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徐风被岑崤打发出去送吃的了,临走之前,徐风尴尬的朝岑擎的方向望了一眼,岑擎只是扭过头挥挥手,示意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萧沐然这时才走到岑擎身边,凝眉戒备道:“你让徐风监视岑崤?岑崤做什么了?”


    萧沐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培养出的大家闺秀,她细腻敏感,大部分时间温顺柔弱,不爱惹事。


    她这辈子绝大部分精力花在精进自己的艺术造诣上,有时给学生上上课,有时去别市演讲,她习惯用工作将自己填满,以防自己胡思乱想。


    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她有名誉有地位,却又比普通人更软弱,她的反抗,愤怒,只能通过冷战来表达,她做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她也不敢改变。


    她这一生都在内疚,冲动,压抑中拧巴着,委曲求全的活着。


    岑擎轻哼了一声:“我要是知道儿子要做什么,也不用找人盯着他了。”


    岑擎甚感疲惫。


    岑崤的坦荡反而让他惴惴不安,他总觉得岑崤想做的,是件常人不敢触碰的大事。因为岑崤身处这里,却并不属于这里,他就仿佛寻找目标的判官,平静的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这里的每一个人。


    萧沐然只好面色忧愁的望向岑崤,但除了面色忧愁,她也不会做别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大局,家族,脸面,这些她厌恶无比的关键词仍旧主宰她的一生,仿佛一座如影随形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她刚想指责是岑擎给岑崤灌输了那些叛逆不羁的念头,突然有人拿着酒杯走过来,从背后喊了一声岑擎的名字。


    萧沐然条件反射般挽住岑擎的手臂,露出一个既不疏远也不亲近的,合乎礼仪的微笑。


    “岑会长,好像我们上次见也是在联谊会。”李白守举着一杯香槟,独身站在那里。


    他的鬓角掖的很整齐,稍显稀疏的头发显然被特别梳理过,遮盖住裸露出来的头皮,他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礼服,但似乎并不太合身,裤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腰上,两只裤腿因为太肥的缘故,显得空空荡荡。


    萧沐然对李白守完全没印象,但只看一眼,就找到了谈资。


    萧沐然问:“您夫人呢?”


    李白守今天出席,手上戴了结婚戒指,但他不合体的礼服,暴露出没人及时给他提出整改建议。


    李白守稍显尴尬,随即语气有些轻蔑:“她啊,没见过什么世面,大概吃东西去了。”


    萧沐然明显从他嘴里听出了不尊重,于是立刻不说话了。


    岑擎也没想起来李白守是谁,不过他赶紧从桌子上提了杯酒,跟李白守碰了一下。


    李白守等岑擎喝下一口酒,才又开口道:“岑会长,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说一下。”


    李白守明显是来求人的,但他跟岑擎交谈的时候,还是坚持称呼“你”,而非更加客气的“您”,因为即便他有求于人,骨子里的骄傲还是不允许他有一点委屈自己。


    岑擎阖了下眼,抬了抬酒杯,作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李白守:“我这儿有个远方侄子,也在做点出口生意,想加入联合商会,可惜你也知道,现在实体不好做,他那点体量,利润本来就不高,要是每年再交一笔会费,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你看蓝枢这边是不是能有什么优惠措施?”


    岑擎笑了笑:“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三区有成熟的评议团队,要是破坏规矩,韩江可就来找我了。”


    岑擎一扬下巴,示意正绷着脸,专心致志吃东西的韩江。


    韩江站在室内小喷水池边,手里托着吃的,目光望着迸溅的水花,明显一副拒绝打扰的表情。


    身为九区鬼眼组的组长,他时刻提防着有人在他身上做文章。所以根本不去任何小圈子凑热闹。


    李白守知道,岑擎这是不想帮忙办事,所以把锅甩在韩江身上,九区要是连这么小的事都管,那韩江也就不用睡觉了。


    李白守皮笑肉不笑:“是这样的岑会长,虽然和红娑合作的企业都跟蓝枢不太愉快,但将来总有用得上彼此的地方。我是红娑研究院生化部的,可能你也听说了,我们部之前有个教授犯了错,影响颇为不好,幸好在我和江维德教授的努力下,没有出大乱子。”


    李白守说罢,有些自满的抿了一口酒,他在不动声色的强调自己的地位。


    别看他现在可能没什么名气,但是黎清立死了,黎清立的位置只有他能顶上来,生化部也就他和江维德两个人够看了。


    岑擎还没说话,萧沐然的眉头就立了起来,一向顾全大局的萧沐然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手指暗自攥紧,不客气的问道:“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红娑生化我好像只听说过江维德和黎清立。”


    萧沐然说完,脖颈绷紧,头脑发涨,胸口一鼓一鼓,显然这一句话还不足以发泄她的怒气。


    “犯了错”这三个字,正好砸向她的痛点。


    李白守被萧沐然咄咄逼人的模样吓愣了。


    当着蓝枢三区会长的面,他刻意踩了一脚曾经在红娑举足轻重的黎清立,他以为哪怕不能获得共鸣,怎么也不至于招惹反感。


    黎容歪着头,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将塑料叉子探到饭盒里,搅起一筷子奶油蘑菇面,喂进嘴里。


    他的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说话含糊不清:“味道真不错,就是价格太贵了。”


    岑崤云淡风轻道:“记在联谊会的账上。”


    黎容心满意足,还不忘叮嘱岑崤:“你也不用一直盯着,谁也不是处处露马脚的。”


    岑崤随手拿起一块甜点,装作要吃,用勺舀着就是不往嘴里放。


    “刘潭芝和李白守果然分开行动了,不是刘潭芝主动的,是李白守不愿意和她一起,现在李白守在我父母旁边,刘潭芝……”岑崤话音一顿,半晌才略显不解,“刘潭芝似乎遇到了学校的熟人,在拍照。”


    黎容对刘潭芝格外关注,听岑崤一说,他赶紧放下奶油蘑菇面,举起望远镜:“合影么?”


    岑崤:“不是,互相拍,刚才她给对方拍过了,现在对方在给她拍。”


    刘潭芝就像一个普通的,羞涩的,听从同事指挥摆姿势的中年女人。


    她站在人群中,又好像和谁都没有联系,只是想把穿漂亮礼服的瞬间留下,毕竟在平时的工作里,她几乎没有什么光鲜亮丽的时刻。


    至此,和刘潭芝有过接触的人除了带她来的李白守,火鸡边的江维德和韩江,以及这位帮她拍照的同事外,再没别人了。


    刘潭芝也没有要主动跟谁交谈的意思。


    黎容倾着身子,努力凑到窗前,在人群中搜索着刘潭芝的身影。


    他一边寻找一边嘀咕:“刘潭芝冲着哪儿拍照啊,我还没看见她。”


    岑崤:“宴会厅左前方,靠窗,对着室内喷泉的地方……”


    岑崤的话音突然止住,黎容循着他的描述寻找,宴会厅内最明显的标志物就是喷泉,望远镜的镜头,定格在某个角度。


    飞溅的水花跳跃奔腾,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细密的蘑菇状的屏障,水帘由上至下重重拍打在象牙白雕刻上,湿漉漉的水珠抚摸着雕刻的轮廓,滚落到亮着彩光的澄澈的池里。


    水声凌乱,弥散的水汽混合在空气里,像一面挂上灰尘的玻璃,模糊了后面的影子。


    韩江被遮挡在水光后,不动声色的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将垃圾扔到了顺路经过的垃圾车里。


    和酒店服务生身影交错的瞬间,他巧妙从喷泉后消失。


    刘潭芝放下举得有些疲累的手臂,无奈笑着问同事:“好了没有,我都举累了。”


    同事微微蹲身,镜头上扬,企图把刘潭芝拍的高一点。


    “马上好了,刚后面有人站着,我再给你拍张干净的。”


    刘潭芝反而朝她走过来,伸手去抓自己的手机:“不用了,我没那么多讲究。”


    同事当然乐得清闲,顺势将手机还给了刘潭芝。


    拍过照后的刘潭芝,又恢复成了一副鹌鹑样,她少言寡语,跟着同事随意走走,来缓解李白守不在她身边的尴尬。


    同事带着刘潭芝去了红娑人的圈子,这些人围了一圈,正在高谈阔论。


    “现在做科研,真是越来越难了,我每天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就是,自从黎……那个谁出事后,看看外界对我们的评价都成什么样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除了工作压迫我们,就连舆论环境都开始压迫我们。”


    “为什么不能对科研人员宽容一点,科研人员也是人好不好,我看网上一些动不动就说科研水深,勾心斗角的,哪有那么多阴谋论。”


    “最气人的是那些觉得科学家就应该无私奉献,不能办公司,不能赚大钱的,我们也不是圣人,靠本事赚钱怎么了?”


    “看看蓝枢四区资助的那些私人研究所,那才叫唯利是图,我们红娑已经够无私了。”


    “还有,黎清立不是论文抄袭么,结果红娑开始内部大审查,把大家这些年发表的文章都翻出来重审,我真是无语了,谁有问题查谁,别听风就是雨,质疑所有科研人员都抄好么?现在的环境,都是这些一知半解随口造谣的网民造成的。”


    “呃……黎清立没有抄袭吧,我记得调查组查了,还在红娑官网上公示了。”


    “是,我也看到了。”


    “是么,哎呀我最近那么忙,哪有功夫上官网看公告。”


    气氛陷入一丝微妙的尴尬。


    因为吐槽网民听风就是雨的那位,刚随意传播了黎清立抄袭的谣言,要不是在场很多人都看过官网的公示,他也就成了自己口中骂的那类网民。


    死去的人误会就误会了,但活着的人不能丢了面子。


    那人很快转移话题:“哎这是小刘吧?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李白守教授的夫人,也在A大工作。”


    刘潭芝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见数道目光朝自己看过来,她拘谨的笑了笑:“你们聊你们聊,我都不懂,就随便听听。”


    那人自己刚露了怯,反倒忙不迭的替李白守吹上了。


    “李白守教授在生化院还是很有名气的,现在除了江维德教授也就是他了,将来肯定是大有发展。”


    “生化院这些年出的成果可不少,算是红娑的支柱了呢。”


    “是是是,这次涤清污浊,将来在江维德教授,李白守教授的带领下,生化肯定更能突飞猛进,李教授最近是在研究什么假说吧?”


    刘潭芝再次成为视线交汇的中心。


    从来没受过如此重视的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有些僵硬。


    她知道,那人并非真的觉得李白守前途无量,只是他因为评价黎清立露了怯,有些恼羞成怒,故意抬高黎清立的同事,借此贬低黎清立,似乎通过这种方式,能给自己找回一点尊严。


    刘潭芝脸上无辜,心中却在冷笑。


    越是走到了高处,自以为掌握了更多知识的人,越无法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会用精湛的表演,出众的才华掩盖错误,颠倒是非,义正言辞的将锋锐的矛头指向别处。


    此刻无论谁对他们产生质疑,都会迎来毫无逻辑的攻击,他们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狭隘,无知,鄙陋,更不会承认自己和那些听风就是雨的网民一样,都是充满缺陷和偏见的普通人。


    所以,她的峰光文化才能做的风生水起,获得那么多的拥趸,甚至蒙蔽了很多自以为全知全能的大V。


    “李白守他……”刘潭芝喏喏出声,显得谦虚羞涩,然而这一句替李白守自谦的话还没说完,宴会厅里突然传来异常的聒噪。


    刘潭芝立刻闭上了嘴,茫然看向四周,她身边有人低头看了眼手机,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了,乱什么呢?”


    “你看红娑的群,院长刚发的消息!”


    “算了,看什么红娑的群,聊天记录都刷屏了,直接看《AC日报》官网!”


    “或者,RQ趋势也行!”


    刘潭芝周围的一圈人瞬间忘了李白守是谁,他们纷纷掏出手机,手指笨拙的点开网页,有的搜索《AC日报》,有的登录RQ看趋势,还有的,执着翻着红娑群的聊天记录。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A市时间晚九点,正值L洲上午十一点,国际顶级期刊《From Zero》刊登了黎清立的最新论文——CAR-T优化及CRS弱化假说。


    该论文一经发表,瞬间在学术界引起不小的轰动,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这位科学家刊登在杂志上的姓名,被庄严肃穆的黑色边框笼罩。


    “怎么可能!黎清立?”


    “黎清立不是早就……他什么时候投的稿?”


    “他现在这种名声,怎么能通过审稿人审核的?不是……我是说别的国家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影响多不好。”


    “他研究了什么假说,谁知道写的什么?”


    “我不是搞生化的,隔行如隔山,我看不懂,真这么厉害么,怎么都在夸?”


    气氛祥和的宴会厅顿时乱成一锅粥。


    蓝枢那边还算稳重,但红娑这边,实在是精彩纷呈。


    如果能够爬上宴会厅正中央高悬的吊灯,通过这个视角俯视在场的所有人,就会看到,简复口中的荒诞剧正在上演,场下的每个人,都是最生动的演员。


    李白守手一抖,所剩无几的香槟杯瞬间滑落在地,但他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里一遍遍的回荡着这条消息,似乎是在给他催眠,告诉他,他的梦想已经破灭了,他辛辛苦苦几个月,到头来化成一滩泡影。


    李白守对面的萧沐然,尽管已经努力克制情绪,但眼泪还是瞬间夺眶而出,她狼狈的扭过头,背对着一切,望着窗户,望着斑斓的夜色,仓皇失措的接过岑擎递来的纸巾,慌乱擦着眼睛,早就忘了涂好的睫毛和眼线。


    江维德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他眼眶发红,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充满感激的仰着头,看向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


    刘潭芝面色如纸样苍白,她的目光循着某个方向望去,对方不露声色的,给了她一个淡定的眼神。


    其余红娑的成员,有的暗暗为黎清立高兴,觉得虽有不公但总有回报。有的茫然失措,不知道这件事对红娑研究院,对自己,有什么影响,是好是坏。


    有的左顾右盼,因为心中早有怀疑,所以企图从别人脸上看出些猫腻。有的则置身事外,继续吃吃喝喝,对在场的一切漠不关心。


    岑崤听到耳机里传来一个哽咽却如释重负的声音,轻轻喊他的名字。


    “岑崤。”


    岑崤抬起手,温柔的抚摸蓝牙耳机,低声道:“我在呢。”


    第52章


    黎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明明是安宁无风的跨年夜,天空中却飘然下起了雪花。


    这次的雪花很小很轻,摇摇晃晃的浮在空气里,需要良久才安静沉下。


    如果不是柠檬黄的路灯将它们捕捉,黎容大概还察觉不到它们的影子。


    瑞雪兆丰年,看来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黎容用力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经年的灰尘扬起,在周遭悬浮一会儿,便被雪花裹挟着卷走。


    窗外清冽带着泥土醇香的气息徐徐袭来。


    凉意在他皮肤上缓慢蔓延,但这种来自广袤天地的温度,更能带给他真实的感受,把他从梦幻泡影中拉离出来,好好看看这个滑稽无常的世界。


    他没有再跟岑崤说话,只是静静举着手机,透过窗户,望着对面乱成一团的宴会厅,用力的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重生的力量。


    这种难以形容的强悍的力量,使得他可以站在事件之外俯视所有人,就如同他现在的视角,由上至下,藏匿在黑暗里,望着灯火阑珊里的道道阴影。


    岑崤也没有催促他,没有谁能感同身受黎容的心情,他需要细细体会这第一步的成功,然后鼓起勇气,走好剩下来的每一步。


    论文在今天发表,消息在今天发酵,一切都完美的像个精心设计的巧合,但他明白,这样的巧合没法设计,也有很多他们左右不了的事情。


    这是上天送来的一颗糖。


    李白守回过神来,狼狈的想要捡起碎裂一地的香槟杯,仿佛要拾起自己碎裂的幻想。


    他不能忍受自己在蓝枢的人面前丑态百出,他得给自己的尊严镶上一圈华丽的边框,然后沉稳得体的离开联谊会。


    但李白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发抖。


    黎清立好像如影随形,成了他摆脱不掉的梦魇。


    他不知道黎清立这篇假说有多重要的意义,他只是偶然听黎清立提了个大概,也知道黎清立为了确保假说的可行性,研究了近三年。


    但看RQ趋势上发酵的程度,这一定是一篇,很惊艳的研究。


    脑中闪过‘惊艳’两个字,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天赋是让人嫉妒的要命却又无力阻挠的事情,他却不是被眷顾的那个。


    黎清立明明已经死了,但成就会让他一直活下去。


    而自己,虽然爬到了这个位置,虽然已经拥有了旁人一辈子得不到的名誉地位,但有朝一日他真的死了,是不会有人记得他的。


    他已经不年轻了。


    李白守一时不慎,被玻璃尖划破了皮肤,血珠慢悠悠渗了出来。


    服务生赶紧推着洒扫车过来:“您不用管,我来。”


    李白守僵硬的停住动作,发现自己蹲着身子,在做服务生该做的事情。


    而岑擎还站在他对面,冷眼看着他的动作。


    李白守侧脸发烫,扶着膝盖站起身,难看的笑了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岑擎当然不惋惜李白守的离开,事实上,岑擎的大脑也直发涨。


    他巴不得李白守赶紧走,不然他没办法跟别人解释萧沐然的失态。


    好在宴会厅里极度混乱,已经没人注意背对着所有人,哭花了妆的萧沐然了。


    李白守在乱七八糟的人群里寻找刘檀芝的影子。


    刘檀芝只有一瞬间的失态,此刻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置身事外的,从小托盘里拿起一个培根三明治。


    她慢条斯理的咀嚼着,享受着小巧精致的美味,直到李白守找见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攥住她的手臂:“跟我回家。”


    刘檀芝知道,她和李白守必须同出同进,但李白守动作粗鲁的,晃掉了她手里的三明治。


    刘檀芝低着头,看了一眼地面咬剩一半的三明治,额上青筋跳了跳,花了几秒的时间,克制住火气。


    有红娑的人趁着这功夫问李白守:“李教授,你看到新闻了吗,怎么回事啊,黎教授他什么时候投的稿……”


    李白守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没有时间理清思路。


    如果是黎清立出事之前投的稿,而稿件刚好排期到他出事后,那整件事也太滑稽了,红娑研究院会成为笑柄的。


    因为只要黎清立的假说具有可行性,他们必然会在黎清立假说的基础上,深入研究,达到那个黎清立预判过的结果。


    黎清立的影响,会以年为单位,永无止境的绵延下去。


    李白守敷衍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不去问问江教授。”


    经他一提醒,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江维德。


    江维德的皮肤有点红,鬓角额前出了些许汗,他现在很激动。


    但他又要压制住这种激动,安抚躁动的人群。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谈论工作的时候,但请大家放心,这件事我们是知道的。”


    江维德抬起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乱哄哄的人群果然安静下来。


    江维德在红娑研究院的地位非同一般,一些管理层的消息别人不知道,他一定会知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么事情一定在掌控当中,研究院肯定也清楚来龙去脉,所以确实没有必要担忧。


    人群中又开始小声讨论:“所以江教授知道黎教授投稿的事?院长也知道?”


    “我觉得是吧,黎教授要投稿怎么也不会背着院长。”


    “那为什么瞒着我们啊,看样子李教授也不知道。”


    “哎不好说呗,毕竟黎教授家里出了那件事。”


    “其实我觉得,黎教授不是那种人,有些传闻也太……”


    “嘘,你别瞎觉得,我们觉得又能怎么样。”


    ……


    红娑的人安静下来了,蓝枢那边却又好奇起来。


    一区会长简昌沥就站在江维德附近,红娑的人尊敬江维德,他可没这心思,他听到这种论调,忍不住接话:“我不太懂科研这玩意儿啊,那你们是不是之后还得研究咳…的文章啊?”


    他随口一提,又一下子把气氛拉回了冰点。


    现在大家都搞不明白,红娑研究院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要研究黎清立的文章,那是不是也能澄清一些黎清立身上明显造假的谣言,是不是风向改变了。


    如果还没改变,那是不是不该碰相关项目,省的惹祸上身?


    简昌沥眨眨眼,私下看了看,一推鼻梁上的眼镜,乐呵呵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哎呀我这张嘴!大家别听我的,继续吃吃喝喝啊,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他给江维德出了难题,自己倒是撇的干净,随口安抚一句,就带着老婆从原地溜去小花园了。


    岑擎看了一眼简昌沥幸灾乐祸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因为岑崤和简复的关系,他和简昌沥走的也近些。


    这大概就是干干净净一无所知的好处,简昌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足够坦荡,甚至为了自己开心,还能随手往别人痛点上插一刀。


    李白守正欲拉着刘檀芝走,听了简昌沥的话,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他需要江维德的表态,他现在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被江维德耍了,如果他真的搞出来黎清立的硬盘,私自发表了假说,会不会正好落入圈套,把自己搭进去。


    刘檀芝总算忍不住,抖开李白守粗糙的手指,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眼角的余光暼了暼后方角落。


    韩江拿起伯爵红茶,垂眸,心平气和的抿了一口,似乎并不关心江维德的回答。


    江维德取了张纸巾,擦擦额头的汗,低头摸出手机。


    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本就因激动而泛红的皮肤好像变得更红,刚刚擦过汗的额头,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皱纹。


    他眉头皱了一下,将手机揣好,干涩暗红的唇抖了抖,语重心长道:“我希望大家明白,科研成果是整个人类的财富,它无需为研究人的人品背书,就像画家的画作,音乐家的词曲,诞生出来,就拥有了独立于创作者之外的意义。


    只要是有价值的,值得探索的,我辈都将力排众议,一往无前,所以,在发现黎已完成的研究时,我们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它以黎的名义投稿。


    希望大家能懂研究院顶着压力的苦心,不要传些不切实际的谣言,就把顾虑和怀疑留在这里,拜托大家了。”


    江维德说完,深深的鞠了一躬。


    台下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水晶吊灯亮的晃眼,将宴会厅里的每个人照的无处遁行。


    “原来是这样,真是为难院长和江教授了。”


    “我也这么觉得,黎的研究成果是一回事,黎个人又是另一回事,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别的不论,黎的科研能力我一直是信服的。”


    “江教授这件事做得对,人不能二极管,不然这份成果随着黎长埋地下,我们不知道还要浪费多少精力做重复研究。”


    ……


    没有人注意到,江维德深深埋下的脸上,肌肉在止不住的轻抖,他紧咬着牙关,眼睛因为鞠躬的姿势充血发红,他用力攥着双手,鬓角的汗顺着侧脸滑下来,重重砸在大理石地板上。


    黎容通过手机,清清楚楚听到了江维德的话。


    他看着昔日宽厚善良的导师,脑海中一幕幕被照拂,被关怀,被疼爱的记忆逐次闪过。


    江维德是真的对他很好。


    其他刚进来的研究员都巴不得跟教授搞好关系,端茶倒水,跑腿打杂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黎容没讨好过谁,反倒是江维德主动关照他。


    江维德有点三高,师母不让他在外面乱吃,每天都会做营养早餐。


    江维德会顺便给黎容带一份,借口说做得多了吃不了,让学生帮忙解决。


    一次两次是巧合,但次次都做多,就是有意为之了。


    江维德还不知道,他在岑崤那里吃过早饭,只当他孤身一人在外租房子,连三餐都吃不规律。


    黎容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一直觉得自己人间清醒,却原来也眼盲心瞎。


    上一世他拿江维德当自己尊敬的亲人,把岑崤视为避之不及的敌人。


    而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谎的是他亲爱的导师,义无反顾站在他身边的,是手机对面的岑崤。


    这世上,谁没看错人,谁不误解人。


    但江维德这么说,倒是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不然事情闹大,有人查到他身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论文的出处。


    现在,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会感到恐惧,而恐惧,就是出错的开始。


    黎容夹了一块发凉的三文鱼,塞进嘴里轻轻咀嚼。


    他含糊不清的对岑崤说:“再带两杯热红酒过来吧,我想庆祝一下。”


    江维德的解释无懈可击,这套论调,直接站在了道德制高点,让联合商会的人也没法提出任何异议。


    不过,这件事本就和商会的绝大部分人没有关系。


    岑擎不关心江维德说的是真是假,萧沐然好不容易止住了啜泣,用手遮着发红的眼眶,有些茫然。


    岑擎用身子挡住失态的萧沐然,忍不住往岑崤的方向看了一眼。


    岑崤只是轻蔑的扫视一圈热烈鼓掌的人,然后转回身,头也不会的往宴会厅外走。


    岑擎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神经下意识绷紧了。


    他不知道岑崤为何明显不信江维德的说辞,但他能看出岑崤的态度,以及,岑崤似乎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


    岑崤走出七星酒店,被地面星点的雪痕逼停脚步,他抬起手,攥紧落在掌心的雪花,跟黎容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的头像一直不换,每次看到下雪,我都能想起你。”


    第53章


    这样温顺无风的雪景,很适合拍照。


    这天晚上,跨年夜美图刷爆了各大社交平台,光是热搜就上了三四条。


    电视机里喜气洋洋的直播着跨年演唱会,明星在台上表演,粉丝在台下欢呼,A市的中心广场,烟火秀每小时燃放一次,每次都是沸反盈天热情不减的喧闹。


    但热闹快乐的氛围此刻却与七星酒店无关。


    岑崤让七星酒店的服务生热了两杯红酒端到对面长恒宾馆。


    服务生反复确认:“您不再进来了吗,如果还要再进来,可能需要邀请名单上的人带。”


    岑崤想想联谊会上的种种面孔,忍不住面露嘲讽:“不进了。”


    他想得到的信息,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乏善可陈的剧情,就交给各位演技精湛的演员继续呈现吧。


    长恒宾馆的前台眼睁睁的看着岑崤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七星酒店的服务生,服务生把价格不菲的热红酒交给岑崤,自己又小跑回七星酒店。


    那两杯热红酒的价钱,快赶上她这里的房费了。


    这已经不是今晚第一次有人从对面七星酒店送东西过来了,刚刚还有个中年帅哥,送来了打包餐盒,说是外卖,但比一般餐厅摆盘都精致。


    所以这两位顾客到底有什么癖好?


    忆苦思甜?


    岑崤一进屋,发现黎容还关着灯,脸贴在窗边,向窗外望着。


    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室内温度已经和室外差不多了。


    他抬起胳膊,用胳膊肘撞开大灯,灯火通明的一瞬间,他随口问:“还看什么呢?”


    黎容也不紧不慢的答:“看你的脚印。”


    他说这个答案的时候并未多加思索,说的也是事实。


    上一世,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岑崤,他得承认,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冷漠,沉静,但其实他的思想早就偏激的厉害。


    他从来不敢去医院进行相关的诊断,但他也清楚,经历了他家的这些事,心理很难保持一个健康的状态。


    他有时就像一只机警的刺猬,动辄竖起锋利的刺,将自我彻底封闭起来。


    其实很多时候,他能感受到岑崤对他的略带恨意的粗鲁,也能感受到岑崤克制不住的爱意。


    人下意识的反应是很难隐藏的。


    黎容因为焦虑,压力,上一世睡眠很浅,有段时间精神状态极其不健康。


    他很少有踏踏实实睡够八个小时的时候,拥有一个舒适的,甘甜的梦境更是求而不得。


    有次他和岑崤折腾的筋疲力竭,他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进入了睡眠,甚至连澡都懒得去洗。


    他难得睡的那么沉,岑崤就也没打扰他,自己洗了澡后,拿了本书在床边看。


    等岑崤看倦了也打算睡,关了灯,身子往下蹭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黎容的胳膊。


    黎容不知什么时候,将胳膊摊在了床中央,一个人占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岑崤条件反射似的飞快挪开了身子,然后保持静止,屏住呼吸看着黎容的脸,生怕把黎容吵醒。


    因为黎容醒后,可能再也睡不着了。


    就这么僵硬着身子等了快五分钟,见黎容呼吸依旧绵长平稳,岑崤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伸手拨开搭在黎容脸上的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这一点小动静也可能把人吵醒,有些人不当小少爷之后,反倒更娇贵了。


    岑崤轻手轻脚的往床边靠了靠,跟黎容拉开一小截距离,确保自己不会不小心压到他,才放心睡了过去。


    但其实黎容已经被压醒了。


    他只是纵情之后不想面对岑崤,才一直装睡。


    他有个很特殊的能力,装睡的时候,可以保持眼球不动,让别人察觉不出异常。


    如果不是特别在意他,岑崤是不会让自己变得如此小心翼翼的。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他当时偏激的,想要把所有爱意的表达也冠以阴暗的目的。


    因为这样才能单纯的,将岑崤当作一个恶人,一个不会影响自己情绪的人。


    他不愿意承认,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人的感情尤其复杂,没有绝对正确和非黑即白,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深陷泥淖,无法自拔。


    但事实,不是刻意忽略就能抹去的。


    这也是他重生之后,如此笃定能够利用岑崤的原因。


    他似乎,还从来没有仔细的,看看属于岑崤这个人的细节。


    岑崤一顿,眼神闪烁片刻,低声问:“脚印有什么可看的?”


    黎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骤然亮起的室内让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了,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我小时候不喜欢吃生蚝,觉得软乎乎的,长得难看,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但后来突然喜欢了,甚至一口气能吃好几个。之前对猫之类的动物也不感冒,觉得来不及清理的毛很麻烦,可看着看着也觉得挺可爱。以前更喜欢走在前面,让别人跟随我,听从我的指令,很少回头,从不低头……”


    他说到这里,剩下的没说。


    黎容转回头,弯着眸子,笑盈盈的看着岑崤,目光交错几秒后,他从小沙发上跳下来,朝岑崤勾了勾手指,催促道:“快点啊,我的热红酒都要凉了!”


    岑崤垂眸,思忖少许,心照不宣的笑笑,将热红酒给黎容递过去。


    黎容刚举了两个例子,都是以前不喜欢的东西,现在却喜欢了。


    他知道黎容想说什么,黎容也知道,他肯定听得懂。


    黎容抓稳杯子,跟岑崤轻碰了一下,然后扬起头,咕嘟喝了一小口热红酒。


    苦涩辛辣带着橘皮香气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去,瞬间在身体中央散开一片温热。


    四个多月了,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


    上辈子六个月才完全康复,这一次好像更快一些。


    咽下去红酒,黎容舔了舔唇,心满意足的长叹了一声。


    虽然江维德说谎,给红娑研究院披上了一层虚伪的正义的外衣,但同时也让他看清了很多东西。


    今天仍旧充满了出乎意料的胜利。


    岑崤垂眸看了看与黎容碰过的酒杯,端起来,轻抿了一下。


    他问道:“现在可以跟我说说论文的事吗?”


    黎容举着杯子稍稍一顿,眼睑轻颤了一下,很快无所顾忌的笑笑:“论文不是江维德和红娑研究院投稿的,是我。”


    岑崤早就猜到了,所以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他继续听着。


    黎容的手指轻轻摩擦着透明玻璃杯,眼神向上望着,细细回忆几个月前的晚上:“我是在那份被偷的手稿上发现这篇假说的,我爸爸还没来得及投,所以我帮他整理后投了。李白守曾经来我家找过我,想要我爸爸的手稿,要不是他,我也发现不了。这方面倒还要谢谢他。”


    他嘴里说着谢谢,语气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岑崤:“你要我盯着调查组,是担心李白守。”


    黎容点点头:“所以之后有人来偷手稿,我很快就笃定不是李白守的人,因为李白守从来没见过手稿的样子,当然更不可能要把手稿烧毁。”


    岑崤又跟黎容碰了下杯,自己主动喝了一口,黎容挑了挑眉,也很快陪了一口。


    岑崤:“偷手稿的人,你有猜测吗?”


    黎容深吸一口气,眉头稍皱:“以前没有,现在……大概跟红娑研究院脱不开关系。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我爸爸的研究资料要被调查组封存,不允许查看。”


    不只是出事这段时间不允许查看,而是未来的几年,全部不允许查看。


    他曾经跟江维德申请过,但江维德信誓旦旦的说,时过境迁,黎清立的陈年资料里已经没有有价值的东西了,而且律因絮这个药也已经被证实具有严重缺陷,项目彻底停掉。


    他之前对江维德十分信赖,所以没有坚持。


    但其实仔细琢磨,还是能察觉出难以解释的地方。


    律因絮存在缺陷,不代表没有研究价值。


    难道找出失败的原因,加以修正,不比从头开始更便捷吗?


    但如果江维德因为某些原因,也会说谎,那么他爸爸被封存的资料,和被偷走的手稿,一定有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岑崤:“刘檀芝关注的那个人,应该是韩江。她一直控制的很好,分食火鸡的时候,她的那份是韩江亲手切的,当然这可以用李白守的粗鲁掩盖。后来她和同事互相拍照,拍照的方向,正对着喷泉后的韩江,这也可以用她只是刚好喜欢喷泉景观解释。但唯一让刘檀芝没有心理准备的,是黎清立论文发表的事,她在第一时间看向了韩江,等待韩江的指示。”


    黎容毕竟离得远,看不真切,听岑崤的说法,他赶紧问道:“韩江有什么反应?”


    岑崤摇头:“韩江很平静,似乎这件事威胁不到他什么,他并不担心,倒是红娑研究院的人乱作一团。”


    黎容绷了下唇,眼皮耷拉着,思索良久,他嫌恶道:“韩江都五十多岁了,刘檀芝才三十四,他们俩……”


    他的联想无可厚非。


    刘檀芝和李白守貌合神离,很容易想到她有了别的心仪对象。


    而韩江显然比李白守体面多了,或许年龄并不是大问题,毕竟李白守也比刘檀芝大。


    岑崤将黎容手里已经被吹的有些凉的热红酒拿下来,放到一边:“可据我所知,韩江非常爱他的夫人孩子,从未有过任何思想波动的念头。”


    黎容挑眉:“真的?”


    毕竟李白守和刘檀芝在外也装作夫妻和睦。


    岑崤:“鬼眼组组长,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人的真实情感是很难隐藏的,之前遇到……那个考生,我没有伪装,也是知道藏不住。韩江哪怕有一点对刘檀芝的不正当心思,都不可能隐藏这么多年。”


    黎容认可这个说法。


    人的真实情感,是藏不住的。


    稍不留神,精神放松的某刻,就可能暴露。


    因为感性会与理智抗争,它就像深埋地底的种子,不甘于不见天日的黑暗,早晚,会因为愈加思念阳光的温暖,破土而出。


    所以很多精明机警的人,也会付出不必要的代价,那是身体心甘情愿承受的后果。


    黎容眼中含笑,被窗外凉气冷的缩了缩脖子。


    他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将手揣进岑崤被体温暖的更加温热的兜里,和岑崤拉近距离。


    “你说看见雪花就会想起我,我们难道不是天天见面?”


    岑崤眼底深沉,带着很脆弱浓烈的情愫。


    他嘴唇轻动,没有发出声音,随后喉结滚了一下,才将手探进兜里,紧紧抓住黎容发凉的手指,固执的要求:“以后也要天天见面。”


    第54章


    即便有江维德的安抚,但当天的联谊会依旧不欢而散。


    有的人借口家里有事,早早溜了,有的人虽然留在七星酒店,但也没心思交际,而是频频接打电话,还有些人虽然能笑着攀谈几句,但注意力却完全被RQ趋势上的动态牵着走。


    江维德疲于为红娑研究院圆谎,笑容也明显越来越僵硬,越来越不自然。


    最后他干脆累的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愿意说了。


    韩江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温水。


    江维德抬起眼,看了看韩江,刚要伸手接这杯水,韩江突然冷冷一笑。


    “被迫说谎的滋味不好受吧。”


    江维德手指一顿,明显疲惫的眼睛里露出戒备的神色。


    他慢慢收回手,将目光转向一边,一语不发。


    虽然他没有承认,但是不好受的情绪已经无处遁形。


    韩江闭了闭眼,将手里的温水塞到了江维德手里,凉飕飕道:“别误会,我可没心情奚落你,只是奉劝红娑研究院别再骄傲自大,早点查清内幕。”


    江维德盯着韩江的脸,将水杯重重的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一字一顿的重申:“没有什么内幕,这就是红娑研究院内部的决定。”


    韩江听闻,忍不住嗤笑,但也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显然江维德的说辞,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江维德倒是有点情绪上头,脖子上本就有道手术后留下的疤,如今脖子涨的通红,这道疤像是一只凸起的小虫,趴在皮肤上,看着有些丑陋。


    “这件事好像跟九区没有关系吧。”


    韩江的语气依旧平静:“怎么,江教授已经激动到连善意的提醒都听不出来了?”


    江维德的抵触心理依旧很强,他深深看了韩江一眼,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也没回答,直接将韩江甩在身后。


    第二天一早,地上铺着薄薄一层银霜,树梢上挂着白衣,在瑟瑟晨风里摇摇欲坠。


    安宁的城市,在冰雪覆盖下懒倦了许多。


    懒倦的不只是城市,还有裹在温暖被子里,享受着假期的人们。


    这些天,连网络监督删帖员干的活都少了。


    黎清立假说发表的事,小范围的在学术圈传开了。


    虽然传播范围不大,但也因此开始有人冒头说话。


    @扎根A市的老树根:我就直说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别的不说,豪车那张照片明显是假的,那车是汽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什么时候成私家车了,编新闻蹭热点的毫无底线。


    “???汽车博物馆的图?”


    “看吧,很多人都不知道,那车是收藏品,怎么可能是黎的。”


    “从来没去过那家博物馆,我都信了,怎么当时没有人出来辟谣。”


    “有啊,你没看到而已,而且都被喷回去了,说给黎洗白。”


    “豪车是假的又怎么样,谁关心他有没有豪车了,律因絮害人是真的就行了,他不无辜。”


    “没说他无辜,但是有疑问都不能提了?造谣豪车这件事的媒体怎么不出来道歉?”


    “看到黎的假说了,的确很有价值,很佩服他在科研方面的天赋。”


    “佩服什么?佩服他做假药害人?佩服他抽成科研经费填补自己公司?”


    “能不能不要二极管,我说他的假说有价值和我不赞同他其他行为有冲突吗?”


    “呵呵,真正搞科研的人都懂,这件事各方面都逻辑不通,但是我不敢说。”


    “说了又如何,你解释经费审批流程,人家说听不懂,你科普专业知识和律因絮治疗原理的可行性,人家根本看不下去,你分析这篇假说对未来有多重要的影响,人家嫌字太长不看。”


    “我不理解,明明漏洞百出的事情,因为黎的死,好像整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能看出漏洞百出的只有你我这些人,你要相信,人与人之间,行业与行业之间,隔着鸿沟天堑,永远也跨越不过去。”


    “不,也有我这种虽然只是路过,但愿意花时间查找真相的较真网友。”


    ……


    虽然这些质疑的声量很微小,也只在固定圈层传播,但因为这些声音出现,真的开始有人翻出黎清立的新闻仔细研究。


    没人能准确统计这部分人有多少,能查找到的真相有多少。


    但所幸,还有世上最不可估量的人心,和绝不能完美掩盖的真相。


    开学那天。


    简复像只炸了毛的哈士奇,一步窜到黎容桌边,还没开始说正经事,先是激动的敲着黎容的桌子。


    “卧槽!卧槽!卧槽!”


    班里除了崔明洋那帮人,也没人关心网络新闻,毕竟他们平时补课累的连上网找乐子的时间都没有,所以绝大部分人都面露疑惑的望着看似癫狂的简复。


    简复真的震惊了。


    他那天晚上绞尽脑汁糊弄爸妈,鸽了联谊会,美滋滋跑去看林溱他们艺术班模拟面试。


    简复还是第一次接触艺考生这个群体。


    不得不说,整体外貌水准,还是明显高于他们班的。


    但林溱在这帮俊男美女里,也一点儿都不泯然众人。


    虽然这些人都声称从小学艺术,但简复是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来。


    反倒是林溱的歌,让他忍不住眼前一亮。


    天生对音律敏感,声线又独特,被专业的老师一指导,果然有独树一帜的效果。


    林溱在学校食堂上,说自己喜欢舞台,想开万人演唱会,他还没心没肺的笑过。


    简复想了想市面上乱七八糟的明星,再想想林溱。


    这水平凭什么不能开,就值得开,要是万人凑不够,他请一区的人都去听!


    林溱模拟考试完,简复也没想着上网看新闻,而是拉着林溱去KTV,让林溱多唱几首给他欣赏。


    林溱虽然翻了好几个白眼,但简复明显爱听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点开心。


    两人溜去KTV,唱了歌,喝了酒,熬了个通宵。


    等简复回家,听简昌沥和梁瑜讨论,才知道在联谊会上,发生了多大的事。


    原来联谊会召开期间,红娑研究院有头有脸的人物和蓝枢几个会长聚集最齐的时候,黎清立之前投稿的一篇论文发表了。


    好多人的脸当场就绿了,整个宴会厅活像演砸了的舞台剧,撑得起一句“乱七八糟鸡飞狗跳”。


    江维德上去说话,才勉强把人安抚住。


    简昌沥和梁瑜讨论的热火朝天,根本不知道,简复激动的快要疯了。


    难得有一次,他了解他爸妈不知道的内情,他掌握一区都没发现的秘密,他不仅是知情者,还是小团队成员,团体中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


    简复恨不得当场在简昌沥和梁瑜面前表演一出托马斯全旋,然后连吹两瓶德国黑啤,最后一个英国绅士礼下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简昌沥还在猜到底是不是红娑帮黎清立投的稿,简复已经在心里无声吼出了三百六十五个“不是”!


    他知道投稿的只会是黎容。


    黎容一个高中生,把一帮老学究们耍的团团转,还整理出了一份能在《From Zero》发表的论文!


    简复成绩再瞎也知道,投稿期刊要经历几重审稿的,而且几乎所有投稿人都会收到审稿人的修改建议和疑问。


    黎容非但能整理出这份假说,还能回答疑问,至少说明,他对这份假说提出的概念,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充分理解的。


    这可是红娑研究院名誉教授的科研项目啊!


    能做到这一步,掌握的专业知识有多牛逼,简复都不敢想。


    这简直是他看热血漫时最喜欢的剧情了,可黎容不是热血漫的主角,而是他身边实实在在的人。


    不过这件事发生在黎容身上,他居然也不觉得魔幻。


    他们小团队就该是这么牛逼的!


    简复本来假期就想狂call黎容问个明白,是岑崤把他拦下来了。


    【简复:哥哥哥哥!卧槽!我要重金求购联谊会现场录像!】


    【岑崤:下次早说,这份钱我愿意赚。】


    【简复:江维德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事儿你们知不知道?我爸妈都懵了!】


    【岑崤:假的。】


    【简复:是黎容吧!我就猜到是黎容!我要去问他!】


    【岑崤:别去,他喝多了,要睡懒觉,手机静音不想让人打扰。】


    【简复:???你怎么知道他要睡懒觉?】


    【岑崤:你觉得呢?】


    【简复:……】


    简复不敢轻易觉得,所以百爪挠心的等到了开学,他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直奔黎容桌边,发出他憋了两天的灵魂呐喊。


    黎容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仿佛一百只蜜蜂在耳边聒噪。


    他忍不住扭过头,朝倒数第二排喊:“林溱!来把人拖走!”


    其实不是真的让林溱把人拖走,而是想凑齐他俩,一口气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不然等林溱问,他又要解释一遍。


    林溱听到召唤,笑呵呵的跑过来,先是拍了简复后背一巴掌:“你又闹什么呢?”


    简复被岑崤勒令不能打扰黎容,但他憋不住,只好跟林溱输出。


    所以假期的时候,林溱从简复嘴里,把联谊会上的事了解了个彻彻底底。


    他也猜测这件事不是红娑研究院的作为,而是黎容的努力。


    但他不会像简复一样打探黎容的秘密,只要黎容不主动说,他就绝不问。


    简复反手勾住林溱的脖子,作势要勒,假装凶巴巴道:“啧,你现在越来越猖狂了,还敢打我。”


    林溱根本没被他弄疼,但是一时半会也挣不开简复的胳膊,他干脆把简复的胳膊当作围脖,破罐破摔。


    “班长,你看他。”


    黎容无奈笑笑,知道林溱早就不是当初隐忍受欺负的性格了,所以也不给他出头,让他自己跟简复斗争。


    黎容:“有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了。”


    林溱机敏的私下看看,确认除了崔明洋一个酸溜溜的斜眼外,没人注意,这才重重点了点头。


    简复觉得把胳膊搭在林溱肩膀上特别舒服,也懒得拿下来:“知道,知道,快说!”


    黎容嘴唇动了动,做着口型:“是我,不要说出去。”


    作罢,他抿起唇,桃花眼笑盈盈的望着林溱和简复。


    这种仿佛间谍接头似得小心翼翼,更加戳中了简复的中二魂。


    简复就像拿到了一份重要机密,两只眼睛亮的快要发光。


    林溱老老实实的点头,珍之慎之,对黎容做了一个绝不泄密的手势。


    以及,一脸上刑场也不屈服的刚毅。


    等简复和林溱心满意足的回去,岑崤忍不住轻笑:“这就是你说的,要让团队成员充分感受到成就感和自我价值?”


    黎容耸耸肩:“你不觉得,他们都很开心?”


    岑崤转过脸,意味深长的问:“那我的价值在?”


    黎容抬起眼,含笑望向岑崤的眼睛,轻抿了下嘴唇,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这里。”


    第55章


    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种特别的暧昧。


    黎容和岑崤虽然坐同桌,但除了某次靠肩外,他们再没有不合时宜的亲密的举动。


    不过,黎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种绵延且浓烈的恋爱的氛围。


    虽然嘴上没说,但他知道他和岑崤在谈恋爱。


    如果从杨芬芳的视角看,他们就是在进行A中明令禁止的‘早恋’。


    元旦过后,A市反倒再也没下过雪,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


    纪小川以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为由,毅然决然的从家里搬了出来,到宿舍登了记。


    等到搬家,她才发现,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收拾,她能带走的似乎真的很少。


    家里大多都是弟弟的东西,父母的东西,她这些年,好像也没索要过什么。


    独属于她的,都是弟弟出生以前她就有的。


    之后她就像敏锐的捕捉到了某种变化,将自己的存在感,逐渐降低,将对父母的期待也逐渐降低。


    低到不抱任何希望的地步。


    不过,元旦在家这几天,她还是给黎容搜集来了一个关键信息。


    自从上次跟黎容和岑崤吃过饭,纪小川回家就细心留意着妈妈吐槽雇主的话。


    纪小川:“我妈妈…假期去给教授老婆做饭,教授和他老婆又…又吵架,教授很激动,说…有同事要陷害他,幸好他谨慎才没有…中圈套。他老婆很看不起他,阴阳怪气…说他不配,说他…又不是黎清立。教授让他老婆滚,他老婆摔门…回屋了。”


    纪小川磕磕绊绊说了这些话,紧张的脸颊泛红,她赶紧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水,继续道:“教授砸门,他老婆就是…不开门,后来教授说要…离婚,他老婆好像…好像不同意。我妈炒菜都…不敢出声,做好后…他老婆也没有吃,她经常…浪费食物。”


    除了这次争吵,纪小川也不知道更多信息了。


    刘檀芝到底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不是脾气实在绷不住,李白守又确实愚蠢,她也不会在家政面前失态的。


    不过家,本来就是个会带给人错觉的地方。


    纪小川妈妈一贯的忍气吞声低眉顺眼,也让她放松了警惕,毕竟她在李白守那里受了气,也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


    黎容和岑崤对视一眼,其实这个猜测已经基本认定了。


    李白守没有参与陷害黎清立,他只是想将这份假说据为己有。


    刘檀芝知道的内幕要比李白守多得多,她知道李白守觊觎黎清立的研究,她也能确保,没人给李白守下套,李白守如果真能搞定调查组,那这份偷来的假说就成了在暗中瞄准他心口的一支枪。


    但现在刘檀芝和她背后人的计划被打乱了,他们一定很慌张,因为发论文的这个人掌握着多少信息,是不是黎清立临死前委托过什么,都需要时间调查。


    黎容打算暂时放缓步调。


    岑崤还没有进九区,他也没摸到A大的大门,如果掌握太多秘密,却暴露太多信息,就一定会被毫不犹豫的干掉。


    高中生的身份给了他太好的掩护,幕后黑手大概站在云端太久了,认为他们的圈子和运行法则高高在上,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可以染指的。


    轻敌,是最致命的弱点。


    当然,他们或许还有虚伪的怜悯之心,所以让他子承父业,让他进入A大,进入红娑研究院,让他在江维德手下做研究。


    他们密切关注着他,也打算作为补偿,给他一个富足简单的人生。


    如果,他不碰GT201项目的话-


    纪小川下了晚自习后,就到学生宿舍C楼给黎容当助教。


    纪小川来之前,黎容站在宿管阿姨给他腾出来的小黑板边,面带微笑冲十多个男生说:“我招了个助教,是个学习非常好的女生,她比较内向,说话容易紧张。”


    男生对于突如其来的异性总是充满期待和幻想的,而且他们焦头烂额的高三生活,急需各种各样的刺激。


    有人轻佻的吹起了口哨,还有人打起了响指。


    黎容笑容未改,等喧闹渐渐退去了,他淡淡道:“谁要是不尊重她,就会被踢出这个补课班,我没有开玩笑。”


    他虽然依旧面带笑容,柔声细语,但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警告。


    剩余的一点窃窃私语也彻底消失了,他们能看的出来,黎容是认真的。


    这个女生不能得罪,不然黎容真的会翻脸。


    等纪小川过来,涨红着脸,磕磕绊绊的做过自我介绍,这些男生才明白,黎容为什么提前警告他们。


    纪小川结巴,当着这么多陌生男生说话,她紧张的声音都在抖,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语调。


    如果没有黎容的提醒,他们一定会没心没肺的笑出声来。


    这种笑或许不带有恶意,但绝对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虽然对方已经无数次面临这种伤害了。


    纪小川鼓足勇气才走到C楼。


    她从家里搬出来,意味着很长时间不能管家里要钱,她必须得强迫自己面对别人,哪怕会被嘲笑,会被看不起。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家的表情都很正常,而且在她明显滑稽可笑的自我介绍后,还热情的给她鼓了鼓掌。


    她知道,她的顾虑和担忧,有人帮她扫平。


    黎容很慷慨,给了纪小川一半的补课费。


    纪小川连连后退,摆手推脱:“我…我不能要,够…吃饭就行。”


    黎容却认真道:“你不用拘泥这些,钱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事,你要是想还,可以以后给我。”


    在纪小川目前的世界里,她觉得钱是最大的问题。


    她不管父母要钱就活不下去,所以她一直也没办法逃离自己的家庭。


    但黎容的话却让她振奋不已,仿佛她已经脱离了现在,看到了那个更广袤的天地。


    她相信黎容说的对,钱是很小的问题,将来她也可以赚到很多钱。


    一月上旬,林溱参加电影学院的艺考。


    黎容,岑崤,简复,以及结巴内敛的纪小川,给林溱践行打气。


    林溱与纪小川心有戚戚,他曾经也是隐忍内敛的个性,但没想到,纪小川比他还内敛。


    他觉得看着纪小川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所以总是忍不住多照顾一点。


    服务生端上来一大碗鲜嫩可口的银鱼羹,这河鲜金贵,热量低,最适合现在的林溱。


    今天的主角是林溱,所以他们都让林溱先舀。


    林溱舀了一勺放在自己面前,偷眼看看不住推眼镜的纪小川。


    岑崤自然而然的扭头问黎容:“胃还好吗,能吃多少?”


    黎容正给自己包春饼,闻言抬头,努努嘴:“一点点吧。”


    岑崤连盛了三勺,放在黎容胳膊边。


    简复撇撇嘴:“大熊猫不是说他就要一点点?”


    岑崤淡定道:“嗯,空碗少一个,我们俩用一个。”


    黎容刚包好一个春饼,闻言,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


    一开始是不少的,但岑崤用一个碗装了普洱茶。


    简复嘀咕:“再叫服务员拿一个呗,又不麻烦。”


    岑崤:“不用了。”


    黎容挺直背,拿起春饼,咬了一大口,满足的舔了舔泛着油光的唇。


    他一边吃一边扫了简复一眼,嗔怪道:“中午这么忙,你怎么都不知道体谅服务人员。”


    简复:“……”


    林溱看了看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不住咬着花生米的纪小川,柔声细语问:“小川够不到吧,我给你盛一碗。”


    纪小川诚惶诚恐:“谢谢…你。”


    简复没工夫跟黎容拌嘴了,他眼看着林溱挽了挽袖子,接过纪小川的碗,温柔的盛了两勺银鱼羹,银鱼还加的特别多。


    林溱盛完还主动站起身,送到了纪小川面前。


    纪小川又是磕磕绊绊的道谢,耳根都开始发烫。


    她从来没被这么多朋友温柔相待过,这些日子梦幻的她觉得自己都快羽化登仙了。


    简复看了全程,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林溱一下,不咸不淡道:“你怎么不给我盛,我离得也远。”


    林溱被他撞的一晃,赶紧扶住桌子边坐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没长手?”


    简复:“黎容也没长手啊,我哥还不是给他盛了。”


    黎容正吃的津津有味,被无辜波及,他眯了眯眼:“少扯我,我是保护动物。”


    简复耍赖,扯着林溱的衣服,粗鲁的晃悠:“小明星,我也想做大熊猫。”


    林溱被他扯的领子歪了,晃的头晕眼花,终于忍不住抬手推他一把:“你老实点,不然我艺考你别去了,美女考生联系方式也没了。”


    简复:“靠!谁想要美女考生联系方式了?”


    林溱反问:“那你又不是媒体记者,你去干嘛?”


    简复被他堵了一下,一时半会没说出理由来。


    岑崤看了看简复怔忪的脸色,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用筷子尖轻敲了下桌子:“行了,好好吃饭。”


    简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二月中旬,林溱的艺考成绩出来了,他顺利通过电影学院的考试,只要文化课的分数达标,就能进入他一直梦想的学府了。


    这段时间,红娑研究院和蓝枢商会也出奇的消停,就好像从没发生黎清立假说发表这回事。


    杨芬芳通知黎容,英才计划的推介名单,已经准备公示了,三天公示期如果没有任何问题,他的保送名额就稳了,他可以选择A大理工科的任意专业。


    但就在公示期开始的前一天,已经几个月没有跟黎容说话的崔明洋突然站在了黎容的桌边。


    崔明洋面对黎容依旧特别不自在,但这次他眼睛里倒是没有以往的厌恶和恨意,反而充满了难以言明的憋屈。


    跟黎容说话前,崔明洋还小心翼翼的提醒岑崤:“我没想干什么,我就跟他说几句话。”


    岑崤根本懒得搭理崔明洋。


    黎容身体最弱不禁风的时候,崔明洋都不是黎容的对手,他根本不担心黎容会在崔明洋面前吃亏。


    黎容嫌外面冷,不愿意跟崔明洋到走廊去。


    他也没什么可隐瞒岑崤的,于是淡声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崔明洋踌躇了一下,依旧警惕了看了岑崤一眼,不得已,才弓着身子,压低声音。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那个保送名额我根本不稀罕,我巴不得你被保送,把市状元让给我!”


    黎容微微抬眼,轻笑:“你就是稀罕,也轮不到你吧。”


    崔明洋似乎知道点什么,脸憋的通红,他咬了咬牙:“但你会怀疑我,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我就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人投诉你,那个人也不是我,不是我们家!这个锅我可不能背!”


    第56章


    黎容听崔明洋说完,并没有太担心。


    岑崤保证过,不会有人动这个名额,蓝枢三区盯着这点小事,还是很轻松的,毕竟每年联合商会都会给A大捐赠不少财物。


    但他还是很好奇,崔明洋口中那个想要反对的人是谁。


    黎容体贴的为崔明洋着想,怕人太多他不好泄密,所以撑着桌面站起身,裹紧棉衣系好扣子:“出去说。”


    崔明洋只想言尽于此,但看黎容不经意露出的轻蔑的笑,他觉得黎容可能没信。


    他讨厌黎容,也自认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他也动过小手段想夺走黎容的东西,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情愿别人把锅扣在他的脑袋上。


    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怎么可以让别人算计他?


    崔明洋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班里人许久没见他们俩说过话了,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出去,都忍不住好奇的抬头看着。


    岑崤没有跟出去,他相信黎容能处理的了。


    他则靠在座位上,轻轻把玩着耳机线,眼神愈加深沉。


    英才计划一提出来,他就让岑擎找人盯着A中和A大招生办。


    有考九区做抵押,岑擎不可能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看得出来A中这边很懂事,按照正常流程,将黎容的姓名报了上去。


    如果崔明洋说的是真的,那就是A大那边的问题了。


    蓝枢已经表明了很重视A大招生的公平性,却还有人打算在保送名额上动手脚,那么这人的身份应该也很重要。


    黎容歪着头,故意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崔明洋。


    片刻后,他轻蔑一笑:“既得利益者是你,你让我怎么相信不是你要动手脚?哪怕不是你,你父母总不会不想让你保送吧。”


    被怀疑被污蔑的滋味儿不好受,崔明洋这种从小到大被老师同学捧着的好学生,哪受的了这些。


    他脸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掌心里全是汗。


    “我说了不是我,我要当市状元,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我父母都知道,他们才不会多此一举。”


    黎容仍然不为所动:“安慰你罢了,你父母为你做的事还不算多吗,那篇署你名字的论文,你忘了?”


    那篇被黎清立驳回的论文,是崔明洋恨上黎容的源头。


    他父母的确想早早为他铺路,家里有资源还不利用,在他眼里就是愚蠢。


    论文他心知肚明,但这次的事他家确实没参与。


    就连他父母都说,人微言轻,但这锅肯定要他们家背了。


    背这个锅倒也没什么,毕竟在他父母眼里,黎家早就完蛋了,就算黎容恨上他们,也翻不出花来。


    但崔明洋却知道,黎容跟岑崤越来越亲近,说不定将来会跟蓝枢走到一起。


    他嫉妒黎容,却也清楚的知道黎容有多厉害。


    所以他没有他父母那么乐观,他有直觉,黎容将来肯定要搅和出大事来。


    崔明洋急火攻心,黎容越是不相信,他越觉得是对他的羞辱:“论文的事是真的,但那也是我自己家的事,没陷害别人,这次就是跟我们无关。”


    黎容面露疑惑,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向下暼着崔明洋。


    “能做出代写论文的事,当然更能利用职能便利铲除异己了。”


    崔明洋被逼的急了,眼神警惕的向周遭暼去。


    走廊里凉风习习,天井玻璃一片灰白,零星几个往来的学生纷纷缩着脖子,疾步而行,恨不得一脚迈进温暖的教室。


    没有人注意他们,也没人关心他们的谈话。


    崔明洋低声恨恨道:“你应该知道我父母在红娑说不上话,连去联谊会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就是故意把锅扣在我家头上!”


    “他们?”黎容挑了挑眉,很快捕捉到了关键字眼。


    崔明洋立刻闭紧了嘴。


    这些消息,他可不能跟黎容说,不然一定会惹祸上身。


    黎容笑了笑:“你提前来告诉我,难道不是为了把锅甩给别人?”


    崔明洋变了脸色。


    “呵,我就知道你不信我的话,但除非我疯了,才会把锅甩到这些人身上去。”


    黎容慢慢收敛笑容,眼眸微垂,手里把玩着自己衣服上的一颗透明纽扣,漫不经心道:“你说这话不觉得矛盾吗,如果‘他们’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你又何必担心我知道,我一个普通高中生,又能做什么?”


    崔明洋心说,你能做的可多了,我最天真的想法,就是以为你会消沉厌世,浑浑噩噩下去。


    崔明洋冷哼:“你想让我告诉你,我偏不说,哪边的火也休想烧到我身上来。”


    黎容盯着崔明洋沉默不语。


    从崔明洋透露的信息来看,打算取消他名额的,是红娑研究院的人,且比崔明洋父母的地位更高,以至于崔家背上这口锅也敢怒不敢言。


    如今黎容断了在红娑研究院的人脉,这种内部消息,的确也就只有身处红娑的人知道。


    英才计划从推出到递交公示,已经几个月了,如果有人要找事,应该早就运作了。


    虽然杨芬芳从一开始就暗示他可以把保送名额让给崔明洋,但崔明洋的确一直都没表现出对英才计划的兴趣。


    说明崔明洋没有说谎,他不想保送,他的目标是市状元。


    那么这件事,一开始没运作,偏偏最近开始运作,一定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他们’的想法。


    他父母出事这段时间以来,他从煤气中毒中死里逃生,被法院施舍多住一个月的房子,被放任在A中大开补习班,是因为那些人轻视他,认为他无足轻重,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活下去。


    就像上一世,他可以考入A大,可以选择生化系,可以顺利毕业,可以跟着江维德一样。


    因为轻视,因为看不起。


    可一旦他做出超越‘他们’承受底线的事情,报复也会随之而来。


    这一世只不过来的更早了一些,因为那篇假说的发表。


    没人有证据证明假说是他整理且修改的,但也没人能证明不是。


    ‘他们’一定检查了黎清立的所有关系网,逐一排查了他家里的每名家庭成员,最后仍然没法排除对他的怀疑。


    能拿到黎清立很重要的研究成果,了解通过A大局域网投稿论文的流程,熟练应用英文书写专业性论文,且能应对审稿人的修改意见,这样的人,至少对黎清立的研究十分了解。


    虽然一个高中生能完成这些十分牵强,但如果黎清立早就准备好了完整论文,且曾经跟黎容讲过自己的研究内容,那也不是不可能。


    为了不出任何披露,‘他们’不能让黎容进入生化系,学到相关知识,调查有关律因絮的事。


    所以,哪怕他通过高考进入A大,‘他们’也会想方设法阻止他选择生化系。


    黎容轻叹一口气:“是江维德。”


    他这话并不是询问的语气,也不像是在对崔明洋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但崔明洋的脸上却瞬间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虽然他反应的很快,立刻僵硬的反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黎容却已经从他真实的反应里知道了答案。


    崔明洋有点小心机小手段,但毕竟也才刚成年,看似见多识广,实则没经历过什么事。


    有些秘密,轻轻松松就被套出来了。


    黎容甚至微笑着抬手,拍了拍崔明洋的肩膀:“谢谢。”


    说罢,黎容也不再搭理他,转身回班级。


    崔明洋脑袋都大了,他赶紧追上黎容,苍白无力的解释:“你瞎猜什么?我可没承认!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我根本就没提江教授的名字!”


    黎容懒得听他絮絮叨叨,敷衍道:“你那么怕干什么,我一个高中生能怎么办,名额没了就没了,我先回去哭会儿。”


    崔明洋:“……”


    他一点也看不出黎容有要哭的意思,他反倒觉得黎容要搞事。


    黎容走过简复的桌子,顺手敲了敲他的桌面,然后一路回到自己座位,朝岑崤耸了耸肩。


    简复揣起手机,哼哼唧唧的拖着身子,跟在黎容身后走过来。


    “什么事?什么事?队伍等着我呢!”


    岑崤和黎容对视一眼:“红娑研究院的高层?”


    黎容闭着眼点了下头,然后用眼神示意简复。


    他不必和岑崤交流太多,他们很容易懂得彼此的意思。


    简复可不明白。


    简复:“说话啊,出什么大事了?”


    岑崤问:“经常跟你爸妈吃饭的各位叔叔,你还算熟吧?”


    蓝枢一区主管互联网企业,能跟会长简昌沥一起吃饭称兄道弟的,都是各大互联网公司的巨头。


    简复撇撇嘴,心酸的哼了一声:“你说那些每次聚餐都让我表演珠心算的老大爷们?”


    黎容勾唇含笑:“是,现在用得上这些老大爷们了,需要你去出卖一下灵魂。”


    简复警惕的看着他们:“先说好,我可是有底线的,破坏一区的行业规则我不做,能被九区盯上的我也不做!”


    岑崤淡淡道:“没那么难,让他们卖你爸一个面子,在自己家平台上,推一些新闻给大众,刘檀芝能利用媒体造势,没道理我们不能用。”


    黎容懒洋洋的往椅子上一靠,漫不经心道:“最近刚过了秋招吧,每年秋招都会有些笔试第一,面试被人顶替上位的新闻,录取公平关系到所有人的切实利益,值得每一个普通人关注,发声。今年没在大热趋势上见过类似的讨论,有点可惜。”


    岑崤:“刘檀芝那几个账号大概也准备好了,如果事情发散,估计又会发通稿带风向。”


    简复随口接道:“那就顺便给他们限个流?”


    第57章


    简复现在并不算一区的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求人帮忙办事,要比一区的正式员工更方便一点。


    他可以打着他爸的名义。


    让平台后台推一推社会新闻并不算什么大事,这些叔叔们甚至都不会找他爸求证,等他爸发现,一切早就木已成舟了。


    公示期从明天开始,‘他们’目前还很清高,显然打算走正常流程,站在道德高地上义正言辞的取消黎容的名额,但他们似乎忘了,道德高地是柄双刃剑,谁都可以举着这把剑,刺向对手。


    简复细细畅想一番,想象着那些老家伙们吹胡子瞪眼却功亏一篑的模样,他忍不住兴奋的甩了甩袖子,仿佛灵魂都在云端上手舞足蹈。


    黎容不进A大就无法接触到李白守,刘檀芝,江维德,不接触这些存疑的人必然离真相越来越远,报仇更会是天方夜谭。


    这就说明,这次舆论战能不能赢,是他们小团队搞事生涯里的关键转折点啊!


    他果然是团队里的灵魂人物,所以才天降大任到他的肩膀上,让他力挽狂澜,决胜千里之外!


    简复飘飘欲仙的抖着肩膀,美滋滋从兜里掏出手机,一边找联系方式一边摇头摆尾的跑教室外面去了。


    杨芬芳抱着卷子刚准备进教室,差点被简复撞一个跟头。


    杨芬芳眉毛倒立,冲简复喊道:“要上课了你跑哪儿去!”


    简复的声音从走廊里飘来:“我表姐生孩子,我爸妈让我赶紧去一趟!”


    杨芬芳怒不可遏:“你表姐生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简复已经飘远了,杨芬芳叫也叫不回来,眼看着要上课了,她又不能把时间花在找简复上。


    而且简复已经被A大特招,那个降分,基本上脑子没问题都能考上,所以杨芬芳也懒得管他。


    崔明洋却是坐立不安,一脸担忧的望着远去的简复。


    他知道黎容和岑崤一定想了什么办法,派简复去办了。


    他虽然不知道胳膊能不能拧过大腿,但这事确实是他泄密的。


    他现在越想越觉得担心,他怕后果不是他预想的那样,他怕闹出更大的事来。


    黎容能么?


    找到类似的新闻并不难。


    只需按关键词搜索,就能发现,全国各地类似的事情发生的不少。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常光晚报报道的一件事。


    报道里有个化名小妮的女生,在某大学行政岗的秋招中考了第一名,该大学此次总共招聘十人,按理说,小妮已经稳上了。


    但一向学习优异的她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大概是听说过很多被顶替的传闻,她依旧精心准备了面试。


    面试成绩出来后,她的总成绩排到十一,完美被淘汰。


    如果仅是这样,小妮的新闻也不具有任何代表性,但巧合的是,录取名单放出来后,她发现排名第一的那个人她认识,是她一个高中同学,在大学时因为偷拍女生裙底被拘留过五天。


    这个人成绩不行,人品不行,长得也猥琐,可偏偏家里背景不错,一路护着他顺利毕业,成功就职。


    小妮不甘心,就向学校举报了排名第一的同学,如果严格按照招聘要求,这位同学会被直接取消名额,取消名额后她就能成为第十了。


    然而举报信递交上去,就石沉大海,连个回复也没有。


    不仅如此,小妮还收到了匿名的恐吓信,称她如果再闹下去,就让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如果是胆子小的人,可能就此忍了,但小妮性情刚烈,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找了常光晚报的记者曝光。


    可惜常光是个小地方,常光晚报也是个不到一万粉的小账号,那段时间正值年底,热搜里充斥着明星结婚,明星红毯,明星表演等各种娱乐话题,小妮的新闻还是被掩盖了,最后转发三千不了了之。


    没有流量,造不成热点,常光晚报也没有心思继续报道小妮的事了,之后的博文都是些没营养的鸡汤,评论的也都是低级水军。


    这世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不公平的事情发生,而大多数人,根本得不到公正的结果,所以他们只能选择独自舔舐伤口,从一些逆境重生,吃亏是福的鸡汤中获得短暂的力量,让自己能够平静的面对这样的世界,心如死灰的生存下去。


    小妮也是这样。


    然而当晚十二点,常光晚报两个月前的报道突然被频繁推送到各个网络用户的主页。


    虽然晚报没有坚持正义的心力,但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却十分专业,文章条理清晰,矛盾尖锐,直指要害。


    深夜无聊刷博的人本就容易情绪上头,看了文章纷纷愤慨不已,怒而转发。


    不到半个小时,博文已经转发过万,参与讨论的人逐渐增多,更有人分享自己的遭遇,与小妮惺惺相惜。


    英才计划的公示时间在A大招生办上班后的一小时,上午十点整。


    等到十点,小妮的新闻已经被顶到了热搜第一。


    热门词条上,除了常光晚报的原报道,还有平台自己的账号发布的几个软文。


    【公平或许是我们一生追求的乌托邦】


    【我们不是小妮,但我们都可能是下一个小妮】


    【求助无门的小妮需要一个解释,但大众需要的是更多解释】


    【如果没有上热搜,‘小妮’们该怎么办?】


    【小妮还安全吗?】


    这些软文一出来,该学校终于扛不住压力,发了公告。


    学校声称招聘组的组长审核不严,造成误会,目前已经取消了第一的资格,小妮可以以第十名的成绩入职学校。


    这样推卸责任避重就轻的公告显然不足以平民愤,很快,公告下面就被骂了近十万条。


    “这是在干什么?把网友当傻子哄?”


    “我就问问你,笔试第一,从小做晚会主持,演讲比赛拿过奖的小妮,是怎么在面试后变成十一名的?”


    “前十名是不是都有问题?你在搞笑吗,招聘十人选出十个关系户?”


    “真是恶心死我了,如果不是被报道出来,小妮就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了吧。”


    “保护好小妮,那个偷拍女生裙底的畜生还威胁她!”


    “真是受不了任何不公平的事情,我的名额也被人顶替过。”


    “今天我不发声,明天这种事就可能落在我头上,我还没有小妮优秀,小妮可以算是完美受害者了!”


    “学校都做不到公平公正,还怎么教书育人?!”


    “呵呵,一流学校抓学术……就没听说A大出这种事。”


    ……


    新闻一旦发酵起来,就不需要任何人为推力,舆论自己就可以创造一场批判盛宴。


    除了小妮的事情,其他类似新闻也被转了起来。


    公示期第一天过去,舆论声势未减,该学校只好再次发了道歉信,还不得不精选了评论。


    但转发区依旧骂的厉害。


    A大官网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硝烟。


    黎容照常上学,心平气和的看着闲书喝着茶,仿佛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


    崔明洋倒是嘴里长了两个泡,从来都遵守课堂纪律的他也忍不住趁老师不注意,掏出手机查网络的时实新闻,看舆论发酵到什么程度了。


    岑崤的手机震动个不停,都是简复给他发的私信。


    【简复:怎么样,我的面子好用吧?】


    【简复:我他妈牺牲可太大了,就差跪下来认干爹了!大熊猫准备怎么回报我?】


    【简复:卧槽卧槽我爸妈好像知道了,我把锅推你身上了哈。】


    【简复:我看刘檀芝那几个账号开始蠢蠢欲动了,但我爸好像跟那几个叔叔说是我闹事,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限流……】


    黎容翻了一页书,懒洋洋的问:“营销号的文章发了没?”


    岑崤给简复回了个“好”字,放下手机,点了点头:“发了。”


    黎容听闻,眼眸微垂,轻轻勾起唇角。


    当天,小妮相关热门话题里,一些娱乐营销号吹捧起A大来。


    【某道歉信毫无诚意,让我们看看国内第一学府A大这些年是怎么做的!】


    【公平,A大是做的最好的,没有之一。】


    【小妮如果去应聘A大,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马上就要高考了,欢迎大家报考A大!】


    ……


    A大作为全国录取分数线最高的综合性大学,是很多人遥不可及的梦想,越是无法企及的存在,越是容易在幻想中被神化,更何况A大的确有数不胜数的优点可以讲。


    评论里充满了对A大的赞誉之声,俨然A大已经成为那学校的对照组,被奉上了神坛。


    造神,是很可怕的事情。


    神是不允许有任何让人质疑的瑕疵的,不然群众的幻想破灭,就会遭受几倍于赞誉的攻击。


    人们已经忘了,A大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在这个巨大金屋里工作,运转的,都是活生生的具体的人。


    人不是神,人也会犯错,人就有私心。


    峰光文化旗下的几个媒体账号,暗搓搓发布了讨论黎清立儿子是否应该被保送的文章,但因为小妮事件的冲击,评论里观点对立的严重,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黎清立事件取消本该属于黎容的名额,会对如今还在神坛上的A大造成不良影响。


    几个小时后,那几个媒体账号不得已删除了相关文章。


    第二天过去,A大官网仍然风平浪静。


    距离公示期结束还剩最后一天,想要彻底扭转舆论风向已经不可能了。


    A大只好顺势而为,通过自己的官方账号,发布A大校园风景照,A大绝美毕业照,A大师资力量,教学设施,学术成就的推广文章,最后配上可爱卖萌的表情包,热烈欢迎这届高考生报考A大。


    A大评论区一片喜气洋洋——


    “哈哈哈哈A大是最大赢家!”


    “又给A大蹭到了,继续保持,我看好你!”


    “莫名其妙被卷入,莫名其妙被夸奖,今天也是可爱的官博呀!”


    “应届考生,请问抽奖送录取通知书吗?”


    “为母校自豪!A大就是公平公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


    公示期第三天,无事发生,名单敲定,黎容获得了英才计划的推送名额,可以自选A大理工科的任意专业就读。


    没有人知道,这三天里,A大招生办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们’又是怎么心不甘情不愿的认可了这个结果。


    事情尘埃落定,崔明洋嘴上的泡总算消了下去。


    他晃晃悠悠的溜达到黎容桌边,故作轻松的假笑两声:“恭喜哈,你保送了,市状元就是我的了,哎你运气也是挺好的,公示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只能把这件事归结为黎容运气好,小妮的新闻是巧合,‘他们’为了A大的声誉,放弃了拿掉黎容的名额。


    因为如果不是巧合,那黎容这个人就太可怕了,舆论的发展仿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所有矛盾和争议点都恰好踩住‘他们’的命门,让‘他们’无计可施,步步退让,最后只好吃了个哑巴亏。


    他一想到自己曾经针对黎容,就忍不住打冷战。


    黎容抬起澄澈明亮的桃花眼,定睛望着崔明洋,但笑不语。


    崔明洋只感觉背后冒起丝丝凉气,逼都懒得装了,挂着那丝僵硬的笑,灰溜溜跑回了座位。


    二月底,A中收到了A大的回函,以及一封保送证书。


    按照传统,A大的保送证书和录取通知书均是由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学者亲手签写。


    证书上秀挺飘逸的写着黎容的名字,落款——


    江维德。


    第58章


    杨芬芳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第一时间交给了黎容。


    班主任办公室里,杨芬芳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黎容:“恭喜你,名副其实,有惊无险。”


    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信息,杨芬芳不用说透,黎容也明白。


    其实对黎容这种已经大学毕业的人来说,录取通知书引起不了他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也不想在杨芬芳面前表演喜极而泣,所以只是打开扫了一眼,在江维德的名字上稍作停顿,就合上随意捏在手里。


    “谢谢。”


    杨芬芳笑笑,故作轻松道:“提前解放啦,以后就不用这么忙了,听说你还给人补课呢,现在的好学生花样是越来越多了。”


    黎容也跟着笑,只不过他的笑容很淡,也只有客气的意思:“总要养活自己。”


    杨芬芳知道,黎容家并非完全没有亲人了,但黎容似乎跟他们关系并不亲近,以至于生活费都是靠自己赚的。


    其实A中并不赞成学生搞兼职赚钱,但黎容这种情况确实没有先例,杨芬芳也在班主任大会上据理力争,让校领导给黎容点空间。


    好在A中的领导都明事理,也因为黎容父母一贯的好沟通好脾气,让他们也不忍为难黎容。


    反正这么折腾也不影响成绩的,这些年也就这一位,不用担心别人效仿。


    杨芬芳还得给黎容加油打气:“这么长时间的假期,打算做点什么?虽然你保送了,但是按照要求,还是得到学校来上课,不过实在有事,我给你批假也行。”


    黎容:“想歇一歇。”


    其实他对杨芬芳也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杨芬芳只是反应最正常的普通人,甚至还对他有点怜悯偏爱的情绪。


    将来他要面对的很多人不仅没有这种偏爱,反倒对他充满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而他必须在这种偏见里为父母洗清冤屈。


    想要让藏匿在法不责众这种价值观里的群体承认错误,是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他很多时候不敢细想。


    他怕细想了,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过大,会打击他的信心。


    其实高中这点小打小闹根本只是温柔乡,等到了A大,接触了‘他们’,在群狼环伺的境地里,恐怕就没有这么自在了。


    杨芬芳顿了顿,才道:“歇歇也好,你确实挺累了。”


    她突然发现,黎容已经长得很高了,她必须得向后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才能舒服的跟黎容对视。


    大概是黎容的脸还算青稚,又或者她始终忘不了高一刚开学,黎容年轻气盛的模样。


    从杨芬芳的办公室出来,黎容停在门口,用手肘夹着录取通知书,低头,给慧姨发了条消息——


    【慧姨,论文成功发表了,我也保送A大了。】


    消息发送之后,他扶着栏杆,仰头望着教学楼顶的玻璃天窗。


    现在这个时间,慧姨大概刚出摊。


    不过冬天都过去了,走在马路上,已经能看到不少人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漂亮的风衣了。


    A大喷泉广场上的人虽然多,但真正能从她那里买手套围脖帽子的本就寥寥无几,如今恐怕更没人光顾。


    但就像上一世一样,她还是每天坚持到A大报道,没有一日缺席过。


    她一直想找那个她在实验室门口撞到的学生,那个可以证明她清白的学生。


    十年了,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恐怕当年那个学生已经变了模样,哪怕在她面前出现,她也未必认得出来。


    这件事其实早就被淹没在尘埃里,除了她自己,已经没人执着了。


    徐唐慧这些年在A大图书馆博览群书,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但人必须得坚持点什么,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黎容收回看向天窗的目光,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不搅和的红娑研究院天翻地覆,他会由衷的感到空虚啊……


    上一世明明没有这种情绪的,但现在这种情绪越发的强烈了。


    想让那些人恐惧,忌惮,忏悔,想成为‘他们’的噩梦,让他们每升起一个坏念头都要胆战心惊好久,想掌控‘他们’的命运,让‘他们’在山呼海啸般的讨伐中卑微祈求。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称为一个好人,但这样的场面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感,而他并不打算‘治愈’这种快感。


    黎容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却因为吸的太猛,凉意入肺,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在走廊呆了一会儿,他没有收到徐唐慧的回复,大概慧姨又在忙着叠叠摆摆。


    黎容吸了吸鼻子,打算把证书给岑崤看下。


    这也算是他们第一枚‘功勋章’了。


    三月,A中经常泡在一汪汪水里。


    堆积了一个冬天的积雪不断消融,却因为阳光的热度不足,蒸发的极其缓慢。


    街道两旁的玉兰花已经抽枝发芽,花瓣初绽,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花香。


    黎容从宿舍到学校的这条路上,入眼皆是白色的花瓣。


    他没什么压力,慢悠悠的走到食堂,看到纪小川在窗口点了一只热辣鸡腿。


    大早上吃鸡腿?


    黎容挑了挑眉,端着自己的清汤小菜,坐在纪小川对面:“我以为你只喜欢吃烤肠。”


    毕竟上一世在红娑研究院里,他每次见到纪小川,纪小川也在吃烤肠。


    纪小川咬了一口鸡腿,舔干净唇上沾的面包屑,笑眯眯道:“才不是呢,还不是…因为穷,我更小的…时候还总吃辣条,因为便…宜,而且能…吃很久。”


    她现在不算穷了,每天给黎容当助教,一天的收入就几百,给自己买好吃的也就不心疼了。


    黎容笑着摇头:“你还挺会自娱自乐。”


    纪小川推了推眼镜,眨巴眨巴圆眼睛:“我请你…吃一个。”


    黎容皱着脸,向后缩了缩:“吃不了,太腻。”


    “哪里腻啦,你看你头发…这么细,肯定缺…营养。”纪小川立刻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黎容轻笑:“我妈可是营养专家,天天给我搭配着吃,我这是天生的。”


    他的头发的确细细软软的,太阳光一照,还有点泛黄,不过好在不枯燥,反倒很有光泽。


    他看着纪小川,多少有点欣慰。


    虽然纪小川现在说话还是结巴,但那股唯唯诺诺没有自信的样子已经淡了很多。


    大概因为补课班里都是男生,还都是偏科严重,爱玩爱闹的男生。


    纪小川有时候看他们错很简单的题,或是根本没记住黎容说的重点,就会很急。


    一开始她还会细声细语,涨红着脸再讲一遍,或是分享自己记错题的经验。


    但很快她就发现,别人打个喷嚏都比她讲话有吸引力,一帮大男生,围着一个喷嚏就可以笑一分钟。


    看着乱成一团,黎容又只跟着看热闹的场面,纪小川也顾不得结巴,害羞,内敛了,她终于开始大声说话,疯狂输出。


    语速变快了,气势更足了,结巴这点小毛病,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些男生眼睁睁看着她的变化,觉得新奇又有趣,有时候还会故意逗她发火,看她气呼呼瞪着圆眼睛的样子,然后他们就会立刻告饶,假意害怕,嘴里乐呵呵的喊着“川姐!川姐冷静!”


    偶尔在教学楼走廊里遇到,纪小川本想低调的走过,这些男生却会特意停下来,朝她一招手。


    “川姐,领子歪了。”


    纪小川赶忙低头看自己的衣领,他们就会笑嘻嘻道:“哈哈哈哈逗你的!”


    纪小川只好无奈又气呼呼说一声:“无聊!”


    她也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当然不会真的生气,而且天天跟这帮男生扯皮,她也变得泼辣了一些。


    因为她知道,这些人对她都是充满善意的。


    宋沅沅她们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来纪小川的变化。


    纪小川为什么变化不重要,重要的是,纪小川多了很多别班的‘哥们儿’‘兄弟’。


    这些男生有的普普通通没见过,有的在年级里还是有名有姓的。


    遇到纪小川,他们总爱嬉皮笑脸的逗弄一下,语气相当熟稔。


    看得出来,这种逗弄没有任何恶意,反倒是因为喜爱和关系好。


    宋沅沅她们虽然不知道纪小川从哪里找到这么多朋友,但也很机灵的没敢再欺负纪小川。


    因为她们知道,一旦纪小川受委屈了,这帮男生会很愿意为她出头。


    纪小川三两下把鸡腿吃完,擦了擦泛着油光的嘴巴。


    黎容的煮干丝才刚吃了两口,一边的豆沙包根本一口没动。


    纪小川暼了暼手表上的时间,委婉道:“唔…你不快点吃?”


    黎容轻哼:“上你的课去,我都保送了,要享受生活细嚼慢咽。”


    “拜拜哦!”


    得到黎容不用陪吃的指令,纪小川咧嘴一笑,拽着书包一溜烟儿跑了。


    黎容望着她的背影,觉得躺在桌面上的晨光也有了温度。


    林溱,纪小川,徐唐慧,简复。


    有时候看着他们,他才觉得自己还算是个走在正道上的好人。


    林溱和纪小川都很感激他,简复满脑子中二魂和团体荣誉感,还有一颗嫉恶如仇的心,徐唐慧惦念着黎清立的恩情,全力相助,真心关怀。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值得,其实对他来说,他们才是能量,他需要从他们身上,感受属于正常人的美好的品质。


    至于岑崤。


    想到岑崤,黎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岑崤要跟他一同作恶,成为让红娑和蓝枢闻风丧胆的罗刹。


    现在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他们才天生一对。


    第59章 (二更)


    春寒料峭。


    眼看着要到岑崤的生日了。


    黎容翻翻自己的存款,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最后呆呆的望着天花板。


    他还没有给岑崤过过生日。


    或者说,他以前会刻意忽略这个日子,让工作把自己的时间挤满,然后在一通通电话的催促下,早早出门,过了午夜十二点才回来。


    当然,岑崤也并不是可怜兮兮的等着他的。


    进入联合商会工作,自然有免不了的交际,岑崤又是三区会长的儿子,渴望结交他的人一向很多,生日是最好的机会。


    岑崤这人不知何时学来一套变脸的功夫,对他是一个样,对简复这种心腹是一个样,对上赶着攀附的人,又是一个样。


    岑崤可以很浑,引得那些下九流的痞子头目真心实意跟他称兄道弟,为他办事,也可以很仗义坦诚,让同期进联合商会的年轻人对他信赖有加,百般拥戴,他甚至还能跟其他几个商会的会长密切联络,就连六区八区与岑擎不合的,也跟他走的很近。


    所以黎容很客观的认为,再过几年,岑崤就可以架空岑擎,取代岑擎在三区的位置了。


    只可惜他死的早,没能看到那一天。


    希望……


    黎容想到这儿,扯了扯唇,挂在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心口骤然一紧。


    希望上一世,岑崤真的平平安安取代了岑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我这么穷,要送生日礼物吗,送个什么好呢?”黎容看看简复和林溱,真心实意的发问。


    林溱也看向简复,他对岑崤还是不算了解,但既然都在一个小队了,怎么也要送个让人喜欢的礼物。


    简复撇撇嘴,有些为难的看着黎容和林溱:“啊……你们不用送,我哥不过生日啊,从小就不过。”


    黎容还没说话,林溱倒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有人不过生日啊?”


    简复耸耸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讲,脸都快扭成一团了。


    “这个…哎呀…我觉得…就是吧…”


    林溱倒很善解人意,立刻领会道:“你是不是不好说,那就……”他刚想说要不就别说了,但一想身边还有黎容,于是又把下半段话咽了下去。


    他下意识觉得这事儿应该黎容做主。


    黎容沉默良久,这才随手扯了一片路边的桃树叶,漫不经心的问道:“以前生日这天,他都做什么?”


    上一世他跟岑崤亲近,已经是岑崤进入三区以后了。


    岑崤自有应酬,不用他担心,所以哪怕他等着岑崤生日过去才回家,岑崤也不会说什么。


    他记得一次,从实验室回去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他自己困的不行,已经趴在桌子上睡过一轮了。


    等他打开家门,发现屋内很暗,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厨房灯。


    这灯当初装修的时候,大概是用来搞烛光晚餐的,可惜他和岑崤没有这么浪漫的桥段,这灯也就一直没点过。


    岑崤靠在餐桌边,仰头枕在坚硬的木椅背上,也不知是不是睡过去了,总之呼吸很轻,周遭带着一股酒气。


    黎容一看就知道,岑崤刚从一场交际盛宴上下来,酒意未消。


    但他并不讨厌岑崤喝酒,因为岑崤的酒品很好。


    虽然岑崤有时候会借着一丁点酒意小题大做,欺负他一番,但真正喝多了,岑崤却是特别安静的,甚至有些……任人摆布。


    不过他喝多的时候很少,黎容一共也就见过两次,其中一次就是生日刚过的这天晚上。


    黎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垂眸静静看着岑崤。


    他知道喝醉的人会很难受,但他没有给岑崤醒酒的打算,事实上,岑崤就是在椅子上靠一夜,他可能都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


    他刚刚提交了GT201的中期报告,江维德看了之后连连皱眉,让他回去重新思考一遍,告诫他太过浮躁很容易功亏一篑。


    他有点灰心,他知道江维德说的没错,他很急躁,很焦虑,越是触碰到和他父亲有关的研究,他越是不能控制自己。


    对于感情,他其实是彻底封闭的。


    那时候他眼里看不见任何人,心里也揣不下任何事,他唯一想的,就是GT201能否成功。


    岑崤怎样,他也不关心。


    但是岑崤还是很警觉的醒了。


    醒了之后,他整个人反应很慢,眼睛里挂着血丝,神情也有些迷茫。


    黎容就知道,他是真喝多了。


    岑崤嗓子有些哑,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你加班回来了?”


    黎容讶异他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有逻辑的话,于是不由得跟他拉开距离,不近不远的看着,轻“嗯”了一声。


    这个距离,如果岑崤想对他做点什么,他可以立刻跑回屋甩上门。


    反正一个醉鬼的反应能力一定不如他。


    岑崤却将昏暗灯光下不起眼的塑料包装盒推了过来,轻声道:“夜宵,鲜虾春卷。”


    这种鲜虾春卷沾着料汁吃口味很清淡,里面还卷着特有的香料,会是黎容喜欢的味道。


    黎容站在岑崤面前,表情冷淡,眼神澄明,一字一顿道:“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他以为岑崤是要跟他继续烛光夜宵,补过生日,于是他故意提醒岑崤,我不必陪你过生日了,因为时间已经过了。


    岑崤的眼皮动了动,抿了一下唇,垂眸思索很久,才将黎容的话理解清楚。


    “就当现在是。”


    黎容沉默了几秒。


    岑崤的眼窝很深邃,眸色也是浓郁的黑,这样的人,很容易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但唯独他喝醉的时候,红着眼睛迷茫的时候,才有符合这个年龄的,无辜的样子。


    但黎容很不留情面:“凌晨两点了,过了就是过了。”


    脆嫩的新叶上,滴答落下一滴露水,打在潮湿泥泞的砖缝里。


    黎容回过神,发现简复开始唉声叹气。


    简复小声嘀咕:“太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我认识他之后,他生日一般都是躲来我家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无意中才发现是他生日。嗯……应该跟岑叔萧姨有关,我哥生日不办趴体,不拍照,不吃蛋糕的,什么庆祝都没有,他家里会吵的很厉害,他一般躲出来。”


    林溱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啊,我还以为……”


    简复哼道:“还以为我们这种家庭肯定都过的神仙日子吧,嘿我确实是,但我哥以前说,生日是‘灾难’。”


    “灾难……”黎容将那片软绵绵的叶子按在手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


    他只知道岑崤和父母关系不好,却不知道严峻到这种地步。


    灾难吗?


    简复还在打圆场:“哎呀,我哥习惯了,反正你们别提就行,就让这天平静的过去。”他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时光飞逝的弧线。


    凌晨两点十分,岑崤抬起眼睛望着他,眸中映出他模糊的身影。


    “现在也不能是吗?”


    黎容稍一歪头,迷惑的皱了皱眉。


    岑崤好像醉的厉害,在说他听不懂的话。


    现在能不能是生日,又不是他能决定的,生日是哪天,在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


    还能他说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


    被揉碎的叶子里散发出一股清香,液汁沾在掌心,染绿了黎容的掌纹。


    简复抬起手,在黎容面前晃了晃:“喂,你认真听我说话没有?我哥讨厌生日,他说以后要自己选个日子当生日,跟他爸妈无关的。”


    黎容被简复晃的颤了颤睫毛,不禁失笑,喃喃自语道:“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很多时候,人类会延时疼痛。


    二十三岁那年,凄冷的深夜里,昏暗的灯光下,他没懂,但回到十八岁,清风泠泠的校园内,花香瑟瑟的小路边,他突然意识到,岑崤是这个意思。


    岑崤想选一个很好的日子当生日,而他是可以覆盖‘灾难’的人。


    第60章


    黎容以前很少共情别人的感受,相比于他过于善良慈悲的父母,他好像冷血的多。


    大概是他从小过的太平安顺遂,所以须得经历磨难,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


    距离岑崤的生日还有一个星期,他暂时没有任何想法。


    小组会并不能耽搁太久,久了岑崤会起疑的。


    黎容摆摆手让林溱和简复赶紧回教室上课,他因为已经保送,清闲的很,哪怕不按时出现在教室,各科老师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低头给岑崤发了条信息。


    【我去A大转转】


    岑崤很快回了个【好】字。


    他去A大合情合理,岑崤应该不会猜到刚刚他们几个开了小组会。


    他不清楚岑崤家里的具体情况,但以简复和林溱现在的年纪和心理成熟度,他们很难给出切中要害的解决办法,黎容想和年纪更长一点的人聊聊。


    他想到了徐唐慧。


    上次他发的消息,徐唐慧一直没有回复。


    他们一直很小心,除了见面说一些与黎清立有关的话题外,短信里从来不留下证据。


    所以黎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他打车到了A大广场,给自己戴上了口罩。


    广场上人果然多了起来,随着天气变暖,这里又成了附近居民活动的最佳地点。


    但走到了熟悉的位置,黎容却没发现徐唐慧的影子。


    他远远站定脚步,微微眯着眼,口罩里的唇紧紧绷住。


    这个时间,徐唐慧不该没出来摆摊。


    他拿起手机,想给徐唐慧打个电话,但手指停在拨出键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如果电话能打通,没道理短信不回。


    除非徐唐慧是根本不能回。


    这是黎容第一次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如此薄弱,除了手机和A大的固定地点外,他无法联系徐唐慧。


    他甚至都不知道徐唐慧住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结婚生孩子。


    黎容放下手机,目光下移,怔忪的望着那片空地。


    大概因为慧姨的推车每次都停在同一个地方,所以经年累月,那一小片地砖也比周遭干净几分。


    明明广场上人挤人,但那个地方空着,黎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从上一世到现在,熟悉的叫喊声,慈祥的脸,仿佛已经刻在了他心里。


    他又上前走了两步,一个小女孩欢笑尖叫着从他身边掠过,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手臂。


    小女孩晃悠了一下,收起笑容,怯生生的看着黎容。


    黎容回过神,低下头,朝小女孩弯了弯眼睛。


    然后他就听到有人操着一口乡音,冲小女孩喊:“岁岁,快过来,别乱跑!”


    小女孩狠狠咽了咽口水,眨巴着眼睛,她不好意思跟黎容说对不起,但撞了人确实是她的错。


    听到妈妈喊她,她犹豫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能把对不起说出口,最后只好放弃,一扭头,飞快跑了。


    黎容寻着她跑开的方向看去,她妈妈也是在广场摆摊的。


    卖的东西倒是比慧姨有用多了,大多是钥匙扣,手机壳之类经常会换的小物件,薄利多销。


    黎容朝她走过去。


    小女孩见他跟过来,还以为是来找自己算帐的,吓得一下钻进了妈妈的怀里,警惕的看着黎容。


    女人倒是很淳朴热情:“她撞到你了吧?”她低头问怀里的小女孩,“怎么不跟哥哥道歉呢?”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拧着身子,害羞的把脸埋在女人胸口。


    黎容有一双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眼睛。


    只要他笑着温温柔柔的说话,陌生人就会没来由的对他产生好感,他近几个月倒是经常使用这个父母赐予的buff。


    黎容向下扯了扯口罩,问道:“她没事吧?”


    女人赶紧摆手,与黎容对视,笑呵呵道:“她皮实的很,我看你还没手机壳,要不我送你一个吧?”


    其实常年在这里摆摊,她大多数时候也并不特别热情的。


    生活的枯燥和单调能磨灭太多的情绪,让人保持在一种麻木冷静的状态。


    但黎容的长相确实有一定的冲击性,女人甚至觉得,面前应该是哪个不知名的网红或者明星。


    能在重复乏味的生活里,看到这样赏心悦目的脸,也是一种调剂。


    黎容蹲下身,捡起一个手机壳,在自己的手机上比划着,装作不经意的问:“我前段时间在旁边买个了围脖,但是没戴多久就有点开线了,您知道卖围脖的去哪儿了吗?”


    女人怔了一下,朝那片空地望去,目光停滞几秒后才低喃:“你说慧姐吧,她老家有人生病了,说回去照顾一段时间,完事儿就回来,你……围脖的问题严重吗?要不我给你改改也行。”


    黎容喃喃自语:“回老家了?”


    他稍微松了口气,将手机壳放下,心也踏实多了。


    他大概太过草木皆兵了,徐唐慧又不是形单影只,家里肯定还有别的亲人。


    亲人生病了,回去照顾也无可厚非。


    他住过院,知道陪护病人是很累的,没精力没心情回复他的短信也无可厚非,等过段时间徐唐慧回来,他再问怎么回事也不迟。


    黎容扶着膝盖站起身:“那就算了,反正现在也用不着围脖。”


    女人温和的笑笑:“好的好的。”


    一周转瞬即逝,终于到了四月二十一号。


    巧合的是,蓝枢九区的报考通道也在这天正式关闭,考试时间定在七月,高考后的第一个月。


    这天就像简复叮嘱过的一样,所有人都当作无事发生。


    林溱过了电影学院的面试,这几个月正在焦头烂额的狂补文化课。


    以他现在的成绩,超过电影学院的分数线一定没问题,但影视行业的竞争是很残酷的,角逐往往从刚入学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林溱家里没有什么行业背景,和他一同通过面试的,有三四个都是小有名气的童星,从艺考刚开始就备受媒体关注,一路跟拍,热搜推送。


    林溱想要脱颖而出,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拿到第一名。


    每年电影学院的第一名都会受到一定关注,也会被赋予很多期许,如果顺利的话,他在暑假就会有广告拍了。


    简复吊儿郎当的晃悠到岑崤桌边,一抬手提溜起前桌的小胖子,自己鸠占鹊巢,大咧咧的反坐在椅子上。


    “哥,今天彻夜开黑怎么样?我新买了两个盘,国外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眉飞色舞的暗示岑崤。


    岑崤知道简复在转移他的注意力,虽然每年这天他都懒得回家,但他确实不是曾经只会躲起来的小孩了。


    岑崤现在对游戏没什么兴趣,刚打算开口拒绝简复,就听黎容一脸淡然道:“不去,晚上我请他吃饭庆祝。”


    岑崤闭上唇,别有深意的看了黎容一眼。


    简复心里警铃大作,立刻朝黎容挤眉弄眼。


    都说过了他哥不爱过生日!


    就知道当时黎容一直发呆神游,肯定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岑崤倒是很冷静,抬眸问道:“请我吃什么?”


    他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知道黎容大概想做些什么。


    只是他确实不期待生日有什么惊喜,从小到大每一年这天的情景,总会清晰无比的在眼前闪过,虽然他早就不畏惧岑擎和萧沐然了,但压在心里那种窒息的,低沉的情绪,就仿佛形成了永久记忆,让他无比排斥这一天。


    不过,他不会轻易拒绝黎容。


    黎容回望他一眼,眼眸一弯,神神秘秘道:“你猜。”


    简复急的偷偷伸过腿,在桌子底下轻轻踹了黎容一下:“咳,吃什么吃,我这游戏碟一般人都搞不到好不好,错过这村没这店。”


    他暗示黎容别搞什么生日惊喜了,他哥和别人不一样,对惊喜一向毫无兴趣。


    黎容轻轻磨牙,躬身拍掉裤腿上的灰,冲简复道:“你自己玩去,他跟我走。”


    简复急忙转头看向岑崤:“哥?”


    岑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躁郁和忐忑,对简复道:“我对游戏没兴趣,你自己玩吧。”


    简复惊讶的没说出话,事后他盘算了一下,在被岑崤拒绝的时候,他至少有三秒钟的心碎。


    多年坚硬如铁的兄弟情,比不上一张妖言惑众的脸。


    明明厌恶排斥,不想跟庆祝沾上一点关系的生日,就为了黎容破戒了?


    也不光岑崤,还有对黎容唯命是从的林溱,感恩戴德的纪小川,还有稀里糊涂屁颠屁颠给黎容办事的自己。


    简复仔细回想记忆里已经模糊的曾经高傲冷淡的黎容,在看看面前这个,恍然觉得野史里面,善良妲己被狐狸精附身的故事有迹可循。


    简复仿佛一只蔫巴的风筝,从岑崤身边扑啦扑啦飘走,飘到林溱身边。


    他毫不讲理的抽掉林溱的笔,手指点着林溱的错题集,哼哼唧唧道:“晚上跟我一起开黑吗,我哥被大熊猫…呸,小妖精蛊走了。”


    林溱知道简复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外号都是给黎容起的,但他心里偏向黎容,所以没好气的瞪了简复一眼:“谁跟你开黑,我还要学习呢。”


    简复急需安慰,他觉得林溱就特别合适,于是又讨好似的往林溱身边挤了挤,用肩膀拱着林溱:“特别好玩,劳逸结合,行不行,行不行?”


    林溱被他挤得左右乱晃,但他也习惯简复的手段了,于是闭着眼睛,浑身放松,等简复折腾完了再说。


    他不用力,简复就像挤在了棉花上,见林溱不为所动,他挤了七八下,骤然停住了动作。


    林溱闭着眼睛不知道,身体本能的弹回来,却不慎,耳朵结结实实的撞到了简复的下巴上。


    那一瞬间,林溱立刻坐直身子,睁开眼睛,表情有些木然。


    耳朵上似乎还留着属于别人的温度,不知道简复是不是没刮干净胡子,他觉得刺刺的,痒痒的。


    简复也愣了。


    他不自在的摸了摸下巴,脑子里开黑的念头彻底飞到九霄云外了。


    林溱挨的特别近的时候,他能闻到一股味道很独特的洗衣凝珠的香气。


    不知道将来要做小明星的是不是都这样,身上香香的,脾气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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