】


    【林溱:好吧……】


    【纪小川:我来拍我来拍!】


    【简复:重点是围脖,帽子,你别总拍他脸啊……】


    【纪小川:你不懂,脸才最重要,这叫夺睛,我看她们追的明星都是这么拍的照片。】


    【简复:啊这……也不用露那么多脖子吧?】


    【纪小川:林溱锁骨好看啊,露出来是卖点,不信你问他们俩。】


    【林溱:班长……救我!】


    被打扰了气氛的黎容和岑崤各自掏出手机,看了一大段无营养的话,两人终于忍耐不了,默契的将群消息设置为免打扰。


    时隔三天,在A大孜孜不倦的催促下,警方终于根据岑崤的描述,比对出了个相似的人。


    这人名叫黄百康,今年三十岁,无业游民,去年因为盗窃进过拘留所,放出来之后一直从事洗车服务,倒是没有再犯案。


    可画像比对也只是像而已,不能确认就是这个人。


    然而就在民警想要带着黎容和岑崤找黄百康辨认的时候,黄百康主动来自首了。


    黄百康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汗衫,皮肤棕黄爆皮,似乎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寒风吹刮,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眼角下塌,眼皮低垂,黑眼仁偏上,一睁眼,还什么都没说,平白透着一股凶相。


    但他却搓着粗糙干燥的掌心,弓着腰,朝民警和系主任露出一个讨好似的笑。


    他一张嘴,牙齿上带着常年吸烟留下的焦痕,嘴唇干裂发白。


    “是我,这上面写的就是我。”


    他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张从电线杆上撕下来的寻人启事,上面连照片都没有,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事件,后面留了一排加粗加黑的奖赏一万块字样。


    系主任:“……”


    他扯过那张寻人启事,皱着眉头扫过,也只能气的喘粗气。


    果然像那纨绔子弟说的,给钱比警察找人还快呢。


    寻人启事是他找人贴的,上头给的压力太大,他没办法,只好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一遍。


    系主任:“你……”


    黄百康睁大眼睛,语气有些急切的问:“钱谁给?”


    民警冷哼一声:“你还想着钱呢?你这叫私闯民宅敲诈勒索知不知道?我们系统都查到你了,你要是今天不来,连自首的机会都没了。”


    黄百康连忙倒退了两步,急了:“我我我没做什么啊,我就想要点辛苦费,谁知道那俩小子那么有钱,直接就给我了,这也叫敲诈勒索么?你们把他俩找出来,我要跟它们对峙!”


    民警也就是吓唬吓唬他,像黄百康这种,充其量是市井无赖,扯扯皮耍耍赖,掀不起大风浪,把他惹急了,到时候真去报复两个学生,那就得不偿失了。


    况且这俩学生也不打算报案,要不是A大这边苦苦要求,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民警:“我告诉你啊,你现在给我老实交代,看你表现,我们再考虑怎么处理。”


    黄百康狠狠咽了咽唾沫,手掌在脏兮兮的裤子上蹭了蹭,脖子上一道浅浅的白痕跟着绷紧:“我交代什么?”


    民警看了一眼系主任,示意系主任可以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系主任沉了沉气,目光向四周撇了撇,见没有闲杂人等,才开口道:“你给了黎清立的儿子一份手稿?”


    黄百康一脸懵,理直气壮的问:“谁是黎清立?”


    系主任轻咳一声:“……就是你那天晚上潜进的那家。”


    黄百康完全不在状态,又问:“什么是手稿?”


    系主任磨了磨牙,强压住怒火:“那个档案袋,你给的那个东西,里面是份手稿!”


    黄百康大大咧咧的往墙上一靠,用手背揉了把鼻子:“我不知道啊!我就是把东西送到地方,里面是什么我可没看,我摸了一下,反正不是钱。”


    系主任早就预料到黄百康只是个‘送货’的,之前民警已经给他看了,黄百康只有小学学历。


    就是给黄百康十年,他也不可能指导黎容完成那份论文。


    系主任:“那份手稿是谁给你的,说了什么,目的是什么?”


    黄百康警惕的看了系主任一眼,又用余光瞥了瞥民警,小声道:“兄弟你谁啊,那俩学生呢?”


    民警:“这是A大来的负责人,你送的那东西,跟人家学校有关,你老实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黄百康眼看着到手的钱似乎要飞,明显兴致缺缺,再加上系主任一副高高在上的领导做派,他不太乐意。


    “呵,我怎么知道是谁,人家在拘留所附近找的我,给了我几百块钱,让我把那个……你们说的手稿偷偷送到一栋别墅,我刚出来,手头本来就紧,就答应了。”


    系主任见这个背后的人终于露出了些端倪,变得紧张起来:“这个人你还记得吧?”


    黄百康哼笑一声,流里流气道:“不记得。”


    民警眉头一立,严肃道:“让你老实配合,别跟我耍花样!”


    黄百康还挺委屈,把大腿拍的啪啪直响:“哎哟我真不记得,他戴着口罩和帽子,明显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我也没那个好奇心。”


    系主任眉头皱的更深。


    显然这个人的警惕性非常强,哪怕委托别人做事,也把自己保护的很好。


    这个人到底跟A大,跟红娑研究院有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暗搓搓的搞这种事?


    他的手稿,是不是从调查组封存的资料里弄出来的?


    民警:“你们在哪儿见的面,来跟我确认一下。”


    黄百康晃悠着脖子,从系主任面前吊儿郎当的飘过,不情不愿的跟民警走到电脑旁,皱着一张脸,耷拉着眼角:“嗯……就在拘留所附近,那小片城中村里面,叫什么康囊里小巷?”


    那一片城中村相对来说较为落后,监控设备也不完善,显然对方有所准备,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查找几个月前康囊里的全部监控还需要段时间,而且费时费力查到最后,也不能说人家违法犯罪了。


    这件事要不是A大请求,民警早就不追查了。


    民警:“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征,好辨认的,方便我们在监控里找。”


    黄百康仰着脑袋,苦思冥想,哼哼唧唧半天都没说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系主任眼里显出隐藏不住的鄙夷,不耐烦道:“我可以给你点报酬,你说吧。”


    黄百康瞥到了那种来自上层阶级的蔑视,这样的目光他太熟悉了,有些人嘴里不说什么,但是那股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的姿态,能从每个毛孔里倾泻出来。


    他渴望钱,也不是什么好人,倒不是非要帮那俩学生什么,只是他始终没从那俩学生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


    比起让人背后发凉的恐惧,他更恶心这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黄百康撇着嘴,挺起有些驼的背,扬起下巴,俯视着系主任:“哈,我想想啊,那人穿了身黑风衣,领子还立起来了,裹的特别严实,不过那人挺胖的,怎么也得有一百七十斤吧,他个子不高,比我矮半个头,虽然捂得严,但是没遮到的地方我看到了白头发,应该年纪也不小了,听声音也是不小了,得有四五十岁?


    噢!他有点南方口音,但具体是哪儿的我就不知道了,感觉挺斯文的,像是读过书的。”


    民警看了系主任一眼。


    系主任沉默不语。


    黄百康描述的这些特征都不算有代表性,光是A大就有不少教授符合,更不用说红娑研究院里了。


    但这些信息也能排除不少人了,给后续的调查减轻了很多工作量。


    他前几天才知道,黎容已经被保送A大了,如果这个人出自A大,那么必然会和黎容产生联系。


    校长交代他,黎清立事件很敏感,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消息,都要慎重再慎重。


    A大既要做秤上维持平衡的那块砝码,也要做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看客。


    所以校长绝不允许,有人利用A大搅弄风云。


    黄百康耸了耸肩膀,一字不差的说出了岑崤交代给他的话:“我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是对他的眼睛印象特别深刻,要是再让我看到他,我一定认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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